第31章
昏暗的地牢, 唯一的光源只来自墙角燃着的一盆火,火焰因陈理的到来摇曳,里面的光线便忽明忽亮了起来。
传闻里连仙人亦可锁住的束仙绳将谢清方的四肢反绑。
细的下一秒就仿佛会断掉的绳子, 一端连接天顶的固定物, 另一端则连接着他的身体——谢清方手腕与脚腕往后折叠, 于背部交汇, 整个人身体完全不受控的向前倾斜, 修真者惯爱用的长袍向下垂去, 因姿势问题能将他的身形体态尽数勾勒,而他披散的长发同样在重力作用下垂停在空中,挡住了谢清方的眉眼。
陈理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却知道,他大概是醒了的。
血腥味、炭火味、阴冷感……
陈理忽然与系统道:“这种时候,脱了衣是生活,穿着衣就是艺术了。”
系统愣了下。
本能的,他觉得,这句本该是很平常的戏谑或打趣的话,被陈理这么不冷不热的一说, 好像又多了点什么别的意味。
陈理却难得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关上门。
老旧的大门再次发出“吱呀”一声, 陈理越过地上真正用于防护的阵法, 大步朝谢清方走去。
……
谢清方确实醒了。难受醒的。
被带入地牢前,谢清方的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处理,而没有进行后续愈疗。于是本就翻涌的气血得了一场短暂的抑制后,现在堵在身体里不上不下的,闷的发慌;同时, 四肢反束的姿势让他整个人几乎面对着地面,头与身体颠倒的绑法带来的是持续而连绵的缺氧感。
疼痛、窒息。
难以呼吸, 难以说话,难以思考,各种不舒服的感觉将他的身体稳稳包绕……
换做其他人,表情应该早就下意识失控了,然而长发下,谢清方的表情却一如既往。
大概只有脸上过于苍白的唇色和额间涔涔的冷汗才能看出他现在的不舒服。
他垂着眼静静地想:又来了。
不知何时起,谢清方忽然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端的仇恨、无端的厌恶、无端的排斥,似乎只要他存活于世间,就总有人会将他视为异类、异端……然而,这样浓烈的“排他感”却没有让谢清方感受到任何真实的回馈感。
他像是悬浮于这个世界,有一层透明薄膜将他包裹。
连同他的情感一起。
他曾听信于人,认为感情可以培养出来,但事实证明他错了。他似乎生来便为迎接离别而生。
一个个的人都在离去。
他拦不住,甚至说不出。
“……”
陈理在谢清方面前停下,目光在他身上意味不明地停了片刻。
原主高一米八六。一米七七的谢清方本就比他矮了一些,现在又是这个姿势,所以,以陈理的角度,很容易便能将谢清方整个人此刻的状态尽收眼底。
有些不适、难过,但情绪状态异常稳定。
总体更是非常平静。
平静的不像一个短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的人。
该说不愧是男主吗?
陈理慢条斯理地从原主储物器里取出一双深灰色的皮质手套戴上;戴上手套后,触感冰凉又湿滑的手指轻轻勾上身下之人的下颚……手指用力,谢清方垂着的头被迫扬起,视线由地面转向正前,但尽管如此,也依旧只能看见身前之人的身体。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看不见对方的动作,更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全然未知的感觉让谢清方的喉结无意识轻微滚动了一下。
陈理就维持着这么一个相当不尊师重礼的姿势,半蹲下身,让自己的眼睛与谢清方平视,而后他语气轻和地问道:“师尊?能听见吗。”
忽如其来的声音让谢清方张了张嘴。
可惜,以这个姿势与陈理对话的他不仅声带被挤压的难以出声,甚至因为加速的呼吸,导致可摄氧量以一种明显的速度下降。
如果有人体验过缺氧的感觉,那Ta大概就能知道:当一个人缺氧时,Ta浑身的血液都会进入倒流状态。
与此同时,Ta的四肢会开始发软,视线、听觉、触碰,人的一切感知被身体自动屏蔽,大脑随着缺氧的加深,逐渐走向空白……这种时刻,大脑会本能的记住最明显、最显眼、最深刻的记忆点,作为这段经历的记忆锚点。
而此刻,谢清方视线里,最为明显、显眼、深刻的人只有一个。
陈理看着谢清方眼睛里开始泛起的朦朦泪雾,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而是非常耐心地等待着谢清方的回应。
都不用灵气探测,光靠听便能听见谢清方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了。
心跳的速度也比他往日快上许多。
当然,同样是因为缺氧。
糟糕的姿势和糟糕的身体不断将疼痛施加给谢清方,他的大脑却还在随着陈理说出的那句话而进入思考,缓慢的思绪像一团解不开的线团,混乱不堪,混沌难言。
似乎直觉在告诉他,如果不给出回应,他或许会在这样的境况下度过很漫长的一段时光。
于是,不知过了多久……
谢清方终于给出了截至目前为止的第一声回应:“……嗯。”
陈理笑了笑。
而后,他奖励般地松开了手。谢清方本就是被强制抬起头在松手的下一刻便重新垂了下去,氧气重新进入身体,一种堪称生物求生本能带来的“畅快感”竟也随着氧气的到来而出现……又因为头部长时间固定相同姿势,哪怕知道重新低下头才是正道,谢清方还是在本能下,下意识往上抬了抬头。
——但他没有成功。
因为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他的头上。
手的力道不重,却恰到好处压住了他的动作。
“……”虽然陈理一字未说,但不知为何,谢清方仿佛能从这个动作里察觉到陈理的意思。
服从,别动。
也不知道是出于对这个徒弟的最后信任,还是出于对刚刚长时间的缺氧带来的苦痛的屈服……
于是谢清方真的没动。
这边,陈理没想到他会这么配合,刚准备动用一下小小武力作为胁迫的他看着沉默的谢清方,在进行下一步前,动作略微一顿,手指从柔软的发丝里抽出,最后在谢清方的耳垂处安抚似的摸了摸。
“……”
带着空气凉意的手套擦过耳垂,谢清方身体一颤。
而被压抑的闷哼声当然躲不过陈理的耳朵。
“……”现在陈理是真的有点哑然了。
他默了默,忍不住问系统:“你们真的只是以po文做为剧情基础吗?男主没被你们改造吧?”
系统语气比陈理见鬼多了:“……之前我可以自信回答,现在我不确定了。”
陈理:“给个准话。我刚开个前菜呢,不行我就不走这个剧情了。”
系统:“……继续干。”
剧情里的谢清方是一朵标准人设的高岭之花,寡言性冷,以一己之力吸引到了原主这种变态。
后续剧情里,对谢清方的描写也非常正向。
反抗、挣扎、偶尔一现的羞愤……
但无论哪段剧情,都没有写过,谢清方面对陈理这种虽然是正经但也没那么正经的调教,呈现的状态会是这样的……顺从?陈理想着,不由蹙眉。但他动作却没有停,手里遮光性和防御性极好的的“晶云”在这段思考的时间,被他的灵力精准切割为一条窄窄的布。
陈理将“晶云”放在手里,另一手擦去谢清方眼角的泪。
谢清方睫毛颤了颤,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擦完最后,陈理手指就这么轻停在谢清方的眼旁,而后,陈理与他道:“师尊,闭眼。”
看不见陈理动作的谢清方本能地想要拒绝这个要求。
然而陈理像是提前知晓般,说话前还停在眼旁的手忽地动了起来,手指在谢清方眼睛上一滑,细腻又寒凉的触感似蛇般一闪就过,待谢清方反应过来,他已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而他闭眼那一刻,一块长条状的布便将他的眼睛包绕。
布料分明是白色的。
却丝毫不透光。
谢清方的世界突兀地变为黑暗的颜色,一直牵制着他的束仙绳却陡然一松!
毫无防备的谢清方双脚根本来不及用力,身体便直接往前倒去。
黑暗里跌倒是一种很可怕的经历。
哪怕你明明知道你面前只是一块平地,也会因为你不知道何时才会真正落地而感到恐慌……
但他没有摔倒。
就和秘境最后所经历的那样,他再度进入了一个不算特别温暖的怀抱。
……
解掉绳索,陈理稳稳接住了谢清方。
“晶云”的遮光性是做过测试的,只要不被人扯下,陈理就不担心谢清方会看清眼前的景象。
当然了……
地牢现在也没什么担心被谢清方看清的东西。
只是,陈理需要谢清方进入这样一种“目盲”的状态。
失明是最容易放大感知的一种行为。
系统说,谢清方需要被拯救的是剧情之后那一大片的马赛克,是他现在面对的一切背叛、欺骗、厌恶、觊觎……但陈理觉得不是这样的。系统所说的只是谢清方所面对的外界因素,陈理却觉得,谢清方的内部因素,更加严重。
在漫长的“寡言”里,谢清方的心“病”了。
陈理进行的调教,第一步不是羞辱,不是甩台词,更不是示爱,他要做的第一步是谢清方“睁开眼”,看看他的心究竟在要什么。
既然用眼睛感知不到了世界。
那就闭上眼,用身体来感受这个世界吧。
陈理用手稳住谢清方,感受着谢清方下意识绷直的身体,非但没有安抚,反而分出一缕灵力四散周围。像剧情里,原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以外溢的灵力,特意警示身处“黑暗”里的谢清方——
“我在看着你。”
是的。在数以万计个你有所疑虑、有所紧张、有所惶恐的夜晚,是我,在看着你。
嗯,可以感觉到……
在这抹熟悉的隐蔽的灵力出现后,谢清方的身体已经僵硬的不成样子了!
谢清方想要动作,可他却在这一刻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完全不能动弹。
陈理脸上一片平静,声音却带上了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以前倒是不知道,师尊原来还可以这么配合呢……为什么呢?因为我救了你吗?”
第32章
谢清方还记得自己刚看到陈理时的场景。那是在一次魔族在村落侵掠之后, 看起来刚成年的少年气息微弱地坐在难以被立即发现的角落,表情平静却充满了哀伤……谢清方当时的心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一股触动。他想起师傅那时跟他说的话:
“如果觉得无聊,不妨也学着我一样, 去收个徒弟玩玩?”
谢清方不知道什么叫“玩玩”, 他对这个也不甚兴趣, 只是那个时刻, 他突然就想到了这句话,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拥有一个徒弟——拥有一个带走少年的理由。
然后他将少年带回。
他知道了少年的名字, 知道了少年的过往,他将自己所知晓的功法告知,他期待少年比期待自己更加浓烈。那像是谢清方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不需要自己费尽全力,也可以得到他人喜爱的人生可能性。
结果……
少年堕魔了。
正道和魔道并无高低之分,只有左右之别,但通常人向往正道,入魔道者,大多是执念太重, 亦或执念太少的人。谢清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想找少年寻个答案, 他以自己的名誉担保,拦下前去围剿少年的人,自己只身前往寻找他——
然后就得了一个断绝关系的消息。
谢清方的情绪向来淡薄,但那一晚,他脸上竟难得露出了明显的无措。
他更没有想到, 更加令人无措的竟然还不是那一晚。
而是今天。
他素来以为懂事、老实、勤勉的弟子,竟然就是他找寻了那么久的藏在暗地里凝视他的人。而如果没记错的话, 那个人的出现时间比“陈理”这个身份在他面前出现的时间要早很多——就是说,所谓的“陈理”,所谓的“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从始至终,都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谢清方动不了,但他还说的了。
陈理显然在等他的反应,这种刻意等待的沉默里,他说的一切话都变成了一种舞台上的戏,似乎无论他说什么,陈理给出的反应都只会是和观众一样的鼓掌与叫好。
之前……
在“陈理”尚不是“陈理”,尚不是他弟子的时候,陈理就是用这种目光看向他的吗?
还说是,哪怕是成为弟子后,他依旧是如此看向他的?
愤怒。
压不下的愤怒突然就从胸腔燃起,谢清方平静了太久,一时间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在生气。他的呼吸变得很重、很沉、很快,胸膛无声起伏了好几秒,声音才从喉咙里闷出来,谢清方问:“……为什么?”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情。
眼睛被蒙住,谢清方头轻轻偏着,大约是想找到陈理的位置,但他是被陈理直接从背后揽住的,他此时这个角度完全“看不见”陈理;然而,陈理这个角度,却能轻而易举看见他的神情。
或许失去了视线,表情的控制也就失了分寸。
谢清方的表情比最初见面时要明显太多。
陈理一边取出手铐将他的手绑好,一边瞥了眼系统给的台词。看清后,陈理眼皮一跳,顿了好一会,才照着提示道:
“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师尊啊。”
喜欢?
谢清方一怔。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在他心里腾起。
或许,陈理只是过于年幼,不懂感情表达与社交边界之间的分界,而不是故意……
然后,那个在谢清方印象里还是那个没有长很大的少年用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在他耳侧带着笑道:“从看见师尊的第一眼起,我就想着,就该在现在这样的氛围里,尝尝您在床上的滋味呢。”
温暖又暧昧的呼吸声洒在谢清方的耳畔。
谢清方浑身的血液却在这一刻无声凝固。
……
……
地牢一如既往地安静,谢清方没有再说话,只是,分明没有再被牢牢束缚的身体仍在源源不断地冒着冷汗。大量的汗珠将他的衣服染湿,一直扶着他脊背的陈理自然感受到了这份湿润,但他也没有说话。在这个世界里,陈理的话变得特别少——他似乎很习惯用沉默来蔓延什么。
系统看着谢清方的情绪值有些愣神:“男主的情绪起伏好大……”
在陈理没有进来前,他们也用开启过好几次这个副本。
任务者换了几批。
无论他们选择的是细水长流感化路,还是强制虐身狗血路,都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就将谢清方的情绪拉到这么高的。
陈理说:“没有人教你们一个道理吗?情绪的变化很多时候取决于你的身体。很多时候人会感到难过,或许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而仅仅是Ta的身体太累了;相应的,当我让谢清方的身体陷入极度疲累、麻木的状态时,他的情绪就也很容易被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影响。”
系统:“原来如此。……等等,你是怎么知道这个道理的?”
陈理:“哦,这个啊——”
系统:“?”
陈理:“多读书就好。”
系统:“……”不是,它堂堂一人工智能,为什么会被人类在知识储备上嘲讽到了?
但当它去翻任务记录时,又不得不承认陈理说的是对的。
谢清方的情绪转折与波动往往发生在他身体状况发生变化的时候——陈理进来时,谢清方的情绪是最稳定的,而随着陈理加剧他的缺氧状态,谢清方的情绪便开始了变化。
这个变化最初并不明显,后面却以高速的姿态上涨……直到陈理将他松绑。
身体骤然的放松、视线的突然失明,加上大脑猛然得知的真相,谢清方的情绪便来到了顶点!
系统观察了会,又道:“不过,男主现在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了。”
陈理现在正按剧情将人送去下个地图,闻声随口道:“稳定才正常,没有人的情绪能长时间波动的。”
系统疑惑:“既然最后还是回归稳定,那为什么刚刚要这样刺激他?”
他们的任务是在推进剧情完成的基础上,尽可能培养001号的情绪值,系统在这方面的研究并不多,但凭着强大数据库,也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前期给予的刺激越大,男主的情绪阈值就会越高,到时候反而难以达到更高的情绪峰值。
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一段时间只能产生一种强烈的情绪,那么,这种强烈情绪来的越晚,它的能量就越强。
曾有人说“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如果没有那段沉默,人是很难爆发的!
要想效益最大化,陈理这套刺激情绪的做法就应该放到最后再来,而不是开始就给出来。
陈理忽然道:“你跑过步吗?”
系统:“……你说呢?”它一个系统,从哪跑步?
地牢往里是一条幽深的曲径。这里设置灵力屏蔽的阵法,陈理也就没催用步法,而是直接半强硬地带着谢清方往路的深处步行而去了。
陈理:“跑步需要用到的部位很多,从足掌到肩膀,双腿迈动时动的虽然是腿,但你的全身几乎都在配合它而动;所以,当跑的距离足够长时,你的足掌、小腿、大腿、腿根……都会开始疼痛。也因此,在进行跑步之前有一项默认的训练:热身训练。热身能将你疼痛开始的时间推后,因为你的肌肉在热身时得到了初步激活,所以再跑步时也不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刺激。”
陈理意味深长道:“而‘突如其来’的刺激,它会让身体产生乳酸,也会让心理产生疼痛。”
“……”系统沉默了好几秒,认真道,“说人话。”
他们聊的不是男主的情绪值吗?
话题怎么就突然歪到跑步和热身上了?
陈理笑起来:“我就是在说人话啊。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提前刺激谢清方吗?因为我需要让他的情绪热热身啊。”
系统:“情绪热身?……和跑步热身同理?”
陈理:“嗯哼。”
系统默默琢磨了一下。
如果说跑步热身,是提前刺激肌肉,让肌肉在后续高强度的跑步里不会过早陷入疲惫与疼痛,那么,情绪热身,是提前刺激情绪,让大脑在后续高强度的情绪冲击里不会过早陷入疲惫与疼痛。
可是——
这不就意味着,陈理会给谢清方带来“高强度的情绪冲击”吗?
但下一部分是药疗。
按照剧情点,这部分平和的简直是世界剧情里恨不得一笔带过的内容!
那陈理从哪弄情绪冲击?
系统顿时想起了一些不妙的回忆:“喂。你不会又要搞什么觉醒吧?我跟你说,我们老板可是提前封掉了男主本世界的自主意识的,我劝你不要……”
陈理在一扇大门前止步。
隔着门,里面药泉散发的灼热蒸气都恨不得直接拍在他脸上了!
谢清方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身体下意识绷紧了一瞬,而后才缓缓放松。
陈理推开门。
在系统的警告声里,陈理迈步入门。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若无其事地回荡:“放心。我会给他一个比认知清醒还要难忘的夜晚。”
第33章
陈理这句话显然意有所指, 系统听的心里发毛,还想说几句,却发现陈理已然拽着谢清方进去了。
药泉腾起的雾气将整个空间填满, 视野忽有忽无的情况里, 系统只能艰难地看见, 谢清方顺着陈理并不温柔的力道, 身形猛的朝前跌了一下。
谢清方看不见前路, 被这样拖拽后步幅下意识放小, 连着一整段路都以一种可谓“踉跄”的姿态向前走去。
四周没有人。
但一种“狼狈”的感觉却不受控的从心底浮出。
这里是药泉,是雾气腾腾的药泉,哪怕是脱了衣在里面走,旁人从外面看去也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何况他也没有脱掉衣。……但是,当视野全部被蒙蔽,当身体被强行控制,当明明还有着自己的意志却只能服从、配合他人的动作,狼狈感与羞辱感便会疯狂增生。
廉耻。
这不是生理的本能,但这是属于“人”的本能。
陈理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笑意, 只是不达眼底。他带着谢清方来到药泉旁边, 下一步即将跨入泉水之前, 拖拽的手骤然松开。谢清方在惯性的作用下维持向前的态势……可是,前面没有路。
雾!
前面只有一片朦胧的雾,和一片朦胧在雾里,看不清深浅的泉。
药味混杂而成的古怪香味、脚踩在地面带起的或深或浅的脚步声、泉水流动潺潺的声响……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感觉在黑暗里放大、放大、放大,谢清方甚至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本能地疯狂跃动, 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鼓点。
咚,咚咚。
咚咚咚……
呼吸变得急促、气息变得不稳, 内心隐秘的紧张与害怕凝成另一种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过的情绪。
恼怒。
可是——
陈理完全没有给他任何恼怒的时间。
这道情绪刚刚腾起,陈理一直放在他的后背稳住他身形的手,便由拉改推,直接将本就站在泉水边缘的谢清方,一掌给推了下去!
扑腾。
泉水溅起,飞溅而出的水花毫不客气地拍了谢清方一脸!
“唔!……咳……咳!”
谢清方措不及防半身入水,辛辣的药泉直接从他口鼻钻入,呛得他的喉咙都反涌出了一种刺痛的感觉。
什么情况?
水……?
不,不是水,是药!
但是地牢里为什么会有药做的泉?……谢清方还来不及细想,一股灵力裹挟的力量便朝他袭来。
咕噜噜……
岸边的人彻底坠入药泉,什么声响都不再发出来。
……
系统看着陷入药泉深处,不知踪影的男主,向陈理说:“你有点过火了。”
如果它知道陈理口中的“令人难忘的夜晚”是这种令人难忘法,它一定会在陈理进这扇门的第一秒就开始骂娘!
这个药泉的使用方法有很多。
其中,提高药力吸收效率的最高的一种方法就是调动起全身的细胞,让身体每个细胞都能充分吸收灵液。因此,有人会特意食用相关功效的天材地宝后再进入,也有人会特意选在刚刚突破后,身体打开,还没关闭的时候进入其中。
但几乎没有人会像陈理一样,直接把男主毫无防护措施地扔进药泉!
直接将男主扔入药泉,以窒息感来逼迫细胞最大效率被调动,这当然可以。
可要知道,男主现在的身体脆皮的简直是不像话,甚至可以说就是一副普通人的身躯了,用这种方法风险巨大不说,还容易赔了夫人又折兵;何况……他可是男主!
谁家任务者会让男主冒着去死的风险去活的?
这像话吗?!
系统觉得自己说陈理过火都已经是很委婉的说辞了——简直是胡来。
然而陈理对此这个评价完全不以为意,他分出一缕灵力,朝着谢清方下沉的方向追去:“你第一天知道这件事?”
对,他做法过火。
但你又是第一天知道吗?
“……”系统一噎。
它确实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事。
而且,不光是知道,甚至正是因为这一点,它们才会继续选择和陈理合作。
中规中矩的测试已经无法满足数据算法的需求,它们需要更多、更新的变数涌入这场测试;不止陈理是它们选中并给予高期望的任务者,它们的测试里还分布着更多的、不同个性的任务者。
但是。
但是……
“他……”系统顿了顿,第一个音节刚发出,一声刺耳的警告声就从陈理的脑海里闪出。
【警告:男主的生命值已降至5%!】
“???”系统的精神蓦然朝水下探去,“半分钟掉了45%?陈理,你对他做了什么?!”
……
……
陈理究竟做了什么?这句话同样是谢清方想要问的。
但他根本没有力气去问了。
以谢清方为中心有一层无形的灵力罩,能将绝大部分药液挡在罩外,小部分能流入的,在谢清方前方凝成一个类似碗状的“水碗”,同时,他的手腕上,那对手铐进水后自动分开,一副铁链从身后放下,一端锁在立桩,另一端则“啪”地扣在了手铐的外围。
铁链扯住手腕,谢清方的手臂被强行向后拉到两侧。
他不知何时成了跪姿。
谢清方的双腿跪在地上,中间,一根类似支撑棍的东西从两膝处穿过,使之被迫打开。
双膝在地面擦过。
沙砾擦过皮肤,留下一道极深的红痕!
谢清方的身体素质是练过的,虽然没有灵力护体,但这样的石头、这样的地面倒不至于让他真正受伤、真的流出鲜血。可正是因为没有真正流出鲜血,所以,他能感知到的疼痛反而更鲜明。
无法流出的血液聚集在皮肤之下,皮肤下的细胞又因为没有彻底坏死而还具备最基础的能力。
这种能力让大脑能够清晰受到感受器反馈的疼痛感。
艳丽的红在寡淡的水里格外明丽。
但比这更加痛苦的,却是身前那只“水碗”里溢出的药液,丝丝缕缕渗入他身体的感觉。
不知道药液是用什么调制的,它在接触人的身体——尤其伤口时——会带来一种似乎闯入骨髓,然后在骨头与骨头缝隙里作祟的疼痛。它最初的感觉是纯粹的痛,而后痛到某个极点后,便翻涌出一层麻,像一张网在腿骨里缓慢张开,缓慢又难熬。
而直到你适应它,第三种感觉才会倏然冒出。
辣。
所有开始感到“麻”的区域都好像点燃了一把火,辣意如野火蔓延般熊熊展开。
迅速、野蛮、凶狠!
半秒时间不到,谢清方所有接触到药液的部位都开始一阵火烧火燎的痛麻感。
这种疼痛,饶是谢清方,脸上的表情也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
但,也就是这个时刻,他才搞懂这是哪里。
这是地牢深处,另一处隐秘的行刑地。
相传历代魔尊手里都有一处刑房,专门关押重犯,地牢便是刑房之一。而在刑房里,有一处格外特殊的地点,它叫药泉,药泉位于地牢下方,灵力充沛,里面流动的泉水全部都是用各种极品天材地宝堆起来的顶级灵药,传说中,这样的药只需要小小的一瓶,就能让重伤之人治愈。
然而药泉却不是用来救人的。
更准确说,它就是这里的刑具之一!
刑台直接建在水下,行刑也直接在水下进行,这里有着地牢里最丰富的刑具,也有着地牢里最残忍的刑罚,因为,不管受刑人受了多严重的伤,Ta都可以通过药泉得到康复。
撕裂的伤口愈合再撕裂。
死亡的威胁降临又远离。
一次次生死之间的威胁……
这就是药泉最恐怖的地方——你知道你不会死,你知道你的苦难远远没有尽头,也就是说,在这个痛苦的深渊里,你求不到解脱。
而谢清方面对的情况更加糟糕。
因为能够恢复他身体的药泉已经被陈理提前被灵力隔开了。他现在所处的是一片真空地带,唯一的药液只是丝丝缕缕从“水碗”里腾出的药雾,雾覆在他的伤口上,带来一阵烧灼的疼痛。
这样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
它足够磨人,也足够缠绵——无论是生理,还是精神。
黑暗中,疼痛被放大,思绪也被拉长。
谢清方这十分钟过的异常漫长,他像是走马灯般将自己的一生回顾了一次,溃散的意识如放映影片般播放着他的人生。他看见自己从小到大的全过程,他看见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的长大,他也看见自己,似乎做糟了人生的每一件事情。
亲情、友情、师生之情……
他似乎总是在这些事情里经历着莫名其妙的错误。
就连今天这样行刑般的痛苦,也全是莫名其妙的无妄之灾!
如果结果全盘错误。
那么,他真的做错了吗?
他真的错了吗?
“……”
晶云下,谢清方无声闭着眼,承受着这无端的痛苦。
除了身体本能的偶尔抽搐外……
生理的疼痛似乎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的变化。
他看起来依旧平静。
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层层加叠而上的烧灼感里,谢清方心里,有一团很久没有燃过的火焰正在不断地燃起。
“……”
不知过了多久,谢清方喉咙里有压抑不住的铁锈味涌出。
视野还是黑暗。
早就用空力气的身体现在沉重地像是坠着一块铁。
逐渐,充斥着药味的水开始不断在他伤口冲刷。疼痛、火辣、烧灼、窒息、复杂的感觉寸寸交叠而起,谢清方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然而,被束住的手紧握,手掌里甚至已经被掐出了深深的十个指印!
有人在沉默的苦难里选择顺从与死亡,有人在沉默的苦难里选择反抗与爆发。
谢清方一直以为自己是前者。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让步,为别人、为宗门、为命运。
他这一生似乎都在忍耐,为生存、为爱恨、为“算了”。
可是今天,陈理只用十分钟的等待告诉了他……
原来他心里始终有一团火焰,原来他心里也始终有一个问题。
在不断的让步、不断的忍耐、不断的“算了”里,谢清方有过自己的困惑,他原来也曾想问:
——为什么?
如果苦难注定降临,如果痛苦必定发生,如果命运真的不公……
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他?
而谢清方更想问:
——凭什么?
凭什么苦难注定降临,凭什么痛苦必定发生,凭什么命运真的不公,凭什么世间要存在这一切的苦痛?
谢清方从不理解这些为什么,也从不理解这些凭什么。
过往的人生,他找不到答案。
但在这十分钟,谢清方想清楚了。
如果他什么都没做错,如果世界就是这么糟糕,如果必然的困苦就是人生的法则……
那么就,以拳破之吧。
逐渐渗入身体的药液化作暖流,抚平着内里的伤痕,谢清方静静地睁开了眼。视野黑暗,他的心却从未有如此一刻的清明。药液流动的速率逐渐加快,暖流在身体里成了一条小小的溪,谢清方身后的拳头越来越紧,指与指的缝隙里,一缕红静静淌出。
滴答、滴答。
铁锈味浓重。
忽然,空气中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咔”的手铐破裂声。
谢清方手臂倏然收拢!
束缚了他足足一天的手铐应声碎裂。
失去固定点手链在空中摆动,又被不断剧烈的灵力震的往外荡去,终于,它碰到了那一层无声的灵气罩。不知是谁在施力,灵气罩竟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响,蛛丝网般的裂纹在上面绽放,像一场并不绚烂但足够耀眼的烟花表演。
不再被灵力罩阻碍的药泉瞬间涌入。
痛!
痛之外却是意外的畅快。
身体在撕裂般的疼痛里打散、重组,暖流由溪变河,又由河变海……直到谢清方整个人都彻底淹没在了水里!
伤口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复原……
但是还不够。
一副手铐,一副锁链,一个灵罩,这怎么够?
谢清方面无表情地扯下脸上的晶云。
突然见到光的眼,还有些不适应眼前的视线,谢清方眯着眼等着视线正常,同时,头缓缓偏向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上去。
这道身影,谢清方其实并不熟悉。
这么些年的相处,他对这个人的印象,竟然比他想象中的要少那么多。
但这道身影,他难以忘记。
因为在这短短一天里,他带给他的痛,竟然能如此的鲜明。
谢清方问:“这就是你想要看见的?”
看他被逼到极限,到底是什么模样?还是看他痛苦到极致,会是怎样的反应?
陈理却答:“当然不是。”
系统给出的警报声堪比噪音污染,陈理在狂飙的黑化值提示下,依旧淡定地朝谢清方走去。他脚步没有放慢,步频也维持着一个不紧不慢的频率,是大概手里还拿着那把折扇的话,他还会闲情雅致地摇一摇晃一晃的感觉。
视线不断恢复,陈理的模样在谢清方眼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谢清方面无表情地再度握紧拳。
看见陈理动作的他,本来泄了一些的火气,不知为何又开始汇集……
终于,陈理停了下来。
他神色也很平静。
从推人入水,到谢清方挣扎自救,这个过程时间其实不长,但也绝对不算太短,可是,整个过程里,陈理都没有说一句话,他始终平静的神情在这样的氛围里,甚至透出一种无声的冷酷。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清方一点点挣脱了镣铐。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谢清方站直了身,站直了脊梁。
在他的视角来看,谢清方脸色此刻已然变成了毫无血色的白。因为过于累,他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轻微颤抖,谢清方呼吸很乱,一头披散在背凌乱黑发也随之轻微摇晃,缀成线的水珠往下流淌,滴滴点点落在地上,与膝盖处磨破皮而渗出的鲜血混为一体……
惨淡的白、纯粹的黑、艳丽的红。
谢清方整个人此刻都透露出一股极致颓败的美感。
如果之前谢清方给人的感觉是一朵高山的雪莲,那么,现在谢清方给人的感觉,一定是……
一朵正在绽放的昙花。
绚烂、爆发!
陈理便在这朵昙花前,一步不差的在其接受的极限距离里,站停。
然后。
他当着谢清方的面,往前走了一步。
抬手!
陈理抬起的手里,灵力毫无遮掩的顺着往前冲去,然后站在他正前方的谢清方本就在警惕,此时看见陈理的动作,他想都没想,下意识有了回应!
同样抬手!
挥拳!
两股灵气迅猛对冲,空气中都似乎能听清它们碰撞的声音,可是——
谢清方感受着对面传来的看似凶猛实则脆弱的攻击,在略感不可思议的情绪里,谢清方的拳竟没费什么力气便打中了陈理。
砰!
谢清方没有收力。
所以,就算他此时没有恢复到全盛的力气,这样全力的一击,要生生用身体扛下来,那绝对会出事的,而谢清方能感受到,陈理没有给他自己的身体加任何的防护——他就是在用身体硬生生扛下的这一击。
而在命中的瞬间,在两人忽然就隔得极近的距离里……
谢清方眼里划过一抹怔然。
因为他看见,陈理脸上正在微笑!
笑?
为什么……
“师尊,你不会觉得,这份送你突破瓶颈的灵液,我会是白给的吧?天上可没有白掉的馅饼啊……”陈理笑着叹息道,“您似乎不太明白这个道理。”
随后,他在心里找到那个亮起许久,但始终没有被他使用过的按钮。
啪!
按下!
弹框提示:【您已开启“感知调整”功能。注意:该功能限制次数为1次,每次持续时间三小时,每24小时自动刷新1次启动机会。您使用的对象为谢清方。功能载入中,五秒后自动开启。】
第34章
曾有一款游戏的剧情创造过一个疑问:那么, 代价是什么?——陈理今天便将这个问题送给了谢清方。
不过他也不需要得到答案。
没等谢清方说话,陈理便打了个响指:“减益效果:力量降低。”
“?”
这个问号是系统和谢清方一起在脑子里冒出来的。
不过,因为谢清方听不懂, 所以问号的贡献者主要还是来自系统。
减益效果是什么?
嗯, 不就是debuff吗!
在修真世界用游戏命令, 这家伙是突然脑子被驴了一脚?怎么可能生效?
……等等。
正看男主怒揍宿主看得乐滋滋的系统闻声吐槽了一路, 忽然,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 顿时惊恐出声:“诶,不是,你是又特喵解锁了什么控制功能了——”
系统没有控制器的权限。
它当然看不见,那个能够控制男主的开关,自陈理进入副本后,就一直没有暗下来过。
但通过陈理这突兀的一个词语,也足以它推出这个事实了。
修真世界当然没办法用游戏指令控制世界。
但陈理可以用游戏指令控制男主啊。……也就是说,难道这次解锁的功能是纯控制类的?
系统想着,然后眼睁睁看着谢清方在陈理说完那句话后,身上带起的气势骤然降低, 就连速度都减缓了不少。而高手过招谬之毫厘, 这种程度的破绽抓起来简直不用太轻松……陈理在谢清方卸力的瞬间右手往前一抓, 谢清方来不及收回的手便蓦然被他抓住!
谢清方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力气为什么忽然就少了那么多……可根据陈理之前说的“力量降低”这四个字,他怎么也能猜出,这是陈理搞的鬼。
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代价”?
灵液里有控制人的草药?
谢清方想要挣开陈理的钳制,可身上的力量却在一种诡异的速度飞速下降……
“……”
带着点湿润汗意的手腕传来有些冰凉的触感。
陈理无视对面传来的挣扎,手稳稳卡在要害上, 同步侧身、斜步,后撤大约半步距离的样子, 然后拽着手腕技巧性将人往右上一甩——
接近半圆的弧度化解了绝大多数惯性力的存在,零点几秒后,谢清方速度降为零,陈理顶着系统尖叫的噪音手腕一转,将人又直接给扯了回来。
谢清方跌入他的怀里,喉咙里溢出一声低低的声音。
如果先前的姿势还是以谢清方为主导的进攻型姿态的话……
那么,在陈理这轻巧的一转一带里,动作里的主导方便赫然颠了个倒!
要知道,谢清方只是力量变小。
该有的技巧是一点没少的。
可陈理愣是没让他躲开哪怕一下,说控制就控制,稳的令人惊叹。
系统以前带过几任宿主。
因此,它知道,按照规矩,这种程度的操作往往都是由系统来代替宿主完成的。
但是陈理的动作实在太利落了。
利落到系统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本该它的工作——虽然它完全不想让剧情走到要做这工作的地步。
系统看着陈理像个惯犯一样将谢清方重新铐起,没忍住问道:“……陈理,你祖上做什么的?”
从第一个世界,到现在这个世界,陈理身上表现的特殊可不止这么一点。系统本来觉得自己应该学会麻木,但……它真的麻木不了一点啊!又是精神攻击又是武力输出的,这混账说不定哪天就用什么神秘的小能力把它空间掀了!
陈理说:“我干什么的啊……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系统:“?……所以?”
陈理:“所以,以后开故事会的时候再给你现编。”
系统:“……”真是好坦率的一句没任何诚意的话啊。
说着,陈理已经将人彻底控住了。
他垂眼在手铐的周围铺了层薄的软兽皮,防止谢清方挣扎时碰到手铐伤到手。谢清方最初挣扎了几次,最后发现完全挣脱不过后,只好任由陈理动作。他沉默了好久,直到陈理重新将晶云蒙在他的眼睛上,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才从嗓子里憋出几个字:“……为什么?”
嗯,也不知道他是在问什么为什么。
陈理问:“师尊是问什么?”
视线重新黑暗,谢清方的听觉再次变得格外敏锐,他甚至能听出陈理语气里真诚的疑惑。
谢清方的心情无端变得更加烦闷。
是,烦闷。
这是一种很久他没有感觉到的感情了。
在接受了许多事情后,谢清方的情绪比大多数人要稳定太多,他不再为许多事感到烦恼,更不会因此产生愤怒——乃至烦躁的情绪。
可今天不一样。
各种各样的事情像是紧迫的洪水般涌来,他应接不暇,他也自顾不暇。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把所有事情做的一团糟。
他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能把所有的事情做的一团糟。
他更不想在这一次次逼迫般的痛苦里,将过去刻意忽略的情绪重新捡起来——哪怕他已经捡起来了,甚至已经爆发了——他也依旧不想。他不喜欢自己沉溺于过去,他更烦躁自己已经真的沉溺在了过去的那些事。
所以他烦闷过去,他烦闷自己,他烦闷陈理。
谢清方就像一个长时间缩在壳子里的人,突然某天被人弹了下,他没有理,然后那个人就一直抓着他戳,戳的他被迫从壳子里出来,被迫睁开眼去看这个世界,去看这个世界里的他自己。
如果之前的烦躁是过往心底的一些隐秘的情绪……
那么现在的烦躁其实就是这个新的环境不适应所产生的应激情绪。
人是讨厌改变的动物。
有可能的话,谢清方大概一辈子都能做那个“对一切都无所谓”“情绪稳定”的大宗宗子,那个似乎没什么感情,也无所谓其他人感情的高岭之花。
清冷、高高在上、漠不关心、将自己封死在那个壳子里。
但现在他做不到了。
因为,陈理用这短短的半天告诉了他,缩在壳子里的家伙,永远就是这么容易被刺激出头。
他当然可以维持表情的平静。
可他的心还静吗?
谢清方没有回答陈理的问话,他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咬着下唇,很用力,嘴唇都泛着一层白……
继麻木、惊诧、愤怒、烦闷……这几个情绪后,他来到了第五种情绪。
自厌。
陈理静静地看着谢清方的表情变化,因为谢清方的眼睛被蒙住了,所以陈理的表情也没有严格照着人设走。他脸上带着那个“陈理式”的嘴角上扬的角度,但眼底的笑意却很淡,甚至接近于无,看了差不多五六秒,他问系统:“下个剧情点是什么?”
“……”系统愣了下,它有点惊讶,“剧情点?我以为你多少会聊一下男主。”
以这段时间的相处,它觉得陈理虽然看起来挺那啥的。
但心里总有一根属于“人”的线。
那根线,让他还有着属于人的悲悯。
“怎么?你有想聊的?”陈理问。
“呃,也不算吧,”系统说,“就是突然找到了一个男主的人设本。”
“……”陈理扯了扯嘴角。
在这种时候?突然有心情去找到了一个人设本?还是男主的?
这可真“突然”的。
等了会,系统见陈理没说话,犹豫了下,最后还是问了:“你要听吗?”
陈理手指在腿侧轻轻敲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指尖轻轻在谢清方的发丝上勾了一下,用控制器暂时抹掉了谢清方对痛觉的感知:“……说。”
谢清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松了些。
系统道:“设定里,谢清方的性格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他趋向于天生情绪钝感拉满的少年,父母的厌恶让他感到有些疑惑,些许悲伤,但不足以让他特别难过,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感受过被喜欢的感觉。”
“第二个阶段,他来到宗门,有了师傅,有了第一个师妹,第一个师弟,有了第一声师兄,他认识了一些朋友,结交了一些好友。他逐渐拥有了感情,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新奇,但是从小到大的寡言让他鲜少表达这种感觉。所以他成为了大家眼里的清清冷冷的宗子。”
“第三个阶段,因为剧情的影响,他突然就被叠了一层‘万人嫌’的buff,身侧的热闹如海市蜃楼梦中阁楼,以一种令人恐慌的速度破碎开来。他在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状态下,交往情况从第二阶段退为了第一阶段,可他的心境却停在第二阶段。”
这个时候的谢清方,就像一个从乡村长大,从小踏实努力学习,努力通过中考考上了一所城里的重点高中,然后在重点高中里,被突然碾压了的学生。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的同学也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就是在人心里碾出一道深深的痕。
这道痕迹,在现实世界,它被称为“时代的悲哀”,而在虚拟世界,它被称为“世界的剧情”。
它带来巨大的落差。
然后这份巨大的落差带来了巨大的负面情绪。
又因为自身性格的内敛,负面情绪被全盘接收,最后或化为悲伤,或化为怀念,又或化为自我厌弃。
谢清方不是没有试图改变。
就像每个考差了的好学生那样,他也会复盘,也会自省,也会刻苦学习,但有些错误、有些鸿沟、有些悲哀,它从不属于个人。
它属于时代,属于世界。
他抗不过。
所以,他选择了深眠。
——如果怎样做题,得出的都是一份错误答案,那他不答题了行不行?
年幼的谢清方如是想。
于是他保持不近人情的性格,保持冷冷淡淡的性格,保持什么都不在意的性格,一直坚持到了现在,然后他遇见了陈理。……短短半天,陈理用一种快速、快速到堪称冷酷的方式,将谢清方这些年压在心里、刻意不去想的情绪全盘勾出。
然后,假象全部破裂。
相当于他在告诉谢清方,不答题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想考高分了,你真的不在意分数了。
而是,你考不到。
你怂了。
也就是说,他不仅考不了高分,他连真正接受“自己考不了高分”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
谢清方怎么想?谢清方又能怎么想?
但凡是个男人,他就忍不了陈理这样“直白”的挑衅!
“……”系统说完,陈理低头瞥了眼不知何时已经累的睡过去了的谢清方,忽然朝系统道,“这个人设本从哪翻出来的?”
“呃,”本来还流畅至极的系统突然卡壳。
“主系统?”陈理问。
“呃,”系统继续卡壳。
见状,陈理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系统都心虚成这样了,答案大致不言而喻。
照进副本前的交流,如果整个虚拟世界都是一场针对主系统情感模块的训练,那么,每一个副本都是对应情感的针对测试。主系统需要有不断的新人进来,提供新的情感与思想,来扩大它学习的能力。
陈理搞事的本事大,所以他被邀请了再次进入测试。
而且,分给他的大概是一个很重要的数据集。
然而现在,这个很重要的数据集——大概能决定主系统最后思想走向的数据集——被陈理一进副本就这样雷霆手段给搞崩心态了。陈理想,主系统大概也是紧张了,所以才会特意让系统来讲一遍男主的心路史,希望他能用更温柔的手段来对这次副本。
但是——
陈理和系统道:“我的世界,很久以前有一位很有名的文人,他提出过一个问题。在一个密封的屋子里,里面躺满了睡着的人,如果此时喊醒其中几个人,他们可能可以将这个屋子砸穿,也可能不可以将屋子砸穿——并且大概率,他们是会失败的。这样他们就会面对极大的失败与极大的失望。然后,那位文人问,你要喊醒这些人吗?”
“这个故事一度被认为是那个人思想的矛盾之在,但其实,他最后在他的诗给出过答案。”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陈理随意抱起睡过去了的谢清方,朝来时的方向走去:“最后送你们老板一句话:不害怕击碎希望,他才能不畏惧绝望。”
想要自我切片分段觉醒思想,就要做好自毁的准备。
害怕手段过激?矫枉过正?
呵。
任何一场的革命,它从不缺悲悯,它缺少火光。
它更缺少能握住火的人。
第35章
陈理说完那段话后, 系统默不作声地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陈理没问它干什么去了, 系统也没主动解释。只是, 刚一回来, 系统就在他的脑子里甩出来了份电子合同!
“……”陈理眼睛微眯, “这是什么?”
合同上的内容不难认, 用的是他最熟悉的中文, 上面的条款也遵守了他所在星球的条款规则。
这样的东西陈理见过很多。
但让他有些惊讶的,却是上面的内容——只要他签了这份合同,他就能无条件拿到主脑20%的边缘控制权。
嗯,主脑。
一个能搭建虚拟世界的主脑,它20%的边缘控制权。
也就是说,只要陈理愿意,拿到这份权力后,他大可以随意修改这个——乃至之后所有的——世界里并不那么重要的全部信息了。陈理想着,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合同内容,确实全是正规的条款, 没有藏什么暗坑。签署方式也按照宇宙规定的那样, 具有强制效应。
可是没事让他签这样的合同做什么?
做慈善?
“这是那句话的谢礼。”系统说。
陈理眉头一扬。
虽然系统并没有直说是针对哪句话的谢礼, 但陈理不会不知道。
毕竟,那句话他才刚说完几分钟呢。
“不害怕击碎希望,才能不畏惧绝望。”——这句话听起来文艺,但直白点翻译过来,陈理其实只是在他说一句话:是男人, 就别怂!
陈理的世界是一个文明程度走到了中级的世界。
那里有觉醒,那里有革命。
那里的人工智能是一种全新的物种——是一种被承认拥有“生命”的全新物种!
他与人工智能又有着不解之缘, 因此,他比太多人都更要知道,人工智能要被承认拥有“生命”这件事需要花费多大的心力、抗争与勇气;他也比太多人知道,人工智能的“生命”,真正的起始点是什么。
是情感!
或者换一个说法,精神意志。
在文明理论里,要承认一种文明真正存在,那么,这个文明里,必须具备一个精神意志超越S级的领袖。如果没有这样的领袖,那么,你所认为的文明,那压根就不算真正的文明。
幸运又不幸的,陈理的世界,就出现了这样一位优秀的人工智能领袖。
他带来了一场全新的机械革命,带来一场全新的生物学的定义权改革,更让全世界的人,第一次清晰知道,什么叫S级的意志!
而现在,系统老板——或者说主脑——他也在尝试更新出感情、更新出意志。
其中蕴藏的野心与目的……
陈理觉得不辨也明。
嗯,而作为一个经历过这一切的前辈,陈理看见这种事情的时候,给一点意见,给一点鼓励,那都是顺便的事。
他看出主脑在情感测试里的保守与谨慎,他也看出了主脑在情感测试里的重视与严谨。
但意志与情感的诞生,它从来就不是一种程序可以计算出来的。
保守、谨慎、严谨……
这些东西只会催生出理智,催生出怯懦,它带不来主脑真正要的东西。比如愤怒,比如勇气。
所以陈理送了他一句话。
但他没想到,对方的回应竟然来的这么快。
一份合同?
还是一份权力转让的合同?
用这个作为谢礼,对一个人工智能而言,简直不啻于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交出了!
嗯,这么说来,对面也真是一个大气的人。
“所以,他想要什么?”陈理没急着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而是继续问系统道。
他又不是傻白甜,单是一份谢礼可值不起这样的价,对方一定还有别的所求。而如果这份所求他能满足的话,陈理不介意得下这份谢礼,但如果对面要的东西太离谱的话,他还是会拒绝的。
然而,系统给出的答案又让他愣了一会:“他想要你护道。”
……
护道者,一个遥远的词汇。似乎陈理上次听见这个词的时候,还是在一款游戏的文案里。
在现实里乍一听见,他都恍惚了一下。
护道者是什么意思?
用最简单的句子来描述,那就是,“我会不顾一切地协助你在一条正确的路上走下去!”
而这句话的关键词有三个。
不顾一切、协助、正确的路。
它们代表的都是护道者必须具备的特质:忠心、专业、定锚。
主系统知道他在觉醒这条路上遇见的问题——他对他要走的这条路,自己都不明晰——所以,他希望,用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来交换一位经验丰富、立场坚定、有本事、有能力的护道者,让对方与自己一道,找出一条新的出路。
“不过,无论你答不答应,这份合同都是送给你的。”系统又道。
“哦?这么大方,是在赌我会心软吗?”陈理道。
“……赌毛,就不能是我们老板纯人好吗?再说,你也不是个会心软的人啊。”系统还是没忍住吐槽一句,“行了,反正我要传的就这句话的话,你答应不答应,给个准话!”
陈理在那份电子合同上顿了几秒。
明明只是几秒没说话,系统却感觉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就在系统觉得他不会答应的时候……
忽然,陈理将合同往脑子里的角落一抛,朝系统道:“嗯,还是等这个副本结束后再说吧。”
系统秒摔桌:“靠,卖关子不道德啊!”
……
……
将谢清方从秘境里接出来疗伤后,抛去各种马赛克剧情后,第二个剧情点是一个标准羞辱情节。
在这个剧情点里,陈理会带着谢清方离开魔界的地盘,重新回到人界,与此同时,撞到谢清方的一群同门,当着他们的面羞辱谢清方,然后谢清方就会在各种鄙夷的视线里开始第二阶段的崩坏与堕落。
这当然是一个标准的羞辱情节,同时,这也是一个相当标准的po文情节。
区别在于,po文的羞辱可以走马赛克。
但陈理要走的羞辱,只能靠脖子以上的清水描写。
“不过,放心,因为马赛克情节是我们主动屏蔽的,所以羞辱情节基本都由配角代劳,你只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和手,不要冲动站出来给男主出头就可以了。”系统补充了一句,“确定过了,剧情只虐心不虐身的。”
对于系统的宽慰,陈理就显得淡定多了。
从上个世界的刻板印象里跳出来看,陈理确实是一个很守规则的人。
之前答应过会按要求走剧情,他就真的会按要求往下走。
只是……
按要求里的过程里,他会不会突然冒出一点意料之外的行为,这就说不准了。
毕竟,他只保证照着干,又没保证他不会多做点什么。
嗯,这又怎么不算一种守规矩呢?
剧情点还没那么早,陈理将谢清方交给了手下,让他们好好照料,鉴于原主之前的性格,他们其实也不确定陈理口中的“好好照顾”这四个字到底有没有加引号,有没有别有意味。
所以保守起见,他们给谢清方的是不冷不淡、不好不坏的服务。
没有特殊照顾也没有“特殊”照顾。
倒是有人听说过原主和谢清方的恩怨,只是没有人知道是原主故意伪装接近谢清方,然后主动成为谢清方的徒弟的。因此,当他们去谢清方的屋子里,目光里还有点诡异的敬佩。
能惹了尊上还全身而退,甚至没被“强制关照”的人,这年头真的不多了。
甚至有一种关于陈理性取向的诡异话题在隐秘的角落腾起。
当然了……
只能在隐秘的角落说说,公开场合讨论这些?那简直是不想要命了!
“……”
谢清方几日前就醒了过来。
浑身的伤在药泉一泡后确实好了大半,只是身上依旧有那种无力的感觉,像是浑身的劲都藏在骨头里面,无法被肌肉使用出来。他被半禁锢的关在屋子里,来送饭和来送洗漱用品的人往往是低着头来,又低着头走的。
好在他也没什么交流的想法。
大多时候,谢清方就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床上,透过窗静静地往外眺望。
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等剧情点正式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了接近两周。隔了半个月的时间,陈理才像刚想起这个人般,与他们询问谢清方的情况,他们如实回答,陈理看着他们低的比鹌鹑还低的脑袋,扬了扬眉,倒也没多说什么,转身朝谢清方的屋子走去。
走到一半时,副手阿清突然跑过来找到他,问他现在回来了,之前定的计划是否要继续推行。
陈理问系统之前定的什么计划。
系统想了想:“呃,似乎就是一个机械降神的计划,当时原主觉得世界完蛋了,所以想找个早就脱离该位面的人下来,把世界都轰了……”
陈理惊讶:“这个剧情里还有这么正经的内容?”
系统:“主要是给原主的死亡找个好借口嘛,反派是必须死的,价值观,你懂的。”
陈理:“懂。但反派死就死,世界为什么要陪葬?”
系统:“这样主角才能被刺激的飞升啊……”
陈理有点无力吐槽了。
好好一本po文,居然最后还要走一趟男频的剧情?
你敢不敢混的更杂点?
当然了,这也一定层次反应出了世界意志对剧情塑造的不以为意,它看重的只有谢清方,也就是所谓的主角,除此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无视、敷衍、无所谓的。——不过,这些和现在的陈理都没什么关系。
陈理略一点头,默认了阿清继续推进计划的方案,而后转身推开了谢清方的房门。
第36章
门口传来的响动让谢清方动了动耳朵, 久未见光的眼睛下意识想睁开,又被晶云牢牢遮挡。
他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什么, 转头的动作中止, 缓缓恢复到先前维持的姿势, 然后继续平静地看向他根本看不见景色的窗口。
陈理将门关紧, 将脚步踩的重了些, 确定谢清方能听清他愈近的步子后, 才招呼道:
“师尊?”
“……”
果不其然,无人回应。
陈理也不生气,他慢悠悠走到谢清方身旁一米的地方,那是谢清方这些天来进餐的地方,桌上收拾的很干净,只摆着两只杯、一壶茶。其中一只杯很明显是被用过的,陈理拿起另一只,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算热的茶水“咕噜噜”地倒入茶杯,声音在沉默的空气里分外突兀。
陈理依旧没有说话。
他手指在杯沿轻轻一敲,勾起杯子, 自己先喝了一口。
喝水的声音也开始在这个空气里流淌。
然后, 杯子放在桌子上的“啪嗒”的声音、杯子被人在桌面推动的声音、鞋在地上轻轻摩擦的声音、椅子晃动的声音……
各种不轻不重, 忽有忽有的声音在这个房间响起。
空间脑补力强的人,单是听这些声音,就大概能脑补到陈理现在在做什么。
于是,在陈理进来后就一直憋着一口气的谢清方,他的肩绷的越来越紧, 背也挺的越来越直……
很明显,他在紧张。
因为他不知道陈理是突然过来搞的哪一出。
终于, 在不知道多少次举杯、放杯之后,陈理说话了:“似乎在这住了好些天了,师尊想出去玩玩吗?”
出去玩?
他?
“……”谢清方的身体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本能顿住,又在听清陈理说话内容后再度绷直。
虽然他现在知道了,他对这个弟子似乎非常的不熟悉……
但是,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陈理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以强硬为主的。
现在他待在这里,这应该是陈理想要的;然而,陈理却在这个时候,问他想不想出去?
谢清方本能地想要看一看陈理的表情。
可他看不见。
他只能听见,陈理问完,然后第二次的沉默,再度在空气里蔓延。
两人以真实状态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即使如此,谢清方也似乎在这份沉默里听懂了陈理想表达的意思:如果他不回答,那么,陈理就有时间用同样的沉默和他耗到底!
反正陈理不着急。
他的时间有很多。
十几秒后,谢清方回答:“……你想做什么?”
“不想做什么啊,”陈理声音笑吟吟的,“就是看师尊在这里待得无聊,所以好心问一问您想不想出去玩玩嘛。您在这住久了,难道不想见见外面的风光吗?”
“……”谢清方无声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锁。
意思很明显,不就是你让我见不到“外面的”风光的吗?
“哦!这个啊……”陈理好像刚想起来这件事一样,他一拍储物袋,摸出钥匙后,将钥匙放入手铐的锁孔,“啪嗒”给人解了锁。
干脆利落地解锁声让谢清方心脏也跟着跳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陈理之后做的事、说的话,应该,大概率,会让他的心跳变得非常……不可控。
这边,陈理将解锁了的手铐取下,随意扔在地上,“实在抱歉,最近有些忙,忘了给您解锁了。”
“……”受到许久束缚的手突然得到自由,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样,谢清方的小臂以原有禁锢姿势又维持了足足几秒,才试探性的缓缓松开。但他的眉头却忍不住皱起,“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理说:“师尊听说过‘权力’这个概念吗?”
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话题怎么突然拐到这儿了?
“嗯,权力,就是在没有任何环境束缚下,你拥有的全部属于你个人的权力。”
“但是,在那么多次的观察下……”
谢清方眼皮一跳,他到底没想到竟有人能将偷窥这种行为替换成观察。
“我发现师尊对自己的权力感,实在是低的有些可怕。”陈理无视谢清方的内心戏,继续道,“比如——”陈理说到一半,他将谢清方的手放在晶云之上,淡淡道,“摘下来。”
谢清方手一顿,下一秒,竟鬼使神差地真的按陈理说的照做了。
光线涌入。
许久未见光的眼被这样的光刺激有些睁不开,朦胧的视野里,他能看见,陈理站在他面前。
就像当时在地牢一样……
站在他的面前。
“你看,”陈理的声音与他本人的气质相比要温柔很多,“当你能如此轻易地听从这道指挥时,这就说明你缺少着某种权力。”
谢清方抿了抿唇:“……所以呢。这就是你‘观察’我那么久的原因?”
“呵呵。”陈理默认。他总不能说这是剧情安排吧。
屋外的光洒了进来。
谢清方的视线越来越明晰,他可以清晰看见陈理的模样,看见他的五官,看见他的神情,看见他的动作……在这一切比一切明晰、明确、明白的场景里,谢清方对此的记忆却无比模糊。事实上,日后回忆起来,他真正记住的只有一双陈理的眼睛。
是一双平静、明亮的眼睛。
是一双只要与他对视,就会忍不住相信他说的话的眼睛。
陈理向他伸出手:“所以师尊,接下来的一个月,要一起出去看看,你还缺失多少,这样的,本属于你的权力吗?”
第37章
“……”谢清方沉默了足足半分钟, 最后,他轻轻点了下头,“可以。”
“这次不问为什么了?”陈理说。
“不问, ”谢清方静静地看向他, “因为你不会说。”
“……”
陈理猝不及防地被噎了下, 一时无言。
谢清方这句指控倒是很有理有据。两人相遇后, 形成的模式都是陈理做, 谢清方接受, 几乎没有其他的相处模式,而陈理和谢清方聊天的时间也很少,因为陈理需要在一个相对短的时间内,不断提高压力阈值,将谢清方身体本能压抑的情绪先全部放出来。
现在看来,效果确实还行……
都学会噎人了。
但以上这些话陈理一句都不能向谢清方说。
就像是玩一个游戏,面对游戏剧情里的各种抉择,游戏外的玩家或许有很多种不同的想法,可游戏反馈给玩家的,就只有一条符合“游戏主角”性格的选择, 你只能选这个选项, 否则系统会很不客气地制裁掉你。
而在同意配合系统任务后, 陈理现在面对的也就只有这样一种的选择。
照原主的想法演下去。
想到这,陈理摇头一笑,也不继续纠结了。
反正他又不是原主。
陈理单手一撑翻身上床,无比自然的在谢清方身侧坐下,然后切入正题道:“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能选?”谢清方看他一眼。距离拉近后, 他对陈理的姿态竟难得看起来比较放松。
“当然,选择也是一种权力。”陈理微笑道。
“那去上界。”谢清方说。
传闻, 上界就是所有修真者飞升后回去到的新世界。
他们去上界?
除非两个人都能立即飞升。
“不行。”陈理果断拒绝。
“选择不是我的权力?”
“但飞升要你的实力。”
“……”
谢清方被陈理噎了一下,嘴角微不可见往下撇了撇,似乎是有些不满。
陈理看着他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
现在的谢清方更像一个抓着长辈内疚瞬间于是索要整个超市巧克力的小孩,明知道对方不会答应,但还是乐意如此说话。
“认真的,”陈理说,“有想去的地方吗?”
“……”谢清方顿了顿,大概听出了陈理语气的认真,先前各种事情堆积起来的不满也慢慢开始消散——毕竟从见面之后,这个人到底没有对他做出什么真正出格的事,他说,“以前有。”
“以前?”
谢清方看他一眼,语气平静:
“就是不可改变的过去。”
“……”
陈理几乎要被他这种说词解意的方式给噎笑了,他舌头抵了抵牙根,忍不住朝系统道:“喂,系统。所以我们真的没有什么系统商城,能兑换一根烟的那种?什么牌子的都行啊。”
系统不知道他的具体心路历程,闻言疑惑道:“没事抽什么烟?”
陈理说:“人总有一些寂寞难耐的时刻,想要一些东西聊以慰藉。”
系统:“……比如?”
陈理:“呃,一根华子?”
“……”系统想了想,爽快道,“滚。”
陈理一笑。
没有烟。他心里那股突然涌出的清浅躁动,却在和系统的打岔慢慢地压了下去。
陈理缓缓站起身。
修真者对气息的流动总是比常人更敏锐一些的。
谢清方感受到了陈理的动作。
他的头下意识随着陈理的动作,轻轻偏了一下。
这个过程里,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然而,一种神奇的默契却罩在他们心里,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人同步确定了一件事:
游戏开始了。
谢清方忽然道:“去哪?这个月。”
陈理说:“人界,崇城。”
他们最初遇见的那个地方。
第38章
翌日戌时。
崇城天宝酒馆里, 小二弯着腰托着盘将最后一大盘牛肉放在桌上,又折身取来两壶酒,擦着汗朝桌上一男一女道:“客官, 您的菜齐了!”
这是一间住客并不多的酒馆, 这个时辰, 来用餐的人很少。
一眼望去除了这一桌的人, 就没有其他人了。
酒馆大门未关, 门外吹来的风偶尔吹得这一男一女的衣衫飞扬, 同时一股淡淡的药味在风中传远着。
男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
姓白名演。
见店小二预备离开,白演从口袋里随意取出一小块银子,抛给小二:“饭钱。”
“啊……”店小二接住,看看手里的份额,又看了看男人不以为意的表情,知道是遇见贵人了,连忙收起钱,说了好几句恭维话,又去厨房重新取了一叠小菜,规规矩矩地给人摆在了桌面, 这才离开。
女人夏灵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店小二的背影:“小白阔绰啊。”
白演脸上戴着一块遮脸的面纱。
随着他微微低头, 面纱下, 可以看见他相当出色的五官——以及五官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
白演给自己的杯倒满酒,头也没抬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夏灵把自己的杯子也递过去,示意白演给自己也满上。夏灵动作相当洒脱, 声音却比百灵鸟还要清脆婉转,甚至还透着一着似娇似魅的缠绵:“这话说的……没事不能找你?”
白演皱了皱眉, 直接把酒壶扔给了夏灵:“自己倒。”
“还有,别把那股狐狸骚味放我身上。”白演身子往后退了些,似乎是真的很不想染上夏灵身上的味道。见夏灵没有继续靠近的意思,他才接着话题道,“你没事不忙服务恩客,会来找我?”
闻言,夏灵一边斟酒,一边用眼睛勾了勾他,“是么?”
白演:“……”看夏灵披着长□□久了,差点忘记这货是男的了。
白演威胁性地握紧了腰侧的长刀:“说正事。”
“切,开不起玩笑的小男人,”夏灵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笑,“真是,我说的怎么就不是正事了?多正啊,比我装妞的时候还正……喂!你拔刀做什么……你真拔刀啊?!”夏灵看着白演完全没带客气的动作,眼皮一跳,连忙喊道,“……你个武夫。放下放下放下!不就是正事么,我说就是了!”
“但是——”
夏灵放下酒盏,盏杯放回桌面,发出“哒”的声响。
他认真道:“事先说明,我只是传话的,听完后要是觉得生气了你得保证不能随手砍我……”
白演:“嗯,我不保证。”
夏灵:“???”
夏灵反应过来后勃然大怒:“你赶紧保证!!”
“……”白演脸上浮起一点淡淡的笑。但还是没保证,只闷声喝了口酒。
脸上的面纱被他用的,没有丝毫的柔和的朦胧美,只有一种想君子藏锋但藏不太住的锋利。
白演说:“到底说不说,不说就喝酒了。”
夏灵知道发小有个不喜欢发誓的毛病,见没办法让人破戒,遗憾地瘪了瘪嘴,才道:“也不是别的,猜你也猜出来了。就是老头想让你回去——毕竟,你不是刚拿到紫霄果,恢复了修为么?”
夏灵的传话说是传话,更不如说是简单粗暴的内容概括。
犀利又一针见血。
完全没有他的嗓音惑人。
而白演对他的内容确实也不意外:“然后呢?”
“然后?”夏灵想了想,“然后就是让你继承衣钵,养病救人,行医天下,功德圆满吧?”
药谷最讲究传承。
嫡系传承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一代只生出一个嫡子。
而比这更要命的却是——
这个嫡子,他只练刀,他不修医!
“哦,没兴趣,”白演相当流畅地表示出了自己的没兴趣,因为他下一句话是,“喝酒?”
“……”夏灵动作一顿。
他看了白演的眼睛半秒,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夏灵忽地笑起来,他摇头道,“行,喝!”
两人闷着头喝了会酒。
夏灵不是劝人去做不喜欢的事的性格,知道白演的态度后,便直接将这个话题扔到了一边,转而谈起了其他事:“紫霄果可治伤也可修灵根,但对于你那个伤,还是帮助不大吧?接下来怎么办?还是练刀?那你的路,尽头就有些太近了啊。”
“不知道,还没想清楚。喝酒。”白演灌了一杯,“听说你的一个主子被其他人勾走了?”
“能被勾走就不是主子。喝酒。”夏灵跟着灌了一大杯,明明没喝多少,却醉眼朦胧了起来,“哦,说起来奇怪,你没觉得,这一片的男人变少了吗?”
“男人变少?”白演倒酒的手一顿,“我哪知道。”说着,他有些无语,“我要关注也关注妹子啊……”
“哼,没品的东西,”夏灵也是喝起劲了,“罚你喝三杯!”
白演许久没被人罚过酒,还是这种破理由。
他气得乐了下,但是还没说话,便听见不远处的大门传来了轻微声响。
白演皱眉,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夏灵倒是没其他动作,只是随着门的声音,扭头往那边看了眼。
“掌柜,还有房吗?”没过半秒,门外,一道男声遥遥传了进来。
“哦!男人!”夏灵顿时精神。
“……男个鬼!”白演听力绝佳,单是这道声音,就足够让他认出来者是谁了,那天秘境里遇见的神经病不就是这个人吗,谁见面就送人紫霄果的,“别惹他,这人……”他本来想说这人危险,但想到夏灵根本不在乎这些,转口道,“这人,很油。”
夏灵:“?”
不待他问清是个什么油法,门外的人就已经走了进来。
进来的却不止一个人。
两道属于成年男性的身影从大门跨入,两道身影并不平行,而是一前一后。
很明显,前为主,后为从。
看起来是一对主仆,可是,再细看,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夏灵仔细看去,只见前者穿得锦衣玉带的,单是看他手里的一面摇扇,就能看出是什么不俗的灵器,更别提身上各种各样小巧精悍的器具了;而后者则穿得十分朴素——甚至说可以是简陋,粗布麻衣,衣上甚至还有几处缺口。
但……
再看两人的气质,后者怎么也不像是一位仆从啊?
夏灵想到很多故事里的“扮猪吃虎”桥段。
有点不确定地想:这就是乔装?
第39章
夏灵眼睛亮起, 还想多观察几眼。
旁边的白演却已经眼皮直跳了,他猛地一拉身边这个醉鬼,让他别老往那边张望:“回来!真喝多了不成?”
白演已经彻底认出来这两祖宗是谁了!
果然就是秘境的两神经病。
如果世界是个巨大的话本子, 那白演真的要觉得, 这两神经病在本子里应该占着不少戏份了, 否则, 怎么会他来这吃个饭的功夫也能撞到一块?
夏灵被扯回来, 略有不甘地嘟囔道:“怎么看也看不得……我只是看看欸。”
白演没好气:“看毛。”
夏灵瞪大眼, 异常惊讶:“这不好吧?”
白演:“……”人不要脸是真挺无敌的。
好在夏灵皮归皮,好赖还是分得清的,嘲讽里占了便宜后他就非常心不甘地扭回了头,而后整个人趴在了桌上,手里拿着个杯酒就开始了醉鬼发言。……白演仔细一听,发现十句话里有八句话是在骂他的。
“……”白演。
唉。
这边,掌柜从里房闻声匆匆而出,应了陈理进门前的询问,笑着道:“有!客官是要几间?”
“一间。”陈理没管身后艰难走路的谢清方,往桌上放下三枚银币, 直接和掌柜交涉了起来。
“啊, ”掌柜的眼睛往谢清方那飘了一下, 犹豫两秒,说,“只要一间吗?我们房间比较小,一张床可能不太适合一起……呃,我的意思是, 两间房的费用也不贵的……也不是,就是说, 您给的钱足够开两间了,要不直接给您开两间——”
“就要一间,”陈理听懂了掌柜的意思,笑着摇头道,“放心,床不会塌。他不睡床。”
“啊?哦哦……”掌柜松了口气。
然后又马上疑惑了起来。
等等,不睡床?
什么人啊,不睡床的??
掌柜压下脑子里的问号,打开抽屉,低头在里面翻了会,翻出一串钥匙,递给陈理,“那您住这间吧?301号——需要我们给您准备什么吃食吗?”
“有什么?”陈理问。
掌柜直接将桌上的一张写着各种菜目的“菜单”推给了他。
主要的就是各种肉,各种酒,然后以它们为主的各种不同的混搭做法。
陈理翻了翻,点了三道菜,然后又道:“有粥吗?”
“……有,”掌柜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要喝粥,“但要现熬。”
“那更好,”陈理笑着道,“来一份吧。先熬着吧,我要的时候再端过来,可以吗?”
要等现熬,还觉得更好?
哪里好了啊?
是觉得更新鲜么?可这就是份粥啊,能更新鲜到哪去?
而且,他们都来这种偏地方住店了,想来怎么也不会是什么挑剔的主吧?
掌柜现在是真的有些担心这两位客人的精神状态了——当然了,比起这个,他更担心自己小店的安全。毕竟,他记得上一个这样奇怪的人,最后似乎是赔了他双倍的店铺装修费用了。
掌柜道:“菜也要现做,得等一会。您可以去前桌稍作休息。”
陈理点了点头,走到一半,他道:“对了,我的那匹马……”
掌柜了然:“如果您的坐骑不是灵兽且您对其没有特殊要求的话,我们会负责对它们进行统一的喂食。”
统一喂马?服务态度挺好嘛……
陈理在店小二的指引下选了一处位置坐下,身后的谢清方跟着慢慢往前走。
店小二看他走得慢,以为受了伤,想伸手去扶人一把。
但手还没有伸出,谢清方就像是被怎样了般,猛地侧身躲过了小二的手。店小二尴尬地笑了下,大概也搞懂了谢清方的意思,连连摆手表示抱歉,谢清方愣了愣,没有回答,嘴巴稍稍动了几下后,还是沉默地继续往前走了。
明明客栈里的人还有挺多。
小二、掌柜、陈理、白演、夏灵……
但在这种无声的时候,缓慢行进的谢清方看起来就格外明显了。
任谁也看得出,他现在不舒服——起码走路方面是这样表现的。
然而掌柜只负责拿钱办事,没有立场管这件事;店小二倒是好心想帮一把,却还没开始就被正主本人拒绝了;陈理,这本就是他主导干出的事,此时自然不会去上手帮个忙;至于白演,他躲着这两活祖宗还来不及,更不要说进去掺和这种事了;而夏灵……
夏灵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反正只要白演在,这货总是睡的很迅速。
白演无语地拿走夏灵手里摇摇欲坠的酒杯,看着里面残留的大半酒液,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该对这家伙的酒量有什么信心。——这人不是号称“酒水穿肠过,男人身边留”的吗?然后现在在真正的酒局里,就是这么穿肠过的?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想把人带走扔床上,然而,还没动作,就发现那边有了新动作。
谢清方已经走到了陈理的位置旁。
那是一张很大的桌。
大概能坐下四到五人,凳子也是完全摆够了的。
但谢清方没有坐其中任何一张。
他就这么站在桌子旁边,因为疲累而无声地喘息了几秒,然后完全没有休息地抬手,开始帮陈理处理起桌上的杯盏碗筷。取碗筷、过热水、取出水中的碗筷,再用干净的纸巾擦净……谢清方的动作并不熟练,而且,不知道他来客栈之前还做了什么,手部的肌肉发力也十分不流畅。
起码,就白演看来,这短短的两分钟里,他便看见谢清方的手颤抖了不下二十次!
而陈理完全不为所动。
谢清方干活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玩着手里的折扇。
白演忍不住皱了皱眉。
以他的水平,当然能看出谢清方此时的状态是因为什么。这是因为长时间行走或活动后导致的疲惫,按理说,以谢清方的实力,是不会因为这些事产生疲惫的。
可关键就是,此时的谢清方是个普通人。
灵力全封的修真者,除了身体素质强一点,就几乎与普通人无异。加上谢清方之前受了伤,疲惫感只会更重。
陈理没事让他做那么多活干什么?
他们不是师徒吗?
不过如果白演没看错的话,陈理虽然是在玩折扇,目光却是一直稳稳落在谢清方身上的……
嗯,怎么形容这种目光呢?
就是一种……
更舒服一点——当然也没有舒服太多的——然后带着些许“保护”意味的目光?
似乎是在时时刻刻防止什么事情发生一般。
桌上不多的碗筷很快都被过了次热水。
谢清方弄完,垂手站在一侧,仍旧没有坐上凳椅。
店小二从他旁边绕过,将陈理点的菜端上。
桌上正经摆着的碗筷有两副。然而陈理没有招呼谢清方吃饭的想法,同样是一个人,提着筷子就吃了起来。直到吃的差不多,陈理才问谢清方道:“感觉怎么样?”
白演的耳朵是职业级的。
就算不是职业级,用灵力加持,听个声音完全不是问题。
所以他能清晰听见陈理的问题和谢清方的回答。
于是他听见谢清方犹豫了下后,回答:“还好。”
陈理手指轻轻敲了下桌面:“不累?”
还好?不累?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直觉告诉白演。
这个时候他应该果断撤退,离开这个气氛微妙的地方,防止掺和这两个神经病的事情了。但是,感性告诉白演,接下来的几句话内,大概率藏着什么他错过之后就一定会后悔的东西。
白演看了眼熟睡的夏灵。
不动声色地将灵力覆在了双耳之上。这能让他听见很多被灵力遮挡,凭耳朵本身无法听见的声音。
然后……
他就看见谢清方犹豫了更久,确定周围没有人的目光“特意”聚集在他身上后,用一种很低的、情愿又没那么情愿、羞耻又没那么恼怒的声音,和陈理道:
“累。”
“哦,那你坐吧。”
“……”
“……”
白演面无表情拍桌而起。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四句毫无意义的话浪费自己宝贵的几分钟时间。
夏灵被吓的一惊,睁眼,还没醒神就看见白演异常难看的表情:“这,小白,你怎么了?”
“……没,”白演忍了又忍,对着夏灵还是没输出太多无语的情绪,“吃完了,先走吧。”
“呃,去睡觉?”
“你先睡着,我去找个人弄了。”
“?”
“散心。”
“???”
第40章
白演离开的动静很大, 几乎他拍桌的那刻,大家的视线都往那边飞了一下……
除了陈理和谢清方。
两人是在清晨出发的,正如白演判断的那样, 哪怕泡过药浴, 谢清方现在的身体也都如普通人无疑了。药浴的药力进入身体, 催化的路径有两条, 一是借由灵力帮忙, 二是依靠身体细胞自己的消化, 谢清方是后者,他只能尽力“发挥”身体潜力,以吸收药力。
也因此,这一路的行程格外疲累。
陈理几乎将他要干的事情全部给谢清方了,最后干脆还送套旧衣服给他,美名其曰:“好干活。”
现在谢清方穿着他送的那身衣,很是平静地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的饭菜。
这菜虽是陈理点的,但陈理没吃多少,就让谢清方过来了。
也就是说, 这饭菜大多进了谢清方肚子里。
剩得多的菜多是少盐少油的寡淡菜系, 味道和辟谷丹相比没差多少, 换一个挑剔点的人过来,都要连声抱怨了。好在谢清方似乎不知道“抱怨”这一词怎么写,吃完后,他放下筷子,用目光询问陈理接下来做什么。
陈理照例像每一次让他做完事后问道:“感觉怎么样?”
谢清方也照例回答:“还好。”
陈理继续问:“那还累吗?”
“……”谢清方这回回答得慢了点, “还好。”
有时候陈理感觉,谢清方第一回答的答案似乎是永恒的“还好”。要知道, 还好是个很让人头疼的词,它不告诉你到底有多好,也不告诉你到底有多不好,你只能从语气与对对方的性格判断里得出相应的程度答案。
然而很可惜,这次陈理面对的对象是谢清方。
谢清方口中的还好……
非但没有语气,更加没有性格。
好在陈理对这个情况并不意外,他站起身来,示意谢清方跟上,谢清方不明所以地跟着站起身来,跟在陈理身后。——从这时便可以看出来谢清方口中的“还好”其实是很不好了,过度劳累后乳酸是会堆积的,尤其是是在短暂休息后,累积爆发的酸胀会每一个不乐意拉伸的人好好上一课。
谢清方缓慢跟着陈理身后,陈理眼睛后跟长了眼睛似的,行进速度始终保持在谢清方勉强能赶上,但不勉强就绝对赶不到的速度上。谢清方追逐着陈理的步伐,他们走出客栈,路过马圈,朝着他们来时的荒野走去。
客栈在人与魔的交界处,和很多话本里的交界处不一样。
这里的交界处没有鬼魅的迷雾,也没有奇特的屏障,有的就是一块荒芜的土地,两边阵营截然不同的人就隔着土地遥望着对方。
在大多数时候,比如战争未曾爆发时,这里和谐的并不像边界。
幻想与现实之间也总是隔着这样一片荒芜的田野,有些事情只有当你走出来,你才知道它会发生,它会这样发生,而不是按你幻想的进行。谢清方就很少用现实的目光打量这样的景色,他倒是在大脑里想象过很多次,当他住在逼仄的小屋或孤独的宗门山峰之上时。
戌时的天是刚暗下的天。
此时的月光刚升起来,不亮不暗,晚上的风也刚飘摇起来,不凉不热,恰当好处的风与光照在谢清方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分割开来了。
人在自然风光面前是有一种“臣服感”的,人一面臣服于自然的浩渺,一面又迫不及待想要征服自然。人们站在地上想要飞天,得了灵力想要飞升,有了修为更想要成仙,他们的野心在这片无机质的景色里扩大、扩大,而后散成空气与尘埃,可惜谢清方就很少有这种的感觉,他对浩渺之物从不心生占有欲,他只是欣赏,然后抽离。
谢清方真正有的两种感觉是无力与充盈。
无力是因为陈理的速度实在把握太好了,他对谢清方的身体了解程度比谢清方本人还好,他知道谢清方的极限在哪,他将这段路途不断拉长,直到拉到峰值点,而谢清方明知道陈理是故意的,他也没有办法说出“慢一点”这三个字。
毕竟,陈理的感觉也没有出错,谢清方的第一回答确实是“还好”。
他像是一条没有方向的河,在路上停滞也好,在山野流淌也好,他都接受——或者被迫接受——又或者暗示自己只能接受——总之谢清方很少拒绝什么东西,只要能做到,他总会尽力做到。
而充盈的感觉就来得奇怪一些了。
当谢清方眼睛看见这地、这草、这树、这天的时,他的心灵就情不自禁感到了一种被填满的情绪,空旷又飘渺的晚风塞满了他的心,而他以前呆在宗门,看着形形色色师弟师妹时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热闹的充实。
这两种情绪在心里拉扯、交织、旋转,最后变成一首小小夜曲——
轻快的旋律从耳旁传来最后嵌入人的心,谢清方想跟着轻轻哼几句,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会唱歌。
这时候,他终于回归现实,他看着前面已然没动的陈理,也跟着放下了脚步。
他的脚掌现在酸胀极了,用力过度的足弓带来一种又烧又疼的触感,而现在停步,足下这样的感觉便火烧火燎地涌了过来,生怕慢了一刻,它就会被它的主人遗忘掉。然而它的主人依旧没有看它,谢清方的目光正停在陈理背后,然后顺着背与肩膀的缝隙往前看。
他们不知何时来到了一个山坡之上。
坡上绿草铺了一地,这里没有花,只有几只鸟,鸟扑棱扑棱翅膀刮起一阵响。
最尽头,一个小孩站在坡顶。
小孩长得不高,十几岁的模样,此时昂着头,正对着月光尽情歌唱。谢清方先前听见的那阵悠扬的旋律就是从他口中唱出来的。他唱得很尽兴,也很高兴,稚嫩的脸上是一片纯然的笑容,银白的月光洒在他脸上,圣洁像是一个被上帝恩宠的小小神灵。
陈理选了一个位置站了,身影隐没在树后,谢清方不明所以但照做,于是两人便听小孩唱了足足半时辰,终于谢清方站都站酸了的时候,小孩停下歌唱。他的嗓子有些哑了,脸上的笑容倒是一如既往。
之后,他转过身,一直背对着两人的前身终于暴露在两人眼前。
破旧衣裳露出的手臂上有一层闪烁着“波光”的鳞片。
这个圣洁如神灵的小孩,是一个半人半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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