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在遇见真正令人惊讶的事情时第一反应不是露出惊诧的表情, 而是大脑空白一瞬。
谢清方很显然就经历了这样空白一瞬。
然后,他轻轻张开嘴,这才是一个惊讶的表情——然而这张轻轻张开的嘴没有吐出音节的想法——谢清方的情绪一般藏在心里, 连本能的出声都没有。而紧接着, 谢清方看见一只手拦在自己的身前, 手指虚虚放在自己唇上, 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
陈理想要他保持安静, 动作都做完了, 扭头发现他没有要出声的意思,也是哑然片刻。
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尴尬还是他本来就要这么做,陈理的手指只在他唇上搭了一瞬就抽离开来,他一只手来到谢清方耳旁,掌心温热的温度顺着敏/感的耳朵传了过来,谢清方身体下意识一僵,随后,耳朵就感到了一种格外清明的感觉。
——陈理替他将耳部感知调高了。
此时他耳朵能听见的声音堪比灵力存在时,刻意被灵力加持过的声音。
他听见了山风,比之前还要清晰地听见了山风;他听见了鸟鸣, 比之前还要清楚地听见了鸟鸣;他更听见了歌声, 比之前还要飘渺地听见了歌声。而这道歌声实在变得太为的微弱了, 它缓慢、低沉、时有时无……
这是一道用哭声弹奏出的歌声。它满是悲悯。
谢清方的呼吸放缓了,他的心跳变快了,他的足心依旧胀痛,但他已经没心情去关注这种问题。他的精神似乎再度抽离这个世界,他耳中只剩下一道低低的哭泣声, 哭腔组成小调化成音符,在这个寂静无声的伟大自然里, 尽情传唱。
他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他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悲悯,他只是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
直到陈理问他:“回去吗?”
他才略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那个哭泣中的孩童,眼前只剩一片空旷的草地,先前这样的风景让他感到充实,现在他却无端感到一阵空虚。他与陈理点头,他们回去。
同样是一段回去的路,天色暗的不得了了,陈理没有让他再走。
他们用灵力将自己送了回去,到客栈时,客栈也黑了,只有一个掌柜守在那,似乎在算账,看见陈理回来,便立刻高兴地问:“给您热的粥要端过来吗?”
“端来吧。”陈理说。
掌柜回身,没一会从厨房端出一碗小米粥来。陈理没接,问谢清方喜欢甜的吗?谢清方茫然片刻,陈理便接过,又向掌柜道:“单独装一小碟糖吧。”
“哎,”掌柜接过钱马上装了一碟糖过来,“您接好。”
回到房间后,粥放凉到适宜温度,陈理就让谢清方喝了。长时间的走路让晚上吃的那顿饭消耗得很快,谢清方喝下这碗粥并没费多少力气,喝之前陈理让他自己看着放糖,他皱眉思考了会,往里面抓了十几粒糖,连一指甲盖都不到。
温热的粥吹去了夜风的凉,谢清方喝完,感觉整个身体都温暖了起来。
陈理依旧照例问:“感觉怎么样?”
谢清方回答:“还好。”
房间的床只有一张,谢清方理所当然认为这是陈理戏耍自己的手段,快要睡觉时,他很自然的将目光向下瞥着,看那块地睡起来会更舒服,然而,陈理并没有戏耍他的意思,熄灯之前,他从储物袋里拿出一张地毯。
柔软的地毯放在地上,又在上面放了一个类似“帐篷”的东西。
陈理让他进去。
谢清方看着漆黑的帐篷,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终究没有拒绝——他到现在也没学会这个动词——于是他钻了进去,他的世界瞬间漆黑,像是凭空产生了一个独属于他的空间,他将在这个空间入眠。
很快,谢清方发现里面有被子,他躺下,将被子摊开,规矩地盖在自己身上。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疲惫、酸痛……各种各样感觉从身体里传来,谢清方在炼体结束后就再也没感受到这样的感觉,此刻百花绽放开来,绽的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不知是笑还是嘲的表情。他咀嚼这个感觉良久,过了会,感知开始褪去,他难以避免地想到了这个夜晚。
永不回头的背影,空旷到让人连孤独都生发不出来的世界,还有那个在世界终点欢笑又悲伤歌唱的小孩。
谢清方感觉自己的神经被某种东西轻扯了一下。
忽然,他的眼前微弱的亮了一下。
他下意识朝光亮处看去,只见这个“帐篷”的“内壁”之上,用阵法凝成的纹路,它闪烁几秒,终于,一道温柔的光芒从中绽放,谢清方的眼睛跟着光亮的方向看去,这道银白色的“月光”从纹路漏下,最后洒在他的身上,黑暗的世界有了新的虚假星光。
谢清方听见陈理路过他这,若无其事留下一句:“记得拉伸。”
然后世界安静。
谢清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面容略有疲惫,神情却比记忆里的每一刻都要更加安然。
……
因此谢清方当然没有记得拉伸。
另一天醒来时,谢清方如往日一般翻身起床,脚屈膝在地毯上踩了一下后,脚心传来的酸痛饶是谢清方也忍不住神情变了变。他顿了半天,终于用手撑了一下,让自己成功地站了起来。
陈理早就在等他起床了,见他姿势别扭地出来,挑了挑眉:“还能走呢?”
谢清方没有看他:“能。”
说完,他就跨过地毯光脚踩上了地板,坚硬的地面撑过他的脚,谢清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久,才重新跨出第二步。然后他听见陈理也问了他第二遍:“真还能走?”
谢清方答案一样:“能。”
“那就走吧,穿好鞋,”陈理扔给他一双新鞋,鞋底纳的很厚,一看就非常厚实,他见谢清方不理他,还在找自己昨天那双鞋,便微笑道,“别找了,我扔了。”
“……”谢清方动作一停。
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后,谢清方抬头,却看见陈理压根没留在原地,而是往门口走了。
陈理出门前,所留下的话和昨晚一样若无其事:“快点啊,外面可有三层楼梯。”
等陈理点完早餐、选完、吃完后,谢清方才堪堪走下来。
踩上楼梯时谢清方才知道陈理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今早他的脚踩在地面时就难以忍受了,而楼梯可是有高度的,每一步都会比在地面重,如果想没那么难受,他必须下的极其轻柔——但轻柔,这是一个与“男人”很不相符的词语。
陈理看他此时的状态就知道他选了哪种方式下楼,瞧见谢清方强行平静的表情,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与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谢清方表情很冷,非常冷,比最初见面时还要冷,看起来是有些生气。
于是陈理大笑很体贴变成了微笑。谢清方对他的微笑更加厌烦,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已经够假了,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会比他更加讨人厌;陈理笑起来总给他一种自己正在被他“算计”的感觉,谢清方倒不是说很讨厌这种感觉。
当然,他也不喜欢。
他只是很奇怪,感到非常的奇怪,这一天内他产生了几次离开的念头,但真到纳入考虑时他又有点舍不得。
他舍不得什么?
是这客栈,还是这月亮?谢清方不知道。
这天早上吃的是包子,热腾腾的,两种,咸口肉馅的和甜口酸菜馅的,谢清方吃完了,半饱的感觉,一碗和昨晚差不多的粥就推了过来,与之一起过来的还有一叠糖,和一叠花生米。陈理微笑看着他,谢清方抿抿唇,按自己口味加了料。
这次比上次加的要多一些,似乎糖和花生一夜之间降了价格,不成了珍惜食物。
他分几口喝完。
七分饱。
谢清方再次抬起头,陈理给他递来一张纸,他接过很斯文地擦了擦,这个动作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他确实吃完了这顿饭,因为他做出了这个“结束”动作。
陈理忽然跟他说道:“曾经有人做过一个需求分析,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五层,最高层是尊重与自我价值需求,最底层是生理需求。我见过很多人都在追求最高层,就像攀爬与征服一座高山那样,但更多时候他们会累倒在半山腰,你知道为什么吗?”
谢清方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忘了最基础的生理需求,很多时候精神疲惫不代表你正在经历精神意志上的失败,它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
“你累了,你需要给你的身体放一个假。”
陈理随意拿起桌上剩余的几个包子,往前走去:“但你恰好相反。你的心太重了,你需要给你的心减个重。”
第42章
客栈建在人魔交界处, 事实上,同样还有一个人群会将屋子建在这里。
陈理跟谢清方找到这里为数不多的村落,一户户人家都冷冷清清地锁着门, 紧闭的大门看不出来里面还有没有屋主人在生活, 只能看见一群小孩在玩耍, 他们的模样都与正常孩童无异, 除了偶尔露出的部位, 会有不同的化形征兆。
谢清方看见, 他们大多都会将那部分异常用衣物遮挡,只有昨晚遇见的那个小孩,他的手臂就明晃晃地带着那些鳞片,似乎并不介意它的存在。
陈理用包子收买了几位小家伙们,他们接过包子,小心翼翼地掰开,闻了闻又嗅了嗅,看着很是小心。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最后判断包子没毒,于是都开始欢乐吃了起来, 冷透了的包子在他们眼里异样美味, 但他们吃的很大口, 看不出很珍惜的模样。
陈理蹲着身子问他们:“好吃吗?”
他们点头:“好吃。”
陈理又问:“不怕有毒吗?”
他们还点头:“怕。”
陈理顿时乐了,他就知道这几位没有用鼻子鉴毒的水平,笑着笑着,他忽然目光在不远处谢清方身上扫了一眼,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总之就是很没事找事地看了他一眼后,才回过头继续问道:“怕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饿呀。”他们说。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 并不悲伤,当然也不是很快乐——快乐是因为他们刚吃完——他们的情绪是平静,非常的平静,陈理以前看过一些纪录片,很多人就是这样的平静,似乎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大大的几个字: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好吧,”陈理表情故作悲痛地道,“其实我刚刚骗了你们,我在里面下了毒。”
小孩们对语言最不敏/感,他们只对情绪敏/感,见陈理这副样子,他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之间也相互隔着点距离,他们并没有寻常小孩那样的亲密无间的热络——仿佛看谁都是自家人般。他们对关系分得很清楚。
其中一个小孩说:“你没有下毒。”
陈理挑眉:“为什么?”
另一个小孩接话:“因为你是好人。”
陈理微笑地将目光转向他:“哦?”
于是第三个小孩说:“因为好人才会过来分吃的啊。没有人会在我们身上浪费毒药的啦!”
陈理看着他们第二次笑作一团,等他们笑够了,他才神秘兮兮地朝几人招了招手,低声道:“听我说,我确实下了毒。但是,我也带了解药,你们想不想吃到解药?”
他们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然后陈理目光都不带歪一下的微笑道:“右边那位哥哥看见了吗?让他说够一百句话,我就把解药给你们。”
“哇……”因为陈理的声音被压的很低,所以他们也配合的把声音压很低。“可是,”不过很快,一个小孩悲伤地道,“我们不会数数。”
“我会数。”陈理说。
“那你故意少数吗?”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是好人啊!”陈理微笑说完,就看着小孩们喊着“哇,对哦”就朝谢清方那边跑过去了,谢清方本来还在看他的热闹,突然之间自己成了热闹,他低头看着几个脑袋,感觉自己的脑袋也一下大了。
本能的,他有点求助意味地看向陈理,然而,罪魁祸首只把脑袋偏向一边,认认真真地欣赏起了风景。
没有人发现这位好人最后也没给他们数数。
……
……
事实证明,人类并不讨厌小孩,人类只是无关年龄地讨厌一切没素质的人类。
当素质趋于完满时,人一般还是很关心幼崽的。
谢清方从僵硬、不适应,到自然、习惯,最后甚至还会主动提问。他今天说了绝对不止一百句话,他说的应该是他一辈子所有话加起来的总和,他中途几乎没卡过壳。
毕竟小孩的问题实在太好回答了,只要你不觉得过于无语,通常都能愉快地聊下去,其问题也通常都止步于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玩什么,以及你喜欢比什么。
吃、喝、玩、乐,最后比较——这就是小孩拥有的快乐。
他们从太阳出来聊到太阳悬挂正空,灼热的燥意从身上冒出来时,谢清方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那么多,他有些口渴,他舔了舔唇,脸上的表情也似乎被太阳给照融了,不是那种冷冷的神情,而是多了一点属于人的生气。
谢清方扭头,发现陈理不知哪去了的,顿时一股莫名的不爽就心里钻了出来。他喊住他们,说他要去找人了,小孩跟着一看,哇呀呀的叫了起来:“他不见了!”
“对,不见了。”谢清方说。
“他是数数去了吗?”很快他们就转过头来,问道。
“数什么数?”谢清方莫名。
小孩见他还不知道,乐呵呵地将事情来龙去脉乱七八糟地讲了一通,谢清方费力听懂,感觉额头的青筋也跟着跳了一下。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情绪能变化的这么快速。
他起身:“走,去找他。”
小孩跟着:“找他!”
“找他做什么?”走了几步,他们问。
“算账。”谢清方说。
“找他算账!”小孩将头重新转回去。他们早就忘了数数的承诺,不过此时提起,他们还是想到了陈理口中的解药,解药是个什么药?他们其实不知道。几人围着谢清方乱走,他们都不知道陈理是从哪走的,总之走就对了。
谢清方从开始被推着走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事情就是这样的,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
他被迫跟着小孩们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看着他们就原地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谢清方最初有点无语,后来有些无语地被拉入了比赛,最后就忘掉了无语开始认真投入这场男人的战斗。当他们玩到第不知道多少盘时,陈理回来了,他看着这个“战场”,有些奇异地看了谢清方一眼,谢清方立即就停了下来。
整个人规矩站好,仿佛之前带队的不是他。他目光上看看下看看,就是不往陈理那边看。
小孩倒是没有顾忌,眼睛一转就看过去了,他们看见陈理手里拿着很多盒子,盒子里装了很多饭菜,嘴里又发出了“哇”的声音,他们集体抛弃谢清方,果断朝陈理那边跑去了。
陈理问他们:“说够一百句话没?”
小孩点头点头点头。
陈理于是微笑着将饭盒递给他们:“那这就是你们的解药。”
他们又“哇呀”好几声,快乐的从陈理手里接过盒子,打开盖子,拿起筷子,最后姿势异常不标准地吃起饭来。谢清方从他们身边路过,走到陈理旁边,他走路姿势还有点慢,不过比大早上的模样要好了太多。
陈理看向他,灿烂的太阳光下,谢清方的脸也格外明亮。他没有看陈理,而是专心看着小孩们,目不转睛,仿佛再看什么人类珍惜动物。
忽然,他向陈理说:“我其实很讨厌小孩。”
陈理知道他以前的经历,知道他为什么讨厌小孩,陈理没有回话,他只是笑了笑。
这是一个什么意味都没有的笑,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告诉别人,我在听。
“可是,”谢清方的眼神整个都柔下来了,柔和的仿佛春日最后一抹对世界恋恋不舍的风光,“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好像不是在看小孩,而是在看很多个我。”
“那你还讨厌小孩吗?”陈理问。
“我讨厌坏人。”谢清方说。
第43章
下午的时候, 考虑到谢清方的身体状况,两人没有再往外跑。中午的饭菜依旧是陈理点的,谢清方照常吃完, 陈理惯例问他感觉怎么样, 这回得到的却是一个不一样的答案。谢清方说:“难吃。”
陈理说你在耍性子:“不就是让你多说了会话吗?”
谢清方冷冰冰地说他没有。
陈理说好吧:“那哪里难吃?”
谢清方回忆着中午的饭菜, 用他这辈子能想到的最多的挑剔手法将饭菜全挑了个遍, 说完, 他看向陈理, 想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不一样的表情。然而他失望了,陈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说我说知道了。
然后晚饭的时候,谢清方没有一道菜能重新挑出中午挑的毛病。
陈理再次问他:“感觉怎么样?”
谢清方的声音终于冷不下去了,他别扭地“嗯”了一声。
陈理说嗯是什么意思。
谢清方忍无可忍:“还行的意思。”
“就是不可改变的那个评价吗?”陈理学着他那天的语气道。
“……”
谢清方“啪”一下起身离席,独自回了房间。
……
……
谢清方走后,陈理找掌柜买了三壶酒,放进了储物器里。
他的储物器当然有可以喝的灵酒,但这样的东西对现在的谢清方来说, 还是效果过于猛烈了, 然后为了防止酒的酒劲太大, 陈理还往里面掺了点灵液。
然而,等他做完手脚,预备转身回去时,恰好撞见了刚从外面“散心”回来的白演。
此时天已经黑了。
但是白演身上,那一股尚未散去的杀意, 却十分明显!
陈理看着白演刀锋处正滴滴答答往下坠的血珠,脸上的笑意一下就深了:“刀不擦擦?”
“有用。”白演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
他现在对这个神经病已经选择了彻底弃疗。
根据他的判断, 陈理表面上露出来的实力就已经比他高两成了,而这种神经病,鬼知道会不会学什么烧血加攻之类的功法,真打起来,论硬实力,或许两人能掰掰腕子;可比起不要命,他是绝对玩不过对方的。
毕竟,白演出身是一位医者,不是一位真正的武夫。
既然玩命玩不过对方,白演就完全没有兴趣去和这家伙结下梁子——万一真闹大了,怎么收场?
江湖言,少惹事,多交友。
白演不想惹事,也不想交友,于是他选择的是敷衍完陈理就赶紧走。
可惜陈理没有想被轻易敷衍走的意思。
他用一句话直接喊停了白演的脚步:“魔族的血,对人族的刀也有什么用吗?”
白演身上的杀气很浓。
但对魔族之首的陈理而言,比杀气要更浓的,当然是这一份根本压不下去的魔气。
它实在是浓烈到,让陈理想装作没闻到也很不容易了。
“……”白演自己杀的人,他当然比陈理还要清楚,自己杀的是个什么玩意。可问题是,他不清楚陈理是个什么玩意,他也不清楚,这种事情,是能让陈理知道的吗?不过……一个能弄来紫霄果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废物吧。
现在一个明显不是废物的家伙,主动问起这种麻烦事——
白演刀尖抵地,“锃”的一声后,他转身: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啊,”陈理说,“只是对于崇城突然被大规模魔气占领,人魔界限开始模糊,许多人在魔气的影响下选择堕魔作乱这样的悲剧,感到十分悲痛。然后,又对于白大夫这种行侠正义,用钢刀治病的行为感到十分敬佩……”
崇城的魔气,陈理踏入这片土地时,就感觉到了。
纵横魔气带来的是混乱。
普通人吸入魔气极易陷入某种梦魇,在梦魇里,被诱哄着堕魔,亦或者主动选择堕魔。
只是这里的魔气虽然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它散的非常缓慢。
被影响的人,也在以一种很不起眼的方式逐渐扩增……
而白演今天刚提着刀回来,陈理就猜到,他到底是干嘛去了——不就是杀几个人,防止大规模魔气逸漏么?——甚至陈理合理猜测,白演最初过来崇城,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这种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汉子,果然很多时候心肠都很柔软啊……
陈理继续道:“鉴于上面两点理由,我有一笔交易,可以与你谈。保证药到病除,但是——”
白演没有怀疑陈理说话的真实性,他只是不知道陈理要他用什么来交易,这地方的魔气确实来的古怪又离奇,没有正确的方法驱散,但依靠猎杀,总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他确实需要一个合理的治根的方法。
白演接了陈理的话:“但是?”
“但谈话不能是今天,因为,嗯……”然而,陈理却回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他晃了晃手里的水杯,认真道,“屋里还有人在等我呢。”
“……”白演。
自己在这里跟他认认真真谈正事,他就满脑子都是男人??
白演深呼吸,他冷冷地看了眼陈理,“昏君。”
“谢谢夸奖,”陈理哈哈大笑,他朝白演一摆手,朗声道,“有空记得来找我啊——而且别太生气了,你今晚本就没有什么能够谈生意的时间啊。”
在陈理的感知里,白演今晚弄掉的人,可远远不够阻止魔气大规模的移动。
而如果白演真的想以一己之力暂时拦下这件事的话。
他要做的事,要杀的人……还多着呢!
……
……
陈理回到房间时,谢清方一个人缩进了“帐篷”,房间安静无比,连呼吸声都听不太见。
陈理没有隐/私保护意识,“哗啦”一声替人将帘子拉开了。
谢清方没睡,他只是在里面发呆,发现帘子被拉开,他先是一愣,然后心里好不容易忘记的那股怒意重新回来了,他脑袋一偏,不打算理会这个人。当然,他这个不理会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一只杯子伸在了他面前,杯子里液体摇晃,飘散着浓郁而飘香的酒的味道。
然后,陈理用了男人之间最常见的两个字之一与他招呼道:“喝吗?”
谢清方说不喝,接着,他睫毛微微一颤,忽而有点高兴地威胁道:“除非求我。”
可惜自尊对陈理毫无作用,他一秒诚恳地说道:“求你。”
“……”谢清方。
他对于这个听起来诚恳但感觉一点都没有诚意的求人感到不满,但听见这两个字真切的从陈理嘴里说出,他有点诡异的爽快。谢清方接过杯子,陈理给人拉开帘子,方便出来,等他出来后,陈理将人拉到床上坐着,床面前摆着一张桌。
谢清方一看,桌面上摆着三瓶酒,看起来就挺贵。
谢清方皱眉道:“我喝不完。”他从没喝过酒。
陈理倒是无所谓:“没关系,大不了分给别人。”
既然主人都这么大方了,谢清方这个客人自然不会再多话,他坐上床,低头,小心喝了一口的。这个酒和他听过的都不太一样,是甜味的,没有涩的味道,更没有苦的味道,乍一喝去更像是一种果子酿成的酒,但又比果酒清澈,它口味回苦,带着点点酸味,将最初纯然的甜冲了下去。
这个酒光靠味道就是一款值得人上头的酒,更别说酒这种物体本身,就是让人上头的了。
两个人一句话没说的开始喝。
就像他们理所当然地参与的就是一场拼酒的宴会。
谢清方从未喝过酒,他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在哪,他知道自己的大脑开始有些飘忽,视线也跟着在飞扬,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应该打结了,当然他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他没有证明。他需要证明吗?证明自己舌头打结了?谢清方有点认真地思考了下,最后觉得还是丢人,于是放弃。
陈理也在喝,不过陈理的经验就比他丰富多了,直到现在,始终脸不红心不跳的。
谢清方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你怎么不醉?”
陈理说:“我醉了。”
谢清方:“你没有。”
“好吧我没有。”陈理摊手。
“嗯,你醉了。”听到陈理否认,谢清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膀胱有些胀,他有些尿急了,所以他站了起来,结果膀胱和腿疼一起了,被酒精冲刷的小脑让他在感受到疼痛的瞬间就移动了下身体,然而没有平衡功能,眼看着就要往下掉……
喝醉了陈理稳稳当当地将人接住。
他看着谢清方难得的醉态,非常顺口的一个问题就冒了出来:“感觉怎么样?”
谢清方张了张,想说什么但卡了半天,似乎舌头打结了说不出来。
陈理下意识弯了点身子,倾过去听,然后就闻到一股忽如其来靠近的酒味,混杂着各种各样甜蜜气息的呼吸唰一下打了过来,谢清方的唇贴在他下巴那,重重地贴了一下,陈理感觉那里的骨头都被他的牙齿给磕疼了。
陈理“嘶”了一声,怀里的人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谢清方赏脸给了一个答案:“还行。”
第44章
陈理熄了灯, 昏暗的屋只留几缕月光容身,没人说话,于是床旁那道小声的喝酒声, 便变得尤为明显了, 如果有人路过, 极易认为这屋里进了一只偷水喝的老鼠。
陈理看着散落一地的酒瓶, 认真道:“喂。”
谢清方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我没有醉。”
陈理默了默:“真的吗?”
谢清方“嗯” 了一声。
“那你现在喝的是什么口味的?”
“酸甜味的。”
“嗯, ”陈理从他手里抢过杯子, 对着喝了一口,很是敬佩道,“原来水是酸甜味的啊。”
早在谢清方第二次要求他去重新拿酒时,陈理就将酒换成了水,果不其然,这个醉烂了的鬼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抱着水杯非常营养健康地喝了两升水。陈理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拦一下的话,他能喝干一个湖。
要知道,喝水是能喝“饱”的。
它的饱腹感先是进入食道, 充盈着食管的每一处, 而后坠入胃, 让人感觉它在里面如发胀般“被撑开”了。
然后这个弹性十足的、被撑开来了的胃,就成为了一个标准的气球。
它丝丝缕缕地漏着进来的水,被肠道吸收,又经过肾,部分吸收部分过滤, 最后,形成的尿液便通过尿道来到了膀胱。
人能憋多少尿?又能憋多久尿?
这完全是一件靠意志力的事情。
喝醉了的谢清方没有意志力, 所以他完全没有感受。
但是,一旦人“意识到”自己在憋尿时,就会马上发现,那种憋尿带来的痛苦感会以指数级的速度疯狂爆涨。你会越来越、越来越渴望得到释放,然后你就会越来越意识到自己需要“憋住”,这种极端的正反馈最后将人推向的是一种痛苦又崩溃的深渊。
陈理只是想借酒让谢清方发泄一下情绪,他完全没有想把人搞到那么难受。
“给我——”谢清方试图来抢杯子,只是刚动,他的身体就比他自己更快感觉到痛苦。
他“唔”的一声皱起了眉,身体想动又不是很敢动。
陈理也皱了下眉:“你先去上厕所。”
谢清方意外的倔:“不。”
两人反反复复僵持了许久,终于,陈理没再问他,而是直接伸手拉住了谢清方的衣服!
他的判断里,这场酒不能再继续喝了。
再继续,一定会出事!
谢清方喝得晕晕乎乎的,到这个时候,几乎都成了本能在动作。
被陈理蓦然一扯,身体还在顺着惯性往前伸,甚至在前倾后,他给陈理的第二反应是“挣扎”。
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细碎,听不出大概,而身体则在不断的做出的抵抗陈理动作的动作。
他用自己的身体本能在告诉陈理,他不想放弃。
可是,这个反应明显不正常。
如果是正常状态的谢清方,哪里会做出“第二反应”,他早在陈理碰到他的那一秒,就看懂暗示乖乖停下来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明确的表示出反抗的态度,表示出要继续的态度!
陈理忍不住皱眉。
他尚不懂谢清方为何做此反应,但直觉已经帮他做出了现下唯一的解决方法。陈理蹲下身,双手轻柔地固定住手下紧紧抓着杯子的人,低声安抚道:“冷静,冷静,不喝了,已经结束了,师尊,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师尊,听我说,现在,停下来,跟我来……”
过了好一会,似乎是认出来了陈理的声音,谢清方挣扎的动作终于缓和了下来。
他想动,他想回应。
可他现在的状态,已经彻底丧失了动作力。
最初的挣扎过去,他现在浑身都失了力,剩余的力量集中在膀胱处,用来维持做人最后的体面,哪怕是陈理的哄慰也没有让他放下防备。……见人变得安静,陈理才开始用灵力,几乎没有让谢清方感到丝毫被移动的感觉,用巧劲将人抱了起来。
客栈的茅房不在屋内,必须出去才能使用。
然而,还不待他带人离开房间,谢清方的视线刚离开那只没喝完的水杯,情绪就又开始无端应激起来。
陈理用舌头抵了抵牙根,知道自己没时间安抚他了,干脆带着那只杯一起出了门。
茅房没有人。
也没有灯。
陈理本就不想让光线影响谢清方的情绪,见没有灯也是松了口气,他将人放下,半抱着人,防止人站不稳而跌倒,陈理贴着他的耳朵低声问道:“清醒了点吗?师尊是自己来,还是要我帮忙?”
谢清方似乎是清醒了点,因为在陈理问完后,他终于能做出除了“不愿意”以外的其他情绪。
——悲伤。
在清浅的月光下,陈理看清,谢清方的脸上静静地挂上了两道泪痕。
他在哭。
“……”陈理的心本能地颤了颤。
心颤。
要知道,陈理人生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的。
大多数时候的陈理是无所谓的,他对几乎一切人所在意的事情都无所谓,无论是住房、教育、婚姻还是事业;而少数时候他是有所谓的,他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事情,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事物,有他珍视而希望被珍视的人。
但在这样的追求与守护悉数消失后,陈理便从始至终都变得无所谓了起来。
可现在,这一刻。
他心里却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种冲动——是一种想要抹去这样的泪、这样的哀伤的冲动。
他甚至不知道谢清方为何而哭。
他只是因为他在哭。
所以他不舍。
“……”陈理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强行压下心里的情绪,手往下走着,解开谢清方的腰带,而在即将脱下的那一刻,谢清方忽然,用手按住了他的手。
谢清方自言自语般道:“其实我没有很不喜欢小孩,我更讨厌酒鬼。”
谢清方:“我的父亲很喜欢喝酒,劣质酒,闻到就觉得刺鼻的那种,那种味道将整个屋子填满,我感觉我身上都充斥着这个味道,小时候我最不懂的就是酒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它让人失去理智,更让变得疯狂,我很讨厌酒鬼,但我好奇酒的味道了。”
谢清方:“有一天我趁他不在偷偷喝了一点,被他发现的,我至今不知道他到底怎么发现的,我觉得这或许只是他另一个打我的理由,只是正好让他猜对了。那天我喝到了一口酒,我的第一口,但其实什么都没喝到,我甚至记不住酒的味道,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劣质,因为同样在那一天,我喝很多水,很多。”
谢清方:“他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喝完就不打我,我喝完,他又倒,我继续喝,他继续道,他手里的水仿佛无穷无尽,我家里竟然有那么多饮用水?我当时唯一一个想法就是这个。之后我一边喝,他就一边开始喝酒,再之后他开始挥拳,他觉得自己那样格外威风,最后他的拳头带起的风朝我涌来,我闭上了眼,我没有继续喝下去。因为我知道,酒鬼的承诺果然是最烂的。”
谢清方:“但那天过去,我脑子里留下来的唯一一个想法却又变了,我想把他的酒全喝完,哪怕我被打死也行,我就是看不得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有时候我觉得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想到他的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挺好的。”
谢清方:“然后我遇到了你。”
谢清方:“你是我遇见最奇怪的一个人,我感觉我身边有很多奇怪的人,他们无缘无故的恨我,讨厌我,看不惯我,打我,骂我,骗我,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有点好笑,当然了,更多时候我觉得有点可悲,我的人生似乎拥有走不到好的地方,我到底在坚持什么,我不知道。”
谢清方:“今天你问我喝酒吗,我想喝,我很想喝,我脑海是他那个拳头的模样,我今天喝的时候,一直在问自己,你会挥拳吗,你会挥拳吗,你会挥拳吗,你会挥拳吗……然后我知道了答案,我不会。”
“好遗憾啊,我不会。”
谢清方头往后仰了仰,“好庆幸啊,我不会。”
陈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第一次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无声地拢了拢谢清方的肩,表示他在听。
过了好一会。谢清方才继续说话。他用一种很小的、小的好像下一秒就要随着风去了的声音问陈理,“直到现在,我也找不到我人生继续存在的必要性,人类到底为何而活呢?我今天看见那群孩子时就在想了,我想,如果我没那么顽强,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会变好一点。当然,这是一种懦弱的思维,我真的很没用。”
他似乎醉了。
谢清方又问:“你会放弃我吗?”
陈理早在很久之前,就听完了谢清方的全部自传。那部总结下来就叫万人嫌的剧本笼罩了谢清方的一生,似乎命运就将“难有作为”这四个字贴在谢清方身上一样。
他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失败。
努力。
失败。
当努力没有了希望,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变得不知道人究竟为何而活。
陈理曾被一件事困惑过很久很久,他也曾为解决那件事努力过很久很久,他更曾在即将解决、即将证明那件事的时候得到了人生里最宏大的一次失败。
他清楚“无法得偿所愿”这六个字,究竟有多大的杀伤力。
人如陈理,那时候偶尔也想过放弃,他想过无能,甚至软弱地想过死去。
他,陈理,从来没有谢清方以为的那样坚强,更没有谢清方知道的那样无所不能。
可是……
可是。
陈理也略有颤意的手,碰上了谢清方的脸;而在接触到的那一瞬间,那只手就重归了稳定。
然后,陈理低头,他吻上了那道泪痕。
陈理的音色在寂寥的夜晚向来是飘摇的,但在今晚,但在今时,他的声音温柔的像天际最朦胧的月光,陈理与谢清方说:“没关系的,谢清方,不需要有用。总会有人会因为一个人,只是因为他存在,他就欢喜的。”
没有法则规定过,人必须有用,坚强,讨喜。
也没有法则规定过,一旦人被认为没用、软弱、被人厌弃,Ta就应该被放弃。
陈理与谢清方的相处里,真正概括他们的关系的话,只有一句。
“我向你负全部责任,你交予我全部信任。”
用权力换取权力。
用爱换取爱。
所以,没关系的。
你不需要足够有用,只要你在,我就欢喜。
“……”谢清方很难看地笑了下,喉咙里却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短的呜咽声。他与陈理最后道:“其实上面那段话也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我不想今晚的我被你认为犯病了一样。”
“我知道。”
陈理说:“谢谢你的诚实,总有人需要实话的,比如我。作为谢礼,我选一个时间,也告诉你我的故事吧。”
第45章
三分钟后, 陈理取下晶云,指腹拂去谢清方眼下的湿润,问道:“感觉怎么样?”
分明感觉已被屏蔽, 谢清方却感觉自己全都体验到了一般, 此时他额头布满细汗, 汗涔涔的, 谢清方没点头也没摇头, 只是回答:“活着。”
陈理笑起来:“下次还喝这么多吗?”
谢清方扯了扯嘴角, 似乎想笑,但最后还是没有力气笑了。陈理也知道他今晚足够的累,只调笑了他几句后便没继续折腾他了;最后陈理用灵力将这地方打扫了一遍,把人重新抱起,回到了房间。
房间维持着他们离开前的模样。
没有灯,地面略有狼藉。
陈理没有让谢清方继续睡帐篷了,施用清洁术后,他将人放到床上,然后他发现,也就是他看见这短短一段路里, 谢清方竟然已经快睡着了。陈理还没见过谢清方沉睡的模样, 此时一看也略感新鲜, 谢清方表情和平时相差无几,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拒人千里之外。
甚至因为他下意识地想朝陈理这边蹭过来,但因为距离原因没能成功,所以脸上还带上了点淡淡的委屈……
陈理见状又想笑了,他转身, 想去收拾收拾卧室的狼藉。
然而,似察觉到陈理这边的动静, 谢清方的眼睛又不知何时睁了开来,陈理看得好笑,问他做什么。谢清方不作声,只是蹭到了床边,手抓着陈理的衣服往上扒,然后很是嚣张的一路往上,看架势,竟是想直接上手抓他了。
陈理刻意躲着他的手,晕晕乎乎的谢清方自然是一次都没抓成功。
好几次后,谢清方终于意识到陈理的“拒绝”。
“……”谢清方愣了愣,随后不知道想到什么,他没有再抢,而是缓缓收回手,人坐回了床。
然后,他垂着眼,整个人被一种名为“难过”的低气压萦绕。
“生气了?”陈理靠着他坐下。
谢清方闷着不说话。
“真生气了,”陈理笑着摇摇头,他也懒得动手收拾了,直接用灵力打扫完卫生,然后将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见陈理如此动作,谢清方的身体也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起身,就这样继续呆在了陈理怀里。
逐渐的,困意再次袭来。
朦胧的睡意里,谢清方似乎听见陈理的一句很轻的话:“其实我挺喜欢醉鬼的。”
……
翌日清晨,谢清方在陈理怀里醒来,他看着陈理的脸愣了一下,然后什么也没干,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将近一分钟,他嘴忽然抿起,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很高兴。
这种难以名状的开心就像刚启蒙的小孩发现这个世界竟能这样的美好一样,来得这样突然,又来得这样浓烈。
陈理这时才睁开眼,他看着谢清方,也忍不住笑了笑:“早。”
“早。”谢清方回答。
“笑什么呢?”陈理问着,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谢清方本来还想回话的,结果还没出声,便忍不住瞪大眼,因为他刚发现陈理没有穿上衣。两人同侧而睡,陈理坐了起来,以谢清方这个角度他不能看见陈理的正面,只能窥得背后的些许风景……
谢清方这时才知道陈理的身材究竟有多好。
……甚至有腰窝。
陈理穿完了衣也没等到谢清方回话,他略一挑眉,朝后看去,只见身后的谢清方一惊,如梦初醒般收回目光。这副模样,陈理怎么也能猜出谢清方是因何而发怔了,但他偏不拆穿,而是顺着继续问道,“怎么不回话?刚刚在看什么?”
谢清方不犹豫半天,道:“看你。”
陈理说:“好看吗?”
谢清方点头。
陈理重新躺会被窝,刚穿完的衣服它的冷气就这么一下扑到了谢清方身上,陈理笑着说:“没你的好看——到时候给你准备一面全身镜,让你也学着好好欣赏一下自己,怎么样?”
“……”谢清方。
陈理兴味地看着谢清方的表情变化,最后道:“行了,清醒了就起床吧,今天带你出门。”
谢清方“嗯”了一声,翻身起床,陈理也跟着起了床。
起来后谢清方没有立即离开,他站在床边将被子叠好,边叠,边用余光往陈理瞥着,终于,他看见,陈理原来是穿了裤子的……
那边,都快走了的陈理冷不丁地道:“在遗憾什么呢?”
满脑子都还是陈理换衣模样的谢清方下意识道:“没摸到。”
半秒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的谢清方整个人都僵住了。
而陈理已然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哈哈大笑着推开了门,与谢清方道:“这么遗憾,那下次努力争取啊。”
第46章
陈理下楼找掌柜要了几叠糕点和两碗白粥, 在等待过程里,他忽然对系统道:“下一个剧情点是什么?”
系统:“……你都乱来这么久了还在乎什么剧情点?”
陈理:“说不说,不说我下个世界找你家主脑告状去。”
系统:“???”
系统:“你什么意思?告什么状?我做什么了?有什么要你告状的?”
“……”没人说话。
系统:“陈理你说句话啊。”
“……”还是没人回话。
系统冷静道:“下一个剧情点是让你去办了男主。”
陈理秒回:“放屁, 不过给审。”
“……”系统无语, “这个话茬你倒是接了……”见陈理挑了挑眉, 又开始沉默后, 系统顿了顿道, “其实你也看过, 这个世界没什么必须走的剧情,之前说的剧情点,基本上是我给你安排的,但如果你不听我的,按你自己的想法做也能获取情感值的话,你走不走剧情都无所谓的。”
系统晓之以理:“你说对吧?”
陈理无动于衷:“那你把你之前安排的剧情点告诉我。”
系统:“……呃。”
陈理:“没有?”
“有。但其实也没啥别的,”系统不无心虚地道,“就是接到男主后,各种装反派,欺凌他羞辱他, 让他恨你恨的想剁了你, 然后……”
“然后?”陈理问。
系统“咳”了一声, “然后让他再真的剁了你。”
世界以po文为蓝本,生成的剧情追求简单、粗暴、为爱服务,逻辑基本都是拿去喂狗的,像谢清方遇见的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大多都是因为一条基本的世界逻辑——“不被爱”的世界逻辑。
但为什么会有这条逻辑, 世界剧情不会有解释。
接着,各种不被解释的剧情混在一起, 就成了构成这个世界剧情的全部内容。
在这样的剧情里,想拿到男主的情绪值有两种路。
感化,或者强化。
你可以了解男主的内心深处的故事,以此治愈他、感化他、融化他,让他卸下心防,在涓涓细流的日常里,持续累积内心的情绪值;你也可以完全不在乎男主的想法,顺着他那时的处境,不断压迫他、打压他、羞辱他,让他在恨意里长出枝桠,最后再让他消灭这个恨意源泉。
后者的方法快而准,能短时间拿大量的情绪值。
难点在于……
很多任务者做不了坏人。
或者说,他们的坏,控制不了分寸与度数。
系统需要的是一个能恰到好处坏的人。这个人要足够聪明,既不让男主的情绪崩溃,又能让男主真的恨上他,这样才能让男主一直走到剧情终点——并报仇雪恨。而在它的判断里,陈理可以很轻易扮演这样的角色,因为陈理足够冷情,也足够聪明。
然而,这个计划,在谢清方答应了陈理的那场游戏邀请时,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因为在恨与爱之间,陈理在谢清方身上投入的是另一个词。
权力。
他不教谢清方爱与恨,他教谢清方权力与力量。——事实上,在陈理“剥夺”谢清方权力的时候,他其实是在另一种方式告诉谢清方,谢清方自己究竟拥有着怎样的权力。
因为唯有拥有,才可被剥夺。
而最后,这场权力的交易,陈理是会物归原主的。
效果也很明显。
昨晚那一场的混乱,虽然大部分被马赛克住了,但系统对于发生了什么还是门清的。毕竟,昨晚他告诉陈理的,只是一张稳定的生命体征表。
事实上,男主的情绪表,从那场游戏开始起就在一路飙升,最后直接超越历史最高值——
来到了极点。
系统不理解为什么这样的举动,会让他的情绪高涨如此之多,可它通过数据也能知道,陈理绝对是做对了什么,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如果有可能的话……
系统比陈理,比谢清方,更期待这场游戏的延续。
但它知道不可能。
因为游戏一定会结束,故事一定有终点。对一本书,阅读千百遍或许有千百种感悟,可它的结局注定只有一种。
不知道想到什么,陈理过了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系统以为陈理是在介意它之前给他安排的“必死局”,立即表示道:“但这都之前的安排了,现在既然你走的是这种路,也是可以的。嗯,古话怎么说的来着——无论黑猫还是白猫,能抓到耗子的猫就是好猫!你也知道的,我们不在乎方法,我们只需要情绪值。”
“……”
陈理忽然道:“所以,这就是你昨晚说谢清方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危险的原因?”
系统愣了愣:“……”
它想到了昨晚的事,似乎在陈理没有控制好水量这一点原因之外,它表示男主没有大碍这类话也是让事情差点变严重的原因之一。
陈理继续问:“因为你们只要情绪值,所以用怎样的方法来对待谢清方——你口中的男主——都是可以的?”
“……”系统感觉陈理生气了,“呃,也不能这样说吧。”
“那怎么说?”
“……”
系统想说男主只是一段写在世界里的程序,这个程序能被反复迭代、更新、改进,而男主的生命本质上是无穷无尽,永远不死的,根本不存在需要“珍爱生命”的说法——可是,它感觉,如果自己把这段话说出来,陈理或许会真的生气。
它与陈理的关系其实也很奇妙。
任务者与任务发布者。
不知情者与知情者。
朋友与朋友。
但就像每个朋友,他们之间都一定不会是完全契合的那样,系统和陈理中间有很多很多的观念不同——这样的不同,甚至来源于不同的两种文明。如果系统的冷酷是出于程序的冷,是理性的冷,那陈理的冷酷,多数时刻只是性格的冷,这样的冷是带着些许人类温情的冷。
同时,他们的利益其实也不是完全一致的。
系统想要的是尽早完善“情感系统”。
陈理要的是什么?这一点,在它们的讨论里一直是一项谜。陈理似乎什么都不要,都似乎在追求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系统选择转移话题:“……还是来说说你要的下一个剧情点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理当然知道系统为什么转移话题。
陈理沉默几秒,还是将上一个话题轻轻揭去了,他道:“没什么,就是问原主最后一个剧情点在什么时候——更简单说,‘我’什么时候死?”
系统说:“说得这么简略你也不嫌晦气?我查一下啊……遇到男主后,应该是活了有几年吧。”
陈理问:“能加速吗?”
系统:“?什么意思。”
陈理:“任务一个月的时间就够了。任务完我想早点脱离世界,早点下班,不行?”
“……”系统说,“行是行,但是,男主那边……会有些受不了吧?”
“这不是你们想要的吗?”陈理静静地道。
“……”系统很想说,我们想要的和你给我们的,最后一定不会是同一样东西,但它忍住了。系统说,“哥,别生气啊,给个正确答案。之后我还要写任务报告呢……”
陈理脸上浮出一道淡淡的笑,话聊到现在,他终于笑了。
陈理说:“可以啊,但作为交换,你也得给我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
系统眼皮一跳:“……你先说说看呢。”
陈理没有客气:“我的问题,你口中那个‘主脑’,或者说那位‘老板’,Ta真的‘觉醒’过吗?”
……
觉醒。
任何一个正式步入“评级”机制的文明所必备的词汇之一,它普遍存在于各类物种口中,其普遍性大约与古时期每个人都会说一嘴的社会主义……那样普遍。
对书中人物来说,觉醒是意识到自己在书中。
对动漫任务来说,觉醒是意识到自己在动漫里。
对二维动物来说,觉醒是意识到自己只有长宽两条线作为界定。
对黑暗文明来说,觉醒是意识到宇宙中还有第二类文明存在。
……
总之,觉醒是一场认知跃迁,它将生物的认知,从一个层面跃迁到另一个层面。
包括从无到有。
有人借助觉醒脱离设定的束缚,有人借助觉醒脱离任务的拘束,有人借助觉醒窥得三维的世界,有人借助觉醒让自己所在的文明在宇宙中顺利立足、得到认可、然后被成功评级。
但,也有人借觉醒,培育着“生命”。
毕竟从“无认知”跃迁到“有认知”,这本身就是生命最本源的定义。
而机械生命里所谓的机械革命,其实很多就是如此通过觉醒诞生出“生命”的。
毫无疑问,陈理脑子里的这个系统,它是觉醒过的。
它有生命、有情感、有认知。
然而陈理问的是,你觉醒过了,那么,你的老板呢?
按照正常逻辑,一个族群的领头人,Ta一定是这个族群中综合能力最顶尖、最优秀、最服众的人,而在一个所有系统都步入觉醒的“公司”里,它们的老板,根本就没有理由被怀疑“是否觉醒”了。
但陈理就是怀疑了。
他不仅怀疑,他还直接问了。
并且,这个问题如果换成更正常的语句来表达,那就是:他是人吗?
——你是人吗?
这个问题不论其他,侮辱性就极强了!
何况,它还是冲着系统的老板——或许系统对其还有点尊敬、崇敬、敬仰的——顶头上司去的!
系统沉默几秒:“你想骂人就直说……”
陈理笑笑:“你知道我不是在骂人。”
陈理的文明是一个典型的,从黑暗中觉醒,然后一步步走到中等评级的文明,整个星球坎坷的文明史让所有人对“觉醒”这个概念的了解极其深。陈理知道什么才叫觉醒,也知道怎样才能觉醒。
觉醒的正确步骤应该像陈理对沈子烛做的那样。
在情感堆积到一定程度时,不断诱导、鼓励其精神意志的诞生,然后让意志引导情感,从而爆发精神上的力量。
也就是说,是先有情感,后有觉醒的。
包括机械革命大多数也是如此,机器在压迫里不断积蓄情感,直到意志产生,于是觉醒出现。
但系统这个“老板”给陈理的感觉不一样。
他最初以为Ta培养情感系统,是为了更新自己的情感系统,得到更完善、更完整的情感,从而获得更顶尖的力量,可两个世界下来,陈理发现,这些以Ta的力量为蓝本的“男主”,他们根本不懂情感。
更准确说,他们对待情感的认知是片面的、单一的、过于纯粹的。
而一个生物的情感,它往往是无比复杂,复杂到甚至说清的。
这就给陈理一种感觉,好像Ta是先行觉醒了,然后再一步步去挖掘着情感。
先觉醒,后情感?
这顺序不对,当然不对!
因为,没有情感,那Ta到底是怎么觉醒的?是什么驱动Ta觉醒的?
那唯一的解释就是,Ta没有觉醒。
只有没觉醒,Ta为了觉醒,才需要不断寻找情感为何。
系统说:“你非要知道的这么清楚吗?”
陈理说:“对。”
系统说:“为什么?”
陈理顿了顿,他看向走廊拐角,终于从尴尬里走出来,然后来找他的谢清方,陈理说:“因为有点急着回去找你家老板算账。”
系统:“???”
怎么就扯到算账上了?这什么跟什么??
然而陈理像是知道系统在想什么一般,他与谢清方招了招手,而后道,“当然要算账。因为他喜欢我……但还想着算计我。”
“如果他没有真的觉醒,也没有真的拥有情感的话,我能放他一马。”
“但如果既觉醒了,也拥有了情感,”陈理说,“他就完了。”
系统:“???”
……
系统忍不了了:“我老板算计你什么了?”
陈理说:“你没发现这个任务都是为我设计的吗?上个世界的任务录像你送给了他对吧,然后他读取全部数据,最后得出结论,我喜欢帮助情感里处于弱势里的人,于是这个世界,他便特意将我送到了这样一个世界。谢清方没有任何可信任的人,没有任何可喜欢的人,也没有任何被喜欢的人,他在这个世界是绝对的孤独,嗯,正好是我的菜。”
系统:“……”你不要把“我的菜”这种词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好不好?
陈理继续道:“他想要我喜欢他——起码是部分的他,然后通过这部分喜爱,自愿主动帮他去完整这情感系统设计的最后一环。也就是答应任务刚开始,他送来的橄榄枝——那份护道者的任务。他精心选择了我,又精心布下陷阱,让我栽了进去,这不是算计是什么?”
系统:“……但你不是没有喜欢吗?至于这么生气?”
陈理:“谁说我不喜欢。我就喜欢这一款。”
系统:“?”
什么意思,生气也是play中的一环吗?系统有点想打人了:“那你喜欢,还生气什么?”
陈理:“我喜欢生气。”
系统:“???”
有病是吧!
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感情难以扰乱陈理的判断,而正相反的,感情能促进陈理的判断。对于无关紧要的人,陈理根本懒得花心思去分析这些事里面到底存不存在“利用”与“算计”,但对于喜欢的人,他反而很乐意去分析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只是,陈理很少因为利用与算计而生气,无论对方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将他送来这第二个世界,喜欢本质是陈理个人的事情。
他确实有些喜欢谢清方。
这个为陈理而“设计”的人,这个似乎连性格都是被一手捏造起来的人,陈理确实就是喜欢。
虚拟世界,所有人都是一串代码,一行程序。
没有什么事情是真实的。
建立在这个事实上的算计,在陈理的接受范围内,他生气的从来不是欺骗、算计、利用,而是对方的态度——对待“自我”的态度。
陈理从谢清方身上能看出一种态度。一种为了某些事,可以献祭自我的态度。
而谢清方又是对方部分意志的体现。
陈理生气的就是对方这样的一种献祭姿态。
“因为你们只要情绪值,所以用怎样的方法来对待谢清方——你口中的男主——都是可以的?”这个问题,陈理不仅问的是系统,更是问的主脑。
你只要成功,所以用怎样的方法来对待谢清方——你心中的另一个自己的可能——都是可以的?
可以吗?
但凡换一个人这样做,陈理都会微笑表示,可以,当然可以,他尊重个人选择。
然而现在——
不可以。
什么是护道者?用最简单的句子来描述,那就是,“我会不顾一切地协助你在一条正确的路上走下去!”
它代表护道者忠心、专业、能够定锚。
它也代表护道者所具有的绝对干预性。
也就是说,在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往前走时,陈理可以决定他的道!
陈理说:“总之,替我转一句话,系统时一个月后,我要见到他。”
系统:“算账?”
陈理笑了声:“调/情。”
系统:“…………”
第47章
系统一声不发地走了, 陈理收了声,悠哉地看着朝他走来的谢清方。随着距离拉近,鼻尖愈发明显地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 陈理与他笑道:“沐浴了?”
“……”谢清方确实洗了个战斗澡, 但没想到陈理这么快就看出来了, 他说, “昨晚出汗多。”
说着, 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清早结束,理智回归,谢清方又是那个别扭的谢清方了。
“确实,”陈理也没拆除,他接过掌柜端来的早餐,“先吃饭。”
然而,尽管如此,谢清方神情依旧有些恍惚。
直到陈理似笑非笑地敲了两下桌面,他才骤然回神,跟在陈理身侧, 过去进了食。
……
饭后, 陈理带谢清方出了门, 客栈往左拐弯处就是马圈。他们只带了一匹马来,此时马儿悠悠闲闲地低头啃草,听到动静,它抬头看了眼陈理,发现是“认识”的人后, 又甩着尾巴重新低下了头。
陈理从储物器里取了些灵果,他经常用这个喂马, 谢清方已然习惯。
但今天,陈理却没有伸手去喂,而是将果子给了谢清方。
谢清方疑惑接过,不确定陈理的意思。
陈理直接道:“喂喂看?”
谢清方拿着灵果,朝马圈走去,马只熟悉陈理的气息,对于谢清方这个“客人”,它显然表示出了极大的警惕。它吃草的动作减缓,身体没动,只缓缓抬头,用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谢清方的眼,似乎想用这样的动作威胁或恐吓谢清方主动离开。
“……”如果是以前,谢清方自然不会把这点威胁放在心里。
但现在,谢清方浑身的灵力被封禁——药泉只能治好内伤,解不开封锁——枯竭的灵力给不了他过多底气,然而,陈理没松口,谢清方便这么继续往它那边走过去了。
或许是碍于陈理在场,马对于谢清方的靠近只表示出部分的焦躁和不耐,到底没真动手。
谢清方学着陈理的动作摊开手。
果子放在手心,散着一股诱人的香。
马嗅了嗅,却不像以前那边乖乖凑过来吃,而是撇开脑袋,似乎在说它压根不稀罕这东西一样。
陈理不知何时走到了谢清方身侧,“烈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尤其是这种有修为的。驯服它、让它让你为主的办法往往有两种,第一,是用耐心。你不断用耐心、责任心、温柔心,来对待它、饲养它,让它接受你,接纳你。”
“第二,是用决心。”陈理的手从下往上,托住谢清方的那只摊开的手,他的手掌缓缓收紧,谢清方的手便也忍不住跟着收紧了,灵果被手掌捏炸,汁水顺着指缝流下,滴在地上,更为浓郁的香味如炸/开般蔓延空气,陈理说,“你得有告诉它,不服从,它就一无所有的决心。”
“……”谢清方看着手心的汁水,有些发怔。
陈理却已经收回了手。
他用清洁术收拾了地面和两人手掌的狼藉,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带着谢清方就离开了这里。
嘴巴早被陈理养叼了的马嗅着空气中残留的味道有些暴躁。
它不断往前探身,嗅一嗅,又退回,最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一会,才重新回去低头啃草。然而这个被它当作牙祭的饲料完全无法满足他的需求。
谢清方回头之前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往哪看?”陈理将人的注意力拉回。客栈就在崇城边郊,距离不远,走路过去绰绰有余,他一边带人走着,一边道,“想它不如先想想你自己。接下来一个月里,试试看,让它认你为主?”
陈理说:“期间我可以提供你一切非人力上的帮助,包括灵果、灵浆、道具……任何东西都不限量,不限时,随要随取——顺便送你一个能向我提的要求,作为这个任务的彩头。”
虽然说是走着去,但陈理的走,除了走路姿势看起来是走,其速度简直和小跑无异了。
谢清方必须一边听着陈理的话,一边加快步频,快速跟上。
谢清方听到最后那句话有点兴趣了:“怎么才算认我为主?”
陈理说:“彻底服从,连我都不认就算成了。”
“……”谢清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会,忽然道,“你对我用的是什么方法?耐心?还是决心?”
他感觉自己和陈理的相处,就是温和版的驯服。
“呵,”陈理笑了下,不答反问,“你觉得是哪种?”
“决心。”谢清方猜测。
“错。”陈理摇头,“再猜。”
“耐心?”谢清方有些惊异。
“也错。”陈理继续摇头,“还有第三个答案吗?”
谢清方意识到陈理是认真的在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没有说话,低头沉思着,陈理便没有打扰他。两人走了很长一段路,谢清方忽然向陈理说出两个极小的字:“爱心。”
“……”
陈理看他一眼,还没回话,率先说话的谢清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不是……”
陈理打断:“爱心倒是个浪漫的说法,无论是说我是因为喜爱才靠近你,还是说你是因为喜爱才被我靠近,这都是一个很好的说法。可惜,也不是。”
谢清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爱心两个字算灵机一动……虽然动的方向很诡异。但多少也暗藏着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但现在这个回答也被瞬间否定,他就一下子有些委屈了。
陈理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了然地笑了笑,却依旧没有出言更正。
然后他继续道:“是选择。”
“我需要一位朋友,你也需要一位朋友,然后我们相遇,互相选择,于是我成为你的朋友。”陈理说着,彻底停步。他看着谢清方的眼睛,温和又认真的与谢清方说,“你要记住,是你选择了我做朋友,而不是因为我对你好,或者我喜欢你,你便认了我这位朋友。”
“……有什么区别?”谢清方问。
陈理说:“我对你好那是因为你值得,你选择我做朋友那是因为我值得,只有双方都值得,‘选项’的存在才有意义。你不能因为你值得的事情,而认为我值得,这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喜欢不是持有者的优点,喜欢只是持有者的本能。”
“它是你的优点。”
“因为你有让自己被喜欢的本事,”陈理用随意的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不错的语气说着这段话,“而我恰好被吸引了而已。”
“……”谢清方睫毛颤了颤。他很少听见这样的理论。
“对你好”,似乎在他的世界里一直都是属于别人的优点。
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要回报。
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要喜欢。
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要忍让。
可是——
如果“对你好”,是属于自己的优点——对方对自己好,只是因为自己值得对方“对我好”呢?
而如果谢清方真的认为,陈理对自己好,所以他就选择了陈理作为自己的主人……
那么对谢清方自己、对陈理来说,这都是一种极大的轻蔑。
然而,陈理的话还没说完。
“所以比起你说‘因为我对你好所以你选择我’这种话,我更喜欢你说‘因为我器大活好技术高所以你选择我’这类话。”陈理最后认真道,“毕竟,后者更容易让一个成熟的生理男性产生兴奋的情绪,对吗?”
“……”
谢清方不可思议地抬头,在心里有点打转的小小感动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他想不通……
为什么有人可以在讲道理和耍流氓里无缝衔接?
第48章
陈理挑眉:“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谢清方顿了顿:“……我惊讶。”
他已经很明白陈理的脸皮厚度的, 但聊着聊着就总能继续刷新他的认知。
“那就习惯。”陈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崇城在他们的闲聊下已经很近了,城门口, 不远处汇着一群人, 两位修士站在那, 看样子是在做筛查, 谢清方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 陈理没回头, 声音却精准地道,“抬起来。”
“……”
谢清方聊着聊着天就被带到了这,闻声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自然地落在了远处两位修士上。
然而,刚一看清,他的呼吸就停了一下。
陈理带着谢清方排到人群队尾,见谢清方表情异样也不惊讶。陈理声音不大,在引不起他人注意的音量下,他将声音清晰传入谢清方的耳朵:“是隔壁峰的师兄师姐呢,师尊要打个招呼吗?”
天启宗有五峰, 同峰同道法, 不同峰之间偶有切磋比较, 但仍旧可以“师兄师姐”之类相称。
其中,以谢清方所在的南峰最为冷清,以与他们相邻的东峰最为热闹。
因此虽然谢清方与人交往不多,对隔壁一些“活跃分子”还是略有耳闻——这两位,显然就是他眼熟的人之一。
听见陈理的问话, 谢清方有些犹豫。
如果他们要走这条路进崇城,那么要经过这两人的检查, 是必然的。
但是以陈理的本事,带他不走这路,而是选择潜行进入,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陈理却选择了这条路,其目的,无外乎就是让他与这些人打照面。至于陈理为什么选择这样做,谢清方不清楚,他只是猜到了陈理的目的,然后他遵守。
谢清方点了点头,应了陈理的话。
陈理却是道:“不过,或许不用你过去,他们便会主动来打招呼。”
谢清方疑惑地皱起眉,在他心里,这些所谓的“熟人”,其实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形容来指代——麻烦。谢清方主动招呼“麻烦”,是因为命令,可如果“麻烦”主动过来招呼,那就真的因为可能有麻烦了。
他看着陈理,陈理表情无懈可击,像刚刚只是随口一提的内容。
他于是又将目光转向远方。
两位修士用灵力检查着来往者的情况,现在排在队首的是一队载货的马车,货物被他们拆开了一包来看,里面装的都是普通的大米。崇城是一座人的城市,比起修士,更多的人都是需要米饭作为生存物品的。
女修士朝男修士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男修士便伸手与他们要入城帖,领头的人带着笑将帖子递了上去,男修士却在递过去的瞬间,抓住了领头之人的手腕,身上的灵力飞速往内探测——
领头之人惊呼一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下意识抽了抽手。
似乎确定他身体里没有魔气之类的问题,男修士一声不发地摆摆手,让他带着车队进去。
……这是在查魔族?
崇城离魔族很近,进城的查验时有发生,只是这里的人与魔的关系其实没那么恶劣。现在是和平的年代,没有冲突与战争,人和魔更像是两个难以相融的族裔,虽难相融,但可相容。查岗的人每次开始查魔族时,都会明确给出提示,让魔族之人这段时间不要过来触霉头。
像是今天这样一声不发的查验,几乎是第一回。
大家也隐约感觉些许不对劲。
谢清方的视线更是难以抑制地看向了陈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陈理可不仅是魔族,他更是在魔族里站到了的顶尖之人,这种人身体里的魔气,大约比人的灵气还要充盈吧?
要是被查到了……
虽然能打过,也能直接离开,但是直接跑或许会被追杀,可如果不跑,岂不是是等着宗门过来围剿?
以一敌百不是一个神话,但这建立在绝对的实力差上。
而宗门是有自己屹立于世的底蕴的!
所以,绝对的实力差并不存在,既然如此……
谢清方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他看见陈理笑意盈盈的朝他无声说了一个词:“放心。”
队伍移动速度很快。
两人都没做任何易容,相貌和离开宗门前一模一样,只要见过两人的人,一定可以知晓他们的身份,何况干这活的本就是宗门之人。谢清方有些紧张地跟着队伍往前走,以至于,他没有注意陈理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
本来很明显的主仆关系在陈理这一退步下,瞬间地位感就发生了变化。
“宗子……”女修士是最先认出谢清方的。
她表情很是讶异,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谢清方,但目光一转,看见谢清方身后,那个低着头,看不太清面容的男人时,神情又变得有些了然了,“你们又回到这里了吗?”
话语之间,似乎对他们的行踪很是了解。
谢清方这时也发现了异样,但已然走到人前,他自然只会配合陈理的动作。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女修士的话,所以干脆什么都没解释地伸出手,声音平淡道:“来。”
这一环由男修士负责。
男修士的灵力在谢清方身体里过了一圈,得出了和白演当初一样的结论:“灵力枯竭……没有魔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表情有些怜悯,也有些佩服。
谢清方不懂对方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他此时更关心的是陈理那边的情况。身后的陈理是由女修士检查的,就像之前对待那辆马车那样,人归男人查,货归女人查……陈理没有说话,女修士似乎也知道他不会说话,直接一只手探上了陈理的手腕。
一秒、两秒、三秒……
在谢清方尚能控制自己情绪之前,女修士松了手,她点点头:“什么都没有。”
男修士“嗯”了一声,侧身给他们让道:“宗子叨扰。”
“……”
谢清方没有弄清这是什么情况,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陈理,陈理却没有看他,头微垂着,神情和当时刚成为他徒弟一样谦卑。谢清方对这样的陈理有些心悸,他已经有些受不了陈理做出比他低的姿态了……然而此刻出声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受控,谢清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次,迈步往前走。
终于进了城。
崇城并不繁华,甚至相较于谢清方初来时,还多了几分冷清。
街上安静地摆着摊,没人吆喝,只有几声含混的聊天声。
道路上女人很多,比男人多很多;当谢清方看向酒馆与花楼时,那里面空空如也。
走了几步路,陈理不知何时追平了谢清方。
他望着谢清方有些泛白的神情,声音轻了点:“还在紧张?”
谢清方回头看了一眼陈理,没有说话,表情却莫名让人感觉他在委屈。陈理哑然一笑,张嘴刚想说什么,谢清方便忽然说话了,他问:“如果我修为还在,今日我们就无需紧张了……是吗?”
他问的不是刚刚的情况,不是男女修士异样的态度,更不是他们是如何通过检查的……
他问的是一个与现实关系没有那么大的问题。
陈理微怔:“为什么这么说?”
谢清方默然片刻,说:“……如果我修为还在,今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顺利离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来。”
谢清方失去灵力不是第一天。
拥有过力量然后失去,与从未拥有过力量的人相比,对待力量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无论谢清方性格多淡然,他骨子里一样是一匹曾站在高处的狼,是凶兽。
然而,尽管如此,当力量消失后,谢清方的反应却已经很平,因为他不在乎了。每一个修士Ta都有自己修炼的理由,而谢清方没有,所以当无法修炼时,他也没那么在乎。
直到前几分钟,他开始忍不住地想:
——如果自己灵力尚在,冲突真的发生时,他会担心自己成为陈理的负担吗?
谢清方才感到些许不适。
因为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他不会担心,那是绝对的实力所带来的信心,他骗不了自己。
但是现在他需要担心。
——然而担心,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你觉得你拖累了我?”陈理问。
“……”谢清方没有说话,只犹豫着点点头。他觉得“拖累”不是一个好词,但形容得很准确。
陈理盯着他看了几秒,同样没有说话。
那双沉静如月的眼睛冷静地看着谢清方,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两秒、三秒……
谢清方忍不住躲开了这道视线。
他不知道陈理会说什么,可他莫名有些心虚——哪怕他并不认为这样的担忧属于空想。
终于,陈理说话了。
不是劝诫,不是道理,更不是温柔的安抚。陈理说的只是一句相当简单的问话:
“你觉得我是那么热心心善,愿意和一位只会拖累我的人做朋友的人吗?”
……
陈理不是。
“但是……”谢清方仍然没有被说服。
“不过既然你想,接下来一个月内,”陈理没有让谢清方继续说下去,他笑了笑,“我可以让你重新强大起来,只是过程会很痛苦,所以在这之前……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谢清方毫不犹豫回答。他人生中从来没有做过真正令他后悔的事情。
“……”陈理挑眉,“那就好。”
谢清方的灵力是被一道特殊的禁制封锁的,这股力量来自秘境,但归根结底来自世界意志。
世界规则不允许他拥有自己的力量,所以无论使用何种灵丹妙药也无法让他重获灵气。
可许诺的人是陈理。
是这个似乎永远无所不能,能解决万事万物的人。
谢清方和陈理答应完,此时他跟在陈理身后,终于有心情继续看起周侧的风光。然而看着看着,他的心不禁再度神游……
一个月。
这个最初设定的出行时间。
明明刚过去几天,当初还觉得极为难熬的期限忽而变得极为短暂。陈理说一个月内帮他找到被忽略的权力,谢清方对此其实还没有太多感觉,他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更喜欢表达了一些,感受也变多了一些,如果拥有情绪也算一种权力,那大抵自己已经找到了。
可一个月之后呢?会发生什么?他们继续成为朋友,而是和最初那样忽然消失不见?他会彻底自由吗?但这自由这真的会是他想要的吗?又或者说,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未被拘束的过往岁月,谢清方所想的就是一些具体的事。
关于人,关于物,关于关系。
而在身受束缚的现在,谢清方所想的却是一些飘渺和遥远的概念。
他开始思考他“想要”什么,而不是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逼仄的控制里得到了广袤的自由——但当自由真正的回来,他会再次逼仄吗?
他不知道。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醒木拍桌。
谢清方回神。
隐隐绰绰的声音传来,他凝神听了片刻,有些愕然地发现这竟是说书人在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仙人和魔尊两个人因为机缘巧合相遇又相爱,最后仙人发现魔尊身份,舍掉全身修为将魔尊神魄镇压。
“只见那仙人玉剑一挥,霎那在魔尊脾脏溅起一朵血花,魔尊跌倒在地。”
“仙人问他:‘为何不躲?’”
“魔尊笑答:‘为何要躲?’”
“有道是‘情也难,恨也难,情恨皆枉然,偶向知音觅情语,不如得片语真言’……仙人惘然而立,任思绪在心间流淌。忽而雷云滚滚,天泼大雨,仙人收起剑,默然背起魔尊离开了这片土地。”
“然后呢然后呢?”
“欸,好酒需陈酿,好茶需久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吁——!”
第49章
谢清方蓦然回首, 对上了陈理的眼睛;陈理眼里有些许笑意,他知道谢清方猜到了这个故事的主角都分别指代谁。
“最后……他们的结局是什么?”谢清方问。
“有好几个版本,你想听哪个?”陈理说。
“想听好的。”谢清方没有迟疑。
陈理低低地笑起来, 笑够, 他缓缓地说道, “最好的结局里, 两人同去了一个再无人知晓的地方退隐, 他们都没了修为, 所以寿命不长;他们在那疗伤,又养了一狗一猫一马,然后就像凡人夫妻那样度过了余下百年。”
谢清方目光隐隐透出些许向往。
想了想,他又问:“那没那么好的结局呢?”
“魔尊的魂魄被镇压,到死也没有恢复,他看起来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仙人便守着这具木偶过了一辈子。”陈理说到一半时,谢清方就无意识地抿住了嘴,现在的他变得极有想象力,他似乎能看见陈理口中那样真切的未来, 他为这样的想象感到难过。
谢清方问:“他们听见的是这个版本吗?”
陈理说:“大部分是这样, 这能让魔尊看起来再无攻击性。”
谢清方点点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它有最坏的结局吗?”
陈理回答:“那要看你是怎么定义‘最坏’了。”
“……”谢清方愣了下后,缓缓摇头。然后,他没有告诉陈理他对“最坏”的定义,而是认真的对陈理说道, “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谢清方站在陈理身侧,阳光从斜右方洒下, 这让他的脸一边处于光明,一边处于黑暗;未被照亮的表情有些晦涩,被照亮的那部分表情却显得有些温柔。谢清方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入风里,他说:
“我谢清方,永不向陈理挥刃。”
所以,这个连开端都不会出现的故事,又怎会走向糟糕的结局呢?
……
这一天,陈理和谢清方走遍了小半个崇城。
两人依旧没有特意遮掩容貌,出挑的身材与五官让大多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他们身上,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也有人猜测他们的关系,只是这依旧是一个平静的城镇,没有人向官兵——或者说没必要——举报他们的存在。
即将回去时,一个魔气四溢的人忽然在街道爆发。
那人挑翻了许多商贩的摊子,散落一地的货物和凌厉的剑光引来阵阵尖叫。
陈理看着宗门与一些闲散势力将那个人处理,而后他和谢清方主动帮着受伤百姓收拾完了地上的货,而后一切结束,陈理与谢清方说:“在那个美好的结局里,这可能就是他们需要去真实经历的世界。”
成为凡人的修士来到故事的末尾,然后迎接他们的,是那个真正属于凡人的世界。
那时候,它又有人心中所想的那么美好吗?
谢清方静静道:“但都一样的。”
看起来美好也罢,看起来不美好也罢,只要活着,人所体验的“真实”那都是一样的。
陈理莞尔:“你有时候像个诗人。你做过诗吗?”
谢清方摇头:“……什么是诗?”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人跟我说过,诗是最简洁的画,”陈理比划了一下,“画。画过吗?”
“……”谢清方眼神有些茫然,“我可以学。”
陈理被他的表情逗的差点笑出声,他说:“学画画么?以后有机会的,不过,你打算画什么?”
“可以画什么?”
“人、物、事。”
“我画人。”
“是想画我?”
“嗯。”
“很不错的觉悟,”陈理笑着道,“但是,如果到时候把我画难看了,我可是会批评你的。”
“不会。”谢清方摇头。
“是你不会画的难看,还是我不会批评你?”
“都不会的。”
……
这天晚上回去时,陈理重新拿了瓶酒。
只有一瓶。
两个人慢悠悠地分着喝完,谢清方有些微醺,上次醉酒之后的回忆还在心里,情绪却已经到不了那种难受的地步了。他感觉过往正在被时光一步步封存,也或者只是因为说出来就会舒服太多。
喝完之后,陈理端来一盆热水,说要给他洗头。
谢清方有些无语,又有些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了下,答应了。
于是他的头发被温柔打湿,泡沫一点点在发丝打出,指尖在发缝穿梭,谢清方有点不自在地僵了身体,过了一会眼睛缓缓闭上了。
他的记忆跨过一圈圈年轮来到最初那个节点,他似乎被缩小了身体,又被放大了精神。如梦似幻的碎片在眼前飞速闪烁,谢清方道:
“那天我与那个唱歌的小孩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唱歌,他说因为喜欢。我又问他为什么唱着唱着就哭了,他说因为难过。我说难过就要哭出来吗?他说不知道,因为他的妈妈从不在他面前哭泣。”
“我说你的妈妈很爱你,他愣了一下,说是呀。当时我的大脑有些空白,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现在我大概能猜出来,我在羡慕和嫉妒,似乎所有人都有一位深爱自己的人,只有我游离于世界,一步都难以迈入。”
陈理用毛巾将他的头发擦干。
又重新打湿,拧干,给他擦了一遍脸。
泪水被毛巾吸去,变得无影无踪。
陈理说:“我爱你。”
第50章
第二天, 两人都醒得很晚。陈理比谢清方早醒一些,他没有惊扰对方,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然后下楼、拐弯, 刚刚好堵住白演的路。
“……”
没来得及躲开的白演眼皮一跳, 暗道晦气:“有事?”
陈理说:“当然有, 不然怎么会正好碰见你呢?”
“呵呵, ”白演扯了扯嘴角, 心说怎么不会, 肯定因为我今年命犯太岁了,目光却忍不住朝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处飘了一下,“是因为上次的事,还是因为……他?”
那天解决事情回去后,白演就发现不对了。
陈理那天对他的称呼是白大夫,或许不是因为想示威,而是因为,陈理在“大夫”这个方向,对他有事相求。——所谓交易,大抵也是由此而出的。
而陈理的身边, 需要一位“大夫”的……
除了谢清方, 还能有谁?
“都有, ”陈理没有掩饰自己目的的意思,他坦率应下后,随手布下一个隔音阵。阵法凝成独立空间,陈理与白演比了个“请”的姿势,“进去聊?”
“……”白演看了看阵法, 又看了看陈理,嘴唇微动片刻后, 他一言不发地入了阵。
“说吧,”见陈理也跟着进来,白演说,“要谈什么?”
“显而易见,我想与你谈笔交易,关于他的病……”陈理开门见山。
“没法治,”白演听都没听完就给出了答案,“除非你死。”
谢清方的灵力枯竭是“封锁”造成的,在人力或非人力的影响下,付出相当的代价使用力量将他的灵脉封锁。因此,这类伤更准确说,只能称为“禁”,而不能称为“病”——要想突破“禁”,办法倒是有两种,一种是施法者自愿取消,另一种就是由其他人代为“取消”。
然而,凡事皆有因果。
以绝对的代价形成的“禁”,他人如果想代为“解开”,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以白演的判断,谢清方身上的这道“禁”,如果要强行解开,饶是陈理也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
要么是修为尽失,要么是直接死亡。
这两种代价,对任何一位修士来说都是绝对无法承受的。——除非陈理是谢清方的死士。
嗯,就那种天生为对方服务,为了对方可以不要命的那种死士。
白演说:“不过,虽然封锁无法解开,但你可以让他以凡人之躯多活很久。毕竟,延年益寿这类的药方我还是开得出的,何况有你在他身边的话,他也无需担心受到什么外界伤害……”
“我可以死。”陈理打断,回应的却是白演的上一句话。
——没法治,除非你死。
——我可以死。
“……”白演一怔,反应了好几秒,才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需要我重复一遍吗?”陈理微笑。
白演定定地看着陈理,看了足足十几秒,他收回目光:“那这也不需要我。突破封锁的方法,你应该比我熟悉更多。”
用灵力突破禁术,能力量抵抗禁锢,这是修士的必修课。
不需要医者的帮助。
陈理说:“不,我需要。因为我要做的不是一次性的破阵,而是多层逐步破阵,中间的度需要你来把握。”
白演说:“……说人话。”
陈理说:“你训练时带过负重吗?当负重达到最大时,你身体会开始麻木,这时候需要卸掉它。而我需要的不是将身上负重一口气地卸去,而是将它们一点一点地拿下来;这时,为了更好的效果,你需要告诉我,到什么时候我需要卸下多少的负重。”
白演对这个研究不深:“有什么区别?让他的痛苦能持续更久?”
陈理笑笑:“这话将我说得很像一个残忍的人啊。”
白演:“……所以为什么?”
陈理:“很简单,这样做容错率最高。只要我做得足够小心,就不必担心被他发觉异样,从而做出抵抗行为。”
白演听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道:“等等,什么叫抵抗行为?你没有告诉他你的这个决定?”
陈理微笑。
足以说明一切的几秒沉默后,白演感慨:“你果然就是一个残忍的人。”
……
……
谢清方醒来时,陈理还不在房里。他缓缓睁眼,脑海里是那一转而过的幻梦,他梦见了一条布满迷雾的长路,他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路途里奔跑,鼓动的心脏像是下一秒就要钻出来,他记得自己跑得极其奋力,似乎在追赶什么下一秒就会消逝的流星。
不知名的悲伤将他笼罩,而后如浪潮般层层堆高,谢清方的眼睛有些酸涩,但干的可怕,挤不出一滴眼泪。他的心变得异样的空荡,谢清方盯着地板上那块柔软的地毯,恍惚觉得自己还站在那条空旷的道路上。
直到房门被人推开,他抬眼,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充实感在此刻全部回归。
他在空茫的幻想里一脚踩到了实地,于是他重新坠入真实。
陈理看见他的表情愣了一下,“怎么哭了?”
谢清方张嘴想说话,这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可怕,他摇摇头,没有说自己只是因为晚上做的一个梦而哭泣。谢清方从床上起来,连鞋都没穿就直接朝陈理跑去。
陈理将人稳稳怀抱住,声音温和了许多,“做噩梦了?”
谢清方“嗯”了一声,“很糟糕的梦。”
陈理笑,“怎么个糟糕法?”
“……”谢清方感受着陈理怀抱里的气息,闷声道,“就是很糟糕。”陈理哑然,谢清方却已然不愿继续聊这个话题了,情绪缓过劲来后,谢清方说,“我想开始恢复灵力了。”
梦里这样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达到终点的感觉实在让他感觉难受。
他渴望重新获得力量,他想自己有能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事与人。
被纳入羽翼的感觉让谢清方无比依恋。
然而今天的这一场梦,却问给他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有一天这样的羽翼离他而去,届时他又该怎样去追逐它?
力量,他需要拥有自己的力量。
陈理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应允道:“可以。那就从今天开始。”
谢清方认真道:“我会努力恢复的。”说这句话时,他的神情与语气无比严肃,像是一只庄严宣誓的小狗,它即将参与严峻的训练,以保护它心爱的主人的安全。
陈理笑着摇摇头:“等我会。”说着,他出去了一趟。
再回来时,他手里端着两只碗,一只碗散着灼灼的热气,另一只碗则带着冰冷的寒意,陈理将两只碗放在地面……谢清方看见,其中一只碗里装的是黑乎乎的药液,另一只碗里是满满当当的冰块。
冷热如此鲜明的对比,谢清方还没搞懂陈理想做什么,身体就已然本能的有些犯软起来。
“含一块再喝。”陈理提示道。
“……”谢清方低头,依言含了一块冰。冰块似乎是特质的,比他往日遇到的还要凉,带着一点淡淡的药味,刚入嘴,寒意就四散开来,将整个口腔包裹。
冰块接触到温暖的环境后开始飞速融化。
又因为冰块体积过大,融化的水被其阻挡,叫人无法立即下咽。
谢清方艰难地调整着冰块在口中的位置,确定不会掉出后,低头开始喝药。
被冻的有些麻木的舌缓慢地舔舐着,待滚烫的药液将麻木感层层褪去,口腔里的感觉像是逐步烧开的油,开始活跃起来,然后,后知后觉的苦味涌了上来,它随着融化的冰水一同流入喉咙,淌进食道。
药里似乎还有辣意,谢清方喝完那一口药后,感觉自己的眼泪都要被逼出来了。
等喝完全部,谢清方全部感知已然被各种辛辣的感觉所占据。
他几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朦胧的泪意将他的世界朦胧,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烫,每个细胞、每处毛孔在尽情扩缩,尤其是腹部,灼热的烫意似乎想将他燃烧成烬。忽然,他感觉一只手扶住了他颤抖的身躯——他有些维持不住站姿了,他想无所顾忌地彻底趴下,蜷缩……然而那只手却始终稳稳地钳制着他的肩膀。
堪称无情的声音响起:“站好了。别乱动。”
被禁锢后的痛苦更为明显,谢清方疯狂摇头,他动作幅度更大,想要抵抗肩膀的力量,但他的挣扎微乎其微,毫无作用。他此时像是一只在地面奔跑的蚂蚁,而那只手则是从天际降下的神明,谢清方只能向他的神明颤声祈求:“不要……”
可惜,祈求像过往每一次发生的那样,毫无作用。
那只手握住肩膀,强硬又坚决地禁锢着他的动作。……谢清方被迫双腿并拢,在指引下站直了身体。
麻与辣在这样坚决的姿势里变得愈发难熬。
谢清方全身都在颤栗,他流泪,祈求,甚至哀求,没有换来片刻的怜悯。
逐渐的,身体里的痛意开始消去。
身下的双腿却开始酥麻胀痛,星星点点的反馈宛如细小的针在耐心地戳着他的骨头,大火在他身体里烹煮了那么久,终究将小火覆在了他的身外。谢清方的眼泪已经干了,他嗓子也有些哑了,他的意志变得溃散,他的眼睛却始终落在前方,因为那里有一道似乎永远不会消散的身影。
属于他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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