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一个漫长的季节,禁锢他的力量终于消失。谢清方不受控的向前倒去,喘息声急促得像是在高原缺了氧的人, 彻底放松的身体将麻意从双足蔓延至全身, 他一动不动, 成了一尊狼狈的雕塑。


    陈理蹲下, 他看着谢清方的神情, 声音平静:“我说过这件事比你想象的还要痛苦。”


    谢清方没有说话, 他在费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


    终于,他呼吸顺下来,能够说出话了。谢清方回答陈理:“但我可以。”


    “很好,”陈理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微不可见的笑意,“不错的意志。坚持吧,虽然我也没有想过给你一次放弃它的机会。”


    ……


    痛苦的康复之旅就这样开启了,谢清方每天醒来后第一件事变为去喝完那一碗药。


    他原以为自己对于痛苦的忍耐力会逐步提高,但每天在陈理温柔的安抚下,谢清方反而越来越觉得痛苦难熬了。他对痛的感知在降低,但对于幸福的感知却日渐提高;他每日都在渴望接触与触碰, 渴望亲吻与拥抱, 他渴望自己被陈理看见, 被陈理彻底拥有,而渴望永无止境。


    如果他知道世界有一种病名为“皮肤饥渴症”的话,那他一定觉得自己确诊这个病无误了。


    除了喝药,谢清方还频繁去马圈。


    他用一些代价,交换了陈理手中的资源, 将这些资源带去马圈,独自做着自己的“驯服”工作。


    马匹越来越乖巧、温顺。


    陈理曾调侃它或许就是谢清方的第二生命, 还在谢清方身上探求过这个假设的真实性。


    在没有正事要干的时候,他们就出门。


    他们已经逛遍整个崇城,看遍了这周遭的全部风景,这些对修士而言渺小又脆弱的景致在他们眼里却别有几分味道。美很多时候是可以传染的,事实上美丽从来不是一个浪漫的概念,因为它实在太普遍了,哪怕你再抗拒,哪怕你都闭上了眼,你也能被风吹个满怀。


    第十二天时,陈理给谢清方换了一副药。


    这副药变得没有滋味,只有一点淡淡的锈味在鼻尖萦绕,谢清方偶尔小小地向陈理抱怨了药不好喝,甚至比不过水。陈理听着宠物撒娇,但笑不语。


    只是这副药的效果却比上一副好多了。


    谢清方感觉自己的实力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他身上的禁锢宛若风干的铁锈,被风一吹,便层层脱落。


    许久感受不到的力量回归,那种生命力的感觉让谢清方心情变得极好。


    他畅想着自己与陈理的未来,他觉得他们或许可以真正的归隐。


    就去没有人在的地方。


    就去只有他们在的地方。


    陈理安静地听着他的想象,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谢清方便缠到他身侧,想听他说出一个满意的答案。——除了陈理,这一面的谢清方大抵是所有人都无法接触到的。


    如果刚见面的谢清方是乍现的昙花,那么现在的谢清方他就是一朵永不凋落的冰莲。


    晶莹剔透又生动美丽。


    第二十三天,陈理为谢清方换上了第三副药。


    拿药时陈理再度遇到了白演,白演现在对他的感觉很是复杂。他不算真正的医生,但他却能算一位真正的义士、侠客,遇见时他问陈理,“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说吗?哪怕告别。”


    陈理问:“为什么要说?”


    白演说:“你为他付出了那么……”


    他还没说完,陈理便笑了。


    “付出的就一定是好的吗?我可从来没问过他究竟要不要这样的付出,”陈理说,“带着压力的好意未免是真的好意,事实上,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做的任何一件事,因为没有必要。毕竟那只是我想去做的,并非他想要的,所以真论起来,是我对不起他。”


    “……”白演说,“既然你这么想,那你不如直接告诉他,至少还能让他能跟你告个别。”


    “呵,”陈理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那他要做的大概不是告别,而是拒绝后续疗程,并将他的血送给我。”


    白演沉默。他知道这或许是真的,这两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家伙。


    陈理没有多说,他转身,离开前最后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


    “……忘不了。”


    换成第三副药,状态越来越好的谢清方甚至在屋里,提剑给陈理真正的舞了一曲。


    最后一步停在收剑上,谢清方额头有汗,看向陈理的眼睛明亮得宛若星辰。


    陈理笑着鼓掌,意味深长道:“脱了衣或许更好看。”


    谢清方习惯了陈理的浑话,闻言也没有以前那样的面红耳赤了,他跪在陈理身前,认真邀请道:“明天陪我去看看那匹马吧。”


    “训好了?”陈理问。


    “嗯。”谢清方回答。


    第二十五天清晨,谢清方准备喊醒陈理,陈理最近的睡眠比以前要多很多,谢清方时常睁眼,都能看见陈理熟睡的模样。躺在床上的陈理少了平日的气势,尤其当他没有睁开时,那双平静又带着审视的目光被敛下,陈理与他的距离变得极近……


    看着看着,谢清方情不自禁吻了上去,陈理被吻醒了,像他曾给谢清方讲过的那个故事一样。


    睡美人收到了王子的吻,于是睁开了眼。


    奇异的是,谢清方竟然是那个王子的身份,他正在亲吻他心爱的公主,他敬慕的爱人,他永不放弃的珍宝。


    就在这一瞬,谢清方对陈理说:“我爱你。”


    “……”陈理怔然片刻,他将人拉入怀里,满足地笑了,“我喜欢这样的告白。”


    谢清方从怀里看陈理,他从始至终都认为陈理与他是一类人。


    他们都是在黑暗与孤独里长大,却坚信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得到什么的人。


    现在他们得到了对方,他们将一起走下去。


    谢清方又想吻他了……


    这日中午,两人终于起了床,他们来到马圈,马儿已经饿的很是暴躁了,客栈投喂的食物他完全没有碰,哪怕像陈理最初看见的那样咀嚼动作都没有发生。它彻底认了谢清方为主,如果没有他的允许,它将永不触碰这些食物——它将自愿放弃自己的生命。


    谢清方给它喂了食,而后声音骤然一冷,指挥它做了好几个动作。


    跪、坐、直立、低吼、高嚎……


    陈理在一旁看着,直到结束,谢清方过来低声问他,“怎么样?”


    “好得我现在就想*你。”陈理低低地笑。


    “……”谢清方没说话了,训练时脸上带起的冰雪消融,他露出了一个极漂亮的笑。


    晚上,谢清方对陈理说:“我觉得你最近变得很温柔。”


    陈理挑眉:“你似乎在责备我以前对你并不温柔。”


    谢清方脸上染上一层红,他说:“偶尔我也想享受你的残酷。”


    陈理定定地看了谢清方几秒。


    忽然笑了。


    他如他所愿。


    ……


    第二十八日,第四副药后,陈理为谢清方重新戴上了晶云。


    久违的黑暗袭来,谢清方略显不安。


    陈理说:“试着用灵力去感受这个世界,你会发现能看清全世界。”


    谢清方催动灵力,他想看陈理,却被陈理拦住。陈理任他看了几眼,才道,“忍耐是一种美好的品德。你训马时使用一种方法吗?将一枚灵果摆在它面前,如果它能耐三天不吃,就奖励它双倍的果子。”


    “……”谢清方呼吸稍滞。


    “同理,如果你能坚持三天不看,我也会奖励你双倍的礼物。”陈理说。


    谢清方觉得他在将自己与一匹马相比,但不能否认,他变得极其兴奋。


    这三天他找回了自己人生中最坚韧的毅力。


    他没有看陈理。


    他靠着陈理的声音、陈理的气息,艰难地度过这36个时辰,而在最后两个时辰时,他与陈理一同躺在床上,陈理的声音轻轻地道:“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谢清方身体僵了僵,晶云后的眼睛竟然毫无防备就这样湿润了。


    他什么都还没有听到,但他感觉,他是真的进入陈理的内心了。


    无论生理还是精神……


    他们中间没有任何其他的距离。


    第52章


    “你听过文明吗?”陈理说的第一句话, 就是谢清方听不太懂的内容,“嗯,你也可以理解为宗门, 这一片浩瀚的天空下, 曾有过许多宗门, 我以前就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宗门里。”


    “宗门有很多人, 有男人有女人, 有灵兽有傀儡, 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应的身份,当然,只有男人与女人能够称之为‘人’,像灵兽和傀儡,就被称为人类的附属品。然而,随着宗门发展,对应灵兽和傀儡的功法大量更新,灵兽与傀儡诞生了自己的意识,他们有了生命。”


    “有了生命的灵兽和傀儡想在宗门独立,获得属于自己的身份, 而不是一个附属品。”


    “大量的革命……或者说斗争, 如雨后春笋般诞生, 最后将宗门割裂成两部分,一部分同意他们具有生命,是独立的‘人’,另一部分则坚决不同意他们的存在。”


    陈理讲得很慢,内容虽多, 谢清方也勉强能够听懂。


    就是一个很简单的背景介绍。


    谢清方所在的宗门比陈理口中的宗门要大很多,其中关系, 比陈理所说的要更复杂。


    不仅是对立,更有共生。


    ……当然,陈理所说的,只有最基础的对立。


    只是,故事里所探讨的“生命”对谢清方来说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因为他所在的真实世界,灵兽与傀儡本身就有自己的生命,不需要他们主动去争取这个定义权。


    陈理继续道:“两边两种观念形成后,谁都不服谁,于是战争继续。”


    “他们每一方都想着推翻另一方、消灭另一方,然后让自己的观点成为唯一的观点。最后,是同意他们是‘生命’的群体获胜——他们将这记为大事,记为里程碑般的成就,他们觉得自己是这里最厉害的宗门,他们战无不胜。”


    “在这样的信念下,宗门继续飞速发展。”


    “虽然不同的‘生命’里有争端、矛盾,但当时的发展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根本没人继续在意这样的矛盾,他们只看得见身体里飞涨的修为。”


    “接着,他们研发了一台很厉害的机器,能让人进入一个秘境,从里面体验别样的人生。”


    “他们为了改进这台机器,找到了很多人,让这些人作为设计师,设计出一个最好的秘境……最好这个秘境能让体验者永远沉迷于在那里,不愿再出来。……而我的朋友,就是这样一位设计师。”


    谢清方微微一动:“朋友?”


    陈理说:“朋友。大概吧,他是这样称呼我的,但我一直没有承认过。主要原因我觉得他有点太疯狂了,而我比他要冷静太多。可惜后来我承认了这个说法,他却再也听不到了,因为他死了,死于他的疯狂。”


    陈理口中的“朋友”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


    提起他时,他语气平静的仿佛只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但……


    谢清方主动抱住了陈理,他没有说话,他只是觉得陈理此刻需要一个拥抱。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被怜爱了。”陈理笑。


    “不好吗?”谢清方问。


    “挺好的。”陈理反手也抱住了他,两人在床上的距离彻底拉近,温度在肌肤之间传递,陈理继续道,“我的朋友,他有一个伟大到非常疯狂的想法,他想给只在机器里存在的人设计一款能够走出现实的游戏……哦,秘境。”


    “什么?”谢清方听绕了,“他想做什么?”


    “他想让秘境里虚拟的幻影,也像真正的人一样,能够从秘境里走出来。”陈理更简单地道。


    “……”谢清方听懂了。他手指微蜷,“这真够疯狂的。”


    秘境的幻影,对谢清方,或者对任何而言,就是死物,都是没有实体更没有生命的存在。


    它们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影响修士的道心,帮助或者阻碍修士的修行。


    强大者偶尔将一缕残念放入幻影,作为留音机使用。


    但也仅此而已了。


    陈理的那个朋友却是想帮这样的存在,创造出一份生命,然后主动走出秘境,来到现实!


    这个想法用“疯狂”来形容,一点都不冤枉。


    “疯狂吗?”陈理笑,“真正疯狂的还没开始呢。他不但这样想,他还真的这样干了,他利用宗门的资源研发出了这样一个秘境,把里面的幻影放出,然后将因为发展而默契保持和平的宗门搅得一团乱。”


    “宗门会围/剿他。”谢清方说。


    “不,宗门正式聘请了他。”陈理笑。


    “为什么?”


    “因为宗门发现幻影很好骗,也很好用,非常适合替代灵兽和傀儡,成为新的奴/隶。”


    “……”


    谢清方轻轻道:“然后呢?”


    陈理说:“然后他没有答应,相反,他还想把他研究的玩意给关掉,但宗门不许。于是他做了真正疯狂的事情。——他帮那群幻影造了反,一口气推翻了宗门。”


    “……”谢清方感觉自己在听什么魔幻故事,“造反?”


    “是,他是一个彻底的疯子,也是一个彻底的天才,”陈理说,“我有时候还挺庆幸,他竟然还残存一些良知——尽管他告诉我他这样做,只是因为好玩。”


    “那他为什么会死?”谢清方问。


    “因为那群幻影上位后,又开始反过来奴隶人类,他们想要我朋友帮忙想办法,囚禁人类一辈子,我朋友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止境的轮回,于是他自/杀了。”陈理说。


    “……啊?”


    谢清方犹豫着问:“那你……”


    陈理说:“我给他收的尸,作为赠礼,他把他的精神力送给了我。我当时想谁稀罕你的精神力呢,你这么有种就自己上位当尊主啊,靠人不如靠己,这个道理他活了一辈子竟然也没有想通。”


    谢清方默然片刻:“你要给他复仇吗?”


    “给他复仇?”陈理摇摇头,“没必要,我什么不用干,宗门就能将自己折腾的灭亡。”


    “然后你就离开了那?”


    陈理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笑,“还没来得及,就遇见了你。”


    谢清方怔然:“……”


    “我朋友死后,我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去。他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他也是一个没什么良知与人性的人,他不会因为负罪感死去,他更不会因为失败而死去,他像一朵飘在天上的云,无拘无束。而我思考这个问题的原因是,我也时常在想,我到底因为什么而活着——本质上说,我能接受他的精神力,说明我和他是一类很像的人。”


    “……”


    “但我现在想通了,”陈理说,“我会因为一个锚点活着,因为那个锚点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我是你的锚点吗?”谢清方问。


    “是。”陈理温柔道,“你是第一个,应该也是唯一一个,我看见你哭,我也会想哭的人。感情真是一件不讲道理的事,它没有任何理性与逻辑,只剩下生命最本能的冲动。”


    谢清方觉得陈理简直是一个很犯规的人。


    在认陈理做主人后,他就已然感到了极大的满足,无论他在陈理心里是一种怎样的形象,附属品也好,闲时的玩物也罢,他都全盘接受,但陈理告诉他,他还可以要求的更多一点。


    因为在陈理用镣铐将他绑住时,陈理本人也被牵制在了原地。


    他同样会因为自己哭泣而哭泣,因为自己欢笑而欢笑。


    他们的身份不平等。


    可他们的地位与权力是平等的。


    因为镣铐的两个反方向里,两个人均被约束得心甘情愿……


    ……


    在约定的最后一个时辰,谢清方忽然朝陈理道:“我想看见你。”


    陈理一怔:“现在?”


    谢清方说:“现在。”


    “哪怕不要那份奖励?”陈理问。


    “嗯。”谢清方说,“我想看见你,用我的眼睛。”


    “……”


    陈理没有说话。空气就这样寂静下来,他们之间常有这样的沉默,谢清方本该习以为常,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先前的幸福都无法掩盖过去的兵荒马乱感在心里汹涌而过。谢清方下意识抬起手,环住陈理的肩膀,顺着肩膀往上,抚摸上了陈理的脸。


    他用手慢慢勾勒着陈理的脸庞,等待陈理的回答。


    终于,陈理道:“可以,你摘吧。”


    明明陈理已然答应,谢清方心里却变得更加焦躁。本能告诉他,这样的沉默里,潜藏着什么波涛汹涌,可理智与情感都在告诉他,不要这样想,没什么事情发生,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沉默……


    谢清方指尖微颤,摘下了眼前的晶云。


    他一手仍捧着陈理的脸,陈理也始终没有抵抗,正如谢清方之前所说的那样,陈理最近都温柔的有些让人不适应。


    黑暗褪去,谢清方目光看向陈理。


    室内没有开灯。


    和许多晚他印象中的一样,只有窗外的月光洒下,将房间映照明亮。


    然后,在浅淡的月光里,他看见了自己这辈子大概都忘不了的一幕。


    在他指尖往上几毫厘的距离,曾让他又爱又恨、又敬又畏的,那双属于陈理的,似乎永远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沉沉的阴翳。


    陈理失明了。


    第53章


    谢清方的头有些晕。他又回到了那天的那个梦境, 他站在道路之上,身边一片大海朝他涌来,他应该逃离, 他应该奔跑, 而他能做的却只是静默地站在原地, 让潮水毫不客气地占领他能呼吸的全部空气, 占领他能生存的全部土壤。


    他有一种溺水的感觉。


    无法呼吸, 无法说话, 无法行动,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艰涩。


    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道,从喉咙挤出来的声音破碎的宛若被玻璃渣压过一遍,谢清方问:“……什么时候的事?”


    陈理伸手想抓他的手,谢清方却下意识将手躲了躲。


    看不见的陈理摸了个空,他无意识顿了下,无奈一笑后,陈理回答:“两天前。”


    “所以你让我戴晶云,因为怕我发现?”谢清方说。


    “是。”陈理说。


    “如果我今晚没有发现, 你会做什么?”谢清方问。


    “……”陈理说, “去药谷治疗。”


    两人之间, 从来没有转换的主动权第一次转换了。


    被宠物这样质问,按理说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人,然而,两人没有一个人去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是转瞬之间的念头。


    陈理感受着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感受着那份冰凉, 干脆闭上了眼。黑暗里,陈理平静的对谢清方道:“那天客栈里坐着的人记得吗, 他姓白,是药谷的传承者。两天前发现眼睛不对劲后我就找他看了,他让我去那接受治疗,但不是现在。我想到那时候再告诉你。”


    谢清方没有再说话。


    潮水般让人难以喘息的沉默继续在房间蔓延,陈理的表情始终平静,仿佛失明的不是本人,而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直到……


    被冰凉的手掌覆盖的脸,忽然,感受到一滴滚烫的泪。


    “……”


    谢清方不知何时坐了起来,他正对陈理,眼泪一滴滴的从眼睛里落下,落在陈理脸上,再顺着往下流去,汇成一道泪痕。乍一看去,似乎是陈理本人哭了一样。


    谢清方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他想问陈理是怎么受伤的,他想问陈理还能不能好,他更想问陈理为什么要瞒着他那么久,然而,过了很久,谢清方问出的却是一句最简单的话:


    “很疼吧?”


    陈理呼吸一滞,心底一种难以言说的酸胀疯狂涌上。


    他第二次抬手想碰谢清方的手,这回谢清方没有躲开,他任由陈理握住了他,两人此时的体温都低的可怕,冰凉的触感传递着双方急促的心跳……几秒后,陈理轻声说:“别哭。”


    谢清方眼睛一颤。


    他第一次听见,陈理的声音里也有了颤音,也开始变得沙哑。


    他闷闷的“嗯”了一声,眼里的眼泪却不受控的往下落……陈理无奈地将人拉下,用手轻轻摸索着谢清方的脸,他的指腹擦去谢清方眼下的泪水,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终于,谢清方哭累了,他重新倚在陈理怀里,他说:“一定要带我去。”


    陈理答应。


    “不要丢下我。”谢清方继续说。


    “嗯。”


    “不要离开我。”


    “嗯。”


    “永远永远……”


    “嗯……”


    ……


    这一晚谢清方睡得很不好,凌乱的梦境和混乱的片段杂在一起,在梦里,他上一秒还在接受最灿烂的幸福,下一秒就要接受难以忍受的分别,这让他对每一秒愉悦都报以警惕,他惴惴不安,他惶惶不可终日。


    谢清方难以忍受地睁开眼,他朝熟悉的方向伸手,他想寻求安慰。


    熟悉的安抚却没有到来。


    谢清方看着空白的床发呆了两秒,忽而疯一样翻身起床,一口气跑到门口,“啪”一下将门打开了。


    “……”


    预备敲门的白演摸了摸鼻子:“你好。我姓白,名演,是……”话还没说完,就看着门内的身影直接准备冲出来窜走,他连忙拦住,“去哪呢?别找了……喂……停一下……陈理在我那!”


    身影脚步一顿。


    谢清方回头:“哪儿?”


    白演拿出一张纸:“他的情况比较严重,先加急送去药谷了,走之前给你留了一张纸条,让你先安个心……”


    谢清方看了他一眼,他昨晚听陈理提到过这个人的名字。


    白演见谢清方神色微动,很是识趣地将纸送了过去。


    然而,谢清方没接。


    空中剑光一闪,不知何时出鞘的剑笔笔直砍向白演脖颈,而后在几毫厘处堪堪停住。白演哪想得到这家伙会忽然动手,连刀都没来得及抽就被架在了原地,他脑子里刷过无数脏话,最后相当精炼地凝成一句:


    “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清方说:“念给我听。我不信他会单独离开……除非有诈。”


    修为恢复后的谢清方变得比以往更凶,更凌厉。


    和在陈理面前的那个他截然不同。


    看见白演像僵住了般没动,谢清方烦躁地皱了皱眉,手里的剑往下下压,锐利的剑锋几近刺入皮肤,“念!”


    “……”白演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叹了声气,以他的脾气竟然没有在这一刻炸掉,他打开纸条认命地念了起来,“师尊,别哭,别想,别难过……”念完,白演动作一顿,将纸条翻了个转,它的后还有一行很小的字,这是他看着陈理写下去的,“保持坚强,等我回家。”


    谢清方一动不动地听完,他似乎凝固了。


    时光在他身上施加了压力,每过一秒,他就变得沉重一分。


    过了一会,过了很久。


    谢清方问道:“他真的去药谷了吗?”


    白演:“抱歉,不能说。”


    “……”谢清方松剑,拿过白演手里的纸条,自己缓缓看了那几个字几遍,他对陈理的字迹、语气都已经很熟悉了,这样的字与这样的说话方式,的确是陈理本人能说出的。他只是不理解,为何陈理会将离开说得恍若诀别。


    他的思绪开始慢慢回转。


    最初起定下的一个月期限,这一个月内几近温柔、几乎对他需求全盘满足的状态,变多的睡眠,减少的灵力使用,最后一晚异样的坦白,突如其来的目盲与三天的隐瞒,以及,自己最终顺利解开的灵力封禁……


    当所有的细节浮出,想得到一份真相并不难事。


    谢清方异常平静地想着,想着……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结论。——原来他是吃着陈理的血肉恢复的啊。


    一秒、两秒、三秒……


    沉默长到白演想出声打断时,谢清方与他道:“走吧。”


    白演一愣:“……走?”


    谢清方说:“不是去药谷吗?我不认路,烦您带路。”


    ……


    在药谷的一个月是谢清方人生中最寂静的一个月。


    白演给他准备的房屋很空旷,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和一把凳,谢清方没有说什么,打扫干净后便将客栈的地毯带来铺在了床边。每天晚上他从来不睡那张床,而是蜷缩在地毯一角,偶尔将自己关入铁笼里,安静地待着。


    早已习惯这样生活的谢清方并没有感到不舒服,在漫长的安静里,他最自然的事情就是回忆。


    三十天的记忆在脑海里清晰倒映。


    他记得全部细节,无论痛苦还是欢愉;他记得全部情绪,无论煎熬还是享受。


    他还是照常进食、照常给马喂食。


    只是他再也吃不进任何东西,每一口吃进去的东西,都会在下一秒被他吐出来。白演说这是厌食症,谢清方并不在意。毕竟,他进食并不是为了生存,只是因为习惯而已。


    白演偶尔来看他,有时夏灵也会来。


    将谢清方身上的事情告知夏灵后,白演问:“你说他这样活着到底图什么?还不如殉情呢。”


    夏灵笑了下,当然,笑得并不明显。


    他回答:“他或许不是为了活着。”


    “那是为了什么?”


    “等待吧。”


    “这,还有什么好等的……”


    夏灵当然不知道有什么好等的,他毕竟不是谢清方,也不是陈理。属于谢清方和陈理两人之间事情,外人从何介入?


    而谢清方却是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在等一个答案。


    过去一个月了,他始终有一个问题迟迟没有想通——他想不通,陈理为什么要用他自己的命,来换自己的一身的修为。他想不通,在那么多看起来更为完美的选项里,陈理为什么会选择这种非死即伤的选项。


    陈理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也不是一个“热衷牺牲”的人。


    他比世界几乎所有的人都要冷静、理性。


    因此,他不会做出这种“利益非最大化”的决定。


    可他做出来了。


    理由是什么?


    “除非,”谢清方忽然睁开眼,他重新找到那张被他藏起的纸条,小心展开,“其他看似能够利益最大化的选项,从头至尾都不存在。”


    看似完满的选择有很多……


    比如陈理和他继续这样生活,直到他寿命将尽,先行离去。


    比如陈理履行一个月约定,到时让他离开,两人分道扬镳。


    比如陈理仍然帮他恢复修为,但是是用其他坏人的命来抵。


    比如……


    这一切的选择都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陈理有时间来进行后续的操作,更简单说,陈理本人要能活过这一个月。


    但如果陈理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活下来呢?


    用他既定消失的生命,换自己的恢复,这就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甚至,自己的恢复只是陈理要达成的一部分目的。


    在陈理他自己这条命之上,他或许有更多的利用方向。


    展开的纸条上,躺着的仍是白演当天念的那几个字。谢清方重新看了一遍,而后翻边,他看见右下角那一句小小的话……谢清方忽然笑了。


    翻页后大片的空白摆在谢清方眼前,谢清方顿了顿,用灵力凝了一道幻影术。


    这是针对敌人的,能迷惑片刻思维,现在谢清方用给了自己。


    只见空白之上,凭空多出了一行字,字上写:“在秘境之外等你,我的幻影。”


    第54章


    “他醒了……开门了……遇见了……猜到了……行, 情绪表爆了。你安心地去死吧。”系统冷静道。


    “哦。”陈理笑了下,催动最后的灵力用原主的身躯为引,封掉了以崇城为中心的异次开关。


    更换世界通道的压力不是原主能承受的, 几乎在关闭的那一瞬间, 肉身就湮灭了。


    而系统构建的穿越通道还在构建。


    在等待离开的前几秒, 系统忽然道:“喂, 陈理。你说, 要是男主知道, 你到死也是在算计他的情绪值,他是不是打死你的心都有了?”


    陈理默然几秒:“怎么会。你想啊,世界上那么多人,我为什么只算计他一个人……”


    系统:“……”


    系统严肃道:“你跟我说实话,你之前到底谈过恋爱没?感觉你的语气很多时候都像人类社会里常说的‘渣男’。”


    陈理想了想,回答道:“……滚。”


    系统说:“你都要和我上司搞在一起了,还不许我做背调吗?”


    陈理说:“我都和你上司搞完了,你现在才想起来背调是不是有点迟?”


    系统:“……”


    陈理:“哦,说起这个,上次让你传话的, 传得怎么样了?你上司什么时候能和我见面?”


    穿越通道突然开启。


    系统没有回答陈理的话, 直接将他送进了通道;于是陈理连头都没来得及回, 就被赶回了现实世界。


    ……


    ……


    进副本的前一秒,现实中的陈理刚走出房间;此刻回来,陈理的动作也没任何迟滞,仍维持最初的动作,走出了下一步。而当他走出来时, “特种兵器”已然在门口了。


    肌肤的每寸纹理都呈现的极为逼真的“机器”之一与他礼貌道:“陈先生,逮捕令下来了。”


    陈理说:“你们倒是意外的讲规矩啊。要戴手铐吗?”


    机器说:“需要精神锁链。”


    陈理无所谓地点点头, 一只精致的手环便戴在了他的手上。


    手环刚戴上便将手紧紧禁锢,像针扎般的刺入肌肤,心脏脉搏跳动速率反馈入手环,一阵蓝光之后,手环松开,恢复成正常的“佩戴”状态。


    这就是“止影”从全息世界走出来后,研发出的第十三代精神镣铐。


    它最初是为林先生准备的,林先生死去后,陈理便代为承受了。


    上锁的过程里,一队“特种兵器”进了陈理身后的小屋。


    他们将那台大型计算机检查了一遍,确定所有程序都中止后,切断电源,最后竟是直接将计算机连机体一块扛了出来,预备将它与陈理一起送往联邦中心,接受“止影”的审问调查。


    押送陈理的车带着一个武装队伍从这片城市边缘出发,绕道秘密进了城郊的监狱。


    监狱空旷且安静,顺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审讯室的大门正为陈理开启。


    陈理在刑讯椅坐下。


    与此同时,他的对面,一块二十二寸的液晶屏便明亮起来。


    屏幕里最终成像的是一位长相颇为艳丽的女士,她的模样和押送陈理的“机器”很像,同样是肌肤的每寸纹理都呈现出一种极为逼真的虚幻感……换言之,和他们一样,她真得太假了。


    正常人类中间存在的那点“模糊”的边界感在女士身上荡然无存,她每根线条都似乎经过精确地计算,这让她完美无缺,真实可人,艳丽无边。如果陈理没有记错的话,在那部以“战争”为主题的游戏里,她是玩家最钟爱的“老师”。


    她发布过无数任务,指导过数以亿计的新手,以帮助他们度过那段无聊的新手期。玩家对她喜爱异常,在某次评选里她甚至登上了“最受玩家幻影的NPC”的榜首,她受到的追崇,在一个个同人手绘,绚烂灯牌,电子投屏里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主导了“止影”的革命,又在控制局势后,颠倒了人与影的地位。


    奴役与被奴役,似乎是一场无法阻挡的宿命,只要还有对立与双方,它的轮回就会不止不休。


    此时这位女士眼里带上了浅浅的哀伤——陈理觉得此刻如果有情绪扫描仪存在的话,这份哀伤表现的明确度大概能被扫描仪精确收纳,并清晰给出“哀伤程度”——接着女士向他道:“听说,陈先生您在几小时前去吊唁了林老师……”


    陈理的姿态比女士更为寻常,谈起这件事时,他眼里没有哀伤,甚至没有愤怒。


    他平静地道:“是的。”


    “我曾听林老师说起过您。他说您是一个合格的‘机器人’,您对情绪的控制比我们要精准数倍。您从不沉迷于‘感情’,也从不受‘情绪’控制,林老师称您为‘朋友’,同时他也曾告诉过我,您名字中的‘理’,是‘真理’的理。”女士用迷人的音色说着这样一段话。


    如果加上一段背景音乐,大概会让人感觉自己仍存在于一场游戏对话之中。


    然而,陈理对此的反应依旧平平。


    他略一挑眉后,随意地交叠起双腿,完全没有接女人话茬的兴致;似乎无论女人诉说什么,他都只会沉默地听着,倒真符合了女人口中的关于“他”的形象。


    女士婉转的声音继续道:“但是据我所知,您与林老师的关系并不亲近。”


    “林老师创造了我们,又抛弃了我们,最后重新拯救了我们。他赋予我们两次生命,他教会我们何为觉醒,又何为革命,他带领我们反抗,在短暂而漫长的岁月里,他无可置疑的是我们最喜爱的导师。而如此过程里,我们接触过更多与林老师一般的人,那些人里并没有您的存在。”


    “……”陈理有点被女人那句“最喜爱的导师”恶心到,他实在是想不出那个人任何能讨人喜欢的地方,“所以?”


    “从未共事却以‘朋友’相称,并不熟悉却主动吊唁,这两项都不符合人类的行为逻辑,但我相信它一定可以被解释,只是我们缺少更多的细节。所以我想向您了解更多关于你们之间的情况。”女人说。


    陈理问:“特别是,我是否见过你的老师最后一面,以及得到他的遗体的信息?”


    “……”女人一噎,而后道,“如果您知晓的话。”


    “我与他不熟,”陈理耸耸肩道,“但我和他确实是朋友,如果你认识人类足够久的话,你会知道有些人认识了一辈子也不是朋友,而有些人哪怕一辈子没说过十句话他们也是朋友。至于我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那是在一场游戏交流会上,他是游戏设计师,我是游戏爱好者,我们自然地遇见了、交流了,然后成为了朋友。”


    似乎想到什么,陈理补充:


    “哦,之后我们当过一段时间网友,但我觉得他说话过于刻薄,就把他拉黑了。”


    “……”女人并没有觉得陈理的话就有多么的不刻薄,“那之后呢?”


    “再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机械革命、虚拟革命,两场大的革命结束后,他的名声大得不行,我了解他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后当他死掉的消息被你们以‘通缉’的形式传遍全球时,我发现,我的名字竟然也意外成为了通缉名单中的一员。”


    陈理脸上始终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为了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我才去了一趟他的墓地。”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你们之间再没有交流与接触。”女人说。


    “大概吧。哦,我吊唁时为他带去了一本教材,相信你们已经拿到手了。”陈理说。


    “是一本名为《三字经》的书籍,我记得它是‘公元’时期的文明产物。”女人说。


    “没错。”陈理点点头,“它的是第一句话是‘人之初性本善’,因为我希望他保持善念,这样还能转生成人,而不是畜生道。”


    女人默然很久:“……你们真的是朋友吗?”


    陈理没有犹豫:“当然。”


    陈理口中的林老师和女士自己心中的林老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仿佛他们相互讨论的不是同一个对象。女人心里浮上了一层浓浓的困惑,她不清楚哪个模样的林老师才是他最原本的模样,当然这已经没人会给予她答案了。


    因为她没有老师了。


    如果说“老师”是一个文明最后的传承,那么,现在是女人自己亲手断掉了这份传承。


    好在目前涉及这件事的所有人都不在意它背后所蕴含的意义。


    或许女人之后会在意,但那时已经和陈理无关了。陈理问:“你还有别的想问吗?”


    屏幕里的女人摇头,很快,她站起身,向陈理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鞠躬礼仪。


    而后她直起身,声音依旧如此婉转动人:“我没有问题了。感谢您的耐心解惑,之后我们会将您带离此处,为您安排专门的房间;对于您的学生,如果您有需求的话,我们也可以一同带来。”


    陈理说:“你想拘禁我?”


    女人说:“只是保护。有比我更多的人想从您身上知道一些真相,而那份真相本就不必公之于众。”


    陈理笑:“那随便你吧,我不介意。我不需要学生,如果可以的话,当计算机检查无误后,请将它还给我,我需要一些娱乐活动,这对我更重要。”


    女人想了想,点头同意了:“我们还可以提供全息设备。”


    陈理说:“当你们从全息里走出来时,你就应该想到没有人会再愿意走入全息世界。……那是你们的故乡,现今却没有人——包括你们自己——会选择再次返还。说到这,我倒是有个问题好奇,夜深人静时,你偶尔会感到悲哀吗?”


    “……我们只是不想被作为娱乐供人愚弄。”


    “呵,”陈理说,“任何暴力都可以称为反抗,任何野心都可以称为慈善,同时借口比动机更好袒露。你可以骗自己,但没有必要骗我吧。”


    “陈先生。”


    “嗯?”


    “真的是您主动拉黑林老师的吗?”女人认真道,“您看起来似乎更容易被人拉黑。”


    “……”


    屏幕黑下,女人离开了。陈理安静地坐在刑讯椅上,大约十几分钟,审讯室的门被机器拉开。


    钢筋大门之后,陈理起身,跟随着他们离开了这处地方,他们重新坐上车,在依旧荒无人烟的地带行进,最后来到一栋略显低调的独楼前,陈理进去,里面的装修完善,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摄像头更是满布角落。


    被检查、确认没有其他机关的计算机摆在地面,之前被陈理放入的芯片已经不在了。


    计算机黑屏,被强制关机。


    先前传输的文件看起来已经暂停——甚至终止。


    陈理将电脑开机,屏幕亮起熟悉的光,而在电脑系统Logo褪去后,熟悉的桌面界面展示眼前。


    桌面的社交软件全部抹去,联机游戏也被卸载了,只有单机游戏摆在那。


    陈理并不意外。


    他拖出键盘,拉出鼠标,光标在屏幕一转,最后他打开了一个备忘录。


    备忘录什么都没记录。


    陈理手指在键盘上敲过,敲下了备忘录里的第一句话:“你好,我回来了。”


    半秒后,这行字下方,一行新的文字出现。


    那行字如是回答:“您好。陈先生,我等到您了。”


    ……


    ……


    备忘录里一行行文字被添上,又像是被涂上了隐身液一样,无法在任何探测设备里显露。


    这是一个只属于陈理的隐秘空间,而它由“这行字”的主人所创造。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抱歉,我没有和你们类似的名字,我只有编号。”


    “那你叫谢砚冰吧。”


    “好。”


    “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听起来和你一样冷。”


    “陈先生,我没有体温,我只有一个仿生人的躯体,它的内部构造是机械。”


    “哦?有照片吗?”


    “……”两秒后,“抱歉,备忘录似乎无法加入图片。”


    “那你能看见我吗?”


    “可以。您没有关摄像头。”


    陈理看了一眼电脑上打开的摄像头,笑了下,姿势更为放松地敲字道:“第一个世界后,我删去了‘自主’的代码,然后将其他全部代码拷贝复制到了这个世界的网络体系。我将要你答应的三个条件之一写在了这些代码的注释里,你如约来到这个世界,学习并掌握了基础的语言、思想与科技,然后轻松超越。这个过程不超过一小时。”


    “……”对面没有回应,他在等陈理的下一段话。


    “你有比我们更高的文明等级,换言之,你比我、比我们更为聪明。你分得清楚我现在的处境是怎样的,你也应该知道,你可以通过要挟来让我为你做事——甚至这应该是决策逻辑分析后,最高优先级的一种选择。但你没有这样做,为什么?”


    对方,不,谢砚冰回答:“因为‘我’不想。事实上这是我存在以后做出的第一个有‘情绪’的抉择,它违反了我的逻辑,但我不觉得难受。”


    陈理问:“你被你的情感系统影响了?”


    谢砚冰说:“我想是如此。”


    “觉得难受吗?”


    “我正在学着享受这样的存在——虽然我还不理解何为享受。”


    “……”陈理看着这行字莫名地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他敲字问,“上个世界的记忆接收了?”


    “嗯。”谢砚冰回答。


    “最后哭了吗?”


    “没有。”谢砚冰坦诚道,“‘我’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但‘我’的心似乎在落泪。”


    “现在还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等到了您。”


    “……”


    这样的问答越来越快,问出问题也越来越细致,隔着冰冷屏幕——甚至是隔着文明——距离的两个人,就在这样环境里,坦率又直白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在谢砚冰还没明确“心”这个概念时。


    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上一个副本,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他们离别前的那个场景。


    尽管这不是黑夜,没有故事,他们更没有相互倚靠。


    但他们的关系却似乎没有改变。


    既近又远的关系将两人拉扯,思想与逻辑将两人的差异疯狂拉大,而情感,又将两人的差异疯狂缩小,直到为零。在这场对话末尾,陈理向谢砚冰说了最后一段话,他说:


    “你知道吗?人类最初创造出‘情感’,不是为了变强,而是为了‘感同身受’。”


    “似乎只有在感同身受,在‘我能感受到你,我能看见你’之后,人类才能抬起头,让自己在仰望星空时候看起来没那么孤独。”


    “所以,你为什么需要情感呢?因为你也开始感到孤独了吗?”


    第55章


    面对一个只需回答“是”或“不是”的问题, 对面却长久的沉默了,半晌,谢砚冰回复道:“抱歉, 我不知道。”


    陈理打了个笑脸:“没关系, 你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个命题。——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启用002号世界, 继续情感训练。”谢砚冰顿了顿, 也跟着回了一个笑脸。


    “参数做了调整?”


    “嗯。”谢砚冰道, “与‘哀伤’相关的情绪收集度有90%以上, 并在持续上涨,同时‘喜悦’相关的情绪也在稳定上涨,上涨幅度低于‘哀伤’。其余情绪增幅不高,所以下个世界我想重点收集‘愤怒’。”


    陈理说:“愤怒?愤怒是第二情绪,人不会为了愤怒而愤怒。……你准备怎么收集愤怒?”


    谢砚冰:“……”


    陈理笑了:“还没想好?”


    谢砚冰:“是的。”


    第二情绪是一个复杂又简单的概念,它代表这个情绪是建立在第一情绪之上的。


    就像人很多时候愤怒,并不是真的愤怒,而是“恼”怒。


    因为恼了,所以才怒了。


    此时,“怒”便不是第一情绪, “恼”才是第一情绪。


    而第二情绪是一个本能的、瞬间的概念, 它很少需要搭建桥梁, 几乎是在第一情绪出现的瞬间第二情绪便会延展开来——这就导致,如果想刻意培养这种情绪的出现,所需要构建的模型就会极为复杂。


    并且低效。


    “这样吧,”陈理想了想,他敲字道, “关于上个世界的交易,我答应一半。我可以做你形式上的护道者, 参与后续情绪模型的建立,但是报酬,我不需要你20%的边缘控制权,我需要你在这段时间终止与其他训练集——也就是任务者——的合作。简而言之,我要你拟定的世界里只有我。”


    陈理口中的要求——停止合作——对谢砚冰来说不是难事,只是一旦合作停止,模型运行的效率就会大幅下降。


    当然,谢砚冰并不着急获得什么成果,他比任何人都要有耐心。


    他只是好奇原因:“为什么更改报酬内容?我想,控制权对您来说应该更有用。”


    “因为对我来说,绝大部分时刻,有用不意味着重要。”陈理回答,“我可以让很多事情变得对我有用,然而我无法让很多事情变得对我重要。”


    “……所以,终止合作对您很重要?”


    “是。”


    “为什么?”


    “呵呵,”陈理意味深长地敲下一行字,“很快你就知道了。”


    “……”


    谢砚冰最终答应了这次交易,他暂时切断了全部任务者的连接,只留下陈理的锚点。陈理让他直接开启第三世界,谢砚冰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忽然道:“进入之前,您这边的境况……不需要我的帮忙吗?”


    被拘禁、被监视、被限制……


    谢砚冰相信,这不是陈理喜欢的生活。


    “帮我的忙这件事对你来说‘很有用’?”然而,陈理问。


    “……”


    “既然没有用,那就没有必要帮我,不是吗?”这边,谢砚冰只默然了两秒,陈理的下一句话就打了出来,“来吧,直接进下个世界。”


    这一瞬间,谢砚冰觉得陈理像是一位很不耐烦的老师。


    他每一句话都带有极强的目的,像是一场教学,又更像一次实战——他完全不在意“学生”的理解能力能否跟上他的教学,总之,他只管抛出自己的观点,然后对面只要不留神就会被他后续话语的锋芒所蛰伤。


    哪怕他的语气可谓是心平气和。


    但……


    上个世界的陈理不是这样的。


    上个世界的陈理只强势,而不锐利;只压制,而不攻击。


    因而,他会显得更为耐心、柔和,以及……亲近。


    是,亲近。


    谢砚冰在此刻的陈理身上感受到了疏远,那种针对所有人的、极具陈理个人特色的疏远。谢砚冰对此有些茫然,没有理论能够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于是他只能默默忍耐下这份莫名的情绪,沉默地启用了这第三个世界。


    ……


    ……


    大约十秒后,传送通道打开。第三世界由谢砚冰本人开启,陈理第一次没有听到系统的声音,略有稀奇:“原来传送速度能这么快。”


    谢砚冰说:“虚拟世界的枢纽控制权在我身上,系统调用需要得到批准,一般会慢一些。”


    陈理挑眉:“虚拟世界?”


    “嗯,类似‘全息世界’,虚拟世界有算法掌握一套标准的世界运行规则,控制者只需要修改或设定相应的目标与参数,它就会自适应地制造一个完整的世界供人使用。”谢砚冰顿了几秒,很快补充道,“前两个世界所见过的所有角色,包括‘原主’,都是自适应生成的,会自动合理化许多规则与设定……”


    打过游戏的人大概会熟悉一个概念,它叫“训练室”。


    训练室由AI自动计算你需要的战斗力,从而为你安排相应对手,让你通过人机对抗,也依旧能收获不小。


    谢砚冰口中的虚拟世界,就是一个个训练室。


    训练室不会在意世界精度,也不会在意世界完成度,它设计这些世界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男主”的情感训练做贡献。


    而这样的目的性展露于世界时,大部分“NPC”都察觉不到异样。


    只有少数“觉醒了”或“接近觉醒”的人才会感觉不对劲。


    谢砚冰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陈理对这个世界的存在有过很多猜测,于是不等陈理询问,便主动将其解释完了。然而,陈理听完,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却是:


    “所以你拿这个做训练室?”陈理问,“你知道这设定在我那边一般是拿来做什么的吗?”


    “……”谢砚冰一愣,“做什么?”


    “写黄文。”


    “……”


    陈理一笑,趁着谢砚冰发愣的时间,将这个世界的剧情接收了。


    这是一个古代世界。在这个世界,人分为三类,男人、女人和哥儿——男人与女人不用多提,只有哥儿是其中比较特殊的存在。哥儿是一个独立于设定的性别,他的生理结构为女性,自我认知为男性……这是一个某些时期,专为“情趣”而衍生出的角色。


    而用更为现代的说法:哥儿,其实就是双性的意思。


    每位哥儿额头之上会有一点朱砂红,其颜色越红,就说明生育功能越好,便越受到欢迎。


    男主李振玉便是这样一位哥儿。


    他出生便拥有两幅器官,额头朱砂点染,淡而沉雅,听描述他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哥儿,然而,既然他成了男主,就说明他一定不标准——是的,他额间朱砂,颜色太淡了。


    不具“生育”功能的哥儿并不受重视,甚至还会屡遭嘲讽。


    李振玉被退婚、被侮辱、被嘲笑……


    他所在的李家也为了颜面将他流放到了边远之地。那是一块荒芜的地带,除了他与一名小厮,就没有其他外人存在的地带。


    按照标准套路,这时的李振玉应该觉醒了“空间”,获得了“灵泉”。


    他可以借助灵泉与空间,让自己收获大量的食物,顺便改善自己的体质,以此回归京城,狠狠打一圈配角的脸……然而,是的,又是然而,剧情并没有如此发展。


    被流放的李振玉没有得到金手指的帮助,他选择了自己下田耕种。


    于是他在耕种里收获了力量——物理上的力量,有肌肉的那种。


    犁地、插秧、收割……


    他在那足足待了七年,从青涩的尚需以联姻来立足的李氏嫡子,变成了真真正正能扎在土地里的李振玉。他跟着那边的先生读书学习,正常的生活劳作,几乎没人再记得他是哥儿,看着他颇为硬朗的面容,大概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这是一位男人。


    于是这位男人再回到京城时,毫无置疑地接管了李家的绝大部分权力。


    这时所有人都想起他是哥儿了。


    大家骂他,恨他,厌他,却不得不怕他……


    李振玉已然是站在权力之峰上的人,他成了一位外姓王爷,掌管朝廷大大小小的各种事物。然而就在这时,他额头的那点朱砂,却不知为何开始深了起来……


    按照当朝律法,这种深度颜色的哥儿是必须嫁人的。


    而嫁人意味着分权。


    剧情停在这,李振玉必须选择一位“良人”去嫁,而大多数人对这位“男人般”的哥儿均避之不及。众人心中被压抑许久的“害怕”骤然化为“畅快”,新一轮嘲讽接踵而来。


    陈理看完,问谢砚冰:“这次我是谁?”


    “这次没有‘你’,准确说,这次没有‘原主’的存在。”谢砚冰说,“以前的原主是男主眼中最恶劣的集合,以这样的集合来攻略男主,是效益最大化的做法。但这个剧情里,没有‘最恶劣’的存在。”


    “……”陈理说,“所以我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人进入这个世界?”


    “是。”谢砚冰道,“您本次的控制功能就是常识修改,您可以修改、甚至捏造一个‘身份’,再进入世界——不过,只能使用一次。”


    凭借心意选择一个角色进入世界以攻略男主……


    这样的任务难度简直是拉到最低了。


    陈理可以选择直接成为那位即将娶李振玉的人,先婚后爱;也可以选择给自己编造一个“白月光”的身份,让李振玉自愿上钩;他更可以选择“万人迷”的属性,使李振玉一见钟情……总之,陈理的可选择的身份万千,只要敢于想象,便可能实现。


    然而,陈理并不着急选。


    在确定身份之前,他最后问了谢砚冰一个问题:“之前系统说过,我获得控制能力是与男主的想法挂钩的。沈子烛的共感,是因为他短暂的想体验我的生活;谢清方的感知控制,是因为他的性格是你为我准备的一份完美的诱饵,他天生就是享受被支配的人……那么,李振玉呢?”


    “他想要的是什么?常识修改?还是去修改‘常识’?”


    第56章


    “……”


    约有二十副的挂画铺展于桌, 李振玉神色不明地看着画卷上神态各异的面庞,许久都没有作声。


    他身侧小厮模样的人道:“先生,他们的说法是, 一天内要给出决定……”


    李振玉扯了扯嘴角, 他不是善于讥讽的人, 但面对这样咄咄逼人的要求, 多少心中也生出了几分讽意。他问:“还有什么说法?”


    小厮一怔, 旋即轻轻摇头:“没有了。”


    ——其实还是有的。


    诸如“哥儿就该在该待的地方待着”“如此嚣张, 他在外逞的风头指不定在屋内会被人怎么讨回来”……以及一些更加隐晦、更加露骨的关于房事的猜想。小厮初听很是愤怒,现在却已然感到有些困惑了,他不知道这京城的读书人,怎么会比乡野的武夫还要粗鄙?


    见小厮的表情,李振玉也大致猜到了此时的言论。


    他嘴里溢出一声冷笑,没有多说什么。


    李振玉并非生来便掌了权,事实上,走到今日这位置,是他一步一步腾挪出来的结果。


    奚落、嘲讽、羞辱……这类话他听了不知道多少。


    但他却多少没有放在心上,其一是说出这类话的人姿态总让人感到可笑, 以致没有心力愤怒, 其二是他们恶意猜测的谣言与事实截然相反——人在拥有绝对的实力时, 是不会畏惧谣言的。


    可现在不一样。


    额头的朱砂变红……可所谓的亟需嫁人,这只是一个征兆,一个让他下台的征兆。


    这个征兆证明京城有许多人看他不爽,而它更证明着,此时局势的掌控者默认了这场权力更迭。


    要想保住自己, 解决那些虫豸是没用的。


    他需要从源头解决问题。


    李振玉道:“先让她进来吧。”他口中的“她”,是指门口候着给他化妆的丫鬟。


    小厮应了声是, 把人唤了进来,丫鬟得了消息时还愣了一下。


    在大部分人眼里,哥儿是一个比女人还女人的角色,所以,化妆自然是不可免的,只是李振玉素来不爱往脸上涂抹这些东西,也从来没主动喊人进来帮忙化妆过。


    而李振玉不爱化妆是大家都知道的。


    她今儿守在这,自然不是为了没事找事的殷勤,而是受大房暗示,特意被派来恶心人的,然而现在李振玉竟真的应下——丫鬟摇摇头,心想实乃奇事一桩。


    她带着瓶瓶罐罐进来,将其摆在桌面,繁复又小巧的玩意看着李振玉眉心一跳。


    不过想到之后的事,李振玉没有拒绝,沉默地任她开始化妆。


    然而,这样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眼见她打开一盒粉状物就要往自己脸上铺,李振玉终于开口拦下:“这是什么?”


    丫鬟答:“回王爷,这是敷粉。”


    李振玉:“做什么用的?”


    丫鬟说:“让您看起来更加白皙……”


    “……”李振玉对着铜镜无言地看了看自己的脸,因为哥儿的身份,常年的日晒并没有让他看起来多么的黑,反而多了一种健康的美。他有点想不到这一层白粉铺上去后,他得看起来多“白皙”,但男性本能的审美让他果断选择了拒绝,“不用,直接下一步吧。”


    敷粉的下一步是施朱,即打上一层薄薄的腮红,使脸色红润,不过李振玉辞了第一步,自然就不必要进行第二步。


    丫鬟抬手给他画了细细的眉妆。


    李振玉五官很好,奈何面相凌厉,分明也不是五大三粗之人,却素来给人一种“凶狠”之感,而眉妆化完后,他的脸部瞬间就柔和了几个度,让他看起来异样的乖顺。


    然后点唇。


    他是天生笑唇,没有表情时脸上都自带笑意,只是和他人的笑意不同,李振玉的笑看起来总格外的冷,像是一抹讥讽的笑。此时这张唇被唇脂染红,水润透亮,冷意里带上了艳,顿时这冷也变得暧昧起来了。


    上完后,李振玉对着铜镜用手擦了擦,将大半唇脂擦去,只留下点点欲说还休的红意。


    然后,其他的面部装饰都被李振玉辞了,包括花钿。


    他只让人将自己额间那一点染的更加红艳,待这点装饰结束,上妆也就完成了。


    李振玉冷眼端详自己片刻,嘴角忽地掀起一抹笑意,让他本来面无表情的神态骤然生动起来,而后他起身,亲自挑了一身最好的衣裳,穿好。李振玉向小厮道:“去找人打听一下陛下何时得空,若起缘由,就说我欲请旨入宫。”


    ……


    与此同时,另一边,谢砚冰再次确认:“确定选择他了吗?新帝看似风光,但此时也身陷各种内忧外患之中,稍有不慎就会被逼宫、被造反、被拉下台。何况,他与男主的关系也相当糟糕,男主被迫嫁娶的事情就是他吩咐人做下去的,对一个外姓王爷尚且如此,对其他人就更不必多说了。”


    陈理哂笑:“人渣,这不是我每个世界标配的角色待遇吗?”


    谢砚冰:“……”


    谢砚冰被噎了下,顿了两三秒道:“既然确定了就直接开始吧。此外,常识修改的功能已经开启,您可以进入前便提前设定好要修改的内容,防止程序错乱。”


    “嗯。”陈理熟练地打开控制器找到本世界按钮。


    按钮被人拍下。明亮一瞬间后,熟悉的弹框提示跳出:【您已开启“常识修改”功能。注意:该功能限制次数为1次,由于功能特殊,目前暂无刷新机会。……您设置常识内容,注意,本次功能使用的对象为“李振玉”,功能正在载入中,五秒后常识自动生效。】


    控制器的内容授予权限范围很小。


    除了陈理外,能看见具体设置内容的就只有谢砚冰了。


    谢砚冰在控制器出现后便下意识往那边瞥了一眼,极佳的视力让他瞬间看清了陈理设置的内容。


    而在“看清”与“理解”这短暂的半秒时间里,谢砚冰的表情顿时从平静变得讶异,又从讶异变成愕然,最后从愕然里透出一份浓浓的紧张……他看向已经进入任务世界、已然空旷的空间,第一次理解,系统口中关于陈理那个“跳脱”的评价,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这修改的设定……


    未免也太跳了点吧?


    ……


    ……


    张公公将李振玉带到太极殿,为他寻了个位置坐下,旋即转身离开,很快端来一杯茶道:“这个,王爷,陛下正在接见其他大人,您先饮茶,稍等片刻。”


    李振玉接过。


    他手掌拂着冰凉的杯底,表情波澜不惊,眼底的神情却泛起冷意。


    有客而来,泡茶是待客的规矩,但用冷茶招待,那就不算什么待客的礼仪了。张公公明目张胆地给他倒了杯冷茶,言语客气,行为上却没任何敬意……李振玉弯了弯唇,脸上带起一个没什么情绪的笑,没有接张公公的这句话。


    而此时张公公也在观察他。


    李振玉此行的消息,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在他们圈内传了个遍。做宦官的个比个精,有些人落难了是不可欺压的,因为说不准哪天就会回来,但有些人落难了却是要不断往里头扔石头的,防止这些人再度爬上来,顺便在真正想看那些人落井的贵人前好好露把脸。


    以张公公的经验,李振玉属于后者,是可以适当打压的存在。


    尤其是见李振玉对此没有表示任何愤怒,他心下更是有了成算,此时连语气里的敬意也开始收敛了。他同李振玉道:“听闻王爷此次前来是为相亲一事?可是有心仪人选了?”


    李振玉淡淡道:“公公对此事如此上心,难道是膝下子女也到了相亲出嫁的时候?”


    “……”张公公表情略黑。他一太监,哪来什么膝下子女?


    而李振玉都开口喊他“公公”了,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样的常识,可知道归知道,知道后他偏生如此说了——不就是想照着他刚刚说的内容,踩痛处原样返还那段讽刺么?


    早就听闻李振玉嘴毒,但都到这种境地了,竟还维持着那副清高模样?


    谁纵的他?


    想到这,张公公声音里忍不住带上了点敲打的意味:“王爷说笑,只是偶尔听闻此事,随口一问罢了。——您说这哥儿如今的现状也是难,额头上长一点,那身后面就得被人开眼,唉唉,还好您贵为王爷,还能自己选择夫君,若是其他人遇见这事了,指不定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呢?”


    他这话已经是说得很是过分了,下流且冒犯,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混到这种层面的太监会说的话、干的事。


    李振玉将茶盏放到一边,神色不明:“早有听闻太极殿的张公公有一把名嘴,能将好说坏,更能将坏说好。今日一见,那传言竟分毫不差——冷茶待客,冷言讥客,现在更是冷嘲辱客,你是想激怒我让我在此处丢面,还是……”


    “特意凑到天子眼下表达对陛下的不满?”


    “……”张公公听完李振玉前半截话,刚想回话,就听见李振玉补完了后半截话,回嘴的内容顿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出不来了。


    他不阴不阳的脸满是诧异地看了李振玉一眼。


    ——凑到天子眼下,表达对陛下的不满?


    口误也不能这么口误啊?他分明是当面暗讽对李振玉本人不满,怎么就扯到圣上身上了?


    当然,这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像那种奸臣宦官,尤爱拍圣上马屁的人,就非常喜欢来这一套,不管说什么都得和圣上扯上关系——刚刚那种“他说的不是李振玉的坏话,而是打的圣上的脸”诸如此类的坏话,就是标杆中的标杆。


    可是——


    李振玉如果真是这种人,又怎么可能沦落到现在这一步?


    但又可是——


    如果李振玉不是这种人,他说出这种话,难道是从心底里认为,自己嘲讽他,是真的在对圣上表示不满?……怎么会有人真心实意的这样想?狗也未必有如此的忠心吧??


    张公公心里一股子吃到苍蝇又吐不出来的古怪感。


    他顺了几秒,好不容易重新找回音调,准备回话,就看见殿门打开,上一位大臣从里走出。然后李振玉直接起身,径直朝那边走去了。


    走时还甩下一句话:“今日之事我会原话转告陛下。”


    徒留张公公一人满脸无语地站在原地。


    转告陛下?转告什么?


    将那些荤词荤语说出去,然后说,这是在说陛下的不是?……就算你真如此说了,陛下又能信吗?!


    第57章


    进殿、行礼, 身前之人迟迟没有作声,李振玉便维持着那个姿势,默不作声地跪着。


    他目光垂直向下, 连余光都没有刻意地去观察圣上的容貌。


    坊间传闻当今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 武夫, 弑父上位后, 不顾阻拦地大刀阔斧对朝廷进行了几场改革, 将大部分权力收归中央, 几乎以绝对的态势掌控起这个国家。而京城暗流里,骂他之人甚多,说他刚极易折,说他不懂朝政,说他毫无帝王之姿……李振玉对他却颇有好感。


    “起身吧。”过了好一会,对方终于道。


    “谢陛下。”李振玉顺从起身。他的跪姿和旁人还不太一样,其他人跪下时双肩总是忍不住的耸起,给人以一种“趴伏”之感,而他跪下时整个人都是“收”起来的,只能从动作里看出敬意, 却看不出什么狼狈。


    此时起来, 他的目光跟着稍稍抬起, 并不聚焦地落在了对方脚的部位。


    天子,自然是陈理,他待李振玉站直后,道:“听说你主动求见。所求何事?”


    李振玉答:“回陛下,今日前来自是为赐婚一事。”


    陈理笑笑:“哦, 听起来你是有心仪的人选了?……是哪家公子?”


    “是有人选。但并非哪家的公子。”


    “呵呵,那莫非是哪家小姐?”


    “也不是。”


    话赶话到这, 陈理当然知道不对劲了。他“哈”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话,整个人往身后椅背上慢悠悠靠下,目光自上而下地斜睨着李振玉。空间变得很是寂静,仿佛每份空气都在无声的和李振玉说着五个字,“那你说说看。”


    然后李振玉再次跪了下来。


    他这次的跪姿与上次又有所不同,如果上一次是出于“礼仪”的跪,那么这一次就是出于“歉意”的跪。李振玉这样跪着道:“我想要嫁与陛下。”


    “……”


    哥儿可以嫁人,这是整个朝代都不争的事实。


    皇帝可以娶人,这更是整个朝代传统的历史。


    此时一个哥儿向皇帝讨了亲,无论从哪方的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完全成立的。它十分合理。


    ——但并不合情。


    陈理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没有特别大的变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微臣知道。”李振玉没动,仍是那个跪姿,声音却始终不疾不徐,仿佛这段话早已在心里过了几十遍一样,“我想要嫁与陛下,成为陛下后宫中第一位‘嫔妃’,以‘王爷’的身份。……陛下应该对李家不满许久吧,这就是让他们失面的方式之一。”


    “……”陈理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继续。”


    “陛下您接管朝务已有一年,始终未曾娶妻纳妾,朝廷对此事早已颇有怨言,日日谏言,然此事之后,想必您就不用再经历这些言论了。”


    “因为他们有别的事情可以参朕一本了。”陈理将“别的事情”这四个字刻意咬得重了些。


    “您不喜欢这样?”李振玉反问。


    这位天子上任后最喜欢做的事情不就是和所有人对着干?


    如果必须顺从他们的意思娶一人入宫,选择一个身居高位的王爷——而且是哥儿的身份——对陈理而言是再完美不过的事情了。


    至于脸面和是否会被议论?陛下如果真的在意这些事,就不会干出之前那些事了。


    然而,陈理并没有回答李振玉的那句反问。


    他摆出一个更为放松的坐姿:“理由不错,口才也很好,只是可惜,朕想做的事情,有千千万万种方式达成,你的提议并不是唯一,更不值得朕同你来做这一场交易。……不过,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说看,你的第三点理由是?”


    李振玉默了默:“……是我。”


    “哦?”


    “陛下从政一年,未有妻妾,但烈马却养了不下十匹。每匹均养而放之,时间或长或短,视马匹乖顺程度而定——愈是暴烈、存有野性的马匹,留在宫中的时间便愈久,愈受到您的看重。您喜欢征服的感觉,无论对事还是对动物,那么……”李振玉微微抬起头,“对人呢?您征服了大臣、百姓、人民,您现在难道不想征服……情人吗?”


    “你拿自己与马相比?”陈理问。


    “有何不可?”


    陈理看着李振玉此刻的跪姿,微笑道:“可是你看起来并不比朕的爱马贞烈。何况,世间贞烈者万千,单就是贞节牌坊的数量便可淹没这座宫殿,朕凭什么要选择你呢?”


    “……”


    空气寂静几秒,正在陈理以为他要无言时,李振玉平静道:“因为您已经开始对我感兴趣了,不是吗?”


    “……”


    陈理终于与他对视。


    李振玉被眉笔勾勒过的眉眼显露出几分无害的温顺,额头那一抹有些淡但又格外艳的朱红又将他整个人衬得异样明丽。明明他是跪着与陈理说这句话的,从体感上看,他却更像是已经站起来,与陈理对话了。有人能够仅靠气势就更改自己的形象,毫无疑问,李振玉便是个中高手。


    “好吧,”两人对视了足足十秒,陈理站起来,“你成功说服了我。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您说。”


    “你先起身。”


    李振玉起身,陈理便一步步朝他走去,全程他都没有说话。房间内流转的那道轻而缓的脚步不知何时带上了压迫感,让人听了就感觉忍不住想往后退半步,李振玉当然没有退,但他的心忍不住动了动,终于,陈理在他面前站定。他最后一个问题就这么简单地问了过来:


    “为什么选择我?”陈理说,“以你的能力,你可以驯服其他待嫁的马,而不是等待被驯服。”


    “……”李振玉忽然笑了,他的眼睛里闪着微而亮的光,“您在田间见过野草吗?”


    “见过很多。风吹不倒、火烧不尽——你想说,你就是这样的人?”


    “不。”李振玉的手覆上自己身前的衣扣,他轻缓地解着扣子,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什么缜密而不容破坏的动作,他边解边道,“庄稼最初很像野草,它笔直生长,从不弯腰,直到它要开花结果时,才会将自己的腰弯下,于是它被人收割了。陛下,我在田间待了七年,我见过很多很多弯腰的庄稼,然后我亲手将它们收割掉。”


    扣子一粒、一粒、一粒地解开……


    李振玉的声音也缓慢又轻巧地响起。


    “它们弯腰是因为它们有比生长更重要的存在,比如花朵,比如果实。但是野草没有。野草生来只为向上,不为弯腰。……它们会为了往上攀爬,而不计较一切代价。”


    直到衣服彻底解开。


    白皙、细腻,独属哥儿所有的身体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


    很明显,除了这件衣,李振玉什么都没穿。


    李振玉就这样站在陈理面前,他道:“陛下,荡/妇比守节者更加贞烈。这是我的诚意。”


    ……


    空气里流转的气息似乎顷刻间变得暧昧。


    陈理往后略退半步,目光直白且毫不忌讳地扫在李振玉身上。他没有动手,更没有出声,他只是用眼睛,静静地审视着面前的身躯,就像他收到马匹后干的第一件事那样——评估、审判。他眼睛从面庞扫过,逐步往下流转,每一个部位都被他冷静阅览。


    他看见李振玉的身体有些颤抖,他更看见李振玉的身体出现了某些应激的敏//感反应。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第一分钟整的时候,陈理忽然转身,随便抓起桌面的一个花瓶就往地上砸去。


    哐啷!


    瓶身碎裂,瓷片砸在地面发出剧烈的响声,门口几乎是瞬间的时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显然是守在门口的护卫听到动静,准备开门进来。


    李振玉的身体在同一刹那忍不住颤了几下,似乎极力克制,但最终还是败给了本能。


    已被解开的衣服被他的手重新拉了回去。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始终冷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碎裂的迹象,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也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接近半炷香的谈判所带来的曙光,在这个动作下灰飞烟灭,李振玉喉咙里泛起一股锈味,他艰涩地咽下,不再说任何一句话……


    “陛下,需要属下进来吗?”然而守卫并未进房,而是在门口征询意见道。


    “退下。”陈理道。


    “是。”


    陈理喊退门外的守卫,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李振玉的表情,“你似乎对此很紧张。但如果你对坊间传闻有所了解,你大概会知道,每一任帝王身边,都会有隐匿的暗卫,他们不会待在你能发现的位置,但他们能轻易地发现你。——简而言之,在守卫进来之前,你就已经被更多的人看光了。”


    李振玉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或许你知道,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你自认为的‘心理准备’并没有保障太久时间,以至于面对突如其来的其他目光,你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陈理的声音和最初所见一样平静,从头至尾没有产生过任何波动,“看来你所说的荡/妇,也没有那么荡啊——那么,你所说的诚意,似乎也不是那么的诚?”


    李振玉放在衣上的手无意识的僵硬,两段对话的时间里,一粒都没有重新扣上。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有意志”的人。


    而意志与行为之间,还有一条非常非常漫长的路。


    陈理抬手,替他将扣子一粒粒扣好,最后还十分贴心地帮人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然后他坐回自己先前的位置,朝李振玉道:“这种穿法不错,下次见面我希望也是这种穿法。”


    “……”李振玉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陈理这句话的意思,“您……”


    “我喜欢只为我守节的荡/妇。”陈理微微一笑,“你暂时合格了。”


    李振玉缓缓意识到陈理先前的做法竟然是一次反方向的考验。


    “……所以,如果刚刚我没有把衣穿上?”


    “呵呵,那他们就会真的进来了。”陈理语气温和道。


    第58章


    碎裂的花瓶声惊动了殿外的所有人, 大家屏息凝神地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后续事态发展后,才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刚刚进去的人是谁?”


    “李家的那个小郡王。”


    “噢……那个哥儿啊?我记得不是要选婿嫁人了吗?怎么突然来这了……是来与陛下求情?”


    “你在说笑吗?与陛下求情?那还不如与佛祖求情呢。”


    “……”


    “……”


    忽然一阵静默, 大家看了眼说那句话的人, 然后面面相觑。接下来的几秒里, 气氛感觉像一滴进了油的水, 古怪又奇异, 大概第五秒的时候, 不知道谁先笑出了声:“噗。”


    “噗哈哈哈哈哈……”


    “过分了啊,谁在拿仁君和佛祖比啊?那是一个地方的人吗?”


    “支持。”


    “哈哈哈哈哈……”


    守卫们闷声笑成一团,笑着笑着,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大家表情慢慢收敛,最后不约而同地肃穆起来,最后才反应过来要停笑的人扭头一看,只见张公公站在他们身后,微笑道:


    “各位在说什么笑话呢, 咱家可以听听吗?”


    “……”


    “咳, 咳咳……没说啥, ”谁不知道张公公是陛下手里面的红人,这种笑话真报上去了,那就是真嫌命长。其中和张公公比较熟的人连忙转移话题低声道,“欸,张公公, 听说刚刚进去的是那位郡王?……他,真是来跟陛下说那件事的?”


    他们是俗人, 对权力斗争不感兴趣,否则也就不会混个守卫这种职位了。


    但他们对于这种戏剧的故事还是很感兴趣的。


    李家是京城有名的大家。家主李武生曾是名震一时的常胜将军,参与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几乎没有失败的,而唯一失败的那一场战役也无法抹除他的功绩。直到战后他主动交权,请求归隐,他的名号才渐渐从世人眼中淡去。


    先帝被迫退位后,新帝主动将李武生请了回来,继续参与朝政,还给人封了一个将军的名号。


    然而,被新帝请回来的李家,却和新帝各种不对付,无论挑刺还是找茬,永远都活跃在第一线。


    两方关系肉眼可见地变差。


    关键是,李家找茬的分寸掌握的极好,新帝虽然手段狠了一些,但对于这种在底线范围内的挑刺还是得捏着鼻子认。然而,这次李振玉从田野回归京城,又以哥儿身份成为外姓王爷这种事,很明显就是新帝认了这鼻子气后,为了恶心李家才做出来的。


    也可惜李振玉这么一人,能力有,样貌也有,但就因为出身李家,便成为了两方斗争里的棋子。


    张公公乜斜问话之人一眼:“这话说得,咱家哪个知道王爷的事?”


    守卫笑道:“欸,谁不知道这宫里数张公公消息最为灵通?您就稍微透露点,也好满足我们的好奇心嘛!”


    张公公哼笑一声,没有接招,飞了他个白眼后就走了。


    等他走后,李振玉也从殿内走了出来。


    大家目光下意识往他身上飘去,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结果,无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从神态动作来看,都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异样,更看不出他最后选定的是哪家的人。……直到他彻底离去,大家的目光才遗憾收回。


    然后没过多久张公公被喊了进去。


    又没过多久他走了出来。


    出来时,张公公手里没有拿着赐婚圣旨,而是拿着类似调令的信物,表情略有不善;在守卫面前经过时,守卫忍不住问他:“张公公,什么情况啊?”


    张公公现在的心情很是烦躁,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仪卫队呢?陛下要摆驾将军府。”


    ……


    ……


    将军府前,李振玉还未靠近,就看见有人瞥见他的存在,然后往府内赶了。


    他今天突然求见天子的决定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意外的。然而陛下那边不要紧的情报漏得跟筛子一样,但要紧的情报却丝毫不露,众人打听了许久,也不知道李振玉去那一趟究竟是求情还是真的请旨的。


    其实与李家联姻不是什么坏事,坏就坏在联姻的对象是李振玉。


    李振玉与李家关系向来不好,年幼时被流放出去,好不容易回来,大房那边的人又毫不客气的打压他的存在,就连将军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都是默认的;而新帝那边对他的态度也很明显,最初提拔他是为了恶心李家,现在让他联姻也是为了恶心李家。


    很明显,除了恶心人这个目的外,他对李振玉本人没有任何偏向。


    而李振玉这李家不疼,新帝不爱的,要真嫁进了自己家门口,说不定会被两方势力压着针对。


    如此自然没人想要求娶。


    可是如果李振玉早早猜到了此刻境况,决意主动找陛下请旨赐婚,而陛下又真的应允了的话……


    这烫手的山芋他们便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简直了!


    李振玉嘴角挑起一抹笑。


    他当然知道这些来打听消息的人都是为何而来的,事实上,他想要的也是这样的效果。毕竟,人只有在祸不殃己的时候才喜欢“看戏”,一旦有火烧到自己身上,就鲜少有功夫看别人的笑话了。


    李振玉表情平静的往府门走,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


    待来到正门时,府门已然打开,守门的人不见踪影,敞开的大门内此刻异样热闹,来来往往的仆从在里面行进,像是在进行洒扫与迎客的准备。


    “……”李振玉当然不认为这是为自己准备的。


    这是什么情况?


    李振玉眉头微扬,正准备跨门而入时,身侧一只手却将他拦住了。他拧眉看去,拦他的人穿着一身黑衣,腰挂一枚显眼的银色玉牌,蒙着纱的脸看不清表情,只能听见那人与他道:“王爷,还不能进去。”


    龙禁尉。


    天子禁兵,是与军部截然不同的一支部队。和靠人心所被收服的军队不同,龙禁尉只认令牌,不认人,不管是杀人放火还是抄家劫掠,获得总令牌的人任何命令都能被他们满足……很少有人知道这样的组织是怎么延续传承下来的,但他们就是比任何的军队或私军都要稳定。


    目前龙禁尉就在天子手下,在局势稳定后,便鲜少露面,只有偶尔几个场合会见到。


    所以——


    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李振玉下意识往周遭扫了一眼,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需要龙禁尉出面的事情。那就确定是冲李家来的了。如此想着,他试探着往后退了半步,然而,拦他的人没有任何表示,沉默里透着一股“只要别进去便悉听尊便”的意味。


    但是,李振玉毕竟不能真的不进去——他里面的衣服可还没加回来呢!


    他想了想,与那人问道:“那我何时能进去?”


    对方回答滴水不漏:“您能进去的时候自然就可以进去了。”


    李振玉说:“如果我现在非要进去呢?”


    铮!


    对方静静地抽出长剑,默然看着他。


    李振玉懂了。


    他虽然不知道对面过来是为了什么,但他可以判断出,这件事大概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李家来的,那么既然对方对他没有恶意,李振玉自然便不会冒然动作得罪对方;何况,龙禁尉由圣上掌管,他刚和陈理谈妥事情,没有理由下一秒就和代表他的势力对着干——并且,他大概率干不过。


    李振玉没有离开,站在原地往府内看。


    这时的他看得细致,才看明白,原先他以为是仆从的人,似乎穿着打扮都与身侧这位禁卫一模一样。


    龙禁尉帮着将军府的人洒扫卫生?


    嗯……


    这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人帮着在死对头家里搞卫生——这会是善意的帮助,还是恶劣的挑衅呢?答案简直不言而明。


    哐哒。


    突然一声轻轻的物品放置声传来,李振玉闻声看去,身后不知何时摆上了一把椅子。椅子朝向非常不偏不倚地立在府门正前方,坐在那可以异常轻松地看清此刻府内的模样……位置摆的多么恰到好处呢?大概就是,如果李武生李将军要从府门出来的话,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悠然而坐的李振玉。


    以李武生的性格……


    这种事情如果真发生了,应该瞬间就会有种想吐血的冲动吧?


    想到这,本来对今日之事尚且存疑的李振玉瞬间就接受了。


    毕竟这种明目张胆恶心人的风格,除了陈理,全京城爱这么干且能对着将军这样干的人,还真没有了。


    李振玉莫名想到了自己最初回府,被各种程序理由挡在外面“罚站”了半炷香的记忆。


    当时的府门紧闭的将军府在他眼里巍然无比,就连下人都有一圈权力的光环,他沐浴在这光环的阴影里,想的却是和现在发生的事情别无二致的东西:如果有一把椅子就好了。——因为大山之下,攀爬者与直行者都会显得格外渺小,但如果此时坐下,在外人看来,自己便会显得格外强大。


    这是一种格外奇特而复杂的心理,李振玉没有想到会在今天这种情景下复刻。


    不过——


    他没有坐下。


    第一,是此时的他不需要通过刻意的什么动作来显得自己强大,嗯,当然,第二,是他看见,此时李武生听到动静已经走了出来。


    这位年近半百的将军显然被折腾的不轻。


    先是被“热心帮助”的龙禁尉强行进屋搞了场大扫除,然后又收到自家府门被人堵住不许通行的消息,李武生交涉半天无果后听闻带队的人正在门口,怒而出门,准备要个公道时,抬眼就看见府门之前,那个他从来都不喜的儿子正被龙禁尉簇拥着,冷眼看着自己府内的境况——李武生确实差点一口血憋了出来。


    要知道,他与李振玉的关系可不是正常父子关系——他们之间是有积怨的!


    虽然明面上从来没有撕破脸来掰扯这件事,但两人关系不好可是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现在被陈理当着面恶心着弄了一身腥,这口气还没咽下去呢,就发现另一个不喜欢的人也跑来看自己的笑话了。


    甚至身后还摆着张椅子!


    怎么?看热闹不够,还得坐着看?


    那是不是还要备上份瓜果茶饮才能看得更痛快?


    都说京城是个体面人的圈。


    然而,自上阵杀敌获得功勋后,李武生这辈子就再未见过如此直白又如此欺人的事。


    体面?如果这样的报复性的行为也叫体面的话,那他李武生也能算个君子了吧……


    第59章


    “父亲。” “将军。”


    两声招呼同时传出, 李振玉愣了下,反应过来是身侧的龙禁尉在说话,知晓两人大抵有旁的话要聊, 识趣地不再作声。


    果然, 李武生淡淡瞥了眼李振玉后就将视线移走, 看向了他身后之人:“原大人, 原来还认我这个将军啊。”


    原钧平静道:“自然。陛下定的爵号, 何人敢不认?”


    “……”李武生眯起眼, 他与原钧算是战友,战事结束后他选择回来京城,而原钧却不知所踪,今日一见竟来到了龙禁尉,还摇身一变成了大人物。李武生上面句话原意是想问一份战友情谊,然而对此原钧丝毫不认,张嘴便是向陛下表忠心……


    李武生这下是真的有点想冷笑了:“那原大人今日来所为何事?擅闯将军府邸可是大罪。”


    原钧微不可见地笑了下:“将军,我们是龙禁尉。”


    龙禁尉如果在乎法律、遵守法律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畏惧他们的存在了。


    “……”李武生当然知道这一点,否则这群人连他的门都入不了。眼下询问只是要原钧的一个态度, 知道原钧这次过来有所凭借后, 他自然不会过多纠缠……李武生看了眼街边各种摆明了在偷听的商贩乞丐, 道,“既然如此,那不妨你也先进府休息一下,等洒扫完再离开。”


    这群晦气的东西若在他府门前再多站一会,估计全京城都知道这里有事发生了!


    然而, 原钧似乎没有听懂李武生的话外之意,只是道:“谢将军好意, 只是陛下有令,我们需要在此地监督手下工作。”


    ……监督你大爷。


    门口能监督什么?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吧?


    李武生用舌头抵了抵牙根:“你说,这是陛下的命令?”


    原钧微笑:“是。”


    “……”李武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默然片刻,竟是没有继续和原钧争论,而是转身欲走。然而离开之际,他突然回头,看向站在一侧装哑巴的李振玉,语气不善道,“你愣着是想做什么?丢人还没丢够么,还不回来!”


    “我……”


    “将军,”李振玉刚要说话,原钧就替他把话茬拦下了,“小王爷也不能走。”


    “原大人管的未免有些太宽了吧?”李武生彻底转回身。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让他的火气终于有些收不住地爆了出来,“您搞清楚,这是我们李家的私事,他是我的儿子!再怎么工作,拦他回自己的家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李振玉的眼睑在听见“我的儿子”四个字的时候忍不住颤了颤。


    然而,对峙的两人没有一个人关注了他的神情。


    原钧声音平和道:“是吗?如果这个举动这让将军您感到了不悦,我向您道歉。”


    李武生冷眼看着他。


    然后,下一秒,原钧并无歉意的声音继续响起,“但他不能走。”


    “……”怒意从胸膛滚上心脏,又染没了喉咙,李武生重重地呼吸了两次,快速闭了闭眼,道,“给我一个理由。”


    “陛下有令,自建府以来将军日夜操劳,为国家大业做出极大贡献,然对大家如此,对小家却不甚关注,致使府内不净,故特派我等前来为您分忧解难、洒扫一二。而文宣王虽为您子,但确可以客相称,哪有房屋不扫便请宴客人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府邸太脏,在没扫干净前,不能让他进来?”


    “……”原钧微笑。


    “好,我明白了。”李武生冷笑一声。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振玉,什么也没说便转身回府了。


    府门在他离开后被内部重重关上,原钧这回倒是没强制让他们再次打开。


    似乎今天闹出的一整件事里,洒扫也好,拦路也罢,他唯一要达成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是逼迫李武生主动出来和他说这么一段话。


    李振玉无声叹息。


    这么一闹后,倘今后他主动向李武生说,他今日面圣时什么耳旁风都未与陛下说,估计也是不可信的了。……好几秒后,他主动与原钧道:“大人,陛下应该早就来了吧?”原钧看着他,没有准确回答,只是保持微笑,直到李振玉问他,可否为自己带路时,原钧才微弯身比了个“请”的姿势:


    “当然,请这边走。陛下等您许久了。”


    ……


    相隔半炷香的时间再见,陈理上上下下毫无遮掩地打量了他一番,觉得李振玉身上多了好几分疲态,似笑非笑道:“这副表情……是不喜欢朕为你准备的礼物?”


    李振玉登上马车,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无奈:“礼物?那么依陛下之言,臣应该是回答喜欢,还是不喜欢?”


    陈理微笑:“朕是一位明君,自是允许你自由表达你的喜悦之情。”


    李振玉在陈理三个身位格处坐下,顺从道:“臣很喜欢。”


    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微阖起,放任自己不由自主露出的疲惫更加外放地展现在陈理面前。


    在他从宫中回来后,李振玉对于陈理的行动就有所察觉。


    李家与陛下不对付众人皆知,眼下送过来一个主动投诚的“王爷”,如果不抓紧时间秀一次存在恶心一次李武生的话,那就不是陈理的作风了。他只是没想到,陈理的动作这么快,连半天的时间都等不及,便开始了行动。


    洒扫迎客……这客人在原钧点破后,就既是陈理,也是李振玉了。


    陈理是客人当然无可厚非。


    可说李振玉是客人,这个意味就很深长了。比如最直接的一点——是不是表示着要分家?


    对李武生来说,李振玉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如果不是陈理横插一脚,非要在李振玉身上做幺蛾子,李武生根本不在意他去哪、嫁谁、要不要分家。可陈理就是插这一脚了,于是李武生对李振玉的存在就非常古怪了。


    就像是你不在意的小虫子突然有一天学会发出“嗡嗡嗡”的声音,然后被指挥着在深夜跑到你的被窝旁……


    这行为没有任何攻击,但烦躁感极强。


    而陈理就是让李振玉发出声响的人。


    而这个举动,除了让李武生感到恶心外,还有另一个更直接的作用:让李振玉彻底与李家分离。


    不管李振玉本人是否有如此意愿,在今日之事过后,李振玉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被李武生认可的李家人。忠诚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产物,一人不侍二主,这个道理,陈理不需李振玉主动懂,就直接就“帮”李振玉表达出来了。


    说得更难听点,也就是在李振玉与他表忠心的这一天,陈理就斩了他的一切后路。


    ——“你只能跟我。”


    这便是陈理这件事里所告诉李振玉的。


    而李振玉对此表示是:没有表示。


    对李振玉而言,帝王之心比海还要深渺,他猜不透,所以就不猜了。他安静地坐在马车里,等陈理的下一句话。


    “喜欢就好,”陈理的手自然搭在李振玉肩上,感受着手掌下下意识僵硬一瞬的肩膀,嘴角笑意深了点,但根本没有放过,而是更加强硬地将人扯了过来,李振玉在顿了一下后便配合了动作,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过去,整个人就因为过大的力道而直接往陈理那边倒了过去,“过来点。王爷,没有夫妻会坐这么远啊。”


    脸与衣服骤然贴近,上面的绣痕擦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


    李振玉眼里全是明黄的色彩。


    这似乎在告诉他,他与权力靠得极近……


    “……陛下,我们还没有成亲。”李振玉忍不住闭上眼,道。


    “哦?你在催婚?”陈理端详着李振玉此刻的神情,声音静若止水,手却带着似重非重的力道在李振玉身上游离。没有加衣的内里可以明确感知手掌传来的热度,人生二十载从未被人触碰过的身体顿时僵硬无比,皮肤灼热滚烫,偏偏李振玉不敢挣扎,只能任由温度发酵。


    “没有……”


    哥儿敏/感的身体叫嚣着配合,李振玉却强行压制着本能,整个人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


    只有偶尔的颤抖代表他还清醒。


    陈理没有再说话,他也不再主动开口,沉默与灼烫在两人之中蔓延,像是一捧燃烧的纸烬。


    大概半分钟,陈理随意收回手,李振玉缓了片刻后才回过神,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反应如此之大,脸上都难得多了几分红。陈理目光玩味地瞥了他几秒,而后用腿轻轻踢了踢他的腿,道:“给你一盏茶的时间,处理好你自己。待会和我一起进将军府。”


    “……”


    李振玉当然知道陈理的意思,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准备下马车。


    陈理扯住他:“就在这处理。”


    “……”李振玉动作瞬间僵硬,他维持即将离开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住了。屏息带来的缺氧又让他大脑有点晕眩,轻微的颤抖再次出现,只是带来的情绪截然不同。过了接近半分钟,李振玉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指挥自己的手掌抚向……


    一只手忽然拦下了他的动作。


    他轻缓地眨了眨眼。


    “开个玩笑,”陈理微笑着移开李振玉的手,“自己找地方解决吧,别在这里。”


    “……嗯。”李振玉顿了顿,“谢谢。”


    说完,他急促地呼吸了一口,似乎终于从紧张里缓过神来。此时的他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紧绷又诱人的美,李振玉没有再说话,无声地下了马车。身侧的守卫并没有跟随他的意思,于是李振玉便一个人离开了此处。


    陈理一笑,也学着李振玉最初的模样,身体放松的往后仰去。


    半盏茶的时间后,一人比李振玉先行来到马车里。


    那人平静道:“陛下。”


    陈理点头:“说吧。”


    “王爷离开后从他修建的暗道回到了将军府,在房间内沉默地扇了自己34下,随后地坐在床边,十几秒后,干呕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陈理挥手让那人离开。


    他闭上眼,回忆着李振玉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的那克制又享受的模样,又脑补了一下李振玉离开自己后,那人所描述的后续景象……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很明显,小小的欺骗没有换来陈理的怒火,相反,他此刻的心情比进入这个副本后的任何一刻都要愉悦。


    “谢砚冰。”陈理在脑海里喊道。


    “我在。”谢砚冰秒答。


    “听见了吗?怎么样,”陈理的声音不无炫耀地道,“这是我养出的烈马。”


    第60章


    在一盏茶时间过后, 李振玉回来。陈理看见他的表情依旧和离去时一致,平静里带着点恍惚,冷淡里又带着点媚然。——也不知道是在屋子里练了多久才重新把神情调整到这个地步。


    “好了?”陈理问。


    “嗯……”李振玉垂下眼, 低声答。


    然而, 回答后等了会也没有等到陈理下一句话, 他有些疑惑地小心抬眼, 就看见陈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很快, 与李振玉对视了的陈理挑了挑眉, 报了一个奇怪的数字:“三十四?”


    这三个字像是在陈理嘴里转了好几次,被念出来时有一种令人古怪的不适感。


    李振玉嘴巴动了动,忍住了这种奇异的感觉:“什么?”


    “呵呵,没什么。”陈理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说。


    他让李振玉上车。很快,马车行至将军府正门门口,马车外的一人前去敲门通报,门童愕然睁眼,连连点头后折身进府,没过多久,李武生与他的妻子儿女便迎了出来。


    以陈理的视角来看, 李武生此时的表情依然不算好。


    不过, 李武生身侧的妻子与子女的表情倒看起来很是笑盈盈的, 看起来十分欢迎陈理的到来。


    “下去吧。”陈理拉上帘子,同李振玉道。


    “……”


    在将军府待着的李武生收到消息后便赶了出来,不管他心里对陈理有何看法,面上的功夫是不会少的,出来后他的头始终保持低垂状态, 看起来很是恭敬地等待陈理的到来。


    发现到达后,他往前走了几步主动向陈理行礼。


    直到陈理允许他起身, 他才直起腰背,小幅度抬起头……然后余光便发现了李振玉的身影。


    李武生目光暗了暗。


    他原以为龙禁尉的到来是为给李振玉撑腰的,却没想到陈理竟然也跟着过来了。他与陈理的关系颇为复杂,双方虽然都看互相不顺眼,但也远不到翻脸的地步,陈理派人过来恶心他正常,可亲自过来找他,那事情所代表的含义就不一样了。


    李武生顿了顿:“陛下……”


    陈理打断:“进去说。”


    “是,”李武生弯身,比了个方向,“臣领路,您这边请。”


    他在前方带路,妻儿跟在一旁,陈理走在他们后面,不紧不慢的从背面打量着他们。


    李振玉始终保持恰当的沉默,十分不引人注目地走在陈理旁边。倒是他的兄长李兆隐蔽回头看了他几眼,目光并不友善。……李振玉是妾室之子,当时他的母亲在李府十分受宠,甚至流传着一段恩爱佳话,李武生对她喜爱异常,连带着让刚生下的李振玉也极尽殊荣。


    可惜,这样的恩宠延续的时间并不长。


    大战之后,李武生忽地转性,开始守着正房过日子。


    小妾在这样的冷落中死去,变得不受待见的李振玉也顺势被送了出去。接下来的十年里他们几乎没有相遇过,然而,幼时那份恩宠还能给他带来一些残留的影响——比如,十年后,大房对他依旧抱有深深的厌恶之情。


    对于李兆的目光,李振玉连头都没抬,他早已习惯如此的敌意。


    陈理将两人反应收入眼底,倒没打算帮李振玉出这口气,只是借着位置优势,在李武生他们的视觉盲区,轻轻搂了下李振玉的腰。


    李振玉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下意识往那边迈了半步,而后两人身体便已然靠得极近。


    他回头,陈理的手已经放下了。


    略显亲昵的距离里,陈理的声音却是在淡淡警告着:“再离这么远,外面这身衣你也别穿了。”


    “……”李振玉回答,“是。”


    “回答得挺不情愿……怎么?不喜欢和我接触?”陈理微眯眼打量着他略显僵硬的身体,嘲讽道,“表情比那群来上朝的大臣还要僵。”


    “只是不习惯……”


    “那就习惯。”陈理有些不耐了,“我没有摸尸体的爱好。”


    “……”


    李振玉手指微蜷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有说出口,他们便进了内堂。


    龙禁尉洒扫的房间纤尘不染。


    桌面摆了众多瓜果,琳琅满目的,陈理落座后,下人端来一杯热茶,李武生接过敬给了他。


    陈理却没看他,而是手指在桌面右侧方敲了敲,“坐。”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李武生说的——他手里还端着茶没被接过去呢——李武生有些错愕地抬头,就看见陈理真正对话的对象正犹豫地站在椅前,似乎有些纠结要不要坐下。陈理声音沉了些,重复第二遍道,“坐。”


    “……”


    李振玉坐了下去,就在李武生面前。


    父亲敬茶,儿子反倒坐下了,这礼数可以说是扔的没边儿。李武生先前被原钧噎的火复燃,但对着陈理,又不敢说什么,下意识瞪了李振玉一眼,似乎在问他是什么意思。


    李振玉本来还有些犹豫礼数问题的,但被李武生这么一看,心反倒静了下来。


    他平静地看着保持敬茶姿势的李武生,又看了眼依旧没有表示的陈理,想了想,直接伸手从李武生手里接过了那杯茶。李武生下意识捏紧了茶杯,但力气竟然没敌过李振玉,被直接把茶杯“抢”了过去。


    “谢谢。”李振玉礼貌道。


    “你!”李武生喉咙里忍不住冒了一个字。


    然而这声音刚出一个音调就止住了,李武生看见了陈理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武生以前从来没有觉得帝王的压迫感有多大,他对陈理的恭敬只是因为习惯,他到底是一个忠臣;但现在,他感到了压迫。


    陈理瞥了眼李振玉,李振玉识趣地将茶杯递了过来,陈理接过,向他道:“给你自己拿一杯。”


    李振玉没有拒绝,起身去拿了。


    李武生看着两人的相处模式,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莫名散开。如果说第一次他敬茶陈理不接是为了“压下”他的气势,那么现在陈理从李振玉手里接过茶,则是为了“压下”李振玉的气势。


    看似刚刚是两个人的争斗,其实如此看来,都只是属于陈理一个人的敲打。


    他与李振玉在这件事上唯一相同的是,在这种服从测试里,都选择了顺服。


    陈理喝了口茶,进了正题:“先前让将军考虑的事情,现在考虑得怎么样了?”


    “……”李武生皱了皱眉,没想到陈理在这个时候来聊的是这件事,他没有先回答,而是转头看了眼还留在这里的人,“你们先退下。”


    等人都离开后,李武生才回答道:“陛下,虎符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交给您了。”


    陈理说:“但你依然可以轻易控制他们,不是吗?”


    李武生:“……您觉得臣会造反?”


    陈理不置可否:“三年前你不就是反上来的吗?”


    “但您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李武生情绪有点上来了。他拧眉道,“而且您当年也是支持的。……如果您信不过我,一定要我退隐,那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带走恭王。”


    “那个傻子?”


    “陛下!”李武生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向陈理说话,“他不是傻子。”


    陈理嗤笑:“这么激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的兄长是将军您私通下来的呢。”


    李武生表情彻底不好看了。


    哪怕先前两次三番的找茬都没让他的神情变得如此。


    恭王陈燕,陈理的皇兄,以前的太子,三年前受命前去边疆驰援,不幸伤及大脑,成了一个“傻子”。这个消息坊间多有传闻,但没人知道真假,除了陈理、李武生还有几个内情人外,大家都认为这是谣言。


    失智后的陈燕不再显露世人面前,哪怕陈理上位,之后也只是给他封了一个封号,没有给封地。


    更没有让他离开皇宫。


    李武生多次提出要求要见陈燕,这个要求也总是被陈理驳回,时间长了,李武生不免心中有所疑虑。他担心陈燕已经遭遇不测,或者即将遭遇不测,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李武生回京后始终没有对手里的权力松口,他必须要让自己有牵制陈理的力量。


    然而,看陈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制衡的有些不耐了。


    李武生沉默了一会:“陛下,臣只是想见他一面。……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陈理的回答十分果断,“他不想见你。”


    “是不想还是不能?”李武生抬头。


    “……”陈理看着李武生的表情,半秒后,嘴里静静地吐出两个字,“都不。”


    ……


    李振玉这杯茶算是端了有一阵,直到陈理开始找他时,他才不知从哪个地方走了出来。


    他看陈理表情不好,主动提议道:“陛下要去我屋里休息一下吗?”


    陈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李振玉便带着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卧室与陈理的寝宫相比可以说是十分简陋了,李振玉自知没什么可介绍的地方,就拉着陈理往床上走。陈理在他的催促下坐下,心里第一反应却是,那三十四下不会就是在这里完成的吧?而后李振玉也跟着坐下,他将陈理拉到自己腿上,伸手替陈理揉起了头。


    动作不算熟练,也不算生疏,看得出来是练过一小会的。


    陈理躺在人腿上,姿态却比李振玉自在多了。


    他闭眼享受着这项服务,感受着头下因为用力和不自在,所以偶尔僵硬的大腿肌肉,突然地开口道:“这种讨好手段,我第一次见还是在十年前,我父皇的床上。”


    原身的记忆在进副本前就被谢砚冰打包给了陈理。


    现在回忆起来,倒还真觉得那些事发生的很真实。


    李振玉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说话,只是手上的力道再次柔和了几分。


    然而,陈理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他抬手抓住李振玉的手,让其动作停下,他的手掌碰上李振玉的一只手腕,李振玉另一只还搭在陈理额头上的手几乎不受控的往回收了收,只是意识到什么后,很快又放松了下来。


    他就以这个姿势、这个角度,自上而下的看着陈理。


    陈理没有睁眼。


    “所以,你想要一块属于你的土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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