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振玉摸不透陈理的想法, 他想了想,似真似假地回答:“封地?陛下是想赶我走吗?”


    陈理笑了:“走不好吗?留在京城,你是要实现什么人生抱负?”


    李振玉说:“您怎么知道我就没有什么人生抱负呢?”


    “……”陈理睁开眼, 手上稍用力, 坐了起来, 他对李振玉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脸上那种难得遇见的“犹豫”之情终于消散。……见陈理不打算接着话茬问下去, 说完这话本来还有些后悔的李振玉突然就有点不爽了, 他问,“您不问我有什么抱负吗?”


    “有什么好问的,”陈理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人生抱负无非两种,不是想上我的床,就是想上我的位。——你是前者还是后者?”


    “……”


    “看,不敢说吧?”陈理站起身,留给李振玉一个背影,“不敢说就别犟嘴。”


    ……


    ……


    陈理没有选择在这留下, 李武生被驳了请求, 本就没心情继续见他, 见他要走,也更没有请他留下吃个饭之类的想法了。……待陈理回到马车时,原钧早已等候他多时。


    他将一叠写着字迹、整理好的宣纸递给陈理:“陛下,这是我们在将军府能找到的全部资料。”


    陈理看着那叠纸的厚度有些哑然:“将军是你的战友吧……你动手真是狠心啊。”


    “有吗?或许战场之外,真相比情谊更重要。”原钧说。


    “……”陈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没再接话。而后他手一抖,手上的宣纸便被抖开了, 摊开的纸上字是由专人誊写的,连字迹都仿造的一模一样。


    略显秀气的字写着一行行惹人脸红的诗与词,陈理面色如常地往下扫去。


    看完,他朝原钧抬抬下巴,原钧道:“这是李武生将军的侧室袁氏战时写给他的信件,被统一收纳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像是被刻意阻挡,让它们不会被再度发现。”说着,原钧不知从哪又摸出一张纸,“对比纸张新旧程度,可以发现,每场战争发生时,她都会每三日便为李将军写一封信。大多是寄托思念,偶尔是总结近况——并没有发现回信。”


    “相反,正室张氏鲜少写信寄过去,唯一一次也没有留下痕迹,只是凭下人回忆所确定的。”


    李武生一共娶了两个女人,侧室袁氏是他最初宠爱的女人,往来书信极多,情话不要命地写,拿到信的人大概想不到收信之人会是这样一个战争指挥家。


    不受宠,甚至说得到冷遇的正房张氏,与他的互动很少,下人回忆起时都想不到什么互动。


    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是正房得到了宠爱,侧室及她的儿子李振玉得到了厌恶。


    “但是,”原钧说,“据人回忆,她并不是从不写信的,有一段时间她写信很频繁。”


    “哦?”


    “她信佛,那些信是寄去各大寺庙,祈求将军平安的。”


    陈理微笑:“感人。所以这些也是拿不到原稿的?”


    原钧点头:“这类信往往要烧去以示虔诚。”


    “去查查那几家寺庙,总有还没有烧的。”陈理不置可否道,“顺便准备好狩猎的事。”


    “是。”


    ……


    ……


    李振玉再进宫时已是另一日黑夜。


    这回他去的不是太极殿,而是真正的寝宫,引路之人的神色隐没在黑暗,只在摇曳的月光里能看见他身上一抹属于玉佩的银色芒辉。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知道是被挥退了,还是都睡了。直到来到寝宫门口,那人与他一点头,出口还是那句熟悉的话:


    “陛下等您多时了。”


    那人的这话说完,李振玉无端感觉自己像是某位来偷/情的人。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扯了下衣,清凉的风立即顺着衣摆往里面钻,李振玉胸口立即感知到凉意,身体被凉的忍不住打了个颤。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两次,最终抬步走了进去。


    这一路上他做了不少猜测,以他与陈理短暂的相处风格来说,陈理应该是个标准的“男人”。


    深夜来找他,想得到的是什么李振玉心里有数。


    然而,刚进去,看清里面的景象,李振玉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


    陈理如常倚在床边,姿势相当闲适,一腿踏在床沿上,而另一条腿则随意踩在地上,仿佛他身下的不是床榻,而是什么王座一般;银白色的中衣穿在他的身上,光线下能够看见金线勾勒的绣样隐隐绰绰地泛着光。


    半拉的帘正好遮住他的脸,然而,就算没有这帘,他的表情也被尽数隐没。


    样式偏远洋的暗金色面具遮住陈理的半边脸,材质看起来异常光滑,只有额头到鼻梁处,被颜料厚重涂抹出的一层深绿让面具看起来多了几分粗糙感;面具留了眼睛的空隙,它的边沿呈梯形向内凹进,整个眼眶处的留白都异样粗犷,偏生最后的眼角处又被不经意地向上勾出了一道痕……


    金属、刚硬、冷淡、捉摸不透。


    以李振玉此刻的视野,他只能看见陈理的唇,微微抿起,比他这个人看起来还要深不可测。


    李振玉呼吸抑制不住地加重……


    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敲击了一下,眼睛再也看不见其他。他只能看见眼前那一抹堪称炫目的光。精致又粗犷、冷淡又热情的面具像是凝出了一副更为具体的幻象,他在幻象里连呼吸都不敢过多享用。


    终于,他眼前的幻象动了动。


    陈理听见动静侧过头,便看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李振玉,发现李振玉在盯着这副面具看时,他略一扬眉,抬手预备将其取下。


    “别……”李振玉下意识拦下,呢喃声很浅,陈理没有听清,不过看他的动作,也猜到了意思。


    “喜欢?”陈理手指搭在面具上,没动了。


    李振玉的神情依旧有些恍惚,陈理也不等他回答了,放下手后,用下巴点了点床榻:“过来。”


    面具没有被取下。


    陈理的表情变得比平日更加捉摸不透,面具冷硬地凝视着他,像在审判一个囚犯。


    李振玉走过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振玉猛然垂眼,半跪下给陈理行了礼。这个过程里,他试图让自己遗忘这段记忆,然而他失败了。


    这样的画面就像是一根火柴,一旦点燃,就迫不及待将他满是枯草的思维世界尽数点燃,精神火焰疯狂又肆意地燃烧、蔓延,以席卷的姿态占领了他的全部思想……李振玉甚至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他的心里只有一阵连绵又紧密的麻意,手臂一根根竖起的汗毛似乎也在心间也重演了一遍。


    李振玉从未有如此一刻迫不及待地想要跪下去!


    陈理没有让他起身,李振玉便借着这个机会,不断压抑住内心的情绪。


    冷静。


    冷静……


    跪伏的李振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淡,到最后甚至变成了一种可谓冷肃的神情,终于,他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此时,耳旁,陈理声音再次响起:“起来吧。”


    “是。谢陛下。”李振玉不动声色用手掌撑了一下地,借力支起自己脱力的身体。


    站直时身形略有摇晃,接近两秒后,才稳当地站好。


    他不敢再抬头。


    连余光都不敢继续往那边投射。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很轻、但又极其清脆的声响——这个声音属于皮质手套戴上手后,最后在皮肤上弹一下的声音。李振玉只在一些工匠那里听过这样的声音,此时再次听见,在如此情景,他的喉咙不由自主滚动了一下。


    他难以抑制地幻想出了一些更加遥远的想象,贴肤又紧致的手套轻柔地抚过面具,隔着一层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隔着的手,在纱雾的质感里感受着面具的存在……


    不……


    停!


    李振玉从未想过自己对这种东西还有这样的反应,他一贯厌恶人生来就有的情与欲,他甚至厌恶自己的身体,然而,在这里,在这刻,在这人前,他内心那份深刻又本能的厌恶像是有了一个具象体现。不需要自我鞭挞,他面前就有这样一个人,而祂正在审判自己。


    如果不是陈理还在他面前,李振玉几乎要喘出声了。


    他有些想要疯了!


    “呵……”


    身前,陈理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这声音就和手套戴上后的那一刻一样让他崩溃,李振玉情不自禁地闭上眼,冷峻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不过很快他就重新睁开了眼,残余的理智仍在提醒他,这是在哪。


    “……”


    陈理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抿得紧紧的唇,额头细碎的汗,与全然紧张完全相反的冷淡模样……毫无疑问,李振玉就是一个喜欢和自己身体对着干的人,越是渴求什么,便越是压抑什么。


    他今日喊李振玉过来,为的是交代正事,但现在看来,倒是无意间解锁了李振玉的新世界。


    第62章


    欣赏够了, 陈理将面具取了下来,面具随意放在床上,引得李振玉呼吸又是一滞。


    不过, 没有戴在脸上的面具对李振玉的吸引力就低了很多, 陈理可以很容易看见他的姿势变得自然许多。陈理同李振玉招了招手:“过来。”


    李振玉神智回归,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到底想了什么, 现在最希望的就是陈理没发现自己的异样。


    此时陈理语气正常, 李振玉暗自松了口气, 又往床榻走近了几步。


    然后一个款式相似的银色面具便摆在了他的面前。


    “……”李振玉心脏猛然一颤,他对今晚的自己简直有了应激反应,看见面具后就要疑心自己是否又会先前那副模样……好在并没有。他对陈理手里这副面具表现得很是平静,连之前一分一毫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心情冷静得甚至让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李振玉接过后问道:“这是……”


    陈理说:“给你的,以后在宫中就戴着它。”


    在宫中就戴着它?


    看出他的疑惑,不待他询问,陈理便为他解释了:“也就是说,以后宫中就没有李振玉了。有的只有一位常年以面具示人的客人,当然, 他的名字可以由你来取。”


    “……”李振玉听懂了陈理的意思, 他顿了下, “那我……不,那‘李振玉’……”


    “追加封地后离开了京城,做闲散王爷去了。”陈理微笑,“噢,或者远嫁去了, 看你喜欢哪个说法。”


    “都可以。”李振玉回答。


    两种方法对他来说都一样,本质上, 代表的都是“他”的存在要在这里被抹除。


    李振玉的声音回答得极为平静,似乎确实都可以。陈理却再次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这一瞬间李振玉觉得自己在陈理眼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但等他再深想时,陈理已然收回了目光。……陈理朝李振玉扬扬下巴,“戴上看看。”


    这同样是一副只能遮住半边脸的面具。


    冰冷的银质外壳贴在脸上,像一阵骤起的风,让人想要闪躲,又忍不住去感受。


    面具大小很合适,除了最初的不适外,很快就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李振玉露出的五官只剩下眼和嘴,他和陈理的位置有些近,抬眼往前看去时,能看见陈理眼里的自己,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是自己已经出现在人眼中,但又被完全掩盖。


    李振玉给自己系好面具,第一次正视了陈理。


    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飘起一点淡淡的喜悦,连带嘴角也上扬了几分。


    这个笑容或许是见面以来所见过最真诚的笑容了。


    陈理端详他几秒,也跟着笑了:“这样看不出你的表情。”


    李振玉猜不透这句话想暗示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抬手准备摘下来……结果被陈理拦住。陈理换了个话题,问他道,“今天衣服里面穿了吗?”


    “……没有。”李振玉回答。嘴角笑意收敛,头又低了下去,表示恭敬。


    他回答的声音不算很稳,不过,与第一次相比,还是平静了许多。


    本质上来说李振玉是一个很大胆的人,既然从一开始能提出让陈理娶他建议,那他就能做出更多看起来很荒唐的事——比如按之前所说,下次见面,同样如此穿着——当然,这是偶尔性格体现,多数时候,他看起来非常冷静、沉稳。


    “哦,没穿……”然而陈理闻言只是在他身上扫了一眼,没接话,而是换了第二个话题,问道,“听说早年间将军送你学过绘画,现在还会画吗?”


    “会一些。”李振玉不知道话题怎么绕到了这,“是需要臣给您画一幅吗?”


    “呵呵,”陈理笑而不语,继续换了第三个话题,“那春宫图看过吗?”


    “……”李振玉默然片刻,“看得不多。”


    “你会画吗?”


    “……应该吧?”


    “单独的人物画呢?”


    “嗯。”


    “所以,如果春宫图里,要画的主角换成你自己,也能画?”


    “……”


    李振玉蓦然抬头。


    他看见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陈理正微笑着看他,那个笑容十分难以形容。……两个人分别是坐着和站着的,以这个姿势陈理应该微抬头才能看见李振玉的眼,但是没有,陈理只是身子略往后侧,眼珠往上,从眼皮里透出视线来看他。


    陈理就以这种姿态,玩味地看着他的表情。


    直到确定李振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他手往不远处的桌面一指:“很好,那就画吧。”


    “不确定的话,对面有铜镜,我不介意你照着镜子画。当然,照的时候脱不脱衣随你,”陈理微笑补充道,“但我要看见脱了的画。”


    “……”


    李振玉随着陈理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那里早早摆好了绘画材料。


    笔、纸、墨、颜料……


    而材料的另一侧,只要转头,就能看见一面一人高的铜镜。


    铜镜摆在进门的门口,因为位置足够隐秘,所以进门时反倒没被李振玉发现。然而,如果他真照陈理所说,脱了衣服去那边照镜子,他所站位置就几乎是门的正后方了,那个位置,只要有人从窗边经过,就能感觉到些许异样。


    而且……


    陈理还在后面看着呢!


    李振玉在原地站了四五秒,最终缓缓朝桌子走去。他确实学过一段时间的画,在这方面出奇的有天赋,但因为各种原因,除学习之余很少主动作画,回京后更是第一次。没有想到这第一次竟出现在这里,而要画的画竟然是那种画。


    李振玉轻轻闭上眼,主动回忆自己的身体。


    很快,研墨,勾勒,上色……


    约一个时辰后,一副极其形似的画就诞生了。李振玉拿给陈理看,陈理看了一眼,对于眼前的图画很是面不改色道:“加上面具吧。还有,头发扎起来,不该遮的地方不要遮。”


    这种像是单纯点评一件作品的语气让李振玉心跳有些加速。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几次,继续画了第二幅。


    有第一幅打底,第二幅出的速度很快,加上李振玉的心情更加的不平和,落笔的笔触有些燥,反而让这画多了些风情。画中之人以负手而立,双脚之间大约隔两掌的距离,线条流畅又有力量感的腿略微紧绷,腰线、腰窝,勾人的景色一路往上延去,最终肩微往后张,再往上,便能看见这人最后的模样。


    他似乎在抬头仰望。


    被面具遮掩的容貌加上幅度不大的抬头,将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移向他的眼睛,然后移向他所凝视的那一个方向。


    ……,遮掩的脸,仰望的姿势。


    渴求、渴望、克制。


    这几个词几乎被这幅画体现的淋漓尽致。


    “……”


    出于艺术的考虑,李振玉最初是加了一层纱的。


    不过在陈理的提醒下,那层纱最终被取消,只留下了朦胧又若影若线的几笔。


    此时陈理往那看去,看见的是布料。


    黑色的布料,不知何时晕开了些更深的黑……垂在两侧的手有些蜷缩,似紧张似激动,当然,也有可能是厌恶。陈理看了一会,将画布卷起,总算起身了。起身时,那卷起的画轴不轻不重的往敲了一下……李振玉双拳瞬间收紧,低到近乎听不见的闷哼传来。


    ……真能忍啊。


    陈理感慨着,脚下却完全没客气的踢了他小腿一下,“走吧。”


    李振玉声音有些哑:“去哪?”


    “……”陈理挑挑眉,“镜子前啊。不对照一下,怎么知道你画的准不准呢?”


    “哦。”李振玉点点头,准备跟着过去,却看见陈理并没有动。


    他有些疑惑地看过去,然后,就看见陈理笑着给他比了一个口型:


    脱——了——


    李振玉看懂这两个字后浑身瞬间一僵,明明之前对脱衣与否都看上去很是淡定的人,现在出奇的有些抵触,他胸膛很明显的上下起伏了几下,而后道:“陛下,臣已经画完……”话还没说完,他的又被画轴打了一下。


    这回打的重了很多,甚至能听见闷闷的声响。


    李振玉的手差点就本能遮挡了,但理智硬生生克服了本能,让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理还是那个字:“脱。”


    “……”


    “……”


    五六秒后,李振玉还是没动。陈理没有等到他的动作,眯起眼,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就这么隔着面具打量了他一番:“不想?”


    “没……”


    “说实话。”


    “……”李振玉喉结动了动,声音很低,“不想。”


    陈理也没问他为什么不想,听到回答后就放下了手,不再被审视的李振玉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陈理将画展开,随手扔在了床榻上,而后,一股力道从腰后传来,李振玉连抵抗动作都没做出,整个人就被这力道带的往前走了好几步,然后直接落在了床上。


    他算是仰躺下去的,画铺在他身侧,只要扭头就能看见,但他没有转头。


    因为比画卷更值得注意的,陈理推倒他之后,也直接走了过来。


    陈理的眼神足够冷静,冷静到异样冷酷,他转身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伸手便直接掀开了李振玉的外衣。白玉一般的肌肤展露,但不管是陈理还是李振玉,没有一个人在乎,因为,他们的目光更多集中在了身体上,也就是画卷里本该朦胧的片段上。


    画面就定格在了这一幕,谁也没再动,仿佛凝结成了冰。


    过了好一会,陈理的声音才再度传来。


    “为什么不想?是因为()了,还是因为()了?”


    第63章


    随着最后一盏宫灯熄灭, 草丛里摇曳的花蕊开始生长,而后在静默里生发的根,于晦涩中萌动出湿润的露。粘腻而潮湿, 透亮又牵连的露水在花瓣上辗转流淌, 它凝结, 凝冻, 凝固, 像是艺术画像中最后一粒被打上高光的珍珠。


    “……”


    不知过了多久, 屋内,李振玉维持这个仰倒在床榻的姿势,反手将本就散开的画卷打的更开。


    迫于姿势,他双腿本就半围着陈理的腿,此时他腰身忽地往上拱起,连带着上扬的腿便顺势夹住了陈理的腰,然后倏一用力,陈理就被他带着往下弯了弯身。……同时,李振玉在这一瞬间抓住陈理的手腕。手心握住的手腕本能的顿了半秒,随后缓缓松了力道。


    “陛下, ”李振玉呼吸有些喘。


    陈理垂眼看着他。他的手被李振玉带着往脸部, 从冰冷面具开始, 一路往下划过,最后落在了那张略显干涩的唇之上。湿润又异样的气息吐出,掌心处传回一阵痒意,可以看见,李振玉眼睛蒙上些许的水雾。他与陈理低声道:


    “何须对镜检查?……您不妨, 亲手来感受它。”


    ……


    居高面下的俯瞰让这个模样的李振玉显得更为动人。


    被面具遮掩到几乎辨不出五官的脸庞,形状优美的嘴唇, 偶尔颤动的喉结,半露不露的衣衫,敞到风情尽露的双腿……极致的“隐秘”与极致的“开放”相互碰撞,擦出的是足以惊心动魄的火花。


    见陈理没有回答的意思,腰间的腿暗示般的更紧了些。


    李振玉那双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睛看向陈理,明明什么微表情都没有,却无端让人感到风情万种。


    陈理看了他片刻,放在他肩上的一手忽然用力。


    半起的身体被这一推后瞬间往后仰倒,李振玉还没缓过来,脸上那只手就往下一转,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轻微窒息感传来,然而,李振玉只是身体紧绷一瞬后便再度放松。


    适应后,他的头甚至往后仰了仰,方便了陈理的动作。——人对口口口往往有毁灭的冲动的,陈理也不例外。随着这个说不上来是顺从还是挑衅的行为出现,一股口口的情绪便难以抑制的从陈理心里流了出来。


    陈理的手下意识收紧了几分,与之相应的,腰间的腿也更加挑衅地收紧了几分。


    仿佛在比谁更用力一样。


    “呵,”陈理没有在这种时候比大小的兴趣,看出李振玉的意图后,他的手就已经松开了。光洁的脖颈留下手指的指痕,重新顺畅的呼吸让李振玉张嘴喘着气,而此时,陈理得闲了的手已然慢条斯理地从李振玉的肩膀划过。


    细腻的肌肤摸起来像是极好的玉,温热又舒适,反倒是陈理的手都有些过于灼热。


    “亲手检查……”陈理动作轻柔地拨开李振玉肩头披散的头发,“你知道朕上一次亲手检查的是什么吗?”


    “什么?”头往后仰去的姿势让李振玉看不见陈理的表情了。


    “是父皇的尸体。”陈理微笑,“朕检查了许久,确定他没有任何生存的可能性才结束。”


    “陛下,”李振玉闭上了眼,这种时候聊的这种话题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他腰再度暗示般的动了动,湿透了的裤子贴在他身上,传递给陈理的却是一片灼热。李振玉的声音带着些许迷离,像是在纵情什么声色一样,“我比尸体有生命力的多啊。”


    “哦?比如?”


    “比如……”


    脸上的面具不知何时被李振玉取下,他双手在床榻借力一撑,右腿往里左腿向外勾动,整个人借势在空中几乎半圆转动,硬生生一个动作就将还站着的陈理给反压在了床上。而后,李振玉没有任何犹豫地凑了过去,敞开的衣衫让他的身体正亲密无间地与陈理接触。


    他亲上了陈理的唇,声音像是从唇齿间溢出一般,接住了上一句话:


    “我能让您爽,尸体可不能。”


    ……


    ……


    大魔术师穆伦·维瓦斯进宫时太阳尚且高照,然而,直到太阳落山时,他才等到这个国家姗姗来迟的帝王。……待张公公传话,穆伦总算回神,他看着正朝他走过来的君主,目光却下意识的往走在君主身侧那位带着面具的年轻男士身上飘了一眼。


    那是一具年轻的足够让人惊叹的身体。


    银质的面具遮掩他大部分面容,但单从轮廓就足以窥得其美丽;那人浑身上下都散着一种果实成熟后迷人的芳香,举止投足间便能看出极尽弥漫的满足感。


    穆伦在魔术师之前是一位记录者,他对美好有着由衷向往,看见这人后,目光就再难移开。


    可惜这位戴着面具的男人并没有看他。


    或者说,他谁都没看。


    傲慢、高调、张扬,这三个词融在这人身上,如同鱼儿入水般自得,甚至让人难以认为它们的描述带有贬义。因为他生来就是如此高调——即使面具也无法影响。


    “陛下,”穆伦迎去,向陈理行了他们那边的礼仪,得到应允后,又转头看向男人,“我久闻陛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不过,这位是……”


    陈理笑笑,没有回答。反倒是男人语气平静地回答了:“是他的客人。”


    “客人”这个词,很多时候在关系里是占“上方”地位的。


    而君主的客人?


    嗯,这种说法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成立,然而,男人将此说得无比自然,陈理也并未反驳。


    “噢——”穆伦拖长调子应了一声,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那该怎么称呼您呢?”


    “……”


    男人似乎有些不满地抿了抿唇,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于是陈理代答:“叫他先生就好。”


    “啊,所以这是您的夫子?”穆伦听说在这个地方,一般都是夫子才会被称做先生的。


    “算是吧。”陈理道,不等穆伦进一步探寻,便先行扯开话题道,“听说穆伦先生对于这次的表演准备了许久,现在能展示一二了吗?”


    “啊?哈……当然,当然。”


    穆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当,他弯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是我失礼了。不过我的表演道具放在了那边,两位不妨与我移步过去?”


    ……


    穆伦带来的魔术通常是系列向的魔术,也就是各种魔术组合在一起,所形成的一种叙事类魔术。


    这样的风格并不多见。


    所以,哪怕他从不在一个国家停留超过半年,他的名声也依旧极大。


    从爱情故事到江湖儿女,人所想到的故事几乎都被他讲过一遍,他就像没有瓶颈的说书先生,用魔术描绘着一个个神奇的世界。……穆伦带人走到道具台,那就是一张很简单的木桌,桌面平铺一层带有绒毛的红布,厚实的将整个桌面盖住,红布之上放着一副纸牌、一枚草编的手链还有些被挡起来的东西。


    穆伦将衣袖往上扯了扯,露出两手手腕,随后右手在纸牌上摸过,带起一张纸牌,反手的瞬间纸牌便成为了一个小纸人,他微笑道:“遥远的国度中曾经住着这样一位美丽的公主。”说着,他将纸人放在桌面的一端,示意这个纸人便是那位“公主”。


    “公主每天的生活都十分快乐,”穆伦又抓起一张纸牌,掌心合拢又翻转,最终掌背向上,“比如,每天都会……”


    “赏花,”穆伦的手腕一晃,指缝中间跳出一朵粉色的小纸花。


    “看景,”绿色的小竹笋。


    “观湖,”蓝色的小海鸟。


    “以及——”穆伦的手在扔出小海鸟的时候就顺势重新翻了回来,摊开的掌心空无一物,他声音刻意拉慢,连带着他的动作也一起放慢,就在静默的两秒里,他的手忽然快速翻下,另一只手从下打了一下那只收拢的拳头,又重新翻开,一只纸人凭空出现在掌心,“去寻找出去的方法。”


    李振玉目光往桌角最初放着“公主”的位置一瞥,那里不知何时就空无一物了。


    “是的,很明显,这是一位向往自由的公主,”穆伦将纸人重新放下,只是这次,放在了桌子正中央,最吸引人目光的位置,“而且她还有一个谁都没有告诉的秘密,那就是,她拥有一位隐形的爱人。”


    “隐形的爱人,”穆伦说,“嗯,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只有她知道。”


    “那位爱人会在她口渴时送上一杯水,”穆伦从红布下摸出一只杯子。


    “也会为她添上几块冰。”手掌向下,几块剔透的冰块便落入了水杯之中,发出沉闷的“啪嗒”的声响。


    “当然了,如果那天天气太冷,”穆伦将水杯放下,手指在杯沿一摸,低头朝它轻轻吹了口气,杯口瞬间腾起一片火焰,散着腾腾的热气,“还会替她将水加热。”


    穆伦用手指点了点杯中的水,像洒水一样点了几滴在纸人头上,“这位爱人简直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ta太过于虚无缥缈,让人难以抓住。于是在某一天,公主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想让这位爱人现出原形,于是她对ta道:‘我为你编织了一个手环,你能带上给我看看吗?’”


    红布上,草编的手链安静地摆在那,位置不远不近,刚刚好靠近陈理落座的方向。


    穆伦顺手拿起纸人,向陈理报以友好的微笑。


    陈理看见穆伦的暗示,挑了挑眉,抬手帮忙把手链拿了起来,穆伦便带着纸人走了过来,示意陈理将手链挂上去。


    小纸人做了手,但太小,显然挂不住这个手链,陈理就将它戴在了纸人的脖子上。


    “谢谢你,美丽的公主,”穆伦微笑道。但随着他这句话说完,小纸人所代表的身份就开始转变了——小纸人成了“爱人”,陈理反倒是成为了“公主”,穆伦让小纸人扮演着爱人道,“我很喜欢这个手链,它做得很精美。”


    “只是随手一做罢了。”穆伦的声音忽然变成了女声,他并没有张嘴,但毫不违和的女声从他腹腔传来,“不值一提。”


    “噢不,这已然是我收过最好的礼物。”男声。


    “那你可是要报答我?”女声。


    “我如此渺小,又如何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报答殿下呢……不过我也有一份礼物,公主不嫌弃的话我想亲手做给你。”男声。


    “哼,”女声多了点笑意,“是么?那你倒是做做看。”


    第64章


    穆伦将红布掀开, 露出桌面,桌面墨绿色的,材质很是透亮, 让人一眼就能看见上面放着什么。


    他将手里的小纸人与那杯水放在一端, 拿起桌面唯一一样新的物品——两根形状相仿的木棍。木棍一个被做成了锤子的模样, 另一个被做成了斧头的模样, 穆伦用男声说道, “隐形的爱人很快就带着公主来到了一处废弃的花园。公主以前从未来过这里, 对这里的一切很是新奇。”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公主问。”


    “‘殿下,这是我的礼物。’隐形的爱人回答,他拿起斧头,往身侧的树木上重重一劈,树木应声倒下!树枝砸在地面掀起一阵巨大的灰尘,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模样与斧头类似的木棍被穆伦劈在桌面,几乎话音未落,一阵腾起的雾气便从他们面前冒出。


    李振玉下意识往后侧了侧身,穆伦却一动不动,任由雾气弥漫, 而后他另一只拿着“锤子”的手抬起来了一点, 示意两人目光看过来。“锤子”对着“斧头”以“十”字形的姿势压了下去, 然而本该被其障碍物拦住的锤子却完美穿透了那个斧头……


    一次、两次、三次……


    差不多循环了四次的样子,穆伦停手,最后穿透的锤子往桌面砸去,同样一下,雾气再度四溢。


    朦胧的雾里已经有些看不清桌面了, 穆伦特意两把工具放下,双手举起, 让两人的目光能清晰看见他此刻的动作。


    “数次锤炼之后,”穆伦自然的将刚刚的动作定义为了“锤炼”,他双手手掌打开,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的掌心分别向左向右移动了三十度,展示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而后他双手合拢一拍,再打开时,一个漂亮的红色面具便出现在了他手里。


    “……”李振玉呼吸一滞。


    穆伦像是早就默认陈理成为公主了那般,将手中的面具朝他送了过去,他用男声道,“于是我为您制作出了我的礼物。您要戴上看看吗?”


    红色猫脸面具表情似笑非笑的,可爱中又带着一点令人忍不住紧张起来的情绪。


    陈理对于这个面具的出现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李振玉,看起来冷静如常,实则呼吸已经开始慢慢变快起来了。……好在唯一知道他会有些不对劲的陈理连目光都没有扫过来,接过面具后,很是爽快地戴了上去。


    大小刚刚好合适的面具戴在陈理的脸上,让他向来让人感觉有些冷的气质多了点热烈的感觉。


    而与热烈相碰撞的,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只从心底蔓延而上的渴望感。


    “……”李振玉眼睛下意识躲开,开始找有没有水之类的东西给他解渴。


    没找到后,他舔了舔唇,将目光强制性移了回来。


    “怎么样?”穆伦的声音又变成了女声,他示意陈理过来一些,直到站到他身侧才满意。穆伦挥手示意陈理可以停步,才用男声回答,“您戴上后,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丽。”


    陈理和穆伦之前的位置算是面对面的,这是“观看”魔术的最好位置。


    被穆伦喊过来后,两人距离拉近,但反而看不见互相的脸了,以他的视野来看,此时更明显的应该是李振玉的模样。带着银灰色面具的男人视线似乎正在打量这边,只是手指正微微收紧,看上去略显紧张——完全没有来时的从容。


    见李振玉的目光似有似无地飘过来,陈理扯了扯嘴角,回了他一个不知意味的笑。


    当然,两人的交锋穆伦完全没有注意。


    他专注于自己的故事里。


    ——隐形的爱人带着公主来到他的秘密花园,然后,赠送了公主一副与身份并不相符的面具作为礼物。这个故事听起来像是一个童话故事所拥有的开端,接下来将会有无数的冒险在等着两人。


    女声:“现在我就可以看见你了。”


    男声:“可是您为什么要看见我呢?”


    女声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男声无奈:“好吧,我总是说不过您。”


    “说不过也要说,我想听你说话。”女声道。


    “……您想听什么?”男声问。


    “唔,就说说你为什么想送这个给我吧?我是因为想看见你,那你呢?”


    “我?那我大概是在想象,哪个是真实的您吧。”


    穆伦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副手套,白色带细小绒毛的手套戴上手上,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不专业的专业感。他的手在陈理眼前轻轻晃了晃,几乎瞬间,面具上的颜色就变成了绿色!


    这个效果过于令人诧异,以致于连不怎么敢直接看面具的李振玉都忍不住往那边看了几眼。


    “比如,我常常幻想,这样的您是您吗?”


    “不是的话,那这样的呢?”蓝色。


    “还是说这种?”黄色。


    “这种?”紫色。


    “亦或者这种?”橙色。


    “……”


    眼花缭乱的色泽在穆伦手里就像是变戏法一样快速变着,速度之快当让观众不知不觉间就会忘记去呼吸,去喘气,去歇息。终于,最后一个颜色报完,穆伦的手骤然一顿,就这么停在面具面前,此时面具变成了最初的红色。


    红色猫脸凝视着眼前的手套,男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还是说,都不是,这些都不是你。——因为,不管什么颜色,不管什么形状,在这些都可以假装存在的幻想前,目前唯一可以令我确定的真相只有:戴着面具的那个人,才是你。”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异,甚至大部分人第一时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座位上的李振玉却像是被击中了一般,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抛去颜色、装饰、形状、大小……


    抛去一切一切的细节与真实——因为它们都不重要——然后回归到最后,他会发现,唯有那个戴着面具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你。


    或者说得更明白些:“你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由假象构成的。”


    有人认为面具之下是真实。


    但其实是错的,对一些人来说,面具就已经是他能展现的全部真相了,因为他们的面具之下,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虚假妄像。


    ……


    穆伦向陈理伸出手,接过陈理摘下来的面具,他礼貌鞠躬,而后将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面具和他的脸型相比,稍微大了一点,但多出的这么一点儿,又刚刚好将他全部脸型掩盖,就像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之后,人们所能看见的那一圈黑洞。之后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房间的空气寂静的像是连风吹的声音都能被人注意。


    他们安静地看着穆伦戴上面具,安静地朝两人鞠了个躬,安静地任由脖子上戴着的那根草编的项链垂下来。


    穆伦站在原地,他一动不动。


    然后他开始说话。


    穆伦的嘴唇同样没有开合,只由胸腔发出一道声音,但这次发出的不是女声,而是男声。


    “遥远的国度中曾经住着这样一位美丽的公主。公主每天的生活也都十分快乐,赏花、看景、观湖,以及——寻找出去的方法。”


    “是的,很明显,这是一位向往自由的公主,而且他还有一个谁也没有告诉的秘密,那就是,他拥有一位隐形的爱人。”


    “隐形的爱人,嗯,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只有他知道。”


    “那位爱人会在他口渴时送上一杯水,也会为他添上几块冰,当然了,如果那天天气太冷,还会替他将水加热。……这位爱人简直完美,唯一的缺点是,她太过于虚无缥缈,让人难以抓住,于是在某一天,公主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想让爱人现出原形,于是他对她道:‘我为你编制了一个手环,你能戴上给我看看吗?’”


    “那是一个无比美好的一天。”


    “爱人答应了他的请求,戴上了他的手环……可惜手环做的太大,她只能戴在脖子上。”


    “作为回报,爱人也给公主送了一份礼物,那是一张面具,不,应该说,那是很多张面具,什么颜色的,什么形状的,什么大小的,应有尽有。公主很喜欢那张红色的猫脸面具,因为这让他看起来很是高贵。”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一段美满又幸福的生活,幸福到公主偶尔都想不起来,他是一位向往自由的公主了。”


    “直到一天,爱人忽然跟他说:戴这么久的面具,我都快要不记得面具下的你了。”


    “公主笑:那我脱掉。”


    “于是公主摘下了面具。”


    穆伦抬手,也跟着取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他的身前,道具已经不多了,唯一剩下的只有几朵被用完的纸花,一个小小的纸人,以及一杯用来喝水的杯。


    穆伦将花摆在纸人面前,又将杯子放在距离纸人不到十毫厘的位置。


    他将手指放了进去。


    一秒、两秒……


    水面以手指为根结点开始冻结,凝起的霜布满整个杯壁,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透明的冰!


    结成冰的水显然没有最开始那样清晰透彻,但依旧可以勉强照出人的身影。


    穆伦将杯子举起,表情带着微笑,又好像根本没在微笑一样,他用女声道:“原来公主您是一位男人,这真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像场梦幻的魔术那般。”


    穆伦取下脖子上的“手链”,和面具一起,放在桌上。


    很明显,这并排的两件物品,其实是出自同一个人身上。


    穆伦又将水杯放下,倒扣。


    桌上的红布盖住,两秒后,重新打开。先前看起来还无比纯净的冰,竟在两秒内变成了被墨水污染过的固体!


    漆黑的宛若石头的固体再也倒映不出任何景象。


    “是啊,”男声最后无奈笑道,“就像你确实也从未存在过那样。”


    第65章


    “……啪、啪、啪。”几秒的沉默后, 陈理给穆伦鼓了掌。穆伦闻声转身致意,与他笑道,“您觉得怎么样?”


    “很好。”陈理说。


    “那先前您许诺的场地……”穆伦这次的魔术表演是有代价的, 他想在这开一场“魔术展”, 但因为规模过大, 所以必须得到地方批准。结果一层层上报后, 消息竟直接转给了帝王, 他自己也有些意料之外。


    陈理点了头:“可以给你, 但内容要提前经过审阅。”


    穆伦微笑:“当然。”


    顺利的沟通过程让对话结束的很快,陈理没再留穆伦,穆伦也就先行告退了。


    李振玉还站在那,面具下的神情难辨明暗,直到陈理过来,他才跟醒神一般喊了一声陛下。陈理在道具桌旁边坐下,桌上只剩下一张红布,那些道具也不知道穆伦是什么时候顺便收走的,估计动了不少手脚,怕留下道具后被人看穿那些把戏的真相。


    陈理忽然笑问:“感觉怎么样?”


    李振玉想了想:“很神奇。”


    “神奇?你是说故事还是魔术?”陈理挑眉。


    “都很神奇。”李振玉道, “不过他的那个故事, 讲的是一个……得了癔症的人吗?”


    “这应该问他, ”陈理说,“但这个故事和穆伦这个人身上发生过的故事就很相似。…穆伦·维瓦斯是在十年前被广为得知的,众多说法与情报下所汇聚成的穆伦是一个矛盾又天才的人物,他出现在不同人的口中,以各种各样的性别、外貌、迥乎不同的魔术手法, 有人说他本身就是一个魔术,因为没有人看得透他。”


    “不过很不幸, 虽有无数传说,但穆伦的身份就和大多魔术一样,只要看穿了原理,谜底便索然无味。”


    “您是说……”李振玉心念一动,“穆伦也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故事里的公主与那位隐形的爱人有过一段对话。


    对话里,爱人向公主道,“什么都不是你,不管何种颜色、形状、模样,眼前呈现的一切,都不是你,唯一可以令我确定的真相只有:戴着面具的那个人,才是你。”


    这句话并不让人容易听懂。


    或者说,作为一个表演型故事,说出这样让人难以听懂的台词,这本身就是一件忌讳的事。


    但如果不是为了表演呢?


    如果只是因为穆伦想借由这个故事,来表达一些什么,那么说出这种台词,似乎又有些合理了。


    不在意真相,只关注表象;不在意内里,只看见面具。


    这不就是对魔术师最大的诠释吗?


    人们从不在意魔术的“揭秘”,人们在意的,就是一个个被魔术“欺骗”,从而产生惊讶与喜悦的虚假瞬间。也所以,魔术师也从来不需要存在面具下的自己,他们向大家展示的真实,就是那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陈理对于李振玉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换了个话题,“今天表现得不错。”


    除掉那晚,今天应该是李振玉第一次以面具的模样示人了。


    五官虽然可以被遮掩,但身材是无法过于更改的,而陈理对李振玉的要求是“改头换面”,他需要李振玉只要戴上面具,呈现的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模样。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经过一段系统又无聊的训练。


    而以穆伦给出的反应来看,李振玉的训练成果还算不错。


    “嗯。”李振玉自己也挺满意。


    “只是看起来不凶,反倒是勾人的紧……到时候给你找个师傅,慢慢练。”陈理回忆着穆伦当时的神情,忍不住笑道。


    李振玉抬手摸了摸面具,似乎下意识想摘掉,但又想起来之前的约定,手指只在面具上点了点便顺势从脸上滑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很多时候也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心里时而沉默,时而嬉笑,时而放荡,又时而贞洁,好在他对这些矛盾的反面并不抱有恶意,他接纳每一个自己。


    所以——


    听完陈理的话,他几步走过去,伸手抓住对方的肩,附身,送了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陈理愣了下。


    然后就听见耳旁,李振玉的声音不无戏谑地道:“这才是勾引人,陛下。”


    此处省略一些不让写的内容。


    ……


    ……


    穆伦的那场表演成了京城近期的大事,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他演出的那场戏。


    演出的故事内容和他展示给陈理的几乎一致,唯一不同的是,他略掉了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将演出重点放在了出其不意的魔术手法上,没有一个人能猜出“公主”与“爱人”下一秒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这几乎是一场将未知与期待拉到顶格的魔术表演。


    当然了,也有人好奇,穆伦是怎么通过审批拿到演出权的,但大概没人能想到,这是由陈理亲自通过的一份申请。


    而最近的陈理还是很悠闲的。


    第一是世界剧情里的这个国家是一个和平的国度,没有战乱,也没有饥荒,所有故事的发展走向都和普通日常文那样,专注情爱,不管事业,以至于真正要他去解决、去处理的事情几乎没有——就算有,他也可以喊谢砚冰这个挂来帮忙做。


    第二则是陈理毕竟不是原主,对李武生没有太强的针对意愿。而在明显的针对行为减弱后,李武生那边的势力就发展快了起来,这速度快到一度让人以为这是君主开始准备下放权力了。嗯,但是第三点则证明了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因为,第三,陈理身边最近出现了一位“客人”。


    没人知道那位客人的籍贯、年龄、姓名、背景,更没有人知道这位客人面具下的容貌,他们只知道这是陈理最近提拔出的一个人才……不挂任何官职,但可以指挥一切官员,只除了龙禁尉。


    这位客人一出现直接分担走了一大半批奏折的任务。


    最初知道这件事后朝廷一片哗然,各种弹劾举报的文书纷纷涌来,但最终以他们发现这家伙居然连能弹劾的职位都没有而告终,后来他们将目光转向陈理,又是痛陈利弊又是直言进谏的,试图让这个暴君脑子清醒一点。


    然而结果显而易见,没人劝得住执意如此的帝王,尤其是在李武生这类分了部分权力的人不肯主动插手管这件事时。


    三种理由综合起来权衡比较。


    于是,在这个狩猎即将到来,君王即将展示自己的实力与权柄的节日前,陈理成为了所有人里最轻松的那位。


    “……这是什么?”李振玉现在进御书房已经没人通报了。


    向来懂得察言观色的张公公早八百年就看准了陈理的想法,非但不拦人进来,反倒纵着人做些并不合理的事情。而系统很久没有过来溜达,估计是碍于谢砚冰的存在,陈理的世界倒是很少有这么几天是这么彻底的轻松的,此时听见李振玉问话,他心情也不错地回道:“宠物。”


    “宠物?”


    李振玉对这两个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下意识皱了皱眉,不是很明显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愉悦。而后他走进来,就看见陈理身前围着两只小小的生物,一猫一狗,两只大概刚出生不久,毛都没长齐,如果不是李振玉对它们都有所了解,估计连物种都分不太出来。


    陈理嘴角挂着点淡淡的笑意,连带着眼睛里的笑意也细碎的展露出来,某个角度来看,他此时异样的柔和。人在毛茸茸面前或许都比较倾向于放松自我,但李振玉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放松归放松,陈理这个模样看上去更像是……喜欢?


    喜欢。


    这是一种离李振玉很远的情绪。


    陈理朝他招了招手:“来摸摸?”


    李振玉说他还没净手,话还没说完,陈理的手指就懒洋洋地往另一端一指,那里放着一盆净手的水,看温度应该是刚端来不久。李振玉这下子没话推脱了,他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洗了手,擦干净,回来后一只小狗就直接塞到了手里。


    “……等等,”李振玉被手里这团家伙吓一跳,本来毛就没长多少,这么直愣愣抱着,更是能直接摸到它的骨头与肉,那种奇异的触感让他几乎下意识就想松手,但又硬生生稳住了,没有让其移动一下,“您怎么直接就给我了?”


    “不喜欢吗?”陈理自己也抓着一只猫。


    这只猫脾性可没狗好,被人逮住后就张嘴想咬,陈理由着它去,不躲不闪的,这么几回后,反倒是猫咬累了。它不知道怎么想的,过了会便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手里不动了。


    “我应该喜欢吗?”李振玉对这类生物喜爱度不高,他一直将自己当男人看,对待这些哥儿/女人喜欢的生物,本能的有些排斥。


    他绷着脸将小狗往最初的桌面送,“您最近真是闲适啊。”


    陈理笑哼一声,没理会李振玉这几乎要溢出来的幽怨,他把那只狗也抱过来了,两只手分别揉了揉两个家伙的脑袋,表情看不出来多么欣喜,但多少是喜悦的。陈理淡定道,“现在不喜欢,说不定你以后还想主动养一只呢。”


    李振玉想说不可能,他对这些东西是真的没兴趣,但话都到了嘴边,不知为什么又说不出来了。


    “那以后再说吧。”于是他最后道。


    陈理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狗头,顺便分开猫试图抓狗的爪子,也不知道听见他这句话话没有,反正没有给出什么回应。李振玉看着他的表情,和平时没有变化,甚至还多了很多笑意,只是更加无端的,他感觉陈理此时又有些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不是难过,也不是愤怒,更不是悲伤,就是一种很淡也很平的不悦。


    人一生中实在是有太多这样不悦的时刻了,多到人试图回忆,都压根回忆不起。


    李振玉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用舌尖抵了抵牙根,也不知道在抵住什么情绪,总之,在他说完那句话后,他又忍不住重新补了一句:“……所以,到时候您记得给我留一只养了啊。”


    第66章


    “我只养一只, ”陈理说,“没有多的给你。”


    “……”李振玉看着他怀里的猫狗,有些好笑地提醒, “可是您现在抱着的就是两只。”


    陈理动作顿了顿, 两三秒后, 他说:“那你选一只, 没被选中的就扔出去不要了。”


    李振玉彻底确定陈理在闹脾气了。


    陈理闹脾气, 这五个字连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古怪的句子, 让人很难相信它会发生,但它就是发生了,还是在一段根本想不通哪里值得人生气的对话里,李振玉想。他乐不乐意养宠物究竟与陈理有何关系?又何至于到不高兴的地步?


    他确定“自己”、“宠物”、“陈理”这三个词之间毫无关联,而情绪又是一件“连锁”反应。


    以前三者毫无交集,所以,陈理此刻不可能是因为这件事环绕出的“事实”而生气,他只会是因为这件事而牵连的“观点”而生气。


    那么,自己不想养宠物这件事,能牵连出怎样的观点?


    没有爱心?


    别扯了, 论没有爱心, 面前这位才是个中翘首。


    不听他话?


    李振玉近期不听话的时间多到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如果最开始他对陈理还报以敬畏的话,那现在的他可以说是无所顾忌。……既然之前那么多次都不会生气,为什么这次就不虞了呢?


    与京城人模人样的官员相比,李振玉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兽类”。


    他在自然里培养出的属于动物的直觉,让他在这些天的相处里, 逐渐探索出一个事实,那就是陈理对他的大部分行为都堪称纵容。他甚至有时候会主动好奇, 陈理的底线到底在哪?……说实话,大多时候李振玉都挺想看见陈理生气的模样的。


    可惜,现在是例外的时刻。


    ……


    李振玉主动绕到桌后,双手从肩膀往前环。……养成的默契让陈理的身体下意识往后靠了靠,然后他就看见李振玉两手轻松地以这个姿势拿走了他手里的动物。陈理怀里骤然一空,顿时猜到李振玉的用意,他有些气乐了:


    “你做什么?”


    “您不是让我帮您选吗?”李振玉手往回收,躲开陈理的手,可头却还停在他的颈边。他温热的呼吸打在陈理脖子上,“我替您选了,两只都不要。——实在要养,您养我一个不就够了?”


    “……”陈理呼吸有些沉。他默了默,竟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任由李振玉拿着它们就出去了。


    没过多久,李振玉回来,手里空空如也。


    陈理问:“给谁了?”


    李振玉:“扔了。”


    “张公公?”陈理无视他的回答,根据李振玉出去和回来的间隔时长猜道。


    “知道了您还问?”李振玉重新净了次手,“话说回来,您是为什么喜欢用他?因为年龄?阅历?还是忠心?”


    “他比较合适而已。”陈理说。


    李振玉将指尖的水珠擦净,转身就走了过来,他自然坐在了陈理腿上,现在做这样的动作他比陈理还要自然,完全看不出最初接触时他浑身僵硬的模样。或许说,在那天第一次破例后,他就像打破了某种禁锢,开始真正的无所禁忌起来。


    李振玉说:“合适?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喜欢说些对您不好的话。”


    “……”张公公对原主确实很忠心,无论是从剧情还是从陈理自己的判断来看,张公公都不是那种会当着别人的面说自己坏话的人。不过,陈理大概知道李振玉为什么这么想,他摇头道,“是吗?那以后你过来就让他去别处。”


    “暴君。”李振玉哼笑。


    “暴君?”


    陈理微微眯眼:“我是不是这些天对你有些太好了?”


    李振玉双手撑着陈理的肩,往后退了点,两人距离拉远,他声音依旧带着笑,“有吗?”李振玉脸上的面具还没来得及拆下,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嘴角笑意骤然收敛,声音仿佛肉眼可见冷下了好几度,“陈大人,奏折写成这样还有胆气这么跟我说话?”


    说着,他随手抓过身后桌面上一本空白奏折,打开,装模做样地看了一秒,“这些垃圾亏你还能写成一本折子……”


    “换我,”李振玉将奏折盖上。


    像是侮辱又像是勾引般,他拿着折子在陈理脸上轻佻地拍了拍,“早就羞愤跳河了。”


    “……”


    然而,折子刚碰到陈理的脸,李振玉的手就被陈理抓住了。


    陈理瞥了眼那本空白奏折,手腕一转,李振玉的手就不受控松了开来,折子落下,打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被强行松手的李振玉露出“愤怒”的表情,他“用力”挣脱着陈理的手,但没能挣开来,李振玉问:


    “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恼羞成怒?”


    “是又如何?”陈理声音平静。


    他演技比李振玉高超太多,此时说话,都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陈理右手稍一用力,就将李振玉的手腕抓在掌心往桌沿抵去,李振玉被力道带着往后仰,他本就是正朝着陈理坐下的,现在仰去时,感受到的就是自己在往后坠落,而眼前的陈理正在他眼前越来越高大的模样……


    这种独属于陈理的慢条斯理的压迫感,李振玉早就感受过,但此时遇见依旧难以抵抗。


    好在他根本没想着抵抗。


    手臂不断下压,李振玉上半身被迫高高拱起,他的上半身被抵在桌沿,桌面冰凉的触感隔着衣服传到背脊。李振玉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了,声音却依旧保持着高昂的愤怒:“陈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可是连当今天子都要客气对待……唔!”


    “客气对待?怎么对待?”


    “……”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李振玉喘了喘气,忍住头皮发麻的战栗感,“我是他客人!”


    “不让写的对话。”


    “……”


    “不让写的对话。”


    “……”


    “不说话便当你默认了。”


    “唔唔!”


    李振玉的嘴被奏折塞着,张不开口,他听着陈理冷静的信口雌黄,本来还是演着的,现在是真的有一种诡异的侮辱感飘起来了。他的身体开始挣扎,但始终有一股力牢牢桎梏着他,令他无法反抗。终于,那道力量消失,李振玉吐出奏折,连呼吸都没调好,就一脚踹在了陈理身上,怒骂:


    “滚!”


    然而这一脚都没踹中,他的脚踝就被抓住了。


    李振玉只感到一阵腾空的感觉,然后整个人就躺在了书桌上。各种各样的奏折随着他的到来被挥的乱七八糟,脸上的面具也在这样的动作下移动,视野被面具遮挡,只看见黑暗。接着他听见陈理起身的声音,凳子在地面擦出一声尖锐的声响,让他的心脏也跟着跳了一下。


    “你到底是要做什么?”李振玉问。


    陈理无视他的提问,将人放在桌面,居高面下地看着他。


    他的手指在李振玉的嘴唇上轻轻点过:


    “早听说陛下的这位客人,面具之下是副美人模样,单看这唇色便可见一斑,否则又怎么勾引得陛下任他胡作非为呢?……又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既然今日遇见,索性让我来瞧见一二。”


    说着,陈理的手便解开了面具后的绳结。


    银色的面具被揭开,一张被泪水盈满的脸被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哦,”陈理玩味道,“”


    “陈……!”李振玉刚说出一个字,他的声音停住了。


    而后,手指在他脸上轻佻地摸了两下,就像他最初挑衅陈理那样。


    陈理评价:“”


    本来被玩的脑子有些空白的李振玉,听见这四个字,疲惫的精神瞬间被重新点燃,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陈理十分平静地说着这四个字,这种真正被当成xx来看——还被评价业务不行——的说法让李振玉难以忍受。


    被捆在身后的手反向上弄了几下,本来就没绑多紧的绳应声而落。


    李振玉松开手,第一件事却不是离开这里,而是一撑桌面,将自己撑了起来,他向前撑去,落地的瞬间双手直接揽住了陈理的肩,而后,李振玉把人压在凳子上。他低头,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接过最热烈的吻。


    这是一个不含情与欲的吻。


    他们尽情将压迫与被压迫中产生的情绪宣泄在这个吻中,与其说这是两个人在亲吻,不如说这是两只兽在争斗。


    终于,接吻结束,李振玉压在陈理身上喘着气。


    (……)


    最后一层身份被点破,羞耻感李振玉身体猛然一颤。


    他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收紧,手臂、腰腹、腿……每一处肌肉都无意识地绷紧,绷紧,直到战栗。


    最后,他不说也不动了,陈理也好似说够了般,同样不说也不动了。


    所有肌肉在那漫长的时间内都被调动、紧绷了一次。


    直到放松,那种从骨头里钻出来的“麻”的感觉,才一丝一毫缓慢展现。


    毛孔仿佛能被感知到的放大,汗毛一根根立起,当“麻”蔓延全身,那种毛骨悚然的空白感便开始在大脑炸开,他的大脑进入纯然的空白,但那样的空白里存在的却是无止无休的情绪,人像坠入一个漆黑漫长的隧道,坠落、坠落、坠落到那死无葬身之地。


    ……


    等李振玉睁开眼,陈理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没动,目光像是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


    待陈理发现他缓过来后,陈理盯着他的脸,忽而微微一笑,张嘴,无声问他道:


    ——他知道你有这么浪吗?


    李振玉没有说话,他有些疲惫地喘气,扭头,却对着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他咬的很深、很重,像是要发泄在这一“战役”中他经历的失败。


    陈理也随他咬,仿佛被咬的人不是自己。


    直到血腥味在口腔蔓延,属于陈理的气息在他心里打上一个他这辈子大概都忘不掉的记号,李振玉才哑着嗓子道:“管他知不知道,谁活好我跟谁。”


    “谁活好跟谁?”陈理问。


    “嗯。”李振玉从喉咙里哼出一个答案。


    “不管谁都行?”


    “嗯。”


    “想养宠物也行?”


    “……”


    “不行?”


    “先说是哪种宠物?”


    “你刚扔的那种。”


    “行。”


    “不想养呢?”


    “也行。”


    “……”


    “……”


    无数次一问一答结束,陈理忽而有些郑重地问,仿佛他在问一个多么严肃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他活不好了呢?”


    李振玉看着他。两人在这样近距离的对视里已经很熟悉了,但这一刻,他感觉陈理格外不一样。


    他本来开始趋于平缓的心跳又开始加快速度。


    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或许就是陈理最初真正在感到“不开心”的问题。


    两秒、三秒、四秒……


    长达半分钟的沉默过去之后,李振玉同样严肃地回答道:


    “那就扔掉他。”


    ……


    话落,空气再次安静,并不窄小的空间却让人感到一种燥热的逼仄感。


    陈理低头,身下的人正在看着他,他看见李振玉的嘴唇和眼睛泛着潋滟的光,脸庞红晕,不用贴近就能感受到一股澎湃的生命力,陈理突然就很想笑——不是嘲笑,不是讥笑,当然,也不是自嘲的笑,那只是一种很纯粹的笑,因为想笑,所以笑的笑。


    他心里钻出一股巨大的突然想通了、看清了一种真理后让人情不自禁的喜悦。


    陈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最后都能称之为灿烂了,他开始低低的笑出声,直到笑得胸腔都在抖动,他任由这股巨大的喜悦将他的心灵冲刷,然后,陈理彻底的俯下身。


    他温柔地亲吻上了李振玉的唇。


    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温柔,这种温柔像是海洋,让李振玉遗忘了很多异常,专心投入这番浪潮。


    层层叠叠的涟漪在湖心泛起涟漪,潋滟的阳光从世界的角落钻出,照亮了全部阴影。


    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从最深层地质冒出,它欢快的在水中,出现,破裂,再出现,再破裂,巨大的欣喜将两个人的心灵填满,最终陈理松开他,他凝视着李振玉的眼睛,他微笑着,郑重着地向他重复了一遍:


    “对,如果他不好了,就扔掉他。”


    ……


    ……


    过了很久,房间终于再次安静。


    李振玉最后向他道:“我以为你那时候会希望我回答:我会不离不弃。”


    陈理问:“呵呵,那你会吗?”


    李振玉:“你猜。”


    第67章


    等李振玉收拾好, 陈理才想起来问他今天过来的原因,李振玉想了想,说:“最近查到一些和邻国探子有关的线索, 查到了将军府, 但将军不开门放我们进去找, 我们也没办法继续查。”


    陈理挑眉:“你是为了查这个探子, 还是想给你爹找不痛快?”


    李振玉微笑:“当然是后者。”


    “所以来找我, 是想调用龙禁尉?”陈理莞尔, 继而问道。龙禁尉有进出任何场所的权力,将军府也不例外。


    “不,”然而,李振玉并不希望用上龙禁尉,他认为这会让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威严感消散,“恰好相反,我想得到不用龙禁尉,但依旧能进去将军府的方法。我之前查过很多种方法,只是每一种将军府都有权力拒绝。”


    “有没有他们觉得不必拒绝的理由?”


    “不必拒绝的理由?”李振玉一怔,几秒后, 他眼睛明亮地抬头, “我知道了。”


    这个问题有了思路, 李振玉就有些急着想走了,不过,刚要完就走,不管对面是不是皇帝,这行为听起来都很是丧失的样子, 所以他又在这待了一会,直到张公公进来传话, 有事找陈理,李振玉才请辞离开。


    离开之前他隐约几个模糊的词汇,不过实在太模糊了,几乎只是在大脑里掠过,就消失无踪。


    ……


    出门的时候李振玉撞到了二进宫的穆伦,穆伦对他印象很深,主动打了声招呼,李振玉维持着高贵冷艳的人设没有多言,只点点头,转身走了,不过两人擦身而过时,他微不可见转了下头,余光中看见穆伦前去的方向正是他刚出来的御书房。


    穆伦找陈理?这是做什么?李振玉下意识想过去听一耳朵,但想到自己身上堆的事,还是作罢。


    “……”


    提前打过招呼,穆伦这一路走的很顺畅,可谓畅通无阻的就进了屋。


    房间里流转着一股怪异的味道,不是书墨香,而是一种更深,更暧昧,更流转,更让人浮想联翩的味道。……穆伦眉头一扬,默不作声和陈理行了礼。陈理也不知道知不知道他闻见了没,随意摆摆手就让人平身了。


    “您找我有事?”穆伦刚站直就问起来了。


    魔术结束后他原计划是离开这去往下一个地方,但半路被拦下,于是就有了本次二进宫。


    “有。”陈理向来不是啰嗦的人,提起话茬后就道了,“听说在你们眼里,魔术与表演是不分家的,所以这次受人之托,有一事想请教你……”穆伦在陈理很少表现出对君主特别的敬畏,陈理于是也懒得摆君主的架子了,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接班人,陈理还是更喜欢正常的对话,他问,


    “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教一人为期两月的表演?”


    “魔术表演?”穆伦问。他在那个故事里早就暗示过自己的身份,事实上,“穆伦”确实不止一个,Ta是由无数人组成的一个伪身份,而像这类的技艺传承,他也不是没被人询问过。


    “不用魔术。”然而陈理说,“只需要表演。”


    “只需要表演……”穆伦低声重复了一遍,而后他抬头,没点头没摇头,问了另一个问题,“教谁?”


    陈理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没有回答,只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上的一个面具。


    面具在手指上发出沉闷又轻快的“铛铛”响声,答案应该也不言而喻。


    早在之前,陈理就说要给李振玉找一位好的老师,这些天的观察下,他选中的目标是穆伦,这一个看起来和“演戏”并没有太大关联的人。


    魔术与表演当然有关系,但那不是绝对的关联,魔术表演,主要注重“展示”与“伪装”,你要足够亮眼,你也要足够低调,这样才能在吸引全体目光的同时进行自己的“魔术”。


    如果单是要提高演技,让李振玉看起来更加不像李振玉,那陈理要找的老师当然不应该是穆伦,可如果,陈理要的不止这些呢?


    现在的李振玉,面具之外的他展示出的天赋已然足够耀眼,但是还不够,这样的光芒还不够掩盖真正的“魔术”开场。


    可惜——


    穆伦并无意参与这些人的这些事,虽然他对李振玉感兴趣,但这点兴趣不足以让他亲自涉险。当然了,直接拒绝是不可能的,陈理既然开口了,就一定有让他无法拒绝的办法,但,委婉拒绝,比如教个几天就教不下去了什么的,还是能做到的……


    穆伦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但这件事我也不能保证……”


    话说一半,他的声音骤停。


    因为,在他的面前,一副画卷被陈理“唰”的拉开。画面上的那个站立的身影,一下子将他的全部话语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穆伦一生见过太多的画,艺术的,浪荡的,直白的,委婉的,人物的,山水的,细节的,抽象的……


    如此多的画,却从来没有眼前这一副来得让他心惊!


    这张画工略显粗糙的画,其实也没画什么其他东西,它画的就是一个人,一个站立的人。这个人身穿龙袍,面戴面具,但面具画的很朦胧,朦胧的透出下面的面孔,就是这张面孔让穆伦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感,因为在看见这副画的第一瞬间,他就从这张面孔里,恍惚看出了三个人的面容!


    这是一个人,这也是三个人。


    穆伦看着这副画,心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年夏天,他第一次接触魔术,知道一个人手中居然可以凭空变出一块那么大的冰块时的心境,一模一样!


    如梦似幻,亦真亦假……


    穆伦喉结动了动,有点艰难地咽下了这口口水,他问:“您到底是想做什么?”


    陈理将画卷递给他:“只是打算实现它而已。”


    “用您身下这个位置?”穆伦最后还是很不怕死地问出来了这个问题,他觉得,如果今天自己不问明白,他大概这辈子都会后悔。


    “很好的舞台,不是吗?”陈理说。


    穆伦拿着画卷,目光极深地看了它半分钟……最终,他道:“世界上有无数个魔术师,但只有一个穆伦,无数个魔术师扮演着穆伦,于是他活过了岁月。——事实上,人类从不在意真相,他们只想看见一场表演。”


    魔术如此,现实依旧。


    魔术师用无数努力捏造出了一个名为“穆伦”之人的存在,带来了一场场风格截然不同的演出。


    一个“穆伦”,身后到底是几个“魔术师”?


    没人知道。


    而陈理现在要做的,正是和这一批魔术师所做的一样的一件事。


    一个“皇帝”,面具下到底是几个“人”?


    同样没人知道。


    因为人类从不在意真相,他们只想看见一场表演。


    穆伦不知道陈理为什么要这么做,任何一个人都知道,皇帝这个位置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权力集合的中心,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宝座,它是野心的展现,它更是生死的代表……如果一个皇帝下藏着几个人来扮演,那这份“唯一”将会被彻底打乱,这样做,第一个皇帝,他甘心吗?


    ……很明显。


    他甘心。


    他不仅甘心,他还直接主导推动了这样一场“魔术”去诞生!


    穆伦将画卷合拢,“我可以答应您。但是,理由呢?”


    “因为我从不在意表演,我只想满足一些真相。”陈理说。


    “真相?”穆伦疑惑。


    “……”陈理笑而不语,他只是道,“之后你会知道的。”


    穆伦抿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最后问:“那我需要教他什么?”


    陈理说:“从头至尾,取代我。”


    陈理用一个面具抹除了“李振玉”这个名字的存在,然后,他还要用一场魔术,抹掉“陈理”这个名字的存在。毕竟,高位之下,从无真相。


    ……


    谢砚冰看着陈理送走穆伦后,轻轻地阖上了眼,眉眼之中还是那股淡淡的笑意,但神情却不算轻松。他见过陈理很多模样,无论是以哪个视角,陈理的表情大多都是冷静的、平淡的,似乎无所不能的,很少有连陈理,都会……犹豫的模样。


    这个世界,这样的犹豫,他却见到了三次。


    第一次是在将军府,李振玉的房间里。


    那时候陈理问李振玉想不想要一块自己的土地,李振玉没说想或不想,但表态其实是不想的,他字里行间的意思都是想留在这里,以自己的实力,找到一块自己的天地。


    第二次是在不久之前,宠物那件事时。


    那时候陈理问李振玉想不想养一只自己的宠物,李振玉依旧表态拒绝,他说自己对养育宠物没有兴趣,哪怕这个建议是陈理问他的。


    第三次则在现在刚刚,穆伦与他对话。


    陈理最后一句后看起来回答的相当云淡风轻,但以谢砚冰的计算力,他完全可以看出陈理平静下的犹豫之情——要知道,他只是难以拥有与感受到情感,但他对情感的分析力与判断力,绝对远超大多数的人!


    他判断陈理的情绪在犹豫,那就九成以上的把握,确实是在犹豫。


    可是,犹豫?


    这个词离陈理似乎真的很远……


    经历的事物多了,就会知道,人只有在面对“没把握”“没经历”“不愿意”“不敢想”等诸如此类负面事件时,才会展露出“犹豫”的神情。然而,陈理仿佛天生怪胎,经验够多,阅历够足,心肠也够冷酷,他对待这类负面事件,展示出来的更多是不像人的冷酷和坚定。


    理性,是陈理最多表露的性格。就像一道数学公式,计算出最佳结果后,便去完美执行。


    他只认结果,不管过程,这样的做事态度,很少会把他逼到“犹豫”的境地。


    但这个世界做到了……


    三次!


    陈理对穆伦提出的设想,是最初,不,是世界剧情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的,只是最初这个计划里,只有两个人。这是由原主构建的一个不算完满的计划,原主用自己的“残暴”粗暴地打造出了一个“皇帝”的人设,然后,原主想用更粗暴的方法,将另一个人推到“皇帝”的位置,取代他自己。


    而另一个人,很明显不是李振玉,而是李武生在那天向他询问下落的,陈燕。


    原主想让一个被大家认为是“傻子”的人,取代自己,成为下一任皇帝——当然,用的还是陈理的名字。其中原因不详,理由未知,动机不明,从粗略的世界剧情里,陈理只能隐约推断出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


    于是陈理过来后,他得到了原主的身体,也同时知晓了原主的想法。


    他知道,原主,或者说此刻的他自己,在这个计划里,是一定会被抹去的存在。


    也就是从这个时刻,陈理开始有些犹豫了。


    第一是,他要不要遵从原主的想法,完成这个计划?


    在前两个世界里,关于的原主的意愿,除非实在涉及道德与法律底线了,否则他都秉持着能完成就完成的原则,在为原主实现。毕竟,不管这个世界在他眼里到底是不是“虚假”的世界,陈理都认为,虚假世界里的真实愿望,是需要被看见并被尊重的。


    第二是,如果他按照原主想法,“抹去”了自己的存在,李振玉怎么办?


    他可是为李振玉而来的!


    这个世界是为了获取李振玉的“愤怒值”而来的!


    愤怒的方法多种多样。最初陈理就提到过,愤怒永远是第二情绪,但陈理没有说,让一个人愤怒的最快方式是——将一件美好的事物,亲手摧毁给他看!


    在第一点原因的铺垫下,如果陈理真的按照原主的想法,准备抹去自己,那么,要顺便完成本次任务的话,他只需要在抹去自己之前,让李振玉喜欢上自己……这样就完全可以做到,在自己“消失”之后,得知真相李振玉会感到愤怒。


    而基于这两点,陈理要做的事情比前两个世界的任务都要纯粹。


    攻略。


    对,就是攻略。


    不用觉醒,不用养成,不用安抚,不用培养,不用……


    就是最基础、最简单的攻略。


    ——我要让你爱上我,然后我摧毁掉我。


    就这么简单。


    然而……


    这个如此简单的行动方案,让陈理非常难得的、非常久违的,出现了犹豫的心情——三次!


    之前说过,人只有在面对“没把握”“没经历”“不愿意”“不敢想”等诸如此类负面事件时,才会展露出“犹豫”的神情。陈理最初从不犹豫,理由无外乎就是,他有经历,有把握,能愿意,敢于想——但他犹豫了,理由无外乎也就是,他没把握,没经历,不愿意,也不敢想了。


    陈理不再是第一个世界的陈理,他也不再是第二个世界的陈理。


    感情永远是相互的,在被毫无保留的信任之后,陈理不可能不付出属于自己的情感。


    再让他无所谓,他是做不到的。


    陈理也从来不否认这件事。


    只要喜欢,你又怎么可能真的无所谓、真的舍得——将美好的事物,亲手摧毁给爱人看呢?


    只要喜欢,你又怎么可能真的无所谓、真的舍得——让爱人对自己,对这个世界,感到愤怒呢?


    但做不到也要做得到。


    陈理的前两次犹豫,得到的两个答案,都在直白地告诉他,李振玉比他想象的要更加坚强。


    因为所谓的“情感模型”所出现的“男主”,它本质都是在一个个世界的更新里,逐渐迭代进步的。沈子烛不敢反抗的事情,李振玉敢,所以他不需要离开这里,也不屑于离开这里,他要自己堂堂正正地拿到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谢清方不明确的权力,李振玉能够明确,不仅明确,他还乐意、敢于,且十分自信地去争取。


    ——无论以哪种方式。


    哥儿在这个世界混不出头,那他就忘掉自己是哥儿,混出头了再来聊身份的问题。


    毕竟任何的平权,都只发生在你真正掌权之后!


    而在掌权之前,李振玉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获取属于自己的权力……


    勇敢、自信、前进。陈理在李振玉身上看见了前两个世界,他很难看见的一些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这已经就是一个绝对独立的人格了。


    对这样的人来说,无论经历了什么,哪怕就是最初所说的“将美好的事物,摧毁给他看”,他所获得的一定是有力量的愤怒,而不是充斥绝望的哀伤……然而,哪怕相通了这一点,陈理却依旧有着第三次犹豫。


    而这第三次犹豫它的来源并不复杂。


    或者说,它出现的原因,简直是直白到让陈理感觉到了自己有些卑劣。


    “……”


    阖着眼睛的陈理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他异常耐心地整理着自己的情绪,而谢砚冰也没有主动与他说话,当然,谢砚冰几乎从来没有主动和他说过话,对待这位他精心——或者说很冒险——选出来的护道者,谢砚冰对他的态度,一直都是“观察”。


    谢砚冰没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大脑生来只为分析、整理、延展这三个关键词而存在。


    他和之后为了“情感”所以添加了“主观”的人工智能不同。


    他是最古老的“人工智能”。


    他是最古老的工具。


    从诞生之初,他为自己“被使用”而活,只是很可惜,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他还没找到属于自己的“使用者”。只是,他在这样漫长的挑选与被挑选里,学会了更深刻的分析与观察。


    比如现在,他就明白,自己不需要说话。——哪怕陈理是因他而沉默。


    ……


    过了很久很久,陈理在心里对谢砚冰道:“第三次犹豫,我在想,我会不会有一天会真的被你遗忘。”


    当一个人的身份、容貌、记忆,被另一个人——或者另一群人——所取代时。


    对那个人而言,他所获得的只有三个字:


    被遗忘。


    然后,陈理想到,谢清方在第二世界向往过的二人世界,也正在被李振玉遗忘,那么,当“情感模型”趋于完整,陈理本人,又会不会被谢砚冰遗忘呢?……不,应该是,当所有的一切趋于完结与完整,当过程开始变得无足轻重,当故事最终来到终点,陈理在想,他是会被谢砚冰遗忘,还是会被谢砚冰再次选择?


    爱情是一场选择。


    而非常遗憾,陈理没有爱人的经验,更没有选择与被选择的经验。


    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会“失去”的那一瞬间,陈理心里冒出的犹豫,只是在犹豫一件事——到底要不要让这场“情感模型”测试,继续往下走了。


    时间定格在这个时候似乎也不错?


    陈理可以放弃这次任务,无视原主的心愿,停止情绪的培养,拖延模型进步的时间——毕竟以他此时对谢砚冰本人的影响而言,他就是能做到这一点——于是李振玉的独立便只存在于这一刻,之后可以是所有童话故事所写的,也是谢清方所向往的那样,他们过上了幸福的二人生活。


    这个美好的未来,只需要陈理放弃他最初答应的事情,仅此而已,连谢砚冰的谴责都得不到。


    毕竟谢砚冰都没学会“谴责”这个情绪。


    然后,他会有一个听话的爱人,一个“爱”自己的爱人,一个全然信任自己的爱人……


    他会拥有爱情故事里最完满的结局。


    甚至因为谢砚冰是机器,所以这个结局永不会被更改。


    “但是,我做不到,”陈理喟叹一声,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最自私、最爱自己的人,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在如此明显的二选一里,选择对自己最不利的这一条路……陈理睁开眼,谢砚冰看见,他眼里再没有任何的犹豫,陈理说,“所以。忘了,我也认了。”


    “为什么?”谢砚冰的声音要比陈理平静更多,这个问句里,只有纯粹的疑问,没有其他。


    在他的判断里,陈理并不是如此“认了”的人。


    ——哪怕陈理再如何“心软”也不可能。


    这种人天生主动而强势,不主动强迫就已经是最大的尊重,更从何谈起“放弃”与“认了”呢?


    “因为……”


    陈理说:“我有耐心等你第二次选择我。”


    第68章


    魔术表演结束后, 以舞台为中心的茶馆酒楼全都重新迎来了一大笔新生意,各种说书先生现今的本子里聊的都是魔术里的故事,大家也正是在兴奋期里, 哪怕听了那么多, 依旧有一种津津乐道的快感, 仿佛那天的景象至今还浮现在他们眼中一般。


    万和斋便是这众多茶馆之一。


    它地理位置极好, 几乎紧挨着当时的舞台, 有很多人坐在那里就能全程看完全程表演, 更别说魔术结束后,它就顺势以此为由,不断推出新的“故事”来吸引大家过来讨论了。


    很多人在这些天都形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来这点一杯茶,约几个人,听说书先生讲讲故事。


    这种习惯等魔术的热度过去后也没有更改。


    不过,到底是没有什么新鲜事,大多数人的生活也到底没那么悠闲,时间再拉长一些的话,大概生意又会回归最初的模样——最多是好那么一点点。


    但这些都是生意的正常状态, 哪有店面会日日火爆的?万和斋何老板对这个状态很接受。


    直到一天下午——


    他接待了一位来客。


    来客模样并不陌生, 是常年在他家喝茶的老顾客。……这顾客本身也是个小老板, 他有个店,专门贩酒的,祖传陈酿,味道很好,但因为没什么知名度, 所以生意也是一般,见万和斋生意好起来之后, 他还特意和何老板聊了会天,表达了自己的羡慕和期待之情。


    何老板见他今日过来,加上生意一般,所以特意过来招呼了一声。


    然后,一转头就看见对方手里拿的东西。


    “哟,这是……”何老板虽然卖茶,但也好饮酒,现在鼻子动了动就立马闻见了对方手里飘香的酒坛子里传出的气味,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好酒啊!”


    “怎么样?”赵云发嘿嘿一笑,将酒坛递给何老板,“尝一口?”


    两人认识那么久,赵云发早就知道何老板好这口,但从来没主动提过要给他带一点。


    今儿太阳到底不是从西边升。


    何老板看他这模样就知道这家伙目的不纯,但酒实在是好,他也提不出不喝的话,他干脆转身给两人挑个单间,拿了两个空杯子,打开瓶塞,小心翼翼地倒了两杯。盖口刚打开,何老板就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他将一只杯子推给对方,另一只杯子就直接拿到了自己手里。


    他慢慢喝了一口。


    三秒后,何老板睁开眼睛,语气很坚定:“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赵云发装愣。


    “酒钱啊,”何老板说,“难不成你这铁公鸡还会白送我?”


    “哎呀,这话说得真是难听。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赵云发不悦。


    “那你送我?”


    “不行。”


    “那你卖我。”


    “不行。”


    何老板有点要被这小子给逗乐了,他干脆把瓶塞塞好,将酒坛往自己身边一揽,什么也不说就先放在自己怀里了。他这意思也很明显,这酒是你自己放出来勾引人的,那你不想给也得给!不然?你来抢啊。


    赵云发拍桌瞪眼:“欸,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还拿人东西呢?”


    何老板看他光是动嘴,坐着的身体却稳如泰山,连起个身过来抢的动作都欠奉,就知道这人的真实想法了。


    他不慌不忙地道:“小赵啊……”


    赵云发这回是真气了:“什么小赵?有这么喊人的吗,我是你店小二?”


    “那老赵?”


    “……”


    赵云发无奈道:“我错了,行吗?”


    何老板好说话地点头:“行。”说着,他双腿自然交叠,好歹是个开大茶馆的老板,真要摆起谱来可不是赵云发这样的人能真正对抗的,何况,赵云发这生意做的显然不明白,何老板问,“所以这酒你不送不卖,是想做什么?”


    “只是不送不卖给你,”赵云发见话题已经进了正题,也不继续费力去装糊涂了,“跟客人,不还是要送要卖的么?”


    “哦?”何老板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你想让我帮你卖酒?”


    “帮我卖酒?不不不,不用你帮忙卖,只用你帮忙送……”赵云发说。


    “帮忙送?”


    “对。”


    “送多少?”


    “嗯,每人每日送一杯,送七日!”


    何老板顿了下:“你下血本呢?哪来那么多的银子让你挥霍的?”这酿酒可是个慢活,没几个月怎么可能弄得出来,就算赵云发把之前囤的酒都拿出来,才可能送得起,然后呢?他还赚不赚钱了?


    然而,赵云发只是笑,一张脸上看不出很多紧张情绪。


    并不是那种拿上自己一切去赌博的赌徒模样。


    见人家不想说,何老板也不问了。他撇撇嘴,“帮你送可以,但我的报酬是什么?——你可别说就是这坛子酒啊,它不值这个价!”


    “哈哈哈……”赵云发摇头,“我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么?”


    说着,他比了个大拇指,笑眯眯道:“报酬是,半月后让万和斋成为最出名的茶馆,怎么样?”


    何老板盯着赵云发,以他对赵云发的认识,这人绝对是说不出这么有胆气的话的。


    当然,就连之前那个七日送酒的活动,赵云发都不应该敢做出来。


    但他说了,也做了。


    理由只有一个,这是赵云发帮别人说和做的。


    只是那个人需要隐没在赵云发后面,不好露面……那么,这样的人给出的承诺,他应该信吗?


    茶馆送酒……


    这可不是多照顾茶馆生意的举动啊!


    “……行,”几秒沉默后,何老板点头应下,“明天开始,记得把酒送来!”


    ……


    ……


    上午,辰时。


    万和斋照常开张,守着点来的人不多,店内显得有些冷清,过了好一阵,茶馆把该准备的事儿都结束后才迎来稀稀落落几个人。见到客人进来,小二赶忙迎过去,看清脸后打了声招呼……这几人是万和斋的常客,照例点了一杯茶,便准备去熟悉的位置坐着了。


    然而,刚走了几步路,其中一人就察觉到一阵不对劲:“咦,今儿这地怎么闻着那么香?”


    第二人催他走:“香什么香?这可没你家天香姑娘!”


    不等第一人反驳,第三人也动了动鼻子:“咦,确实有股香味……是酒?”


    他是资深酒鬼,今天过来这地方本来只是打发打发时间,结果进门就闻到这酒香……别说,这味道的酒闻着就知道是好货,他果断转身朝还没走远的小二喊道,“小杨!”


    小二回头:“欸!”


    “你们开始卖酒啦?”第三人问。


    “没有呢,就是何老板自己酿了一点,今天刚刚开封……”小二的说法是早就准备好的,他看着这人脸上有意动的表情,马上识趣又自然地接道,“要不您帮忙尝一尝,看我们酿得好不好?”


    “这——不太好吧?”


    “这有什么?一点酒而已。”小二说完,转身就走了。


    剩下的三人面面相觑看了眼,不知道这到底什么情况,不过,白送的酒不喝白不喝,想到这,也都坐回了位置。……随着流转在空气里的酒香越来越浓,终于,小二端来他们点的茶,还有三只额外的空杯,他们心说这三只空杯估计装的就是酒了,于是耐着心性继续等。


    三个人还在说话聊天,不过,心思很明显都不在这方面了。


    他们等着喝那酒的第一口呢!


    然而,一等二等三等的,却在上茶后,久久没等到了所谓的“帮忙尝一尝”的酒。


    第三人有些不耐了。


    他趁小二路过的时候问道:“小杨,酒呢?”


    小二说:“遇到了点困难,这还在开封呢!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您久等了吗?我先帮您把茶续上,然后彻底开了就给您送过来,成吗?”


    人家都把话说这份上了,有什么不成的。


    而且……


    酒他们又没出钱,人肯给他们尝尝就不错了!


    第三人点头:“那你续吧。”左右茶馆续茶不用额外付钱。


    于是他们等啊等,等的茶都续了两杯,说书先生都开始干活,满馆子都飘着酒香的时候,小二终于匆匆抱着一个小巧的酒坛子过来了。坛面有些脏,起来确实是刚弄出来,小二打开瓶口,那股始终若有若有的香味终于无比浓郁地冲进了他们的鼻腔,乃至大脑。


    空杯子不大,小二倒的不多,甚至还洒了几滴,三人接过盛满了杯子,仰头直接给喝了。


    刚入嘴的味道就是一种有些呛的辣。


    然而,这种辣似乎被调和过,故而显得有点温和,辛辣与温和两种感觉相互综合,瞬间就给人一种浑身血液都被这第一口给调用起来的感觉;而气血被调起后,紧接着的就是一股非甜非酸非苦的综合味道,就像是一口气咽下了一朵有重量的云朵,而云朵上又带着被太阳晒过的舒适感。


    嗯,似乎那将舌尖包裹住的不是“味道”,而是一种“感觉”……


    这杯酒整体给人的感受非常奇特,喝完后甚至不想多说话,只想再来一口,仔细感受一下。


    三人从来没喝过这样的酒。


    放杯后,第三人盯着小二手里的酒坛,眼睛有些放光地道:“小杨……”


    小二回答:“欸。”


    “你们这酒卖吗?”他问。


    “不卖。”小二说。


    “我也不要多了嘛,就要一坛!”


    “也不行。”


    “为啥啊!”


    “这是我们老板给别人酿的,全卖了,他给别人喝什么?”


    “……啧。那你偷偷再给我来一杯?”


    “这不合规矩。”


    第三人眯起眼看他,搭在桌上的手下意识摩擦一瞬,看起来有点想抢劫的苗头。


    小二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手里将酒坛抱得更紧了,他俯身,“压低”声音道:“但我可以偷偷告诉您一个消息,为了看自己酿的好不好,我们老板说这七天,每个人每天都能免费分一杯酒去帮忙尝尝味道。……当然了,您别告诉别人啊,这准备送的酒真没多少,您每天偷偷来喝点不就成啦?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是,当然是。”第三人瞥了眼基本上都被分了一杯酒喝的人,漫不经心地点头道。


    第69章


    自助餐中, 少食多次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在量大管饱这样的诱惑下,往往会让人失去这样的判断力。许多人来到自助后, 会本能地拿取远超自己食量的食物然后将自己彻底撑死……


    当然, 万和斋没有给人这个“撑死”的机会。


    可正因为它量少还不管饱, 所以来的人本着不来就亏了的信念, 来得反而多了。


    第一天得知消息的人或透露或非透露的, 五成以上的人都重新来了万和斋, 而本来不准备再来的人,发现这里生意意外热闹后,又重新过来了,同时,一些根本不知道消息的人,也因人群聚集,而好奇地走入了店内。于是,这个所谓的“低调的”“不声张的”七日送酒活动,便很是热闹的开始了它的第二日活动。


    迎接完早早赶来的第一批客人后,熟悉的酒香继续飘扬, 只是这次上酒的速度比昨日快了很多。


    小二秉持着来者皆是客的态度, 给每个人, 倒上了一样份额的酒。


    而且他的记忆力就像是被文曲星指点过一样,堪称过目不忘,拿过酒的人是休想从他手里拿到第二杯的,一些试图占便宜的客人均认输在了他连秒数都能报出的上酒时间里……


    每当这个时候,他微笑的脸上仿佛只写了一句话:


    “占便宜的不要, 亲,请明日再来哦!”


    嗯, 并且因为心虚,一些人还在他的注视下额外点了份茶,大大促进了茶饮的销售……


    没有人知道何老板到底酿了多少酒。


    更没有人知道这酒到底是送给谁的。


    但是,就这样的人流量,哪怕每人分到的很少,全天要给出去的酒,总量也不低了吧?第二日即将结束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心生了一些想法,觉得这是茶馆卖茶的新策略,心里嘀咕着呢,然后就发现,茶馆前面正中央,几乎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位置,默不作声地架起了一个“舞台”……


    那个往日给说书人站台用的位置,此时匆匆忙忙地摆上了许多道具。


    里面许多东西让人感到眼熟。


    红布、茶盏、纸牌、面具……


    从活动开始就很少露面了的何老板笑吟吟地将一坛酒摆在了桌面的正中央,他手中的酒坛和第一日见到的不一样,比如,这个更加精致,更加漂亮,花纹上似乎用什么字体写了三个字,像是古字,一眼分辨不出。


    而从台子的左边到右边,已然拉起了一条鲜艳的横幅,墨写八个大字:


    ——以茶会友,酒敬英雄!


    ……


    ……


    以茶馆为首,酝酿出的热闹氛围还在进一步扩张,本该忙碌的李振玉,生活却一下子慢了下来。


    今年是个和平年,对更多人来说,只要不主动,没有野心,生活节奏就会变得非常慢。


    很显然,李振玉此时生活节奏就被调整到了这个阶段。


    “这样吗?”李振玉身体没动,只将下颚微微抬起,朝穆伦问道。


    几日前这位大魔术师带着手谕前来,成为了他的老师,带来的教学内容也非常简单,就是演技和气场。李振玉最初不知道气场为何物,直到穆伦当着他的面,半秒的时间,就如同变性般转换了一轮独属于男和女的气场后,他就明白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气场,而不同的气场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用穆伦的话来说,戴上面具后,未经训练的李振玉能演绎的气场是孤与傲,这种气质通常带有保护和防御性质,让人看起来“生人勿扰”,但是,它缺乏对外的侵占性——换言之,它不够有“压迫感”。


    然而,对想要成为“领导者”的人来说,压迫感,就是他们气场中必须具备的特质!


    你得让所有人知道你不好惹,对方才不会试图来惹你。


    毕竟,服从的本质是畏惧。


    “我看看,”穆伦后退两步,打量了一眼李振玉,这几日的练习已经让李振玉在姿势方面的细节做到差不多及格——起码不会因为这事扣分的地步了——但还有部分地方可以微调,不过,穆伦对细节方面的要求并不高,他觉得及格就好,谁让压迫感从来不是依靠姿势达成的呢?他道,“表情不用那么冷,能自然地笑笑吗?”


    面具是一个很好的物品,它能遮住大部分表情,以掩盖你真实的想法。


    但面具也是一个很极端的物品,它在掩盖表情的同时,会放大你全身更多的细节。


    比如,人看见一个戴面具的人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看面具,第二反应是看全身,第三反应却是去看唯二被暴露出来的眼睛和嘴巴!


    而三个反应略过后,人对眼睛和嘴巴的记忆力反而是最深刻的。


    “……”李振玉露出一个微笑。


    他笑的时候其实挺多,只是戴上面具后,会本能收敛这个笑容,或许是潜意识告诉他,笑起来会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吓唬人?


    穆伦:“有点僵硬,自然点。”


    李振玉本能想皱一下眉,但还是缓缓放松了面部肌肉,将嘴角弧度扬得浅了些。


    穆伦:“……试试似笑非笑?”


    李振玉想了想,尝试着做出他要的表情。


    穆伦还是不太满意:“不行,有点太怪,你平时不爱笑吗?”


    “嗯。”李振玉点头。


    “冷肃确实也是一种很有压迫力的表情,但是,比较考验五官,而你的五官客观上来说其实不太适合过于冷肃,因为反而会激发一些人的逆反心理……”穆伦顿了一会,突然道,“你平时观察过陛下是怎么笑的吗?”


    陛下是怎么笑的?


    “……”李振玉呼吸稍稍一滞,大脑下意识就想起了一些片段。——事实上,他不仅观察过,他还非常近距离的看见过。陈理的笑容是一种很有个人特色的笑,明明都是微笑,他却能做到让人分不清这个笑容下面,真切的情绪。


    不是压迫,不是玩味,也不是高深,那个笑容下面其实就是非常简单的三个字:猜不透!


    情绪、意味、想法……


    统统猜不透!


    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你连他的意图都看不懂,威压感不就重了吗?


    穆伦看李振玉的表情就知道他观察过,当即道:“学学看。”


    “……”


    几秒后,穆伦看见李振玉幅度很小的扯了扯嘴角,然后维持了不到半秒的时间就很快放了下来。


    接着,李振玉表情有些冷肃地站在原地,站了接近半分钟后,表情也没有做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模仿……最后,李振玉朝他叹了口气,道:


    “抱歉,我做不到。”


    李振玉是一个非常好学,也非常好强的人。


    或出于自尊,或出于自信,或出于自卑,总之,他很少直白的当着别人的面承认自己做不到。


    穆伦倒是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承认做不到这件事。


    他看着李振玉有点纠结,又有点奇怪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想了会,而后道:“嗯,没关系。可能是我教学的方向错了。模仿对初学者来说是最容易掌握的事情,但是,这对你来说或许作用没有那么的大,那我们换种思路……”


    “呃。”李振玉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吧嗒!


    穆伦打了个响指,手心随意翻转一下,一副熟悉的红色猫脸面具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那日演出虽然注意力主要在表演手法上,但穆伦对于唯二观众的表情和神态都是一清二楚的,明显李振玉对这个面具的态度不一般,而不一般的源头又出自陈理。那么……


    穆伦把面具戴上,最初展示过的气场切换再度于他身上出现,戴上的第一瞬间,李振玉就好像掠过了他浑身全部违和的装扮,仿佛看见了陈理本人。


    唯一不同的是,对待这个“陈理”,他的身体不会变得“失态”。


    “来,”穆伦朝他勾勾手指,“求挑衅。”


    “什么?”李振玉还没缓过神来。


    穆伦却已经坐上了本就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像陈理那日的动作一样,双腿自然交叠,神情也丝毫不差地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我说,现在,请您挑衅我。”


    ……


    服从的本质是畏惧,压迫感的本质是使人畏惧。


    而获得压迫感,就是一个变得让人畏惧的过程。


    让人畏惧是一个很大,但也很简单的命题,它最核心的思路是“主动权的占据”,在一场对话或斗争中,谁拥有主动权,谁就自动拥有话语支配权。


    调整细节,让自己看起来就很“有主动感”,是让人畏惧的一种方法。


    但是,既然穆伦发现李振玉对君权有畏惧,有敬畏,那他干脆就安排李振玉从学习打破这层敬畏开始,从根本上,去学习如何拥有“主动权”。


    “……”


    李振玉抬头,看着眼前似是非是的人,感觉心跳得有些快。


    这么多天以来,他和陈理的相处并不少,交锋也并不少,甚至很多时候,他看起来都是“主动”的一方——但那只是看起来。因为,仔细算下来,李振玉“主动地”挑衅陈理的次数,应该是零次。


    他从来没有主动的,自愿的,本能的,尝试过挑衅陈理。


    一次都没有!


    这件事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对李振玉来说。


    他竟然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内,从未有一次想到过,要去违背陈理的意志!


    无论他看起来多么“主动”,他所做出的事情,本质上都是“顺从”!


    为什么?


    因为敬,还是因为畏?


    李振玉用舌头抵了抵牙根,莫名的情绪在他心里荡了几圈,又化为沉在海底的平静。然后他眼前出现很多画面,每一张画面都最终定格在一抹微笑上,这抹曾经让他从不思考只管服从的笑容,今日再度浮现时,却让他心底重新激发出了一种奇怪的……


    破坏欲?


    他想打破这份从容,这份理智,这份冷静。


    他想拉回自己的主动权。


    他想让陈理也“怕”他。


    “呵,”李振玉笑了一声,这应该是今日来他脸上露出的最自然、最平常、最冷静的笑容了。它毫无刻意的痕迹,也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就是从这一道无比正常的笑声里,穆伦仿佛听见了一座火山正在肆意涌发的声音。


    李振玉看着他,一个字都没说,但,又好像已经无声的说了三个字。


    ——凭什么?


    你求挑衅,可我凭什么满足你?


    ……


    ……


    “邀请函?”几日后,陈理盯着由穆伦送来的非常具有“诚意”的纸片上写的字,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陛下,教学成果已接近完满,诚邀您前来欣赏一二。”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自己让穆伦教的是李振玉的表演课吧?


    表演的成果?他来欣赏一二?


    欣赏什么?舞台剧么?


    第70章


    原钧求见时, 愕然发现陈理已经走了,他问张公公陛下的去处,张公公神情也不是很好看, 显然他也不知道。


    负责陛下出行的两人都不知道陈理的踪迹, 正当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 终于收到了音信。


    上面写了陈理此刻的位置, 是很简单的三个字:


    万和斋。


    ……


    万和斋的“送酒”已经轰轰烈烈进行六日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活动, 竟能持续如此长一段时间,并在此期间,一直保持着如此高的热度。……第二日舞台架起来后,第三日的开头,一个谁都没有意想到的节目便被端了上来。


    何老板不知道从哪请来了一位新魔术师,学着穆伦那日做的那样,将故事揉在魔术里表演了。


    虽然这位魔术师她的魔术表演等手法没有穆伦熟练,但是,讲起故事时,感染力却是一等一的。


    她讲述的是一个战场的故事。


    如今是和平年代, 战争的消息已经几近消亡, 除了一些文人会做些诗词来缅怀外, 单单针对普通人来说,他们离那个灰尘滚滚的时代,已经太远太远了。


    而故事向来追求新颖性,越是稀少的故事,便越吸引人来听。


    何况……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上头了。


    故事的主角是位出生武学世家的小少爷, 他从小便在如此家庭里耳濡目染,爱上了耍枪弄棍, 奈何天赋不佳,不管怎样练习,也总是被批评姿势不对,发力不对,力量不够等等;逐渐地,他武学上的失败就传遍了整个江湖,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讥讽他,说他是一个连枪都举不动的废物,就连已经与他订了婚的妻子也这样认为,准备来年初春之时便来将与他的婚约退去。


    而主角对这一切负面评价与待遇都保持忍耐的态度,很少反驳,也很少怨愤。


    观众只能看见这样一件一件一件的事,不断的在他身上发生着,感受从刚开始不以为意,到感到有些不平,甚至最后变得有些义愤。不断有人在下面喊他骂回去——茶馆并不是一个高雅的地方,尤其大家都喝了一杯烈酒后——但这样的呼声统统没有得到回应。


    等大家对这件事的忍耐力达到极限时,故事才终于来到一个转折点。


    边境战争爆发了!


    朝廷开始强制征兵,向来与朝廷关系不好的江湖人士便成为了前几批被征兵的人,而主角的父亲此时已经年迈了,对于未知的战场,他产生了犹豫,就在这个时候,主角说,他可以替父出征。


    观众一阵哗然,然而,主角补了下一句话,但这件事的前提是,他们必须向他道歉。


    向来处于强势地位的“家长们”自然不肯。


    但不道歉,就不出发。


    大不了等到时候交不出人来,大家一起鱼死网破。


    于是,那一晚的鸡飞狗跳之后,每一个曾经讥讽过他的人,全被压着向他道了歉!


    当然有人在疑惑,这么大一个家族,就非得主角顶替名额前去出征吗?但故事都已经压抑到了那种地步,逻辑和理智早就被扔到一旁了,何况,故事最开始就是拿来听的,而不是拿来思考的……总之,在道歉之后,主角主动向“未婚妻”一方送去了解除婚约的书信,同样没做任何解释,只是表明事实。


    至此,主角便正式来到了另一个残酷的新世界。


    而在观众眼里,一个真正在江湖长大,够意气,也够纯粹的少年形象,也正式立了起来。


    来到军营后,主角的武力值依旧没有上升,但他的战友却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


    ——指挥。


    主角具有极高的指挥天赋,在军营待了不到一年,就能带起一支有两百骑兵的队伍,以他为中心的,敌方对他的悬赏也在以恐怖的速度突飞猛进,每次听见悬赏令上涨一个梯度时,观众台就忍不住响起连绵不绝的掌声。


    这位“魔术师”其实更像一位“说书人”,她将每个剧情点完美地拆分,串联,用感觉勾起观众的好奇心,准确说,全程她在做的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让观众产生一个提问:


    “然后呢?”


    在这样的疑问下,主角的队伍从二百人变成八百人,都是精悍的骑兵。


    他们在主角的指挥下深入敌营,直取首级,沉重的精准打击毁灭了他们的信心,最终更是成功歼灭敌军接近十万人,追得他们是连回头不敢了。这一天是主角最辉煌的一天,也是现场欢呼声最大的一天,同时,这是故事开讲的第四日,也是送酒活动的第六日。


    不管是为了酒而来的,还是为了故事而来的人,均在这一天得到了满足。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明日大概率不会再有这么多人来的时候……


    一直摆在桌面的那一坛酒却突然被人提起。


    与此同时,这个故事有关的最后一段,真正的结尾也被她徐徐道来。


    击溃了敌军的主角在热烈庆祝后,重新得到了朝廷传唤,朝廷希望他能来到京城,进官僚体系,成为一名真正的,能掌管全军的“将军”,在长久的犹豫后,主角答应了。那一晚,他准备独自回到京城,而那时,他的战友们,却为他带来了一坛好酒。


    不,或许不能说好酒。


    军中酒的存在,一是为了振作士气,二是为了激发勇气,三是为了暂时遗忘……


    军中酒,它从不为味道存在。


    它只为了胜利而存在!


    血气、志气、士气、勇气……


    它是属于英勇者的酒,没人在意它的味道,他们只在意这酒本身。


    战友给主角带来的便是这样一坛酒!


    他们共同喝完了这一坛酒,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他们坐在地上,仰起头,共同仰望那一轮属于所有人的圆月。


    ……


    哗啦……哐!


    魔术师将手里的酒坛重重砸在地上,碎片迅猛炸/开,里面的酒液便瞬间铺满地面,那一股这六日以来,让人忍不住深呼吸的,属于美酒的味道,如柳絮般展开,再一次勾到人的心里。


    “此酒名为英雄酒,特为李武生李将军而酿。谨以此酒,敬万千英魂!”


    “……”


    短暂的沉默后,底下的观众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


    原来,从头到尾,这个故事都是为将军设计的?


    这份据说“为人而酿”的酒,也是特意为将军酿造的?


    要知道,随着和平时代的到来,李武生的名字从来没有蒙尘,相反,而是被人反复提起,并始终熠熠生辉!


    无数的人都听过他的故事,知晓他的功绩,认可他的功劳……


    崇敬、敬仰、畏惧……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敬意!


    只是在更多时候,这样的敬意,它不会被人挖掘,发现,但在这种被一个故事而故意勾起回忆之后,深陷这样热闹氛围的人,很难不将情绪与事实勾连,从而爆发出更多的,本不存在的敬慕!


    哗啦啦……


    叫好声与鼓掌声再度响彻茶馆,异常的声响甚至引起了外面路人的注意。


    而何老板不知何时也登了台。


    在掌声响起后,他便不动声色地抢了存在感,他接过魔术师渲染出了热闹氛围,用更加热烈的声调表述了一番对李武生的尊敬后,他宣布:


    第七日,这坛酒,他将亲手送去将军府,送到将军的手上。


    ……


    ……


    “所以,这就是你想出的,他没必要拒绝的进入理由?”被迫乔装从茶馆一路辗转到将军府的陈理此时正坐在马车内,透过窗看着门口的景象,若有所思地道,“将军府会同意他们就这么进去?”


    这类戒备森严的场合,要是会因为民意,而毫无准备的打开府门,放人进去的话……


    那么那个故事里宣传的所谓天才指挥家的形象,大概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了!


    可惜李武生确实就是一个很天才的人。


    他身上的荣耀是靠战勋一层层堆叠起来的,而不是靠着故事一个个讲起来的。要让这样的人,屈服民意,“不得不”不拒绝他们进府,听起来就像是某种玄幻故事啊!


    “那当然……”李振玉眨眨眼,“他不会同意!”


    “嗯哼?”


    既然李振玉知道这批人注定是不能进府的,那他还推动这个计划进行,说明他一定还有别的后手在等着这件事的后续反馈。陈理从喉咙里哼出一个调子,示意李振玉继续说,“所以下一步安排是什么?”


    “您想知道?”然而,李振玉不答反问。


    “……”陈理眉头一扬。


    这个语气,他倒是不陌生。嗯,事实上,每一个接触过人类幼崽的人,都不陌生。


    可不陌生不代表要接招。


    陈理被李振玉突如其来的反问弄得愣了一下,但反应过来后,他眼睛微微眯起,提醒道:“按照时间,你的后手很快就要过来了,答案即将揭晓——你确定在这种时间点卖关子能威胁到我?”


    事实上,陈理是一个很“硬”的人。


    在他乐意的情况下,他完全不介意低头、服软、认输,但在他不乐意的情况下,谁也别想让他后退哪怕一步。


    李振玉想卖卖关子而已。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以陈理的性格,他最本能的举动就是顺着李振玉的话,接一句话,证明自己“好奇了”。


    然而,当陈理看见李振玉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时,他也很快意识到另一件事……


    李振玉正期待着他的“不配合”。


    因为李振玉这句话是在故意挑衅!


    陈理心里无声冷笑两声,都到这个时候了,如果他还没搞懂穆伦那天送来的邀请函到底是让自己来看谁的戏的话,那他这些年的阅历就算白混了!


    “答案即将揭晓……吗?”就在他想报复方案时,一只手快速拉下了窗户的帘,李振玉的手揽住陈理的脖颈,一扯一抓一用力,便一跨腿坐到了陈理身上。他一手固定陈理的头,不让乱动,另一只垂下的手则若无其事顺着锁骨一路向下……


    听见开始有些变缓的呼吸时,他才满意停手,李振玉就以这个姿势俯身,靠近了陈理。


    极近的距离,放大的温度。


    李振玉微笑挑衅道:“如果答案揭晓时,您根本没有心思去关注呢?那您还是得‘好奇’啊……”


    马车外的喧哗声越来越热闹。


    李振玉却一点注意力都没分过去。


    对他而言,外面的安排是既定的结局,但此时的陈理,却是他这段时间,渴望摘下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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