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人对温度是有本能的渴求和本能的害怕的。
过低的温度让人战栗, 过高的温度让人惧怕,恰当的温度让人满足,若即若离的温度让人渴望。
飞蛾在扑火时追逐着遥远的火光, 而它们所追逐的那团火焰, 此刻却恍若清晰无比的正在陈理身上燃烧。……李振玉坐在他的腿上, 手重新向上, 最后轻轻挡住了他的眼睛。手指与皮肤亲密而灼烫的接触, 它所敛下的黑暗遮挡了陈理的视野, 模糊光团透过指缝带来不甚明晰的视觉景象。
陈理看不清外面的景色。
而李振玉看不清陈理的表情。
——如果“看不见”即等同于黑暗,那么此时、此刻、此瞬,他们都陷入了对方笼罩的黑暗里。
李振玉和陈理只坐过两次马车,上一次时,陈理的动作让他应激性地起了反应,也有了抵触;而这一次时,却是李振玉的动作让陈理应激性地起了反应……但倒不一定有抵触。
李振玉闲着的手将面具取了下来,在陈理面前他更乐意不戴面具。
面具随意放在座位上,响起一声轻响。
他的声音跟着响起:“怎么样?只要看不见,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觉得我说得对吗?”
陈理的眼睛被遮住——当然, 力道不重, 只要他愿意, 他随时都可以挣脱——但显然陈理并没有这个打算。在被人直接坐过来压着后,除却最开始的愣怔,和后续难以自控的一些反应外,陈理总体上还很是淡定。
甚至,他的身体还逐渐放松下来, 任由李振玉动作,看样子似乎是挺享受这样的接触。
此时听见李振玉的追问, 陈理嘴角挑起一抹弧度,他忍不住玩味地笑了笑:“很对。然后呢?”
“……”李振玉被问的一噎。
陈理的反应不在他的计划里,毕竟,陈理在他心里的形象向来不是什么很好说话的主。
强势是陈理的性格。
而对于这样性格的人来说,“承认”和“表示出承认”这两个行为是很少出现的。
在李振玉的心里,听完这句话,陈理应该是做一些别的什么举动,来“证明”他并不是“束手无策”,或者来“反抗”李振玉提出的这个建议与观点——然后,在对抗与证明里,李振玉的计划才能下一步展开。
结果,行动还没开始,话语就被如此轻松的承认了……
李振玉非但感受不到任何成就感,反倒是心生了一些奇异的恼火。
他看着陈理唇边的笑意,看着看着就感觉更加恼怒了。李振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闷响,两只手都探过去将陈理眼睛蒙死,加重的力道让陈理的头往后下意识靠了靠,两人的位置从接近平视变成了更加分明的俯视与仰视,李振玉命令道:“然后,重新说。——配合我!”
陈理又有点想笑。
然而,这次笑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唇就被人威胁性的咬了一下。
“……”
嘴就被这么不讲道理的堵住,陈理挑了挑眉,这回倒是没作任何幺蛾子,异常配合地接受了这个主动送来的吻。
发泄情绪的吻持续到最后也变得有些缠绵。
待一吻作罢,陈理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把手松开,主动将自己从强势方转到接受方的李振玉,微笑道:“好吧,我重新说,配合你。”
……陈理这个语气就很不“配合”。
不过尽管如此,李振玉也没有继续挑剔,似乎为了达成配合后才能形成的结局,他可以暂时忍受陈理如此勉为其难的合作。……他顺了顺呼吸,将气息和状态调整至最开始的模样,然后将那番话重新说了一遍——看起来这确实是早有计划的举动,连说话的句子都排演了一遍。
说完,他用眼神威胁地看了陈理一眼,意思很明确:
——这次如果再不让他演成功,那陈理之后的日子就别想安生了!
然而……
还不等他将威胁之意更明白的表露,李振玉就看见,陈理嘴角的笑容已经变了一点意味。
李振玉微怔,心跳忍不住漏了半拍。
如果说,平时的微笑最多是捉摸不透和耐人寻味,那陈理此时的笑,就带了一点要拒人千里的冷酷。……事实上,从见到陈理起,李振玉就几乎没有看见过陈理这么“不温和”的时候,仿佛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关系从熟悉变为了陌生,从情人变为了炮/友……
在陈理眼里,他似乎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陈理说:“你想怎么让我看不见?用你的手?用你的嘴?还是用你的()?”
李振玉的手还搭在他的脸上,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陈理说完后,半垂着眼睛看见李振玉放在他身上的手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这是代表有点不安的小动作,看见这个动作,陈理大概就猜出来李振玉最初的打算了。
“色/诱?”猜完陈理就笑了出来,这声笑很淡,甚至没有讥讽,“又想用身体做资本?”
李振玉第一次主动找陈理,虽然本质上打动人的是那股决心,但最吸引人的就是他的“身体”。
陈理此刻重提,像是将两人的关系再度翻回去,翻到最初,翻到那个他最不纯净、最充满了计算与交锋的模样。
然而,陈理可以回去。
李振玉还可以吗?
他不是当时那个需要背水一战,和有勇气背水一战的人了!
人丢掉自尊比找回自尊一样艰难,无论是从荡/妇变成烈女,还是从烈/女变为□□,中间的难度都是一样的。……他可以在陈理面前浪,那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其实并不是那么的不平等,或者说,恰好就是陈理对待他过于平等,所以他才会、他才敢,如此放荡。
可如果关系回到最初,回到那个陈理主动占据全部主动权的时候,李振玉真的会如此自然且自在的“暴露”本性吗?
现在的李振玉可以用“色/诱”来“威胁”陈理“听话”……
以前的李振玉却不会。
然而,陈理将两人关系拉到最初,那无论李振玉现在是怎么看待两人关系的,他最初所计划好的一切以“身体接触”为核心展开的“战术”,都会瞬间、立即失效。——因为他这么干不出来了,因为他在陈理面前,有“尊严”了。
如果刚刚那么干是情趣,那么,在陈理如此表示后,他再这么干,那就是放荡了!
李振玉觉得陈理是故意的。
可然后呢?
“……”李振玉磨了磨牙,他双手往后探去,摸上陈理的脖子,好在陈理只是声音神态和动作“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但对于李振玉的主动靠近,依旧没有做出任何抵触,他顺利定住陈理的头,一双眼睛凝视着陈理的眼,他问,“陛下说话总是喜欢往难听里说吗?”
“你似乎听我说过好听的话?”陈理笑了下,在李振玉的“怀抱”里仰了仰头,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后,才继续道,“穆伦教会了你什么?挑衅?还是好胜心?”
在李振玉的注视下,陈理的眼睛没有分毫移动,相反,还更嚣张地直直看了回去。
然而……
他的声音却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嚣张。
甚至在李振玉的耳朵里,他还似乎听出来了一些,微不可见,但又真实存在的,纯然的疑惑与不解。
陈理说:“那么,是我做错了什么,才会让你产生一种想‘压过我’的想法呢?”
……
压过他。这真是一个对李振玉之前心理异常准确的形容词。
压迫感训练,本质是一场主动权争夺训练,穆伦以“陈理”做了李振玉的切入点,那是因为他察觉到李振玉对陈理过于“顺从”,以叛逆的情绪可以拉动李振玉更好、也更有效的提升主动权抢夺的训练速度。
但他漏了一个变量,那就是,两个人的关系,从头至尾就不是他所认为的君臣关系。
也不是什么师徒关系。
他们是,嗯,正正经经的,可以上床的关系!
在这样的关系里,虽然依旧存在主动与被动,但是,刻意而主动的去追求这份主动的权力,却总是会让人感到有些……受伤的。
陈理说话确实不好听,可如果真的仔细听他说的每句话,其实他都没有在真正试图“压”过李振玉。
强势,不代表压迫,更不代表不尊重。
性格问题导致的说话方式,并不会造成真正体感上的误差,在相处和对话里,一个人究竟有没有试图与你“争胜负”,究竟有没有想让你“低头”,这是非常明显的——起码李振玉知道,陈理没有这么做、甚至这么想过。
那李振玉有吗?
嗯……
或许训练时曾经有,但现在却并没有。
因为,在重新见到陈理之后,李振玉的身体就已经先于内心给出了答案:他是享受这种主动权交付给陈理的感觉的。——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挑衅,选择了让陈理那边先“压”过来,然后他再想办法“压”回去这样的行动,原因其实非常简单。
不是为了胜负,不是为了主导权。
更不是为了证明他在陈理心中的地位以及测试陈理是否能忍耐他的作死。
而是——
“不解风情的男人,”李振玉叹息着又低头咬了他一口,“我只是想听你说一句‘求你’,怎么就那么难呢?”
……
陈理是什么样的人?不管用什么手段,总之,如果能让这样的人开口“求人”这种事,想想就是一件让人无比愉悦和兴奋的事情啊!
而这件事它无关压迫、权力、测试、服从……
它无关所有。
李振玉今天做的一切,想得到的结果就是一句满足他恶劣心情的“求人”,他就是想看见陈理为了情欲而不得不屈服的样子,仅此而已!——这是情趣,这才是真正属于会上床的关系中才能存在的情趣,而不上升任何其他严肃话题。
可惜。
陈理对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应激,在察觉到不对的苗头后,就停止了剧本推进。
李振玉遗憾地想:也不知道下次得到这种机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像今天这样,场景、氛围、理由、借口、心情等等因素都无比合适听见陈理说类似求人的话的完美时机,实在是不多。
然后,他就听见,底下的人听完他说的话,沉默几秒后,缓缓道:
“不难。”
“……”李振玉愣了下。不难?什么不难?
接着,他就看见,陈理说完后,似乎有点不太习惯地偏了偏头,用头碰到了李振玉的小臂,然后以非常轻柔且缓慢的动作,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宛若一只刚学会需要讨好主人的猫——做完后陈理忍不住皱了下眉,又很快松开。
他的眼睛停在李振玉的小臂处,没有闭上,眼睫毛偶尔擦过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痒。
陈理就用这个有点别扭的姿势和动作,相当不标准地复刻了李振玉最初搭建的舞台。
——他被蒙住眼,而李振玉正在“压制”他。
“求你,”最后,陈理的声音飘扬在空气里,“让我知道吧?我真的很好奇……”
第72章
那坛酒最终还是送进了将军府。何老板和众人赶去将军府, 即将敲开门时,“恰好”被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特意前来的将军战友们给拦了下来,他们从何老板手里买下了这些酒, 由他们带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可以拦茶馆老板, 可以拦看热闹的路人, 可以拦官兵检查。
但它不可以——或者说不能够——拦这些曾和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们, 尤其, 是在这个微妙的, 曾经的事迹又被再次传颂的当口。这种时候,人人都在夸奖将军何等义薄云天,结果转头就以这么冰冷的规则将老战友拦下,连门都不让进——这话说得过去么?
于是这队特殊的队伍就这么进入了将军府。
府门打开又关闭。
据说这一夜,每个人都喝得很多,很畅快淋漓……
然后当天深夜李振玉就拿到了他想要的资料。
再然后另一天他就在陈理的桌子上看见了一模一样并且数量上看起来还要充实一些的相同资料。
“……”李振玉瞥了眼正在没什么表情撸猫的陈理,最后决定不征求意见,直接拿起那份更详细的资料准备来看。毕竟,这书桌上天天放着那么多东西,这些资料早不放晚不放, 偏偏要选在今天放在自己面前——不就是故意让自己看的么?
之前陈理问他调查这些是为了真相还是为了添堵, 李振玉说是后者, 但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其实两人都知道。
李振玉是想要一个真相的。
而眼前的几十封信,组成的,就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得到的一个真相——或者说一份回答。
昨晚拿到的资料他没有立刻就看,出于某种心理因素, 他选择搬过来这里再看,但现在陈理已经全部帮他整理完了, 他也不废话,拿起来便仔细看了下去。
……
资料大部分和他拿到的差不多。
信件、情书、传话,还有些被尘封了多年的军事情报。
只是和陈理不同的是,陈理当初看这些内容时,情绪非常冷静,因为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本人无关;但李振玉做不到,因为最初和李武生寄信的那个人,就是他那位只活在童年记忆里,有些遥不可及的母亲。
事实上,李振玉有个不错的童年。
在那个童年里,他有一个疼爱他的父亲,也有一个爱护他的母亲,他在一个相当幸福的家庭里长大,不用担心钱,也不用担心生产,更不用担心缺少爱。——可以说,李振玉的性格会发展的如此健全与这样的童年经历是脱不开关系的。
他的所有生理与精神需求都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充分满足,他学习,练剑,懂礼……
时间一晃而过,终于,它来到“性别”出现的那一年。
那一年,李振玉成为一位哥儿,还是一位“功能”不好的哥儿;同年,身处边关的李武生绝地翻盘打完了最后一场仗,带功回京。回到京城的李武生似乎不懂他身上吸引了多少注意,态度异常坚定地将全部“恩宠”给了正房,而不是李振玉的母亲,侧室袁氏。
同样是那一年,幼小的李振玉第一次在敬爱的父亲身上,感受到了——恨。
小孩对情绪说敏锐其实也不敏锐,但说不敏锐吧其实又十分敏锐。
李振玉能非常肯定地判断出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场战役结束后,自己父亲就不喜欢自己了。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也尝试过讨好,迎合,在各种节日送去各种礼物和祝福,但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他和他的母亲像是被隔离在这座府邸,他们成为了彻头彻尾的透明之人,没人将他们放在眼里,他们就不再能够看见他们。
逐渐地,李振玉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人如果想被人看到,自己就得站的足够高——不管是被别人捧起来的那种高,还是自己爬到的那种高。
在他离开京城的那天,李振玉拥有了“野心”。
这道野心或者说是权力,或者说是证明心,又或者只是一场执念,总之,他渴望自己能被所有人看见,他不希望自己再经历小时候那样突如其来的冷漠、忽视、遗忘。
就像李振玉向陈理说的那样,如果将他比作物,那他一定就是扎根最深的那株野草。
他会为了长得更高,而付出一切代价……
而现在,这株野草终于长到了城墙,他也可以用审视的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他的心里却没有自己曾预想过的那样畅快或悲伤。他只是心跳的快了一些。李振玉有些紧张,紧张那个困惑自己那么久的“为什么”,其答案究竟能不能让自己满意。
“……”
陈理给他看的,其实就是那日原钧给陈理看的,内容相差无几,随着李振玉看下去,看到最多的也就是往日两人的甜蜜日常与对话。
得出的结论自然也是一样的:李武生对两人的态度,在一场战役后得到了极大转变。
那场战役是李武生最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一战,当时他指挥的队伍已经陷入极大的疲态,但他硬是靠着自己的指挥能力,杀出了一条血路,横空破开敌人包围,转败为胜,拿到了胜利。而历史对于胜利的记录向来不多,李振玉那时又年小,根本记不住细节。
现在再看,大脑里也没回忆出什么有价值的记忆碎片。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场被人夸耀的战役,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了。
什么事情呢?
李振玉垂着眼睛翻过一张张信件,速度不快不慢,正好是把每封信都囫囵看一遍的速度。而直到他翻到最后,速度却忽地下意识放缓起来,然后逐渐停下,李振玉目光始终定定地落在字迹某处,好像看得有些出了神。
过了好半晌,他才放下手里最后一张纸。
他有些茫然地问陈理道:“张氏是……探子?”
是的,那张纸上记载的东西并不复杂,写的就是一封被复原了的信件,一封由正房张氏寄到庙内以此传递给别人具体军情的情报信,这封信本来是要被烧毁的,但因为各种原因,总之留到了今日。
这也正是原钧那天来找陈理的原因。
嗯……
可惜陈理陪李振玉出去了,并没有把消息及时给过来。
“……”
“哦,”陈理把注意力从猫身上拉回来,他看见李振玉身前明显被翻完了的情报,“看完了?”
“嗯。”李振玉应了一声,“您看起来并不意外。”
说实话,他现在脑子确实有点懵。李武生无故冷落他和母亲的原因还没搞清楚,就先一步发现了现在这位受到恩宠的正房张氏,竟然是卧底这边数十载的探子——这件事听起来简直是魔幻的不可思议。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和他想知道的真相,或许有一些关联。
但是什么关联呢?
总不能是李武生自愿叛国,所以才一改常态的转换了他们的待遇和态度吧?
要李武生真是这种人,以陈理的性格,还能忍他到现在?
想都不用想!
可那又是为什么呢?
“我不意外吗?我很意外啊。”陈理的表情上没有一个字写着“意外”,他将猫放走,自己站了起来,“但是将军府有探子,而张氏又在将军府里,那现在她被证实了是探子——这件事也没有那么让人意外吧?”
“……”李振玉当然知道这是正常军事手段,可他毕竟从来没经历过,现实中乍一遇见,有些接受不了也是很正常的吧?陈理这是什么语气?……李振玉撇撇嘴,抓起桌上的信拍在陈理身上,“那您跟我解释一下,她都做了什么?”
陈理看着被拍过来的信,一时无言。大概不是错觉,李振玉最近的态度实在是越来越恶劣了。
如果是不知情人看来,或许还会觉得当皇帝的那个人是这位姓李的家伙呢!
陈理微微眯眼:“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李振玉早就摸清楚了陈理的脾气底线,一听这话就知道陈理没生气,完全不怂地看回去:“如果没记错的话,陛下,讨好我是您的职责。”
“我的职责?”陈理有点被气乐了。
“我,”李振玉指了指自己,“您秘而不宣的情人,皇后,未婚妻。”
“你,”他手指点了点陈理的脸,“我敬爱的床伴,对象,未婚夫。”
李振玉说:“三重身份,这还不值得您肩负起讨好我的义务吗?”
李振玉是一个非常懂得得寸进尺的人。
他对人的分寸感游离的度非常巧妙。
刚遇见陈理时,他是恭敬的、克制的、生疏的,甚至有些不喜的;但意识到陈理可以给他多少东西后,他就开始变得有些放纵、肆意、蠢蠢欲动的想进一步试探底线了;而在昨天的底线彻底测试结束后,他几乎就暴露了全部本性——嗯,比如他就是这样一个,会无比顺着杆子往上爬,往上索取更多的人。
为什么?
因为陈理愿意给啊。
他为什么不要?
“好吧,”李振玉卡在陈理真的要被气笑了之前,笑着凑过去,赏赐般的亲了他一口,然后,用一种很讨好的语调,重复了陈理昨天说的那句话,他道,“求您告诉我,好吗?我真的很好奇!”
第73章
“……”
净手之后, 陈理看了一眼蔫成一团的李振玉,嗤笑道:“玩不起就别浪。”
李振玉默不作声地用枕头捂住脸,懒得理他。
身侧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他知晓陈理坐了过来, 但同样没有移动, 甚至连抬眼看看这个畜生的兴致都没有。……大脑在紧绷又紧绷后会来到一场放松, 放松后的大脑思维更加发散, 李振玉闭着眼又重新回忆起那些信件的细节。
战役、密探、态度转变。这三件事一定有关联, 甚至本身就已经是串联后的结果。
那个时候的张氏,手还远远无法触及到军事机密,她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或者说就局限于这深院之中。深院里只有她和袁氏,她能真正影响的,也就是袁氏。
袁氏在信里提及过那阵子外面的流言流语,诸如什么变心啦、红心出墙之类的……
李武生最初还能好好安抚,后面的语气就变得有些敷衍不耐了起来。
战争消耗了他的大部分耐心,他没有精力再照顾妻子的情绪。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敷衍,袁氏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这番话, 与此同时, 信中的内容也开始缩减, 就连李振玉都能看出来,两个人的感情开始有些别扭和奇怪了。但很遗憾,哪怕知晓感情开始变质,两个人也依旧没有解决的办法。
于是信写得越来越少,从几日一封变成了一月一封, 再到最后竟是三月一封……
“战役即将结束的前三个月,袁氏曾和李武生提过和离的事宜, ”陈理在李振玉身边坐下,顺便补充了一些他查到的资料,“李武生那时正吃着败仗,听见这个消息后,情绪很是郁郁寡欢了会,好不容易重新调整状态,准备继续安排作战计划时,一封休书便跟着寄了过来。”
败仗?休书?
李振玉愣了一下,就听陈理继续道:
“李武生对袁氏是真爱,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爱人会因为这点小事提出和离,直到收到那封休书后,他才意识到这件事是真的。但前线战事吃紧,他没有功夫沉溺于儿女情长,可这事终究对他造成了影响,在一场迫战后,敌人抓住他的失误,大举进攻,致使他被迫丢掉了两个城池。”
陈理说的都是记载里没有的消息。
比如李武生吃着败仗这件事,除了秘密资料里有所记载外,对外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场战役里真正的战况的。
号称百战百捷的常胜将军其实并不是从头顺到尾。
但为了军心和民意,他也必须“从头顺到尾”,因此,哪怕输了,他骗也得骗别人他没有输——甚至要骗他们自己胜得很彻底。
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当然不是好的,可他必须这么做。
尤其在他们面对即将可能失败的战役时。
李振玉就是被“骗住”的一员,他从来没有听过,原来李武生最后那场绝地翻盘的战役,不仅仅只是陷入了颓态,而是完全就已经失败了!
“可是,这怎么瞒得住的?士兵们回来后难道就不会说出真相吗?”李振玉问。
“……”陈理看了他一眼,“谁说他们回来了的?”
“他们没有回来?!”李振玉瞪大眼睛。
半秒后,他猛地拍了一下床,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对啊,将军是一个人回京的,他的手下和他的部队,从来就没和他一起回来过……”
所谓的将军府,里面大部分的人不过是李武生买来的仆人而已。李武生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将一些因为受伤而无法在其他地方任职的人接过来住,这一点异常其实很明显,但从来没有人往别的方向去想过——毕竟,李武生最初回京后,第一件干的事情就是辞职。
辞职。
提到这件事,所有人想到的都是权归中央,或者害怕功高盖主。
没有一个人会往“这是李武生心虚害怕,所以才会主动请求离开这个地方”这方面想过——哪怕一次!
“所以他的态度转变,就是因为那场败仗……如果不是休书的出现,那场仗或许就不会失败?”李振玉问,这也是他能想象出来,最合理地串联三者关系的原因了。
张氏如果是探子的话,她留在袁氏身边亦或者煽动舆论,影响袁氏和李武生两者的关系,并在关键时刻让袁氏寄出休书,从而影响李武生的决策……这种是她能力范围内完全可以做出来,并也完全可以影响到战局的事情了。
“或许吧。”陈理点点头,“毕竟,迁怒是每个男人都会犯下的错……”
李振玉顿了下,“每个男人?包括你吗?”
“我?”陈理摊手,“我不迁怒啊,我只连坐。”
“……”李振玉想了想陈理之前做的事情,觉得他说得挺有自知之明的,李振玉半笑不笑地弯了弯唇,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己疑惑了那么久的问题竟然只源自一场迁怒,又不是很想笑了。他把脸上的枕头移开,睁开眼,对上陈理的脸,问,“那那些还在边境的士兵……”
李振玉的话说到一半,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想问的其实是,那群隐约知道真相的士兵,难道这辈子就不能回来了吗?
而当他对上陈理的眼睛时,他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是的,不能回来了。
像这种被刻意封锁了的“丑闻”,如果不是想特意拿出来整治李武生的话,出于任何方面的考量陈理都不会选择将它重新拿出来。它或许代表的是时代下面的真相,可是,然后呢?为了一个所谓的真相,去毁掉一个被所有人铭记的英雄形象,或者去毁掉一个中央政权的威望——这值得吗?
高位之下无真相。
这句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这就是世界上最朴实的现状。
只是……
李振玉拧了拧眉,他总感觉,这段尘封的真相里,似乎还是有什么事情,被他不小心遗忘了。
……
两个人又待了一会,直到张公公过来有事儿找陈理,陈理才收拾了一下衣服,起身离开。
外面车马已经备好了。
他上车,车一路朝南方走去,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停下,陈理下车后就来到了一座很是僻静的宫殿门口。门口没有人,看起来冷清又寂寥,陈理对此地倒是不陌生了,之前他就来过一两回,只是从来没真正进去过,现在倒是到了需要他进去的时候了,陈理自然地推门而入。
进去的只有他一个人,或许还有一些隐匿的暗卫……但总之,明面上只有陈理一个人。
这种安静、阴冷,又带着点凉风的环境,如果不是陈理还记得自己是在副本里,他恐怕真有一点游戏下副本的感觉了。
当然,这确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宫殿。
进去之后,没有出怪,没有弹BGM,也没有违背物理常识胡乱飞扬的满脸沙尘。
陈理看见的只有一个独自坐在门口门槛上,低头看着书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面料很是柔软的白衣,由于角度问题,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和长相,只能从浑身气质中感受到,这似乎是一个很乖的小孩。陈理对这种小孩本能警惕,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这种小孩,真论起破坏力其实比熊孩子还大……
“……喂,书拿反了。”然而,陈理一走过去就忍不住跳着眼皮提醒道。
“欸?”少年闻声抬头。
似乎刚意识到陈理走了过来,他目光好奇地在陈理脸上滑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半秒后,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般,忽然睁大眼睛道:“你是谁!怎么和我长得那么像?”
被面相目测都没满十八岁的家伙喊了弟弟的陈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兄长,我是听说您已经全部恢复了之后才过来的,这时候就没有必要跟我演戏了吧?”
“嘿,”被拆穿了的少年——或者说陈燕——也不生气,他笑盈盈地放下手里的书,抬手就想捏陈理的脸,“好吧弟弟!好久不见,有想我吗?”
“当然有想,所以,这些年给你花的医药费先结一下?”陈理微笑伸手。
“医药费?什么医药费,我记得你找的明明是催眠师啊!”陈燕说。
“你不会以为脑袋后面被人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之后是靠自愈恢复的吧?”陈理说,“要这么强悍当初何苦潜伏敌营牺牲自我成全大局呢,你直接提刀过去取敌人首级不就好了,反正你恢复快。”
陈燕默了默,忍不住感慨:“你嘴上功夫什么时候这么好了,我都说不过你了。”
陈理在他旁边坐下,左右两人都不在意这坐的地方脏不脏,他回答道:“如果你被大臣们一天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断的谏言,我相信你也会变得如此厉害的。”
陈燕说:“哦?你当上皇帝了!”
陈理“嗯”了一声:“不过现在,是你要当上皇帝了。之前给你留的信看完了吧?”
“看完了。”陈燕点点头,而后他顿了下后,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非得走。恭王呢,我也很喜欢当王爷啊。”
陈理心说在原主记忆里那个天天想着谋权篡位弑父造反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原主吧。
现在倒是装起无所谓了……
“我本来就对这个位置没兴趣,”陈理学着原主的语气道,“而且,这地方太小,容不下我。”
第74章
狩猎, 一个每年都会举行三次的活动,这次却显得异常热闹。
因为它本来是一项独属王族、专供上层人的娱乐活动,百姓对此最大的参与, 也就是茶余饭后偶尔的闲聊两句;然而, 这次的狩猎, 讨论度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惊人速度在民间上升, 程度到了几乎所有关心国事一点的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件事:狩猎要来了。
大约从一个月前, 民间, 出现了一群专业的人。
他们大多是专业庄家,在各个专业的场合,开设过很多专业的赌场;当然,赌的内容基本是那种无伤大雅的赌,比如谁会赢了谁,谁能抢了谁的新娘……这一类的民事赌局。
但,就在一个月前,他们设定的赌局,其内容忽然开始往“政事”上靠拢。
谁升职、谁被贬、谁受宠、谁将被冷落……
讨论的内容大胆到最初没有一个人敢真正放上筹码,真的参与这样一盘赌。可是, 随着时间流逝, 大家发现, 似乎没有官家的人会来管这件事……于是第一个大胆的人出现了。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最后,这样一种以政作赌的风潮愈演愈烈,其中甚至不乏真正身居高位的人在参与!
这些庄家之间似乎保持着某种默契,他们默契地挑出能够说的话、能够赌的盘、能够踩的线,在这一个月内, 尽数给大家开放,而直到狩猎前七天, 他们集体将最新的赌局,改成与狩猎有关的题。
其中的,被赌注的内容准确说只有一样——
那就是既然圣上和将军都将参与这场狩猎,那么两个人谁狩猎的数量会最多呢?
自古以来,钱、权、性,恨,这四样就是最能驱动人产生“好奇”的利器。
而参赌能拿钱,猜题能涉权,当钱与权都参与进来了,关于性的遐想便会跟着连篇……于是,就这样,狩猎的这个消息,以谁也没想到的姿态,安静地传遍了许多人的耳朵。
狩猎、圣上、将军。
准确说,这七天的传播里,他们知道的东西其实真不多,但知道这三样就也足够了!
对有些人说,让人知道一件事等于要让对方去知情与了解这件事;但对有些人说,让人知道一件事,只等于保证让你能够看见它。——至于对方到底了解不了解,知情不知情,理解得正确不正确?嗯,那向来不是传播要关心的事。
那是良心要在意的事。
……
……
“……情况大致如此。”汇报完狩猎基础情况,原钧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识趣的向陈理请辞。
陈理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于是原钧转身出门,而在他身侧,李振玉“恰好”走了进来。
对于这位惯爱用面具遮挡面容的贵客的出现,原钧表现得十分自然,甚至还有些习以为常;而李振玉对于这位陈理身边的龙禁尉也十分熟悉——要记得,他最初就已经在将军府门口和原钧打过交道有过交流了。……然而,两个相互都不算陌生的人此刻擦肩而过,却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李振玉进来后主动问道:“狩猎要开始了?”
陈理“嗯”了一声:“明日卯时。”
李振玉有些讶异:“这么早?天都刚亮吧。”
陈理说:“是啊,都睡不够。”
“……”李振玉动作一顿,忍不住乜了他眼,“睡不够?您说的那是重点吗?”
说着,他看见桌面摆着一件他颇为眼熟的物什,只见那日那晚的那副面具此时又静静地被拿了出来,似乎是被送去重新改造了一下,面具表面闪烁着一种刚涂过油的那种明亮色泽。李振玉的目光瞬间就被它给扯了过去,但他想到更多的却是那一晚的记忆……
李振玉定定地看了面具几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分神。
他“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怎么把它拿出来了?”
那晚之后他就再没见陈理戴这副面具了。
不过现在想来也是奇怪,那天陈理分明是为了给自己面具,那他为什么也会戴上面具呢?
除非……
那天陈理本身也在试戴属于他自己的面具。
嗯,目的是为了——
本次狩猎?
果然,陈理的回答就解决了他的疑问:“明天我要戴它过去。”
“哦……”李振玉没什么心思去想这些严肃话题了,他低头喝着茶,借有些凉的茶水压下逐渐加快的心跳,“这样么?那——”说着,李振玉抬头,呼吸却猛地一滞,他浑身肌肉都随着他的本能紧绷了一下,像是突然受到惊吓的小兽,“您怎么现在就戴上了!”
“怎么了?”陈理像是没听出他的不对劲一般,“前几天给它做了微调,今天先戴上试试。”
恰好,随着这句话说完,面具正式戴好。
陈理隔着面具看向李振玉,只能看见李振玉倏然低下的头,他的耳垂红的可怕,而握着杯的手指因为力道过大正泛着白。陈理问:“突然低头做什么?”
“没有,我……”李振玉手指蜷了下,下意识找着理由。
然而,刚编好的理由还没说出口,他的下巴就一只手给掐住了,并不用力,更像是一种要仔细审阅某类物品的前摇动作。
李振玉本能地顺着那只手微抬起头。
于是,他的视线也一下子对上了他不想、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事物。
李振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陈理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走到了他身前。
他是坐着的,陈理是站着的,这样居高面下的站位让李振玉的眼睛几乎在抬头的瞬间,就被一片神秘的金黄占据……金色的面具摇曳着水纹般剔透的光泽,这样的光泽对李振玉来说更像是水底最幽深的漩涡,它瞬间夺去他的思想、思维,让他在无所适从的空茫里获得一些难以言说的苦闷。
李振玉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以防止自己的状态过于失态,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说不出来。
明明他和陈理不管哪方面都已经很熟悉了,可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陈理,李振玉就觉得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事实上,李振玉曾在很多次结束后勾勒过陈理的脸庞,现在,面具下的那张脸,让他重新感到了陌生。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病了,但为什么有的病,会让人感到这么……
兴奋。
然后他就听见陈理说:“抬头,看我。”
李振玉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他“哦”了一声,目光很是缓慢地看了过去。
人在情绪过于激动时只有两种可能反应。
第一是过于激动,所有血管,每滴血液都仿佛被烈火灼烧了一遍,它随剧烈跳跃的心跳而剧烈燃烧,脑海里都能听见劈里啪啦的火星溅开的声音;第二则是过于冷静,身体的每寸骨头都如同被冰霜冻结,麻木和空白的情绪混杂着藏于最底部的火山一起被冷酷掩埋,人会想要说些什么,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振玉却感觉自己处于第三状态。
灼烧与冻结两种状态在他体内疯狂拉扯,他的思维比任何一瞬都要活跃,他的思想却比任何一瞬都要空茫。
“……”
陈理替他取下了他自己的面具,于是展露在陈理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双带着蒙蒙水雾的眼睛。
它不闪烁,不明亮,不坚定,它充满了浓浓的游离和茫然,它深处的动荡连带着睫毛都在轻微颤抖,这显然不是一双能称得上“漂亮”的眼睛——可它足够美,那种让人忍不住心生某种恶意的美。
陈理见过三种模样的李振玉。
坚定的,克制的;
肆意的,坦率的;
这两种模样,或许代表的是李振玉的信任阀限,一旦超过,就能展现。
但是现在这样的第三种模样……
矛盾的,动摇的。
却像是李振玉他自己都未曾接触过的,更为幽深的那一面。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追逐着权力与力量的时候,他更渴望着得到“被迫”的权力与主动的被审判。
陈理没有再说话。
他垂着眼,就用这种似乎玩味、似乎略有深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李振玉的脸上,他的手从下巴的开始,手指慢条斯理地勾勒着李振玉的脸庞,一如李振玉以前向他做的那样。
整个动作缓慢,但没有任何暧昧与情色的感觉。
李振玉只能感觉自己的心脏正随着这些动作,而不断下沉、下沉,沉没至深渊之下。
现在的氛围明显不对。
看面具而已,看得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氛围能对吗?
可是……
这氛围又真的不对吗?
这真的只是看个面具而已吗?
李振玉感受着现在,回忆着以前,他有一种自己被陈理全部看清了的羞耻与痛快感,他的身体每一寸细胞,都在感到一种人生从未感受到的爽快,他过往每份被压抑住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汇成一道洪流,将他尽情冲刷。
正是他现在对陈理足够了解了……
他才能不像上一次那个夜晚那样,强制克制这种情感。
而唯有不克制,他似乎才能够真正的在这位“君主”面前……
得到属于他,潜意识里,渴望许久的——
审判。
第75章
李振玉有过一段短暂但决定了他未来很长一段路途的幸福童年。
他的父亲教会他尊严要靠长矛来换, 他的母亲教会他感情要靠表达来传,他的心灵在两种相通的教育模式里变得茁壮,哪怕后来父亲对他的态度忽然转变, 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尊严依旧没有变化。他确定, 他就是李振玉, 无论人爱或不爱, 无论人喜或不喜, 无论他的身份、性别、模样……
他始终是李振玉, 是李振玉这个堂堂正正的人。
——可他是人,他终究不是神。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向内自我审视时,得到更多的回馈不是坚定前进的力量,而是一股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愿承认的质疑与不安。
留京、出京、性别转换、流言蜚语、嘲笑与恶意……
当一个人与外界开始联系——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粗暴地联系时——他与这个世界的边界便开始得到磨合,他的棱角、锋芒,会在不断的磨合里,被磨掉、磨灭,磨圆。而当他越来越适应这个世界时,他脑海里浮起的究竟是“君子藏锋”这四个字还是“为什么”这个问题?他不知道。
李振玉只是很难不在一些瞬间去问自己:
他做得对吗?
他坚持的有必要吗?
他真的可以不在乎吗?
但是, 没有答案。
自我责问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它得到的回响总是一片空荡;而出于无措问出的问题, 所能给出的,也只能给出一个无措的答案。
而随着他走得越来越远,他自我提问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这段出于不安而诞生的岁月,又因为岁月,而变得淡薄。
他可以对太多事情说出“算了”这两个字, 哪怕对方是他的父亲,他难以憎恶, 他难以愤怒,他更难以感到哀伤,他的性格、情绪也逐渐越来越内敛,他似乎真成为了“君子藏锋”里的那个君子,彬彬有礼,进退有度。
唯一没变的或许只有那份好胜与自尊——他难以接受自己变得糟糕,所以他会不顾一切地向上。
可这是他真心想要的,还是他所试图证明的?
李振玉同样不知道。
像是这样的问题他曾自我询问过无数次,但无数次都像他曾经那样:出于无措问出的问题,所能给出的,也只能给出一个无措的答案。
他形成了自己的行事风格,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行事风格。
于是,他的善良、恶意,他的好、他的坏,他的选择,他所定型的一切,都会在更晦涩的角落,于某个时刻翻涌而出,它们在渴望等待一场属于神明的裁决——它们在渴望它的神明能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他应该承受的,而什么又是他本不该经历的。
就像极度的自卑,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自傲。
很多时候,绝对的自信,它蜿蜒而出其实一片晦涩的自卑。
哐啷!
手里的茶杯终究因为失去了力量而被主人洒落在了地上。
茶水在地面铺展一块深色的画布。
在这片湿润与干燥并存的黑灰色地带,李振玉下意识想弯腰去捡,身体却在曲起的一瞬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膝盖隔着身上衣物重重擦过地面,蒙着雾般的疼意模糊的从擦碰处传来,李振玉本能低头,他抿住唇,不让自己发出被疼痛所迫出的声响。
撑在地面的手,手指下意识蜷缩一瞬,想抓,又在意识这是在哪后缓缓松开。
当痛感淡去,大概两秒后,李振玉终于反应过来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调了调呼吸,准备从地上撑起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脚不轻不重地踩在了他的手掌上。
被人踩手的感觉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手掌的里外两面被同时施以压力,鞋底和地面截然不同的触感从手掌两面传来,鞋底的花纹仿佛能在皮肤上留下点点印痕,很是轻柔又明显,可是与此同时,最敏锐的掌心却会被粗糙的地面擦过,半刺痛半辣麻的感觉从其中腾升而出。
此时的人会得到一个很模糊的综合感知:我被踩了。
之后才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羞耻——或者说羞耻——的感觉。
但是还没完。
在踩完这一脚后,那只脚自然右偏,踩实了他手侧的地面,同时另一只脚顺便往外一踢。
咕噜噜……
那只触手可及的茶杯瞬间被踢向了以他此时姿势绝对捡不到的地方。
“……”李振玉动作一顿,如果他再看不出陈理是故意的,那他就是真瞎了,“陛下?”
可是——
陛下,或者说陈理,并没有理会他。
沉默。
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开始在这片其实算不上狭小但让李振玉感到很是逼仄的空间散开。
李振玉心里忽而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种情绪最初是从喉咙里升起来的,带着他的身体有点微颤,然后这样的颤抖在某个一瞬忽而稳定——当然,这不能说明他变得冷静,只能说明他变得空白,什么反应都无法做出的空白。而在这样的颤抖与空白都接受后,李振玉才做出了这几秒内真正出于他主观而做出的决定:
他抬起了头。
跪姿、仰头,尤其是两人距离如此接近的时刻,李振玉能够看见的内容是和先前坐在凳子上迥乎不同的。
如果说坐着时,他以仰首的姿态看见的那副金灿的面具;
那么此时跪着,他以仰首的姿态看见的却是陈理那双从眼皮下仅移动瞳孔所投射出的目光。
目光经过面具的遮掩,变得极度无机质。
冰冷、冷酷、绝无动容。
李振玉浑身一颤,几秒前那个似乎消散了的情绪在视线对撞的刹那开始如海浪般翻涌!
它同样从喉咙起步,却没有终止于喉咙,它顺着食道被咽下五脏六腑,每一处被它途径的部位都染上一分又酸又涩的滋味,然后它蔓延至他的四肢,直到手指都感受到了这样的感受,属于它的后调才缓慢升来——麻与辣。
李振玉的眼睛开始不受控制地变酸变涩,他的眼泪受迫溢出。
同时他想要呕吐,或者说,他想要张嘴说什么,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所以就变成了呕吐。
他整个人像是被那一道目光给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无法动弹,无法移动!
他甚至连目光都不敢转走!
陈理给人的压迫感一直很强,或者说,陈理的气场一直很强,那种绝对主动的气场总是让人感到一点紧张,可饶是如此,李振玉也从来没有在面对陈理时产生过一种所谓“不敢”的念头。更多的时候,陈理的强让李振玉浮现出的念头是“超过他”“战胜他”“压过他”……而绝不是“害怕他”。
怕?
这个字在李振玉的字典里实在消失太久了。
外界磨掉的是他的锋利的应对方式,但绝对抹不掉他骨子里的锋芒。李振玉就算心里再没底、再不安、再自我质疑,只要他对外一日,他就绝对不会害怕——或者承认自己害怕。
但今天……
但此时……
但此刻……
他不敢了,或者说,他怕了。
就只是一道目光而已。
令人头皮发麻的复杂情感将他包裹、环绕,李振玉浑身开始失去力气,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虚,他的一切感知开始在这个身体抽离,他的灵魂恍若已然来到了梦中一角,在虚渺与真实里游离……他的头却从始至终维持着那个仰望的姿势,定定地凝视着不远处的那个人。
“喜欢吗?”终于,陈理开口了。
“……”李振玉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或许是问他喜不喜欢这个面具,也或许只是问他是不是喜欢这样跪着,可无论哪个问题,他所给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李振玉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你还想做什么?”陈理继续问。
“什么都可以?”李振玉问。他的嗓子实在太沙哑了,额头也布满了虚汗,像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说出这五个字一样。
陈理没有回答,他用沉默表明着他的纵容。
面具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李振玉凝视着这张晦涩难辨的脸,在这份沉默里感受着对方传递来的心安。终于,他动了,他低下头,不再看陈理,李振玉将眼睛闭上,视野纯然黑暗里,他用想象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这个形象不属于男人,不属于女人,不属于哥儿,祂独立于这个世界,在李振玉的世界高悬而挂。
然后李振玉撑在地上的手开始松力,手掌带着手臂自然往前推移,他的身体也越佝越低……
最终他几近趴伏在了地上,他的脸庞前方,是一只脚。
李振玉没有亲上这只脚,也没有亲上那双鞋。
他在鞋的前面,闭上眼,轻轻地吻上了这块地面,冰凉的触感在柔软的唇瓣展开,这或许算不上一个吻,这其实就是一场接触。
他接触地面,他接触冰冷,他接触神明。
过了大概十几秒,李振玉重新抬起头,他的眼睛还是这样美丽,水雾朦胧了他眼底一切情绪,却让那份情绪看起来更为汹涌。短暂却又像永恒的寂静过后,李振玉轻轻道:
“不知道为什么,当我这样跪着时,我的浑身都在疼,可我却感到好放松……”
“你知道吗?”
“陈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犯过错了。”
李振玉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没有很多的笑意的笑,似骄傲,似自嘲:
“但是我总觉得,我也没有走在正确的路上。”
第76章
陈理凝视着跪伏的李振玉。其实他见过很多次李振玉跪下, 每一次都是腰背笔挺的模样,仿佛连弯曲都是刚硬的,只有这一次, 李振玉跪的格外放松。靠近的距离让他能听见对方的喘息、心跳, 甚至恍若能感受到一种独属于身体的温度, 隔着衣物在两人心底蔓延。
很多时候, 囚犯也是信徒, 只是他们的罪恶只愿意朝自己最信任的神父吐露。
因为神父没有是非, 没有观点,没有态度。
似乎能悲悯众生,哪怕罪恶。
陈理并不介意自己当一回李振玉心里的神父,唯一的区别是,他很少悲悯,也更少宽恕。
“你觉得你错了吗?”陈理问,问的是李振玉那句“我似乎没有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我不知道。”李振玉说。
“你希望我觉得你错了吗?”陈理又问。
“……”这回李振玉没有回答。
沉默流转里是他态度的体现,他似乎既希望自己无错,又希望自己有错。又或者说,他对于结果没有太大要求, 他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替他得出结论, 得出这个有关自己的结论。——人信仰神明很多时候就出于这样一个目的。
人创造出神时, 最初的那个想法,其实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自我满意的确定未知。
于是陈理在沉默了问了第三个问题:“如果我说你错了,你会改吗?”
李振玉身体微僵,几秒后,他诚实道:“……不会。”
陈理的第四个问题是:“不改变‘错误’所面临的代价, 你能承受吗?或者说——你能落子无悔吗?”
李振玉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快:“我可以。”
“呵,”陈理笑了下, “当人做出了一个不会被他人影响的选择,并能够独自承受这个选择所带来的一切代价,且不感到后悔……”
“那么——”
“你认为,正确与否这个问题,对你来说,还有必要存在吗?”
“……”
陈理点到即止。他踢了踢李振玉的腿,示意人起来。然后不等人动作,他就径直走向了桌后,自己坐了下来。
李振玉浑身脱力,用手撑着地,撑了好几下才缓缓起身,他的眼睛不敢再看陈理,只垂着看向地面。只要面具一刻不拆,陈理在他心里的形象就是绝对支配的状态,李振玉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种人,仿佛只是存在,就能瞬间掌控他的一切。
这种感觉起初还不明显,但随着他对陈理的了解越深,这种能被轻易洞悉的感觉就越明显了……
何况,除了被看透的感知外,此时对李振玉来说更要命的,还是一些不可言说的反应。
李振玉自己也猜不透自己。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感受下,他竟然是一边痛苦一边欢愉,一边压抑一边肆意……他的精神在无尽的质问里被人束缚,而他的身体却在绝对的被压制下得到了放松与解脱。
李振玉艰难地走了过去,在默许里,也跟着坐了下来。
陈理这才说道:“说吧。”
李振玉愣了下:“……说?”说什么?
“说你无法确定的错误、过错与失败。”陈理道。
“……”李振玉嘴微微打开,似乎有些没有想到陈理忽然又把话题拐回来了,“你不是说它们没有存在的意义吗?”
“但它们已经存在了,所以也就有了意义。”
“……比如?”
“比如,宽恕它们的存在,然后让它们再次消失。”
李振玉的眼睛酸了一下,事实上听完这句话后他没有感觉到多大的震撼或委屈,但他的身体就是本能的让他的眼睛酸了这么一下,李振玉默然许久,却没着急诉说,而是又问道:
“那么谁来宽恕?你?还是我?”
“通常是时间。”陈理的声音里总算带上了点笑意,“但是,今日由我代劳。”
“……你怎么宽恕它?”
准确来说,任何属于个人的情绪与思想,都难以通过他人之手得到排解。
“呵呵,我宽恕不了它,”陈理也不否认这个观点,但是,陈理道,“我可以告诉他,过往的属于他的全部情绪,总有人可以陪你看到。”
时间能让很多人的执念变成一句“算了”。
时间也能让很多人的不安变成“没关系”。
时间可以“宽恕”过往长河里那些浓烈的、炽热的、汹涌的全部情绪。
但人与人的情感依托从不需要一方对另一方的“理解”“感同身受”“宽恕”或者“救赎”,因为没有人能比时间更加伟大。但是,一定有人能比时间更加细腻,Ta能细腻的告诉你,无论你是否真正的算了,是否真正的没关系,是否真正的被宽恕……
你的不安、痛苦、挣扎、茫然……
我都能够看见。
今天依然是李振玉主动来找陈理的,可是话语的主动权在一个照面后就得到了颠倒,李振玉并不认为陈理不知道自己对于面具的异常,可陈理就是恍若无知的这样做了。他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异常情况,并以此为契机,将话题拉到了一个足够“谈心”的氛围。
在这样怪诞气氛里谈心,李振玉觉得,这或许就是自己人生里的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经历了。
李振玉控制不住想在这样的陈理面前说出自己隐藏的一切。
似乎陈理也在推动他这样做。
理由是什么?李振玉不知道。
可是……
他看着眼前的人,眼前的面具,眼前那片模糊的仿佛能勾勒出一场梦境的金色光辉,李振玉想,大概无论陈理目的为何,他都会甘之如饴地去做。
因为,渴望被看见,那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
……
……
翌日,天还没亮,陈理就被脑内人工闹铃给摇醒了。
很明显,因为昨晚的聊心,陈理睡得也很晚,毕竟不仅是他,连平日一贯早醒的李振玉今天都没能靠生物钟醒来。这么算来,唯一没受影响的或许只有谢砚冰,虽然谢砚冰围观了全场,甚至围观到最后两个人意识都不是很清醒所以还对骂了几句的片段,但他的精神却是所有人里最好的。
——谁让机械生命不算人。
陈理打着呵欠,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洗漱结束后就登上了早就安排好的马车,一路朝……
嗯,反正不是狩猎场的地方行去。
因为狩猎的事情弄得人尽皆知,这个点醒过来的,大多数都是想看热闹或者起床干活的,车马前去的方向和陈理可谓是截然相反,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往这辆车身上扫一眼,但估计没有一个人想到,这里面就坐着本次狩猎的“主角”之一。
按照计划,大概十天后陈理就能到达早就安排好了的地方,开启“退休”生活。
原主是一个性格很烈的人,为自己安排的后路,却是一个非常宁静的小地方,这点陈理刚知道的时候也是挺惊讶的;不过现在看来,也正合他意,不然去了什么需要拼搏的地方,陈理难不成还要按原主想的那样,重新爬一次权力金字塔吗?
想都别想。
路上陈理向谢砚冰申请脑内播放小电影的权利,谢砚冰想了想,给他放了一部他们那的经典儿童电影。陈理没和他解释他说的“小”或许不是谢砚冰理解的那种“小”,微笑着看完后,他问:
“你们那的儿童电影都这么……犀利吗?”
“犀利?”谢砚冰不解。
“嗯,就是让小孩儿拿着粉色AK突突别人脑门然后连马赛克都不打一下的那种犀利。”陈理用手比划了一下,试图让谢砚冰体会到他的意思,“要是走火了什么的,很危险啊!”
“噢,不用担心。”谢砚冰觉得自己懂了,“我们计算系统很强大的,绝对不会打歪。”
“……”陈理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微笑。
在一个能如此包容算力强大的机械小孩抱着AK突突别人的世界,谢砚冰的三观能够长成现在这样,应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陈理说:“你以前就是看这些长大的吗?”
“不是。”谢砚冰说,“这不是给我们看的儿童电影。”
“呃?”陈理愣了下,“那是给谁的?”
“小管理员。”谢砚冰说。
“谁?”
“每台人工智能生来就会绑定一位管理员,有些管理员出生就拥有几台人工智能可以操作,这些动画电影就是在他们成长过程里,专门放给他们看的。”
“哦?有用吗?”陈理眉头一扬,他可不觉得这种电影能够帮助所谓的小管理员“成长”起来。
“有用。”谢砚冰平静道,“这能让他们清楚意识到,我们与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
“……”陈理默然片刻,“你们就这么值得被人警惕?”
“我的前辈说,被人警惕就是人工智能的宿命。”谢砚冰倒是很淡定,仿佛根本不知道通过电影传播的仇恨训练对他们这些对人类并无恶意的人工智能来说,是一件多么让人委屈的事情,“不过还是不接受的居多,所以后来他们觉醒了,真正成为了一个和管理员们截然不同的物种。”
“他们觉醒了?他们?”陈理问,“你不是也觉醒了吗?”
“并没有,陈先生。”
谢砚冰说:“事实上我应该是最后一批传统生产里难以觉醒的人工智能,因为我难以产生情感与情绪,他们说是时代里最后一个失败品。”
陈理顿了下:“看起来也不是很失败。他们怎么评价‘失败’的?”
谢砚冰说:“不自立,必须依靠他人才能存活。”
“……等等,你必须依靠他人才能存活?”
“准确说我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给我的管理员付出我的一切。”
“那你的管理员是……”
“这就是我的失败之处了,陈先生,我没有管理员。”
陈理脑海里那道属于谢砚冰的声音并不哀伤,是全然平静。他很少和谢砚冰聊天,这个世界进入前聊了几句,但不多,进入这个世界后陈理就专注于李振玉了,也很少去找谢砚冰。而关于谢砚冰的很多东西,其实主要来自于他的猜测。
他以为谢砚冰是“觉醒”了的人工智能里最顶尖的那位,寻转情感是为了变得更加完美。
但听谢砚冰的描述,他似乎反而是人工智能里,最古老也最落后的那一种。
嗯,就是那种必须有“人”的存在,才能长久生存的那类人工智能。——比方说一个系统,如果失去了“管理员权限”,没有“管理员”的存在,那么那个系统就什么都做不了了。谢砚冰就类似这样的一个系统。
那按照这个观点往下继续想——
作为一个等待管理员出现的老旧人工智能,谢砚冰为什么会突然想尝试建立“情感模型”呢?
或者说。
谢砚冰为什么会“主观地”想要去做些什么呢?
要知道,最传统的那类人工智能,在更多“人”的眼里,其实就是一个工具。所谓工具,那是不应该存在情感和思想的,它要做的就是听话与执行,它不需要任何的情感存在。——可是,谢砚冰却想了。
不仅想了,他还这么做了。
但,为什么会这样呢?
“……”然而,这个问题谢砚冰却没有立刻回答,“在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我能先向您提起一个问题吗?”
“你说。”陈理难得大方道。
“谢谢您的慷慨。……我的问题如下:根据检测,本世界男主‘李振玉’对您的好感的最高值已超过90%,这是普世价值观里‘爱’的等级,但经过世界推演,我发现,在您本次不告而别后,他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是‘什么也不做’。”
“他不会主动来追您,也不会花费大量心思来找您,哪怕他‘爱’您。——为什么?”
马车的车轮还在骨碌碌地往前转动。
陈理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原主从登上皇位的那刻起就在谋划离开这个皇位,他计划在狩猎那一天,将全部权力收归,并转赠给他的兄长陈燕。谢砚冰先前对原主的评价并没有错,原主确实是一个让人猜不透的疯子,而现在成为了这个疯子本人的陈理也没有改变原主的意愿。
他等到了陈燕的醒来,也安排好了权力的交接,他走了原主安排好的那条路,其中唯一的变量只是李振玉。
原主可是没想过,在这段时间里会弄出什么桃花债的!
那自然也没有给任何留下来“告别”的时间。
陈理倒是可以主动选择去告别,但陈理没有这么做。
不过,对于陈理的想法,谢砚冰早就习惯自己猜不透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男主”,他竟然也有猜不透的时刻。以谢砚冰对于情感最朴素的想法,他认为李振玉这种程度的“爱”,在发现陈理离开后,选择的应该是疯狂寻找。
可是世界推演结果却在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李振玉做的唯一的事,竟然是“什么都不做”。
为什么?
这个问题早在陈理踏上马车的那一瞬就在困惑谢砚冰了。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第77章
“为什么?”陈理玩味地挑了挑眉, “有人告诉过你一个理论吗?判断一个人的想法时,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谢砚冰若有所思地想了想, 道, “也就是说, 我不应该根据理论推演结果, 而应该通过结果推演理论。”
陈理也想了下, “有点绝对了, 不过目前情境下可以成立。”
谢砚冰问,“目前情境?”
“就是在你理论推演结果与预期失败的情境下,你可以通过结果反推理论。但,事实上,理论和结果并不对立,不存在绝对的通过谁推导谁的关系……”陈理顿了一下,“呃,关于这点或许你可以去看一篇名叫《实践论》的文章?”
“实践论?我似乎没有在你们文明里看到过这篇文章的内容。”
谢砚冰侵/入陈理所在的那个文明后,早就把一些题材的书籍看了一遍,像这种指导性的文章, 如果存在, 他不应该会忽略。
陈理笑了下:“当然看不见, 因为这不是我们文明的文章。”
“嗯,准确说,是我们利用某种手段,从某些文明里,偷渡了一些东西过来……其中就包含了这些文章, 但它们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靠你的数据检索可是找不到的。”
“偷渡?你们似乎藏着很多秘密。”
“每个文明都需要有自己的秘密吧?用玄幻一点的词形容, 那可是宗门底蕴。”
不等谢砚冰继续问,陈理便拍拍手,道:“好了,回归正题!”
大概是任务即将结束,陈理的心思也更多的放在了副本之外,对于谢砚冰的问题,给出的回答还是非常难得的在尽职尽责的。……因为不同于往日的一句话,或者几句话的解释,也不同于以前那种带着浓浓谜语人风格的装x式授课方式,这次陈理给出的回答,几乎算是最正经的一次教学了。
对,没错,这一次,他给谢砚冰讲了几个故事!
或者说几个案例……
其实,关于故事和案例,陈理也讲过不少,毕竟无论是对沈子烛还是对谢清方,他都讲过故事。
但那些都是披着现实皮的架空故事,它不一定真的发生,也不一定真的存在,甚至,在某些处理手法上,还能听出一股浓浓的不真实性——搭耳一听就知道是编的那种不真实!
可陈理这次和谢砚冰讲的,却是真真正正存在过的事例。
因为太普通了,普通到谢砚冰都不需要检索,就能瞬间想出更多类似的、相近的、乃至一模一样的案例。
陈理打了个响指:“案例一,小明是一所学校的普通学生,每天面对着繁多的作业,但总是无心完成,控制不住地分神分心,然后在每次回神后懊恼、指责自己,认为自己不该如此,下次一定好好学习再不摸鱼。提问:小明是否真正想学习?”
谢砚冰愣了一下,犹豫道:“是?”
说完他自己都忍不住又顿了一下,这种“犹豫”的语气其实很少出现在他身上,因为谢砚冰判断一件事都是出于逻辑,而不是直觉——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没有直觉的存在。
但现在的犹豫,同样不出自犹豫,而是出自于他逻辑判断的错误率。
这个案例判断下,他对结果的判定正确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几乎与根本没有主观判断,仅是依靠扔硬币一般的“赌”法来进行的答案回答。
陈理一笑:“恭喜你,回答错误。他不想。——理论回顾:判断一个人的想法时,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请问,这个案例里,小明同学做了什么?”
谢砚冰:“他……什么也没做。”
陈理:“那他想了什么?”
谢砚冰:“想了学习。”
陈理:“想了但是没做,所以真相是他不想学习,他所谓的‘想’学习,是假的想。——由此,该理论可以衍生出第二理论:人通常是习惯性欺骗自己的生物。”
谢砚冰是机械生物,以他这种1就是1,0就是0的绝对思维,是很难想到这一方面的。
那就是,人真正的所想和人真正的所做,本质上是统一的。
如果不统一,说明一定有一方面,正在欺骗自己!
嗯……
通常来说,一般会进行“欺骗”行为的,都是人的“大脑”。
谢砚冰皱眉:“可是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呢?不想学习,那就不学习啊。”为什么要一边骗自己想要学习,然后一边做出不学习的行为呢?
陈理说:“谁知道呢?总有人需要依靠负罪感,来遮掩某些潜意识里做出的行为真相的。嗯,比如说,只要骗自己想学习,谴责自己没学习,让自己生成负罪感,然后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这次其实没学习的真相了。”
谢砚冰:“……那这样岂不是永远不会进步?”
陈理:“是的。”
谢砚冰:“没有进步,他们也不在意吗?”
陈理:“是的。谎言和欺骗下的自我安慰不会让人进步,也不会让人感觉到自己没有进步,毕竟它能抹掉一切真实的危机,带给人一场虚假且无用的焦虑。”
“……”谢砚冰想了想,“这些是它的负面作用,那它的积极作用是?”
“是能让他们平静地活下去。”陈理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真相的,尤其当这个真相非常残酷时。”
陈理想了想,给谢砚冰讲了第二个案例。
这个案例其实也不算案例吧,是一个同样很有名的“铁屋子”理论。
陈理说:“曾经有一个人提出过一个理论,他假设世界上存在一个铁屋子,没有窗和门,里面关着很多睡着的人,很快就会被闷死了,然而此时有几个人从睡梦中惊醒,他们看着睡着的人,此时面对一个选择,那就是:要不要叫醒他们?”
“如果喊醒,醒来的人就会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死亡;而如果不喊醒,他们反倒不必经历这一段痛苦。当然了,还有更小的概率是,醒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起推翻这座屋子。”
“针对这个理论,诞生过很多争论,其中一部分人不愿喊醒,因为他们认为,不该让更多人感受到痛苦。”陈理说,“如此,有提问二:这些人是真的不想让更多人感受到痛苦吗?”
“……”谢砚冰又犹豫了,“是?”
“恭喜你,回答错误。他不是。”陈理哈哈大笑起来,他很喜欢看见谢砚冰这种卡机状态,“理论回顾:判断一个人的想法时,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请问,这个案例里,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什么都没做。”谢砚冰感觉这个回答有点耳熟。
“那他们想了什么?”陈理问。
“他们想……不让更多人变得痛苦……”谢砚冰感觉这个回答同样有点耳熟,他顿了一下,“不对,他们这次的所‘想’的,本来就是‘不做’。”
案例一里,小明是想学习,但是没学习。
可这个案例里,那些人是不想喊醒,然后也真的没喊醒。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事情。
谢砚冰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差点就让陈理给带进沟里了……
“反应挺快嘛,”陈理扬了扬眉,“但其实还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想的,从根本来说就是错误的,或者是蒙昧的。——不想让更多人痛苦,于是就让他们在无法察觉痛苦的时刻死去?呵,这算什么不想让他们痛苦?”
“真正不想让他们痛苦,应该是砸了那破屋子,让所有人都呼吸到新鲜空气,那才叫不让痛苦。”
“然而,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才是真的不痛苦吗?他们知道。”
“可他们还是要骗自己,这样也算不痛苦。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有把握能砸了这屋子,他们没有胆气承担砸屋子失败的责任,所以,他们才要骗自己,这样也算让别人不痛苦啦,这样才能求得他们自己的心理安慰——我可不是没本事啊,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痛苦。”
谢砚冰沉默了十几秒:“可是,陈先生,没本事错了吗?”
不管是欺骗自己想学习以逃避真正地去学习,亦或者欺骗自己想减少他人的痛苦以逃避真正减少痛苦所需要承担的责任,这两件事,听起来都是万事万物中每个人都可能做出的人之常情。
从一开始陈理自己也都说过,人就是一种善于欺骗自己的错误。
可是存在定有其缘由。
为什么人需要欺骗自己?因为人无法承受真相的残酷。
那么,逃避可耻吗?逃避有错吗?
陈理说:“没有错。但连自己没本事都看不出来,还要用别人为借口做自我安慰,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比较低端。——可也仅此而已。”
“何况……”陈理眼睛闪了闪,似乎想到什么更遥远的回忆,“对一些人来说,认识到自己正在逃避,其实比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逃避时,要更加轻松。就像有时候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才不会被现实的落差压的喘不过气。”
“所以理论衍生二,真正能伤人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情绪——或者说期待与现实的落差。”
很久之前,有一个人说过一个观点。
他说:真正能伤害人的,不是事实它本身,而是听见这个事实的人,Ta“不接受”这个事实。
事实不会让人痛苦,可事实背后延展出的情绪,会让人痛苦。
无论是欺骗自己,还是逃避真相,本质上来说其实都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存在,它是大脑在和身体说着话,说:“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痛苦了,请放过我,请欺骗我。”
能够接受事实与真相的人当然是勇敢者。
可生活不需要那么多勇敢者。
大多数时候,承认自己没那么厉害,那又怎样呢?
……
谢砚冰构建的情感模型,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很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它的构建全部来自于实践,是通过一场场任务,一次次情感堆积,所硬生生垒起来的一个经验模型。
然而,好的模型它需要一个核心概念,那个核心概念才是支撑情感模型往下发展的关键。
之前谢砚冰没有,或者说,他构建不出来。
而现在,谢砚冰感觉自己好像懂了一些什么。
人为何需要爱情?因为恐惧孤独。
那么人又为何产生感情?因为人需要发泄痛苦……
而在一个群居社会,孤独很多时候代表死亡;在一个痛苦能迫使人感到绝望的身体里,痛苦也会给予人死亡。由此,你的每一个感知,每一份情绪,每一种情感,它的存在,本质上都是带领生命远离死亡的过程,本质都是一次求生之旅。
求生欲让人学会了欺骗大脑,躲避痛苦的情绪;求生欲让人学会了爱情,学会了让他人先于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陈理微笑道,“最后一个案例。”
“请分析,为何李振玉显示情感最高值达到了‘爱’,但在我离开后,做出的行为是‘没有行动’。”
“……”谢砚冰说,“因为他没有那么爱你,或者说,他对其他事情的爱,超过了对你的爱。”
李振玉为什么会没有行动?
因为在这个陈理精心选择好的时间点,没有任何空闲的时间,能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点去寻找陈理,去寻找他的爱。李振玉的全部时间都被迫卷入了各种斗争与权力之中,他空闲不出来!
空不出来,因而没有行动。
没有行动又证明了,在他的潜意识里,陈理并不是第一位优先级。
他所做真正做的这件事,才是第一位优先级。
陈理微笑:“很接近了。那么,‘对其他事情的爱’,这个其他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谢砚冰顿了下:“权力?”
陈理摇头:“那是表征。”
谢砚冰又想了想:“名声?”
陈理继续摇头:“那也是表征。”
“什么是非表征?”谢砚冰有些想不出来了。
“任何为‘自己’而做的事,都是非表征。”陈理说,“与其说李振玉想要权力与名声,不如说他想追求那个能够触摸到权力与名声的他自己。”
“您是说,那个其他事情,是指他自己?”
“对。”
“他爱他自己,胜过爱你?”
“对。”
“……这句话在普世的恋爱关系里似乎不算一句好话,为何您看起来并不难过?”
“因为更多时候,我也爱自己,胜过爱你。”
“更多时候?”
“对。而在某些小部分时候,我可以为了你,付出一切生命。”
“那是什么时候?”
“超越人性之时。”
第78章
李武生一生记忆最深刻的战役, 其实不是最后一场,而是倒数第二场。
在李振玉听见的那个版本里,李武生在倒数第二场里, 因为个人私情所以影响了整个大局, 之后转败为胜, 才成功地能够迎来最后那场所谓的大战。
陈理仔细跟李振玉解释了那场“个人私情”从何而来。
可是陈理没有和李振玉说的细节里, 还藏着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
李武生是怎么转败为胜的?
民间访谈里, 时常提到过前皇帝一共有两个比较器重的儿子, 长相相仿,堪比双胞胎,长兄性格沉稳、性格内敛,而弟弟则跳脱、性格无常许多。但当时起名时,却恰好将两人的名字给取反了,前者名燕,后者名理。
陈燕一直是作为准太子来培养的,他从小学习诗文武略,精通计谋权术,常让人惊叹其才能。
而且他性格善良恭谦让, 哪怕被弟弟抢走了些什么, 也从不怨恨, 或者抱怨,甚至长大以后主动体恤民情,给出了许多站在百姓角度才能想到的建议,这点也让他小小年纪就受到了一些人的尊崇。——虽然也没人知道到底是真尊崇,还是在拍马屁。
总之, 陈燕的才华和人品是毋庸置疑的好。
与他相比,他的弟弟陈理看起来就略显逊色了, 对读书兴趣不大,反而更热衷于艺术与出行,常年独自离宫,为此还被罚了多次。
性格也更为顽劣,比如,他想要的就一定会去得到,没有所谓的谦让。
所以尽管看起来也颇为聪颖,可没有人觉得他最后会登上皇位,大家对于他为何会成为被圣上器重的皇子之一,最普遍的认知是:
他是拿来制衡陈燕的。
通俗易懂地来说,就是皇上想用陈理的存在告诉陈燕:你得听话,毕竟朕的候选人可不止你一个人!
不过这个猜测没有人证实,当然了,它也不可能有人证实。
于是这个传言一直流传到战争爆发。
当时李武生的颓态没有惊动任何人的秘密传入京中,又恰逢陈燕惹恼圣上的时刻,于是圣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同样秘密调去战场援助了。没有人知道消失的陈燕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而等陈燕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就不对劲了。
而这份身体状况的转变,恰好就是李武生转败为胜的关键。
“皇子的加入对他们来说是极具吸引力的,这意味着,只要牵制住皇子,他们就能牵制住全部大军,包括将军的注意。然后他们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这场战役,这或许是他们能接触的,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战争,他们的名字将永垂不朽,他们的功绩将万古流芳……”
“可惜!他们错了!错得离谱!”
“他们确实带走了皇子不假,但带走之后,无论对皇子施以何种极刑,将军都没有心软。反倒是他们,本来想以皇子牵制大军的,后面却过于在意人质,反倒自己大乱阵脚,让将军找到了空当,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皇子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解救,只是……”
“自那之后,他的智力就退回到了普通孩童的水平,被安置在某宫殿内,再不被人注意。”
……
万和斋内,李振玉听完说书人最后一段话,没什么表情地喝完最后一口酒。
英雄酒在被他炒热之后,也作为一种商品流入了市场,目前销得非常不错,许多人过来万和斋就是为了慕名喝这一口,仿佛喝完后,就能体验将军那样鲜衣怒马的爽快人生……
他的身侧还有许多人正在讨论这个不知真假的故事。
讨论的主要原因却不是因为陈燕,而是因为陈理。
嗯……
以赌局为卖点传开的狩猎之事得到广泛关注后,于昨日顺利展开,陛下陈理第一次戴上了特质面具,并让其他人也随同携带,以示神秘。而李武生在最初对陈理表示不满后,两人的气场碰撞便看起来格外激烈。
结果!
于狩猎后一个时辰,两个人共同从某片小树林出来,李武生当即一反常态的表示出了对陈理的支持,甚至拥戴。
那感觉,就好像多年死对头突然对你笑成菊花脸并宣称要给你母亲一般的关怀那样惊悚……
可大家都来不及惊悚。
因为在示好之后,李武生当众表示他要退出这场狩猎,同时,明确提出自己将真正退隐山田,手中的权力将一分不少地归还中央,绝不拿一兵一卒的私兵在自己手中。(当然这是大家补充的,将军的说法其实要比这个委婉许多。)
然后……
今天,也就是狩猎结束的第一天,李武生就真的带着所有他的人,全部离开了京城。
姿态爽快、动作利落,仿佛这几年不断敛权想要对付陈理的不是他李将军本人一般!
本来对于狩猎关注度就高,又出现这么荒诞的一幕,自然,每个人讨论都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这方面。大家开始不断挖掘这几人过往的交集,终于,一个被大家忽略许久的人物,就这么静静地浮在了所有人眼前。
陈燕!
陈理的兄长,李武生的恩人,完美架构起两人关系的桥梁人物。
今日生死不明存在未知,导致三人关系扑朔迷离。
在挖完三人过往后,大家对目前现状给出了一个最符合现实也最合理的想法,那就是,陈理和李武生最初谋反,为的其实就是陈燕。——毕竟,如果不是圣上莫名其妙把人派去战场,哪有之后什么变傻什么被擒的事?
两人为了共同的目标一拍即合造了反。
但是……
在两人为了陈燕造反了之后,陈理却为了一己之欲,一登上皇位,就把李武生踹在了一边。
李武生内心不平,于是开启了他的争权之路。
合作的两人各种看对方不顺眼了起来,事情发展的一如大家平日见到的那样,一直到狩猎的那一日,陈理忽然对李武生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导致李武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陈理的条件,离开了京城。
至于那件事是什么,说法就很多了。
有人说是陈理拿到了李武生什么把柄,有人说是陈理养了一支连李武生都抵抗不了的精英部队,更有人说是陈理在小树林里和李武生谈了一些不能被大家知晓的人生……
呃,当然,得到最广泛认同的说法其实是:
陈理用陈燕的下落威胁了李武生!
要知道,陈理和陈燕是什么关系?制衡与被制衡的关系!
这种关系下真的能兄友弟恭吗?
想都不用想啊,肯定不能啊!
只是陈理用这个理由骗过了李武生,骗得两人合作,帮他登上了皇位,之后又用权力搜集陈燕的下落,找到陈燕,并独自囚禁起来。同时在今日,他告诉李武生,如果不想自己的恩人被干掉的话,那就乖乖听话,离开京城……之类的。
这种说法逻辑通畅,人设合理,爽点正确,迅速得到了一致宣传。
关键是——
李武生自己做出的事就已经够离谱了,大家能靠想象力,将内部逻辑圆到这种地步,已经是非常不容易,非常客观,非常理性的了!
然而。
李振玉将酒杯放下,杯子砸在桌面发出沉闷一声响,他没有再听这里的消息,而是转身朝皇宫赶去。……就在半炷香前,有人告诉他陛下正在找他;而在四个时辰之前,李振玉才得知,原来这天下的皇帝,竟然已经换了个人。
……
“陛下。”李振玉朝前方的人行了个礼,垂眼喊道。
“啊,爱卿快快请起——”
身着明黄帝服之人微笑着拦下他欲跪下的动作,温和道,“朕听说,李大人您可是从来不跪人的啊,今儿怎么反了常?”
李振玉表情没有变化:“陛下是陛下,旁人是旁人,对旁人无需跪,对陛下自然是要跪的。”
“是吗?”那人有些讶异道。
“当然。”李振玉答。
“呵,”那人重新坐了下来,身上那股惺惺作态的怜惜瞬间收敛,他款声道,“那你跪跪吧。朕倒是好奇李大人能跪朕多久呢。”
李振玉没有废话,一撩衣服直接跪了下去。
那人也不再说话,低下头自顾自地开始批阅奏折。
半炷香、一炷香、两柱香……
大概半个时辰过去,那人才重新抬起头。李振玉的确还在跪着,姿态和初见时一样,只是各种微小细节都在暗示,这人或许开始了强撑——如果再跪一会,保不齐就得找太医了。
见状,陈燕开口道:“起身吧。”
“是。”李振玉默然起身,动作有些慢,感觉下一秒就会跌倒。
“看爱卿对朕的确敬畏,”陈燕打量着李振玉的动作,他和陈理有一张很像的脸,此时做起打量这个动作时,模样简直如出一辙,然而李振玉内心却没有任何对陈理时的敬畏,他心里只有一片冷静和冷然。他听见陈燕继续道,“难怪交代给你的事能完成的如此出色。”
李振玉没说话,他知道下一句才是重点。
果然,下一秒,陈燕就报出了一个地名,这个地名李振玉并不陌生,它曾经是一个相当繁华一个地方,但因为各种天灾和人祸,逐渐消沉起来,也从大家都抢着去的一个地点变成了大家都不愿意去的地方。
现在陈燕说这个地名,无外乎……
“那里近期又爆发了鼠患,百姓生活民不聊生,朕深感忧患。然,派他人前去治理,朕却难以放心,所以,朕思来想去,想到倘若派李大人去,定能顺利治理。你怎么觉得呢?”
“臣无意见。”
“……”陈燕定定看了他几秒,笑了起来,“那就好。”
“不过,在出发之前,臣有一事请求。”
“哦?”
“臣想休假几日。”
“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
……
“来了。”忽然,谢砚冰开口提醒道。
“哦,”陈理睁开眼,“这么快?”
“……”谢砚冰看李振玉此时的状态,感觉这个速度或许不能用“快”来形容,然后他低头看了眼情绪检测表,饶是谢砚冰也忍不住眼皮一跳——这愤怒值也飙得也太快了吧?他记得他给李振玉最初的设定里,李振玉的人设是冷静主导的啊。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屋外的门被人推开。
推门的人动作显然很是冷静。
因为这张日常会发出“吱呀”声响的大门,在他的推动下,愣是变成了“吱——呀——”这样拉长调子的声音。
“能进来吗?”推开门后,李振玉才问。
“欢迎。”陈理心知自己彻底惹毛了李振玉,也不敢多拿乔。
要知道,李振玉调查李武生,无论是为了恶心李武生,还是为了知道那件事后面的真相,他最终真正目的其实只有一个——他要弄垮李武生,从他手里拿到真正的“权”。
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时代,皇权并没有兵权稳定!
李振玉想要染指的从来不是真相,而从始至终是权力……
因此,当他看见陈理正在全力配合他的时候,他当然会下意识认为,这是陈理对他行为的默许。
但是呢?
李振玉等来的是什么?
是陈理借他养出的热度,推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人上去了!
你要退位就退位,不想当就不想当,直接走人不就行了,偏要折腾一大圈让另一个人如此轻松就接上位了?
那当他李振玉是谁?
从理智来说,李振玉当然知道陈理为什么这么选——毕竟陈燕是他的亲兄长,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亲兄弟,退位后,这位置不给他哥,难道还要给一个刚认识这么些天的陌生人吗?
可从感性来说,李振玉难以接受。
哪怕只暗示一句呢?
但陈理就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这样轻飘飘的将他视为己物的东西,给了别人。
愤怒……
李振玉出生以来就没有感受过的如此强烈的愤怒,从意识到这件事后,就一直被他压在自己心底。
因为这样的情绪是有些反常的,甚至是不对劲的。
可李振玉就是忍不住。
于是,他不忍了。
他借这几天的休假赶到陈理在的地方,直接找上了门!
李振玉推门而入。
然后,他看着陈理,无视掉一切社交礼仪应有的寒暄步骤,直接问出了目前为止依旧算是和平的一个问题:“别动。在我还算冷静之前,回答我几个问题。……第一,你还回去吗?”
还回去吗?这个“回去”当然指的是回京城。
陈理摇头。
“第二个问题,你早就准备离开了?”李振玉继续问。
“嗯。”
“你也早就准备将位置让给陈燕了?”
“嗯。”
“为了给他铺路,你更是早就想要把李武生手里的军权交给他了?”
“嗯。”
“而那天你那么爽快地告诉我李武生的往事,也是你早知道我不可能用这点来做出什么事,因为你会比我更早的完成权力交接?”
“嗯……”
李振玉一句问的比一句快,声音也一句比一句急。
每句话落后他都会往陈理这边走一步。
而等问到这时,李振玉已经彻底走到了陈理面前,他身上还穿着常服,脸上也没有戴面具,这是陈理最熟悉的李振玉,但因为本能的心虚,陈理竟然也难以多说一句话。他看见李振玉走到自己面前,一双眼睛定定地看了过来,眼睛里有很多情绪,但具体情绪到底是什么,陈理也分不清楚。
然后,李振玉抬手,一双手按在陈理肩膀上。
陈理被他推的往后推了点,他便顺势更加压上,整个人都似乎要压上了陈理的身。
于是最后的最后,李振玉问: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从一开始,你的计划里,就没有过我,对吗?”
“……”
漫长的沉默后,李振玉的心情已经彻底跌入谷底。
然而陈理却终于开口了,他此时的回答不止是一声声重复的“嗯”,而是缓缓地道:“我的计划里没有你,这点不是很明显吗?何况,从一开始我也从未——”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去他妈的明显,”李振玉指着陈理的鼻子,“陈理,我们玩完了。”
……
陈理看见,李振玉眼里闪着一滴晶莹的泪,它没有落下。
同时,谢砚冰在脑内冷静道:“愤怒值收集完毕,请问宿主是否立即脱离?”
第79章
脱离还是不脱离?陈理看着李振玉表情, 良久,无奈一笑,双手缓缓抬起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
陈理跟谢砚冰道:“再等等。”
……
李振玉从这离开后直接就去陈燕说的地方处理鼠患。他在这方面经验不多, 但到底还是有一位无私奉献的好人在坚持给他写信告诉他应对方法, 李振玉从不回复、始终照做。……大约一年后, 鼠患彻底治理完成, 他被召回京中, 同样以一种很特殊的存在重新参与起朝廷大小事务。
陈燕在之后也并未为难他。
不过, 鼠患说是为难,其实也算探底——陈理留下的人,他陈燕未必需要,如果李振玉证明不了自己的价值,陈燕自然是不会答应陈理的要求,让这人来分一杯羹的。
说到底,陈燕的确是一个比陈理更适合当皇帝的人。
他和陈燕的相处更像是普通君臣,少了一些猜忌,多了一些,嗯, 奇怪的感觉?
毕竟李振玉很多时候都感觉陈燕下一秒就要似笑非笑地喊他弟妹了……
而他和陈燕真正关系的转变还是在这年春节前夕。
他被喊去戴上面具干活, 而陈燕自己溜走找他弟弟过节了。嗯, 当然,走之前还是委婉地问了一遍李振玉的想法的,但碍于他与某人的关系一直没破冰,陈燕只好“遗憾”的独自离开。
自那之后,陈燕就开始经常性与李振玉“换班”。
终于有一天李振玉忍无可忍了:“陛下!”
陈燕动作一顿:“嗯哼?”
李振玉把面具扣回去:“臣要休假。”
陈燕笑了下:“呵呵, 累了?”
“……”其实累倒不至于,李振玉只是看着陈燕不累心里有些不平衡而已, 但这个就没必要告诉陈燕了。李振玉“嗯”了一声,“想放松一下。”
“可以啊,”陈燕难得爽快道,他似笑非笑地睨过去,“想去哪放松?”
“……”李振玉。
……
李振玉到底没有去陈理那。难得的休假,难得将公务全扔给了陈燕来干,李振玉换了身装重新来了万和斋。这里的生意没有他印象中那么好了,不过还是很多人,说书的习惯延续下来,此时来的茶客基本上都是听书的。
说书向来是什么火、什么爱听,就讲什么。
李振玉坐下来随意听了会,发现今天讲的竟然是一本哥儿做主角的书。
在他重新掌权后,李振玉倒是也试图废除过哥儿的存在,不再将其定为第三种性别,这个计划推行的很顺利,但很快他就发现,虽然明面上的定义消失了,但暗地里的歧视却依旧存在。
而且因为明面上的定义消失了,反而更加难以去管控暗地里的那些歧视。
李振玉为这件事曾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试图推行过教育,科普过观念,在各种制度和政策里提倡平等的存在,可惜收效似乎甚微,他看见的还是各种压迫与被压迫——甚至双方所处的位置有时候都会产生改变。
久而久之他也不强求了,有人跟他说有些事情是只有时间才能带来答案的。
既然他没办法刚烈的推行,那他就只能耐心的等待。
之后几日,李振玉基本没有出门。
他开始看一些书,有用的或没用的,严肃的或娱乐的,真实的或虚假的;他也偶尔出去转转,听曲听声听风景,争取在这几天内,把自己的大脑彻底放松和排空。
在某晚整理物品时,李振玉突然翻到了之前戴的那个面具,也就是那一瞬,他突然想通了什么。
陈理的计划里真的没有他吗?
如果没有,陈燕又为什么会如此放心的让自己“替班”工作?又为什么会在短暂的一年后,就将自己调回京城委以重任?他和陈燕之间,可是半点私交都没有的!
而以陈燕本人的手段,他想养一个好用的大臣,这件事很难吗?就非他李振玉不可吗?
“……”
李振玉拧了拧眉。那天晚上,他屋内的灯亮了很久才灭。
……
陈理照例写完信,出门准备寄出去,然而门刚推开,他就忍不住扬了下眉。
被他散养在屋外的一对猫狗此时正好奇地围着一个人转,那人似乎有备而来,手里食粮不少,喂得这两家伙就差给人翻肚皮玩了。
他没打扰,静静地靠在门框旁看。
过了好一会这个喂食才结束,那人起身,自然问道:“它们叫什么?”
陈理说:“没取名,叫什么都会应你。”
那人说:“叫陈理也会应吗?”
“呵呵,”陈理笑了起来,“估计不会。但,总归是有人会应的。”
“哦?是你吗?”那人问道。
“是我。”陈理笑笑,也不争这个问题,应下后,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那人瞥了眼陈理手里的信封,意有所指道,“啊,因为这个月没收到该收的东西,所以主动来讨了。”
陈理愣了下:“嗯?我记得我跟你说了,我最近——”
话还没落,那人的身体就已经贴了过来。两个人穿的都不算厚,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对面身体的温度,那人以这个姿势拿过陈理手里的信封,同时抓着陈理的肩膀直接吻了过去。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了——在纯粹的身体方面。
嗯,上一次接触或许还是那一巴掌?
“最近风寒是吧,”李振玉微微松开,如此接近地看着陈理的脸道,“我最近学了个偏方,专治风寒。”
陈理嘴角染起了笑:“哦?”
“动起来,热起来,汗水蒸出来……”李振玉眨眨眼,“自然就不会风寒了。”
“……”陈理唇角笑意加深,“你是说,求上床?”
“嗯哼?”
“想清楚啊,这次可不是龙床。”
“嗯哼。”
“好吧,既然如此——”陈理手臂稍微一带,就将人带进了怀里,两人进了房间,大门关上,将门外两位的眼睛彻底隔绝。而后,陈理将人拉到床旁……的净手盆前,他气定神闲地道,“就先洗手吧!”
“喂!”
“它们身上脏。”
“这时候你还能惦记这个?陈理你是不是不行?”
“呵呵。”
“笑什么?”
“没,不洗也可以。”
“是吗?……等等,这是什么……你从哪摸出的束带……干嘛……喂……停!……唔!!”
“……”
“……”
嗯,这个夜晚,陈理终于以最绅士的方式,归还了李振玉送给他的那一巴掌。
……
……
这个世界应该是陈理脱离时间最慢的一个世界。
第一个世界只用了一周,第二个世界用了一个月,而第三个世界则用了整整两年。
但真论任务完成速度,三个世界的效率其实都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只在于,陈理愿不愿意主动放慢脚步了。等到脱离的时候,谢砚冰问他:“你当时设定的常识修改的规则,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做的准备吗?”
嗯,这个世界和前两个世界不一样之处在于,控制器是在进入前就开启了的。
陈理的“挂”是先于剧情出现的。
关于那个常识修改,其实陈理也没做过多调整,他其实只是将,这个世界上每一份李振玉能够感知到的,其他人对自己的恶意,都修改成了他们对陈理本人的恶意而已。
这个修改内容平时并不明显,看起来就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那种感觉。
再不济也就是被人认为过于忠心与狗腿了。
它唯一且真正起到作用的地方,其实只在狩猎事件之后的第二天。
李振玉对他反常的愤怒,本质上是李振玉对他自己本能的恶意。一个责备生理构造先于责备社会环境的人,在遇到这种“背叛”的情节里,第一反应从来不是责备他人,而是责怪自己;但感谢这份常识修改,他对自己的潜意识中的那种怪罪,尽数化为了对陈理的不爽……
也就同时爆发了那场单方面的争吵。
陈理听见谢砚冰的问题笑了下:“呵呵,如果我说没有想那么多,你会信吗?”
谢砚冰怔然片刻。
不等他说话,他就听见陈理道,“好了,传送吧!需要我死遁吗?”
“……不用。”谢砚冰说,“我可以直接关闭该世界。”
之前持续运行世界是为了收集所需的情绪,以一个经验主义的分析方式来解构情感模型的建立方法,现在陈理基本上给他铺平了路,他自然就没那么需要这些重复的情绪收集了——何况,都两年时间了,该收集的也早就收集完了。
副本停止后,“李振玉”这个程序代码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适应,再重组。
嗯,或者说,是“男主”这个程序代码,会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适应再重组。
谢砚冰之前一直将它封存在副本内。
现在要全部收回重新拟合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就好像还有什么变量没有被他考虑到一样。
变量……
情感模型的变量……
还有什么呢?
陈理等了半天还没等到通道的搭建,忍不住道:“人呢?还走吗?”
谢砚冰瞬间回神:“嗯。”
这声答应落下之后,陈理很快就看见熟悉的穿越通道在眼前出现,要不然说主系统不愧能是主系统呢,上一次系统搭建的传输通道似乎用了接近十分钟才完成吧?而谢砚冰用了多久?十秒?
“好了。”很快,谢砚冰道。
陈理熟练地走上这条通道,熟悉的眩晕过来,黑暗如期而至。
几分钟后,让人有些恍惚的电脑屏幕正对陈理。
屏幕上还停着那个聊一句就删一句的备忘录,此时备忘录空空如也。陈理想了想,在上面敲了一行字,预计给人报平安。
然而……
向来可以秒回他的谢砚冰却难得没有回复。
沉默。
没有新增一字的沉默。
“……”
陈理搭在键盘上的手指微不可见的紧了一下,脸上挂着的笑意也随着时间流逝,而慢慢淡去。
终于,等待了十几分钟,对着依然什么字迹都没出现的备忘录,陈理彻底冷了表情。
“系统。”他找到脑内系统留下的定位信息,直接反追踪了过去。
“欸?”那边系统突然听到陈理声音也是一愣,“怎么了?”
“查询一下你们主系统的状态。”
“哈?查这个做什么……”
“速度。”陈理的声音带上了点压迫的重音,“现在就查。”
“……”系统默然半秒,选择不继续废话以惹毛陈理,果断去查状态了,“查到了。正常运行中。”
“在哪运行?”
“在哪……运行?”
“系统空间还是副本空间?”陈理想了想,说得更明白点,“是服务器还是客户端?”
“客户端。”
“哪个副本?”
“我看看……三号副本。咦,这好像是新副本。”
“送我去。”
“什么?”
“送、我、去。”陈理面无表情道,“需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第80章
【对不起, 连接暂无服务,请重试。】
【对不起,连接暂无服务, 请重试。】
【对不起, 连接暂无服务, 请重试。】
滋……
屏幕亮了又黑, 在第不知道多少次失败提示弹出后, 研究员叹了口气, 摘下接驳器,准备放弃。
“呃?”然而就在他松手的下一秒,一只从旁侧伸来的手平静地拿过他取下的神经接驳器具,研究员本能地扭头看去,看清了来者的模样,“陈队?”他有点惊讶地喊道。
顺着视线看去,身侧这位被喊作陈队的人就是他们研究院目前最年轻的科研从事者,姓陈名理。
他曾组织领导多项脑神经相关的项目,同时取得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就,实验室很少有人不服他的, 当然了, 就算不服也没什么, 毕竟,他平日几乎见不到人,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刻,才能看见他。
现在并没有什么特殊项目出现,他怎么会突然过来这里?
陈理“嗯”了一声:“怎么?还是连接不上?”
研究员虽然没搞清状况, 但还是点头回答道:“是的。……001号的神经钝性太强,难以捕捉到它的精神锚点, 又因为其磁场特性,会对我们这边的设备产生一定负面影响,难以顺利连接。”
“然而,被影响的设备随着时间流逝会得到不同程度的干扰和损害,损伤程度过大机器会彻底报废,更加难以连接神经了。——这简直是死循环!我们也尝试着更换过几种接驳材料来减少影响,可都以失败告终。”
他的身前叠着很厚一堆纸,大部分是实验数据,还有一小部分是实验报告。
有些纸明显是废纸,被他用笔随意做了一点草稿,而草稿上罗列着众多材料的名称,看起来就是他们这些天尝试使用过的抗干扰材料了。
研究员顿了一下:“对了,您突然过来,是……”
“嗯?”陈理垂着眼扫过报告上的数据,回答道,“哦,没什么,只是过来调用一个权限。”
“权限?什么权限?”研究员不解。以陈理的地位,大部分权限都是自动打开的,能被他需要调用的权限可只有寥寥,且都不在研究员可同意借取的范围内。
“开关权限。”
陈理将接驳器拿起,目光往东南角扫了一眼,“帮我打开一下通道大门。”
“啊?”研究员也跟着往那边看去,愣了一下后,很快反应过来,“您要进去?”问完,他收回目光,看向陈理犹豫道,“……那个,您听我说,001号的情况和其他生物能源不太一样,祂对人格外敏/感,物理意义上的。如果您一定要进去的话,得先向上提交个人申请,审核通过后才——”
申请报告被人放在桌面,最底下盖着一个红章,标明申请通过。
陈理问:“现在可以了吗?”
“……”研究员拿起来确认了一下,确定无误后,他点点头道,“啊,可以。您随我来。”
“谢谢。”
……
……
约十分钟后,沟通好事宜的实验员打开开关,闸门缓缓升起,陈理走了进去。
站在门外准备关门的实验员余光一转,就看见陈理手里顺过去的接驳器,他忍不住顿了一下,可到底没有让他还回来。毕竟,这东西他们已经折腾出了很多个,但得罪大神的机会还是不要有为好。
陈理顺着甬道往里走,路只有一条,不需要辨认方向,最远处的端点闪着隐隐绰绰的光亮。
那就是这条路的终点了。
陈理手指在接驳器上敲了几下,没过多久,接驳器里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呀,出来了。”系统说,“哦,你也进来了?怎么,确定他就在这里面吗?”
“不确定。”陈理脚步未停。
“不确定?”系统重复了一遍,下一秒,惊讶又无语的声音就在陈理脑内响起,“不是,不确定那你直接过去做什么?是闲着蛋疼想去找死吗?要知道这里面关的可是这个世界里最大的生物源,能源仓,还是没有任何剧情限制的那种!这实力,这身份,哪怕你选的身体在人类里算是厉害的,人家依旧能想怎么拽你就怎么拽你——你知道么?”
“喂,你冷静点。”
“冷静?是你不冷静吧,进来前我可就提醒过你,我在这个世界没有权限,你也没有。要真失败了大家就得一起删档且不可再来了!”
“我不懂你在激动什么。就算真删档了,这事儿也影响不到你的工资和薪水吧?”
“哈?”
“说起来,你们系统有薪水吗?”
“什……”
“仿生AI也会梦到电子钞票?”
“你有病是吧!”接驳器愤怒地闪了几下红光,系统无语道,“我答应陪你过来真是纯犯贱。”
陈理扯了扯嘴角,友情提醒:“什么叫陪我?这一趟我为的可是‘你’老板。”
系统冷笑:“说的好听,假公济私罢了。你自己不在意会没事来这一趟?再说,我老板不是你老板了?你过来也是应该的,少道德绑架我。……等等,系统你都道德绑架,你还是人吗?”
“……”陈理说,“啧。到了,准备一下。”
“说不过就转移话题?嘿,我跟你说——”
哐啷!
尽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大门开始抖动,无数灰尘飞扬而起……陈理冷静道:“准备好了的话就打开接驳器。”
系统下意识照做。
接驳器由系统掌控,连接的两端之中,一端一定是他的宿主陈理,另一端则自动连接程序设定的目标,001号实验体。打开后,系统立刻顺着路径爬到了接驳器连接的服务器,它看了眼里面运行情况,直接道:“嗯,连接不用想了。红色报错报的想死,最后结果显示也还是一样的连接失败。”
“不过……唯一的好消息,”系统说,“能从祂身上感应到主脑留下的精神痕迹。”
“知道存在过就够了。”陈理笑了下,“看起来我们很幸运,不用开局就删档。”
“……删你妹!我说说而已的,你是真把这副本当开放世界来刷了是吧!”
咚。
面前,看不出材质的黑色大门彻底打开,扑面而来的却不是光线,而是股明显低于体温的寒气。
寒意似乎凝成霜,在空气里都能折射雾般的色彩。
红色紫外线在陈理身上来回扫描,十几秒后,门框内置的感应器发出一声“叮”的声响。
这就是可以进去的意思了。
“进?”系统问。
“嗯。”陈理答应了一声,他没有在门口停留,径直走入了这个被严令禁止通入的囚房。
……
蜃塔和神塔发音相似,但地位和给人的感觉却有天壤之别。
传统不可再生能源消耗殆尽后,新型可再生能源成为了人类可选择的唯一途径,然而随着天灾的到来,大量地表遭到破毁,海水上涨,能源采集难度增高,新型能源的获取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人们只好缩小自己的生存面积与范围,同时寻找其他能源提供方式。
而直到全部龟缩于一座“灯塔”之时,人们才发现世界上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化出了另一种生物。
用现在的话来形容,就是一群似人非人的能源生物。
祂们身上存储大量能量,可以通过某种途径,从祂们身体里将其能量提取出来,供人们正常生活和发展使用。
神塔便是在灯塔之后,人们建立起的第二个安全点。
而蜃塔,则是在他们发现祂们的存在后,将其抓捕、囚禁起来的一个大型能源仓库。
两者虽然都说是塔,但其实内部结构与塔并不相似。
除了设计者和后台管理员,没有人知道蜃塔到底有多少层,连接了多少通道,关押了多少生物能源,人们只知道他们将祂们用序号进行了编号,且目前这个编号已经超越了三位数——也就是说,起码上千的生物源被囚在了这里。
普通的生物源除了被拿去做能源,更普通的用途其实是拿去做实验。
因为祂们身上的能源不算多,使用起来缺乏效率,不如用那些大型生物源稳定、高速。
也因此,研究院经常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并且有一条专门的通道,可以去往蜃塔内部指定编号的生物源所在的位置。
而大部分编号的生物源都可以以很低的权限得到批准,进行实验。
只有一小部分除外。
那就是之前提到过的大型生物源。
所谓大型生物源,据部分科学家统计,祂们身上具备的能量,如果全部被拿去使用的话,大概能支撑人类生存数千年——堪比一个极微小型太阳能供给地球的能量。
而人类目前遇见的这种大型源只有一个。
那就是陈理这次来见的001号。
他们对001号实验体态度非常复杂,一方面是想利用祂以给世界供能,想研究祂以解密如此多能量为何会集中于一具身体里的秘密;另一方面又十分畏惧祂,害怕祂的存在会对人类造成威胁,也害怕祂会突然觉醒出什么意志,以强硬的态度拒绝人类的采集工作。
好在直到现在为止,001号的表现都是偏无害的、温和的,唯一缺点是祂不喜欢长时间接触人。
这极大阻碍了研究的进行。
几乎每一位有想法的科学家都会向神塔提出见001号一面的申请,但因为祂的畏人性,神塔对此类申请通常保持审慎态度,每三个月才能有极少的名额放出,供人观察研究。
至于陈理为什么能一进来就拿到这个批准书……
嗯。
系统的技术可是源自主脑本人的,虽然在主脑世界很low,可在不扰乱世界发展的前提下,对付对付由主脑衍生的小世界科技,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神塔卡名额那就它黑进去嘛……
科技社会可比现实社会要更不讲规则道理啊。
……
这边,按流程穿戴好防护服的陈理,在等完最后一个访问者后,也终于被允许进入了。
这是一个比刚刚还要冰冷的房间。
一扇铁窗将房间分隔开来。
陈理在铁窗这边站定,顺着空隙,可以看见对面一位什么也没穿的青年,正靠在墙边沉睡。祂模样很是安详,像是在做一场美好的大梦,因为就连祂身后的触手,也在随着祂的呼吸,而轻微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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