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终章(1)
“那南下的五万禁军呢?”黎豫面色如水般平静, 声音冷冷的,丝毫没有往日的热度,仿佛此事与他并无多少干系、他亦不愿过问似的。
黎豫越平静, 郭晔心中越没底, 只能问什么答什么, “五万禁军全军覆没, 南境十万守备军, 除了两万倒戈,其他的也都没了。”
“知道了。”黎豫面容沉静得可怕, 说完想了想,又道:“将西境的探子悉数派出去,查明前方敌情,速报。”
郭晔当即应声, “好, 我马上吩咐下去。”
“明日卯正, 召西境一应文官武将于书房议事, 阿济顺便把容姑娘请来。”黎豫跟卓济吩咐完, 又对着赵卫道:“赵大哥得空也来。”
黎豫说完,牵起儿子的小手, 自顾离去。玉絮见状, 从树上跳下来, 提起小木桶, 扯着二黑的胳膊, 快步跟了上去。
“诶,阿豫, 你——”郭晔到底是不放心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黎豫驻足, 却没有回头,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吐出一句在众人耳中堪比惊雷的话:
“郭大哥,先时众位要黎某思虑之事,黎某已然拿定主意,明日务必前来,共商大计。”
郭晔和赵卫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先前他们希望黎豫拿定主意,是因为大势所趋水到渠成,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更不是以这样的代价。而且,这样的黎豫太过冷静,冷静到让人觉得心疼,更让人觉得可怕。
素日里越温和的人,发起疯来越让人胆寒,许是又一场风暴要来了!
等回了寝房,黎豫撩袍缓缓蹲下身子,视线与儿子齐平,他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令自己面容不那么冷硬,然后温声哄道:
“阿衍乖,你方才也听见了,近日爹爹有事要忙,你先去姑姑家住两天好不好,你不是想寒雪妹妹了么?让二黑陪你一起去。”
黎衍早慧,对于方才的对话,他一字不漏的听入耳中,他知道那个会把他揽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射箭的义父不在了,那个会陪着他一起调皮捣蛋捉弄爹爹的义父不在了。更重要的是,那个唯一能让他那自视清高的爹倾心相许的义父不在了,那个唯一能让他那坚韧不拔的爹放心依靠的义父也不在了。
黎衍怔怔地瞧着他爹,仿佛一瞬之间,他爹又变成了刚来西境时那副稍有不慎就支离破碎万劫不复的模样,这一会儿功夫,他爹那原本明亮的眸子就已蒙上了一层阴翳。仿佛义父不在了,爹爹的魂也没了。
小奶团子心中极为不安,他想大哭一场,又怕惹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爹更伤心。最终,他张开了那双稚嫩的双臂环上了黎豫的脖子,“好,阿衍去找姑姑。爹爹,阿衍爱你,很爱很爱你。”
一句仿佛还带着奶香味的话差点让黎豫破防,瞬间红了眼眶,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抑着喉头的梗塞,轻轻抚了抚黎衍的后背,“跟玉絮叔叔去吧。”
待黎衍被玉絮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后,黎豫将房门缓缓掩上,然后猛地扑到水盆前,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翻涌,猛烈地干呕起来。
他近日被扰得烦躁,本就无甚胃口,今早更是滴水未进便出门了,是以如今胃中连半粒米都没有,胃里翻江倒海,呕出来的尽是酸水,呕到后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时,才堪堪压抑住了反胃感。
停止了呕吐,黎豫瞬间脱力,整个人靠着盆架,虚弱地滑到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眶中涌出的泪珠连止都止不住,有些是方才呕吐时生理性的反应,有些则来源于那压抑不住的心痛。
黎豫依靠在盆架边坐着,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努力平复着那渗入骨髓的痛意。
此刻的他心脏上仿佛有一只手在反复揉搓,还时不时狠狠地攥一下!
他痛!
痛到窒息!
痛到疯狂!
痛到崩溃!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分辨不清四肢百骸到底是哪里在痛,他只觉被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的痛意缠绕着、撕扯着。
他动弹不得,绝望又无助!
这份痛意像一只从阿鼻地狱中伸出的巨手,紧紧地箍着他,仿佛只要一不留神,要把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他再不见天日,永不得超生!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没了穆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的让人生无可恋!若非还有西北二境的担子压在身上,这份痛意足够让黎豫自绝于人世!
黎豫恨!
他恨自己成为棋子,恨京畿拿百姓性命作儿戏,更恨京畿欺辱穆谦,让他跟穆谦天人永隔。
从前黎豫只想着穆谦的身份摆在这里,若穆谦有意王上加白,他便倾力相佐,助他成就霸业,若是穆谦不打算跟京畿计较,那他们二人便效忠京畿,当好大成西北边陲的守门人,庇佑一方百姓。
现下,黎豫强行将满腔愁绪压抑在心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如今,他只能自己来拿这个主意了。
打定了主意,他就是个行动派。他知道虽然两境都希望他们取京畿而代之,但只要他们没开口,下面的人就未必会认真谋划,他当即翻出西境布防图、大成地图、西境官员名录、账簿,认真盘算起来。
一灯如豆,黎豫彻夜未眠。
翌日去书房前,特意穿上了穆谦多次盛赞的那件紫衣,摘下了额上那条金灿灿的额饰,换上了一条雪白的抹额。
书房中,西境军中以郭晔马首是瞻,文官班子乃黎豫一手搭建,由黎贝玉和谢淳节制,在场的手握西境商贸命脉的容清扬;而北境,除了赵卫,还有恰逢身在北境坝州、并州的两位知州冯寺和安吉。
黎豫进入书房环视一圈,手握两境命脉的人基本都在场了,然后示意卓济将昨晚整理的案卷放在案上,然后对着众人拱手道:
“先时,得诸君信赖,欲助黎某与殿下成就霸业,黎某现替殿下与自己谢过诸位。”黎豫说着,躬身一礼。
“主君!切莫多礼!”郭晔上前,一把扶住黎豫的胳膊,郑重道:
“若无主君当年替郭某步步谋划,就无这三十万铁骑,更无今日西境之物阜民丰,无论主君作何决断,西境三十万铁骑愿供主君驱策。”
容清扬见状,知道黎豫后面还有话要说,赶忙起身扯了扯郭晔的袖子,“大帅,您先让主君把话说完。”
郭晔这才知道鲁莽了,放手退后一步。
黎豫赞许地看了容清扬一眼,然后对着众人一揖到底,而后才如青松一般站直身子,朗声道:
“京畿无道,昔年曾为破世家痼疾,不惜以北境失守为代价,引胡旗兵南下,枉顾百姓性命,置黎民于水火不顾,幸有晋王殿下与北境诸君不计得失,誓死守城,才护下全境百姓,才使大成免于被番邦铁骑践踏。今逢南蛮北上,京畿不念南境苍生,不顾南下禁军之安危,龟缩不出,以至五万禁军全军覆没、南境失守、大成国土沦丧,今黎某欲起兵南下,驱除鞑虏,复我河山,不知诸君可愿追随?”
黎豫说完,不等众人表态,又满怀歉意道:
“不瞒各位,此番起兵,亦有黎某之私心。殿下待黎某情谊匪浅,黎某此生无以为报,实在无法置殿下于不顾,哪怕舍了自身,也要为其讨个公道,此为一;昨夜黎某盘点西境兵力、财力,已整理成册至于案上,诸君可自行取阅,以此观之胜算仅三成之数,并无必胜把握,此为二;黎某实在不忍诸君以全部身家陪黎某豪赌,何去何从愿诸君三思,若不愿追随,黎某亦不勉强,从前诸君厚待之心,黎某将永生铭记。”
冯寺和安吉先去翻了翻,然后朝着赵卫摇了摇头,赵卫当即大怒道:
“在侯爷盘算中,竟然丝毫未算我北境君臣,是瞧不起我等不成?还是觉得我等皆是贪生怕死不顾道义之辈?老赵和冯、安两位知州昨夜议了一夜,咱们边防军不管什么大义小义的,殿下之仇,我北境边防军都要报。若侯爷不带着咱们,那咱们北境就自行起兵!你们说是不是!”
安吉亦朝着黎豫拱手道:“侯爷,自打晋王殿下来到北境,北境气象不可同日而语,后西境、北境同气连枝,北境更是蒸蒸日上,若无殿下、若无侯爷,就无北境今日。北境边防军将士乃是殿下亲信自不必说,北境诸州文臣一心,愿辅佐侯爷,为殿下报仇、为南境百姓报仇!”
“既如此,三位不妨就将称呼改了,咱们侯爷当得诸位唤一声‘主君’,想来亦是殿下所愿。”容清扬对着赵卫几人说完,轻轻起身,莲步轻移来到案前,拿起册子和地图对着黎豫道:
“主君,如此加上整个北境和我容氏遍布大成的财力,这胜算可再加上三成?”
黎豫点了点头,然后满怀感激道:
“多谢诸位,黎某此番立誓,不论成败永不相负。”
第262章 终章(2)
西北二境经过数年休养生息, 兵力不可同日而语,再加上狼牙拍和木幔一攻一守两类特制军械助力,大成早无军队能及。
许是因着京畿自顾不暇, 这次南下和东进的速度远超黎豫想象。等西境和北境兵分两路分别压在勒州和雍州边境后, 京畿诸州并无任何抵抗, 北境边防军率先发难, 兵不血刃拿下幽州。
以幽州为据点, 一方面由郭晔带着寒英率西境铁军绕过昆仑山脉取道荆州南下襄州与南蛮交战;另一方面,黎豫亲自前往幽州压阵, 派黎贝玉和谢淳前往冀州游说。
赵王见大势已去,又有穆谚从旁劝说,直接束手将冀州拱手相让。
及至拿下京畿诸州中的荆州、幽州、冀州,京畿于西北方向再无屏障。
往日人来人往的京畿城郊, 这会子空无一人, 京畿城门紧闭, 十万禁军龟缩城内, 一方面防着自南边而来的南蛮军队, 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北而来的边防军。
黎豫并不着急攻陷京畿, 南蛮入侵他南下勤王师出有名, 可若是攻打京畿, 就是乱臣贼子。京畿今日沦落到四处无援的境地, 主要是平日作为失了民心, 时至今日黎豫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黎豫于京畿北郊安营扎寨,十万边防军将京畿团团围住, 围而不攻,欲迫京畿主动弃城投降。军队驻扎不过一日功夫, 京畿便已沉不住气,遣了使者前来传信。
来人不是旁人,而是从前跟穆谦北上抗敌的苏淮,如今已升任巡城司副统领。
苏淮见到黎豫的那一刻,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人一切安好,这才眼眶一红,哽咽道: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先生一面,可殿下——殿下却再也见不到了,早知如此,属下当年就该随军南下。”
谦豫二人跟苏淮是当年在北境战场上结下的情谊,又与黎豫共同经历馆驿调查天石,当年京畿要人,黎豫也是苏淮护送回京的,一路上黎豫颇得苏淮照顾。故人相见,黎豫甚为动容,苏淮一哽咽,黎豫眼尾也压抑不住的红了。
黎豫一路压抑着情绪强打着精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平日里除了与众将议事,就是摩挲着一只小熊的金锞子发呆。他反常的状态被一众将领看在眼里,赵卫怕苏淮再说什么念旧的话给黎豫心头插刀,忙道:
“小苏子,你有事说事,没的提这些让主君伤心!仔细我回头让小戍子抽你!”
苏淮忙抹了一把眼眶,从怀中摸出函件,恭敬递上:“今上命属下来给先生传信,邀您明日巳时入城一叙。”
“放屁!”不等黎豫开口,赵卫立马截住话头,伸手指着南方,对苏淮骂道:
“如今我们十万边防军已兵临城下,只要主君一声令下,南下抗敌的三十万铁军当即就能回头,狗皇帝还不赶紧开城受缚,竟然还要主君入城见他,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理自然是这个理,苏淮被赵卫一通抢白,有些讪讪地。
赵卫还嫌不够,骂完了穆诚,又把矛头对准苏淮,“还有你小苏子,不是老大哥说你,你当年也是在北境战场上待过的,知道当年咱们在前头打仗,后头京畿是怎么坑咱们的。当年殿下是如何被迫害,主君又是如何以命相救而被折辱,这些你和进军兄弟们都亲眼所见。先时肖都指挥使被逼得自裁,如今殿下在南境阵亡,你们还给京畿当爪牙,怎么对得起殿下、肖指挥使和阵亡的那五万禁军兄弟。难道京畿迟迟不降,你们还打算与边防军兄弟们兵戎相见吗?”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重了,苏淮一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
“赵大哥,咱们都是战场上过命的兄弟,就算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更不愿跟边防军兄弟们为敌,奈何咱们禁军三司上到统领下到指挥使的家中女眷子嗣均被今上召入宫中,美其名曰为众将解后顾之忧,实际上就是怕我等阵前投敌。”
黎豫明白苏淮等一众禁军也是身不由己,若非被胁迫至此,谁愿意与从前的生死兄弟刀兵相向。一个眼神让赵卫噤声,然后款步上前,伸手将人搀起来,温声问道:
“子澈,京畿内情况如何?”
苏淮和盘托出,并无隐瞒,“全乱了。当年先生离京时,肖相就病了,一直没大安,连谢氏获罪也没出面,后来肖参知的噩耗传来,肖家就垮了。而自打南境谢氏反了,今上将容三公子请进宫放在身边使唤,容氏直接闭门罢朝,再不露面。而京畿诸世家,不论大小,家眷全部被拘在禁宫。”
这样的局面,黎豫先时从连日来探子的回报中早已窥得一二,此刻将埋在心底的疑惑抛出,“为何京畿剩余的禁军没有南下,可是今上忧心西北二境会趁虚直入。”
苏淮面色一顿,眼神流露出羞愤之色,闭口不言。
“子澈,时至今日,不是你缄默不言就能挽回的。”黎豫说着,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苏淮转眸间,瞥见黎豫掩藏在黎某抹额下鬓边的那一片花白,眼被刺得生疼,转过头,心一横,将连日屈辱悉数道:
“南蛮入侵的消息传到京畿后,咱们兄弟本来第一时间做好了南下接应的准备,奈何被西府一道手令拦住了,西府命余下十万禁军原地听令不可妄动。禁军三司曾轮番向西府请令,西府皆不允,直到家眷被接入宫中,咱们才知道五万禁军全军覆没。兄弟们都懊恼死了,都说早知今日,当初哪怕抗令也得南下,就算跟南下的兄弟们一起战死了,也好过在后方看着山河沦陷成为罪人。”
赵卫手中的茶盏被砸了个稀碎,“简直无耻!”
“京畿在等什么?”黎豫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当初那份猜测怕是要坐实了。
苏淮摇了摇头,他虽节制巡城司,但到底有些秘辛接触不到。
黎豫见状也不再难为他,“明日黎某可入城相见,但有一个条件。”
“那怎么成?京畿这桩桩件件可都是小人行径,主君怎么能以身犯险。”赵卫当即不干了,“而且咱们的铁骑将京畿团团围住,等大帅收拾了南蛮,京畿投降只是时日问题,您没必要啊。”
“心中有惑,必要求个真相,更要为殿下讨回个公道。”黎豫说着,坐回大营主座,不容置疑道:
“子澈你回去不必言及此处,只需知会今上和郁相,黎某愿入城相见,作为交换,黎某出城时,京畿需将容三公子交予黎某。今上和郁相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时至今日他们已没有资格跟黎某讨价还价,只能答应。”
已经入夜,偌大的肖府失了两位主子,倍加冷清。院内凉亭石桌上,一壶清酒,几碟小菜,两个知天命的老人正月下对酌。
“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愿意邀我相见。”郁弘毅说着,手执酒壶为肖道远斟酒。
“差不多得了,年纪上来,喝不了了。”酒刚斟过半就被肖道远拦住,一手捂着杯盏,说什么也不让郁弘毅再倒。肖道远连失两子,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要搁在从前,这种示弱的话是绝对不肯说的。
“也对,自打两个孩子去后,你的身子骨是越来越差了。”郁弘毅说着把酒壶撤了回来放到了自己手边。
“你的学生教得不错,只是被你寄予厚望守江山的两个没守住,却是让一个半吊子把江山夺了。”肖道远说着,自顾笑了起来,那笑容间里没有讥笑和嘲讽,仿佛只是两个故交,用玩笑的语气,讲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郁弘毅听了这话,想到驻扎在京畿北城门外那十万边防军,也笑了起来,举杯与肖道远碰了一下才道:
“是啊,世事无常,若是早知今日,哪里能让你在这里笑话我。”
肖府地处城北,已入深夜,城外军营中时不时传来的号角和操练声在这万籁俱寂中显得更加清楚。
“听说你们邀了他入城?”肖道远一饮而尽,从郁弘毅手边拿过酒壶给人满上,又给自己浅浅倒了半杯,心平气和道:
“其实,你们啊,当真多此一举,这个孩子贫苦出身,你们不顾百姓死活,人家却不会不顾,他是个好孩子做不出你们干得那些龌龊事,肯定不会真刀真枪跟京畿打的。”
“难怪你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请我喝酒,这是知道他打不进来啊。不过,从前只知你是个炮仗脾气,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淡定地气人了?”郁弘毅话里话外都是无奈,被肖道远言语挤兑,却不见半分羞恼,坦然笑道:
“汗青本就由胜利者镌刻,若今日胜得是今上,那来日这些事终将淹没在春秋笔法中。只不过恰巧败了,才被你揪着骂龌龊。”
“行吧,素来你都是有理的,今日我也不想跟你辩这个。”肖道远笑意比只方才更甚,自打两个儿子去后,他已经许久没这么畅快的笑过了,“明日过后,大家各安天命,怕是有段日子没法这般顺利相见,今日请你来,是知道你们在瑜儿身边放了不少眼睛,想问问瑜儿在南境的事。”
第263章 终章(3)
两个月前, 楚州,酆平城。
“所言当真?”满怀希望为穆谦送行后的肖瑜此刻脸色一白。
“是真的!”银粟扶着门框,喘着粗气, 将意外探得的消息一一向肖瑜禀告, “谢淮看似率兵东进, 去驻守东门, 实则在给殿下做样子, 现在趁着夜色,楚州的常备军已经折返, 正向着西门进发,我捉摸着不对劲,抓了一个掉队的,用了点手段, 他就吐口了, 常备军这是准备从背后偷袭禁军!”
肖瑜暗道, 坏了!对抗南蛮的西路, 禁军是以少敌多, 若非穆谦用兵如神,又有山川地利优势, 禁军根本没有胜算, 如今还要腹背受敌, 禁军危矣!穆谦危矣!
肖瑜此刻五味杂陈, 他费尽唇舌才劝得穆谦披挂上阵, 没想到却是将人推进了无尽深渊!若是穆谦有个三长两短,肖瑜自觉再无面目见那个一直信赖他的小师弟。
“岂有此理!谢氏怎能这般背信弃义!去瞧瞧!”肖瑜说着, 放下手中的书,当即要起身向外走。
林穹听了肖瑜跟银粟的对话, 当即吓破了胆,他知道楚州不太平,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早。
“肖参知,随行的禁军都已经随晋王出城了,眼下就剩咱们几个,咱们势单力孤,可万万不能跟谢氏硬碰。”
肖瑜颇为不耐,“那林副统领有何高见?”
林穹知道肖瑜乃是京畿的心头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京畿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忙晓以利害地劝道:
“既然知道谢氏心怀不轨,凭咱们几个肯定无力回天,为今之计,咱们还是要保存实力,趁着夜色先行回京为宜。”
“林副统领怎么能这么说!”银粟当即变了脸色,强压着怒火指责道:
“殿下和五万将士正在前方冲杀,你不琢磨着如何策应稳定后方,竟只顾苟且偷生!”
“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一边儿待着去!”林穹冷着脸对银粟呵斥一句,然后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继续劝肖瑜。
“肖参知,属下出京前,今上再三叮嘱,务必护您周全,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还是赶紧走,别辜负了今上对您的爱重之心。”
说着,林穹不顾肖瑜的意思,直接上手去扯肖瑜的胳膊,摆出一副要护着人离开的样子。
肖瑜将人一把甩开,冷冷瞧他一眼,面上难掩嫌恶:京畿这都是一群什么龌龊东西!大敌当前,只顾自己的生死!
“哎呦,我的参知大人,您就别再任性了,外面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趁着他们无暇旁顾,咱们得赶紧,等他们绞杀晋王回来,想走都走不了了!”
肖瑜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银粟刚刚报上消息,林穹竟连马车都已经备好了,冷冷问道:
“马车备好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还知道什么?”
林穹没想到肖瑜死到临头还这么倔强,一边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边哀求道:
“郁相的意思是,楚州这一仗避免不了,让咱们看准时机就带您走!您就听咱们一句劝吧。”
肖瑜的心凉了半截,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去揣度京畿这次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又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计一切保住穆谦。
肖瑜不再理会林穹,只对着银粟道:
“对于楚州常备军,肖某愿勉力相劝,但并无半分把握,你乃殿下托付之人,肖某如今自身难保,你可自行离去。想来你王府亲卫出身,靠着一身本事自行出城,不是难事。”
银粟摇了摇头,“殿下待银粟恩重如山,出征前还不忘替银粟求个好去处,银粟无以为报。先时银粟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不能一错再错,愿与肖参知同去,略尽绵薄。”
肖瑜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自己带着银粟、肖平和肖安,骑着快马,乘着夜色,抄近路向着西城门疾驰而去。
天色即明,谢淮才带着浩浩荡荡的常备军走到西城门。肖瑜长身玉立迎在西城门前,后面跟着三个护卫,除此之外,空旷的街景上再无旁人。
谢淮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立于高头大马之上。他左手执着缰绳,右手握着马鞭悠闲地甩着,轻蔑地睨了一眼身形单薄的肖瑜,笑道:
“肖参知昨夜为殿下壮行不累么?这会子天还没亮,怎么不在馆驿歇着,还专门来送在下一程?”
肖瑜宛若青松,下巴微微扬起,不卑不亢道:
“若肖某没记错,这会子谢二公子当在东门值守,那现在又要去作甚?”
“军中之事就不劳肖参知挂心了。”谢淮面上露出不耐,斥道:“让开!”
肖瑜岿然不动,“不让!”
谢淮眼神渐冷,微眯成一条线,手中的缰绳紧了紧,举起马鞭来,“当真不让?那就莫怪谢某从你身上踏过去了。”
“那就请谢二公子试试!”肖瑜立于原地,不肯退让分毫。
谢淮还从来没被人这般挑衅过,当即扬鞭策马,骏马直奔肖瑜冲去。
马匹近前,肖瑜仍不肯退让半分,甚至连眼都不曾闭,就这么眼睁睁瞧着,等着下一刻骏马踏在自己身上。
咫尺之间,谢淮一勒缰绳,骏马前蹄奋起,从肖瑜面前堪堪蹭过,掠起他额前一根碎发,却未伤他分毫。谢淮扯着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卸了力道,才怒骂道:
“肖若素,你疯了不成!要是方才有半分差池,你就去见阎王了!”
肖瑜平静道:“是,肖某的确是疯了,才轻信谢氏忠贞之心。”
“忠贞?”谢淮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狂笑不止,“我伯父一家倒是忠贞为主,结果呢?全家老少,除了那个逃到北境再不露面的堂弟,一家子全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身首异处!如今,南蛮十五万大军北上,楚州危在旦夕,既然京畿不仁,就别怪我谢氏为保基业另投他处。”
肖瑜身在南境,虽对谢家之事有所耳闻,但却并不知其中隐情,“听闻谢国公曾派人送出南境常备军陈兵图和京畿布防图,证据确凿!”
谢淮听着肖瑜说着这句他自己都没底气的话,更觉好笑,开口嘲讽道:
“好一句证据确凿!我谢氏曾派人入天牢说项,被伯父言辞拒绝,断不肯做通敌叛国之事,他若早肯借外邦之力,辅秦王登基,哪至于沦落到今日田地。”
肖瑜听了这话,不用猜也明白,又是京畿搞得一桩龌龊事,心底升腾起浓浓的失望情绪,痛心疾首道:
“那也不是你们勾结外患背刺同袍的理由!晋王何辜,五万禁军何辜!”
谢淮眼神轻蔑,“晋王有统兵之才,只是可惜他眼盲心瞎,当年在北境时被京畿那般掣肘,还不吸取教训,竟被你们三言两语又哄上了战场,就是个寿星也保不住找死鬼!”
肖瑜如今无所依仗,更无任何与楚州谈判的筹码,只能竭尽所能争取,当他敏锐地捕捉到谢淮对穆谦的一丝欣赏后,忙道:
“不是!若常备军不背后偷袭,以晋王之才,绝对能大胜西路南蛮军队。届时,楚州便可万无一失,谢氏亦不必铤而走险。”
“哈哈,肖参知可知西路军到底有多少人北上?是十二万,就是为了会一会让北境闻风丧胆的晋王殿下。”
肖瑜心如死灰,五万人困马乏的禁军对上南蛮十二万精锐,已无多少胜算,要再加上二万楚州常备军从后偷袭,穆谦绝无生路。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主意,无论如何,今日也不能让这两万常备军出城,能为穆谦拖一刻是一刻,剩下的就看穆谦自己的造化了!这样,他也算对得起自己师弟的请托。至于京畿,林林总总的龌龊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知道的尚且如此,他不知道的还不知要恶心道哪里去!他第一次觉得累了,再也不想过问京畿那些龌龊事!
“晋王殿下可以的!”肖瑜打定主意,言辞笃定,“即便是以一敌二以少敌多,晋王殿下亦可大胜敌军。”
谢淮不以为意,“可笑!虽然肖参知学贯古今,但对兵法韬略一窍不通,更不懂攻城略地之术,凭什么做此决断!”
“不必精通此道,便可知晓。况且,肖某于攻城略地之术未必逊色于谢二公子。”肖瑜志在必得,指着身后的西城墙道:“以谢二公子之力,自城墙攀援而下,最快要多久?”
谢淮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城墙,在心中稍作盘算,“一炷香。”
“一炷香?你若说得出,做不到如何?”
谢淮被肖瑜这番挑衅气笑了,“自然说得出做得到,你若不信,咱们可城墙上一试。不过,现下咱们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等回来再让你开开眼界。”
谢淮说着,就要打马前行,却被肖瑜后面轻飘飘一句话激得再也走不动了。
“于肖某而言,只需一弹指。”
“你他妈鬼扯什么!”谢淮自然是不信的,“以你这细胳膊细腿,要真有这本事,以后谢某再也不上战场!”
“此话当真?”肖瑜眼中充满决绝。
谢淮昂首倨傲道:“自然。”
肖瑜轻轻一笑,“倒也不必因着一个赌约毁你前程,这样吧,若肖某真的能做到,你谢氏常备军十日内不得出城,就让你见识见识,晋王殿下是否可凯旋!”
第264章 终章(4)
谢淮朝着身后一抬手, 便有人送上攀援城池专用的绳索,然后翻身下马,亲自提着绳索往肖瑜面前的空地上一扔, 不屑道:
“丑话说前头, 谢某一诺可不是轻许的, 若是你做得到, 谢某信守承诺, 十日内绝不出城,可你若做不到, 谢某就将你脱个精光,挂在西城门上示众!”
肖瑜声名在外,是世家子弟中难得的清流,为天下寒门士子敬仰, 若如谢淮所言, 被赤身裸体悬于城门之上, 必将颜面尽失。
谢淮如此说, 一方面笃定肖瑜一介书生做不到, 另一方面也是忌惮肖瑜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威望,想要迫使他知难而退说句软话, 他也好有个台阶下。
肖瑜浑不在意, 轻轻一笑, 弯腰将绳索捡了起来。
“公子, 我来!”肖平说着, 就要接过绳索往自己身上缠,却被肖瑜一把拦住。
“不必, 肖某有办法。”肖瑜说着,转身向着城墙的阶梯走去。肖平等人无法, 只得跟上。
谢淮知道他们这些文人擅诡辩之术,怕肖瑜耍什么花样,登时也带了两个人,跟着肖瑜踏上城墙的阶梯。
熹光微露,黎明已至。
谢淮仰望着走在前面踩着晨露的肖瑜的背影,突然莫名生出一种苍凉和孤寂感,明明肖瑜有三个侍卫拱卫,可谢淮就觉得他孤独。
肖瑜每一步都踩得极稳,一步一步登上了几丈高的城墙。他劳累了一夜,至今滴水未进,登上城墙后,忍不住扶着墙壁轻喘了几口。
谢淮行伍出身,身强体壮,抱着胸看着肖瑜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落井下石道:
“这样就累了?要不要给肖参知沏上一壶好茶,让您歇一会儿?”
肖瑜并不理会谢淮的冷嘲热讽,自顾将绳索往身上穿戴起来,他对这些并不擅长,理了半晌卡扣,也没有理出头绪。肖平和银粟见状,赶忙上前帮忙,但因着绳索乃楚州特制,穿戴有特殊章法,三人忙活半天毫无进展。
谢淮抱着胸,冷眼瞧着这一幕,明明肖瑜处在尴尬之中,他面上却丝毫不见窘态,知道自己做不好,就从容地放手让两个能帮忙的人来。即便那两个人并没有帮上实质性的忙,他面上也不见恼色。
谢淮戴着玩味的笑意亲自上前帮忙,他倒要好好瞧瞧,连绳索都不会穿戴的肖瑜,到底怎么做到一弹指攀援下城。待协助肖瑜穿戴完绳索,谢淮提着活扣为肖瑜示意:
“各家绳索穿戴虽有异,但为着便于援军快速上手,操作下城的法子是一样的。”谢淮知道京畿世家子弟自小都要学习这些保命的技能,对于卡扣如何操作,肖瑜既然敢上城楼,定然烂熟于心,却还是提醒道:
“这块能够控制你下落的速度,向上拉卡扣会松,下得就越快,反之则会慢一些,你可明了?”
肖瑜点了点头,然后自顾站到了城墙边缘,回身朗声问道:
“谢二公子,君子一诺,不可相欺!”
谢淮知道肖瑜多谋善断,此刻颇为期待他到底有何妙招,后续也好改进楚州常备军,是以当即应道:
“这是自然,若谢某说话不算数,那就是乌龟王八蛋。”
肖瑜放心地笑了笑,然后慢慢将自己从城楼上放了下去,“你且仔细瞧着。”
说话间,肖瑜径直将卡扣放到最松,然后整个人直挺挺的向着地面跌去!
谢淮没想到肖瑜胆子这么大,怕他出事,一个飞扑到城墙边,但连人衣袂都没碰到。
随着楼下围观的将士一声惊呼,就在他的心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时,却见即将落地的肖瑜眼疾手快将卡扣拉紧,下落的绳套当即被绳索拉住。
肖瑜离地面不足三尺处,在绳索助力下,猛地停住了下落态势,整个人悬停在绳索下。
趴在城墙上的谢淮瞬间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就在他惊魂未定时,“砰”地一声,绳索断了,肖瑜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谢淮把心吞回肚子里,三尺高不至于伤筋动骨,却能让人吃点苦头,谢淮暗骂一句:“该!”
虽然这么想,谢淮却未停下脚步,三步并做两步飞奔下了城墙,见到肖瑜躺在地上,还在朝着自己笑,再也压不住心头那口恶气:
“肖若素,你他妈为了赢不要命了是不是!京畿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让你连自己都赔上了!”
肖瑜勉强坐起身子,极力压抑着身体的不适,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笑道:
“从前为着京畿,如今只不过是忠人之事罢了。君子一诺千金,谢二公子可不能甘心当个乌龟王八蛋吧?”
谢淮气得踢了一脚身边的石头,没再搭理肖瑜,直接翻身上马,扬声道:“回程!”
肖瑜一口一口喘着大气,等被肖平搀起来时,还没止住喘息,他抬着头,看着谢淮愤恨离去的背影,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等街上没了常备军的影子,肖瑜再也压抑不住身上的难受,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酆平城的名医来了一拨又一波,来时自信满满,去时都止不住的摇头,下落几丈后突然被绳索扯住,力道太大,直接冲击到了脏腑,内伤太重,已无力回天。
一直在酆平城外徘徊的黎晗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馆驿。被肖瑜下令拒之门外,任他苦苦哀求,肖瑜铁了心不肯再见他最后一眼。
就在黎晗心焦难耐望眼欲穿时,肖平却捧着一个锦盒从馆驿内走了出来,将锦盒双手捧给黎晗,“我家公子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望黎侯好自珍重。”
黎晗打开锦盒,乃是一块刻着祥云绕九宫洛书纹的玉佩,与自己玉带上挂得那块正好凑成一对。
三日后,大成最后一位德才兼备的世家公子陨落。
肖道远听着郁弘毅的讲述,面上逐渐爬满了哀戚之色,一边摇着头给郁弘毅斟酒,一边感慨道:
“这个孩子,若是当年进国子监,必成一代大儒,谁让他走了这么一条不归路呢。可这傻孩子,舍了自己也没保住晋王。”肖道远说着叹了一口气,仿佛看开了一般,“也罢,也罢,也算是还了这些年欠他师弟的情分了。”
“话这么说,看来瑜儿的事,你还是怪我了。”郁弘毅说话间也带了几分惆怅。
肖道远一口凉菜落肚,凉意从喉头一直蔓延到腹中,自嘲一笑,“该怪你的事多了,至于瑜儿这一桩,是你们师徒之间的事。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何苦在里头当这个坏人,瑜儿从前若肯听我半分,哪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瑜儿怪不怪你,你且自己去问。至于我这个当爹的,就送你去见他吧。”
肖道远说完,看着郁弘毅嘴角缓缓流出的鲜血,笑容中多了几分疲惫之色。
郁弘毅从怀中摸出帕子,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不以为意地继续吃着菜,“那你觉得瑜儿会怪我么?”
“我这一生,有三个儿子,都说瑜儿是三兄弟里最聪明的,我倒是觉得他是最傻的那个。”肖道远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一边说着,一边笑着给郁弘毅斟满酒杯,随口问道:
“那你呢,你会怪我么?”
郁弘毅举杯与肖道远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面上露出久违的发自心底的笑意,那笑容纯粹到不含一丝杂质,一如当年他与肖道远互相表明心意时,只是嘴角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时刻昭示着今夕非当年。
“这些年,我虽以天下为棋盘,以诸世家为棋子,却从未主动算计你肖氏分毫,更为伤你肖氏半分,珏儿的事,的确是意外。”郁弘毅同样选择了避而不谈。
肖道远面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咱们这位今上,从前扮猪吃老虎,面上端得是忠义厚道,实则也是睚眦必报之辈,珏儿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说真的,如今取你性命,你怪我么?”
“噗”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郁弘毅中毒已深,再也无法控制身体,直直的向一旁倒去,就在即将栽倒地上时,却被肖道远稳稳地接住。
“怪你,我哪里舍得啊——”郁弘毅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肖道远的脸,可惜却力不从心,胳膊便垂了下去,“我——我还要——还要谢你,若非你送我去了——明日——明日我还真不知——不知如何去见他。”
肖道远握住郁弘毅垂下的那只手,放到自己脸侧,任他抚摸着,却避开了眼睛,不愿看郁弘毅那坦然又神情的眼神。
“若是——若是,当年我选了你,没选江山,你——你还愿意给我给我一个机会吗?”郁弘毅抚摸着肖道远的脸,如同摸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他没等到肖道远的回答,手臂就永远的垂了下去。
肖道远伸手为郁弘毅阖上了眼睛,从怀中摸出自己随身带了三十多年绣着翠竹的帕子,为郁弘毅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脸上的鲜血,而后留下轻轻一句。
“睡吧。”
第265章 终章(5)
熹光微露, 黎豫带着卓济赴约,容清扬不放心城中的弟弟,也乔装打扮一番, 求着黎豫同行。黎豫虽对此行有八分把握, 到底不愿多带人去冒险, 还是赵卫说项, 这才带了容清扬同去。
前面马车向着城门缓缓驶去, 后面赵卫不敢懈怠,严阵以待, 直接率领边防军将士压到了北城门外五里处,让城楼上瞭望的禁军忍不住流下了冷汗。
穆诚为着方便,亲自来到了北城门,在城楼的箭楼上候着黎豫。等黎豫一行人被苏淮引着上箭楼时, 穆诚手里的茶刚刚沏好。见黎豫到来, 穆诚面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亲自斟了一杯茶, 放在了黎豫身前。
“朕从前听先生说, 你是个喜欢赖床的,本以为你会晚些到, 没想到朕的茶刚泡好, 你就来了。朕瞧着你虽风霜扑扑, 但精神头还不错, 身子可是大安了?从前以为你身子骨坏了, 朕可是惋惜了好久。”
黎豫也不客气,在穆诚对面坦然落座, 四下逡巡一圈,眉头微微蹙起来, 显然这城楼上的箭楼不该是个待客的地方,再后来听到穆诚关怀自己的身体,个中情由渊源太多,黎豫不愿多说,随口应道:
“托您的福,已无大碍。”
穆诚知道江湖之上奇人异事众多,知他身子大好,也不再多言,加之又被黎豫这副嫌弃又不好意思直说的模样给逗笑了,信口调侃道:
“早知你心这般大,连问都不问约见的地点就应了,朕也不必费尽心思选这么个地方,该直接邀你宫中相见,也省下你露出这副嫌弃的表情,反倒像是朕失礼了。”
黎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管理没做好,尴尬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借着茶杯遮挡,略略调整自己的面部肌肉,才道:
“不是黎某心大,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陛下不会不懂吧?”
穆诚早已过而立之年,年长黎豫十余岁,在他眼里,黎豫就是个锐气十足又故作老成的小屁孩,再加上有郁弘毅这层关系在,穆诚总忍不住想逗两句,即便是在这种立场相悖的博弈状态下。
“你可算不得来使,你明明是叛军首领,朕听闻连个护卫都没带,孤身赴会,也不怕朕对你不利?”
黎豫却没有穆诚这样松弛的状态,他谨慎地摇了摇头,认真道:
“杀黎某容易,可京畿五万禁军哪里能敌得住南蛮、西境铁骑和北境边防军的三面夹击,殿下——殿下他不知所踪,黎某又身首异处,陛下没有把握能掌控西北二境,是以您不愿意冒这个险。”黎豫说到此处,垂下眼皮,眼光向一边撇去,面上难掩鄙夷,“在陛下眼中百姓虽为贱民,性命不足为虑,但江山动荡却不是您所愿。”
穆诚面露诧异之色,没想到最明白自己心思的,竟然不是向自己传道受业的恩师郁弘毅,不是与自己有总角之情同窗之谊的肖瑜,而是这个未有几面之缘的小师弟,忍不住又将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他风华依旧,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沧桑感,从前额上那条精致的额饰和华丽的紫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雪白无饰的抹额和一袭素服,忍不住嫌弃道:
“你如今好歹位列侯爵,又起了跟朕起天下的心思,并且付诸实践了,怎么还穿的这么素净?”
黎豫抬眸,眼神正对穆诚那温和的眸子,良久吐出一句:
“为亡夫守丧。”
穆诚被这句话给呛住了,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又诡异的气氛。最终,还是穆诚先把姿态放低,从几案下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往黎豫面前一推。
“打开瞧瞧,给你的。”穆诚是个慢性子,处事不徐不疾,更不容易生气。
黎豫虽不明所以,还是伸手拉开了小锁。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紫叶小檀雕刻而成的憨态可掬的小熊崽,通体锃亮,做工精巧,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黎豫却没有见到喜爱之物的欣喜,方才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是何意?”
穆诚一见黎豫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他想茬了,笑道:
“你别误会,且不说朕这次邀你来,不是打算收买你,就算是要收买,也不至于拿这么个小玩意。这是先生给你的,他说你小时候喜欢小熊崽,却没见过,还总缠着问他小熊崽长什么样子。而他却嫌你玩物丧志,没给过你好脸色。如今先生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许多,后悔小时候苛待你,这才千方百计从南境找了个巧匠订做的,却又不好意思亲自送,朕想着,还是让朕这个做师兄的亲自替他给你吧。”
黎豫闻言,没吱声,把匣子轻轻盖上,面无表情地又给穆诚推了回去,婉拒道:
“黎某早过弱冠之年,这些垂髫小童喜欢的物件,不适合黎某把玩了,陛下一大早把黎某召入城,不是专门来替先生送礼吧?您有话还是直说吧。”
穆诚并不勉强,接过匣子往旁边一放不再理会,然后抬手给黎豫茶杯续上清茶,笑道:
“先生从前总夸你聪明,你不妨猜猜,朕为何邀你前来?”
“如今,边防军已经压在北城门外,西南还有三十万铁骑随时回援,京畿早无胜算,陛下定然早看明白了这局势,眼下无非是要谈判了。您开条件吧。”
黎豫的爽快早在穆诚意料之中,可临到开口,穆诚却又迟疑了,犹豫半晌才道:
“其实至清,自打知道楚州变节南境局势控制不住后,朕比你还不想让穆谦出事。”
黎豫自打知道穆谦尸骨无存后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悲痛和愤怒,现下似被穆诚一句话搅乱了心弦,心底那股情绪几乎要破土而出,现下强行用理智自持着。
“南境局势失控,还在南蛮北上。陛下可否直言,南蛮北上,是不是你们有意为之,借外邦之力伤楚州元气,将改革顺利推下去的同时也能成全你宽和仁厚不愿同室操戈的美名。”
此刻穆诚脸上只剩下苦笑,“谁能料到,楚州谢氏真的反了呢?”
见穆诚默认,黎豫痛心疾首,“当初先生通敌北境,北境却能保下,一则有穆谦领着将士们在前方搏杀,再者就是先生在朝中联络的一十八人,上到林相,下到小吏,没有一人真心想要通敌,都是信了先生那番以杀止杀、以乱制乱的豪言壮语,以为以舍了自身清誉,能一劳永逸换得大成长治久安。是以,他们身份被揭露时,都是不发一言慷慨赴死。这一局,你我皆知,先生光谋划就是十几年,怎是南境区区数月就能相比拟的!”
相较于黎豫的不忿,穆诚表现得淡定许多,“现在说这么多,也没什么意思了。”
黎豫却不肯罢休,“而且,你说你不想让穆谦出事,当年向穆谦下杀手的,不是你吗?”
“当年的事,是朕和老三做的,朕不否认。可这次不想让穆谦出事,朕也是真心实意。”
黎豫冷哼一声,没接茬。
穆诚也不计较黎豫的坏态度,只道:
“朕问你,若是将来你江山在手,穆谦又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由谁来坐?”
“当然是殿下。”黎豫毫不犹豫,“殿下才能卓绝又宅心仁厚,文臣武将心悦诚服。”
“是啊,若是他,便好了。”穆诚颇为惆怅地起身,走到瞭望口边,通过那狭小的瞭望口,极目远投,望着那风雨飘摇中的大好河山,“如今,他没了——”
“砰”得一声,黎豫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怒斥道:
“够了,若是他还活着,难道你肯将江山拱手让人吗?”
穆诚苦笑道:“相较于你,我宁愿是他,至少他还是穆家的孩子。”
穆诚的话黎豫听明白了,若是穆谦在,继承大统,不过是兄终弟及,这至尊之位让就是他穆氏的,但若是自己自立为帝,那穆氏江山将不复存在,那就是改朝换代,穆诚就是亡国之君,是穆氏的罪人!
黎豫冷笑,“早知如此,你又何必非要逼他去南境,早知如此,他出事时,你们为何不派兵去救?”
“其实,听闻他出事,朕当即派了苏淮南下,在他坠崖处苦苦搜寻了许久,崖底除了几块铠甲的残片和一地的血迹,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有了函告诸州的‘尸骨无存’。不仅如此,朕还找容成业替他的生死卜过卦!”
黎豫一听,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怎么说?”
穆诚脸色并不好看,语气略显凝重起来,“他一边说穆谦没死,一边又说穆谦已不在人世,而是身处混沌之中。容成业那会儿已经疯了,疯话而已,你听听便罢了。”
黎豫咬了咬下唇,坚定道:“我要带容成业走!”
穆诚见黎豫一副不信邪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容成业已经不中用了,他现下就在城楼下的马车里,随时可以跟你走。”
黎豫身后的容清扬一听,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一把握上了黎豫的肩膀。黎豫回头朝她一点头,“去吧。”
看着容清扬快步出了箭楼,黎豫回身对着穆诚道:
“陛下说了这许多殿下的事,到底想说什么?不会就为着缅怀兄弟之情这么简单吧?”
穆诚微微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朕第一个条件,若他日有幸,真让你找到了活着的穆谦,希望你莫要忘了方才之言,这帝位由他来坐。”
第266章 终章(6)
黎豫闻言, 终于勾了勾唇角,“此刻黎某才真正相信,在局势脱离陛下掌控后, 您是真心实意不想让穆谦出事。”
一句话, 穆诚心中有了底, 踱步回了原位坐下, 又道:
“第二件事, 不论先生收你为徒的初心怎样,倘没有他的苦心栽培, 就没有今日惊才绝艳的你,他做事虽极端些,到底心里还是有你的,他自觉对你亏欠良多, 一直想着弥补。”
黎豫这才恍然大悟, 方才那个小熊崽木雕是为着给这话做铺垫!黎豫知道, 郁弘毅为人孤高自诩, 目无下尘, 即便粉骨碎身,也做不出阵前投降示弱的事, 那此番就不是故作姿态, 而是真的有心示好, 只是碍于为人师长的面子, 不肯放下姿态罢了。
“先生从不欠黎某什么, 即便是为着师兄将黎某放入彀中,他对黎某也有传道授业的恩情, 黎某从不敢忘。”
穆诚听着,脸上再次露出了温润的笑意, 将木匣子又给推了过去,劝道:
“收下吧,上次你们在京畿时,先生就备好了,还拿到了暖阁来。谁想到你们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他就没好意思拿出来。等你一走,他才别别扭扭地让朕随着公函给你发西境去。朕想着,随公函发走容易,但这份心思公函怕是不能言尽,就自作主张压在手里,今日才给你送来。”
黎豫心中虽动容,但他弱冠之年便已经历过背叛遗弃生离死别,也体会过最真挚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是以仍旧保持着理智,对卓济使了个眼色,卓济边自顾将匣子接了过去。
穆诚见黎豫收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第二件,对你来说不难,朕想替先生求一个安稳的晚年。”
黎豫眼神一冷,继而垂眸思索半晌,“先生于南北二境百姓有罪!”
穆诚亦不相让,“若没有先生在朝中那十年,大成于先帝时便气数已近,是他为大成续命二十载!”
黎豫不得不承认,穆诚这话说得中肯,若没有郁弘毅刚入东府那一系列举措,大成怕是在成祯帝在位时就亡了。这些年来,黎豫也慢慢想明白,或许当年成祯帝将郁弘毅贬谪登州,并非真恼了他,而是因为当初一系列措施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将他贬出京去,既能让他远离京畿是非之地,同时也能为下一任君主留一个股肱之臣,为大成再续命百年。
可惜,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郁弘毅如今也是烈士暮年了。最终,黎豫妥协,“看在先生前半生为国为民夙兴夜寐的份上,只要他归隐田园,不再问世事,黎某保他余生无虞。”
“好!”穆诚一直在等这句话,“你果然痛快!”
这次苦笑换到了黎豫脸色,“不过,黎某虽应下的痛快,但先生未必肯这么痛快放权,他身处登州乡野之地尚能搅动风云,隐居道观还能布下谋国之局,加之对您和先帝忠心耿耿,说不准真会铁了心跟黎某这个‘乱臣贼子’对抗到底,黎某防得了十天半月,可防不了十年八载,先生那边还得陛下去劝劝,得他一诺才好。要是他还想剑走偏锋,黎某可不会心慈手软。”
穆诚胸有成竹,“这个包在朕身上。”
黎豫看着穆诚大包大揽的模样,又想到在先生和面前受宠的肖瑜,一时之间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即便他对郁弘毅一片孺慕,他在郁弘毅心中永远微如尘埃。
“你怎么了?”黎豫的失神被穆诚敏锐捕捉。
“没什么?” 黎豫瞬间回神,又道:“其他条件呢?”
穆诚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黎豫眼中皆是难以置信,“这京畿的百姓和文武百官呢?你穆氏皇族呢?你不为他们争取分毫?”
穆诚眼中又流露出看稚气的小孩子的眼神,一如他登基后初次在暖阁中见黎豫时的表情,“朕不为他们争取分毫,你难道就要屠城不成?”
黎豫挑眉,“当然不会!百姓何辜,穆氏皇族虽龌龊荒唐却罪不至死。”
“够啦!你瞧这京畿外的景致,多美啊!”穆诚再次走到窗口极目远投,留恋地看了一眼秀丽江山,“去吧,明日辰时,京畿北门南门同开,邀你边防军和西境铁骑进城。”
黎豫本以为这一趟相见,必要费尽心思才能善了,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结束了,最终拱手对着穆诚一揖到底。
“多谢师兄高义!”
穆诚没回身瞧他,但是听到了“师兄”这个称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留下一句:
“朕不是为着你,只不过舍不得这京畿千年古城罢了。”
等黎豫从箭楼下下来,还没走近马车,就听到马车中传来了断断续续嘶叫声和低沉的抽泣声。卓济见状,率先上前掀开了车帘。
马车角落里坐着目光涣散骨瘦如柴的容成业,口中时不时传出一声低吼,仿佛是丛林中受伤的小动物对外来入侵者作出的无力的威胁,而容清扬正抱着自己弟弟的脖子,眼泪止不住的流。
见到黎豫归来,容清扬赶忙摸了一把眼睛,把容成业往角落里扯了扯,整个人挡在他身前,这才招呼黎豫上车。
黎豫倒是没有嫌弃早已神志不清的容成业,直接坐到了他身边,略显担忧地打量着他。
容成业怯怯地瞧了黎豫一眼,整个人向着容清扬身边缩去。
“成业——他怎么弄成这样?”黎豫试着向容成业伸出手,见容成业虽然满脸惊恐,但并没有做出过激举动,这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容清扬见容成业并没有像方才排斥旁人般排斥黎豫,这才放下心来,恨恨道:
“定然是卦起多了,被反噬成这般的。先帝在时,明旨不许成业起卦,就是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想到今上为了战事,这般不择手段!”容清扬说着,看着自家弟弟没了在先帝跟前那般娇憨从容之态,整个人畏畏缩缩,死气沉沉,又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在黎豫心中,容成业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有着世家子弟独有的贵气和傲气,却从不依仗身份横行霸道,每每遇到不公之事,还能仗义执言,是世家公子中极少讨喜之人。看着从前那个欢快喊着自己“至清兄”、还热络地给自己批八字的少年,被作践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黎豫心中颇为不豫,忍不住抚了抚心口。
手一触到胸口,摸到一物,黎豫赶忙从颈上解下红绳,顺着红绳从领口扯出一个小布袋,然后伸手想要给容成业系上。黎豫的手还没放到容成业颈上,容成业就被吓得惊叫起来,挥舞起胳膊开始朝着身边乱打,腿也不停地乱踢,连容清扬都安抚不住。
卓济见状赶忙扑上去抱住容成业的双腿,黎豫和容清扬则一左一右费尽力气才将容成业压制住,见容成业还在苦苦挣扎,黎豫赶忙开口安抚道:
“成业,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黎豫,你从给我批过八字,还拖殿下把你的护身符借给我,你还记得么?”
黎豫说着,赶忙把小布袋扯开,示意容成业看里面的护身符。
见到护身符的一刹,容成业整个人安静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向了黎豫,盯着黎豫看了许久 ,涣散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
黎豫见他不再挣扎,放开了钳制他的手,然后试探着再一次拿着红绳的两端围上了容成业的脖颈。这次容成业没有抗拒,乖乖地任由黎豫替他将装着护身符的小布袋系好。
容成业将小布袋捧在手心上,看了许久,才缓缓张开了口,嗓音含混沙哑,显然是先时大喊大叫伤了嗓子。
“你——你是至清兄?”
此言一出,黎豫和容清扬面上皆是一喜,黎豫忙道:
“是,我是至清,你认出来了?”
不等容成业反应,容清扬立马把弟弟身子掰过来,让他正对自己,问道:“那我呢,你瞧瞧我是谁?”
容成业再次艰难的开口,唤了一声“姐姐”。
容清扬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自眼角滑落,不过这次是因着欣喜:他弟弟的神志终于有恢复的迹象了。
容成业见姐姐哭得厉害,挣扎着向她身边蹭了蹭,将人拥入怀中。容清扬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将胳膊环上自家弟弟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等容家姐弟平复了情绪,马车已经缓缓驶出了京畿北城门,黎豫掀帘瞧着窗外的景致,待离着边防军大营还有一段路时,叫停了马车。车上余下三人皆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了黎豫。
黎豫拍了拍死里逃生的容成业的肩膀,叮嘱道:
“今日黎某未能将容成业待出京畿,他已身死禁宫,你明白了么?”
容成业疑惑地看了容清扬,见后者也是一脸茫然,问道:“至清兄,这是何意?”
黎豫耐着性子嘱咐道:“成业,换个身份吧,隐姓埋名的活下去,离开京畿,去哪里都好,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容清扬率先明白过来,自家弟弟这一手六爻绝技在身,没了先帝的庇护,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就有可能被有心之人惦记,穆氏与他有血缘之亲尚且将他逼疯,更别说其他人了。而黎豫此法,便是绝了众人再寻容成业的念头,让他再不为这一身绝技所累!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不仅不图容成业这一身本事,还为他考量至此,瞬间拉着容成业一起跪倒在黎豫面前,感激道:
“多谢主君相救之恩和相助之情,主君待我容氏姐弟的恩情,我容氏上下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带着容成业当即给黎豫磕了三个响头。
黎豫赶忙将人搀起来,他并不想以此市恩,为了打消容清扬心头顾虑,笑道:
“从前成业断黎某八字,得知黎某弱冠之年将有性命之忧,以护身符相借,果如他所言,黎某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许是没有他的护身符,黎某就回不来了。以此观之,还是成业救黎某在先,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想来你们姐弟还有话要说,容姑娘不妨就先陪着成业出去躲一阵,黎某回营后自会为你遮掩。”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连这都替他们考虑到,整个人动容不已,感激的话太多,已不知从何说起。
黎豫看出了她的心思,没让她把感激的话再说出来,自顾带着卓济下了马车,然后嘱咐道:
“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黎豫转身要走之际,突然被容成业一把扯住了袖子。
“至清兄,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第267章 终章(7)
黎豫闻言驻步, 用充满探寻的眼神看向容成业,“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容成业拉着黎豫的胳膊,半拖半拽让他坐回原处, 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 神色颇为凝重道:
“至清兄, 咱们曾经于天石丢失案患难与共, 你应该相信我说得话对不对?”
黎豫虽不明所以, 却仍旧点了点头。
容成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面色比方才松动不少, 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又道:
“当年殿下在先帝面前宁死拒婚,我先时替姐姐不忿,后来知道原来殿下钟情之人是你, 这才慢慢释怀。你与殿下伉俪情深, 想来当今天下, 殿下去了, 最为难过的人就是你。”
黎豫早已不是当年京畿那个任人宰割的落魄书生, 他如今手握军权,称霸两境, 方才与穆诚会面达成一致后, 已经成了大成这片土地的无冕之主, 任谁跟他说话都要打起三分精神。
容清扬深谙此理, 一直屏息凝神听着自家弟弟说话, 生怕他刚刚恢复神智,一时任性口不择言得罪了黎豫。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自家小弟开口就提穆谦——黎豫这条潜龙不允许外人轻易触碰的逆鳞——容清扬整个人紧张起来,回想方才箭楼之上, 事涉穆谦,黎豫连穆诚的面子都不卖,生怕他脾气上来怪罪小弟,那小弟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容清扬赶忙对着容成业斥道:
“成业,不许胡言!此事哪有你置喙的余地,赶紧向主君请罪。”
黎豫面色慢慢冷下来,继而轻轻一个眼神递过去,容清扬立马识趣地闭了嘴,只能满脸担忧看着自家小弟,一瞬间额头直接洇出了汗珠。
黎豫没再理会容清扬,只对着容成业道:“无碍,你继续说。”
容成业看了自家姐姐一眼,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视她眼神中的担忧和阻拦,又对着黎豫道:
“我被囚于禁宫时,今上不信殿下身死,只觉得是他偷偷躲起来不肯路面,故逼我占他身在何处。我起卦后,卦象显示殿下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周遭皆是虚无。”
黎豫蹙眉,“这是何意?”
容成业老实地摇了摇头,坦言道:“这个卦象怪异,我学艺不精解不出来,所以并不知他身在何处。”
容清扬听了这话,更加胆战心惊,暗忖自家小弟到底长没长脑子?这话明显是在戳黎豫的肺管子!
看着黎豫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容清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两只胳膊将容成业圈住,示意他别再开口,然后带着哭腔对黎豫道:
“主君,我家小弟方才恢复神智,您就当他胡言乱语,千万莫往心里去。”
还没等黎豫反应,容成业一把挣开了容清扬的手,对着黎豫激动道:
“至清兄,我从前同他们说时,他们都说我疯了,可疯没疯我自己难道不清楚么?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后来又为殿下占了两卦,一为生死,一为思绪。生死吉凶一卦,卦象大吉!而思绪一卦,卦象主情爱,激荡热烈!以此观之,显然殿下尚在人世,虽身处虚无,仍对你一腔爱意。只是何为虚无,何为混沌,我才疏学浅,实在堪不透。至清兄,你才华无双,聪明卓绝,我想把这些告诉你,许是你能有些头绪找到殿下呢!”
容成业一口气说完,觑着黎豫陷入神思的脸色,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救命稻草一般,眼神里充满着对认可的渴求:
“至清兄,我真的没疯,求你相信我!”
黎豫看着容成业这副诚恳又认真的模样,突然嘴角一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容成业的后脑,温声道:
“成业,你今日所言,是殿下坠崖的噩耗传到西境以来,黎某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番话,黎某要多谢你。”
谢谢你,再次重燃了黎某的希望,让黎某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站在黎某这边,笃定地相信穆谦活还在人世!
容成业见状,眼眶一红,同时咧开嘴笑了,一边哭一边笑道:
“至清兄,你让我缓个十天半月,等我把身子骨养好,我再起一卦,若是还不成,我就返回山门再跟师父学艺去,我肯定能助你找到殿下!”
虽然容成业肯帮忙,黎豫自己却知道一卦不二算的道理,加之容成业身子已经亏损到比当初自己出到京畿时还差,黎豫不忍再耗他心血,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更不愿绝了自己找到穆谦最后的希望,想了想才道:
“黎某相信殿下一定还在人世,黎某一定会找到他!成业,你给黎某点时间,咱们不妨以五年为限,若五年后黎某不能找到殿下,届时再劳你出山相助,你看如何?”
容成业不是逞强之人,估摸着五年的时间,只要自己安心调养,绝对能恢复如初,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君子一诺重逾千斤!若五年后,我不能帮你找到殿下,我容成业这辈子不再起卦。”
送走了容氏姐弟,翌日,果如穆诚所言,京畿南北城门大开,由睿王世子带领文武百官跪在京畿北城门外,手捧木质拖盘,上面摆着玉玺和降书,向边防军投降受缚。
“黎”字旗迎风猎猎作响,黎豫高坐在骏马之上,居高临夏看着前方虽然跪地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穆诞,再瞧了一眼他身后,虽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却不见秦王和睿王,亦不见郁弘毅和肖道远,黎豫不禁心生疑惑,京畿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是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旁人却没有黎豫这么多思虑,在他们眼中,让一个身上连蛟纹蟒纹都没有的布衣前来投降献城,本身就颇为失礼,卓济作为这次边边防军受降的代表,不用黎豫开口吩咐,直接扬声道:
“前方下跪何人?”
虽穆诚与黎豫约定,城门于辰正开启,但京畿一众官员知道黎豫先时于京畿受辱,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黎豫翻旧账,卯末辰初便已齐齐跪于北城门外。一直捧着拖盘的穆诞早已疲累不已,这会子双臂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现下听到对面诘问,先是一愣神,才不卑不亢道:
“回禀西境主君,鄙乃睿王世子穆诞,奉天泰帝之命,于今日辰正奉上玉玺、降表,恭迎主君进城。”
卓济一听来人竟然只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世子,不满道:
“岂有此理,献城受缚何等大事,纵使天泰帝本人不来,也须得遣穆氏宗亲有爵者!你们如此怠慢,到底是天泰帝不通礼数,还是你区区世子越俎代庖?”
不怪卓济生气,纵使出身京畿的谢淳和同样对宗法昭穆嗤之以鼻的黎贝玉亦都蹙着眉头,觉得京畿此事上着实拎不清。明明都已经开城投降,怎么还这般不通礼数留下话柄。
穆诞深深呼吸一口,压了压胸中的酸意,红着眼眶道:
“请主君恕罪,天泰帝昨日已于皇城驾崩,秦王殿下亦薨了,我父睿王缠绵病榻日久,实在无力起身相迎,是以天泰帝临终遗诏,命穆诞代表穆氏前来献城,望主君开恩,放城中百姓、文武百官及我穆氏皇族一条生路。”
黎豫闻言不禁一股哀伤之情涌上心头,昨日与穆诚相见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会儿的穆诚云淡风轻,即便城破在即也临危不乱,原来早存了殉国之志,又想到这些年来他对自己未有半分相负,还费尽心思想弥补自己与先生的关系,不禁悲从中来。
肖瑜已经去了,如今穆诚又身死,师兄弟三人只余下他一个,黎豫整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至于穆诣那边,他此刻已经没心思再去猜到底他是主动殉国,还是穆诚临终前不忿当年欺辱,将人一并带去阎王爷面前求公断了。
黎豫素日里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子胸中情绪翻滚,可落在脸上却是淡淡的,仔细瞧起来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这眉头一蹙可不要紧,将原本就战战兢兢在文武百官吓得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卓济这些年来贴身伺候黎豫,对他颇为了解,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这是神游去了,赶忙低头轻咳一声。
黎豫被卓济这一声轻咳唤回了思绪,然后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卓济会意,策马向前几步,朗声对着穆诞及其身后众臣一番训斥,从尸位素餐骂到吏治贪腐,从世家倾轧骂到重文轻武,直到将众人骂得冷汗岑岑,才又开始施恩,表明此番军队乃仁义之师,此番南下乃为救民于水火,此番绝不会伤害城中众人,众人的心脏这才又重新规律的跳动起来。
等卓济威风凛凛地将这番恩威并施地话说完,然后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黎豫,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见自家主君面上颇为满意地对自己颔首,这才翻身下马,将玉玺和降表接了过来。
玉玺和降表被接过的一刹,代表着京畿受降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将城门让出,正式迎接黎豫进城。
等黎豫一行人来到禁宫后,便有宫人引着他直奔穆诚的寝宫。此时的穆诚身着一袭紫衣,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恬淡宁静,显然去时并未受什么苦楚。黎豫明白,穆诚是怕自己疑心,这才将一具尸体完好无损的留给了自己。
黎豫看着已经去了的穆诚,想到了他昨日跟自己提得条件,当即对卓济吩咐道:
“去请郁相前来一见。”
黎豫说完,当即一顿,以穆诚的心思,他真要保郁弘毅,这会子郁弘毅怕是已经音信全无了。黎豫自嘲一笑,又吩咐道:
“罢了,不必去了。”
黎豫话音刚落,另一个洪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主君的确不必去了!”
第268章 终章(8)
黎豫闻声转身, 来人竟是早已在官场销声匿迹许久的肖道远,黎豫念着与肖瑜和肖珏的情分,对着肖道远以晚辈之礼见礼, 拱手道:
“许久不见肖伯父, 先时听京畿官员说您病了, 身子可大安了?三公子可好?”
“都好, 都好。”肖道远见黎豫待自己如此客气, 明白皆是因着黎豫顾念着与自己那两个已经去了的儿子的情谊,不禁悲从中来, 待到黎豫登顶人极,马上就能迎来新气象,可惜两个一心报国的儿子是瞧不见了。
黎豫一见肖道远这副悲戚的神态,瞬间明白其心中所想, 亦是感慨万千, 肖道远失了两子, 自己失了穆谦, 可谓同病相怜。不过, 他此刻顾不上与肖道远互相安慰,他知肖道远此刻前来, 定然有事要同自己说, 忙问道:
“方才听您说, 不必去请先生?”
肖道远点了点头, 转头瞥见榻上穿戴整齐一脸安详的天泰帝, 忍不住蹙了蹙眉,显然这先帝的寝房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故而引着黎豫到了御书房,两人边走边聊, 肖道远便将郁弘毅已死的事如数告知。
心软之人往往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事情过去后,往往只记得从前人家待自己的好,却忘了那些加诸的恶,黎豫便是这样的人。此刻,黎豫已经将郁弘毅从前对他的那些算计、利用、冷情抛诸脑后,脑海中浮现的皆是往日郁弘毅悉心传授他一身谋略的画面。他忘不了郁弘毅逐字逐句为他批改文章,忘不了郁弘毅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为他正仪态,更忘不了他第一次接触琴棋书画皆为郁弘毅所教。他本想着,只要郁弘毅不再冒进,老老实实隐居山野,念着他早年为国为民的功绩,他愿意放下成见,好好侍奉他终老,没想到并没有这个机会了。
沉默良久,黎豫才怅然道:“先生临终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晚辈。”
“这也正是老夫此行的目的。”肖道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到黎豫眼前,“正德临终遗言,让老夫务必交到你手中,也算是全了你们师徒一场的情分。”
黎豫接过一瞧,书名处光秃秃的,但书册却颇为老旧,大略一番,字迹皆为郁弘毅亲笔所述,上头还有涂改批注,显然事出突然还来不及校对,便被当成遗物送了过来。
“先生这是何意?”
郁弘毅生前为大成留下了不少值得珍藏的典籍,上到他的理论著作,下到他带人勘测的舆图,全都在外放时留在了京畿,自打到了登州、进了清虚观后便封笔不再写书,黎豫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本。
肖道远拿眼神轻飘飘地点了一下那本书册,“正德说,从前教了天泰帝,却没教你的,都在里头。”
黎豫深知,郁弘毅教穆诚的是保基业定乾坤的为君之道,教肖瑜的是光风霁月的为相之道,而教自己的,则是阴暗诡谲的为相之道。如今,却是选择在临终之前将为君之道倾囊相授,让黎豫颇为诧异。
“先生——先生,他怎会?”
肖道远见难得见黎豫露出这副清澈的愚蠢模样,失笑地摇了摇头。郁弘毅临终自觉大势已去,知黎豫心性坚韧,乃是江山可托付之人,又不欲徒增黎豫心理负担,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肖道远,不必让黎豫承这份情。
肖道远知道这对师徒彼此之前有算计也有真情,不愿违逆挚爱之人的临终嘱托,更不想他这份心意被误解,最终还是坦言道:
“主君,这老匹夫的心思,您不是知道么?若是瑜儿堪当大任,依着他从前的谋划,主君当是被舍了的那个弃子;若是瑜儿心性依旧软弱天真,那主君当是入朝替瑜儿做腌臜事的那个。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最终入主中原的却是主君,他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情势下,主君才是江山可继之人,这才要将这为君之道拱手让人。”
肖道远这话不偏不倚,将郁弘毅这些年来的小心思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黎豫眼前。可黎豫也不是傻的,若是郁郁弘毅真的对自己没有半点爱重之心,这本书册他完全可以直接带到地下去。
“不知先生埋骨何处?”
肖道远挑眉,故作玩笑道:“怎的?主君还嫌不够解气,要把人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不成?”
“肖伯父,您知我不是那个意思。”黎豫有些无奈,他只不过是想要尽一点为人学生的心意罢了。
肖道远自然知道黎豫是一片孝心,只不过郁弘毅明言无颜面对黎豫,更不愿黎豫拿到书以后再对他感恩戴德,身为挚爱,这点意愿肖道远还是能为他办到的。
肖道远朝着天泰帝寝宫的方向一努嘴,“你家先生如今有两个心爱的得意门生在下头作伴,不用你个没序齿的去凑热闹,你也不用着急,等你百年之后想见自然见得到。”
黎豫从前就听说,肖道远性格跳脱,在朝中一直是个难缠的角色,也就从前郁相和林相两位能稍稍压得住,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黎豫还想再问,肖道远没给机会。
“你不用担心那老匹夫无人侍奉香火,老夫与他相知一场,该做的一样不会少。”
该杀不会手软,该缅怀的也一样会缅怀。
肖道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也不好再问,只得躬身一礼,“那就有劳肖伯父了。”
“好说,谁让人是老夫送走的呢。你好好保重吧,这以后的担子可不轻。”肖道远无所谓的一挥手,转身潇洒离去。刚走出去十步远,似是想到什么,突然驻足,回头望着黎豫严肃道:
“老夫知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整顿超纲破世家乱局的决心,老夫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要做一定要连根拔起,斩草不除根、出风吹又生。”
这话让黎豫满腹疑惑,想要再问,肖道远却只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
若放在平日,黎豫肯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奈何今日他刚入城,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也着实顾不上了。
当初黎豫是如何在京畿除了林相一家又如何被黎晗开祠堂羞辱众人清清楚楚,此刻当初看过热闹的小世家们皆惶惶不可终日,后悔当年一时脑热接了黎晗的帖子,现下都担心黎豫秋后算账。
不过这些人着实是多虑了,且不说黎豫为人心怀宽广,只要不是蠹国害民之辈,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就在众人皆以为黎豫会扎根京畿,登顶人极,然后秋后算账时,黎豫只在京畿待了三日,布置好一切事宜后,亲自率军南下了。
南下之前,黎豫做了三件事。
其一,释放了天泰帝扣押在宫中的禁军统领家属,加之从前在北境的交情,黎豫彻底拿下了京畿禁军,由五万北境边防军与京畿禁军换防,赵卫和苏淮共掌京畿禁军,京畿军权落定。
其二,在禁宫中遇到肖道远后,黎豫分别于第二日、第三日亲上肖府,以主君身份三顾茅庐请肖道远出山。肖道远拗不过黎豫,最终同意在黎豫南下期间暂代同平章事一职。
其三,将愿意归顺、且愿意为新朝的效力的文臣原职留任,将黎贝玉和谢淳分别放入东西两府任职,同时启用当年肖瑜亲自培养的太学生,放入东西两府下的各个衙门,确保在一场动乱之后,朝廷能够快速恢复运转。
安排完这一切,黎豫带着卓济、李守和容修率领由边防军和禁军重新整编的军队南下抗敌。等黎豫到了襄州,与郭晔汇合后,黎豫才知道南境的情况远比传到北边的乐观太多。
原来,当初穆谦带领五万禁军守着西面的襄州,凭着当年在北境战场上实战出来的谋略和一腔孤勇,借着山川地利之险,竟然与南蛮的十二万精锐打了个有来有回。再加上肖瑜以命相争,给他争取了十日的喘息之机,刚开始在襄州战场上,南蛮竟然没讨到穆谦半分便宜。十日功夫,穆谦带领禁军以较少的人员伤亡歼敌两万余人
可禁军毕竟只有五万人,早已人困马乏,等叛变的楚州常备军到了,穆谦腹背受敌,一边避着南蛮精锐的锋芒,一边防备着楚州常备军的偷袭,即便是这样,最终仍以禁军五万人的代价歼灭了近十万南蛮军队。
剩下的两万南蛮士兵若非有着楚州常备军打掩护,还有熟悉地形的大成叛徒做内应,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如今七万人盘踞楚州龟缩不出,已经被郭晔派兵团团围住。
虽然当前情势乐观,但黎豫心中并不好受,如今这有利的局势,都是先前穆谦带着五万禁军兄弟拿命换来的!当年他们怀着必死的决心上了战场,却被同胞背刺,黎豫不敢想象,他们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同胞的屠刀挥上他们颈间的那一刻,他们的心该怎样的痛!
第269章 终章(9)
“阿豫, 咱们已从西北两面兵围楚州,东面是海,楚州败局已定。你是想速战速决还是?”郭晔在布防图上为黎豫展示着当前的兵力分布, 如今加上黎豫从北边带来的兵力, 楚州想从西北两个方向突围根本不可能。南蛮军队和楚州的叛军要么投降受缚, 要么向南逃亡, 别无退路。
本来还紧绷着精神的黎豫见到这等利好局势瞬间松了口气, 看起来南境外战的局势已经不用他考虑许多了。黎豫只微微扫了一眼布防图,不走心接了一句:
“分一队人去南边截住他们的退路, 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还是率军攻城速战速决,全凭郭大哥做主。另外,西境、北境和京畿来的军队就劳烦郭大哥统筹安排了。”
郭晔担忧地瞧了一眼心事重重的黎豫, 关心道:
“我瞧着你整个人怎么蔫了, 赶路辛苦了?这事怪我, 以为你会停留在京畿料理朝中之事, 怕顾不上南境的战事, 就没着急把情况往北发,没想到你转头就来了。”
黎豫满腹心事的摇了摇头, “郭大哥, 即便我不来, 凭你的能力, 解决南境的叛军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郭晔一听, 自然明白他为着什么,非常为人兄长范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劝道:
“我明白,要不然你也不会放着闵州那个世家心思最多的地方不去, 先跑到襄州来。这些日子,兄弟们都尽力去找了,仍旧杳无音信,怕是——”
“不!”黎豫没让郭晔把话说完,语气坚定道:
“不会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日没见到穆谦的尸首,我就不信他弃我而去了!他答应过我,要给我一个海河清宴的至治之世,穆谦向来守信,他不会骗我的!而且成业起过卦了,穆谦没死!他没死!”
黎豫见到容成业的当日就把他的话发函告知了郭晔,请郭晔务必替他仔细找寻穆谦的踪迹。郭晔知道,这些日子为着收复失地,起兵南下,黎豫强压着对穆谦的思念和心痛,白日里若无其事的指点江山,除了不怎么爱说话了之外,旁人瞧不出有任何一样。可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黎豫却偷偷躺在床上流眼泪,一流就是一宿。若非卓济在替他整理房间时,数次发现了他被泪水沾湿的枕巾,怕是连郭晔都被黎豫强装的镇定给骗了。眼见着收复南境就在眼前,郭晔知道黎豫那份情绪压不住了,颇为心疼道:
“好好,你别急,你别急,兄弟们一直在找,没有停歇过!”
“郭大哥,我想自己去瞧瞧。”黎豫低下头,虽知时机和地点都不妥,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西境之主,不再是挥师南下的无冕之王,他只是一个刚过弱冠之年却痛失挚爱的可怜人。
“不成,现在南境未平,除了北上的南蛮,到处都是流窜的盗寇,还有一些首鼠两端的常备军伺机而动,我不能放你去冒险!”如今大成已亡,穆谦音信全无,天下安危系于黎豫一人之身,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是南境诸州尚未收复,就连京畿诸州登时也会乱了,郭晔冒不起这个险,更担不了这个责任。
黎豫再次抬眸,眼眶湿润,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能让他这般软弱了!他眼尾红红的,就这么无辜地、哀求地看向郭晔,“哥,我真不能没有他。”
郭晔草莽出身,孑然一身,深感黎豫知遇之恩和扶助之情,一直拿黎豫当亲弟弟宠着,黎豫但凡求他点什么,他都不会拒绝。再加上平日里黎豫又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乍一摆出这副受伤又无助姿态,杀伤力着实太大,让郭晔这个当大哥的立马就心疼了。
虽然郭晔深知这么多月杳无音信,穆谦已然凶多吉少,可现下这话,他当着黎豫的面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得期期艾艾道:
“哎呀,你别这样,我又没说不让你去。不是,我是说,你不能去,你真不能去。”眼见着黎豫的眼尾越来越红,郭晔是真见不得他这幅模样,瞬间缴械: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真是欠了你个讨债鬼的!你先歇一日,明日我就派人领你去他坠崖的那一带亲自去找。咱先丑话说前头,自己冲上去找没问题,人得带着齐全了。”
黎豫红着眼眶,盯着郭晔,嗫嚅道:“今日午后就去。”
“成成成!”郭晔是再也见不得黎豫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摆摆手示意人赶紧走,还忍不住抱怨道:
“我要是会作画,真该把你这副模样画下来,让众兄弟们都瞧瞧!”
郭晔待黎豫耐性十足,但对旁人却没那么多好脸色了。黎豫前脚刚去内室洗脸,郭晔后脚就逮住来找人的卓济一顿发作。
“他不懂事,你们也不劝着!就知道纵着他胡闹!”
卓济不知道方才两人说了些什么,莫名其妙被郭晔抢白一通,甚是委屈,再一听他言语间还把黎豫捎带上了,不满道:
“主君那样的还叫不懂事呢?普天之下,也就您敢这么说他。就连从前殿下在,也不敢的,就别说我们了!”
郭晔本就气不顺,还被卓济挤兑,气得照着人脑门就是一个爆栗,“你这么狗腿子,以后是当不了直臣的!白瞎阿豫的一番栽培!”
卓济撇了撇嘴,揉着脑门,一脸不屑道:
“哪有!主君可说过,过刚易折,要我不要像他早年那样一根筋,才能少吃亏!”
郭晔冷哼一声,“不只早年一根筋,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倒霉孩子不知道从哪个神棍那里听了几句疯言疯语,还就当了真了。现在南境多乱,他什么身份,不要命一样往战场上冲,本帅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卓济咂摸着郭晔意思,大概也能猜到是为着容成业离开时给黎豫说得那两句话,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缺心眼道:
“容三公子也能不算神棍吧,当年得亏他算到殿下有难,及时提醒,殿下才逃过一劫。”
“本帅跟你说不明白!”郭晔算是看清楚状况了,这小子里外里都是向着他主子的,说一句他总能想出三句来辩白,自己一个舞刀弄枪的,再说下去肯定要吃亏,讪讪的闭了嘴。他今日刚从前线赶回来,一进门听说黎豫到了就来见他,这会子正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岔开,才想起来卓济昨日就到了,随口问道:
“听说你小子比他还早来了一天,你素来不是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吗?”
卓济嘿嘿一乐,四下打量却不见黎豫踪影,才道:
“之前主君说,想要见见襄州当地的大儒、耆老、乡绅,让我提前一天来安排,说是跟大帅照面后,立马去见。现下人到了,特来请他过去么,主君人呢?”
算算日子,黎豫上午才到已是马不停蹄,跟自己见个面就去见乡绅,午后立马上前线,这小子对自己真是够了狠的,什么都不耽误。郭晔想到他这紧凑的行程就忍不住牙疼,撇着嘴满脸嫌弃地朝里间一指。
“盥洗去了,一路风尘仆仆的,也不知道歇一歇。”郭晔说到此处突然一顿,然后失笑,自言自语一句,“罢了,他想找就找吧,若真能找到了,好歹有个人日日盯着他,他也活得像个人样。”
说话间,黎豫已然自己走了出来,整个人四平八稳,全然不见了方才那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只有仔细观察时,才能隐约在他眼尾处瞧见一抹若有似无的红痕。
若是黎豫还是方才那副颓丧模样,郭晔心中还有底,现下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心头不禁发憷。郭晔害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黎豫这股强撑的心气就散了,略显担忧道:
“用不用我陪你去?”
郭晔行伍出身,不似朝中文臣遇事不动声色,这会子对黎豫的担忧都摆在了脸上。黎豫看在眼中,甚觉窝心。他不欲郭晔为自己忧心,想着还是把他支出去,省得他一门心思都搁在自己身上,故作轻松道:
“不必,这次突然让卓济将他们喊来,他们本就胆战心惊,您行伍出身,若是再现身,怕是要将他们吓破胆了。您不妨先去盘一盘,看看是不是先派一部分兄弟回去,现下西境和北境的精锐驻扎南境,虽然声势浩大,但军费开支不是小数目,咱家底不富裕,能省则省。”
郭晔被黎豫这副精打细算的模样搞得有点无语,抱怨道:
“瞧你这副小家子样!打天下的开国之君混到你这样的,从前还真没见过。”
黎豫故作深沉的吐了一口气,两手一摊,“谁让我穷!”
郭晔看着黎豫这副哭穷的模样,瞬间哭笑不得。如今只要他想,回头去京畿就能登基,天下都是他的,偏偏摆出这副小家子做派。郭晔知道他故作姿态是为着让自己宽心,也承他的情,上前在他肩膀上攥了一把,没再说什么,自顾出去了。
黎豫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卓济去见襄州那些本地的耆老。
第270章 终章(10)
等黎豫来到正厅, 襄州以当地世家杨氏、盛氏两家为首,伴着从前几个地方官员、乡绅、耆老皆已经恭恭敬敬地跪了一地候着他。
因着众人不知黎豫是何等心性,只从祯盈十七年登州檄文的描述及成祯帝在位时那场事涉一十八名朝臣的谋逆大案中猜测黎豫当是一个心机深沉手段激烈之徒, 是以一个个噤若寒蝉, 同时又忍不住好奇之心, 想瞧一瞧如今手握天下的这个少年, 到底是何等风姿。
黎豫将这群人的小心思摸了个明明白白, 等入了正厅,他便直接自顾去上首落座, 请众人起身后,耐着性子将一杯清茶饮尽,才不紧不慢道:
“黎某初到襄州,劳动诸君前来, 有几桩事, 要聊一聊。想来现下京畿的情况, 诸君皆有耳闻, 就不必黎某赘述了。”
襄州众人早在来时就已经互相勾兑过, 襄州以杨氏为尊,杨家主杨铭率先开口, 表明态度, “先时南蛮入侵, 若非晋王殿下带领禁军奋勇杀敌, 襄州必然不能保全。听闻北境与西境同心一体, 主君起兵一为驱除鞑虏,再为替殿下报仇雪恨, 此番襄州愿投入主君麾下,共同御敌, 为殿下讨回公道。”
有郭晔亲率西境铁骑驻扎襄州,襄州众人投诚的局面早在黎豫意料之内。只不过,黎豫是务实之人,来见众人是为着敲定襄州军政要务,杨铭几句表决心的空话于他而言是万万不够的。黎豫面无表情,又将目光投向下首左边的盛氏。
襄州众人先时猜测黎豫南下,不过是诸州转转。本想着几句话把人糊弄过去,等人走了,军队撤了,天高皇帝远,大成京畿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也不信这个从登州那种穷乡僻壤走出来的山野小子就能对他们怎样。可眼下的局面超出了他们的预料,盛世家主盛历一眼便瞧明白黎豫的不满,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要难缠,一时之间拿捏不好分寸——承诺少了,怕得罪黎豫,承诺多了怕回去落襄州其他世家埋怨——只得继续和稀泥道:
“杨兄所言,亦是盛氏之愿,不论主君有何差遣,襄州上下定然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襄州地处边陲,资源贫瘠,人才凋敝,商贸亦不发达,即便是这样,这些年来在南境能有一席之地,证明襄州在座的这些头目不是泛泛之辈。黎豫知道光靠口舌之辩,事情永远推不下去。拿下京畿的那一刻,他便暗暗发誓,他不会重蹈大成覆辙,他们师门四人,先生和两位师兄没做成的事,他一定要做成!
黎豫将茶盏往手边的几案上不轻不重的一放,冷冷道:
“既如此,官制如何定、府军如何留、察举如何选,商贸税收、盐铁茶粮、河渠军械都该有个章程,就劳烦众位给个准话,先时肖参知南下,虽未抵达襄州,但改革方案显然已呈送诸位过目。”黎豫说到此处,觑着众人脸色,起身踱了两步,又轻飘飘接上一句:
“对了,忘了告知诸君,黎某与天泰帝、先朝肖参知系出同门,乃大儒郁弘毅关门弟子,所思所论一脉同源,众位可明了?”
黎豫口中轻飘飘一句话,落在襄州众人耳中不啻一声惊雷。他们没想到,黎豫身为继任之主,竟然要延续亡国之君尚未推行下去的政策,关键那些改革皆会动摇世家根基,一个个瞬间变了脸色。
“主君,天泰帝乃大成亡国之君,怎可再用其改革方案,此事万万不可,还请主君三思。”杨铭仗着杨氏力强,率先开口。
黎豫不恼不怒,面色淡然地瞧了杨铭一眼,不徐不疾道:
“大成亡,非亡于改革,乃亡于迟于改革。此外,望诸君知晓,改革之事并非黎某征求诸君之意,告知而已。若今时今日,黎某还要像前些日子若素师兄改革那般委曲求全,黎某还有何面目面对南下的四十万将士。”
此言一出,众人面如金纸。四十万雄兵盘踞,别说一个襄州,就是整个南境,也早已成了黎豫的囊中之物。他们此刻才明白,这个从登州出来的黎氏庶孽,远比京畿穆氏要强硬,而今日,纵使他们巧舌如簧亦恐无力回天。
黎豫踱回上首,气定神闲的落座,微微一笑,“此时此刻,黎某还愿意坐在此处与诸君深谈,足见诚意,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盛历与杨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明白了黎豫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若众人敢有异议,等郭晔荡平了楚州,襄州就是下一个众矢之的。杨铭咬着后槽牙,朝盛历点了点头。盛历会意,起身对着黎豫拱手恭敬道:
“襄州上下愿从西境官制,世家不设府军、不涉政、不干预察举,人才选拔皆以京畿为准,不敢擅专,盐铁归公,粮食愿服从中央调拨,襄州不涉河渠军械,将来若京畿有命,襄州无有不从,至于商贸,还望主君能给襄州留一份自治之权。”
黎豫点了点头,“准,中央和地方财政二八分成。”
这样的分成比之成祯帝、天泰帝在时的四六分成已极为厚道,众人见还算有利可图,瞬间松了一口气,厅内气氛比方才缓和不少。众人见最最棘手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又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同黎豫套着近乎。
黎豫耐着性子周旋着,待聊得差不多了,方将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抛了出来。
“黎某初来乍到,对襄州风土人情不甚了解,不知诸君可知襄州有何处可称得上是虚无、混沌。”
虚无?混沌?道家之语?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泛起了嘀咕,传闻中这位西境主君博览群书,却没听过他还有求仙问道的心思,难道古往今来,登顶人极的帝王都免不了要走上修仙的道路?
虽说众人心中泛着嘀咕,但黎豫有问,他们不敢不答,又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得将坐在末席的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推了出来。
老者年逾古稀,乃襄州有名的大儒,虽出身不入流的世家周氏,但因着学识广博广收门徒被众人尊称一声周老。周老捋了捋下巴上的白须,想了想才道:
“有诗云,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主君所言混沌、虚无之处,若从书中所寻,当为闵州岳阳,不在我襄州地界。”
抛砖引玉的一句话让众人活跃起来,跟随盛历前来的盛氏嫡子盛疏道:
“若依着周老所言,襄州还真有一处。”
黎豫闻言,眼睛一亮,“何处?”
“此处向北百余里,地处甘州、荆州、襄州交界处有一瀑布,瀑布下为溪流,瀑布落下处,云雾缭绕,虽无岳阳楼壮观,水汽氤氲处,眼前皆白,目不视物,或可当虚无混沌来解!”
“好!”黎豫感激地瞧了他一眼,赶忙示意卓济,让他拿出随身的地图,在盛疏的指点下标注出方位。
众人见黎豫这般重视,亦搜索枯肠,妄图找到点什么沾边的。
“主君!我还知道一处!”说话的乃是跟着杨铭来凑热闹的杨家幺儿杨枝,“此处西南五十里,跟楚州搭界处,有一道观名为九阳观,前些时日来了个老道士挂单,得了处所,被他改名做‘虚无斋’。”
黎豫有些哭笑不得,他虽不通六爻之术,却也曾经在郁弘毅处略有涉猎,知道六爻以象断事,虚无、混沌乃卦之象,非指具体地名。不过,他不忍拂了杨枝的好意,也让卓济记了下来。
这一下不得了,为着在黎豫面前表现,众人但凡能想得到的、沾点边的,通通跟倒豆子一样往外讲。甚至有乡绅连前日从滇州回来,路上做了个梦,梦到鬼打墙,还要硬往上凑,非要卓济也记下他做梦的客栈,搞得卓济哭笑不得。
黎豫一见失态愈发离谱,知道这些人实在给不了什么有用的信息,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见跟在周老身后伺候的一个后生怯怯地瞧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事?”黎豫怕是自己先时面色太过冷硬,吓坏了孩子,驻足,自觉地放温了语调。
那名后生轻轻撕了撕衣角,嗫嚅道:
“主君若是要去这些地方都不打紧,千万要避开城东南二十里的馒头山,那山上有山匪,盘踞多年,凶悍的很,莫伤了主君。”
黎豫闻言,转头看向杨、盛二人,眼中探寻的意味明显。
杨铭生怕黎豫怪他们御下不力,又怕黎豫在襄州地界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没法跟那四十万铁骑交代,赶忙解释道:
“主君莫要生气 ,襄州地广人稀,又多山地,山匪横行霸道惯了。几十年来咱们几家凑了不少钱去剿匪,浪费银钱不说,还伤了不少兄弟性命,却收效甚微。主君且听他一句,避着些,若是遇到了,给些银钱保命就是了。”
“好,知道了。”黎豫揉了头眉心,转头出门,边走便吩咐卓济道:“记下来,等打退南蛮拿下楚州,让大帅平了那个山头再退兵。”
第271章 终章(11)
李守骑在高头大马上, 一边目送着踏上返程之路的将士,一边有一搭无一搭跟前方领先一个身位的郭晔聊天。
“这楚州二十万的确就够了,剩下的就这么走了?留在南境剿剿匪也成啊。”
郭晔抱着胸, 连头都没回, “没办法, 他抠!”
李守脑子一下子卡住了, 反应了半天, 才明白这个“抠”说得是谁。李守在北境掌管军械和财政,明白为了支持起兵, 西北二境把家底都拿出来了,着实不能怪黎豫节省,再加上是这群大老粗里面最谨言慎行的,也不好对主君评头论足, 只得尴尬的笑了笑, 想着快速结束这个不该起头的话题, 没话找话道:
“那啥, 楚州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下面咱们慢慢跟他磨还是速战速决?”
郭晔整个人松松垮垮地伏在马背上,一条胳膊撑着马背, 另一只手托着腮, 姿势颇为别扭, 落在李守眼里就是一副牙疼相。
“昨日跟主君商量一番, 决定还是围上他三五个月, 迫他们开城投降为好。”
李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现在有了襄州和闵州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 倒是能围得起。不过,主君之前不是说虽然楚州城高池宽, 但南蛮并不擅长借助围地优势作战,再加上他们长途奔袭,早已人困马乏,又被团团围住,心态早就崩了,速转速就也未尝不可。”
郭晔瞟他一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变卦了呗!”
“为何?”李守扬眉,不解其意。
郭晔直起身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因为他抠啊!”
“啊?”李守纵使再谨慎,也是军营里出来的,骨子里还是不拘小节的,挠了挠腮,想了想才道:
“主君平素对军营开支还挺大方的,不过他自己生活的倒是挺简朴,穿的衣裳还是几年前殿下给他做得。哎——自打殿下去后,主君连件新衣裳都没做过了。”说到此处,李守想到穆谦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心中不免悲痛起来,不过他们这些军营的汉子不惯于表露感情,赶忙再次把话兜了回去,“这么算起来咱攻城的火药、军械、战马、粮草,都是钱换来的,主君舍不得也是应该的。”
郭晔一脸高深莫测地凑到李守跟前,故作神秘道:
“你以为他是舍不得这点家当么,这可大错特错了。你是没瞧见他刚看到楚州城外那依着护城河而建的水渠的表情,眼睛都放光了,再看到那座水运仪象台,连路都走不动了。回去就一直唉声叹气,一边赞美楚州千年古城文化底蕴雄厚,一边慨叹百姓智慧无穷借助自然发展技艺。”郭晔说到此处,一勒缰绳,与李守并肩而行,然后一把揽上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拇指朝着楚州方向一指,凉飕飕道:
“老李啊,你说这城咱要是一炮给轰了,照咱主君那扣扣搜搜的劲儿,怕是半年也缓不过劲来!”
李守明白了,黎豫还是舍不得兵火燃进楚州,这才用最耗时最费力最原始法子,围而不攻。李守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拿胳膊肘戳了戳郭晔,问道:
“那登州怎么办?听说安国侯撺掇登州誓死不降。”
“屁的安国侯!”郭晔朝着旁边吐了一口吐沫,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京畿谢淳来的书信,东境诸州皆上表归顺,除了登州在黎晗的坚持下,负隅顽抗。郭晔不屑道:
“大成都亡了,哪来的侯爵,要有也是咱主君登基后封的。要不是主君拦着,老子早把黎晗那小子宰了,哪能留他性命到今日。等南境事了,看老子不把登州踏平了。”
李守眉头微微一蹙,“你悠着点,尤其是在主君面前,登州好歹是他的故乡,他现在心里头不舒坦,就别因着这事往他心头插刀了。”
这话说得在理,黎豫对登州的感情复杂,不是他们外人能够轻易置喙的,郭晔认同的点了点头,两人默契的将登州的事按下不表。
这边郭晔和李守率军对楚州一围就是六个月,那边黎豫沿着楚州襄州接壤处搜索,一搜也是六个月。六个月的时间,黎豫将穆谦坠崖下前后二十里的山路从内到外翻了五遍,一遍比一遍仔细,没放过一片草丛和一处石碓,却是一无所获。
每日清晨,黎豫满怀希望出门,到了深夜才灰头土脸的颓丧着回来,随着搜寻的深入、次数的增多,黎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情绪也越来越低落。
直到楚州城头挂上白旗,楚州城门大开,谢氏投降受缚,南蛮派使和谈,黎豫依旧没有找到穆谦的蛛丝马迹。
时至今日,和谈事宜已不必再由黎豫亲自出面,索性一门心思寻找穆谦的踪影。郭晔知道自己口才一般,而且怕面对屠戮同胞的外邦蛮夷压不住脾气,思来想后黎贝玉便被他一封手书召来了南境,美其名曰为新朝培养外交人才,给年轻人历练的机会。
和谈之事,本就是讨价还价,这种事底线在何处,黎贝玉不敢擅专,跟郭晔、李守讨论过后,总觉得差点意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一句黎豫的意思。
黎贝玉在黎豫门外等到月上中天,依着门框都快睡着了,才见黎豫踏月而归,发丝已乱,衣摆和鞋子上皆是泥水,整个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在黎贝玉眼中,黎豫一直是一尘不染优雅从容的模样,即便是当年在北境,他有心相阻,奚落黎豫,也不见他有狼狈之色,今日一见,黎贝玉忍不住将眉头拧成个疙瘩。
“你怎么弄成这样?”
黎豫见到黎贝玉,颔首示意,“雁之这么快就来了,进来坐。”
黎贝玉见黎豫这副又累又丧的模样,知道他肯定又无功而返,忙道:
“不必了,我就两句话,你还是多花些心思盥洗歇息,想来你也累了。”
黎豫失笑,难得听刺头一般的黎贝玉说句软话,在屋外驻足,只放了卓济先入内收拾。
黎贝玉长话短说,“若素于我有知遇之恩,更有栽培提拔之情,若非谢氏从中作梗,若素不会身死楚州,这个仇我肯定要报。更何况谢氏勾结外敌,祸乱朝纲,不能轻纵,我请示过大帅,他也是这个意思。”
黎豫想了想,“对楚州谢氏的处置,我没意见。不过雁之,我劝你眼下专心与南蛮和谈,不要插手楚州谢氏的事。”
第272章 终章(12)
黎贝玉不满地挑眉道:“你是信不过我, 还是觉得我办不成此事?”
黎豫再次失笑,用袖子拭了拭额头的汗珠,叹了一口气, “你何必诛心。你自己心里明白, 但凡我对你的忠诚和能力有丝毫怀疑, 根本不会东进的路上带上你, 更不会在南下时, 将你留在京畿镇守。”
黎贝玉冷哼一声,没再吱声, 算作是对自己方才没事找事的默认。黎贝玉这些年跟在黎豫身边,虽然慢慢折服于黎豫的才能和品性,却还是忍不住想跟他别苗头。
“那你什么意思?大帅将我喊来楚州,不就是来给楚州收拾首尾的, 你现在不让我插手, 岂不是在大帅面前下我面子?”
黎豫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找了一天, 疲累不已, 此刻没心思像往日那般与黎贝玉斗嘴,将利害关系点明:
“谢氏上一辈虽两位嫡子虽斗得水火不容, 但丝毫没将恩怨带到下一代, 反而这些小辈与叔伯关系极为亲近, 小辈之间私交亦笃, 你为着替师兄报仇, 一时冲动处置了谢氏容易,回头你该如何面对归朴?若我没记错, 自打你来到西境,全然不见了在北境时的谦卑内敛, 身上就跟长刺一样,逮谁刺谁,唯独跟归朴合得来。”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一番考量皆是为着自己,有些讪讪的,“归朴性格讨喜,与诸将皆十分合得来,无论谁来出面,总归会让归朴心中不舒坦。”
“归朴广结善缘,可你只有归朴这一位挚友吧?”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还为他考虑到这一层,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即便我在后面缩着,这坏人总要有人做,总要伤了情分。”
“这坏人我来做,大帅那边我亲自去说。”黎豫慢条斯理讲完所思所虑,精力集中于思绪片刻后,身体上的乏力渐渐环节,终于稍稍提起了一丝精神,才有了气力与黎贝玉斗嘴,“总不至于让你在大帅面前丢了面子!”
黎豫此举,无疑是保全手下,将嫌怨自己背负。黎贝玉本该对他敬佩不已,可他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就想跟黎豫呛火。这次,他难得心平气和说两句话,没想到黎豫言语间还捎带着损了他,登时来了斗志,忙道:
“你要是用邋遢幅模样去见大帅,丢面子的可不是我,赶紧去洗洗涮涮,还北境边防军的门面呢,啧啧。”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前嫌早已在日久相处中逐渐消散,只将初见时谁也不服谁的态度维持至今。
黎豫没想到黎贝玉抓着自己衣衫不整作筏子,有些无奈又头疼,抱怨道:
“记得从前你在北境时,从容有礼进退有度,怎的到了西境,跟换了个人一样,见谁都跟人家欠你钱似的,摆着张臭脸。对旁人不理也就罢了,偏偏爱针对我,时不时就刺我两句。所以,我一直想问,我到底哪儿得罪你黎雁之了?”
黎贝玉抱胸,好暇以整,“其实,就是想瞧瞧你,能忍我到何时?”
“为何?”黎豫有些诧异,不过他也不傻,稍稍一琢磨便恍然大悟,“所以,你一直觉得,我邀你来西境是故作姿态,是要伺机给你穿小鞋?”
“嗯咯。毕竟我在北境坑了你一把。”黎贝玉自顾往门口的台阶上一坐,还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示意黎豫也坐,“不过,我防了你许久,却丝毫不见你使坏,对我和对其他人并无二致。所以,我得想别的法子刺激刺激你,谁知道你是真有涵养还是装的。”
黎豫难得碰上黎贝玉肯交心,也不顾得仪态,与他并肩而坐,“你现在觉得呢?”
黎贝玉撇撇嘴,故意摆出一副瞧不上眼的姿态,“不好说,有些人就是能装!”
黎豫气结,明知黎贝玉是故意这么说,还是嗔怪道:
“同样是你的主君,从前可不见你这么跟穆谦说话!”
话已然说开,心结已结,黎贝玉也不再矫情,笑得坦然,“当然是欺负你脾气好,殿下那里,我可不敢得罪。”
乍一提到穆谦,黎豫的笑意僵在了嘴角,神色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缓缓低下头,将表情埋在阴影里,良久才道:
“不是的,他脾气也很好的,你们不知道罢了。”
黎贝玉自觉失言,他跟随黎豫处理军政要务,对他的状况一清二楚,若非家国未定,黎豫不得已强打着精神,否则人早就垮了,黎贝玉探了探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拍了拍黎豫的肩膀,“我相信,你肯定能把殿下找回来。”
黎豫眼眶含泪,强颜欢笑,“是,一定得把穆谦找回来,要不然我这个好脾气,哪里能制得住你。”
“那你加把劲赶紧找,等忙完和谈,我也去帮你。”黎贝玉怕再说下去,平白惹得黎豫伤心,赶忙把今日正事抛了出来,“说起和谈,今日本是来找你讨主意的,还请主君示下,这价码咱开多少?”
黎豫认真想了想,“找李守要个账目,这次西境和北境南下耗费多少军费和粮草,十倍之数找南蛮来讨。”
“十倍!”黎贝玉蹭得一下子站起来,嗓音一下子提了上去,忍不住就爆了粗口,“你他妈疯了,要这么多!是要连你儿子登基后的花销也要出来不成?南蛮那种穷乡僻壤,怎么给得起!”
“你好好一个读书人,跟郭大哥他们学什么不好,非学爆粗口?”黎豫嗔怪一句,伸手把黎贝玉拉回身边坐下,这才淡淡道:
“有胆子北上,就承担得起后果。现下给不起,那就分十年、分二十年给。金银给不起,就拿城池、粮草、军械、兵马、人口来抵。总归是有法子的。”
黎贝玉听他口气不似玩笑,有些犹豫道:“咱们,咱们要这么狠么?”
“你知道为什么西境和北境留了个空壳子,但胡旗和西戎却不敢越疆域一步吗?”黎豫长叹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北境与穆谦并肩作战的岁月,良久才开口,“因为西戎是让郭大哥打服了,只要听到他威名,西戎就瑟瑟发抖,不敢越雷池半步,而胡旗则是让殿下打废了,没人能上战场了。如今,殿下未归,新朝未立,诸州尚未统一,这个时候不能让南蛮埋下隐患,所以要给他致命一击,至少在这一代和下一代,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力。”
黎贝玉没想到黎豫已经想到了这么远,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法子倒是一劳永逸,可人家要是不从呢?”
黎豫一脸理所当然,笑道:“那就看雁之你的本事了!要是公道的讨价还价,郭大哥和老李他们就够了,哪用劳动你从京畿过来。不过我相信,凭着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在西境跟兵痞子打交道锻炼出来的匪气,能讨来的只会多不会少。”
这笑容看得黎贝玉心里直发毛,只觉脊背上冒了一层冷汗出来,又拿着袖子在额头抹了一把他以为洇出的汗珠,干笑两声,“要放在刚到西境那年,我肯定会觉得你在给我穿小鞋,现在权当你是夸我了。”
“那就瞧你的了!”见黎贝玉应下来,黎豫心满意足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屋内走去,留下一句玩笑:“夜黑路远,你自己小心,我要睡了就不送你了。你要害怕,就找卓济送你回去。”
“嘁!”黎贝玉懒得理他,自己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捉摸着方才黎豫的话,又更新了对这人的印象,这厮不仅如郭晔说得一般抠,而且还黑心!黎贝玉想到此处,忍不住嘟囔一句:“这头脑打什么天下,回登州做买卖去,肯定是最大的奸商!”
“呦,在偷偷骂主君呐?我可听见了,快贿赂贿赂我,要不然回头去他跟前告状去。”卓济端着一个铜盆,沿着回来走来,边走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脸颓丧坐在石阶上的黎贝玉。
黎贝玉文采风流,黎豫安排下来的函件,时常是卓济拟初稿,经由黎贝玉润色后再正式发出,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偶尔也能开个玩笑。黎贝玉刚被黎豫压了个大担子,正在心底骂人呢,卓济凑上来正好撞枪口上。
“你们主君让你送我回去。你还不赶紧的!”
“啊?这样啊。”卓济是个憨的,“那你等我片刻,待我伺候完主君洗漱。”
黎贝玉也没想真让卓济送,起身刚要离去,转头见卓济身上披着披风,胳膊上还搭了一件出来了。
“你还真去啊?这么快盥洗完了?”
“听说是要送你,就让我先出来了。”卓济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披风递了过去,“主君说夜里冷,让拿给你的,新的,他没穿过。”
黎贝玉一脸诧异,诧异中还带着点尴尬和抗拒,他从来没收到过任何礼物。
见黎贝玉没动静,卓济直接把披风给人系上,“他现在的衣帽鞋袜玉带抹额都是殿下给做得那些,自打殿下出事,大帅和阿梨姐姐给置办行头他就不碰了。”
黎贝玉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他们找人的事,当黎贝玉得知那段二十里的山路已经整整摸排了五遍时,再也忍不住了。
“这么搞下去,人非得疯了不行!我瞧着他现在就已经不大正常了,你看他今日那一身,跟从泥垢里打了个滚似的,从前我在北境见他时,他颓废成那样,也没不修边幅。阿济,你得想想辙,别回头殿下没找回来,咱主君也倒下了!”
最后,卓济在黎贝玉的一番建议下,同意试着劝一劝黎豫。
卓济把黎贝玉逐字逐句教授的话术在黎豫面前一一陈列后,本来黎豫还在犹豫,还是卓济临场发挥,说不妨去九阳观看看虚无斋,碰碰运气也好。
说是碰运气,实则黎贝玉和卓济本意是让黎豫换换脑子,放松一下紧张的精神。黎豫何等心思,怎么能想不透这一点,他也怕周围的人过分担忧自己,从善如流地决定明日先让随行将士休整一日,而他自己则上九阳观。
九阳观地处襄楚二州交界处,掩在群山之中,山路偏僻难行。等黎豫来到观门口,才发现这座道观杂草丛生,香火亦不旺盛,比之清虚观实在差太多了。说是一座废弃的道观也不为过。
不等黎豫发话,卓济就先蹙起了眉头,“当时便觉得杨家那小子不靠谱,将九阳观说得如名胜古迹一般,谁曾想竟荒废成这样!这种道观哪里能有云游道士前来挂单啊!”
黎豫心态倒是颇为淡定,“来都来了,进去转转也好,至少先去瞧瞧那所谓的‘虚无斋’。”
黎豫都开口了,卓济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随行的侍卫一边清理杂草,一边四处寻找虚无斋的踪影。等一行人来到后院,才在一处废旧的院落外见到了一块破烂木板,上面歪七扭八的写着“虚无斋”三个大字!
卓济的脸登时就黑了,对着黎豫抱怨道:“您从前说,有些道士深谙科仪斋醮,常常书写表文,是以字写得都不会太差,您瞧那把臭字,住在这里的怕不是个假道士吧!”
卓济话音刚落,一个爽朗清脆地声音立马从院落内响起:
“谁在外面信口雌黄,敢说小爷和师父是假道士!简直岂有此理!”
黎豫闻声不禁好奇起来,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第273章 终章(13)
黎豫正搜索枯肠将声音与脑海中的人比对, 还未对上脸,就见一个穿着藏青道袍挽着发髻的年轻小道士掐着腰从院内蹦了出来。
黎豫定睛一看,不由得一喜。
本来掳着袖子一副要干架模样的小道士见到来人立马由怒转喜, 快步凑了上来, 惊喜道:
“至清兄,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半年不见, 你都怎么瘦成皮包骨头了!走走,我里头炖了鸡汤, 咱们去喝一碗!”
那小道士边说边热络地上手去拉黎豫的胳膊。
这次跟着黎豫的人都是寒英从西境精挑细选的,并不认识眼前之人,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小道士伸手的一瞬间, 不等黎豫反应, 侍卫玉霄欺身上前, 扣上了小道士的手腕。
“不得无礼——”等黎豫开口时, 已经小道士已经被玉霄紧紧的锁住胳膊, 动弹不得。
“啊啊啊,放手——疼——”
玉霄在黎豫的授意下松了手, 那小道士老大不乐意地揉了揉被扭得生疼的手腕, 对着黎豫抱怨道:“至清兄, 你这侍卫怎么那么狠!”
黎豫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 发现他比起半年前胖了不少, 也黑了一些,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 方才那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显然恢复的不错, 顿时放心不少,“成——,你瞧气色不错,身子大好了?”
小道士明白黎豫咽回腹中的话是什么,他先时被黎豫亲口宣布已死,现下黎豫自然还不知如何称呼他。小道士嘿嘿一乐,非常贴心道:
“我现在跟了师父姓,随着祖师爷留下的字辈,现在叫李和岳,至清兄换我和岳就好。这小院门口在风口上,咱们里头说。”
两人边走边聊,黎豫才渐渐知晓,原来当日分别后,容清扬送容成业去了容家在城郊的别院。经过一番商议,为了保住容成业的一条命,决定让他隐姓埋名离开容氏,远遁江湖再不问朝廷之事。而且,为了打消新朝权贵对容成业一身本事的觊觎之心,连容氏自己也放弃关注这个嫡子的动向,只当他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再不受家门束缚。此番安排虽然前朝长华大长公主万分不舍,但为了小儿子的性命,都没留小儿子过夜,只给了足够的银两就将人赶出了门去。
李和岳提起从前,话中没有丝毫沮丧,反倒因着见到黎豫,整个人颇为兴奋。他从前就佩服黎豫,又被黎豫从火坑中救出,在被赶出家门之际,难得见到个熟人,还是自己仰慕之人,自然颇为亲近。等将黎豫领进一个简陋的小屋,李和岳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
“别嫌弃呀,条件没有京畿好!”
小屋不过一间普通厢房,狭小逼仄,容不下所有人,便只有卓济随着黎豫入内。屋内有一张破旧的方桌和四张条凳,看起来年久失修,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过东西虽陈旧,但胜在干净整洁,目之所及皆一尘不染,可见打理之人的用心。再看李和岳,经过半年磨砺,身上年少稚气褪尽,整个人尽显豁达和从容,再无半点世家子弟的骄矜。
黎豫先时还忧心让容成业远离官场断了前程是否正确,如今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颇为欣慰,撩袍落座,问道:
“瞧屋内光景,仿佛已经住了些日子,你怎么想起来南境了?现下南境可不太平!”
李和岳大大咧咧与黎豫相对而坐,“嘿!说起来,我也是有福气!刚被丢出家门就遇到了师父,想着好些年没在师父膝前尽孝,索性就跟着师父四处云游,师父要南下,我便跟着来侍奉了。”
黎豫想了想这对师徒相遇的时机,但笑不语,这一笑更显清减。
李和岳看着黎豫凹陷下去的脸颊,联想到在京畿初见时的黎豫,那是黎豫虽刚从北境战场上下来,脸上仍有些奶膘在,不像现在,与登顶人极只差了一个登基大典,却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了。李和岳心里颇不是滋味,关切道:
“半年前京畿一见,我便觉得你比之从前清减不少,没想到眼下更是消瘦了,这些日子定然辛苦。快尝尝我煲的汤,我师父那么挑剔的人都说好。”
李和岳说话间便从橱柜里摸出个小碗,从一个还冒着浓浓热气的汤煲中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放在黎豫手边。
黎豫看着那碗飘着厚厚一层油的鸡汤有些为难,倒不是他挑剔,而是这些日子他食不知味,每天只是将就两口维持体力,再多也吃不下。黎豫不忍看李和岳充满期盼的眼神,硬着头皮将汤碗推到了李和岳跟前,婉拒道:
“你的好意心领了,你从前身体亏虚太甚,半年未必修养的好,该多补一补。”
“够得!山野之间也没有好茶叶招待你,就以汤代茶了,至清兄,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李和岳说着,端起汤匙送到黎豫嘴边,“尝一口,我手艺不会叫你失望的!”
曾几何时,也有个人在他拒绝吃药时这般殷切地端着碗来喂,眼前之人突然与那人影像重合,惹得黎豫鼻头一酸。
黎豫怕再瞧他殷切的眼神会崩溃,索性忍着难过,伸手接过汤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汤刚入口,鸡肉的醇香便溢了满口,等落到腹中,一股浓重的油腻感反上来。登时,黎豫感受到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他不忍拂了李和岳的好意,想若无其事强压下这股不适感,但最终生理性反应压过了理智,黎豫放下汤碗冲出门去,对着一处草丛干呕起来。
“你个当道士的炖什么鸡,破戒了知道吗!”卓济见状,心中担忧黎豫的身体,故而没给李和岳什么好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丢下一句狠话赶忙追了出去。
这一番变故让李和岳有些手足无措,那鸡汤刚炖出来时,他自己也亲口尝过了,味道虽比不过禁宫中的御厨,但不至于难吃到让人吐出来吧?再听到卓济的吐槽,有些冤枉的接上一句:“我们师门又不是全真一脉,炖只鸡怎么了?我们平日里练功也得补充营养的!”
李和岳虽然嘴上不服,到底还是担心黎豫的身体,想赶紧追上去瞧瞧,还没出门,就和急匆匆赶回来的卓济打了照面。
“水,倒杯水。”卓济一脸焦急。
“哦,好!”李和岳赶忙去取杯盏倒水,边倒边有些讪讪地解释道:“我那汤,我尝着还成……”
卓济方才一时情急说了人,见人家丝毫没生气,还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登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满怀歉意道:
“主君这些日子找寻殿下寻得食不知味,每日不过进食不过为了果腹而已,乍一吃油腻的,身子受不住。方才是我见他难受,一时情急口不择言,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李和岳把水杯递过去,“方才该拦着些的。”
卓济有些无奈,“难得他肯额外吃些,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想着拦。”
李和岳担忧道:“六哥还是音讯全无么?”
卓济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径直端着水杯出门了,只留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李和岳听明白了,他没再跟出去,自顾坐下陷入了沉思。
等黎豫收拾妥当再次归来,面上带了几分歉意,“你的鸡汤味道极好,只是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怕是辜负你的好意了。”
李和岳见黎豫难受成这样,还不忘照顾自己的情绪,抿了抿唇,拿定了主意,“至清兄,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不待黎豫反应,小跑出门去了。
接着,不远处的厢房内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争执声,声音由小及大,后来争执变成了争吵,黎豫在屋内能断断续续听到几句。
“早就说过你了,皇家的事你少管,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又跟这位新主子扯上了关系,李和岳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师父,他跟穆家的人不一样,他肯定能当一个治世明君!”
“他当不当明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容家除了你姐姐外都避世不出,你当初也答应为师修道十载不理世事,你再不长记性,小命就没了!”
“师父啊,晋王殿下也是我表哥,何况您从前不是说,您也欣赏他为国为民的胸怀和征战天下的本事么!您就忍心眼睁睁瞧着他不知所踪?”
“和岳,不是为师不愿相助,而是六爻之术你已青出于蓝,你都解不出来,为师是真无能为力!”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师父,您再好好想想,您奇门遁甲紫微斗数四柱六爻样样精通,您肯定会有法子的……”
争吵声忽大忽小,黎豫明白自己的到来无端给人平静的生活添了烦恼,正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告辞时,李和岳人还没进屋,带着惊喜的声音已经从屋外传进来:
“至清兄,快出来,咱们去见我师父,他同意帮忙了!”
第274章 终章(14)
李太溦方外之人, 不拘小节,答应了小徒弟帮忙,便也不多废话, 稍作思量, 决定先看一下穆谦的四柱格局及大运再论其他, 是以黎豫一进门, 李太溦将穆谦的生辰八字要了就开始排盘。
黎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秉着呼吸,大气不敢喘。从戏园子到郁弘毅的书房, 从安国侯府到禁宫暖阁,黎豫去过的地方不少,可让他紧张到浑身紧绷的还是头一遭。
约摸一盏茶功夫,李太溦先狠狠瞪了李和岳一眼, 才不耐地自言自语道:
“真是见了鬼了, 要论命局和大运祯盈十七年早人就没了, 没想到竟然能多活这么多年, 可是有什么神奇遭遇么?”
李和岳托着腮想了想, 有点拿不准神奇遭遇的意思,试探道:
“祯盈十七年的话, 他正在京畿不显山不露水的当纨绔, 哪有什么遭遇?要真论起来, 是祯盈十八年上了战场, 一战成名。”
黎豫细细回想, 自己初见穆谦,也是祯盈十七年, 那时候穆谦从皇城跳墙出来,还误伤了自己, 没想到一转眼,大成已经覆灭,两人也从最初的互相提防算计走到了心意相通。不过,他顾不上感伤,忙问道:
“敢问导致,他现在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黎豫现在身份虽不可同日而语,但李太溦并不将其放在眼中,没好气道:
“自然是没死!命理不是用来看方位的,看方位找那小子摇卦去!”
“一卦不二测,师父,这不是您教我的么?”李和岳没想到话题还得转到自己身上,傻愣愣看着李太溦。
“你还知道一卦不二测啊!”李太溦站起来照着李和岳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声音清脆,显然力道不小,“那还不要命似的一遍一遍的测,要不是你小子生性讨嫌,你早就下去伺候祖师爷了。”
“我,我不也是被逼的么。”李和岳越说声音越小,知道师父还对在京畿逼迫起卦的事生气,不敢再多嘴了,直给黎豫使眼色。
黎豫接过话,“那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解一解和岳所言的‘混沌’、‘虚无’?”
李太溦心中虽不悦,仍捋了捋长须,思索起来。约摸过了一炷香,才堪堪开口,“其实,平日里若得出此象,一般都断人没了。不过,既然和岳能断出他那时心绪翻腾,证明人还未落黄泉。现下能得的信息太少,可有他六亲的八字,许是能对着瞧瞧。”
黎豫与李和岳对视一眼,穆谦的双亲兄弟姐妹皆为先朝皇亲国戚,八字为皇室秘辛,外人并不知晓。
屋内霎时陷入一片沉寂。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之际,黎豫一咬牙,报出一个生辰八字。
李和岳一听这八字,脸色顿时一变,就是这个八字,让他噩梦连连,是谁的他可再清楚不过了,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至清兄,这不合适吧?”
黎豫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对着李太溦拱手一礼,请教道:
“黎某与他已有婚约,敢问道长,黎某可算他六亲之一?”
同性伴侣于道家并不认可,更何况仅有婚约尚未成婚,就更做不得数了,李太溦虽然崇尚道家无为思想,从前大成权贵亦好男风,但男子将婚约之事摆在明面上实属罕见,李太溦面上忍不住流露出抗拒之色。
李和岳从未见过这样谨小慎微的黎豫,更未见过这般颓丧的黎豫,即便是当年他和谢淳逃到北境时,黎豫已身患重疾,精气神也比现在好了不止百倍。李和岳生怕李太溦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再添黎豫心理负担,忙道:
“那即便算不得伴侣,至清兄与我六哥相交多年,更在战场上同生共死,论为比劫也未尝不可,师父您便瞧一瞧——”
李太溦抬手没让李和岳把话说完,只对着黎豫的八字端详了半晌,恍然道:
“你这八字,老道见过,从前在登州安国侯府,没想到当年那一句谶言——老侯爷还真有魄力,能以整个登州之力,扶你至此!”
此言一出,黎豫便印证了他与穆谦的猜想,面前的李太溦便是当年在安国侯府让他脱颖而出之人。前尘旧事,他和穆谦得空时已经推测了七七八八,如今天下大局已定,他无心再计较,心中只余下穆谦这一桩事,急道:
“道长,如何?可能推得几分殿下的信息?”
李太溦本来不愿问世事,碍于小徒弟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无赖行为这才愿意见一见黎豫,他本来憋了一肚子火,才不管现在黎豫是什么身份,自打他进屋就没什么好脸色。
可现下一看,当年自己在安国侯府的论断已然成真,顿时心中漾起满满成就感,再看向黎豫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欣赏,仿佛在看一件自己精心打造的工艺品,态度不自觉地就比方才好了不少。
“你且让老道细细瞧瞧。”
李太溦将两人的命盘和大运摆在一处细细推演,方才脸上好不容易露出的笑意渐渐僵在嘴角,不一会儿,脸上的神色纠结起来。
“你们两个人都是登龙之格,只不过走得大运有所差异,若要合盘,倒是相辅相成的命格。不过有一点不大好,若要登顶人极,都在而立之年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这不好,这不好!”
李和岳有些不解,盯着两人的八字瞧了半晌,明明是相合的好八字,又对着排好的大运挠了挠头,不解道:
“既是相辅相成,又怎会两虎相争呢,师父,我不明白!”
李和岳所言,亦是黎豫之惑,亦不禁用求教的眼神看向李太溦。
李太溦先狠狠地瞪了李和岳一眼,眼神里都是对他学艺不精的责备,而后才对着黎豫慢条斯理解释道:
“你二人日主互为官财,他为你正官,你为他正财,两人命盘相合,五行平衡,能量流通,自然可谓相辅相成。且你二人同庚,还同岁起运,大运年岁相合,虽第二个大运之前,冲突碰撞不断,但自第三个大运始,呈现一派水乳交融之景,此为相辅相成。这本是好意头,但差就差在,你二人皆是登龙格,普天之下无双帝并尊之先例,是故定要有一方失了帝位。”
“这不重要!”于黎豫而言,他和穆谦不分轩轾,更何况他还答应穆诚,不与他穆氏争天下之主的位子,忙又问,“敢问道长,两个八字,可能断他身在何处?”
此言一出,李太溦再也维持不住对黎豫的好脾气,痛心疾首道:
“从前听和岳说,你是个聪明的,怎么现下也榆木脑袋起来了。他要没死,这至尊之位就不是你了!”
卓济根本听不得黎豫被挤兑,忍不住撇了撇嘴,“道长,这些事我家主君都不在乎,您一个方外之人,那么大反应作甚。”
李太溦气得胡子一翘,“要是老道有足够的出世之心,也不至于漏尽天机,刚过不惑之年便须发尽白了!”
“啊?您才不惑之年?”卓济盯着眼前看起来与智慧道长同庚的老者,惊得张大了嘴巴。
“哼!”李太溦冷哼一声。
黎豫管不了这许多,满心都是穆谦,急道:“道长,请您直言,您可知他下落?”
“不知。”李太溦冷着脸,“光靠这些是找不到人的,不过老道劝你一句,最好早些死了这条心,身处混沌、虚无,若说未死,左不过昏迷不醒,你又何处寻去?”
黎豫咬着唇下的嫩肉,抱着胸,蹙着眉头沉默了半晌,突然话锋一转,“道长可通皇极经世之术?”
李太溦立马一脸警惕地看向黎豫,“你想作甚?国运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窥伺的。古往今来,修道者不过依着术数测个风水、寻个阴宅、看看八字,你瞧有哪个人敢对国运指手画脚的!高官厚禄虽好,可老道还想多活两年,你另请高明,另请高明!”
黎豫一看就知道李太溦会错了意,以为自己要迫他出山为朝廷所用,赶忙解释道:
“道长莫要误会,黎某绝对不会强人所难,黎某只是想到,若干年前,您莅临登州,于老侯爷面前举荐黎某,定然也是看过大成国运,否则,您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老侯爷面前论国本。”
李太溦被黎豫言中当年的心思,有些讪讪的,仍嘴硬道:
“改朝换代的事老道可没跟那老匹夫提过,当年瞧国运,也只是乱世显现,有几年冲突激荡,老道断为大争之世,你有机会而已。”
黎豫等得就是这句话,进一步问道:“既然您瞧过国运,那敢问道长,国运激荡止于哪一年?”
李太溦不明所以,“你这不明知故问,南境那几个山头的匪患你不会放在眼里吧?当然止于今年!”
黎豫眼睛一亮,寸步不让,一把握上李太溦的小臂,“此乃皇极经世之象,还是道长依着天下形势所断?”
李太溦没想到黎豫得寸进尺,无奈道:“行了行了,真服了你了,是皇极经世之象,你满意了吧!”
黎豫闻言,脑海中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又看了一眼在场的李和岳和卓济,略作思忖,“和岳,能否劳烦你和卓济回避一下,黎某有些私隐事想单独同道长聊。”
李和岳老大不情愿,但架不住卓济有眼力劲儿,直接上前,半哄半推着李和岳就往外走,边推边道:
“走走,你那鸡汤主君都喝吐了,我来指点你一番。”
两人推推搡搡出了屋,卓济还异常贴心的给人把门带上,并没有依言去指点李和岳下厨,而是尽职尽责地守在了门外。李和岳也不会真傻到这种时候拉人去厨房,便也在旁边守着。
不过多时,就听到李太溦略带惊讶和怒意的声音自屋内传出:“你简直疯了!”
第275章 终章(15)
一句话, 惹得卓济和李和岳同时变了脸色,两人刚想竖起耳朵再听,屋内的声音却被刻意压了下去, 两人只剩尴尬的面面相觑。
李和岳摸了摸鼻尖, 又指了指屋内, 有些讪讪地说道:
“我师父脾气可不大好。”
卓济被黎豫带在身边, 手把手教了这几年, 深谙察言观色揣摩人心之道,只大略瞧了一眼就领会了李和岳的言外之意:一来他怕李太溦说话太直, 会往黎豫那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上插刀,再者,他也怕黎豫如今手握天下性情有变,自家师父对他有所冲撞会吃闷亏。
“你多虑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李道长说话虽直, 却不刻薄, 主君连黎雁之那种贫嘴薄舌的都能善待, 更遑论一个仙风道骨的李道长。”
卓济的对黎豫品性的更定打消了李和岳的疑虑, 这番对李太溦不着痕迹的夸奖更是让李和岳心中熨帖,方才被赶出房门的焦虑和烦躁逐渐被抚平。
房内再无争执声传出, 李和岳心头大石落地, 大喇喇往门框上一倚, 双手抱胸有一搭没一搭与卓济聊着天。
两个人纵使一个世家出身进退有度, 一个由黎豫亲自教养深谙处世之道, 可毕竟是少年人,聊开了就不再忌讳这么多。卓济打量了一圈道观这破败的环境, 忍不住露出了嫌恶之色,侧目瞅了一眼屋内, 确定一切安好,这才用胳膊肘戳了戳李和岳,压低声音道:
“你打算怎么办,就跟着令师云游四海,当一个逍遥散人了?”
李和岳耸了耸肩,虽然面上表现的无所谓,但语气中还是带着点惋惜,“那有什么办法,至清兄亲口宣布我已殁于大成禁宫,我连家都回不去了,这才跟着师父浪迹江湖。”
卓济小心翼翼觑着李和岳的神色,知他心中不豫,开口劝道:
“你我皆知,你这一身本事,无论被哪个有心之人盯上,都得丢层皮,天泰帝与你再亲近,也抵不过对未卜先知的渴求,主君也是怕你身份泄露再遭罪。”
李和岳面上有些恹恹的,“道理我都懂,但就像你说的,我空有一身本事,却要埋没于荒野之中,到底心有不甘。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小时候一直希望,能以一身本事驰骋疆场,即便不能上阵杀敌,也可带兵驻守城池,没想到却沦落到隐姓埋名苟且偷安的下场。”
“主君挺舍不得放你走的。”卓济眼见着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李和岳神色黯淡下来,有些不忍,“那日送你离开,主君在回程路上便一直惋惜,说若你能为新朝效力,定能有一番作为,此去远遁江湖,要明珠蒙尘了。”
一听黎豫对自己有这番评价,李和岳瞬间眼睛一亮,“至清兄当真如此说?”
“主君从前说过好几次。”卓济非常实诚得点了点头,然后模仿着黎豫那温和的嗓音和不徐不疾的语调道:“大成京畿的世家子弟最荒唐者居多,但不乏有几个才能卓绝者,若素师兄和容素渊自不必说,可他们早年入朝,所思所虑多了几分家族羁绊,倒是容成业、谢淳等几个尚未弱冠的少年才俊,心底无私,或可有一番大作为!”
李和岳一直仰慕黎豫,听得他对自己的评价如此高,忍不住就把嘴角咧到了耳朵后,整个人一扫方才阴霾,试探着与卓济商量道:
“听说他耳根子软,对小辈特别照拂,你说要是去他面前说两句软话,他是不是就会留我在他身边了?”
容成业的想法将卓济骇得一愣,连忙摆手道:
“主君当日做出放你走的决定,那可是忍痛割爱,你还不领情,不怕被他骂啊?我可不敢去他面前触霉头,要去你自己去!”
“嘁!”李和岳对卓济不讲义气的表现颇为不满,送他一个白眼,这才嘟囔道:“你不帮忙,那我得空自己去说。”
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功夫,房门被拉开了,卓济上前,迎上了面无表情的黎豫,探寻之间,就听黎豫开口吩咐道:
“修书一封,请肖相即日南下来楚州一叙,出一份八百里加急,让玉絮将阿衍送到楚州来,请雁之和大帅梳理一下南境吏治及南蛮和谈的事宜,明日辰时来碰一下。”
卓济将黎豫的吩咐一一记下,等到最后一条,才问道:“明日辰时?咱们明日不继续去找殿下的踪迹了?”
黎豫闻言一滞,低下头沉默须臾,“将士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让大帅安排轮番休沐。”
*
黎豫婉拒李和岳三次,最终拗不过他,为他在楚州寻了一个新身份留在了身边,有了李和岳与黎贝玉两个左膀右臂,南境的改革之事渐渐有了头绪,府军的收编开始有条不紊的进行。等南境府兵悉数收归中央后,南境的官制、察举、盐铁、粮草、军械、商贸等一概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南境形势一片大好,黎豫在外人眼中也渐渐恢复正常,仿佛已经从穆谦的死亡中脱离出来,有事需他决策时,便与左膀右臂议政,其他时候则一个人在书房处理公务,时而对着奏折凝神,时而奋笔疾书,再不提对于寻找穆谦之事。
两个月后,南境府军收编终于完成,全军上下都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本来身在西境的黎衍竟然先肖道远一步来到了楚州,随着黎衍一起来的,还有早已长得比人还高的二黑。
“爹爹——”许久不见亲爹的小孩子见到黎豫自然欣喜万分,不待黎豫从书案后站起来,便一股脑地冲着黎豫奔去,扎在了黎豫怀里。
黎豫没有像往常一下将儿子抱在怀里,而是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面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意,“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玉絮叔叔接到书信骑快马送我来的,我们一刻都没耽搁。”黎衍因着少年失恃失怙,十分早慧,能极为敏锐地察觉到周围人的异样,比如一向喜欢将他揽在怀里哄的爹爹,这次却没有。
黎衍是个小人精,爹爹不主动贴贴,他可以自己凑上去,等他想往黎豫怀里蹭时,却被黎豫制止。
“阿衍,爹爹听说你在西境听政时,已经有模有样了,说明你已经长大了,就不能总腻在爹爹怀里了。”黎豫虽然心中不忍,却仍第一次正色拒绝了儿子。
尚不足十岁的小人儿感觉有点受伤,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四下逡巡一圈,想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帮帮自己,却空无一人,这才小心翼翼坐回团凳上,问道:
“爹爹,义父呢?爹爹没有找到义父吗?义父难道真的——”
“没有!”黎豫心跳顿时漏了一拍,急忙打断了儿子,意识到自己语调有些急躁,赶忙稳了稳心绪,才又对着儿子温声问道:
“阿衍很喜欢义父是不是?”
黎衍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喜欢义父教我练箭,陪我读书,带我出去玩。”
黎豫嘴角初见儿子努力扯出的笑意在嘴角化作苦笑,强撑道:
“好,极好,你放心,爹爹会帮你找到义父的,到时候让义父一直陪着阿衍读书习武、治国理政、成家立室,好不好?”
“当然好。”黎衍扬起肉嘟嘟的小脸,给了黎豫一个大大的微笑。
黎豫克制住想要把儿子搂在怀里的冲动,强压下胸中的酸意,握住了儿子的小手,略带歉意道:
“从前跟着爹爹读书,受了不少委屈,是爹爹太严厉了。这次,爹爹为你寻了一位当世大儒,才比当年的白衣卿相郁弘毅,一定能将我儿教养得极好!”
黎衍这次没有乖巧地点头,反问道:“是我太笨了,所以你不愿意教我了?”
这一句杀伤力太强,让黎豫几近破防,他强打起精神,故作玩笑道:
“傻小子净胡说,你明明知道在为父心中,我儿乃最为聪慧之人,是何人都不可比拟的。为父只是觉得你从前有句话很对,你跟着为父读书,为父难免疾言厉色,会损伤你我的父子情份。”
小黎衍往黎豫身边蹭了蹭,操着软软的嗓音道:“哪次你罚了我,我真同你生气了?”
多么懂事的好儿子!黎豫窝心,眼眶酸涩,上苍待他不薄,纵使童年不幸、纵使年少身负污名,可他还曾经拥有穆谦、拥有这么好的儿子。
还不等黎豫再说什么,小小的人儿再次开口了,“我知道你很忙,许是没空再抽出时间来讲书了,我跟着新先生学就是了,不过咱们说好哦,你不教我,也不能专门给阿济哥哥他们讲书了,要不然我可会不高兴的。”
黎豫被儿子的懂事弄得心头酸涩,他怕再让黎衍待下去自己会失态,强笑着下了逐客令,“行,爹爹还有事要忙,去找玉絮叔叔玩,得空爹爹带你去正式拜师。”
黎衍点了点头,从团凳上晃着小腿跳下来,刚往外跑了两步,又折回来,走到黎豫身边伸出了一双短短的小胳膊,然后直接环上了黎豫的腰,软软道:
“爹爹,阿衍能感受到你的不高兴,你这会子要是不想抱阿衍,换阿衍抱抱你吧。”
第276章 终章(16)
黎豫振作起来后, 一门心思扑在了政务上,郭晔等一众僚属开心不已,琢磨着不消三五个月, 南境就能全部平定, 等班师回京, 顺道手收拾了东境, 那天下再无二主, 在黎贝玉和肖道远商议下,京畿已经开始准备着手登基大典了。
上上下下喜气洋洋, 唯独小黎衍不是很开心。
黎衍坐在河边的小杌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小木桶,不远处几块石头下压着一根鱼竿,看似在钓鱼, 实则心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在一旁陪着他坐着的是手握鱼竿一脸悠闲的黎贝玉, “你那只熊瞎子呢?平时不是寸步不离, 特别是你钓鱼的时候, 今日怎么没跟着?”
说话间鱼漂一动, 黎贝玉眼疾手快提起鱼竿,鱼钩上正挂了一条还在苦苦挣扎的大鲤鱼。黎贝玉开心的把鱼摘下来, 就要往小娃娃怀里的木桶丢。
“还不是因为你害怕, 二黑都不高兴了。”小娃娃虽然老实地用木桶接下了鱼, 却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瞅了一眼黎贝玉, 想起方才拒绝二黑跟着自己出门时二黑那受伤的表情, 黎衍觉得自己没义气极了。可若带着二黑,为了防止出意外伤人, 肯定要带着更多的人的,有些话就没办法跟黎贝玉说了。
黎贝玉从他口中听出了几丝哀怨的意味, 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我的不是,赶明儿我买一筐苹果去给你家二黑赔不是。”
这份玩笑和示好并没有让黎衍释怀,反倒让那少年老成的小娃娃面上阴云更甚。黎贝玉咂摸出不对味来了,带着三分好奇打趣道:
“从前他们说你少年老成,我还帮你说话,如今瞧起来他们说得真没错,你说你才多大年纪,怎么一脸愁容老气横秋的!”
黎衍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木桶,换了个姿势将圆圆的娃娃脸托在手臂上,还是满面愁容。
黎贝玉见状不免担忧起来,鱼也不钓了,把鱼竿一撂,伸手捏了捏他肉呼呼的小脸,哄道:
“陪着你爹忙了月余,难得休沐,若非你喊,我定然是不出来的,怎的你连个好脸色都不给?到底谁招惹你了,我替你出头去还不成!”
“今时今日,谁敢招惹我?”黎衍在黎贝玉一番连哄带逗下,终于慢慢悠悠开口了,语调凉飕飕的,还带了几分阴阳怪气,“我爹坐拥天下,伯父手握众兵,姑父镇守边关,你这位新贵动不动就要替我出头,就连拜个先生,也是前朝世家巨擘,哪个不长眼的敢招惹我!”
听着眼前的小人儿越说越气,最后提到拜先生时都咬牙切齿了,黎贝玉再蠢也明白,这小家伙是介怀黎豫不肯亲自教他了。难得见情绪稳定的黎衍闹脾气,黎贝玉觉得甚是有趣,一边感慨着他终于有点小孩子样了,一边笑着劝道:
“他也不是一时兴起,从前闲聊时,便提过恐一番慈父之心耽误了你的学业,若是没有这些阴差阳错,许是若素生前便能收你入门。”
黎衍撇了撇嘴,面上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黎贝玉知道小家伙这是还在闹脾气,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道:
“若素昔年乃京畿世家子弟的翘楚,更是宰辅之才,有多少寒门士子巴不得矮一辈也要拜入他门下,他都不肯,你拜这个师父不吃亏!而且他是你爹的师兄,谋国之才不在你爹之下,如今更是肖相亲自教养,你爹给你找的先生,当真是花了心思的。”
“话虽这么说,可我怎么就是心里不痛快呢!”小小的人儿泄愤似的踢了一脚身边的水桶,溅起水花一片,还有一尾小鲤鱼借着水花游了出来。
“嘿!你小子轻点,怎么还没那熊瞎子知道轻重!”黎贝玉说着赶忙去捉鱼,好在小鲤鱼离了水上了岸失了在水中的灵活,黎贝玉轻而易举就将它逮了回去,等再看向黎衍时,见他小子还是气鼓鼓的,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道:
“再说了,你也得多体谅体谅你爹,他现在所思所虑可不仅仅是西境那犄角旮旯,天下都在他彀中,将来这些也都是你的……”
黎衍听了这话,思绪不由得回到前几日与黎豫对谈的光景。那日,黎豫亲自带着他登门拜见肖道远,让他对着肖瑜的灵位拜了师,算是正式入了肖道远门下。
归来时,黎豫一直忧心忡忡。黎衍虽然不是个小棉袄,但极为贴心,这些日子黎豫的辛劳他看在眼中,想着一会子回去,爹爹又要一头扎进书房,着实心疼,忙提出要去郊外散心。黎衍本以为黎豫会拒绝,没想到他略作沉吟便应了下来,等到了郊外,就发生了让黎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的场景。
一行人出了城,越走越远,等到了一个四下空旷的凉亭,黎豫才驻足,然后拉着黎衍进了凉亭,两人相依而坐。
黎豫低头,用温润的眼光怔怔的瞧了一会儿黎衍的小脸,伸手揉了揉他额前的呆毛。
虽然大家都说黎豫比从前正常多了,可黎衍总觉得他爹比从前更不正常,要说哪儿不对劲,黎衍毕竟少不经事,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能肯定的是,他爹那双星目如一潭水,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
不自觉地,黎衍拿两只小手握住了黎豫的大手,担忧地问道:“你怎么了?”
黎豫目光逡巡四周,然后给随行的侍卫递了个眼色,接着一众侍卫便非常识趣的向外退开了五十步。
黎衍觑了一眼乖觉的侍卫们,心里更泛起了嘀咕,自家爹爹的书房平日里都是大敞着,无论是否议事,从不背着人,这次专门挑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还屏退了左右,太怪异了。黎衍扬起圆圆的小脸,瞧着黎豫的神色,认真道: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么?你最近都怪怪的,每天处理起公务就跟不要命一样。”
黎豫抿了抿唇,正色道:“阿衍,爹爹下面跟你说的话,有些你今天可能不解其意,但是没关系,你只要牢牢记在心底,将来你一定会明白的。”
黎衍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瞪圆了那双本就不小的大眼睛。
黎豫见状,继续道:“来日义父回来,你要听义父的话,孝顺义父。等姑姑进京后,你要照顾好姑姑和妹妹。”
黎衍虽然很想问义父是不是真能回来、为什么姑姑和妹妹不是姑父来照顾,但一想到刚才爹爹话,还是压下心中的疑惑,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衍是个男子汉了,爹爹相信你一定信守承诺。”黎豫颇为欣慰的笑了笑,又道:
“来日,这天下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义父有生之年,四境定不会出乱子,且会倾力抚育你成才,待来日他驾鹤而去——”
黎豫顿了顿,然后伸手握住了儿子那单薄瘦削的肩膀,认真道:
“你且记住,你伯父生性豪爽,受不得拘束,西境乃他半生心血,他若有心离京,你不可强留;寒英为人忠勇,可当京畿城防重任;北境边防军将领戍边多年艰辛,可召回京畿;黎贝玉有经国之才,奈何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常常树敌,你需留心看顾一二;前朝旧吏以肖道远为尊,遇事可虚心垂询。”
黎衍不明白为什么黎豫要同他说这些,仿佛言及全部的肱股之臣,又仿佛漏了这么几个,黎衍将这些话默默记在心中,在脑中过了一遍才问道:
“那阿济哥哥、归朴叔叔他们呢?”
“阿济品性纯直,聪颖好学,这些年由为父亲自教导,放在朝中历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你真心待他,来日他定不负你。”黎豫说完,沉吟半晌,又道:
“至于谢淳,这一番走来,他经世事砥砺,已然蜕变,却未必肯于庙堂久待,不过若他未远遁江湖,来日这些有从龙之功的叔伯们若与前朝旧吏起了争端,你不方便居中调和的,他或许能从中斡旋一二。可记下了么?”
黎衍低头默默方才的话过了一遍,然后认真地应了一声,“记下了。”
黎豫颇为欣慰的笑了笑,不过笑意转瞬即逝,神色又严肃下来,压着嗓音道:
“前面那些记不住都不打紧,下面这一句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若来日,义父要将帝位传于穆氏子孙,你不可有抢夺之心,且要立马隐姓埋名远遁西境,再也不要回京畿。”
“为什么?”黎衍忍了半日,终于忍不住了,“义父真的会回来么?他这么疼我,为何会不向着我?”
“是啊,义父肯定会向着你的。”黎豫握着儿子的手,躲开了他探寻的目光,然后瞧向了远方的天空。
他明白,依着他和穆谦的情分,穆谦定然会好好抚育黎衍,扶他坐稳江山;那些跟着他从西境一路南下出生入死的兄弟,也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江山易主。可他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已经决定不负责任了,他不能再拿着儿子的性命赌。
第277章 终章(17)
黎衍越想越觉得事情太过诡异, 为什么姑父进京,郭伯伯要回西境?为什么雁之叔叔要自己护着,可明明阿济哥哥才更爹爹器重!至于义父, 真能回来吗?他真会由着其他小朋友跟自己抢皇位吗?
虽然黎衍纠结的脸都快皱成包子褶了, 但自小耳濡目染, 深谙守口如瓶的重要性, 没着急接黎贝玉的话, 而是反问道:
“雁之叔叔,你有没有觉得我爹最近有点——有点不正常。”
说话间, 还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黎贝玉略显诧异的张了张嘴,这小子是话里话外都在暗讽黎豫脑子出问题了?
但人家当儿子的都没把话直说出来,黎贝玉一个当臣属的更不会以下犯上了, 直言道:
“没有, 我觉得自从他散心回来, 整个人都跟从前不一样了。眼神不涣散了, 人也不发呆了, 比人前强打精神、人后浑浑噩噩强多了。”
黎衍不以为然,小小的人儿继续纠结着, “可你不觉得他精神头有点太足了么?你可别被他公务繁忙的表象蒙蔽了, 他虽主意正, 忙起来不分昼夜, 但又不傻, 人家很明白劳逸结合的道理。从前在登州,他熬个通宵, 知道得空眯一会儿,隔个三五日, 还会练个五禽戏活动活动筋骨,可现在却整日整日闷在书房里。”
“呦,你爹没白疼你,还是你这个当儿子的心疼他。”黎贝玉虽然嘴上调侃,语调轻松,心中却升却也生了疑。
黎衍没理会独自天人交战的黎贝玉,自顾絮絮叨叨:“我总觉得,他在抢时间,你们有什么公事是一定要在南境做完么?”
完了!这黎豫该不会是要殉了穆谦去?一想到这种可能,黎贝玉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立马甩了甩头!这样的想法太过荒谬!当初在西境知道穆谦出事时,他都没想不开,现在定然也不会的!
黎贝玉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不自觉地,手都吓凉了。
“雁之叔叔?”黎衍见黎贝玉不搭理自己,只顾发呆,拿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哦!”黎贝玉瞬间回神,“阿衍,我突然觉得心里发毛,不行,咱得回去问问他,不带这么吓人的!”
等两人着急忙慌赶到黎豫的书房,却扑了个空:黎豫不在,卓济正优哉游哉地收拾书案。
“他人呢!”黎贝玉见到卓济这副不慌不忙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开口就带了几分指责的意味,“你为什么没跟在身边伺候?”
卓济将黎豫从容淡定的处世之风学了个十成,被无缘无故指责一句,也不生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主君前厅会客,说不必跟着伺候,让我回来将他前几日借的书还回去。”
说话间,卓济已经收拾好了书,抱着就要往外走,却被黎贝玉一把扯住。
“还了就赶紧跟前伺候着,这段日子他身边不能离人!”黎贝玉看着卓济这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一瞬间怀疑自己多虑了,但到底担忧的情绪占着上风,还是嘱咐了一句,不经意间瞥到了卓济怀里抱的书,是一本《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这是他看的书?”
“是啊。”卓济不疑有他,照实道:“前前后后找和岳借了不少了,时不时还找李道长来论道。”
“啧!怎么神神叨叨的。”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这厮是打算求仙问道去?黎贝玉拿起那本经书翻了翻,面上颇为嫌弃,可那颗忐忑的心稍稍落回腹中。帝王存了寻求长生之心到底比生无可恋强一些,黎贝玉面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将经书递给卓济,又随口问道:“方才你说主君会客去了,前头谁来了?”
卓济接过书仔仔细细的码好,无所谓道:“你的老熟人,登州黎氏的家主黎成瑾。”
听到黎成瑾这个名字,黎贝玉明显感觉到自己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握着自己的力度增强了,还变得汗津津的。黎贝玉明白黎衍为何紧张,低头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
“别怕,今时今日,没人能让你爹难堪,只有你爹给别人难堪。”
黎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爹爹会给他难堪么?”
黎贝玉认真想了想,黎豫要真想跟黎晗过不去,早下手了,哪至于等到今日,以黎豫的心胸,黎晗怕早已入不得他的眼。黎贝玉低着头,对黎衍郑重道:“不会。”
黎衍垂下眸子,待了须臾,伸手扯了扯黎贝玉的衣角,“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黎贝玉心想,黎晗来此处,无外乎是代表东境登州来投诚,少不了低声下气跟黎豫说几句软话,黎豫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定也不会难为他,这种和谐局面,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如回河边钓鱼来得自在。
黎衍见黎贝玉迟疑,又道:“只说是我想去瞧瞧,爹爹不会怪罪你的。”
小孩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要真不陪着他去,显得好像自己怕事一样,黎贝玉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去,谁知这一去就瞧了一场大热闹。
两人来到前厅时,黎豫正慵懒的躺在一张藤椅上,颈下垫着一方瓷枕,身上搭着一条毛毯,浑身散发着懒散的气息。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边长身玉立握着刀抱着胸面色颇为不善的寒英。
黎贝玉一怔,有些不确定的揉了揉眼睛,再瞅了瞅,躺着的那人真的是黎豫,而不是喜欢偷懒的穆谦么?
黎贝玉与黎衍对视一眼,这太诡异了,莫说是见客,纵使只有他们几个近臣,纵使黎豫身体不适,也不会这般大大咧咧的躺着。
黎豫撇了一眼进门的一大一小,没理会他们,只就着方才的话头不咸不淡道:
“登州的意思,黎某已经明了,正好雁之来了,与黎公子也是熟人,后续事宜与他对接便是,黎某事繁,若仅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就不必这般大费周折的投刺了。”
“你——”黎晗显然被黎豫这副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这次自打进门,他明里暗里受了不少闲气,本以为是下面的人有意折辱讨好黎豫,现下看起来,这事儿跟黎豫逃不了干系。他在登州颐指气使惯了,如今又被他从前不放在眼里的登州庶子下了面子,再也摆不出做小伏低的姿态,怒道:
“黎豫,我此番上门,好言相商,皆是为了登州黎氏全族,那也是你的故乡,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黎豫懒懒的抬了抬眼皮,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态度很明显:他懒得搭理。
倒是寒英这些年听黎梨说了不少从前黎豫被黎晗欺辱的往事,心中早已不忿,现下见黎晗竟然当面顶撞,厉声斥道:
“混账!你不过区区登州一世家家主,于先朝为虎作伥,于新政无所建树,如今无官无爵,主君肯赏脸赐见已是天恩,岂容你无礼放肆。”
黎晗与黎豫的那些往事,黎贝玉虽不知其中原委,但也知道黎豫吃了不少亏,又知寒英处事果决,极为敬重黎豫,生怕寒英发作起来黎晗吃亏,忙上前一步扯住正要接话的黎晗,用力握了一下他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劝道:
“家主,时移世易,莫要冲动。”
言罢,对着上首的黎豫拱手一礼,恭敬道:
“主君息怒,家主他方失了故友,心绪烦闷,以致言行失当。主君素能体察下情,易地而处,家主此刻心情,想来主君能窥得一二,望您海涵。”黎贝玉知道黎豫跟肖瑜私交甚笃,方才大着胆子将肖瑜搬出来,企盼着黎豫能看在肖瑜的面子上,不要跟黎晗计较。
此法果然奏效,寒英本要发作,却见黎豫冲着黎晗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黎贝玉见状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拉着黎晗欲走,岂料黎晗却一把将黎贝玉的手拂开,骂道:
“黎雁之,没想到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读书人重名节,黎贝玉其人又自视甚高,若是旁人敢这么骂他,他就算当面不发作,事后也得找机会找补回来。可黎晗对黎贝玉有知遇之恩,他只得咽下此番折辱,好言相劝道:
“主君这会子怕是累了,家主若有其他吩咐,只管告知贝玉,贝玉一定全力以赴。”
“哼!”黎晗朝着黎贝玉冷哼一声,一脸嘲讽道:“我知道你现下是他眼前的红人,可有些事,不是你一条狗能做得了主的。我问你,我想带若素的遗体走,你做得了主吗?”
纵使黎贝玉口才了得,也被黎晗这话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此事不必雁之做主。”黎豫就着寒英的搀扶,缓缓坐直身子,将毛毯掀开,冷冷道:
“黎某现在就告诉你,若素师兄的遗骸,黎公子莫要痴心妄想。”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黎晗并非不懂,来时也劝自己莫要冲动,但见到黎豫那副万事不萦怀的模样就不自觉地来气,方才对着黎贝玉发作一通,逐渐冷静下来,为了继续跟黎豫讨价还价,强压着性子忍气吞声道:
“敢问主君,有谣言甚嚣尘上,说三日后若素的遗骸将于这楚州下葬,此言到底是真是假?”
黎豫面无表情,“此言非虚。”
第278章 终章(18)
“黎至清, 你欺人太甚!纵使千万人负你,若素生前总是护着你的,你怎能让他在楚州当孤魂野鬼!”黎晗这次再来楚州, 除了本想着将肖瑜的遗骸送回京畿肖氏陵寝下葬, 等过了明路后再想法子偷偷将肖瑜葬入黎氏祖坟, 反正当下肖氏式微, 唯一能镇得住场面的肖道远也南下到了楚州, 不愁到时候事情不成,他虽不能与肖瑜生同衾, 好歹可以死同穴。
奈何刚进楚州,他便听闻肖瑜的尸身不日将于楚州下葬。在大成,世家子弟不入祖坟,身后必遭诟病。他本以为依着肖瑜跟黎豫的情分, 这不过是谣传, 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登时勃然大怒。
黎豫冷冷地扫了黎晗一眼, 面沉如水, 也不再与黎晗假客气,轻轻吐出一句:
“肖若素与你有何干系?黎成瑾, 你僭越了。”
只一句, 让黎晗瞬间白了脸色, 一时站立不稳, 竟向后踉跄着退了半步。
肖瑜先时的话已经说的明白, 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眼见着寒英握着刀鞘的手背青筋已起,昭示着主人隐忍的怒气, 黎贝玉生怕黎晗再头脑一昏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纵使黎豫大度不计较, 寒英的刀可不是一般人拦得住的,赶紧的再次打起圆场:
“主君,家主因着若素去了,心痛到肝胆俱裂,这会子已是神志不清,求您莫跟他一般见识,放他下去歇着罢。”黎贝玉说话间,还不忘搀扶住身形不稳的黎晗。
黎豫见黎贝玉急得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心中五味杂陈,一来感慨纵使黎晗早已失势,但黎贝玉仍百般维护,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二来想到黎贝玉在京畿,乃是肖瑜手把手带出来的,感佩肖瑜的惜才之意,又想到肖瑜对自己的多般回护,此番就更不愿再搭理黎晗,只摆了摆手,示意黎贝玉将人带走。
黎贝玉见状,如释重负般,扶着有些魂不守舍的黎晗出了大堂。
等两人走出几百米,黎晗才仿佛跟回过神来一般,一把握住搀着自己的黎贝玉的手臂,眼中皆是恳求:
“雁之,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你莫要往心里去。若素的事,你帮着想想办法,想想办法!”黎晗说着,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恳切道:
“若素,若素他不能就这么孤零零的就葬在楚州!世家公子不入祖坟,纵使现下说得清楚,待百年之后,还不知被传成什么样!”
“家主,不是咱们不拦着,只不过……”黎贝玉面上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接着道:
“只不过,听主君的说,这是若素自己的意思。”
“这怎么可能!”黎晗不以为然,忙道:“若素自打来了南境,根本没有只言片语发往西境,再者若素素来恪守纲常礼法,哪里会有如此无礼的要求!明明就是他黎至清不怀好意,若素在南境的改革刚落地,他自然要抹黑了若素,才好心安理得的摘果子!”
发函的话倒是不虚,发往西境的文书基本上都是由他和卓济经手,普通公函他和卓济就商量着发对衙门处理,重要的呈给黎豫,私信则是不开封直接登记后转呈,自打黎豫回了西境,的确是没有肖瑜信函。
黎贝玉他这些日子与黎豫相与,对他人品深信不疑,断不会像黎晗说得这般不堪,只是肖瑜乍然出事,黎贝玉对黎豫这般处置的确有些狐疑,但他不会与黎晗说破,只斟酌着言语道:
“许是若素给肖相的家书中提及,或是往日他们师兄弟相与时提过呢。”
黎贝玉说这话,本意安抚住黎晗,别让他往黎豫跟前去凑了,没想到却让黎晗一下子精神起来。
“对!肖相!相肖能拦得住他!”黎晗说着,就扯着黎贝玉,让他带着自己去找肖道远。
黎贝玉心道:得亏前些日子肖道远被黎豫一封手书召来了南境,否则,这会子难道还要陪着黎晗去京畿吗?黎贝玉虽然心中不满,仍是却不过近乎疯癫的黎晗,只得陪着他去行馆拜会肖道远。
肖道远刚到楚州时,就被黎豫请去促膝长谈,殷切请托他培育黎衍,肖道远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奈何听得黎衍是拜入肖瑜门下,想着肖瑜这一脉后继有人,又见黎衍乖巧懂事,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
肖道远原以为事情要徐徐图之,没想到黎衍其人就在楚州,等黎衍对着肖瑜的牌位行了拜师礼,又按照黎豫的吩咐每日来前听他讲书,肖道远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味来:黎衍的身份明眼人都明白,待黎豫登基,他就是储君,更是未来的天子,将来黎豫可以倾天下之力教养,怎的如此着急就定了自己这个前朝旧臣,再者说,自打他来了楚州,除了处理京畿送来的加急文书和带着黎衍读书,黎豫再无其他差事安排他,仿佛将黎豫自己从京畿喊来,就是为着让黎衍行个拜师礼,可这黎豫平日里做事并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
接到黎贝玉的拜帖时,肖道远正于案前沉思,琢磨着黎豫这番所作所为的深意。
肖道远作为前朝旧臣,出于多方考量,本不愿与对黎豫有拥立之功的这些新朝功臣多相与,奈何现下黎贝玉掌管着黎豫的函件文书,他又应承下暂代同平章事一职,怕黎贝玉有什么要事相商,这才不情不愿地将人请进了门。
等看到跟在黎贝玉身后的黎晗,当年肖瑜在他面前委屈痛哭的可怜模样瞬间映入脑海,面色顿时黑了下来,心头一抽一抽地疼,当即也顾不得黎贝玉,当即下令将两人扔了出去。
肖家的家丁颇为听话,人的确是被架着丢出行馆外的。
黎贝玉被人狠狠地丢在地上,若非他就地滚了一圈卸力,非要摔折了胳膊不可,黎晗那头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一下被摔得不轻。
待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他们面前。
“那啥——你们,你们没事吧?”
今日黎豫有事将玉絮差了出去,寒英又被黎豫留下嘱咐差事,卓济便将接送黎衍读书的差事接了过来,没想到刚到肖道远所在的行馆外,就见到了这么让人尴尬的一幕。
卓济挠了挠头,又摸了摸鼻尖,有些躲闪着黎贝玉的目光,“那啥——雁之,你放心,方才我和阿衍什么都没看到。时辰不早了,阿衍得去读书了。”
说罢,还攥了攥手里的那只小手,朝着黎衍使了个眼色。
黎衍看了看满身泥土的黎贝玉,又瞧了瞧同样狼狈的黎晗,难得孩子气地朝着黎晗冷哼了一声,然后丢了个白眼过去,没接话茬。
黎贝玉这番狼狈还被卓济瞧了去,面上一红。听见卓济后话,知道他比自己更为尴尬,情绪稍缓,对着卓济和黎衍尴尬一笑:“无碍,快些进去罢。”
黎贝玉刚想拉着黎晗再想办法,转头心念一动。
待卓济出来时,已没了黎晗的踪影。
黎贝玉见到人,立马迎了上去,然后热络地将人拉到了旁边的巷子里,问道:“若素于楚州埋骨当真是他自己的意思?”
卓济见四下无人,坦言道:“主君说是,自然是的。纵然不是,主君也肯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这话说得!黎贝玉被卓济噎得一滞。
卓济见他不语,又道:“主君和肖恩公的情分不一般,不论做什么,总不会折辱肖恩公就是了。先时咱们哥几个说到黎成瑾,主君是连搭理都不想搭理,如今屈尊降贵见他,还给他气受,谁知不是在替肖恩公出气呢。”
虽说黎豫和肖瑜有旧,可黎晗有句话没说错,这世家公子不入祖坟,传扬出去到底不好听,要是黎豫那边真不给个说法,黎贝玉还真过不了心理这个坎,于是又问道:
“此事是主君何时定下的?在何种因缘际会下提起的?”
“肖相抵达楚州那日,你不知道吗?”卓济说着,先是满脸疑惑,又释然道:“这些日子,你忙着南境收尾的事,的确是不知道,此事主君差玉絮哥去办了。”
黎贝玉敏锐地抓到了关键点,“你是说,此事肖相知道?”
“当然,那可是肖恩公的爹,主君合该知会一声的。”卓济一脸坦然。
“肖相也没提出异议?”黎贝玉更加不解了。
卓济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
黎贝玉心底一沉,知道这事恐怕已经敲死了,仍不甘心的死马当活马医般问道:
“你瞧着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卓济一摊手,“恐怕难了,主君连做给肖恩公做道场的事都已经跟李道长定下了,香烛元宝一应备全,还让玉絮哥从邻近几个州请了好几个道长前来帮衬。”
“做道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黎贝玉面上难掩嫌弃,怎的这黎豫不止自己神神叨叨,连带着肖瑜的丧仪也不能幸免。
还不等卓济接话,就见一个黑影从旁边,窜出来,吼道:
“我就知道黎至清没安好心,若素生前喜在佛寺中参禅,黎至清若当真为了他,就该请周边高僧前来念经,给若素做道场,亏他想得出来,还不是沽名钓誉的做样子。”
待卓济看清来人正是黎晗,瞬间明白过来,方才二人谈话全被黎晗偷听了去,这还是黎贝玉默许的,顿时对着黎贝玉发作道:
“黎雁之!我念着咱们都是主君近臣,此事主君没让瞒着,才与你多说一二,没想到你竟联合外人来套我的话,咱们绝交!”
第279章 终章(19)
等卓济从行馆回来时, 玉霄正恭恭敬敬地送李太溦和李和岳出门,卓济猜想肯定是主君又请来论道的,这些日子也见怪不怪了, 怕玉霄出门的档口没人伺候, 赶忙进屋, 见黎豫正在写字, 直接帮着磨起墨来。
因着心里不痛快, 手上研磨的动作就没个轻重,卓济这墨研得并不均匀。黎豫写着写着便察觉出不对劲, 抬头瞥了卓济一眼,才发现眼前少年轻抿着唇,面上皆是不忿。
黎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年纪的少年, 最是容易被情绪影响, 面上也最藏不住事。
黎豫本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若放在从前, 这些少年人之间打打闹闹, 他是不会掺和的,可想着日后能指点卓济的机会不多了, 才开口轻唤一声:
“阿济, 可遇到什么难处了, 可以同我说。”
“主君。”卓济闻言, 赶忙回神应了一声。他虽生气黎贝玉帮着黎晗套他的话, 但觉得当着黎豫的面说出来,难免有背后告人状的嫌疑, 他不屑做!可又担心黎贝玉胳膊肘往外拐,再帮着黎晗给黎豫找不痛快, 一时之间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
黎豫见卓济满脸纠结,也不催他,只一脸温和地瞧着这个小徒弟。
卓济纠结半晌,终于还是开了口:“主君,登州投诚的事,能不能交给阿济去办?”
黎豫没有着急应承卓济,现下只剩下个东境了,可他时间不多了。他明白只有先啃了登州这块硬骨头,那后续无论是谁继续料理这摊子事,都不至于再用激烈的手段收拾东境,这才费尽心思将黎晗给唬了来,
卓济见黎豫不言语,又愤愤道:“黎晗那厮实在无礼,主君何必给他脸面!”
卓济一想起从前几位哥哥与他讲的黎晗对黎豫的迫害,就对此人百般厌恶,加上这厮近来又主动来找麻烦,还跟黎贝玉暗通款曲,生怕黎贝玉首鼠两端再让黎豫为难。
“黎晗于雁之又有知遇之恩、栽培之情,现下又哄得雁之为他东奔西走,我今日瞧着,雁之都快被他哄骗住了!主君不能再让雁之主理此事了!”
卓济说完,想着自己毕竟尚未亲自打理过如此要紧的差事,怕黎豫不同意,又想到现下黎晗在乎的也就只有肖瑜的身后事,又恳求道:
“如果登州之事主君不放心,那将肖恩公的丧仪交代给阿济也成!”
卓济这番话,若是旁人,定然觉得他是想要从黎贝玉手中分权,可黎豫何等精明,瞬间明白了卓济这是又怕登州占便宜,又怕黎贝玉夹在中间为难,恐怕还有今日堂上见黎贝玉对黎晗处处回护的不满。卓济因何生气,黎豫如此也大概猜到了几分,笑道:
“今日不怪雁之迟疑,若是易地而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若素师兄埋骨他乡。至于黎成瑾,你不必理会。”
提到黎晗,黎豫眸子中寒光一闪,冷意转瞬即逝,他叹了口气,似是没拿定主意,继而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从手边匣子里取出一封信函,推到卓济手边,温言道:
“这些劳什子你不必理会,智慧道长算着日子要到了,这几日你且打起精神帮我照顾好道长。”
卓济素来听黎豫的话,黎豫不让他插手,他相信黎豫自有道理,也不再纠结前事,拿起信函大略扫了一眼,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惊道:
“主君,这智慧道长信中说紫微星晦暗不明,近来有陨落之象,天泰帝几个月前就自裁了,那如今的帝星岂不是您吗!我得找大帅多派些人手来这边,加强防卫,以防有前朝余孽或者南境的乱臣贼子对您不利。”
卓济说着刚要出门,又立马退回来道:
“不行!主君,要不咱们还是启程回西境吧,怎么算都是咱们西境要安全些。”
黎豫瞧着卓济真着急了,无奈地笑了笑,“如今十数万铁骑驻守楚州,还要再怎么当心,你且别听风就是雨,也不许拿着这点小事去烦扰大帅。”
“那这信函也不能不管啊!”这次卓济可不依着黎豫了,见黎豫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更是着急:“智慧道长都亲自南下来寻您了,您还不当回事!”
黎豫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长年纪大了,难免对小辈多了几分照拂之心,从前说至少三个月要寻他号一次脉,咱们这次从西境出来快一年了,老人家见没依着他的意思去看诊,故意吓唬我呢!”
卓济满腹狐疑,“当真?”
黎豫避而不答,只道:“要论紫微之术,李太溦道长亦是个中翘楚,他都不提,想来并无大碍,你若不信,自去找李道长求证便是。”
卓济闻言,不再纠结,“这倒不必,您说是便是,那智慧道长来了,您看如何安排?”
“你只管日日陪着侍候。”黎豫说完,然后认真道:“切记,勿让他来我跟前念叨。”
卓济算是听明白了,自家主君还是怕智慧道长这位老者的,不满道:
“您也怕念叨,还不珍重着些自己的身子骨!道长要来给您瞧病,我肯定是拦不住的。”
我肯定也不会拦着的!
“瞧病倒是无碍,他来了我自会去拜见一次,余下的,你须得将人看紧了。”黎豫煞有其事地说完,又拿出另一封信,信封口打着火漆。
黎豫拿着信封在卓济眼前晃了晃,“陪着智慧道长不过小打小闹,这才是一桩正经差事,等这差事了了,你就能出师了!不过,这些信封得智慧道长走了之后才能拆,能做到吗?”
卓济欣喜地接过信封,保证道:“主君放心,阿济一定不辱使命!”
看到卓济的欣喜之情跃然面上,黎豫忍不住又泼了一盆冷水,指着卓济手中的信封道:
“这差事可不好办,没个三五年成不了。”
“啊?三五年!”卓济一听这话小脸顿时垮了下来,“要这么久啊?”
黎豫被卓济这副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慢慢来,赶明儿阿衍去随肖相读书时,你也跟着去,我跟肖相打好招呼了,让他教阿衍的同时,再带你三年,这样你手里这差事才能办妥帖。”
从前黎衍闹着不跟肖道远读书时,黎豫相劝的话都没背着卓济,卓济自然知道肖道远是何等人物,如今连黎衍的老师都被黎豫安排来给自己授课,卓济欣喜万分,当即撩袍跪地,对着黎豫就是一礼,从救命之恩到授业之情再到如今的栽培之义,卓济从黎豫这里得到了太多。
“主君,您这般待阿济,阿济日后定当为主君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卓济这般剖白让黎豫顿觉又好笑又窝心,黎豫素来也不看重这些虚礼,无奈地一把将人拽起来,笑骂道:
“你个榆木脑袋,你行个大礼还不如给我好好磨墨来得实在。你个当师兄这点就没阿衍机灵,话说回来,你若真有心,日后多看顾着你这自幼失恃失怙的小师弟便是。”
“失恃失怙?主君怎么能这么说!”卓济听了听了这话可不乐意了,他一边起身来到桌边拿起墨条重按轻推着,一边道:
“虽然阿衍幼年失了双亲,您可是待他比亲儿子还亲,您现在就是他亲爹,哪里就失失怙了,可不能这么咒自己的。”
黎豫听了这话,面上一愣,继而才若无其事地佯作恫吓道:
“哪儿这么多话,看好你师弟便是,若是因着他顽皮让肖相找上门来闹我,我定先发作了你个当师兄的!”
“不敢不敢!”卓济笑嘻嘻地应承下来,“阿衍最是乖巧懂事的,主君放心便是,若是阿衍敢逃学逃课,您为我是问!”
黎豫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他,自顾拿起狼毫继续落笔。
没了人打岔,卓济又想到了方才黎贝玉和黎晗的事,想着黎豫这般厚待自己,再为黎贝玉遮掩就未免太对不起自家主君,但要是直接把黎贝玉卖了,又觉得对不起兄弟,思来想去,只得换了一个相对婉转的方式,打趣道:
“主君,有桩乐子您想听不?”
卓济跟在黎豫身边久了,褪去初时的畏惧之情,与黎豫愈发亲近,偶尔也敢插科打诨几句。
黎豫不疑有他,随口应了一句,“说说便是。”
“我方才送阿衍去肖相处,您猜我瞧见谁了?”
“黎成瑾。”黎豫连头都没抬,继续忙着笔下的公文,“许是还有雁之,要不然哪至于给你气成这样。”
“正是!方才两人去行馆寻肖相,直接被人从行馆中丢了出来,摔了个鼻青脸肿,看着就让人解气!”卓济不愿提黎贝玉替黎晗算计自己,只得把黎贝玉的糗事说出来算是替自己出气。
“呵!”黎豫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从前就听先生说,肖相年轻时为人处世不拘一格,没想到这个年纪了竟还这样。”
“还是咱们肖相跟主君一条心!”
黎豫闻言停笔,“是我嘱咐肖相不要见黎成瑾的!”
卓济没想到还有这一茬,“您早知道他会去找肖相?”
“不仅他会去找肖相,这一两日肯定还会来咱们这儿。”黎豫想了想,似是拿定了主意一般,决定还是放他一马,叹息一声:“这次,人我就不见了,你让雁之想法子应付着便是。”
第280章 终章(20)
天刚擦黑, 肖道远正用着晚膳时,行馆又收到了一张拜帖,被侍卫小心翼翼地送到了肖道远房中。
肖道远今天被黎贝玉摆了一道, 本就不痛快, 此刻连头都没抬, 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气道:
“没完了是不是!”
随侍的肖意赶忙从行馆侍卫手中接过拜帖, 自行打开看了看,又见肖道远丝毫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开口劝道:
“相爷,还是请进来见一见吧,这次又是主君身边的近臣,寒大统领。”
寒英?他来作甚?
肖道远虽然疑惑着, 还是让肖意去请人进来。无他, 黎豫身边这几个亲近的, 就寒英素日里沉默寡言, 也不爱多管闲事, 以他这样的性子能登门拜见,多半是黎豫吩咐了差事。
肖道远饮茶漱口的间隙, 寒英已经进了房内, 他今日并未穿轻铠, 一身便装显得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手里还提了个食盒。寒英后面跟了一个身披斗篷的人, 因着帽子遮挡,瞧不出样貌。
“相爷, 叨扰了。”寒英朝着肖道远颔首示意,而后便径直走到那斗篷之人身后。
待那人将帽子摘下, 从寒英手中接过食盒,亲手递给肖道远,才笑道:
“这鱼是犬子亲自钓的,知道伯父在用晚膳,给您添个菜,权当是犬子的束脩了。”
面前之人,正是黎豫。
肖道远没想到黎豫这会子能亲自过来,接过食盒,有些哭笑不得的招呼他落座,“主君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差人来唤一声,老夫过去便是。”
寒英伺候黎豫脱了斗篷后便在他身边站定,不再言语。
黎豫笑得人畜无害,如今他虽手握天下,到底尚未登基,因着肖瑜那层关系,他在肖道远面前一直以晚辈姿态自处,笑道:
“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怕犬子顽劣不服管束,特来与伯父交心的。这自然得我这当爹的亲自来,总不能劳动您跑一趟。”
肖道远一听,竟是为了这个。
这几日他带着黎衍,总觉得这小娃儿怨气颇大,整日里苦大仇深的,他仔细瞧过,小黎衍对旁人也不这样,只每每来读书时才如此,肖道远再蠢也明白这娃是冲自己耍脾气呢!好在这孩子在课业上从不马虎,肖道远也懒得同一个小孩子计较,只寻思着找个机会探寻一二,没想到黎豫竟然亲自上门了。
“主君放心,小公子聪慧过人,他既已拜入瑜儿门下,老夫定当倾囊相授。”
黎豫点了点头,又道:“这孩子命苦,自幼失了双亲,未能寻个启蒙的好先生,我对他也未尽教养之责。从前在西境时,这孩子与我极为亲近,先时我未同他商量,便自作主张将人送来了伯父这里,这孩子心中肯定有怨,此番都是我对不住他,纵使他行止无状些,也不能全怪他。不过,我定会好好开导,还望伯父看在他年幼,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肖道远听了这话啧啧称奇,一来寻常人家给家中子弟换个西席,也没有一定要同子孙商议的道理,二来有些感慨,父母之爱子常怀亏欠之意,黎豫能放任黎衍带了只熊瞎子来南境胡闹,足见宠溺,就这还觉得是自己对不住黎衍。
又黎豫一脸怅惘之色,知他此番并非惺惺作态,肖道远笑道:
“小孩子罢了,老夫岂能真同他计较,主君且放宽心,不出十日,老夫定让小公子心悦诚服。”
黎豫闻言一喜,知道肖道远并不介怀黎衍这些日子的无礼,这才放下心来,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故将姿态放得极低,拱手一礼,“既如此,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这倒是把肖道远吓了一跳,普天皆知,京畿早已在筹备黎豫的登基大典了,眼前之人距离登顶人极只一步之遥。他可以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来,自己要想在新朝保住肖家,可万万不能当真,赶忙起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然后将他手臂拖住,忙道:
“主君折煞老夫了,有事您尽管吩咐便是!为君尽忠乃臣属的本分。”
“这非君上对臣属的吩咐,而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儿子恩师的请托,您当得这一礼。”黎豫说完,执意将这一揖礼做到底。
肖道远拗不过,只得依着他。
黎豫行完大礼,这才道:“这一两年间,可否劳烦伯父多教犬子些自我保全之道。”
肖道远闻言有些诧异,黎豫无妻房无子嗣,这些日子各地世家已经明里暗里多次表示要送家中贵女来给他充实后宫,均被黎豫一口拒绝,还说出了“黎衍乃黎某唯一后嗣”的话来表明的态度:待黎豫驾鹤,黎衍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样的身份,无兄弟阋墙之祸,要什么自保之道?
“主君,如今天下已定,待您践祚,假以时日必将国运昌隆,忠臣良将共襄盛举,江湖庙堂四海归心,如此,小公子该习得的,当是修身立人与治国理政之道。”
黎豫何曾不知,只是万事岂能尽如人意,此刻他笑得有些无力,“您也说假以时日,我这身子骨,不是长久之象。且自打殿下去后,更是每况愈下,有幸不过十年八载的寿数,若天不怜悯三年五载也未可知。”
从前肖瑜为了黎豫的身体遍寻京畿名医,肖道远略有耳闻,却没想到黎豫此刻竟说起这话,看了一眼旁边伫立不语的寒英,见后者也是一脸震惊与忧虑,斟酌着开口劝道:
“您宽心些,寿数何止十年八载,说句大不敬的话,纵使少主临朝,仍有随着主君出生入死的股肱之臣相佐,定能事事顺遂。”
黎豫并不言语,只拿定了主意,一脸恳切地望着肖道远。
肖道远先时受他一礼,此刻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而且还只能应承得更多:
“主君放心,老夫必将如您所愿,老夫身为他的授业师长,也必将保少主坐稳这位子。”
黎豫得肖道远一诺,释然一笑,“能护他性命无忧平安喜乐便好。”
黎豫心头大石落地,知道打扰了肖道远用晚膳,赶忙起身告辞,临别才从袖中拿出一封私信递给肖道远。
“对了,这是穆谚今日寄来的私信,他已在冀州寻得了宁安的下落,里面有宁安的近况,想来您也记挂得紧,这封信就留给您吧。”
肖道远今晚第一次生出感激之情,自打从谢氏接出那一妾一子,肖玥便离家出走,再无音信。如今,没想到人竟然被黎豫找到了。又想着黎豫方才完全可以拿着这份私信来拿捏自己,他竟完全没动这个念头,一时有些感慨。
“多谢!”肖道远其人,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两个字出口,已经拿定了要护好黎衍以报此恩。
黎豫微微颔首,继而将斗篷又重新穿戴起来,准备出门。
“主君且慢!”肖道远忙将人唤住。“主君打算怎么处置黎成瑾?”
黎豫闻言脚步一滞,转头坦言道:“实话实话,并未拿定主意,他若是乖乖配合推动东境改革,索性就放他回登州继续做他的黎氏家主。”
肖道远面上皆是不赞同之色,“为何不杀之?”
黎豫没想到肖道远竟然对黎晗起了杀心,心里一惊,他虽对黎晗恨之入骨,却从未想过要杀了他。
“伯父,若真如此,若素师兄泉下有知,会怪咱们的。”
“妇人之仁!”肖道远脱口而出,继而暗骂自己鲁莽,略有些后悔道:
“老夫一时失言,主君莫怪。”
黎豫当然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伯父何出此言?”
“主君可知君主安天下,得位需正,声名需贤。您出身登州黎氏,即将登顶人极,此刻却放一个一直不睦的黎成瑾回登州,他还手握黎氏喉舌,此等形势,遗患无穷,不可不防。”肖道远想得永远都是防微杜渐。
黎豫明白,肖道远是怕黎晗又拿着自己的出身做文章,若作为一个开国之君,这自然是心腹之患。
“可是——”黎豫想到老侯爷对自己的抚育之恩和与肖瑜的手足之情,还是有些犹豫。
“主君,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您容我再想想。”黎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出门而去。
待黎豫走后,肖道远坐到桌边,继续用他的晚膳。
肖意上前将食盒打开,把黎豫带来的糖醋鲤鱼摆上了膳桌,“相爷,这位主君待您倒是极为恭谨,想来是念着大少爷的恩情。”
肖道远顿觉疲惫,苦笑道:
“这般姿态,与其说是因着瑜儿,不如说是为着他那个宝贝儿子罢了,从前听闻他将儿子都快娇养成闺女了,我还不信,现下见了,传闻非虚啊。”
肖意夹了一筷子鲤鱼给肖道远布菜,“甭管是为着谁,都得对您毕恭毕敬的不是?”
肖道远尝了一口,酥脆香甜,唯一不足便是鲤鱼多刺,一时之间颇为感慨,意有所指般自言自语道:
“这鲤鱼也不是这么好吃的,里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刺等着老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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