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里风大,今早下过一场梅雨,草木都湿漉漉的,如纱薄雾,笼罩山林。
天有不测风云,钦天监看了那么久的日子,结果选了一天落雨的“吉日”,害得乾宁帝心情不悦,险些发落他们。幸好有徐昭将军为大监们解围,他说雨后正合适打猎,山禽走兽忙着避雨,定是饥肠辘辘一整日,这时弓手出动,四处走猎,定能满载而归。
皇帝被少年郎的豪气话取悦,终是放过内监,不和臣子计较这点过失。
不过一场急雨,倒是把徐昭他们准备好的生火柴薪、火绒草浸湿了大半,帐篷设下,半天都生不出取暖的炭盆。
情急之下,徐昭只能就近和当地猎户农家购买晒干的马粪、牛粪,用作点燃篝火的助料。
今日纪兰芷的火堆子,就是徐昭特地关照她,帮她生的。
小孩们没像其他帐篷前的贵妇人那样,对马粪露出嫌恶的表情,而是围坐在篝火前,你一言我一语问徐昭。
“徐将军,为什么马粪能生火?”
“你以前用马粪生火吗?”
徐昭笑说:“当然了,从前我们打守城战,出不得城门,没柴火的时候就用马粪。那玩意儿马厩里多的是,摊庭院里晒干就能用,多方便!隆冬天寒,想要生火取暖,总不能、总不能把房梁架子拆了点火吧?”
纪鹿和纪晏清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就连谢如琢也轻轻抿了下嘴角。
徐昭和孩子们聊几句,记起自己还有巡逻的职责,他接过盛氏送来犒劳守驻防守军们的点心,对纪兰芷朗声道:“二娘子如有不便的地方,只管差遣羽林卫来找我。如我能为你分忧,自当鼎力相助。”
纪兰芷款款行礼,笑答:“自然,多谢徐将军关照了。日后若是得闲,还请你来帐中饮一杯水酒。”
都是世家子弟,平日宴饮几杯,闲谈几句,实属稀松平常,并没什么僭越的地方。
徐昭笑着颔首,策马跑远。
徐昭待纪兰芷的热络,盛氏看在眼里。
她心底盘算了一下徐昭的家世,知他深受皇帝信赖,人也长得齐整,人高马大,英姿飒爽,正是上好的女婿人选。
盛氏朝女儿挤眉弄眼,调侃:“我看这徐四郎不错!”
纪兰芷故作叹息状,悄悄说:“阿娘是真心不疼我,我在这里想着如何逗阿娘欢心,多陪陪您,可阿娘却成日里相看小郎,想着赶我出门……”
“你呀你!一张嘴真是伶俐。”盛氏不再逗弄女孩儿。
盛氏是一家主母,要好好安顿各个家人的住处。见夜深,盛氏把小孩们交给纪兰芷,自己则带着分来的宫人整理箱笼去了。
纪兰芷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有些湿泞的枯草,湿草被火焰灼烧,散出一缕缕卷曲的黑烟。夜风吹动,气浪在火光下痉挛、颤抖,人好似笼罩在一层水雾里。
草木的焦味熏得纪晏清涕泪横流,纪鹿哈哈大笑,打断地上用木枝练字的谢如琢,拉他来看好友的窘迫模样。
纪兰芷听到孩子们的笑声,唇角也不由上翘。
山中落雨,泥味清新。
纪兰芷舒展双臂,抬头远眺荒野,此处没有外人,她正要摘下面纱透透气,却看到一袭艳红身影渐近。
来人剑眉凤目,肩骨清癯挺拔,器宇轩昂。
男人束起的直发被风吹得凌乱,偶有披散于绯红如火的官袍上,黑红一团,颜色炽烈而明艳,很是夺目。
竟是个身形高大的郎君。
男人大马金刀地朝纪兰芷走来。
火光映在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纪兰芷认出,他是元辅谢蔺!
谢蔺没有停下步子,他向纪兰芷走近。
那一双眼,冷得出奇。
纪兰芷心跳加剧。
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何谢蔺的眼神那么凶恶?像撕咬猎物的鹰隼,直勾勾落在她身上。
纪兰芷止了笑容,她受男人凛冽的气势所迫,忍不住后退半步。
谢蔺却没有停下,他依旧步步紧逼。
青绿色的披帛被风吹起,紧贴上谢蔺如松如柏的背骨,他被那一团女子挽的帔帛缠在其中,如跌红尘幔帐。
纪兰芷不想和谢蔺过多纠缠,可衣裙不为她所掌控,欲拒还迎的样子,令她的脸颊生热。
不止是否纪兰芷过于紧张,她甚至能感受到谢蔺越来越近,炙热的吐息,落到她的眉梢与眼角。
隐约间,纪兰芷窥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带着满袖囊墨香,递到她下颚。
冰冷的指骨带有些许强硬,轻触纪兰芷的颊骨,男人的指腹隔着那一层薄薄纱布,落到脸上,有点痒痒的,也有点热热的。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
谢蔺逼在她的跟前,近在咫尺。高大的身影如山倾颓,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压。
这不是初初相识的男女,该有的安全距离。
纪兰芷脊背僵硬,腿骨莫名酥软,不免头皮发麻。
可山中辽阔,每一顶帐篷都相隔甚远。四下又黑,小孩们在远处的草坪上玩耍,压根没人发现纪兰芷这边的异样。
纪兰芷屈从于谢蔺居高临下睥睨她时,带来的强烈压迫感。她服了软,小声唤:“您是谢大人吗?”
问完一句,纪兰芷垂头不语。
谢蔺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凤眸沉沉。
随后,他蜷回手指,目光长长久久地审视纪兰芷。
纪兰芷闹不清楚谢蔺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说他孟浪吧,可那双眼又分明清正,不像是登徒子。
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纪兰芷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哪里得罪了谢蔺……总不会是上次那一封信吧?这都过去多久了,还记仇呢?
纪兰芷警惕地凝望谢蔺,不知该说什么好。
思考间,谢蔺又有了动作。
郎君修长的指节微微屈起,探向纪兰芷的颊侧,似要揭开她的面纱。
纪兰芷疑心谢蔺知道自己脸上长包的事,一心要看她笑话。
小娘子大惊失色,急忙按住脸颊。
由于纪兰芷的挥舞的动作太大,啪一声巨响,男人冰冷的手被重重打落了。
谢蔺的眉峰紧蹙,一双凤眸冷了下来,深寒如冰川。
纪兰芷不慎伤到谢蔺,心里尴尬。
可是、可是,眼前的谢蔺虽然俊美,却很可怕。
“爹爹!”
就在纪兰芷一筹莫展的时刻,小孩稚气的声音恰巧解了她的围。
谢如琢方才蹲在地上写字,并不知道纪兰芷和谢蔺那一场无声的对峙。
他看到父亲来接人,心里很高兴,忙不迭跑过去。
清脆的一声“爹爹”,唤醒了来势汹汹的谢蔺。男子通体戾气散去,总算不再看纪兰芷。
谢蔺牵起儿子的手:“琢哥儿,为父来接你回帐子。”
“好!”谢如琢笑逐颜开。
纪兰芷得以逃出生天,她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谢如琢刚想跟着父亲回去,又记起纪兰芷还没和谢蔺打过招呼。
小孩拉来父亲,给纪兰芷郑重介绍。
“纪姨母,这位是我爹爹。”
“爹爹,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很多次的纪姨母。”
纪兰芷不敢看谢蔺,盯着谢如琢,柔声说:“久仰元辅威名,今日得见谢相公真容,实是小女子三生之幸。”
谢蔺刚给纪兰芷一记下马威,纪兰芷受惊,说话难免谄媚。
小娘子的口齿清晰,嗓音娇软,声音自那一方轻薄的面纱底下传来。
闻言,谢蔺凤眸微眯,久久不动。
男人的拇指按在腰上挂的一只玉符,轻轻摩挲。
思忖片刻,谢蔺才道:“纪先生无需多礼。这些时日,家中小儿承蒙纪先生照顾,算学课上受益颇多,学业突飞猛进,先生可谓有不世之功。今日幸会先生,是本官该向你道谢。”
闻言,纪兰芷呼吸忽然窒闷。
首先呢,她教的是丙班学生,谢如琢是甲班尖子生,轮不到她管教。其次,她的算学都是师承谢蔺,他却还夸她精通学术,分明嘲讽她班门弄斧……
纪兰芷忍不住抬头,小心打量谢蔺脸上的戏谑之意。
只可惜,谢蔺这样的内阁柄权者又怎会将心思轻易流露,她只看到谢蔺泰然自若地应答,仿佛真心实意赏识她,绝无半点唐突与冒犯。
纪兰芷忽然有点丧气,望向谢如琢时,目光里的同情更甚。
连带着小孩都有点纳闷,歪了歪脑袋。
不过……谢如琢又看了一眼父亲,两人讲话都算客气,并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那真是太好了!
他不想谢蔺对纪兰芷有什么化不开的成见。
谢如琢对纪兰芷彬彬有礼地道别:“那学生和父亲就先回去了,明日学生再来找纪先生问题。”
纪兰芷心知肚明小孩口中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一起玩,一起吃点心。
纪兰芷受了谢蔺的欺负,一心想报复回去。
她觉得当着谢蔺的面,和小郎君暗通款曲定非常有趣。
于是,纪兰芷一本正经地说:“自然、自然,明日先生还等你,凡是先生所学,必将倾囊相授!”
意思是:放心!点心管够!
谢如琢眼眸亮起,连连点头。
一大一小的眉眼官司太明显,谢蔺懒得戳穿。
他方才将纪二娘子认作亡妻枝枝,才会略有失态。如今清醒过来,又觉得只是巧合罢了。
纪兰芷有一双肖似枝枝的眉眼,声音也是小娘子里寻常可见的软糯清甜。
他思妻太切,才会认错。
日后,等谢蔺看到纪兰芷真容,定能轻易辨认出两人长相的差别。
谢蔺的心不会再乱。
毕竟,一个亡者,如何死而复生。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蔺与纪兰芷撇清关系,冷声道:“方才出手,无非是见虻虫栖于纪先生颊侧,唯恐先生遭到叮咬,伤及颜面。本官救人心切,情急之下才贸然出手驱虫。冒犯之处,还望纪先生雅量,多多包涵。”
话说得顶漂亮,纪兰芷要是不原谅他,不就正好应了小娘子心窄刻薄?
不过,听到谢蔺的话,纪兰芷也安心了。
她就说,谢蔺好歹也是个满腹诗书礼仪的文人,怎会大庭广众之下随意唐突小娘子。
原来她刚才差点被虻虫叮咬啊……山里的蚊虫最毒了,纪兰芷可不想脸肿两天。
纪兰芷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诚恳道谢:“倒是小女子误会了谢相公的仗义之举,险些错怪您,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小小失态。”
“无碍,小事罢了。”谢蔺淡淡答了一句,没再与纪兰芷寒暄。
他该走了。
谢蔺伸出双手,挟在谢如琢的腋下,轻松将小儿郎抱上马背。
随之,谢蔺踩蹬上马,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肩背宽广如山。
健马扬鬃长嘶,一对父子,两人一骑,往另一侧的营地狂奔而去。
风沙漫天,谢蔺一骑绝尘,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纪兰芷眼见这一双父子相继消失于茫茫夜色中,她莫名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外男,看着谢蔺的背影,听着他的声音,纪兰芷想到了二哥。
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父子过得好不好,小孩是不是长得和琢哥儿一样高……
过去的枝枝已经死在那一场地动里,她和二哥的尘缘早已斩断。
纪兰芷拍了拍脸。
她很洒脱,既逃出贼窝,她便不会再去惦念旧事
如今她过得很好,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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