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狗老板还挺别出心裁
昆妲是打算把自己当个物件卖出去抵债。
她并着腿坐在床边, 头微偏,十指细细梳理着长发,像礁石上一只粼粼发光的水妖, 诱惑与危险并存。
然而失去大海的庇护, 她姿态颓然,已对世间种种苦难都妥协,甘愿用眼泪换珍珠。
这买卖不是谁都有福分遇上, 偏江饮不领情, 刚正不阿站在床的另一头, 肩背刀削般的直。
“你躲什么,是我不够漂亮吗?”昆妲困惑地歪头, 扭过半片身子,月光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白。
江饮在墙角阴影里的黑暗中凝视着她,心情复杂。
不可否认她的美丽, 但心中并无旖旎, 只有持续而缓慢的隐痛,胸口每一次起搏都泵出淋漓的鲜血。
江饮想心平气和跟她谈一谈, 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
话已经讲了千千万万遍, 她半句不听,自有一套逻辑, 已经习惯了等价交换, 甚至血本无归。
她谨慎提防任何角落里突然窜出的抢劫犯, 准备好双手奉上熬更守夜辛苦赚取的酬劳, 为避免伤害, 为求条活路。
“昆妲, 我们之间不是主雇关系,我不需要你向我付出劳动,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我……”
江饮有点说不下去,手背狠狠擦过鼻梁,“你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难看。”
“我哪里难看啦。”昆妲答非所问,细长指骨沿线条清晰的下颌拂过脖颈,掌根托起雪白,推压出形状,“我胸大腰细脸蛋美,和难看这两字根本不搭边。”
“我说你样子难看!”江饮大声。
“我不难看呀。”昆妲一挺小腰,“我可好看啦。”
江饮吸气,正要开口,她下一句紧跟上,“还是你嫌我脏啊?”
“什么?”江饮蹙眉不解。
“你觉得我以前都是靠卖吗?”她笑出声,“其实我应该早点这么干,那我肯定会比现在过得好,对吧,凭我这张脸。”
“昆妲!”江饮呵止她。
“干嘛?”她满不在乎,“笑贫不笑娼你没听说过。”
“我没有这样想过。”江饮声音低沉,强压抑着愤怒。
“那正好,你做我第一个客人。”她两手撑在身后,腿搭上床沿,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下,“便宜你了。”
“昆妲!”江饮再次出声,房间内震出回响。
她偏头,两腿交叠凹出姿势,几分天真困惑,“你邀请我进房间,难道不是为睡我?”
“我邀请你进房间,只是希望你能睡得好。”江饮声线颤抖,已在理智崩溃的边缘。
“你睡我,我也享受嘛。”昆妲拍拍床,“你别怕,我没病。”
江饮转身即走,门狠狠砸上,连带着整个楼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
昆妲双肩下意识瑟缩,先是屏息不动,许久没听见门外动静,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戏台底下没了观众,她顿时败兴,手掩唇打个哈欠,扯被躺倒前不忘按遥控器把空调打开。
江饮不在家的时候,她偷偷进房间来躺过几次,这里与她曾在清莱府那间简陋的出租屋全然不同。
枕头被无数颗脑袋压成一块铁饼,床垫弹簧从边角支棱出几根粗铁丝,房间经年累月的霉味儿,门扇总也关不严。
夜间无法安睡,性别不明的高跟鞋在走廊上一阵凌乱,薄墙那头很快传来粗暴性的声音……
幸而那把鲁格MAX9鲜少有上膛的机会,回国前大半年的时间,日子死水般平静,心境似腐败的落叶沉底,那时已经没有人又轻又软在房间呼唤她的乳名。
江饮的家相比之下已经是天堂般的存在,床垫干净柔软,房间充满淡淡香薰味道,户型朝向很好,太阳和月亮都能照进窗子……
还有空调呢,微风像一只只温柔的小手抚摸过身体,脸颊贴着软枕轻轻地蹭,昆妲舒展身体,安心睡去。
江饮独自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想抽一根烟,但她其实没有这个习惯,只是想找点事做,暂时清空脑子。
阳台上有几盆房东留下的绿植,江饮的责任心把它们照料得很好,网上曾搜索攻略,按照它们的习性浇水施肥,出现虫害也会马上打药治理。
靠墙的月季品种名为自由精神,花朵重瓣硕大,颜色粉白,浑身密密麻麻大刺小刺,没法修剪,植物趋光的本性,茂盛的枝条垂荡到墙外,风中摇旗呐喊。
这花跟屋子里的人一样,美则美矣,有自己的傲气。绽放,也凋零,缺水黄叶,缺光徒长,需要精心呵护。
对昆妲,江饮实在太过了解。
耍赖、示弱,再进行一系列的自我贬低,以退为进从而考验对方容忍度和耐性,目的只是一张长久的、舒适的床。
即使看穿又能拿她怎么办呢?她已经那么可怜,她的自卑、敏感、偏激和喜怒不定通通都能得到原谅。
只因为她是昆妲。
江饮顺手拿了阳台上的浇水壶,晃荡晃荡还有半瓶多,她抹黑添水,倒了一瓶盖的水肥进去,灌进花盆里。
她有责任有义务,也心甘情愿侍奉这株浑身尖刺的‘自由精神’。
返回客厅,江饮本想在沙发上将就一晚,略略思索,担心往后没法收场,最终还是抬步走向房间,回到自己床上。
昆妲已彻底安静下来,侧躺面朝窗户的方向,长发乖顺披散在脑后。
江饮很轻地翻身,视线眷恋抚过她背影。
这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
睡眠是最好的镇定剂,第二天一早,她们已默契将昨晚的不快抛之脑后,江饮在盥洗台对着镜子检查黑眼圈的时候,厨房里飘出煎蛋的香味。
早餐是火腿煎蛋三明治,昆妲蹲在茶几边,手抓着小口地咬,同时用手机刷招聘软件,江饮拿水杯的时候从旁经过,不动声色瞟了眼回到位置。
吃完早点,江饮自觉收了盘子去洗,打扫厨房,昆妲美滋滋躺沙发上看电视。
江饮打开冰箱切了个火龙果端出去,昆妲不等招呼,坐起来四处找牙签。
半晌,觉得自己当着江饮的面过得这么快活有些不应该,她解释说:“我已经在找工作了。”
江饮想起她昨晚说的那些话。
这样的漂亮女人,只要她愿意,不论男女,大把的人愿意像养一株花,即使被刺伤也毫无怨言养着她,只为欣赏她的美丽。
江饮多幸运啊,这枚花种飘进她贫瘠的土地,自己扎根生长,舒展细嫩枝条,将一切好的坏的都剥开展示。
江饮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松弛,顺着她意思,“不着急,慢慢来。”
“我会做咖啡,会烤面包,还给蛋糕裱花,西餐和泰国菜都会一点,中餐也会。”火龙果汁染红她颜色浅淡的唇,她说起这些是自豪的,身体小幅度动作,表情雀跃,容姿明艳。
“那很好啊。”江饮赞许地点头,并鼓励,“你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
“想找个离住处近点的,能早点回来煮饭。”昆妲自顾自说着。
她把自己定位成江饮的兼职保姆,用劳动换取躺在那张床垫上的资格。
“是得找个近点的,不然时间和精力都花在通勤上了。”江饮顺着她话接。
这女人看起来娇滴滴的,其实脾气大得很,江饮学乖了,不敢忤逆,现在就算她说要去火星上种土豆也举双手双脚支持。
为了留给她更多的独处空间,饭后江饮拿上钥匙出门,“我去上班了,你乖乖在家,找工作的事不用急,你刚回来没多久,休息阵子也是应该的。”
大概是对江饮纵容的底线已有了深浅,昆妲看起来比昨天放松很多,咧嘴露出一排红红的小牙,挥手,“拜拜,早点回家。”
“拜拜。”江饮关闭房门。
从昆妲住进房子里,几次独自外出,江饮心情各不同。
老城区好就好在绿化,树都是几十年的老树,浓荫遮蔽了毒辣的日头,行走树下,听鸟儿啾鸣,身心舒畅。
现在江饮很确定昆妲不会轻易离开。
昨天那场较量,双方各取得巨大成功,有些话确实很难说出口,字字句句都拆解在行动上,受情绪的挑拨,一次次试探、冲撞。
若凡事都能有商有量,这世上将不再会发生犯罪。
假设,七年前在奥克兰街头那个抢劫犯,随机挑选一名幸运路人后拔出刀子,满脸笑容打招呼,“嗨,女士,可以把你包里的现金全都交给我吗,我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八岁小儿……”
而我们善良温柔的女主角昆妃妃,听闻对方惨痛遭遇后不禁潸然泪下,马上双手将在超市打工赚取的酬劳奉上。
抢劫犯被她自我奉献牺牲的高尚情操感动,最终归还一半财物,双方互相鼓励,拥抱后挥手道别……
当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此类情节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或许曾有上演。
公交到站,江饮停止胡思乱想,刷卡上车。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不久前她还在为昆妲后腰那条细长的刀疤心痛难捱,现在差不多角度的日光泼洒在脸上,江饮脑海中浮现昨夜赤身的昆妲,很庆幸她身上再没有多余的疤痕了。
到店是十点,陈颖很意外,“老板今天这么早。”
江饮点点头,“帮我做杯冰美式。”说着径直朝库房里的那间小办公室走去,照例查看近期营业额以及物耗情况。
陈颖进来送咖啡,江饮顺势将她留下,请她在对面椅子上坐。
被老板单独谈话,陈颖有点害怕,目光揣着小心,“我最近犯错了吗?”
江饮笑,打破沉闷,“没有,我就是有点事想问你。”
两人年龄相当,江饮平时也很好说话,只要不耽误店里生意,考勤上放得很宽。
陈颖心里胡乱猜想着,老实拉开椅子坐下,“老板你说。”
江饮探身,桌面上摊开个巴掌,“咱店里现在加上我和你,一共五个人,对吧。”
陈颖点头。
江饮问:“忙得过来吗?”
“是指哪方面啊。”陈颖掌根搓了搓膝盖。
“做咖啡呀。”江饮说。
“可是老板,你已经很久不做咖啡了。”陈颖小声。
江饮稍拔高音量,“那我也有帮忙外送呀,我还做策划呢,采购呢,维护外卖平台。”
“那老板你说的做咖啡嘛……”陈颖有点受不了她的拐弯抹角,“老板你有事就直说吧。”
敲敲额头,江饮“哎呀哎呀”叫,半晌才扭捏着:“我就是想问问,咱店里还缺不缺人。”
“说半天就这个啊。”陈颖终于明白她意图,“老板你想安插人,就直接讲嘛。”
“不是安插,什么叫安插!”江饮急了,“我不是看最近咱们招牌起来了,这附近写字楼的小白领都在店里买咖啡,担心你们忙不过来。”
陈颖意味深长“哦”了声,“所以,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女生。”江饮摸鼻子。
“女生好,女生细心。”陈颖马上工作脸,“她什么时候过来入职呢?”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江饮老实讲。
陈颖又糊涂了,“什么意思。”
江饮已经帮小店长制定好步骤,“这样,你网上先发布一则招聘启事,说招个咖啡师,条件限制为女性。如果你看到她投递简历,或刷到她的简历,就主动联系她,邀请面试。”
江饮在社交软件里把昆妲的名字和生日发过去,昆这个姓氏很少见,出现重名的概率很低。
“她答应来参加面试,你就意思意思走个过场,答应录用……但你别担心,她能力肯定够,我虽然没见过她做咖啡,但我保证她会做。”
不仅会做咖啡,还会各种家常小炒及西点,早上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可好吃了。
陈颖似懂非懂点头,“感觉好复杂。”
为确保万无一失,江饮要求她重复遍流程,陈颖有点无语,但还是老实按照老板吩咐复述,最后才问:“她是老板你什么人啊?”
江饮挥手赶人,“少打听!”
陈颖撇撇嘴起身离开。
事情安排好,库房盘点过,又处理了些工作上的杂事,江饮去楼上火锅店。
店长在带大家开晨会,空地上站了一排,见到江饮,众人齐喊“小江总”。
江饮点了个人出来,把他叫到一边卡座,那小子吓坏了,坐也不敢坐,瞪着两只无觉的黑眼珠,细声细气,“老板你找我有事啊。”
本来是想训他一顿的,江饮看他年纪不大,也就十八九,稍放缓语气,“那天我妈来,是不是你跟她说我带人来店里吃饭。”
他恍然张大嘴,点头又摇头,“是,我不是,我没讲,不是我讲的。”
店长是位三十出头的高瘦男性,姓谭,走近问怎么了,江饮不说话,小店员含含糊糊讲述经过。
“没事。”江饮又换了张笑模样,轻拍他肩膀,“这次算了,以后我的事别再到处说。”
她话不多,点到为止,店长明白她意思,“我会提醒他们。”
“辛苦。”江饮颔首,又说:“你别训他们,提个醒就行了。”
店长忙应好。
咖啡店是她自己的,火锅店只能算个小股东,平时不常来,多是赵鸣雁在管。不过在店员眼里,大老板和小老板都是一家,这番打过招呼,以后应该不会乱传了。
要说机灵还得是陈颖,办事效率高,当天下午江饮回到家,手机就接到她截图的招聘启事。
江饮给她回复了个大拇指,往沙发上偷瞟,昆妲听着电视刷手机,表情认真。
沙发放在客厅正中间,后面有条过道,靠墙两个斗柜,江饮假装找东西,从沙发后面过,伸脖偷瞧。
果然,还在找工作。
后脖子莫名发凉,昆妲回头,江饮已经背过去,拉开斗柜抽屉东翻翻西找找。
“你干嘛?”昆妲狐疑将她上下打量。
“这几天有点上火,我记得有包菊花茶来着……”江饮嘀嘀咕咕。
昆妲冷哼一声,继续刷手机,片刻后探身朝她喊:“你为什么上火,咱俩天天吃一样的饭,我不上火你上火?”
江饮不明所以回头,昆妲一脸我看透你的表情,“不要脸。”
说完人躺下去继续刷手机。
江饮合拢抽屉,“我怎么就不要脸了。”
“那你为什么上火?”沙发后面飞快探出个脑袋。
“行,我馋你身子,我想跟你做,我都快想疯了,行了吧。”江饮嚷嚷。
“你想得美,臭不要脸。”昆妲脑袋缩回壳里去。
晚饭前两个小时,昆妲出去一趟,回来带了两根苦瓜,于是饭桌上自然多了道苦瓜炒肉。
她不住往江饮碗里夹菜,“多吃点,败败火。”
苦瓜用盐水焯过,味道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江饮大口刨饭,口齿不清,“好吃。”
两人相处模式十分诡异,有时昆妲表现得又紧张又害怕,有时又极其蛮横无礼,骂江饮馋她身子,不要脸,洗完澡却只穿件短T光着屁股在家里进进出出。
她躲在门后朝着江饮勾手指,小声说“你来呀你来呀”,等人走近,又飞快把门关上,开心大笑。
她没事找事,你看她,她说你下贱,你不看她,她狐疑摸着脸蛋照镜子。
几番戏弄,江饮麻痹,随便她耍闹,多少也找回些小时候的感觉,以不变应万变,情绪逐渐稳定。
终于在次日下午,江饮听到她电话响了。
她暂停电视节目小心接起来,软软“喂”了声。
——“对对,是我。”
——“有,我有工作经验,我做过好几家店,在国外。”
——“这样呀,其实我会做很多的,我可以现场做,我没问题的。”
——“好吧,那好吧。”
江饮竖着耳朵在旁边听,直到她沮丧挂断电话,估计应该不是陈颖打的。
“谁呀。”江饮好奇问。
“一个蛋糕店。”昆妲噘噘嘴巴,“问我有没有西点师的资格证,我说我都会做,他们说考虑一下。”
江饮先不发表意见,鼓励说:“应该有戏。”
“如果能让我到现场做,肯定会要我的吧,我要不要再给他回个电话争取一下呢?”她征求意见地一歪头。
“那可不行!”江饮赶忙制止,“太掉价了,让他们感觉到你强烈的需求,就会趁机压榨你的薪水,而且你没有证书,他们正好以此为借口。我是老板,这种事我太清楚了。”
她懵懂眨眼,“真的吗,你也这样对你的员工吗?”
江饮忙摆手,“那不能够,我没干过这种事。”
这倒是提醒了昆妲,“欸,我只知道你是大老板,还不知道你家里开的什么店。”
“火锅店,不好。”江饮一脸嫌弃,“全是味儿,油叽叽,不适合你,再说你不是想做西点。”
昆妲说“对”,“我还是更想做西点。”
结果还不到两小时,蛋糕店那边来了电话,说可以让她去试试,现场做。涉及技术类,经验和技巧总是大于死板的证书。
江饮险些晕倒。
不是说要资格证!这也太没原则了!
电话还没挂,江饮狂打手势,昆妲到底还是听她话,借口说安排一下时间,可以先在软件上联系,随后挂断电话。
“不能去!”江饮激愤扬拳,“刚才还说考虑一下,结果才多久又让你去面试,肯定是在别处被人拒了,你是备胎!”
昆妲不太明白她愤怒的点,“那人家说考虑,一开始也没有拒绝呀,他后来考虑好了嘛。”
“中国人的委婉。”江饮说:“跟国外表达方式不一样,说考虑就是给双方留条后路的场面话,但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变相的拒绝。”
她继而嘲讽,“再说,这么没有原则的蛋糕店,估计也不咋滴,八成是个小作坊。还没到面试阶段就把你耍得团团转,以后说不定还会克扣你的工资!”
“那大作坊也不要我呀。”昆妲委屈。
江饮劝她说别着急,找工作就跟找对象一样,得擦亮眼睛,否则耽误时间不说还一肚子气,最后被渣女骗得倾家荡产。
“现在人都很坏很狡猾的!”江饮满脸痛恨。
昆妲攥着手机不说话,想去试试,又觉得江饮说的不是全无道理,垂首闷闷不乐。
江饮问她那店叫什么名字,可以先在网上搜搜看,趁机摸出手机给陈颖发消息。
[怎么还不给她打电话!]
陈颖回复得倒是快:[我没收到她的简历呀!]
江饮把电话发过去:[快点打!限你两分钟!]
陈颖已经下班了,这时候正跟朋友在楼上火锅店吃饭。
咖啡店员工去火锅店江饮都给打五折,江饮吩咐的事,陈颖也很积极去做,正好锅底还没上,她出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聊天框里复制号码拨打。
电话突然响了,昆妲吓一跳,手忙脚乱接起来。江饮示意她开免提,昆妲照做,小心“喂”一声。
听筒里是很温柔的女孩声音,陈颖捏捏嗓子,也努力地夹,“你好,请问是昆小姐吗?”
一连接到两个面试邀约,昆妲高兴坏了,跳起来蹲在沙发上,忙不迭回复,“是我是我。”
“是这样的,昆小姐,我在网上看到你的求职简历,看到你以前有做过咖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来面试我们店里的咖啡师呀。”
江饮被陈颖夹得有点难受,蹲沙发边手掐了一把大腿肉。
昆妲迷糊了,“我好像没有应聘咖啡师……”
陈颖一愣,嗓音粗嘎,“啊,不会吧?”
江饮拳头攥紧了。
陈颖反应倒也快,“咦,我好像看到你工作经历里面有写呀。是这样,我们店里现在急缺人手,真的特别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希望你能郑重考虑一下,加入我们。”
陈颖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这样,我们约定个面试时间,您亲自到我们店里来看看,好不好?”
昆妲忘了自己到底写没写,也懒得计较,有点招架不住对方的热情,探身向江饮寻求帮助,“我更想做西点。”
江饮给她一个“交给我”的口型,电话接过来,“我会做咖啡,但更倾向西点师这类,如果咖啡店需要烘焙师的话,我会考虑,只是现在不太了解店里情况……”
老板的声音?陈颖拧眉,举着手机满脸痴呆,电话打错了?
那边久没动静,江饮声音沉下来,“喂,你好,在听吗。”
陈颖到底是她心腹,这时机智领悟到了,“啊,昆小姐,是这样的。我们店里现在是没有做甜品的,但一直很想往这方面发展,也是初步尝试,所以很需要你这样的兼备型人才。我也是翻了很久的简历才翻到昆小姐,我个人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实现自我价值的同时,一起创造更多财富……”
小店长满嘴花里胡哨,听得昆妲一愣一愣。
江饮竖起大拇指,“真诚,太真诚了!”
陈颖一句接一句,昆妲根本没机会插嘴,也是迫切想证明自己,在陈颖热邀下她很干脆答应面试。
昆妲全没意识到其中猫腻,被对方热情所取悦,挂断电话,两手托腮笑得像朵幸福的小花,“这个姐姐人很好呀,她好温柔好有耐心,而且她好像很喜欢我!”
江饮满脸老母亲的慈祥,“我也觉得。”
“可是她居然没听出我们声音不一样。”昆妲歪头,“热情得有点过分,会不会是骗子?”
幸而陈颖很快把店铺地址发过来,昆妲注意力转移,举着手机给江饮看。
江饮故作惊讶,“这么近,就两个公交站,十分钟就到!”
“哇!”昆妲捂住小嘴,“那我运气真是太好啦!”
江饮奉承,“当然啦,你就是最棒的。”
“你陪我去。”昆妲主动拉了她手晃,软乎乎撒娇,“好不好,我一个人不敢。”
江饮尬笑,“好啊哈哈哈哈,当然没问题。”
当晚趁着昆妲洗澡,江饮在阳台上给陈颖打电话,大致沟通一番,陈颖信誓旦旦:“保证万无一失!”
商议妥当,准备挂断电话,江饮又叫住她:“有个事,希望你能引起注意。”
“什么事?”老板口吻太过正式,陈颖也不由得正色。
“你夹子音真的很难听。”江饮挂断电话。
陈颖:“……”
面试时间约定在第二天,晚上昆妲兴奋得睡不着,一直找江饮说话。
两张床一张靠窗,一张靠墙边衣柜,中间四四方方一个床头柜。两人各自躺在自己床上,距离适中,不会太过亲密也不至于疏远。
昆妲趴在床上玩,地图上查看店铺位置,两条小腿晃晃荡荡,不时高兴地拍拍脚掌,嘴里嘀嘀咕咕,“做咖啡,嗯,也不错,做咖啡……”
她心情好转,有积极面对生活的向阳之心,江饮也感觉松快不少,多日阴霾散去,提议说:“如果面试通过,我就给你买衣服庆祝。”
“真的?”昆妲腾地爬起来,“买裙子。”
“我知道那地方。”江饮岂止是知道,“附近很多写字楼,也有商场,只要你能顺利通过,我就去商场给你买裙子。”
“我肯定可以通过!”小猫举手欢呼,咕噜打滚,过会儿又爬起来,“可是商场的裙子会不会很贵。”
“有钱。”江饮口气淡淡,“多得不知道该怎么花。”
昆妲幸福得直蹬腿。
跟陈颖约好的面试时间是上午十点,次日她们吃了早饭搭公交过去。
短距离还是公交更快,省去地铁进站入闸机那段路。
已经九点三十分,早高峰过去,她们坐在公交站台边的长椅上,晨曦透过树叶星星点点洒落在肩头发梢。
昆妲穿了件江饮的短袖衬衫,面料轻薄,款式大方,头发规规矩矩扎了个蓬松的低马尾,小白鞋正好玩在地上踩来踩去。
江饮视线跟随她半身裙下纤长的脚踝跳跃,想起来了,“再给你买几双鞋子。”
“送给我?”昆妲手指戳在胸口。
江饮轻轻“嗯”一声,昆妲立即搂住她胳膊,“小水你好好啊,你怎么这么好呀,你真是太好啦!”
现实的女人。
但江饮确实很受用,她贴得很近,鬓边碎发软软搔在脸颊,像小猫爪子挠人心窝。
“看你表现啰。”江饮视线放远,天好蓝,云好白,心情好美丽。
上午十点,她们准时赴约,江饮熟门熟路带昆妲推门入店。
两个上早班的店员陈颖已经打过招呼,这时看见江饮,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装作不认识,磕绊开口问候早安。
昆妲上前小声说明来意,店员视线停留在江饮脸上,还犯傻,江饮冲他生气扬拳。
昆妲下意识回头看,江饮假装挠头掩饰破绽,好奇东看西看。昆妲醒悟过来,向店员解释:“她是我朋友,陪我来的,面试的只有我一个。”
店员“哦哦”两声,请她们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送了两杯柠檬水,“稍等一下,我去叫店长。”
店长就躲在门帘后偷看,这时正正衣领,换了张和蔼的笑脸走出,太激动下台阶的时候没留神,险些摔倒。
“小心!”昆妲惊呼出声,本能站起。
江饮在后面手指狠狠地戳她,陈颖“哈哈”笑着小跑过来,“没事没事。”
吧台后面一阵凌乱,两个小店员“嘻嘻”笑,被江饮视线捕捉到,赶忙收敛假装忙碌。
江饮视线收回,陈颖已经在对面落座,两眼直愣愣,模样蠢兮兮,嘴巴半天合不拢。这呆样,跟昆妲在一起时江饮见得多了。
“是昆小姐吧。”陈颖又不自觉夹起来,她由衷赞叹,“你真漂亮。”
从小到大此类褒言昆妲听得不少,她坦然道谢,伸出右手与对方短暂交握后落座。
江饮身体后倾,尽量降低存在感,陈颖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疏离假模假式跟她打过招呼,开始面试。
刻板印象里,通过老板走后门的大多没有真本事,一番交谈后,昆妲倒颇让陈颖感觉意外。得知她过往工作经历,大概感觉了下她的专业度,顿时大为改观。
当然美女都自带柔光滤镜,光那张脸就足够人颠倒神魂。
人们对美女宽容度总是很高——哇她长得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还那么温柔,会那么多东西,真的好厉害啊(星星眼)。
昆妲提出可以现场试做时,陈颖欣然应允,两人起身去吧台忙活,江饮在位置上给陈颖发信息。
吩咐两个店员帮昆妲熟悉咖啡机,陈颖站到旁边解锁手机屏幕。
[我]
[要]
[喝]
聊天界面没商量的三个黑体字。
陈颖无语:[我是店长,我得对她进行考核啊,昨天不是说好流程一个不少。]
江饮耍无赖:[不管,我必须喝。]
这什么老板啊,不是给人出难题吗!
[那你说怎么办。]陈颖征求她意见。
江饮:[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开动你的小脑筋。]
狗老板,陈颖心中暗骂。
一杯拉花完美的热澳白端上吧台,陈颖不用品尝,通过昆妲对咖啡机的熟练度和拉花技术,心中已经给出很高的专业分。
当然这杯咖啡陈颖也没资格品尝,她先是表达对昆妲的认可及赞美,随后看向落地窗边的江饮:“你朋友对你真好,陪你来面试,还等你那么久,我建议这杯咖啡送给她,好不好?”
陈颖为自己的机智心中无声呐喊尖叫。
——我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店长!
“你不尝尝看吗。”昆妲不太明白她意思,是不满意吗?
“我已经决定录用你了。”陈颖感觉自己在说偶像剧台词,“你技术非常好,我对你非常满意,也很羡慕你……”她伸出手,“跟那位小姐的感情,所以建议你把亲手做的第一杯咖啡送给她。”
“你好贴心,我都没有想到。”昆妲掖掖眼角的泪花,江饮确实帮了她太多。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细密的奶泡,丝绒般的质感,咖啡端上桌,昆妲轻轻推到江饮面前,“小水,送给你。”
小水?狗老板还有这么萌的小名。陈颖双手合十,笑容灿烂,“你们感情真好。”
被许多双充满‘幸福’的眼睛注视着,江饮毫无心理负担端起咖啡,猛一口,竖起大拇指。
“弄到嘴唇了。”昆妲攥着纸巾凑上前。
江饮本能往后躲,脊背猛地撞在椅子,逃无可逃,昆妲手伸过来,带着浓郁的咖啡香气,还有淡淡玫瑰护手霜味道。
唇角被擦拭过,触感轻柔,江饮浑身血唰地往上冲,整颗脑袋都涨红了。
陈颖轻“嘶”一声,吧台后传来更响的抽气声。
“好喝吗。”昆妲眸光星亮。
不过一抬一抚,却像个巨大的巴掌把她刮到墙上,江饮头晕目眩好一阵才迟钝点头。
往后小店员们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她,但能与‘昆妲’这个名字一起出现在人们口中,曾令幼年江饮十分引以为傲。
过了这许多年,她们各自长大,有了不同的人生际遇,以“江饮和昆妲”为主语开头的句子,仅是脑补,江饮已感到莫大的满足。
卑微和顺从少时便根植进骨子里,昆妲偶尔的无所顾忌也是如此,即使身份落差也无法改变其本质。
“恕我冒昧,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呀。”陈颖大着胆子八卦。
“不是——”
“不是。”
两人异口同声。
在江饮身边待久,陈颖也大概知道她一些事,比如她的性取向,比如她那个美若天仙的前女友。
脑中有如过电,陈颖确信昆妲就是狗老板那个念念不忘许多年的美前任。要真是她,狗老板一切反常行径都有了合理解释。
不愧是狗老板,还挺别出心裁。
整个面试过程十分愉快,昆妲稀里糊涂就答应下来,与陈颖约定两日后入职,五分钟后,她和江饮一起离开咖啡厅。
写字楼林立的商圈太过缺乏树荫,人们对头顶泼辣的太阳避之不及,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从各处而来,仓惶逃进房子里,她们也是一样。
走进商场玻璃大门,昆妲才发觉到这地方好像来过,她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忙把江饮拉到一边,“火锅店逃单!”
“是这里吗?”江饮装傻。
“就是!”昆妲两眼精光,警惕四顾,“不会有人来抓我们吧!”
“怕什么。”江饮顺势牵了她的手上扶梯,“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再说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钱给他们就完事。”
“那你不怕丢人?”昆妲视线被扶梯口一家精品店门前的小龙虾抱枕吸引。
“你还会怕丢人。”江饮直接带着她走过去,抓了一只直奔收银台。
搂着一只巨大火红的小龙虾,她们专门从火锅店门前走过,挨过训的小员工就站在店门口迎宾,直愣愣盯着江饮挽着女伴从面前经过。
“看吧。”江饮好不得意。
走出一段路,确定身后没人追来,昆妲把小龙虾和江饮的胳膊齐齐搂住,跑跳两步,让身体的全部来表达“好玩死了”的心情。
乘扶梯继续往上,江饮嘴角微微的得意劲儿,“买裙子去。”
第 24 章 如你所见,我就是个烂人
江饮人生中第一条从商店购入的裙子, 是昆妲买给她的,那时她十五岁。
在此之前,应该说在住进凤凰路八号别墅之前, 江饮老家装衣服的大红漆樟木箱子里, 没有出现过那样簇新、漂亮的一条裙子。
裙子走山路不方便,会被树枝勾扯,裸露的小腿也易遭蚊虫叮咬, 在家干活更是累赘, 蹲地上帮外婆烧个柴的功夫, 裙边就裹得满是黑灰。
所以即使江饮长大后不必再为以上几点困扰,还是不习惯穿裙子。
那时身边已没有人缠着她玩小姐和丫鬟的游戏, 要她把裙摆转出花来哄小姐开心,当然也没什么买裙子的理由。
与昆妲有关的记忆大多在夏天,俪川的夏季很长, 四五月春末几乎是一夜间就热起来, 到十月底几场雨下过天才凉。
漫长热烈丰盛的夏,回忆中闪烁的五彩光斑, 片片都与她有关。
甜滋滋奶油雪糕味道, 雨后湿润清凉的草木香,体育课后两条微微汗湿粘黏的手臂, 她长睫扫过脖颈的触感, 以及滚烫的吐息……
初中生已开始自诩大人, 口中常有许多激烈词汇, 瞧不起这个, 抨击那个, 若无旁人高声大笑,街头推推搡搡、追逐打闹, 在沉闷的成年人世界里活泼得过了头,甚至略有些招人厌烦。
江饮很多次从学校门口经过,恰逢放学时候,都难以理解他们的呱噪,不能想象自己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明天居然就是儿童节,我写卷子都写傻了,差点忘了。”学习委员摘下他比啤酒瓶底还厚的黑框眼镜。
“谁要过儿童节,你要过儿童节啊,你还是儿童吗!哈哈哈,怪不得你长得那么矮。”每个班都不会缺乏的烦人精、碎嘴子。
“你长得很高吗?你也就跳得高,嘴皮子最会跳。”个头超过一米七的体育委员,班上大姐大。
初三一班人才济济,还有集财富和美貌于一身的校花昆妲,以及保姆的女儿、校花的丫鬟江饮。
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昆妲借口肚子疼跟老师请假,结果被拒,黝黑的男青年板着一张木头脸,“你上周才请过,你天天肚子疼。”
她嘴巴噘噘,跳操时甩胳膊打腿不配合,等老师走到面前,眨巴眨巴眼挤两颗眼泪,“那人家就是肚子疼嘛。”
漂亮女孩总是很容易就讨得便宜,撒撒娇卖卖可怜,老师眼不见为净,挥手准她离队。
她做戏做全套,娇娇说声“谢谢老师”,两手捧着肚子慢吞吞挪到树荫下,包里拿张纸巾出来垫屁股坐。
这种事江饮是做不出来的,她肚子再痛也忍着,额头上一圈晶亮的汗,唇比纸还白。
一组高抬腿后,老师察觉到她异样,让她出列,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也摇头表示没关系。
“去休息吧,别硬撑。”老师放话。
看向不远树下的昆妲,江饮点点头,“谢谢老师。”
“伺候小姐去喽!”碎嘴子队列里蹦蹦跶跶。
人群稀拉窃笑,老师请碎嘴子出列,说他精神头既然那么好,旁边做二十个俯卧撑。
江饮笨笨的,不难治理,在哪里都是温吞乖巧的模样,学校里有人对她冷嘲热讽,她天生欠缺的那一点自尊心没有让她心理扭曲,她如常生活,如常侍奉小姐,没有丝丝别扭。
“我去给你买水,你要喝甜的吗?”江饮站到昆妲面前。
“冰的甜的,随便什么。”昆妲小手扇风,“快去。”
零用钱江饮揣着,付钱拿东西都是她的活。她犹豫了一下,“可是你肚子疼,不能喝冰的。”
“我不疼,骗他的。”天热,昆妲有点不耐烦了,“快点去!”
“哦,好。”江饮白着一张脸走开。
回来她带了瓶冰的苏打水,拧开瓶盖递过去,昆妲喝了大半,然后说“我不要了”,江饮才开始喝,也不管凉不凉,先解渴再说。
什么东西只要昆妲说“不要了”,江饮就可以喝掉、吃掉、拿走。
昆妲不要的破烂也比江饮自己花钱买的好,她的东西都很贵。
比如这水,江饮定然是不会花钱买的,厕所水龙头里多的不是?喝到饱。
在乡下上学大家都喝生水,这坏毛病到市里被赵鸣雁意外发现,纠正好几次才改掉。
慢慢江饮也发现纯净水、自来水和凉开水之间确实有很大区别。
还有苏打水,倒甜不甜,怪好喝。
体育课开始前,很多同学会把书包放在树下的花坛边上,等一打铃就直接拿上出校门。
昆妲换位置坐过去,黏糊糊的小白胳膊贴着江饮玩一阵,瞅准空档,命江饮拿上书包跟她跑路。
昆妲等在她们常常翻墙逃跑的地方,江饮挎着两只大书包姗姗来迟,半瓶冰水下肚,脸已经白得泛青。
按照过去流程,江饮得先把昆妲送到墙头上,然后书包递给她扔过去,自己爬上去,下地后才伸手去抱她。
前半截还算顺利,到江饮准备跳墙的时候,上半身风里草似晃荡两下,头朝下直直栽倒,落地后连声闷哼都没有。
昆妲先是愣住,眼睛瞪得大大,回头看一眼,喊了声“江饮”,毫不犹豫跳下来。
里面墙高,外面墙矮,也有一米二三,事实证明没了江饮她也不是不能跳。
江饮倒在地上,昆妲把她翻过来,看见她额角血顺着流下来,把睫毛凝成了一把小扇子。
家里的司机接到昆妲电话,在巷子里找到她们,把江饮抱到车上,送去医院。
医生给江饮缝了针,她在急诊室大厅里一张单人小床上醒来,昆妲低呼了声,腾地跳起来,跑去找护士要纸杯接水。
“医生说等你一醒就把这个药吃下去,他说你是痛晕的,也是因为天气太热。”
白色小药片躺在昆妲软软的手心里,还有一杯温温热的水。
江饮乖乖吃了药,昆妲才埋怨瞪她一眼,“你来姨妈不跟我讲?搞得像我欺负你。”
司机站在旁边没说话,只递来一袋小面包,是几分钟前昆妲让他出去买的。
“吃点这个,免得药片烧肚子,也是医生说的。”昆妲把面包片撕成小块喂给她。
江饮受宠若惊,“我自己可以。”
昆妲手不松开,开始指挥司机,“你先回去吧,晚点我们打车走,我们的事自己会跟大人讲的。”
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一向沉默寡言,开车时听到的许多秘密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没打算丢下她们,说了句“我在车上等”,随后转身离去。
昆妲目送他离开急诊大厅,长长舒了口气,转脸对着江饮发脾气,“你肚子痛不告诉我?”
止痛药开始产生作用了,药物使江饮产生一种兴奋的眩晕感,她迟缓扇动着眼皮躺倒,抓到昆妲的手,小声道歉:“对不起嘛。”
昆妲噘着嘴巴瞪她,“我又没欺负你!”
“你没欺负我。”江饮捏捏她的手,“不要生气了。”
“好吧,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昆妲这才扑到她身边去,手舞足蹈讲述经过,“人家都吓死了!你吓死我了!”
十几分钟后,江饮感觉肚子已经完全不痛,起身去卫生间整理自己,准备离开。
在洗手台的大镜子面前,昆妲湿漉的手攥着她手腕,左右看看,稍踮脚凑近,软软的吻盖在她唇角。
江饮一双眼茫然不知所以,昆妲想想,再次凑近,伸舌舔了下。
“你干嘛……”江饮手背轻轻擦过,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其他,感觉晕乎乎的。
“你不要跟你妈妈讲,好不好。”昆妲双手抱着她,无瑕的漂亮脸蛋迷惑她,“不要说是因为我摔破头的,好吗?”
摸摸额角的白纱布,江饮“哦”一声,老实巴交的样子,“那就不说嘛。”
“你真好。”昆妲快乐踮了两下脚。
有人进来了,昆妲松开,她们假装洗手,一起离开医院。
在车上,昆妲突然又凑过来,拢唇小声说:“你的脸是咸的。”
明明是嘴,她不好意思让司机听见,故意说脸。
于是江饮舌头伸出来,努力去舔自己的脸。只能够到一边的嘴角,她傻笑,“我尝不到。”
“笨蛋!”昆妲打了一下她大腿。
回到住处,江饮没有向赵鸣雁隐瞒晕倒的事,只说是自己摔的,还说是昆妲送她去医院,给她缝针喂她吃药,出钱又出力。
赵鸣雁没有起疑,心里只琢磨明天炖点什么给她喝。
说来也是怪,一锅汤两个女孩分着喝,江饮死活不长肉,倒是把昆妲养得白白嫩嫩。
两人并排站一处,一个似雪团捏的,一个像棵瘦树苗。
晚上昆妲跑来保姆房,故意在赵鸣雁面前晃晃荡荡,是想看看江饮有没有偷偷告状,赵鸣雁却以为这丫头是来邀功,问她:“明天儿童节,想吃什么呀,阿姨给你们做。”
江饮在窗边学习,扭身回头看,昆妲毫不见外已开始掰着手指头点菜。
赵鸣雁被她逗得呵呵笑,“你这丫头,倒是会吃,都是些硬菜。”
“我们一起吃。”昆妲在赵鸣雁面前总是不自觉带点小心和客气。
“好,晚上一起吃。”赵鸣雁答应。
穷人最容易体会的实惠就是吃了,丰富贫瘠味蕾,填饱饥饿的肚子,营养全部被胃吸收,实实在在滋养身体。
儿童节是个周六,初三上午有课,下午放学昆妲没急着回家,给司机指路,去了附近一条商业街。
昆妲讨钱很容易,父母做了对不住她的事情,没陪她这样那样了,凶她吼她了,她掉几滴眼泪就能要到钱。
平时得费点功夫,节日当天很容易,一个白生生的小巴掌还没展平,钱就进兜里了。
昆妲是带江饮来买衣服的,某著名少女服装品牌店,铺天盖地的粉红,鞋底在光洁无垢的地面摩擦出尖响,导购小姐两条娟秀的纹眉随话音上下跳跃。
“你不用管,我自己看。”
昆妲找到连衣裙专区,一根手指顺着排排衣架划过去,动作相当熟练地取出挂在臂弯,拉着江饮直接进了试衣间。
隔间门关闭,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江饮背着书包傻傻站着不动,昆妲轻推她一把,“脱啊,愣着干嘛。”
江饮糊涂,却还是很老实把书包放地上,外衣脱下来搁好。
试衣间靠墙一张软皮凳,有一面墙的镜子,昆妲把她衣服挂起来,书包提到凳子上,旁边坐下,“你一件一件换给我看。”
她现在买衣服竟然连换都懒得换了,江饮叹了口气,只当是试给她看,神经很放松,在镜中扭动着观察自己,替她把第一道关。
抬手遮住额头纱布,江饮拎起裙摆转个圈,“怎么样。”
“感觉太花了。”昆妲摇头。
“那下一件。”江饮走到她面前,把后面拉链亮给她。
昆妲揪住领口把拉链拉下,少女光滑薄削的后背显露,昆妲剥笋似把裙子从她身上褪下来,勾住她肩头两条内衣带。
“怎么啦?”江饮扭头问。
“你好瘦啊。”昆妲手指顺着她后背往下,抚在她腰肢,“真细。”
江饮被她弄笑了,瑟缩着扭过身,因为害羞,腰肢稍用力拧了一把,画出道柔美的弧线。
似被这个转身迷住,昆妲先粉红着一张脸望她,随后手指搭在她侧腰纯棉白色内裤边缘,好玩拉起弹了一下。
“干嘛呀——”江饮捞起裙子掩住自己,“你好坏。”
“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是有,我的还带粉色小爱心呢!”昆妲同她拉扯在一处,江饮后背抵到墙,捉住她手腕小声说:“不要把人家衣服弄皱了。”
“弄皱我买。”大小姐豪气。
“你到底想干嘛呀。”江饮额头抵在她额头,好玩跟她顶在一起,左右地蹭蹭,“不要调皮了,在外面呢。”
“又没有人。”昆妲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想跟她玩。
那天江饮试穿了八条裙子,在离开试衣间前,昆妲让她换上其中最为满意的一条,然后牵着她手收银台结账,把吊牌剪去。
一直到离开店铺行走在大街上,江饮才醒悟过来,这条裙子可能是昆妲专门买给她的。
有点花哨的一条背心裙,柔软轻薄的面料,大片花朵和绿叶,裙摆层层叠叠,微凉布料扫过腿部肌肤,她如同行走的花束。
这完全是昆妲的审美,是她喜欢的款式,可裙子确确实实穿在江饮身上。
“是买给我的吗?”江饮小声发问,拘谨和不安又回来了。
“你想得美!”昆妲讨厌她总是像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两只眼珠贼兮兮乱转,刚才试衣间大大方方的样子多好看呐。
“今天儿童节嘛,你不是说你最喜欢过儿童节,说以前你外婆都会带你去镇上给你买衣服……但是你不要误会哦!我只是借给你穿,你可别以为穿过就是你的了。”
她对手指和叉腰的样子在江饮眼里简直美死了。手心爱惜在裙摆上抚摸,江饮尽量忽略几分钟前她递出去的那几张百元大钞,不去想这份恩惠到底需要自己多长时间的省吃俭用才能抵消。
“我不会弄脏的。”江饮说服自己接受她的赠予。
“弄脏就洗呗,有什么大不了。”昆妲已经蹦跳着跑到前面去,“快点!我们去买冰淇淋!”
之后回到凤凰路八号,大人们夸奖说“小水今天好漂亮呀”,江饮连连摆手说不是的,裙子是昆妲借她穿的,脸上却笑着,身体很诚实拎起裙摆来,脚跟齐齐抬一下,是个羞怯展示的姿态。
那条裙子昆妲一直没有要回去,现在还挂在江饮衣柜里,几次搬家都不曾遗失。
现在买裙子的人变成江饮。
兜里有钱心不慌,江饮今非昔比,已经可以自如直面导购小姐略带探究的打量,挽着昆妲昂首迈入店铺,甚至学会反击,目光挑剔扫过排排展示货架。
这种心态的转变很微妙,苏蔚将其形容为‘小人得志’,江饮不否认,日常生活穷抠搜气质不加掩饰。
实体和网购到底不同,品质的优劣更直观更形象,也更能满足人的虚荣心,江饮已经在想象自己像偶像剧里霸道总裁一掷千金的豪富模样。
走过两排货架,江饮下巴尖从前到后傲慢划过,“感觉还行吧。”
昆妲搂着她胳膊紧依偎着,手指根根收拢握拳,“老板,咱们要把这家店买下来吗?”
旁边导购惊讶瞠目,江饮顿时破功,手背掩唇笑得双肩直颤。
昆妲甩甩手,“算了,还是捐给山区学校吧,那样更有意义。”
导购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们,没再继续跟。
走出一段,昆妲才捂嘴偷笑了下,欢呼跑开,“漂漂裙子,我来啦!”
“慢慢挑。”江饮坐在试衣间外头的皮沙发上等。
欠昆妲的小布丁冻在冰箱里,欠昆妲的裙子已经被拿进试衣间。
——“这件怎么样?”
——“可以。”
——“这件呢?”
——“还行。”
——“那这件呢。”
——“将就。”
——“我好看吗?”
——“还凑活。”
江饮尽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虽然这其实根本没什么必要,也不能证明什么。就是拉不下脸,一如既往嘴硬。
昆妲心情完全不受影响,像只花蝴蝶翩翩四处采蜜,抱了一大捧跑回她面前,“可以买几件啊?”
“随便你。”江饮口气淡淡。
“三件可以吗?”昆妲小心发问。
江饮捏了捏裤兜里的手机,“看你喜欢。”
“你心疼啦?”昆妲偏一下头。
“切,这才多少钱。”江饮靠在沙发背,二郎腿架起来,“去试。”
人一走,江饮立马并膝坐好,手机解锁,活期理财项目里提钱到余额。
不然待会儿不够结账就尴尬了,现场再提,导购说不定以为她现借钱来付呢!刚还在人面前吹牛逼。
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现在可是大老板!
江饮这头事情刚办完,那头试衣间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昆妲冲她勾手指,“你过来一下。”
“干嘛。”江饮又恢复冷酷。
“你过来嘛。”昆妲跺脚。
江饮摸摸鼻子,两手插兜走近,昆妲拉开门直接把她扯进去。
连衣裙松松挂在肩膀,昆妲直往她怀里钻,甜蜜蜜撒娇,“帮人家拉下拉链。”
面面相对,江饮不自觉脸红,两手徒劳摊着,说话都磕巴,“你、你这样,这么近,我怎么拉……”
抓住她手腕搭在腰侧,昆妲朝她脖子吹气,“就这么拉呗。”
“干嘛。”江饮偏过脸,手僵在那不动。
昆妲两根食指分别戳在她腮边,“你现在真的很爱脸红欸,你小时候好像都不怎么脸红的。”
“我脸红吗?”江饮趁机抬手摸脸,“小时候不懂吧。”她没意识到自己已落入圈套。
“意思你现在懂啰?”昆妲忽想到她之前维护的‘前女友’,顿时气闷,胸往前挺,“那我跟你前女友比,谁大。”
江饮本能低头,连衣裙领口极低,眼前大片腻滑雪白,她抿了下唇,脸偏到一边。
“你说!”昆妲催促。
“不知道。”江饮脖颈抬高。
大小姐脾气上来了,昆妲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毕竟是前女友嘛,怎么说都挺没品的,但不妨碍我跟她比较,对吧?”
她两根手指顺着江饮心口爬,不时画圈,“我真好奇她的样子,多高呢,什么体型呢,肤色呢……”
“还有你们在床上的样子。”
江饮转过脸看她。
昆妲挑衅扬眉,“怎么。”
江饮笑了,一种无奈又好玩的笑。
“你笑什么。”昆妲立即垮脸。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头歪向一边,江饮作努力回想状,“她比你稍矮些,那时身材很好,健康,有肉却不显臃肿,头发黑亮,脸蛋也相当漂亮的,皮肤跟你一样白。”
“至于在床上……”江饮顿了顿,这次是真害羞,连脖子都红透。
但她确实没撒谎,前女友跟描述里一模一样,只是八年不见,长高了些,吃太多苦,瘦不少。
昆妲一双眼瞪着她。
“是你自己要问的哦。”江饮幸灾乐祸,“干嘛,吃醋啊。”
“我吃屎也不会吃你的醋。”昆妲咬着后槽牙。
“嗐,咱没那必要不是。”江饮抬手梳理她肩头碎发,连衣裙肩带摆正,两手环过腰肢摸到后背拉链,拨开披散的长发快速拉上。
抬眸间视线再次相撞,江饮被她眸中凶狠的漩涡吸引,没有躲掉。
大概是同时想到小时候,有很长时间,她们沉静凝望着对方。
江饮忽想到一种可能,少时共同经历的快乐时光,在异乡许多个流离的夜晚同样慰藉着她,在天涯的两端,同一轮明月的清辉下,她们或许曾深深地彼此思念,都期盼着再见那天。
然而山峦重重,湖海茫茫,八年水滴石穿出一道巨大鸿沟,堪比天堑。
反手把拉链拉下,昆妲手指勾住肩带,剥荔枝一样,将自身鲜嫩多汁的内里完全展开,裙子扬手扔到旁边,灯下微微挺身。
“你看着我。”昆妲说。
江饮不看,数天花板小射灯,一二三四五。
昆妲扣住她下巴,蛮力扳过脸,江饮被迫直面她,瞳孔睁圆。
八年的荒生野长,长出一个浑身尖刺无所顾忌的昆妲。
“我是真的感激,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语气平淡、冷静,抓住江饮的手蛮力抚向心口,“我没什么能付出的,只要你想,随时。只要是你,我都愿意。”
昆妲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坦诚,“你帮了我很多,爸爸妈妈的墓地,我现在睡的床,我的工作,一切的一切。”
“我知道你会说,是因为小时候的情分才对我好,但那东西真的太飘了,也太远了,不还回去点什么,我晚上睡觉都不踏实,你能明白吗?”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呼吸可闻的距离,她们之间却似相隔万里。
江饮再次忍不住笑,猛地抽回手,她在瞬间变得锋锐,“所以你认为的付出就是跟我睡。”
“不然呢?”昆妲质问她:“难道你不想,那你为什么总是脸红,为什么总夜半偷看我。”
“我是诚心诚意想对你好。”江饮忽感到心痛极了,“我不知道这是你下意识的保护机制,还是因为所谓前女友说的气话。我真的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现在有能力对你好,我愿意对你好,仅此而已,你能不能明白?”
几秒对视。
松开手,昆妲退后一步,“可是我不能说服自己这么轻易接受你的好,难道你觉得我们之间还会产生感情?”
“醒醒吧江饮,我们早就完了。”她自嘲勾起一边嘴角,“如你所见,我就是个烂人。”
第 25 章 [谢谢你,江宝。]
烂人。
江饮想不到,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对自己有如此低如尘埃的评价。
“你愿意回来找我,却不愿接受帮助,你到底想干什么。”江饮真不理解了。
“我愿意接受啊。”昆妲笑笑, 耸肩说:“我只是想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些, 扯上感情总是很麻烦,你向我提供一切,我向你提供自己。”
散漫的口吻, 无所谓的态度, 她对待自己像展柜上一件廉价商品。
有人如珍如宝将她购回, 慎重供养在床头,她却自暴自弃躺在垃圾桶, 给自己裹了满身的馊汤剩饭,拒绝施救和清洗。
她早就不是江饮心中那个干净剔透的水晶娃娃。
“那你有尊重过我吗?你只顾着自己,你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心底某处溃烂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江饮难以遏制的愤怒, 控制不住吐露更多尖锐词汇:“这八年你毫无成长,失去父母庇护, 你什么也不是, 你就一直混得那么烂。”
“谁拉得动你,怎么拽怎么扯, 你都玩命地往下挣, 你能不能抬头看一眼岸上的人, 我有在拼命救你, 你看得见吗?”
“所以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我的。”昆妲眼眶迅速泛起湿红, “你心里本来就是瞧不起我的, 对吧,你也觉得我是个烂人。”
江饮心中不忍, 却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我瞧不瞧得起你并不重要,是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你好好想想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工作,很难做到吗?多好的一天,面试通过我也答应给你买裙子,进了试衣间,你又对我说这样的话。”
“你搞砸了,你又搞砸了,本来一切都很好,你走出一步就要倒退三步。昆妲,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有所改变!”
连续的质问后,窄小的试衣间陷入死般的沉寂。
对峙的十几秒,昆妲面上情绪渐渐起了变化。
她抬起脸,眼神像一把又毒又狠的刀,“那你为什么把我骗到你店里去,你是担心我长得太快了吗?”
江饮怔住,什么?
“咖啡店营业执照上的法人是你,它就挂在吧台后面,很显眼,我想不看见都难。”昆妲残忍道出事实。
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江饮傻眼了。
这巴掌真是又快又疼。
昆妲并不是江饮说的毫无长进,起码怼人这方面,“火锅店也是你的吧,一开始我真被骗了,但你不应该再带我从门口经过,那个小服务员看你的眼神,是熟人的眼神。而且我接到面试电话的时候,你亲口说的,你家开的火锅店。”
江饮沉默。
“到底是谁没长大啊,谁这八年毫无长进,谎言漏洞百出,是我没长大吗?”昆妲已经把眼泪憋回去,她气势高大起来,连连逼问,“你觉得你长大了吗?你觉得你的设计高明吗?小江总。”
手捂住鼻子,江饮背过身去。
好臊皮,想死。
响亮的争执声引来导购,她们确实也在试衣间里停留太长时间。门被敲响,江饮得救般赶快开门逃跑,都忘了昆妲还半裸着身体。
外面导购伸头往里看一眼,道声“抱歉”,飞快合拢门。
手背抹去脸颊并不存在的眼泪,昆妲吸了口气,在皮凳上坐下缓了缓才继续试衣服。
无论情绪如何起伏,她都能迅速调整好状态,重新投入事件,即使切菜割破手指也绝不耽误做饭。
江饮没走远,就蹲在店门口抱头郁闷,狠揪了一把头发,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昆妲抱一大摞衣服扔柜台,走到店门口,话不多说,就两手叉腰看着她。江饮起身,臊眉耷眼从她面前走过,自觉去结账。
“是你说要给我买的。”昆妲没打算帮她省钱。
“我说不买了?”江饮强行给自己找面子,“我买不起咋滴,我有的是钱。”
“你当然有钱了,你大老板。”昆妲嘲讽。
离开商场时,昆妲身上穿一件大红的吊带连衣裙,脚踩半高跟,鞋头尖得能戳死人。
艳色将她衬得极美,她像夜里的一团火,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被这份极有攻击性的美冲撞,也快速判断出这女人绝对不好惹。
这次采购各场合穿的衣服都有,平底鞋另有两双,方便上班穿,江饮大包小包提着跟在后面,叹息自己根深入骨的奴性。
没办法,谁叫她赢了,赢得那样痛快那样狠,江饮天生就是给昆妲当丫鬟的命。江饮悲哀地想。
东西太多,江饮在路边拦了辆出租,纸袋放后备箱。
昆妲站路边一动不动,江饮合上后备箱走到她面前,顿时没好气,“等我开车门啊,我是不是还得伸手给你挡一下顶,免得碰头。”
昆妲意外挑眉,“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种自觉,我只是穿裙子不方便,想坐外面。”
持续丢人,江饮抿唇点点头,拉开车门坐里头去。
昆妲拢了裙子坐到外侧,车门关闭,报出地址。
后视镜里红裙女人一张明艳美丽的脸,江饮斜眼偷瞟,观察她神色,半晌终究是没忍住,“那你还去咖啡店吗,大后天。”
昆妲侧过脸看她一眼,垂眸掸掸裙角,“当然得去,不然岂不是辜负小江总一番美意。”
江饮放下心,掌根搓搓膝盖,开始说好话哄:“我在试衣间讲的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我当时太冲动了,你别放在心上,别跟我生气好不好。”
“没放在心上,你说什么都没关系。”昆妲目视前方,说不生气嘴还是不饶人,“你养着我,你对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况且我也没觉得你哪句说错。句句有理,条条有据,逻辑清楚,简直完美。”
“但是不管你怎么说,我心里的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江饮表明态度。
昆妲哼笑,“那你确实天真,我早就不一样了,也不可能一样。”
生命中经历的诸多苦难、失去,她已经尽量避免想起。她看向江饮,“不要再跟我说过去,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江饮身体靠回椅背,“对不起。”
也不是第一次吵架了,彼此都调整很快,车子到家江饮付钱,回家路上又发愁接下来的两天。
昆妲与陈颖约定入职时,她提议说留出两天时间带昆妲在市里玩,看看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现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两天该怎么相处?
到家昆妲换下裙子,开始张罗晚饭,江饮想帮忙,也只是添乱,被赶出厨房。
无事可做,江饮帮她把衣服吊牌一个个剪了,扬声喊:“洗洗再穿嗷,我都给你洗了哦。”
昆妲举着菜刀走到门口,看一眼没说话,回去了。江饮当她默认,确定衣服全部可以水洗后塞洗衣机,鞋子放好。
一个屋檐下生活,好处多多,白天不管怎么吵,晚上都得同个房间睡觉。
睡前刷到一则手机广告,江饮灵机一动,床上翻个身,小声呼她,“昆妲、昆妲。”
对方声音毫无起伏,“什么吩咐,小江总。”
“你玩游戏吗,你无不无聊啊,你陪我玩游戏吧。”江饮说。
抬起上半身,枕头往上拉拉,昆妲坐起来,“床上游戏吗?”
江饮噎了半秒,假装没听懂,“不是的,是手机上的游戏。”
“抱歉,没兴趣。”昆妲重新倒下,“唯一感兴趣的游戏只有做.爱。”
“就这个呀。”江饮跳下床跑到她面前,手机举过来自说自话,“这个游戏,你看,可好玩了,你来陪我玩好不好。”
昆妲吸气,“我刚才已经说了……”
“我知道。”江饮打断她,“可我是老板呀,你是员工,我还为你提供住宿,我的请求你也得稍微听一下吧?”
昆妲差点忍不住“呦”一嗓子,台灯暖融融的光线里定定看她,最终捧出手机,“小江总,您吩咐。”
江饮指引她操作应用商店,找到目标游戏后点击下载,然而手机提示内存不够,安装失败。
目的达到,江饮继续表演,“哎呀怎么这样子啊,你的手机怎么这么破呀,屏幕都裂出蛛网来了。”
昆妲看着她,不说话。
江饮回到自己床上,“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出去买个新手机,大内存的。”
“不要。”昆妲拒绝。“还不起。”
“谁要你还了。”江饮怪腔怪调,“一个手机才多少钱,我是自己一个人玩游戏太寂寞了。”
昆妲静了两秒,“可是你刚才让我下的是纪念碑谷。”
“啊,怎么啦。”江饮还傻乎乎的。
“纪念碑谷是单机游戏。”昆妲说。
致命一击。
“单机游戏也可以一起玩。”江饮脸埋进枕头。
啊,我死了。
乳臭未干小江总,呵呵。昆妲心中冷笑。
接下来两天都过得非常快活,江饮花钱如流水,给昆妲买了手机玩游戏,买了耳机听歌,还买了手表看时间。
另有遮阳帽、防晒衣、雨伞等诸多日常用品,还抽空去做了健康证的检查。
昆妲帮她记着账,“真好,又能多睡我几次了。”
江饮每次都装作听不见,路过精品店领着她进去,“再买些娃娃和水杯什么的小玩意。”
昆妲缺失的一切都被买齐了,好像江饮这八年攒的钱,都只是为了今天,为了眼也不眨地花在昆妲身上。
入职前一天的下午,江饮带昆妲去公园爬山,很大的市内山体公园,小时候她们常常去,如今故地重游,感受已经大不同。
“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全是变化。”林荫道漫步,昆妲细细舔着手里的奶油甜筒。
肯德基第二只半价,那时每次从店门前经过昆妲都要买上两只。
江饮很多年没尝过这滋味,昆妲离开后,她试着吃过两只,满肚子凉气,三伏天嘴巴都被冻得没知觉,还糊了满手的糖。来不及吃全化了。
现在昆妲回来了,第二只终于有人分享。江饮落后半步,偷偷看她,心中升起微小的幸福,像雪碧倒进装满冰块的玻璃杯里,咕噜咕噜直冒泡泡。
一切都好像回来了。
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无疾而终的故事还能有续集,情节再妖魔鬼怪都没关系。
“我也很久没来过,外婆倒是喜欢,她有老年证可以免费进。”江饮快走两步与她并肩。
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昆妲说:“我好像没见过你外婆。”走的时候老太太还没被接到市里来。
“你想见吗?”江饮手里那只已经吃完了,纸巾擦擦嘴,“外婆说不定就在公园里,要不要找找看。”
“算了。”昆妲把最后一点甜筒尖尖塞进嘴里。
“搞不好哪个拐角就碰上。”
江饮话音刚落,隐隐约约听见个熟悉的声音,中气十足如同扩音喇叭:
“小水!江小水!这边,快点过来——”
江饮“啊”一声,睁大眼睛看过去,说曹操曹操到,对面林子里“咣咣”撞树那老太太不是外婆还能是谁。
“这么巧!”江饮人傻了。
“不会吧,真是你外婆?”昆妲提裙想跑。
老太太连连招呼,“赶紧过来,搞快点!”
江饮犹豫看向昆妲,“我自己过去吧。”
“算了。”昆妲起身,“早晚都得见。”
现在老年人健身路数都很野,江饮记得去年夏天是上吊,下巴套个东西挂高处就那么甩。
前阵子流行把自己双脚绑在栏杆上,当个大风车呼啦啦转。现在又流行撞树,两手叉腰后背哐哐往树上撞,公园里这一坝的树都给撞秃噜皮了。
“哟,谈恋爱了,约会呢。”老太太每撞一下树,发出一阵颤音,也不耽误她闲扯皮,还跟旁边老太太聊,“嗯,是我外孙女,听说是同性恋,不喜欢小子只喜欢闺女,这不约会呢。”
“是普通朋友。”江饮去扯她袖子,“外婆你别什么都往外说。”
“咋了,同性恋见不得人呐,有啥难为情的。”外婆干瘦的一只,却绝不羸弱,四肢有力,声若洪钟。
她下巴朝前一点,“小妹,到外婆面前来,给外婆看看。”
昆妲乖顺走近,感觉老太太性格跟江饮和赵鸣雁都不太一样,还蛮活泼的。
“哎呀这家伙,真俊,俊呐。”外婆终于停止撞树,拉着昆妲小手来来回回摸,“滑溜的,又白。”
“外婆好。”昆妲冲她笑,略显拘谨。
“叫个什么名啊。”外婆问。
江饮心瞬间提起来,小心看过去,昆妲张口,吞吐半晌,还是只报了乳名:“叫妃妃。”
外婆说:“杨贵妃的妃啊。”
“这名字好啊,富贵。”旁边老太太接话。
“不是妃子的妃。”江饮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妃妃的妃是天妃的妃,天妃是女神的名字,是海神娘娘妈祖,才不是皇帝的妾。”
“妈祖我知道,海上的女神仙嘛。”外婆说:“神女仙女呗。”
江饮说“是”,旁边老太太似懂非懂,“王母娘娘啊?”
话题很自然延伸到江饮的小名上,外婆拉着昆妲,神神秘秘指,“那你知道她的小名叫啥不。”
昆妲说知道,叫小水。外婆又问:“那你知道为啥叫小水不?”
这个昆妲确实不知道,赵鸣雁一直叫她小水,家里其他人也跟着叫,没问过由来。
“因为我们老家那房子后面啊,有一股泉。”外婆脸上已经是给小孩讲故事的神情了,“两岁还是三岁的时候,她妈就出去打工了,我自己在家带她,活计多,有时候顾不上……”
“有一天下午,哎呀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天掰苞米去了,还下大雨,把我淋个够呛。我背着一筐苞米回家,进里屋去拿衣裳,她本应该是躺在那摇篮里玩,结果就没看见人。”
“哎呦喂!”外婆一拍大腿,“吓得我呀,房前屋后四处找啊,结果找到的时候,你们猜怎么着!”她卖了个关子。
旁边老太太故事应该听很多回了,也真捧场,“在井里呗。”
“没错,就是在井里,浮起来了!欸你们说神不神。”
外婆两手在空中比划,“井四方的,半米深,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泉,你不去动那井里的水,就一直是那么多,不会漫出来,可你舀下去多少,它就能慢慢涨起来多少。就是那么一口井,她就浮在水上面,一动不动,还冲我咯咯笑!”
“那时候大名还叫江宝,没有小名,经过这事,我带她去算命,回来专门翻字典才改名叫江饮。小名就直接叫小水,就那井里小小的一股水,是个细水长流的意思。”
外婆神叨叨,“她这辈子都离不开水,她的命都是水给的。”
昆妲恍然,“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她掩唇“嘻嘻”笑起来,“江宝,小宝贝的宝。”
外婆笑得拍胳膊打腿,“可不是,就是咱家的小宝贝,现在长成个大宝贝了。”
江饮面无表情看着她们,看这一老一少笑成团。
最后外婆死活要拉着她们回家吃饭,江饮借口跑了,临走叮嘱外婆千万别把遇见她们的事告诉赵鸣雁。
外婆始终跟她是一头的,也不问为什么不能说,不知哪里学来的,给自己嘴巴拉拉链,“绝对保密。”
她们继续往前走,经过这遭,昆妲脸上笑多起来,“你外婆真可爱。”
要走的时候外婆从挎包里抓了一大把钱塞给她,哄小孩似的,说买糖吃。
“是不是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江饮指与她的家人相见。
钞票在手里一张一张展开,老太太懂得很多年轻人的东西,刚好五百二十块,还说“外婆爱你”。
不太能适应这样的好,昆妲心情复杂。她岔开话题:“小宝这名字很有福哦。”
“哎呀你!”江饮急跳脚,“不许再说了!”
没玩太晚,昆妲第二天还得上班,她们在外面吃了晚饭就回去。
压马路的时候昆妲看见路边有卖手工针织包的,用外婆给的钱买了只,用来装手机零钱纸巾等,方便上班挎。
咖啡店工作日营业时间是早八点到晚八点,周末时间会缩短,主要针对写字楼人群,分早晚班,中午客流量最密集的时候两个班的店员会凑到一起。
昆妲第一天去不用那么严格,跟陈颖约定的时间是十点。
一大早江饮就起来出去给她买早餐了,本来是想试着做,又怕显眼被嘲,还是买现成的好。
到昆妲起床,早饭已经在桌上隆重摆开,还有两杯鲜榨的橙汁。
“小姐,用饭了。”江饮屈膝一福礼。
昆妲洗漱过在桌边坐下,江饮立即给她递筷,昆妲笑着接过,“干嘛呀。”
“第一天上班,当然要隆重啦!”江饮又把橙汁端过去喂,“满满维C,活力四射!”
难得这样一个心情明媚的早晨,到出门,江饮却不跟她一起,理由是:“老板怎么能跟员工一起上班,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
昆妲有些失望,但也不强求,那时候她以为江饮的“隆重”就仅此而已了。
昆妲独自到店,办理入职,从陈颖手里接过工牌和小围裙,看她支支吾吾为店铺缺少的烘焙设备解释,笑笑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陈颖愣住,心突地跳了下,还故作不解,“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昆妲抬臂指墙上挂的营业执照,“面试那天我就看到了,我知道这些都是江饮的安排,包括你一开始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我知道你们都是串通好的。”
陈颖“啊”一声抱住脑袋,千算万算,竟然忘了那么关键的东西!竟然在第一天就露馅!
“所以你一直在陪我们演!”
“一开始我确实没想到,但营业执照确实太显眼了。”昆妲又安慰说:“没关系,我这不是来了。”
善意的谎言,她接受,也谅解、感激。
“所以你真的是老板前女友?我们老板是在重新追你吗?”陈颖重点立马偏移。
为了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误会,昆妲决定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我们确实在一起过,但现在是朋友。”
话音刚落,店外忽一阵喧哗,昆妲回头望去,一队红火的老年腰鼓队不知何时已在店外拉开架势,打头的老太太红制服红帽子,肚子面前一只大鼓,正敲得震天响。
昆妲眯着眼睛走到玻璃门前,努力辨认那张腮红过分鲜艳的脸,“外婆?”
她拉开门走出去,外婆欢天喜地跳开,“妃妃呀,咱给你贺喜来了!”
“什么喜……”昆妲茫然。
江饮说的“隆重”便是如此了,外婆一挥胳膊,说“上”,两个老太太在咖啡店门前拉起横幅——妃妃妃妃放心飞,小水小水永相随。
外婆又一挥胳膊,“起!”
老年腰鼓队齐声高喊:
“妃妃妃妃放心飞,小水小水永相随。”
“恭喜妃妃!贺喜妃妃!妃妃上班快乐!”
“祝妃妃: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谷丰登,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进宝,九九同心,十全十美!”
写字楼附近的上班族举着手机录像,昆妲捂嘴蹲到地上,脸都红透了。
这辈子没这么显过眼。
“哐当当、哐当当——”
老年腰鼓队喊完吉祥话就在店门前舞上了,像一面热烈的红色旗帜,在风中翻卷狂舞。
“我的天。”陈颖再一次被狗老板的离谱折服。
昆妲全程失语,起先感到震惊、茫然,脑子里一片嗡嗡,之后鼻腔泛起酸涩,她借喧哗鼓声掩盖,“呜呜”哭出声来。
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掌心抹过,昆妲给江饮发信息:[我收到你的礼物了,只是你为什么没有来。]
江饮来了,躲着呢,她藏角落里回复消息:[怕你揍我。]
[你也知道啊!]
昆妲破涕为笑:[讨厌鬼。]
[你哭啦?]江饮明知故问。
昆妲手背擦去腮边泪珠:[谢谢你,江宝。]
第 26 章 她的小狗,小丫鬟
腰鼓队当然是江饮请来的, 本来是打算买花篮,昨天下午意外在公园遇见外婆,当天晚上回去, 江饮就偷偷给外婆打电话说了这事。
外婆所在的腰鼓队业务范围很广, 店铺开业、孩子满月、两口子扯离婚证,只要给钱,就是葬礼出殡仪式上敲她们也去。
这帮老太太非常专业, 她们有个群, 外婆把要说的吉祥话头晚上就发群里给她们背, 第二天拿上定制好的横幅,直接开干。
鼓敲完, 外婆领着她们进店来坐,趁机炫耀,“我外孙女开的咖啡店, 瞧瞧, 这里头多气派,多时尚。”
红红火火坐了满店, 昆妲还懵着, 陈颖反应快,做主给她们送奶茶, 几人忙活开, 半小时后这帮老太太一人举杯奶茶离开, 外婆可得意了, “我外孙女厉害吧。”
昆妲送她们出门, 外婆还偷偷把她拉到一边塞红包, 昆妲不接,说昨天已经给过了, 外婆垮脸,“昨天是见面礼,今天是给你的开工红包。”
外婆拍拍她的手,“小水跟我讲,你以前都在外国生活,刚回来不久。外婆知道你不容易,那新闻里都说了,外国可乱可乱,根本没有咱中国好,这次回来,咱就好好上班,好好挣钱。”
昆妲嘴里一连串乖巧的“嗯”,外婆又冲她挤眼睛,“我有钱,小水她妈给买的那什么保险,我一个月领可多钱了,还有打鼓挣的,肯定比你挣得多,你就别替我心疼了。”
“好,那我收下了。”昆妲笑着去摸她的手,好些皱纹呐,还有老年斑,可又那么暖,她手心摩擦在皮肤上的每一道褶皱,都述说着慈爱和亲昵。
昆妲想起早早就离开她的爷爷奶奶,那是世上曾最疼爱她的人。
江饮好手段啊,跟她打亲情牌。
外婆跟着腰鼓队走了,一群人说说笑笑,灰蒙的钢铁森林中那抹亮色缓缓褪去,却在她心底留下浓彩的一笔。
江饮始终没有出现,昆妲也庆幸她没出现。
见面说什么呢?
江饮还是那么好,从小到大都一样好,善良,有耐心,包容,她拥有这世上一切美好品质。
昆妲更加觉得自己不配,如果这些好终究要被辜负,她替江饮感到不值。
可她那些轻而易举就被人看破的小花招又十分可爱,她忍不住不去找她,也忍不住不去看她。
她的小狗,小丫鬟。
时间不会停止,它推着人往前走,眼前还有一堆的事等着。昆妲收敛起情绪,假装没有看见躲藏的江饮,转身回到店铺。
[你有开心一点吗。]江饮回家的路上给昆妲发信息。
昆妲已经开始忙,快中午才回:[很开心。]
随后紧跟一张午饭的照片,还有路上看见的白色长毛小狗。
[店长带我来附近吃饭,她说这家馄饨很不错。]
[我们得快点吃完回去换别的同事,她说今天客人特别多,都是因为腰鼓队。]
[新手机拍照很好,好像一直蒙在眼前的雾吹散了。]
[你看那只小狗,像不像你。]
江饮躺在沙发上幸福得直冒泡泡,呲着牙打字回复:[早班很松,你下午3-4点之间就可以下班了,他们都是那么干。]
[那挺好,不耽误我给你做晚饭。]昆妲说。
江饮傻笑:[不用那么辛苦,我们可以在外面吃。]
[我总得为你做点什么。]
昆妲中断闲聊:[我吃饭了,下午见。]
江饮这时还没意识到,昆妲明确把这当作等价交换,该做的事一件不落,尽量不掺杂感情。
她只觉得幸福死了,两口子过日子不就这样,细水长流,柴米油盐。
什么话都不用讲,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也不坏。
三点半,江饮来接昆妲下班,怕店里的小员工们笑话,远远躲着。
昆妲在马路对面一棵大树后面找到她,口罩帽子全副武装,捂得相当严实。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昆妲无可奈何把她揪出来,“口罩摘了吧,你不热吗。”
“你不知道,那帮人真的很放肆!”江饮愤愤握拳,“要不小心让她们看见,还不知道怎么起我的哄,我这个老板一点威严也没有。”
“还不是你惯得。”昆妲把她口罩接过来顺手丢进垃圾桶。
但咖啡店氛围确实很好,工作一天下来,感觉很不坏,只是因为锣鼓队上午的出现,来店里打卡围观的人变多,陈颖说客流量相比往日同阶段翻了几倍。
总体来说,这是完美的一天,公交晃晃悠悠在路上走,去菜市场买菜,回家做饭,临近日落出门散步,在路边看见公车上某男子贴在玻璃窗上变形的脸,她们忍不住大笑。
车子开出好远,昆妲还笑得蹲地上起不来,“幸好我下班早,不用挤晚高峰。”
江饮顺手捡片树叶在手里玩,“早上呢,车上人多吗?”
昆妲说还好,大概因为早上比较有精神,“也挺好玩的,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学生、上班族、买菜的老年人……路程不远,如果实在嫌挤,可以再起早一点,走路过去。”
原来幸福可以那么容易,一切的走运其实都源于自身心态微妙的转变。
脸到挤到变形的中年男人也许同样在庆幸,他挤上车不用等下一班,可以更早回家,给自己留出更多放松的时间。
走到街口,视野开阔起来,夕阳在马路上泼洒大片橘红,光束明晰,万物斜长,天空燃烧着浪漫的玫瑰红,这座忙碌的城市因交替不休的自然变化而生动可爱。
昆妲远望,短暂失神,“真漂亮。”
“绿灯啦!”江饮趁机牵了她的手,“只有十几秒,我们快跑!”
风吹起来了,裙摆荡漾,昆妲看见她耳畔跳跃的发丝,手心触感强烈。
如果红绿灯的倒数读秒可以再久一点就好了。
十五秒、三十秒、五十秒、九十九秒……
就这么一直跑下去。
……
昆妲成个名人,腰鼓队一通舞,附近写字楼里的上班族都知道楼下咖啡店来了个妃妃。
连续几天客流量暴涨,众人都只为一赌妃妃芳容,还有人把锣鼓队的视频发到网上,营销号跟风,越炒越热,网友们对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感到好奇死了,各种离谱猜测都有。
当然之所以能成为爆款新闻,美艳的女主角功不可没。
人流短暂退潮的空当里,陈颖刷了会儿手机,“等这条爆了,我可以专门发一条讲明前因后果,然后你注册个账号,我帮你引流,你就火了,咱店就是正儿八经的网红店了。”
店员纷纷附和,要把店子做大做强,还给出定位,做拉拉情侣日常号,每天短视频秀恩爱,大把撒糖。
昆妲不太听得懂,她没什么闲情逸致上网冲浪。
“可以赚钱吗?”她只关心。
“当然赚钱,而且是赚大钱!”陈颖来劲了,“你要愿意,我帮你操作,给咱店引流创收不说,你说不定还能成个网红!那钱就跟大风刮来似,哗啦啦从天上掉。”
昆妲没接话,“来钱快”听在她耳朵里不是什么好词。
二十来杯咖啡装车,她准备送货去,也是为了躲一躲那些专门来看她的客人。
其实一开始昆妲不介意给他们当猴看,可很多人只看不买,拍了照就走,嘴里还一直屁话个没完,她就不大愿意了。
送货地址陈颖给发到手机上,不远,就在隔壁楼,说是工作日基本每天都订的老客户,也是小江总的朋友。
江饮朋友不多,昆妲马上就想到苏蔚,等待电梯上行期间,她已经想到该怎么做。
只是没想到妃妃蹿红的速度那么快,送咖啡的小车才刚推进苏蔚公司前台,不知道谁“嗷”一嗓子,大喊“妃妃来了”,格子间里无数颗脑袋齐刷刷冒出来。
昆妲想到小时候玩的打地鼠。
有爱八卦的男男女女围拢:
——“你就是妃妃呀!哇见到活的妃妃了。”
——“妃妃,你好漂亮呀!”
——“太幸福了,妃妃第一天上班竟然就给我们送咖啡来了,呜呜好感动。”
——“那个腰鼓队是不是小江总请的呀,你们认识吗?那你也是我们苏总的朋友吗?”
问题太多,昆妲有点招架不住的时候,人堆后面突然一声高喊:
“都给我闪开!”
小地鼠们纷纷逃窜回洞,昆妲冲来人笑了一下,“蓝蓝。”
“妃妃!”苏蔚扑上去抱住她,“好一阵没见,我都想你了。”
这段时间昆妲被江饮养得很好,全没了初见时的狼狈,每天吃好睡好,脸蛋俏气色佳,未施粉黛,完美诠释什么叫天生丽质。
苏蔚酸溜溜,“你还是那么好看。”
“我送咖啡来的。”昆妲拐回正题。
“去我办公室坐坐吧。”苏蔚邀请。
昆妲应允。
苏蔚作为合格的少年旧友关切慰问,昆妲也如她所愿提供标准答案。
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最后聊无可聊,昆妲终于有机会抛出自己的问题:“你可以给我一点小费吗?”
苏蔚呆住。
昆妲给她一个厚脸皮的笑。
这时候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她其实从一开始就在为某个目的竭尽所能搜刮着周围。
“对对,我要给的。”苏蔚皮包里四处翻找现金,“我知道,国外都有给小费的习惯,我差点忘了。”
“你可以转给我。”昆妲提醒。现在把脸皮全豁出去,为以后行方便。
“对对对,差点忘了。”苏蔚抓起桌面上手机,毫不犹豫给她转了五百小费。
想想担心不够,又转了五百。
一千块,对苏蔚来说不算什么,转给昆妲更不算什么了,可这事怎么就那么别扭。
昆妲的态度更是反常。
“谢谢你,我会记住的。”她朝她鞠躬。
“记住什么。”苏蔚给弄迷糊了。
昆妲上前抱抱她,“我走了,去忙工作了。”
“嗯,好。”苏蔚立即起身去送。
昆妲把她留在办公室,冲她挥手,“拜拜。”
苏蔚看她很瘦的后背下小围裙的系带束缚着窄窄的腰,跟着走出几步,速度快起来,高跟鞋在地毯上敲击出持续的闷响,在公司大门口拉住她。
“妃妃。”苏蔚把她一直拉到走廊卫生间旁边的玻璃窗,“你老实说,你是不是遇见事了,你很缺钱对吗,你需要钱你可以直接跟我讲,你需要多少钱?”
将腮边一缕碎发勾至耳畔,昆妲好像很不解,“什么事,我没有事啊,哦你说小费啊。”
她这才把手机拿出来,解锁屏幕打开聊天框,然后理所当然被数额震惊,“这么多!哎呀蓝蓝,我只是跟你讨个彩头,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嘛,你太破费了。”
昆妲惶恐起来,“我现在把钱还给你。”
“不要。”苏蔚按住她的手,“给你的就是给你的,不需要你还,你没事最好,有事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我觉得我还是比江饮更有钱一些的。”
昆妲厚脸皮贯彻到底,“那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苏蔚捧起她脸蛋揉揉,“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把苏蔚送回公司,昆妲乘电梯下楼,她在内壁不锈钢镜面里看见自己隐隐发红的眼眶,凑近了些,手指左右抹过,垂下眼帘。
再睁开眼,情绪已散,她推车走出电梯。
苏蔚不安,犹豫着要不要把今天这事告诉江饮,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小题大做。
之后苏蔚跟前台打过招呼,只要是昆妲来送咖啡就发消息告诉她,这样即使不在公司,也不耽误给昆妲发小费。
有时她们会聊两句,有时只是转账和接受转账,无一例外是钱昆妲全部收下了。
经过一段时间测试,苏蔚断定昆妲肯定遇见了困难,或许有欠债,只是不好意思跟江饮说,才以这种方式向她求助。
不得不说,这法子确实很妙。什么时候昆妲不再需要帮助,就不会再来送咖啡,苏蔚也不必再给她小费。而她们之间的转账就是最好的借条,所以那时昆妲才会对她说“我会记住的”。
这个办法确实避免了很多尴尬。
能帮助到朋友,苏蔚很高兴。确实那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还不够一双鞋、一只皮包,却能比物质提供更多的精神慰藉。
心理学将其称之为助人快感,会促进身体释放胺多酚。
撇开生理,心理上,昆妲同时给她提供了一种睥睨俯视的傲慢爽感。
这种情绪很微妙,也很难被人接受,它脱离了纯粹的高尚,甚至有点见不得人。
那正是昆妲在与江饮争吵时所说的“瞧不起”。
——“因为当年我甩了你,嫌你没钱没势,结果现在我们位置颠倒,你富有,我穷困,我求到你脚边,你顿时澎湃得不能自已,所以情绪失控吗?”
——“你敢发誓,你从来没有幻想过,落魄前女友突然出现在面前,你居高临下审视的姿态吗?”
她曾精准刺中关键。
这番话套用到苏蔚身上也基本成立。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不过是人性,谁都无法逃脱。
因为心里暗搓搓的“见不得人”,昆妲讨小费的事苏蔚从来没跟江饮说过。
几天下来,昆妲完全适应了工作节奏,来店里看妃妃的人渐渐少了,客流量恢复正常。
陈颖短时间内体会到网络流量带来的利与弊,还是觉得平常最好。
“一群妖魔鬼怪,还有些自以为是的猥琐男,色咪咪盯着人看,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
陈颖的愤怒不是毫无由来,这几天老有个中年商务男来店里纠缠,趴在吧台上东问西问,说要给妃妃买车,要跟妃妃约会,要这样,要那样,吧啦吧啦一大串。
“没事。”昆妲安慰说:“等他下次来,我亲自去解决,老躲着也不是事。”
陈颖叹气,“也不能全怪狗老板,她也是好心,想让你高兴。”
几天下来,陈颖跟她混得很熟,骂江饮都不背着骂了。
商务男这事江饮不知道,昆妲不让她们说,理由是不想让江饮难过。大家都理解,小情侣互宠呗。
虽然昆妲一再强调,她跟江饮现在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很默契把她当个二老板。
解释过三遍,还是没有人当回事,昆妲不再重复,随便她们怎么理解。
到下午两点,那个油腻中年商务男果然如约而至,昆妲这次没躲库房,如常接待他。
他双腿交叉扭着屁股趴在吧台,两肘支撑身体,蓝色细条纹西装手臂处绷得紧紧,周围空气被他发蜡过多的一颗喷香刺鼻的脑袋污染,昆妲微微皱了下鼻子。
“终于等到你了,妃妃小姐。”他笑出两排惨白的烤瓷牙。
“你好,喝点什么。”昆妲嘴角两弯没有感情的弧度。
“一杯意式浓缩,谢谢。”男人眉眼扬起,脸上是种父类过分慈爱的肮脏表情。
“请您入坐,稍等。”昆妲转到咖啡机后面,躲开他的视线,开始工作。
陈颖瞪着一双眼死盯着那男人看,鼻孔都得撑大了。
偏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陈颖好气,总不能说以他笑得很恶心为由揍他一顿吧。
男人坐到角落,几分钟后昆妲端起咖啡送上桌,男人笑容不变,昆妲单刀直入,“你已经连续来了好几天,你到底想干嘛。”
“我喜欢你。”他靠在椅背,十指交叉,两肘撑在桌面,撇嘴将咖啡厅整个扫一圈,轻微耸肩,摇头,“我觉得你不应该待在这里。”
“那我应该在哪里?”这种男人昆妲应付得多,已经麻痹。但不得不说,一根神经直通下半身的单细胞生物确实是很不错的猎物。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他笑容更大,为她的上道,那笑里满是得意,也为自己的准确判断。
在大多雄性生物眼中,漂亮女人与许多贬义词汇可以毫无前提划上等号。
“我出场费可不低。”昆妲顺着他话。
“三点,我在楼上等你。”他报出个餐厅名字。
昆妲回到吧台,陈颖立即凑上来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约我去楼上餐厅。”昆妲如实回答。
陈颖:“然后呢?”
对方先找上门来,这事是瞒不住的,倒不如直说,先建设受害者形象。昆妲抿抿嘴唇,“我决定去会会,彻底打消他念头。”
“你有拒绝他吗?”陈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去会会。
“拒绝有用吗,我都躲了好多次,谁知道他下次又从哪里冒出来。”昆妲生气摔了一下抹布,“我们也不能不让他进店。”
是啊,也不能不让他进店,他一没偷二没抢的,连强硬驱逐的理由都没有。
陈颖低低骂了句脏话,“真离谱,这年头好人尽倒霉!”
昆妲晃晃她胳膊,“不生气。”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可真说不准。
十分钟后男人离开,四十分钟后,昆妲解了围裙下班,陈颖提出要跟她一起去会会,正好有几位客人进店,昆妲劝说她留下,随即离开。
赴约的路上,昆妲想了很多,她甚至开始后悔来找江饮,后悔给她招惹麻烦,也后悔招惹她。
事情明明有更简单更粗暴的办法,她明明可以不费钱吹灰之力把那些贱男人骗得团团转,却绕路选了耗时最久的一项。
卖咖啡才能挣几个钱。
推门而入,是环境雅致的西餐厅,乐曲声涓涓流淌,落地玻璃外是辽阔的城市景观,一张张精致小桌上不知诞生过多少污秽交易。
昆妲目标明确,脚步坚定,她径直走进男人打量的视线里,同时也在对他进行着一场细致的拆分。
西装、手表、皮鞋、职位和年薪。
手机扔到桌面,昆妲懒散入座,第一印象很重要,她举手投足都明确告诉他,她很难对付,却足够现实,很好摆脱。
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王……”
昆妲指尖施舍与他一碰。
谈判准备开始。
十米开外,餐厅门再次被推开,服务生温言细语接待,却没有收到对方回复。
昆妲两手攀在桌沿,忽感到不安,几乎是瞬间,她从对面男人的镜片里捕捉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像一把利剑,朝天灵盖狠狠劈下。
眨眼江饮已经杀到面前,操起桌上水杯朝男人脸上泼去。
“我草你祖宗。”
江饮随即捞了桌上不锈钢叉子,直戳在男人脑门,“你再敢来我店里纠缠她试试,B栋27楼,我知道你是谁,给我小心点。”
昆妲手腕一热,已被江饮扯起离开桌边。
“我们走!”江饮雄赳赳气昂昂,长腿迈得极开,背影决绝英勇。
昆妲再次看见她耳畔跳跃的发丝,想起那天夕光中她牵着她奔跑,红绿灯的倒数读秒,原本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终点。
第 27 章 羞辱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要不是我今天来店里接你下班,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江饮虽是质问,却把口气放得很软, “难道我还不能保护你了?小时候你被外校男生纠缠, 我还帮你打架呢,你信不过我啊。”
昆妲一双大眼定定看着她。
电梯来了,江饮牵着她的那只手没松, 进电梯按下目标楼层, 继续自说自话:“你根本不用怕, 我知道那人是谁,我好像去他公司送过咖啡, 他是个什么总监还是经理来着,姓王。”
“长得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调戏女同事, 乱开黄腔……不是我污蔑他, 我亲眼所见嗷,此人十分猥琐!下流!简直败类!”
同电梯的外卖小哥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昆妲晃晃她手, 让她别说了。
江饮下巴一翘,就要说:“我可不怕他, 有本事让他来, 我对付不了我妈还对付不了?实在不行我回家告妈, 我告外婆, 去他公司闹, 让他身败名裂!你也真是,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好欺负,你就应该扇他。”
电梯门开, 外卖小哥率先冲出跑走,昆妲一言不发跟着江饮回店里。
同事们纷纷围拢表示关心,江饮绘声绘色描述经过,店员们直夸她英勇,说老板好样的。
没有人怀疑昆妲的动机,大家知道她刚回国,坚定认为她对国男素质太过缺乏认知,把人想得太好,以为应邀坐下来心平气和聊一聊问题就能全部化解。
“他说不定以为二老板在跟他约会呢!”小店员气咻咻,“看他那张猪脸都快笑烂了。”
江饮英雄人物一样神气活现,“约个屁,我泼他满脸水,我戳死他。”
她“啪”一拍桌子,“以后不卖他咖啡。”
“我猜他应该也不会来了。”陈颖说。
江饮冷哼,“他最好识相。”
陈颖认为自己也有责任,二老板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整天跟个泥人似半点脾气也没有,她这个做店长的怎么也犯糊涂,任由那贱男人三番五次来纠缠,早点打发去哪还有今天这档子事。
陈颖深刻反省,江饮吓唬说扣她工资,陈颖配合连连告饶哀求,气氛活跃。
众人七嘴八舌,昆妲垂着眼皮坐在位子上,全程半句话没讲。事后江饮想带她去火锅店吃点辣的发泄发泄,她拒绝,出了门径直朝公交站台走。
江饮才恍然意识到,从离开餐厅到现在,她好像都没怎么说话。
上车,昆妲找到空位坐下,江饮攀着栏杆站她身边,过了一个站前面人下车,江饮屁颠占了位置。
她扭过身两手攀在椅背上,给昆妲个满脸憨厚的傻笑,“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她视线凝聚在窗外虚无的某个点,时间久了,眼眶生理性酸涩,慢慢朝江饮转过头,“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江饮手绕到一边去挠挠她膝盖,像小狗把爪子搭在人身上叨扰,“我错了嘛。”
昆妲重重吸气,憋回眼泪,“我说了,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很好。应该是我向你道歉,我给你惹麻烦了。”
“哪有啊!”江饮着急了,改去抓她手,勾着她小拇指晃,“你怎么会是麻烦,我从来没觉得你是麻烦,咱俩以前多好,我还是你的小丫鬟呢。”
“江饮。”昆妲表情郑重:“你不是任何人的丫鬟,你是你自己。”
不敢说现在,恐惹她排斥,江饮唯一的筹码是她们不可否认的过去。
“可我以前确实是你的小丫鬟嘛。”江饮握住她手腕举起来,两根小拇指勾住,大拇指盖章,“以前是没有人保护你,现在你有我了,我能保护你,来拉钩。”
昆妲轻微挣扎,江饮牵得更紧,“不要拒绝我。”
静止不动,昆妲闭上眼睛,是默许,也是无声的对抗。
江饮又捞了她一把,在悬崖边上,将要坠落时。
夜里躺在床上,昆妲长久凝视着她沉静的睡颜,听她绵长清浅的呼吸声,忽然很想逃跑。
事实上昆妲也试着那么做了,把那只黑色书包从柜子底翻出来,她抱着它坐在客厅沙发,两只脚掌交叠踩在地面,微微蜷缩着身体,犹豫间钟表转了一圈又一圈。
一开始就错了,不应该来找江饮的,两具身体粘黏得太过紧密,尝试分离,只能连皮带肉割下来。
这样的痛少年时已经历过一次,为什么还要发生第二次。
她试着站起来,身体太过紧绷,长时间没有挪动,双腿僵硬疼痛,这也许是人心理潜意识的暗示,是本能的抗拒,是挽留。
挣扎间,卧室门被豁地拉开,大片光落在她身上,像沐浴着太阳。
“你怎么不睡觉。”江饮揉着眼睛走出房间,来到她面前,影子是一团树荫。
昆妲仰起脸。
江饮看见她怀里抱的书包,双手垂下,张口,有半拍心跳缺失。
“你要走?”江饮蹲到她面前,抓住她收握成拳的两只手,声音有点着急,“你拿书包干什么,你别走啊,你不是说你没别的地方去,现在已经好晚了。”
“我没有。”昆妲下意识否认。
“不是已经好起来了,生活已经走上正轨,还是说,你有别的难处。你有难处就告诉我呀,我帮你解决,我有钱的。我平时都不怎么花,我也不是节省,我只是觉得没意思,我其实是不怕花钱的……”
江饮语无伦次起来,“你告诉我,你不要走,你一个人怎么办呐,我放心不下。实在不行,你把我当作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好朋友,我也愿意帮你的。”
“江饮。”昆妲打断她。
江饮改去攥书包带,“我给你买了好多东西,这个书包装不下,难道你都不要了。”
“我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昆妲尝试着向她讲述她没参与的那八年,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太多太杂,太丑陋。
“那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江饮在卧室透出的昏黄灯光里深深凝望着她,忐忑又欣喜。
“有事就得说出来嘛,人多力量大,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她眼睛好亮,是暮色将揭时伴在月牙边的启明星,她的出现意味着晨曦的到来,预告全新一天的开始,代表所以寓意希望的词汇。
“算了。”昆妲身体松弛下来,回握住江饮的手,重复着“算了”。
她说不出口。
“那就不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江饮无条件纵容,顺势拉着她起身,牵回房间,“睡觉吧,明天还上班呢。你现在没满七天试用期,要是突然不干可是拿不到工资的,每天早起上班多累啊,这时候放弃可太亏了。”
“你们当老板的心都这么黑吗。”昆妲顺从躺下,攀着她手肘,小腿挂在床边,脖颈有她发尾垂扫时的酥酥痒意。
江饮说一声“稍等”,跑去拿擦脚帕回来,屈膝半蹲把她两条腿抱在怀里,擦拭脚心,“不是我心黑,行规就是这样,我们小作坊,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吧,是我心黑。”
“谢谢小江总的敲打,我会好好工作的。”昆妲给她喂颗定心丸。
“行,好好表现吧。”江饮暗暗吐口气。
困倦袭来,昆妲闭上眼睛,床垫好软好舒服啊,她好累好累啊,好舍不得。
江饮倾身给她盖好被子,扯到下巴往里掖,好像这样就能把她彻底保护起来,不再受一点伤害。
台灯熄灭,江饮回到自己床上,“晚安,妃妃。”
之后几天,江饮陪她一起上班下班,有时在库房做表,有时帮着做咖啡,还跟陈颖商量说,要在吧台一侧弄个小小的冷藏柜专门给昆妲卖三明治。
柜子第二天下午就进店了,江饮还找了家本地很知名的蛋糕店合作,为丰富甜点品类,和昆妲的三明治一起搭着卖。
有些话不好当着店里员工说,江饮在库房给昆妲发消息:
[现在条件是简陋了些,等以后我专门给你开个蛋糕店,让你做店长。现在卖三明治的钱全都是你的,我一早就答应你的,没有食言吧。]
昆妲空闲了才回:[我不要。]
江饮:[以后说不定会想要呢,反正我先把话撂这。]
等了两分钟,那边没回,江饮退一步:[中午我带你去吃西餐。]
[在泼水那家店吗。]昆妲这句回了,且又一次精准戳中江饮那小心眼子。
江饮发了个歪嘴战神的表情:[难道我消费不起?]
中午江饮果然带昆妲去了那家餐厅,进门时店员都吓坏了,以为她又是来找人干架的,扭头替她疯狂寻找目标,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
江饮被她反应逗得直笑:“别怕,我们今天是来吃饭的,不闹事。”
店员愣一下,跟着笑开,随即将她们引入位置。
两次来到同一家西餐厅,昆妲心情各不同,几日前她是赴死般的决绝,今天却很有兴致隔着落地窗欣赏明媚的高空城市景观。
“我记得小时候好像没有这地方。”昆妲身体倾向窗边,手指贴着玻璃,“果然站得高才能看得远,这片以前好像很荒,全是平房,对吧。我记得还有个钢厂,现在都拆了,满是高楼。”
江饮目光追随,手机跟着贴上去,“这个位置,你记不记得,那时候有家很出名的鸡蛋灌饼,有好几个周末你还专门带我来吃。”
“怎么会不记得。”昆妲笑起来,“有一次你跟我许愿,说要加三个煎蛋,我说三个不够,给你加五个,结果老板说最多三个,灌饼装不下那么多。”
小时候她们多好,整天无忧无虑吃吃喝喝。
“现在换你请我吃饭了。”昆妲由衷的,“小水,你真的很厉害,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又聪明又厉害。”
“也没有很聪明吧,哈哈。”江饮憨憨抓头。
“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这里吃饭。”昆妲又问。
江饮手搭在桌沿轻轻敲击着,思考几秒,“我没来过呗,我想带你来呗。”
我希望以此覆盖掉你遭遇的不快,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延续过去,创造更多更美好的回忆,我想让你快乐。
仅此而已,与旁人无关。
前菜里有一小份冰淇淋,昆妲用小勺挖了,手臂伸直递过去,“先给老板吃。”
江饮倾身含住,唇轻抿,手背摸一下鼻子,掩藏笑意,“好甜哦。”
这顿饭她们吃得很高兴,期间昆妲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答应跟他吃饭吗?”
江饮回答说:“不重要。”
她或许知道些什么,却没有刨根问底,也根本不在乎。
昆妲垂眸把牛排切小块。
江饮灵机一动,“是因为你没吃过这家店,你可能比较感兴趣,所以想来试试。但我的出现破坏了你的计划,那我作为弥补,当然要请你来吃一次。”
“说到这个……”江饮喝了口水,想起件好玩的事,“有次苏蔚给我介绍了个姐姐,让我去相亲,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她说什么米其林,菜可贵可贵,我没把持住就去了。”
昆妲抬眸看向她,江饮眉飞色舞,“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姐姐居然嫌我太能吃,说我不像个小老板,让她想起高中食堂那些八辈子没吃过饭的体育生!总之就是很幻灭。”
江饮现场表演,把挖冰淇淋的小勺放嘴里细致地啜,空碗扣在脸上伸舌头舔,口齿不清:“我就这样、这样,她当时表情跟你一样嫌弃。”
“那顿饭之后,她就再也不找我了。”江饮“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怎么样,我们俩扯平了吧。”
“你这么会舔,那姐姐不是应该很高兴。”昆妲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不锈钢小勺。
江饮愣住,脸腾地红透,“什么啊。”
“什么啊。”昆妲学她。
“她不识货呗。”江饮捂住脸笑。
昆妲脸藏进臂弯,也趴在桌边笑,肩膀一抖一抖。半晌她才抬起头,握拳揉揉笑酸的腮帮子,“所以米其林好吃吗。”
“就那样吧。”江饮耸耸肩,“我觉得还不如鸡蛋灌饼加三个蛋,没办法,我就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这顿饭的第二天,江饮决定回家一趟。
她太久没回去了,为避免赵鸣雁起疑,还是决定去那边住一晚,也是想借此机会试探赵鸣雁对昆妲的态度。
江饮近年有点恐妈,尤其在赵鸣雁成为大老板之后,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另外几个年轻些的股东都怕她,喊她“大姐大”。
头几年赵鸣雁为了生意四处跑合作,江饮给她当过一段时间的跟班,看她酒桌上应酬,吞云吐雾,言辞激烈,甚至还跟男人摔过酒瓶子,女强人和女土匪自如切换,是又敬又怕。
想说话硬气,就得独立,有撑腰的资本,所以这几年江饮已经在试着慢慢脱离她。
咖啡店就是第一步,这家店从选址到开业,赵鸣雁没出过一分钱一份力,全是江饮自己操办,赵鸣雁只偶尔过来帮她查查账。
总不能把昆妲一直藏柜子里,江饮要先发制人,头天晚上就把这事跟昆妲说了,另细细交待许多,什么出门记得关水龙头,穿鞋记得穿袜子。
昆妲无语:“我又不是智障。”
江饮严肃:“我一个小时给你打一个电话,确保你安全。”
昆妲笑:“你怕我跑啊。”
柜子里的黑书包不见了。不止是书包,阳台上搬家用过的蛇皮袋,床底下几个行李箱,连前几天买的新被子,装被子那大口袋都不见。
“你也不至于把行李箱都扔了吧,那很贵的。”昆妲在沙发上气得一弹一弹,“你也太败家了。”
江饮说:“我没丢。”
“那去哪里了。”昆妲问。
江饮抬手指一下,“趁你上班,放到隔壁老太太家了,给了她二十块钱保管费。”
昆妲绝倒。
第二天上午,两人一起出门,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昆妲上班,江饮回家。
这天陈颖也不在,她从昨天开始轮晚班。昆妲身份特殊,每天都得回家给江饮做饭,不参与轮班。
冷藏柜已经买来,九点半以后就不怎么忙,昆妲在吧台后面做三明治,那人是什么时候进店的她都不知道,不经意抬头,正对他一张粉油的脸。
两个小店员之前一直上晚班,只听说有个男的纠缠过二老板,但没见到人,这时如常接待,问他想喝什么。
男人目光锁定在昆妲身上,“我找这位小姐。”
昆妲手里还捏着片生菜,男人稍稍探头,扬眉,“呦,拓展新业务呢。”
小店员诧异望向身旁,昆妲摘下塑料手套,站到他面前,“你有事吗?”
他摊开手,原地转了个圈,“我进店来,当然是买咖啡。怎么,不欢迎啊。”
黄鼠狼给鸡拜年,昆妲懒得跟他啰嗦,“有屁就放。”
吧台高出地面两个台阶,他站直了身体,为了不被她气势给比下去,“你那天可不是这幅样子。”
昆妲面无表情。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他上前一步,“也是把我欠你的出场费还了。”
以沉默相对,昆妲等他下一句。
“我看得出你很缺钱,跟这家店老板关系也不一般,她既然那么维护你,有生意上门,你应当也不会拒绝,对吧。”
他提出条件,“我付一百杯咖啡的钱,你让我泼一次,这事就算了。”
昆妲:“什么叫泼一次。”
他伸手比了个动作,“你别装傻。”
“才一百杯?”她口气轻蔑。
他诧异扬眉,“我以为你会拒绝。”
“五百杯。”她同时伸出个巴掌。
他眼角狰狞抽搐一下,“你也配?”
昆妲探身,逼近他,“你玩不起?”
“行,五百就五百。”他脸上显出几条横肉。
“痛快。”开单,输入数量,昆妲示意他出示付款码。
半分钟不到,交易完成。
钱到账,昆妲立马换副笑模样,服务态度满分,“请问您需要热的还是冷的。”
“冰美式吧。”他自认还不算糊涂,“我不想摊上刑事责任,再者……”他顿了顿,视线轻佻在她领口处盘旋,“你这张下贱的脸还是有几分看头的,别整破相了。”
“请。”昆妲伸手,无所谓他的言语冒犯。
男人在窗边落座,店员轻轻扯昆妲袖子,问她怎么回事,昆妲开始操作机器,“做咖啡啊。”她招呼上大家,“一起来做,能做多少做多少。”
店里现在除了昆妲没主事的人,两个小店员稀里糊涂,只能跟着她一起做,小个子的女生不放心,还是偷偷给陈颖发了个短信。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昆妲确定姓王的是瞅准了店里没人专门来羞辱她的。
没关系,她满足他。
二十分钟后,冰美式摆满他面前的小桌。昆妲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你可以开始了。”
“还需要我亲自动手吗?”他把最近的一杯轻轻推到她面前。
昆妲伸出手,握住杯壁,他突然喊“停”,昆妲手悬在半空。
“稍等,我的衬衫很贵。”他起身离开座位,随后摸出手机对准她开始录像,“OK,你可以开始了。”
没有犹豫,昆妲抬高手臂,将整杯冰美式从发顶倾倒而下。
“哇!哇!”男人爆发出刺耳大笑,“继续!快继续!”
黑咖色液体顺着脸颊滑入脖颈,冰块落进衬衫衣领,她身体本能一缩,闭上眼用力吸气。
男人催促,她缓了缓,加快速度,左右手同时开工,齐齐往头上倒。
吧台后面两个小员工冲出来,男人伸手阻拦,“我付了钱的!她心甘情愿!我可没逼她!”
高个的男生大力撞开他,上前拉住昆妲手腕制止,同时回头喊:“快再给老板打个电话。”
小个女生“哦哦”两声,赶忙去找手机,昆妲挣脱男生的手,“他付了钱的,让他尽兴。”
“姐姐、姐姐,你别这样……”
男生哀求,昆妲用力推开他,抓起桌上散落的冰块塞进嘴里胡乱咀嚼。
苦涩流进嘴巴,她身体冷到没有知觉,大脑失控,身体机械动作,握紧、举高、倾倒,循环往复。
男人屈膝绕着她打转,360°全方位记录,不时吆喝,她不在乎他说什么做什么,一声不吭往头上倒,禁止任何人靠近。
这更像是场发泄,一杯又一杯,冰水湿透全身,直到她两手抓空,双眼茫然在桌面搜寻。
“没有了。”
她低头看见满地浑浊,混着被溶解在水中诸多有关“尊严”的名词。
“妃妃小姐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男人似餍足的饕餮满意咂咂嘴离去。
她垂手站在桌前,心中默算,这笔买卖差不多算无本。
值了。
窗外路人举起手机拍照,她抬脸冲他们笑。
第 28 章 你没有错
耳边人声嘈杂, 是谁在说话,是谁用毛巾替她擦拭,又是何时起身, 何时迈腿, 昆妲不知道。
只有手腕处温暖的力道在牵引她奔跑,她抬起头,看见一只小小的耳朵, 虚掩在几缕碎发之下, 粉粉的耳廓总是出卖主人的情绪, 无声叫嚣着“我好害羞”或是“我好生气”。
“小水。”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日光明亮,昆妲晃了一下神, 身上感觉到暖和。
“好舒服,太阳好舒服。”她小声嘀咕,仰脸迎着光, 跟随那股力道机械挪动脚步。
江饮在路边拦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脑袋伸到窗边,看昆妲满身滴滴答答, 身后一串的湿脚印, 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我给你洗车的钱!”江饮吼叫着去拉车门,“快点!”
司机犹豫几秒, 最终打开。把昆妲塞上车, 江饮报出地址, 关闭车门, 探身从前座抓了二维码直接扫了三百块钱过去。
昆妲紧紧拉着她手, 眼睛努力睁大, 不让泪掉,江饮全程半句话不讲, 只是用力回握她。
几分钟后车停在小区门口,江饮牵她下车快速往家跑,上楼,开门,冲进浴室掰开花洒。
静止几秒,等待热水,江饮把她推向里间。
黑褐色的咖啡液从她发缝里渗出来,丝丝缕缕沿面颊流淌,她双眼紧闭,睫毛颤抖,启唇用口呼吸。
江饮解开她的衬衫扣子,去除障碍,她单薄的身体完全暴露,双肩瑟缩,退后两步抵在墙角。
浴球接在沐浴露嘴,江饮大力按压几下,搓开泡泡往她身上擦,她身体小幅度随之晃动。
“温度合适吗?还冷不冷。”江饮摸摸她的脸,“不舒服一定告诉我,我把水温再调高些。”
眼皮被水珠打得直颤,她是风雨中飘摇的一朵怜弱小花。摇摇头,她试探着伸出手,两条胳膊小幅度打着抖,江饮自然将她纳入怀中。
水温刚刚好,洗刷耻辱,慰藉冰凉的躯体,江饮比水更高的体温透过她湿透的衣衫传递,昆妲揪紧她腰侧衣摆,把自己完全藏在她怀里。
昆妲只有江饮了,全世界唯一的江饮。
可为什么越是依恋,却越要伤害,让对方承受本不该有的痛苦和负担呢?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吧。”昆妲的声音混着水,有些含糊不清,江饮通过她胸口微微的震动辨识。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他,跟他吃饭,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只是不想揭穿我。我又辜负了你的好意,就像你说的,你一次又一次打捞我,我总是在让你失望。”
“我就是个烂人啊,所以才会招惹到那样的烂人,我到处在闯祸,给人添麻烦……我太欠考虑,我把地面弄得好脏,她们打扫起来一定会很费劲。”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收留我的,我也后悔了,我不应该来找你,我就应该烂在泥坑里。”
“怎么办呢,我也不想这样,我想回到小时候,有爸爸妈妈,有姐姐,有你。我想爸爸妈妈了,如果妈妈知道我现在变这样,她一定会好失望好失望。”
“爸爸妈妈,我想爸爸妈妈。”
她终于放声哭出来,纵情发泄委屈,为割裂的人生,为命运的戏弄。
——我也想过,为什么会是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但这世上总要有些倒霉蛋存在,用一生来修补命运随手间的玩笑。
——我只能向下比较,庆幸我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我还活着,还有机会见到你。
其实没什么好哭的,几杯倒在头顶的咖啡换那么多钱,昆妲认为自己应该笑。
可她又不太笑得出来,他怎么舍得呢,五百杯咖啡的钱与人置气,钱对他来说怎么跟树叶子似的。
那些钱花在家人身上不是更好吗,给爸爸妈妈买个按摩椅,给老婆买套护肤品,给孩子买个游戏机。
钱啊,钱啊——
八年前的昆妲如何能想到,她竟然也有今天。
江饮在陈颖电话里得知事情经过,那头刚进家门鞋都没换就打车往回赶,到咖啡厅,再到把昆妲带回家,只跟出租车司机说过两句话。
这时候江饮也不太想说话,她是务实派,习惯先解决问题,现在的问题就是先给昆妲洗澡。
等待几分钟,她哭得没力气,江饮轻轻把她推开,沐浴球继续前前后后擦,头发搓泡泡,洗面奶糊脸,动作很快,力道却尽量往回收,不弄疼她。
洗好了,江饮把她推到水淋不到的地方,她左脚踩右脚站那不动,像只被洗懵的猫,湿发贴在腮边,显得眼睛又大又空,身体轮廓也比毛发蓬松时更加瘦弱。
“不走就在那等我。”江饮说着脱下湿透的衣物,这才开始清洁自己。
她速战速决,几分钟后已经用浴巾把两具身体擦干,返回卧室。然后柜子里找出干净衣服穿,脏衣服拿去洗,最后拖地,推开浴室窗通风。
昆妲走出房间,小步跟着,张着两只手想帮忙,江饮再次把她牵回去,让她别动。
她红着一双眼坐在床边,倒还没傻,拖把伸过来的时候自觉抬脚,江饮停下动作,两手杵着拖把杆,冲她乐。
她不明所以,保持两腿悬空不动。
“好了。”江饮说。
她才把腿放下去。
“没什么大不了,对吧。”江饮口吻轻松,“不高兴就哭,饿就吃饭,困就睡觉。”
“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听进去了,但我不同意。昆妲,你没错。”
江饮说:“你真的一点错也没有,先来招惹的人不是你,是他,后来我找他算账,他报复,泼咖啡,也不是你的错。”
难道一朵花被人折断茎干,践踏碾碎,是因为它长得太好看吗?是它自己活该吗?
“再说,五百杯咖啡呢。”江饮掰着手指头算算,“一万好几千,要换作我,那也说不一定。”
“不对。”江饮想想又改口说:“我肯定干,我还比你泼的更起劲,有钱不挣王八蛋!钱呐!我巴不得他天天来!”
昆妲没忍住嗓子里细细的“噗”一声,手背抹抹脸,又哭又笑。
江饮把拖把靠在门边走过来,说“你脸干呐”,随后转身去洗手,回来时拿一罐乳液,手心里压了两泵,揉搓乳化往她脸上抹。
“我也忘了擦。”江饮在她身边坐下,罐子递给她,“你给我弄呢。”
吸吸鼻子,昆妲接过,学她样子,也在手心搓开才往她脸上涂。
跟摸自己的脸完全不一样,江饮的脸更有棱角些,眉骨和鼻梁更立体,因为情绪稳定,脸蛋冰冰软软,很舒适的手感。
“好了。”她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江饮摸摸脸,说“好滑滑哦”,然后起身,把乳液归位,继续拖地。
五分钟后,江饮牵着昆妲离开家,两分钟后,小区外站台等到去咖啡店的公交车。
到站,下车,江饮牵着昆妲朝前走,步子快得起风,昆妲什么不问,把自己当个毛绒挂件给她攥手里。
期间江饮接了个电话,陈颖在店里看见她回来了,江饮让她别管,看好店就是。
又过了一分钟,昆妲仰起脸,在写字楼大厅门头看见标识——B栋。
电梯在27楼停靠,江饮径直走向前台,说找王经理。
前台询问事由,江饮扯谎眼也不眨,“我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啊?”前台愣住,江饮直接走进大厅,随便揪了个人问。
前台追来,捧水杯的女生已经伸手指明方向,江饮伸手隔开前台,牵着昆妲朝目标大步走去。
礼貌叩门三下,里头人“请进”,江饮推门而入,大腹便便的中年商务男果然就坐在办公桌后面。
松开昆妲,江饮长腿迈开两三步冲上去,一手揪住男人衣领子,一手抓了桌子水性笔抵在他咽喉,“视频呢!视频在哪里!”
前台惊呼一声,正要回头喊人,昆妲表情像是刚睡醒,动作却比脑子更快,扯住她肩膀用力朝里一灌,“砰”地关闭办公室门。
男人不知道江饮抵在他脖子的是什么东西,他看不见,过多脂肪淹没了视线,他只觉尖锐冰冷,一时吓破胆惨叫连连。
江饮扯住他发顶用力一拽,却抓了个空,不由“嗯”一嗓子。
定睛一看,居然是假发。
“你爷爷的。”江饮飞快甩手扔掉,按住他后脑勺撞向办公桌。
所有情绪在此时到达顶峰,积攒的怒气值爆发,她嘶吼着:“我问你视频在哪里!你为什么拍她视频!”
他浑身直啰嗦,小幅度跺脚,“手机里!视频在手机里!”
“手机呢?!”江饮把笔尖又往里怼了怼。
“桌上!桌上!”他大声喊。
“手机。”江饮朝昆妲一甩下巴。
昆妲扯着前台走过去,把前台往角落一搡,很像电视里劫匪控制人质。
她抓起桌面手机,按亮屏幕,发现无法解锁,选择最粗暴最原始的方式,把手机扔到地毯上,两手抓起办公桌上一尊玉石摆件用力砸去。
她脑子根本不需要思考,这是她身体的本能,每个动作都又狠又干脆。
屏幕四分五裂,玉石细小碎片飞溅,前台抱头蹲在窗边,男人吓得瘫软。
她们是武林里的一对豪情义侠,有仇必报,惩恶扬善。
手机碎得不能再碎,玉石摆件也缺了好大一块,昆妲起身,呼呼喘气,用力往后撩了把头发,脸蛋绯红。
江饮松开手,水性笔扔到桌面,男人惊诧投去视线,不敢置信威胁他的凶器竟是只签字笔。
他直起腰,江饮看见他脖颈几道弯曲的黑线,那上面甚至连个红印子都没有。
“撒泡尿照照自己,吓成这样。”江饮嘴角浓烈的讥讽。
男人脸上横肉抖动起来,昆妲喊了声什么,江饮没听清,被一巴掌拍在耳边,身体倒下。
江饮不防他全力一击,耳根巨响,但这下好,变互殴了,倒地时她想。
昆妲尖叫着朝男人扑上去,挥舞着尖利的小猫爪子,江饮发现她竟然是有招数的,完全是练家子的感觉。
少林寺学过艺?还是曾拜师武行?江饮一边耳朵暂时听不见了,只看见她四肢像一个个小球直往男人身上招呼,整个人忙成一只拨浪鼓。
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互殴。她们闯进别人公司,恐吓他人,损毁他人财物,从法律角度上来说是过错方。可谁让他还手了呢,看来王经理还是欠缺一点法律常识。江饮躺在地上想。
办公室大门在此时破开,几名壮年男子冲上来,将纠缠的男女分开,昆妲甩开他们手扑到江饮面前,拨开她头发检查耳朵,“你没事吧!”
江饮躺地上不动,如实回答,“我一只耳朵听不见了。”
前台偷偷报了警,楼下马路边防暴车里的防暴警察先上楼来。
几个平均身高180以上的制服大汉,相当有气势,王经理起先还骂骂咧咧,警察一只手按在他胸口,示意他闭嘴,转而向报警人询问情况。
另一名警察来到江饮面前,问她有没有大碍,江饮以不变应万变,“我动不了,他打我,我全身疼。”
前台讲述完经过,证明王经理确实打了她。江饮就躺地上不动,也没个人敢去拉她,围观群众提议,那就叫救护车吧。
等待救护车期间,警察继续询问事情缘由。
王经理跳起来,“她们一进来就打我,还用刀比着我的脖子威胁我!”
“刀在哪里?”警察问。
“没有刀。”前台指一下桌面,“是水性笔。”
“那她们也威胁我了,那娘们还打我了!”王经理指着昆妲,“她们还摔我手机!”他说着要学江饮躺到地上去,警察拽着他胳膊拉起来。
昆妲立即反驳:“是他先拍我视频,我们才来找他要手机。”
她说话间已经是水龙头开了闸,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我在楼下咖啡厅上班,很多可以帮我作证,他一直纠缠我,要我给他当小三,他性骚扰我!我朋友警告他,他怀恨在心,上门报复,泼了我几十杯咖啡,还拍了我的视频羞辱我。”
昆妲瘫坐在地上,把梨花带雨的一张脸转向门外众人,“明明是他先欺负我,明明是他先欺负我!我被欺负倒成了我的错,凭什么!凭什么!”
警察说“小姐请冷静一点”,有女孩上前递来纸巾,昆妲小声道谢,抽出一张,轻轻擦拭脸颊,“现在还把我朋友打成重伤。”
人群“嗡嗡”起来,谁是受害者已经很清楚了。警察驱散大家,不要造成拥堵,免得待会儿担架进不来。
这次肯定免不了进趟派出所,但事有轻重缓急,得先把江饮送到医院。
120上楼,江饮还是不动,她发现自己心态确实好,小时候被妈骂过一次没脸没皮,那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妈果然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医护问能不能走,江饮说走不了,捂着心口哼哼,眼睛只睁一半。
昆妲说她听不见了,医护说她刚刚还答话,昆妲说她有一只耳朵听不见,那只耳朵很可能被打聋了。
医护这种事平时估计也没少遇见,直接把人往担架上抬,抓紧抢救吧。
到医院是一系列的检查,昆妲跟着去拿单据,每张纸片都要亲自过目。
江饮借此机会差不多做了个全身体检,先是耳鼻喉,有轻微鼓膜充血肿胀,其余无大碍。完事她又说呼吸困难,喘不上气,继续检查心肺功能。
看昆妲竖着耳朵神经兮兮在旁听大夫说话,缠着大夫东问西问,又指着纸片上各项数据分析,江饮想起她之前说过妈妈生病。
这方面太有经验不是好事,作为病人或病人家属都不是好事。
江饮最终收手,不检查了。王经理的老婆谢天谢地。
最后大家一起去派出所。
两边都动了手,判定为互殴,但情节较轻,警察叔叔网开一面,说服双方达成和解,签署协议书。
期间赵鸣雁就拎包站旁边看着。
虽说早晚都得见面,昆妲却完全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她后背阵阵发冷,握笔的手都在抖。
江饮捏住她手腕,轻轻晃了晃,回头看一眼妈,也不太能判断她情绪。
这辈子没有比现在更尴尬的时刻,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两个挨训的小学生似站在派出所大门边,一个倔强扛着脑袋,一个恨不得把头掖进胸口。
昆妲从小就怕死了赵鸣雁,长大也没好多少,更怕了。
她心里已经把自己贬低得不能再贬低,什么难听话都先过一遍:扫把星、贱人、臭不要脸的……
等到那些字眼真正被人从嘴里吐出来,就无法对她构成伤害。
如果不是她闯祸在先,江饮怎么会因为帮她出气被打,怎么会闹出这么一大摊子事。这世上任何一个妈妈,都不能容忍这样一个灾祸留在女儿身边吧?
这样也好,就顺理成章把她赶走吧,给她们的世界扫出个清静。
昆妲垂首等候发落。
赵鸣雁轻轻皱着眉,看对面漂亮的女孩把手指上一小块皮撕烂,手指头渗出血,又偷偷擦去。
这确实是她们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上次送鸡汤,赵鸣雁已隐隐察觉到端倪,但不确定,直到几天前老太太在家说漏嘴,说要炖猪蹄给妃妃吃,妃妃可瘦可瘦。
赵鸣雁当时没问,她知道谁是妃妃,前东家的二女儿,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娇蛮大小姐,撒娇卖乖最是一流,家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
现在她几根手指纠缠在一起,又是掐,又是挠,怎么也不放过自己。
怕贸然开口把她吓一跳,赵鸣雁先喊了声“江饮”。
江饮抬起头,看向妈。
赵鸣雁哼笑两声,“还挺有本事啊,英雄救美,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在家跟只瘟鸡似的。”
这句话可以被解答成很多种意思,江饮不明白,是玩笑还是嘲讽?
江饮表现得很警惕,好像随时准备来一出六亲不认,赵鸣雁心里叹气,只好去喊“妃妃”。
哪成想另一只瘟鸡顿时骇得胆裂,本能往后躲,浑身毛都炸起。
“我又不是坏人,一个个这么怕我。”赵名雁无奈了,“你们跟人干架都不怕。”
“算了,上车吧,回去吃饭,外婆做了好些菜,你们要不去就全浪费了,我们俩根本吃不完。”
赵鸣雁走到路边,拉开车门坐上去,伸头出来喊:“快点。”
江饮说“别怕”,牵起昆妲往前走,拉开门坐到后座。
车上淡淡香薰味儿有安神静心的功效,驶出一段路,赵鸣雁抬头看一眼后视镜,“其实你爸爸妈妈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昆妲倏地扬起脸,赵鸣雁说起很多江饮不知道的事。
“你爸爸在狱里这几年,我时常去看他,他偶尔收到你的信,会把你的消息告诉我,所以你妈妈生病的事我也知道。我想帮你们,但他拒绝,你妈妈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肯定不会接受我的帮助。”
说到这里,赵鸣雁也很不理解,“你们怎么就那么怕我呢,我又不是什么黑山老妖。”
“你们遭遇的事,我很难过,那时候我帮不上什么忙,现在你既然回来了,咱们就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困难阿姨都给你解决。”
“不过应该也用不上我。”赵鸣雁说到这里轻轻笑两声,“江饮都把你安排好了,藏挺深,不是今天派出所打电话,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见面才合适。”
一个没了爹妈的孩子,在另一个妈妈的眼里是多可怜,这人生巨大的落差把她摧残得遍体鳞伤,她流血的手指,布满惊惧的眼睛,蜷缩的双肩……哪里还有半分大小姐的样子。
赵鸣雁什么都预料到了,“你也千万别有心理负担,你妈妈对我有恩的,我们之间有很多你们小孩不知道的事。”
红绿灯,车子停下,赵鸣雁回头,看见昆妲含泪的一双大眼睛。
“你跟你妈妈真的很像,长得像,性格也像。”要哭不哭的样子尤为像。
“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她……”
赵鸣雁快速转过脸去,意识到自己今天话异常多,可现在不说,以后就更没机会说。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人生很长,对吧,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的,也是可以从头开始的。自尊真的没那么重要,只会让人受罪……”
江饮喊了一声“妈”,她一手牵着昆妲,一手轻轻扯了扯妈妈的衣角,“你怎么了。”
红灯倒数结束,前面车子发动,赵鸣雁抓紧机会回头,“你应该有把你妈妈带回来吧,我想去看看她。”
第 29 章 咫尺天涯
——“自尊真的没那么重要, 只会让人受罪。”
所以昆妲现在完全抛弃了自尊,她实在是受够了罪,她走向另一个极端。
当周围人的好蜂拥而至, 她只觉惶恐。
如同一株长久经历干旱的植物, 已经适应严苛的自然环境,突来大雨灌淋,未必就能承受这场毫不吝啬的恩赐。
江饮, 江饮的外婆以及她的妈妈。
还有苏蔚、陈颖, 店里另几名同事, 菜市场总多送几根葱的大姨……
当身边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打捞、救助,她心里有个声音说, 你再不爬起来是不是太不识趣了,你对得起大家的付出吗?
江饮真正的家在贴近主城区的一片高档住宅,交通方便, 周边设施齐全, 高层的三居室,视野好通风好, 大小适中, 也符合她们家人一贯的低调节俭。
外婆很热情,冲昆妲一劲儿努嘴挤眼睛, 拉着她手妃妃长妃妃短, 饭桌上不停给她夹菜。
老太太表达爱的方式简单粗暴, 满嘴好听话把人哄得飘飘欲仙。
这祖孙三代性情各不同, 也亏得赵鸣雁话少, 昆妲不必再分心去应付她。
关于过去那八年, 昆妲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想讲,对谁也不想讲。
但想到赵鸣雁之前车上说的那些话, 昆妲想想还是放下筷子,主动开口:
“妈妈在公墓园,小水帮我买了壁墓,跟爸爸在一起。”
昆家败落后,昆太太身边那些曾常去购物和美容的朋友一夜间散了个干净,家里的司机、厨师、阿姨也遣散,在她们离开之前的几个月,只有赵鸣雁常常去看望。
妈妈应该也是想见见她的。昆妲想。
大概没指望能得到回复,赵鸣雁明显愣了下,反应两秒才“哦哦”着点头,“那明天能去看看吧?明天上午去。”
昆妲望向江饮。
“看我干嘛。”江饮糊涂。
“你是我老板。”昆妲说。
江饮鼻孔里出气,“那我还能不准你去?”
“我现在是你的员工,我不得跟你请假?”昆妲反问。
“那我准假了,去吧,我们一起去。”江饮嘚瑟,“当老板确实爽,以前打暑假工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以后当了老板要怎么怎么耍威风,制裁那些不听话的小员工,如今得偿所愿,说明什么?”
她也学会卖关子,那模样十足欠扁。没人搭话,昆妲怕她下不来台,“说明什么?”
江饮摇头晃脑,“说明人还是要有梦想,有梦想谁都了不起!”今天在王经理办公室耍威风那股兴奋劲儿估计还没过。
外婆直摆手,“以怨报怨,不好,冤冤相报何时了。”
“以德报怨是缺心眼!”江饮高声。
饭桌上气氛活络起来,昆妲挺挺腰板,两手攥拳又快速松开,拾起筷子开始认真对付碗里的饭菜。
外婆晚上要她们在家里住,赵鸣雁也说从这边开车去公墓园更近,江饮坐沙发上抓脑壳,“那卧室只有一张床啊。”
“一张床不能睡?你们两个女孩子,小时候还不是天天睡在一起。”赵鸣雁进屋去给她们收拾房间,换干净床笠。
江饮跟到门口,靠在门框,身体朝向妈,话却是说给沙发上的昆妲听:
“那你也不问问别人愿不愿意,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我们在那边都是分床睡的,一人一张单人床。”
“我不介意,我睡哪里都可以。”昆妲屁股在沙发上试着颠两下,“要不我睡客厅,沙发也挺软的,反正之前一直都睡沙发。”
“那可不行。”外婆先垮脸不干了,“哪能睡沙发,睡床去,床多软多舒服,再说你睡沙发不怕包租婆在你头上撒尿啊!”
包租婆是江饮家的猫,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
昆妲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它腮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毛,远远看像嘴一直没闭拢,时刻炯炯有神万分惊讶的模样。
外婆说这只猫原本在小区流浪,身上长了个乒乓球那么大的瘤子,江饮把它捡来,送去宠物医院做手术,差点死翘翘。
“两年多了,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每天要吃一大盆,吃得多拉得多,偶尔还耍小性子呢。”
昆妲先想到猫的手术费肯定不是一笔小数目,江饮现在果然是老板了,有钱了。但这确实是江饮能干出来的事,她的吝啬从来只对自己。
包租婆窝在电视机旁的一盆绿植里,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人,视线相触的瞬间又快速转过脸去,若无其事东看西看。
到底是江饮的猫,偷看人那贼样儿都是复制粘贴。
那江饮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一只可怜的流浪小猫来救治呢?昆妲想。这让她感觉放松很多,假如她是一只小猫的话,一切都合理了。
小猫就是应该享福的,小猫做什么都是对的,小猫抓人挠人也是对铲屎官的恩赐。
客厅里一老一小在聊猫,江饮身子抬起,迈腿进卧室帮妈的忙,趁机再探她口风,“小时候你不是老说我,不准我跟昆妲在一块玩,说我们云泥之别,现在怎么又同意了。”
赵鸣雁拉开衣柜门,扭头望一眼,“我同意什么了?”
江饮说:“同意我们在一块啊。”
“你们在一块了?”赵鸣雁问。
江饮说:“没有。”
赵鸣雁说:“那你说个屁,自作多情什么。”
江饮不服气,“我说的在一块是指交朋友,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回家。”
“我同不同意也没耽误你们一起上班一起吃饭一起回家。”赵鸣雁找了块粉唧唧带小碎花的床笠扔出来,“赶紧铺上。”
江饮抿着嘴唇笑,妈什么态度她知道了。她还嘟嘟囔囔不高兴,“害我之前提心吊胆。”
房间收拾好,她们却迟迟不进屋睡觉,来的时候还手拉手,现在一人坐在沙发一角,隔了十万八千里。
包租婆踱步走到昆妲面前,脑袋往她小腿蹭蹭,昆妲顺势把它抱起,它圆乎乎的小身子从里发出闷闷的咕噜声,持续不断,昆妲耳朵凑上去听,简直是辆活的拖拉机。
“它这么叫是代表很舒服吗。”昆妲试着捏捏小猫爪子,肉垫凉凉的,手感奇异。
江饮在河对岸同她讲话,“它一直都是这么叫。”
“那就代表它一直很舒服,很开心。”昆妲说。她爱不释手,小猫身子真软,吸一口,毛毛也香香热热。
江饮“嗯”一嗓子,“可不是,装模作样五分钟,荣华富贵一辈子。”
昆妲说:“还不是你自己要带人家去医院,人逼你掏钱啦?”
江饮说:“那它求到我脚边了怎么办,碰瓷我啊,直接躺倒不走了。”
竟然指猫骂人。
昆妲理直气壮,“它也不能拿刀威胁你吧,它那么小那么软。”
江饮耸肩,“没办法我心善,我人好,我简直活菩萨。”
赵鸣雁走出卧室,站廊道口拧着眉毛,“快洗澡睡觉,明天还有事要办。”
两人不去都不去,一去抢着去,盥洗台前你撞我,我撞你,赵鸣雁从旁经过,昆妲转身进浴室,就要关门,江饮一条腿伸出去,“你不拿东西呐。”
昆妲拉开门,瞪着眼朝她摊开个巴掌,“拿来。”
“等着。”江饮在她手心轻轻一打,转身跑走。
江饮的浴巾,江饮的洗面奶,江饮的牙刷,变化的物什,不变是昆妲继续心安理得享受她的一切。
用浴巾擦拭身体时,昆妲忍不住举高凑到鼻尖闻了一下,十几分钟后江饮进浴室再次使用这块毛巾时,会想到上面沾有她皮肤表面的水珠吗?
像两双互相抚慰的手。
潮湿,柔软。
抹去镜面上水雾,昆妲在镜中看见自己被热气蒸红的脸蛋,相处已经有段日子,她怎么后知后觉害羞起来。
浴巾裹好身体,昆妲打开浴室门,江饮恰巧从卧室出来,手里拿一套薄睡衣,两人同时顿住,对望。
浴巾往胸口扯扯,昆妲快速从她身边走过,低头进房间。
江饮拿着睡衣走进浴室,转一圈又回去,房间门顺手带上,把睡衣往前递。
昆妲接过放在一边,江饮站着不动,昆妲抬头,“怎么了。”
声音很轻,带着湿漉漉的热乎气,还有沐浴露的清浅花香。
“你得把浴巾给我,我……”江饮脸红爆了,脑子里有只烧开的铜壶在尖叫,她听不见自己说什么,“我也得擦。”
今晚她俩都有点不正常,昆妲手忙脚乱把浴巾扒下来,江饮忘了背过身去,怔怔看。
昆妲胡乱扯了睡衣虚掩胸口,江饮连滚带爬跑开,昆妲独自坐在房间,手背贴贴滚烫的脸颊,心里也奇怪呢。
刚住进家的时候,也没少光溜溜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扭腰摆胯,内裤也不穿……远的不说,今天上午她还帮着洗了澡。
衬衫扣子一颗一颗解开,裙子拉链直拉到底,手指勾住内裤边缘,迅速褪下……
情况特殊,那时并不觉得旖旎,这些画面却奇异出现在脑海,上衣套头,昆妲扯扯衣服边倒在床上,顺手抓了枕头,脸埋进去嗅。
布料绒绒的洗衣液味道,很香,床垫又大又软,伸展开手脚,昆妲翻身打个滚。
江饮搓着头发回到房间时,昆妲就坐在边上等着,床头柜上放一杯温水,她把药片抠在手心里,站起来一颗一颗给她塞进嘴巴里,水杯递过去,“喝。”
就着人手喝了大半杯,江饮才问:“吃的啥药。”
昆妲扬拳,“吃的啥药你自己不知道!人家喂你吃你就吃!”
江饮莫名其妙,“那你喂我,我可不得吃。”
“消炎药!治耳朵的药!”昆妲大声。
江饮捞起脖子上挂的毛巾擦擦头发,“我耳朵早没事了。”
“我检查。”昆妲拨开她耳侧湿发,举着手机电筒往里照。
还是得苦肉计啊,江饮心里美,问她:“看出什么没有。”
昆妲说看不出来,江饮说当然看不出来,是另一只耳朵,“你还装作关心我,哪只耳朵都不知道。”
“贱人!”昆妲气得掐她。
耍闹完,该躺到床上睡觉,两人又尴尬了。江饮说你睡哪边,昆妲并着腿坐那,说都行,江饮说那你就睡这边吧,说着踢了拖鞋从她身边爬上床。
关灯,一人贴着一边床沿躺下,尺寸一米五的夏凉被两头各被她们揪在手里,绷得悬空。
空调风悄悄吹,露在外头的半截身子还怪冷,黑夜中昆妲叹息,“要不往中间睡点。”
江饮“昂”一声,胳膊抬一下当是挪过了。
昆妲挪了大半,手四处摸摸,江饮蜷起腿,昆妲说你怎么没动,又挪过来几寸。
胳膊贴胳膊了,江饮想往旁边躲,已经到床边,她只能把手臂捧在胸口。
“还有空呐!”昆妲说着又贴上去。
腿贴腿了,一瞬间的滑溜让人心惊,江饮顿时大乱,稍侧起身子。
“你干嘛!”昆妲生气了,“你嫌弃我?”
“我不习惯。”江饮老实说。
不让她贴,她非要贴。昆妲翻身挺胸就往她身上蹭,“我有毒,我是毒虫毒蘑菇,沾上就死,你马上死翘翘!”
江饮迅速蜷成一只甲壳虫,抱头把自己团起来,昆妲猛地掀开被子跳起来,四肢胡乱就往她身上招呼,“让你躲!让你躲!”
“咚”一声,什么东西掉地,昆妲抓空,四处摸,房间遮光帘挡得太过严实,她什么也看不见。
恰好手边摁住个东西,根据硬邦邦的材质判断是手机,昆妲双击两下屏幕,按开电筒。
江饮刚从床底下爬起来。
“你再躲!”昆妲扭开台灯,关闭手电,却忽地一拧眉,再次点亮屏幕。
江饮扑来,与她争夺,她反应也快,腿一缩朝后滚开,床上站起扬高手臂。
被发现了,江饮挫败,站地板上冲她干瞪眼。
“你屏保为什么是我的照片。”昆妲转过脸。
十八岁那年的合照,高考结束没多久,她们并肩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身后是漫天的雪白纸片,同学们把卷子和书本全撕碎了从楼顶扔下来,一场六月的雪。
她们贴得很近,手藏在身后交握,面对镜头,两颗脑袋都不自觉朝对方靠拢。一个笑得很乖,唇轻抿起,眉眼弯起。一个笑得肆意,噘起嘴,尖下巴往前挑,还在脸边比了个“V”。
是谁拍了这张照片,老师还是同学,不记得了,身后拥挤的人群被虚化,她们是故事里的主角,美丽年华的某个瞬间被定格,多幸运,得以保存至今。
“什么叫你的照片?”江饮吊儿郎当,歪嘴斜眼,“那上面也有我好吧,成你的照片了。”
昆妲说好,“你手机屏保为什么是我们的照片。”
江饮咧嘴笑起来,“你这话问得,那是我的照片,我的青春,我怎么就不能设屏保。”
“你不会还喜欢我吧。”昆妲学她歪嘴,“哇偶,你好长情哦。”
江饮扯着她睡衣袖子把她拽到面前,手机抢回来,“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啊,我四舍五入也算个总裁了,你一个小趴菜,小员工,大白天做梦呢。”
昆妲说:“现在是晚上。”
“那就更适合做梦了。”江饮躺上床,关闭台灯。
之后两人都老实了,昆妲把被子分一半出去,“其实我还挺想梦见你的。”
黑暗中江饮偏过脸,“那好,看我们能不能在梦里遇见。”
困倦来袭,沉沉睡去,胸口甜蜜饱涨,暖暖流遍全身,梦里能不能遇见都没关系,不怕的。
她就在身边。
这一觉睡得很好,昆妲醒来时,看到江饮近在咫尺的脸,还吓一跳,慢慢想起昨天的事,她定下神来,目光细细描摹过眼前人。
江饮设置为手机屏保的照片,昆妲也有,就装在相册里。收拾行李准备走的时候,她的四个行李箱被姐姐缩小成半个,连照片也筛减得只剩五分之一。
此后经历种种,她万般庆幸,还有照片可供慰藉思念,家人相继离去,从出生那一刻所积攒的爱意,都浓缩进一张张薄薄的纸片里。
“原来我们都一样呢。”昆妲唇瓣翕动。
在天涯的两端,遥远山海相隔,有可能沐在同一轮明月的清光下,看同一张照片。
你想着我,我也想着你。那时大家都没想过还能再见面,你盼着我,我也盼着你。
想伸手触碰,又不敢,怕忍不住抱你,吻你,怕就此分不开。
指尖悬在江饮鼻尖寸余,昆妲最终收回,察觉到她快要醒了,赶忙闭上眼装睡,翻个身悄悄拉开距离。
早饭后出发,目标是郊外的公墓园,昆妲注意到赵鸣雁换了一身黑裙子,餐桌上还有不知何时送来了一大束红玫瑰。
“我记得你妈妈最喜欢的就是玫瑰,那时候我在花园里种了一些,但始终长得不好。”赵鸣雁声音有点哑。
昆妲点头,“要我帮忙拿吗。”
她说不用,臂弯勾过把鲜花捧在怀里,拿上车钥匙,“走吧。”
江饮的瘦是遗传妈妈,赵鸣雁瘦,细高个,小时候昆妲就感觉她跟以前见过的家政阿姨不一样,她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质,如今岁月和财富加持,更提炼得醇厚。
没有太多花哨的饰品,耳环和胸针精致点缀,黑发蓬松微卷垂肩,手提包款式大气,价值不菲。
妈妈跟她不一样,妈妈喜欢所有鲜艳的,漂亮的,轰轰烈烈的,连吃饭口味都偏咸辣。如果妈妈还在,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呢,电梯里昆妲歪着脑袋想。
“大花裙子,高跟鞋,头发很长,烫染成蓬松的大卷。有时候也会穿旗袍,捏一把小扇子,对吧。”赵鸣雁回过头,“如果你妈妈还在的话,应该是这个样子。”
昆妲诧异回望。
电梯门开了,赵鸣雁率先抬步走出。
那束红玫瑰被安放在车子副驾,昆妲两手攀着前面椅背,想象妈妈坐在那里的样子,假如这辆车不是驶向公墓园,是去往郊外带湖的山体公园呢?
就像赵鸣雁说的,妈妈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
坐在副驾驶的白芙裳,穿条大花裙子,丰神绰约,明艳动人。
而不是眼前这般,小小的一捧装在罐子里。
赵鸣雁抱着花在壁墓前站了很久,骨灰盒上是白芙裳年轻时候的照片,估计也就二十出头,还是学生妹的脸蛋,已经赶时髦烫了头发,笑得很开,很得意。
江饮和昆妲等候在旁,乖巧不出声,远处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跑来,纸巾快速抹过额上汗珠,抬手哈腰跟昆妲打招呼。
还是上次卖壁墓给她们那大哥,昆妲留了电话,这次专门把他叫来。赵鸣雁要把壁墓退了,重新买卧碑。
“你上次说要换,我以为怎么也得等上几年,没想到这么快。”销售大哥跟昆妲说话。
昆妲摇头,“不是我,是我阿姨,我妈妈的好朋友。”
江饮看她一眼,这声阿姨倒是叫得顺口,昨天见面没叫,吃饭没叫,今天听说要给妈妈换卧碑,张嘴就来。
“真现实。”江饮小声吐槽。
赵鸣雁把花放在一边,已经伸手把骨灰盒从墙洞里抱出来,她越过众人,径直走到树下阴凉处一方石桌旁。
销售大哥很有眼力见,知道今天谁是金主,快步跟上去,手上拿的一卷图纸在她面前摊开。
“不用看了。”赵鸣雁说:“我要你们这里最好的位置。”
销售大哥回头看一眼,“只买这一个吗。”他记得小姑娘送来的是一对,夫妻来着,“两个人的话,买合葬要划算些。”
昆妲把地上花束捡起来抱在怀里,抬头看看被留在墙上的爸爸,觉得也合理。赵阿姨当年是妈妈带进家的,她是妈妈的朋友,又不是爸爸的。
“你爸的我帮你买吧。”江饮说。
昆妲想想说算了,“好破费,就留在这里好了。”谁让爸爸没朋友呢。
“也行。”江饮说:“壁墓其实挺好的。”人都死了,住得再恢宏也是白瞎。
“只是这样的话,你爸妈就得分开了。”
“反正已经分开好多年了,再说前阵子不是已经团聚过。”昆妲朝着树下赵鸣雁走去,“总之我是没有钱的。”
销售大哥还在介绍双人合葬位,赵鸣雁打断他,“就买一个,高处的,视野好的,你指给我看看。”
另一个就不管了,他亲闺女都发话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谁让昆志鹏没朋友呢。
十五分钟后,白芙裳被重新安置到山顶,火红玫瑰放置在鲜花摆台,墓碑还来不及镌刻上她的名字,赵鸣雁长久站立在碑前。
大风天,流云飞卷,时光倒流回十五年前她们初遇的那个夏天。
第 30 章 是蜘蛛精
昆妲第一次见到赵鸣雁是十一岁。
期末考试的前几个星期, 有天早晨才刚从房间出来,刘阿姨就把她手牢牢牵住,她挣了两下没挣开, 有点不高兴, “我不想给你牵。”
“你说了不算。”刘阿姨扯着她胳膊往楼下走,花园绕路往后门去,送她上学的车子早就等在外面。
大门前人声杂沓, 小片黑黑的人头上面长出些长的方的木牌子, 昆妲远远看了眼, 没来得及分辨牌子上写的什么,已经被刘阿姨拖着走远。
作为一名合格的五年级小学生, 家里大人们的事,昆妲理所当然稀里糊涂又充满好奇,扬起脸问:“今天为什么不从大门走。”
“你没看见门口那么多人呐。”刘阿姨把她往前扯扯, “别回头了, 看不见了。”
“那么,那些人到我家门口来干什么呢?”昆妲又问。
走出后院小门, 刘阿姨牵她到路边, 拉开车门把她塞进去,“行了走吧。”
“那么, 那些人到我家门口来干什么呢?”昆妲只好去问司机。
“你坐好。”司机说。
身体快速在椅背贴一下, 昆妲攀着前面椅背, 再次倾身靠拢, 手指头戳人家肩膀, “问你呢, 你回答我呀。”
“问你爸去。”司机说。
没有一个人重视她,没有一个人愿意回答她的问题, 昆妲独自在后座生闷气,心中暗暗发誓,放学一定要找妈妈告这两个家伙的状。
又或者,我可以自己寻找问题的答案,昆妲抿着小嘴想。希望中午放学的时候,家门口那些人还没走,到时只要随便逮一个问,困惑就能得到解答。
暗暗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昆妲在后座翘起两只小脚,莫名“哼”一声。
所以这天中午放学,她提前就收拾好书包,等铃一响就飞快冲出学校,混在拥挤的人流中,躲开司机视线朝着大马路跑。
上学的路每天来回两趟,昆妲早就记住了,只是车里的视角和路上的视角略有不同,她感觉有些陌生,每走出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想一想,将视角在脑海中转换,确定无误才继续往前。
到下午两点,别的小孩都准备出门到校上课,昆妲终于看到家附近的街道路牌。
路两边人行道栽满了高大的凤凰木,树木叶片细长,两侧对生,花朵大红团簇,花期持续一整个夏季,落地也不褪色,远远看像一条火红的缎带横贯,景色相当壮观。
昆妲又饿又累又渴时,在路面看见个女人。
坐在马路牙子上,发顶和肩头落了几片花瓣,手边一只用旧的大水壶,她正就着水吃馒头,身侧木牌倒扣在路面。
女人瘦,后背两片肩胛骨高高支起,衣服很旧,却很干净,头发也干净,黑亮顺滑,在脑后盘成个髻,侧脸轮廓瘦削,鼻梁很突出,因此显得有些不好接近。
昆妲先没跟她说话,往前走了几十米,远远看家门口人都散了个干净,又回头看看路边的女人,最终调转脚步朝她走去。
“你找我爸爸呐。”昆妲挺着胸脯站她面前,额头一圈的绒绒汗,眼睛往她手上的水壶瞟。
女人转过头来,唇惨白无血色,很憔悴的一张脸。
她喝了一口水,不过两三秒时间,对面女孩的身份心里已经有了大概。
“你的这个牌牌上写的什么啊。”昆妲蹲到她面前,伸手去点。
“没什么。”女人扭过头去,继续啃馒头。
“你们找我爸爸干嘛,我上午看到了,在我家门口。”昆妲手指头戳她胳膊。
女人抬起头,看满天绯艳的凤凰花,“你家大人没教过你,不要轻易跟陌生人讲话吗。”
“是不要轻易接陌生人的话,现在是我主动跟你说话。”昆妲指着她的水壶,“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女人诧异回头:“你不知道陌生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可是你已经吃过了呀,肯定没有毒的,不然你已经晕倒了。”昆妲冲她嘚瑟扬眉。
城里孩子就是不一样啊,小嘴叭叭一套一套,赵鸣雁想起家里那个呆头呆脑的江小水。
她把水壶递过去,裤兜里摸出手机看,已经两点过了,于是又问:“你怎么没去上学。”
昆妲抱着大壶喝水,壶里碎茶叶跟着灌进嘴,被她顶到舌尖,手指揪出来扔掉,继续喝。
等小孩终于喝够,咂咂嘴巴说“有点苦”,赵鸣雁又问了一遍。
“我刚放学。”昆妲扯扯书包带子,没有放弃追问:“这个牌牌能不能给我看看。”
“已经两点多了,到下午上学的时间了。”赵鸣雁说。
“可是我真的才刚刚放学。”昆妲没有手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现在对地上那块木牌牌更感兴趣,指着不依不饶:“给我看看嘛。”
心中略一思索,赵鸣雁把木牌翻转,上面红油漆书写的八个大字,昆妲尝试着念出来,“欠,还……人……”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赵鸣雁声调毫无起伏。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句话昆妲只在电视里听过,她两眼惊惧大睁,“谁啊?!”
“没有谁。”赵鸣雁旋紧水壶盖子,站起来拍拍屁股,径直去牵了她的手,“我送你回家。”
昆妲没有反抗,扬起小脸看她,“你认识我爸爸吗?他不可能欠你钱的,我们家很有钱。”
木牌被留在马路边上,昆妲扭头看一眼,“那个东西你不要啦。”
某个瞬间,赵鸣雁心里闪过一些不好的念头,电影里、报纸上,她看过很多类似的案件,求薪无果的劳苦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时想不开铸下大错,最终人财两空……
她当然不可能那么做。
赵鸣雁加快脚步,“你家里人肯定已经等着急了。”
昆家司机没在学校门口接到昆妲,把消息告知主人,昆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发动了厨师保姆一起出去找,正犹豫要不要报警时,外面门铃响了。
白芙裳上一秒还戳着昆志鹏脑门子骂,下一秒人已经飞奔出了房子。
隔着门口的小喷泉,她看见被陌生女人牵在手里的昆妲。
“妃妃!妃妃!”白芙裳上前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你吓死妈妈了!”
赵鸣雁简单讲述经过,没有夸大功劳,只说在路口遇见她,就顺手带过来。
“阿姨给我喝了茶叶水。”昆妲歪在妈妈怀里,越过妈妈肩膀看到小跑过来的爸爸,到底是孩子,丑话不懂避着人,“爸爸是不是欠人家的钱,早上那些人是不是都来我们家要钱的。”
“胡说八道什么!”昆志鹏虎着脸训她,白芙裳立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你冲孩子发什么火?”她把昆妲塞给昆志鹏,命他领孩子进屋去,通知外头人不用找了。
等孩子走得看不见了,白芙裳才单独把赵鸣雁拉到一边说话。
“谢谢你。”她一只手捂着心口,小幅度动了动上身,算是给赵鸣雁鞠躬,“刚才真的吓死了,我们都以为妃妃被绑架了。”
她太着急,不小心说漏嘴,赵鸣雁看着她的脸,声音竟然有一丝严厉,“你们确实太马虎,孩子不跟人见外,我坐在路边,她上来就跟我搭话,还找我要水喝,换个人是什么结果,还真说不好。”
“你说得是。”白芙裳连连欠身,“确实是我们大意,尤其这样的紧要关头。”
她们都知道所谓紧要关头的潜台词,但白芙裳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觉得你们应该也知道,这场事故,主要责任方不在我们,我们损失也很大,还要被罚款,你们这么闹是讨不到结果的。”
“可姓钱的跑了,我们怎么办,一年干到头,命都赔进去。”赵鸣雁快速扫了眼铁门里的房子,她在城中村租住的小屋还没她家的喷泉大。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可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假如我们报警,警察完全可以以聚众闹事为由把你们抓起来的。”
在这瘦高女人面前,白芙裳竟罕见感到局促,她犹豫着:“要不我以个人名义,向你提供一些帮助吧,也是感谢你今天送我女儿回来。”
几位逝者家属白芙裳都简单了解过,面前这位此前她并未留意,今天见到本人,又是这样的情形,不得不对她引起重视。
她说跟孩子只是偶遇,谁知道呢?
“我想要钱,直接绑架你女儿不是更快?能要得更多?”赵鸣雁一眼看透她。
白芙裳嘴角的笑有点上不去下不来,“那你们围在我家门口,难道不是想要钱?我现在可以给你钱。”
“太太,这是两码事。”赵鸣雁捉住了她的眼睛,不让她躲,“我也是有女儿的,你女儿今年上五年级吧,好巧,我女儿也是。”
她调查过她们!白芙裳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看好你的孩子吧,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赵鸣雁转身离去。
白芙裳原地怔了几秒,追出去,女人步子很快,脊背笔直,不卑不亢。
之后昆妲就被严加看管起来,除了上学放学不准离开家门一步。
铁门口还是每天都有人来堵,白芙裳在二楼房间拿着望远镜看,倒是没再见那女人。
很难讲清楚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关注,也许是认为她存在威胁?也许是对她感觉有一丝特别?
清贫,却不觉得土气。
还蛮漂亮,眼窝很深,看人时神态专注,似是用情至深。
倒不是对穷人有什么偏见,但穷确实会让人变得面目可憎,当然富人堆里也没几个好东西就是。
可凡事也不能以偏概全,群体数目太过庞大,好人坏人是不分穷富的。
白芙裳又观察了几天,那女人还是没出现,围在门口的人一天天少了。
他们到底是耗不起,少干一天活,就一天收入,住在城里样样都要用钱,每天搭那么远的公交过来,日子久了也是笔不小的花费。
到晚饭时,白芙裳说起这事,问昆志鹏情况怎么样了,姓张那王八蛋抓住没。
昆志鹏把汤碗递给她,摸摸肚子叹口气,“抓不抓得住的,抚恤金我都替他发下去了。”
“你给钱了?”白芙裳给他碗里盛汤。
“那不然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一直不出门。”昆志鹏朝桌对面的昆妲撇嘴,“你女儿天天在我耳边嚷嚷。”
昆妲声音脆嫩,“欠人家钱本来就要还的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白芙裳没有说出心中的担忧,抚恤金的数目未必能让他们满意。
果然没过多久,闹事的人又聚起来,每天举着牌子来要钱,昆家上下龟缩不出,白芙裳举着望远镜看。
那女人不在。
她应该也领到钱了吧。
昆志鹏犹豫要不要再发笔钱下去,可沙场坍塌事故确实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出资的一方,这次事故亏损也不小,抚恤的钱不能他一个人出,其他股东不愿意,事情也谈不拢。
“现在只能盼着姓张的快快落网,那王八蛋手里肯定有钱。”昆志鹏说。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昆妲放暑假,门口闹事的人到底撑不住,某天早上醒来,已经完全散了个干净。
赵鸣雁从在路边遇见昆妲后,再没跟着那帮人去昆家门口举牌,之后不久她收到一笔抚恤金,但仅仅是男人劳作该得的工钱。
男人不能白死吧,活着的时候不能创造价值,死了再不能,那他曾活在这世上的意义是什么呢?
赵鸣雁原先也不是这么想的,她只是这些年见得多了,有点不甘心。
给家里汇了生活费,剩下钱存起来,赵鸣雁回到租住的小屋,隔壁炒完菜,她在走廊上借锅煮面条,洗了把路边不知道谁种在泡沫箱子里的青菜苗进去。
沙场出事后她和另外几个女人一起在城里找的房子,有两个已经回老家去了,剩下这个领到抚恤金后也打算回去。
赵鸣雁想留下来,最近一直在找工作。
面条捞进碗里,隔壁女人端着饭碗出来,喊了一嗓子,赵鸣雁点点头算打过招呼,女人凑近,带来一股子厚重的口气混杂食物的诡异味道,赵鸣雁假装扭头找东西,趁机躲开。
不知怎地,弯腰时她脑子里莫名就冒出凤凰路八号的那个漂亮女人。
好香,隔着半米多远都能闻到香,香也好闻,一点不俗,淡淡的,雾似的扑到脸上,浸润进身体每一个毛孔,多说会儿话,身上好像也染了她的香。
少见那样丰腴妖娆的女人,她吓一跳的样子还蛮可爱。
赵鸣雁不自觉勾唇,身边的女人再次靠近,“你高兴啥?”
“我高兴啥。”赵鸣雁端着面碗往屋子里,就着四邻们的爆炒香气吃那碗素面。
女人毫不见外跟着她进屋,端着晚饭同她坐到小桌边,“跟你说个事。”
赵鸣雁没应声,筷子挑起面条,等她下一句。
“就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事!”女人手背横抹过嘴巴,逼近,赵鸣雁屏住呼吸。
她叽叽咕咕讲了一大堆,最后“啧啧”摇头,总结说:“拿到钱就走吧,找工作啥时候找都行,明年,年后再来也不迟,可千万别跟那帮人扯上关系。”
赵鸣雁问他们还打算干什么,女人道听途说,也答得不明不白。
跟凤凰路八号女主人的上一次见面已有月余,昆家门口清静下来,大人小孩都放松了警惕,赵鸣雁在附近徘徊一阵子,大概摸清楚女主人的出行规律,提前在一家美容院门口蹲点。
美容院门前有棵大树,树下有花坛,赵鸣雁换了身还算利索的新衣坐在树下等她。
白芙裳十五分钟后出现,从一辆黑车上下来,同行还有另外两名富太太。
赵鸣雁抬腕看表,她很准时,她的司机也很准时。
几个女人说笑着走近,赵鸣雁目光直白毫不掩饰,白芙裳瞬间就感觉到她。
瘦高女人很显眼,存在感强烈,看人的眼神更是大胆。她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本事还不小嘛,白芙裳扫她一眼,还打扮过。
她看见我了,赵鸣雁确定,接收到视线时忽地局促起来,不自觉快速扯了下衣服边。跟这些富家太太们比起来,赵鸣雁确实没什么好行头,也不在乎自己比她们穷比她们难看,可怎么会紧张呢。
是紧张要见她,还是紧张被她发现换了新衣裳。太新了,太明显了,过了道水那笔直的裤线还像刀一样挂在她小腿。
几位太太说笑着从面前走过,赵鸣雁垂下眼帘,很敏锐捕捉到白芙裳“哼”的一嗓子。
娇矜矜的,带点看穿一切的小脾气。
赵鸣雁抬起头,女人腰扭得好狂,似是挑衅。
她们在美容院整整待了三个小时,赵鸣雁不知道白芙裳就在楼上看她。她不着急,坐得很踏实,累了就站起来在附近走走,然后继续坐下等。
直到日头偏西,全世界都沐在金灿灿的夕阳里,白芙裳终于出来了。
她挎着包跟另外两名女伴站在美容院门口说话,大概是商量好了分道扬镳,临别时互相拥抱过对方。
另两个女人朝路边黑车走去,车子发动,白芙裳挥手,随后转身沿着人行道往前,赵鸣雁立即抬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赵鸣雁视线落在她纤细的脚踝,她踩双绒面大红的细高跟,裙摆扫在膝弯,裙子上大朵的玫瑰,布料紧贴腰身,长发垂荡,行走间风情万种。
这么艳的颜色穿她身上一点也不土,倒衬得她皮肤更白,她的白是天生,也是钞票养出来的,她结婚应该蛮早,看着年轻漂亮,却绝不是小姑娘的气质。
大概高跟鞋不好走,她在路边停下。
赵鸣雁也停下。
“跟了我一路,到现在还不过来?”白芙裳斜飞一眼。
赵鸣雁朝她走过去。
“快点!”她催促。
赵鸣雁加快速度,人还没靠近,她身子先歪过来了,香味像一张网瞬间把人罩住。
蜘蛛侠,赵鸣雁脑子里蹦出来个词,是蜘蛛侠吧,好像是。
她半偎在赵鸣雁怀里,一手勾着她脖子,一手脱了高跟鞋,扭着腰往后看,“磨破皮了!”
“我要一直走,你是不是就一直跟着?”她把鞋脱了,光脚踩在地面,“你真是害人不浅。”
脱了高跟鞋,她顿时矮人半个头,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继续拿人撒气,“跟着我干嘛?”
“要不你穿我鞋吧。”赵鸣雁说。她穿一双黑色浅口低跟皮鞋,下身修身西装裤,上身衬衫,身条靓,便宜货也穿得好看。
“黑扑扑的,土了吧唧。”白芙裳万分嫌弃。
“那总不能光着脚。”赵鸣雁把鞋脱下来,弯腰摆在她面前,“穿吧。”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块手绢递过去,“给你擦擦脚底板。”
“人造革。”白芙裳说她的鞋。
赵鸣雁始终平静,“人造革的也能穿。”
“你有事求我啊。”白芙裳看穿她,心中为与她再次相见而暗暗欣喜,全没了上次的谨小慎微,两手抱胸,竟开始耍起德行来,唇角一弯笑。
赵鸣雁诧异她的态度,本来没想那么深远,这时不自觉被她牵着走,“也可以这么说吧。”
“跟我家妃妃有关系,你有那帮人的消息,对不对。”白芙裳一猜就猜到。
聪明女人,还是漂亮的聪明女人。
赵鸣雁笑笑,“对。”
“好,那不管你有什么目的,总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了我家妃妃,我可以先答应你。”白芙裳说着一只脚伸出来,绷直了脚尖在地面上点点,“你给我穿鞋,伺候我满意了,我们找个地方细说。”
刁蛮的女人。
赵鸣雁垂下眼帘,视线凝聚,她脚背上有个凸出的小骨头尖尖,整体线条流畅,脚趾圆润,涂了黑色细小亮片的指甲油。
被看的时间久了,白芙裳有些退缩,思考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正要收回脚,赵鸣雁已经弯腰蹲到她面前。
单手捧起她一只脚,手帕轻轻擦拭过脚底的碎石和灰尘,大一号的鞋子轻轻松松套上去。
粗糙的手心摩擦过细嫩的脚部皮肤,白芙裳心里没由来一痒,趔趄两步,赶忙撑住她肩膀站稳。
“小心些。”赵鸣雁说,随后捧起她另一只脚,如法炮制。
白芙裳垂眼睨着,女人衬衫领口两根锁骨隐隐约约,一缕没梳好的长头发从后脖颈垂下来,领口处落进深处,若有似无勾人欲探究竟。她不自觉呼吸急促,启唇缓缓吐气。
“穿好了,太太。”赵鸣雁起身,与她面面相对,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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