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伺候我
“倒是很少有人叫我太太。”白芙裳低头试试脚上的鞋, 舒适感满分,价格低廉的人造革意外好穿。
“家里的厨师和阿姨都叫我老板娘,我其实不太喜欢。”
老板娘这个称呼, 存在于“老板”之下, 更像一件衍生的附属品。
而“太太”就显得正式多了,它在词典里有很多种释义,有为女性单独存在的释义, 更有礼貌, 也更能收买人心。
尤其从她嘴里吐出来, 配合她谦卑的姿态、恭顺的眉眼,她很知道怎么取悦她。
“你今天还换了新衣服。”白芙裳五根尖尖的手指头搭上她的腰, 稍稍用了点力道,触碰到其下温热的皮肤,试图抚平布料长久对折状态产生的笔直折痕。
“你的腰真有劲儿。”白芙裳虎口完全把她捏住, “以前一直在沙场上班吧, 干的都是体力活,手也糙得很。”
那双手若是抚到身上来, 该是何等滋味, 白芙裳微微启唇,心快了, 脸热了。
这感觉真是又新奇又刺激, 明明她们才第二次见面, 明明大家都是女人的嘛。
“太太之前也说了, 我是有事相求, 求人当然得有求人的态度, 我收拾干净点,应该没什么错。”赵鸣雁语速很慢, 默默忍耐她腰间作乱的手,忍受着噬心的瘙痒。
“你承认是为了见我才打扮啰?”白芙裳微微偏下头。
赵鸣雁受够了似的一笑,弯腰把地上那双高跟鞋拾起来,“太太穿新鞋,该做些保护措施的。”也是不甘示弱,话里有话。
白芙裳意外挑眉,“你不会以为我是专门为见你穿新鞋的吧,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找来。”
赵鸣雁说:“正是因为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才得天天穿,万一哪天遇上了呢。”
两条细眉皱起,白芙裳被她绕迷糊了,隐隐察觉到她话里的引诱,知道试图辩解就是落入她圈套的开始,还是忍不住说:“我只是鞋子比较多。”
鞋子多,出门车接车送,很少有走远路的机会,鞋子老也穿不合脚再正常不过,怎么就跟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女人扯上关系呢。
可这感觉似乎并不坏,给她说得那样年轻浪漫。仔细回想,上次见面明明什么也没发生,气氛甚至还有些剑拔弩张。
人与人之间的气场真是微妙,不太相熟,却频频想起,脑海中不知要描摹过多少次对方的身形和眉眼,才能有此刻的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低头看,这穷女人脚上只有一双尼龙袜了,也是崭新的。
想找回刚才的场子,好好将她一军,白芙裳干脆拿她袜子来开涮,“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种老掉牙的款式,你还活在上个世纪呢。”
赵鸣雁跟随她视线低头看,动动脚掌,“那我应该穿什么。”
“船袜,你没穿过吗?”白芙裳眉眼弯弯。
“大概可以想象,应该是像一艘小船,很浅,鞋子外面看不见。”赵鸣雁说。
白芙裳被她的老实逗得直笑,扶着她腰笑成一道浪,一浪未平一浪又起,半天笑够,手背贴贴脸颊,“走吧,我给你买一双鞋,我总不能也让你光脚在地上走。”
她随便在路边找了家鞋店进去,货架上挑了双与脚上这双人造革相似的款式,打开钱包,两指夹一张粉钞甩给导购,“你去,给这女人买几双船袜回来。”
她使唤人使唤得真顺手,“剩下的钱就都归你。”
“那不如我自己来。”赵鸣雁趁着导购愣神之际,上前一步抢了钞票攥手里,转身就往门外走。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身份存在落差,接受恩惠时最忌讳扭捏,脸红了臊皮了,自己先看不起自己就是灾难了,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要想就直接表现出来。
这女人有点意思,白芙裳看着她背影笑。
五分钟后,赵鸣雁回转,换了袜子换了鞋,利利索索站在她面前。
“不错。”白芙裳起身结账。
之后她们去了酒楼,二楼的小包间,边吃边说。
赵鸣雁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对双方来说都是,“一切照旧,事先防备着,等他们来。人抓住,法院该怎么判怎么判,起到个震慑的作用,他们以后就都不敢来,你们也可以彻底摆脱纠缠。”
“那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厚道呢。”白芙裳笑眯眯的,“毕竟你们也曾同事一场。”
“我没给他们出主意,也没逼着他们犯法,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赵鸣雁给她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她面前,回身落座,“再说厚道,如果不是昆老板大发慈悲,我们一分钱都领不到,我的厚道就是回报昆老板的厚道。”
“可你们毕竟曾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是他们天天在我家门口闹,老昆也不可能说服股东们出钱安抚。”
白芙裳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单手托腮,“你现在拿到钱了,就过河拆桥踩着他们往上爬,真的能做到问心无愧吗?”
“我当然问心无愧。”赵鸣雁还是那句话,“我没逼着他们犯法。”
思忖几秒,白芙裳换了问题:“那你想要什么呢?”
“还没想好。”赵鸣雁实话实说。能跟白芙裳面对面坐在酒楼里吃饭,确实在她意料之外。
这一切的起源都得归功于昆妲,归功于孩子的好奇心。她的好奇让她险些陷入危险,也让她重新变得安全。
缘分妙不可言。
报酬的事先往旁边放一放,白芙裳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她自认为可以触及赵鸣雁灵魂的问题。
“你男人也才死了两三个月,你难道不伤心?我觉得你一点也不伤心,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你应该和他们参与到一起。先不管他们成功与否,事情闹大对你们来说总是有好处的……”
服务员开始上菜,白芙裳适时闭嘴,等人走远,她才继续说:“你想取得我的信任,总得让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坦诚,对,就是坦诚。”
说起男人,赵鸣雁眼睛眯起来了。
大概因为穷,她的男人还算老实本分,对她也不坏,但她不是个轻易认命的女人,见惯了城市的浮华灿烂,她怎么甘心再回到深山里去。
人心态的转变可以在瞬间发生,起初她确实伤心难过了一阵子,那是人之常情,她不是冷血动物,毕竟十一年的夫妻。
但她同时也感到解脱。
当一个女人生出野心,男人的存在就是负担,无论家庭方面还是感情方面。
他确实很无辜,他什么也没做,他的罪孽也正在于他什么也没做。
这一切都是如此完美,他死了,死于一场意外,这世上每天都有意外发生,有人因为意外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在意外中、死亡中获得新生。
“如果他是昆老板那样的男人,他死了,我当然也是会伤心的。”伤心多久取决于他创造价值的多少,所以赵鸣雁只伤心了一小下。
“本来计划是存钱把女儿接到城里来上学,可他死了,我一个人,压力全落到我头上,答应女儿的事如果办不到,到时她该多失望。”
同为孩子妈,赵鸣雁相信白芙裳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路历程。
“人活到这个年纪,尤其是我们这样的穷人,哪还有什么爱不爱的,相比爱我的男人,我更爱我的孩子,我的妈。”还有她以后可能会拥有的好生活,以及可能抓在手里的实惠。
她俗得坦坦荡荡,“我起先是难过,难过他死了,后来又高兴,高兴他还能为我赚最后一笔钱。可姓张的跑了,赔偿拿不到,大家都拿不到。”
“我跟着他们举牌是为了赚好处,不跟着他们举牌也是为了赚好处。他们要犯法,我脑子没糊涂,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起犯法,只能另辟蹊径了。”
赵鸣雁说:“他们不是为了我冒险,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某称程度上来说,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我们都只是为了钱,只是一个人堵门没有一群人堵门显得热闹,所以暂时凝聚到一起。”
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赵鸣雁表示自己说完了。
短暂沉默后,白芙裳轻轻抚掌。
人与人之间,第一眼被外貌吸引,深入了解后,可能会因本质厌倦,也会因本质而着迷。
这穷女人意料之外的有魅力,一张不错的脸,一颗清醒的脑袋,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不错,我很欣赏你。”白芙裳毫不吝啬对她的赞美。
赵鸣雁抬起头,望向面前这张迎着光的脸,保养得当的脸,是一面雪白的丝缎,需要上好的蚕丝织就,也需要悉心维护,才能达到这样完美的效果。
看得久了,赵鸣雁天生一对凹陷的眼窝,透出种痴迷的深邃,浅浅的妊娠斑和淡淡鱼尾纹更添魅力。
这同样是一种真实的美,美得直击人心,由独特的经历和岁月赋予。
满桌的菜都快凉了,她们终于收回视线,白芙裳招来服务生索要纸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轻飘飘朝她扔过去。
赵鸣雁捡起纸条,靓号,很好记,又是顺又是发。
也不用再互相介绍姓名,她们都暗自打听过对方。
晚饭后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有风,驱散了白日的闷热,她们并肩站在行道树下,赵鸣雁把装高跟鞋的纸袋递过去,白芙裳接过,“你的鞋子有机会再还给啰。”
“好。”赵鸣雁抬手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上去,弯腰挥手,“再见。”
“再见。”白芙裳冲她一笑。
肯定还会再见的。
从她们吃饭的酒楼到凤凰路八号别墅,期间白芙裳接到一通电话和一条短信。
电话是她的宝贝女儿打来的,问全世界最漂亮的漂亮妈妈怎么还没有回家,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你安全到家了吗?]
屏幕上横平竖直的宋体字,连标点符号都一板一眼,完全可以想象那女人捧着手机满脸的严肃认真。
搞什么啊,还发短信,玩小年轻那一套。
白芙裳付过车钱,攥着手机走进别墅大门,想想还是给她回过去:
[刚进门,你呢。]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晚安。]
这乡下女人哪里学来的啊。
白芙裳大步走进家门,还晚安呢,花里胡哨的。
她在门口换了拖鞋,把高跟鞋摆在门垫,人造革放进鞋柜的最里面。
鞋藏起来,人却没藏,她把今天遇见赵鸣雁的事直接跟昆志鹏说了。
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她穿了她的鞋,她摸过她的腰,她们之间暗涌的许多不可言说。
想把一个人藏起来,不叫人生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彻底暴露。
昆志鹏当然没有起疑,也默许了她们的计划,并提供支持。
以昆家的势力和财力,他们不用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下面找几个年轻力壮的过来,每天学校门口蹲着,守株待兔。
赵鸣雁也没闲着,隔壁女人回老家去了,她就亲自去找他们打听。
那帮人已经找到新的事做,住在建筑工地的活动板房里,她提了水果过去,忍着熏天的脚臭和汗臭,一口一个哥叫。
“咱们那钱还能拿得到吗?”她找到同乡的一名王姓男子,给他递了包烟。
他表弟也死在沙场,去昆家门口举牌是他组织的,他大概是个什么脾性赵鸣雁心里清楚,他好玩两把,赌债欠了不少。
男人脸庞黝黑,红背心劳保裤解放鞋,满嘴的黄牙,叼着烟蹲在凳子上跟对床的人打牌,一对六狠狠砸在桌面上,“姓张的早跑了,哪儿还有钱!”
“那昆家呢,前阵子他们不是给了,要不咱们再继续闹。”赵鸣雁满嘴都是孤儿寡母的苦,说家里还有个老娘,没了男人这日子该怎么过。
他听得厌烦,“给一回还能给二回?你以为那钱是树叶子这么好得。”
“那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呐!”赵鸣雁拍胳膊打腿,屋子里准备开始嚎。
姓王的却突然想到什么,扭过头来问她,“我前阵子怎么听说,你见过昆家那个小姑娘。”
赵鸣雁装糊涂,问哪个小姑娘,然后又“哦哦”两声,“那个小姑娘呀,我在路边遇见她,她迷路了,我就给她送回去。”
“你没跟她家里人胡说八道什么吧。”姓王的问。
赵鸣雁立即凑上去,神神秘秘问王哥你们是不是又有什么好主意,男人挥手隔开她,“老娘们儿唧唧歪歪烦不烦。”
她开始讨好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说我给你们洗衣服吧,话落时已开始掀他们的床铺,翻他们行李,床上床下,四处去看。
要绑架人总得准备些作案工具,麻绳胶带什么的,她像一阵风在屋子里刮,把一股股的臭气从那些盘包浆的黑被窝里刮出来,从西刮到东,又从东刮到西。
能不能找到不重要,他们的反应才最重要。
果然姓王的扔了牌就来扯她,边骂边把她往外赶,她扯着嗓子哭,王哥李哥的喊,说自己命是如何如何苦。
有个小个子男人来劝她,她又趁机向他打听,问工地还要不要人,问工地休息是不是跟沙场一样,说沙场要她,工地应该也要,她要给女儿攒学费。
一直闹到他们锁了门出去上工,赵鸣雁戏终于唱完,也是巧,临走她看见贴在外面的工程值班表,心中暗暗记下,出了工地一路走一路张嘴大口喘,把肺里的臭气排出去。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给白芙裳发短信说了心里的想法,给出他们可能行动的时间,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很多事明面上解决不了,只能通过一些非常手段,这办法实在有些冒险,但一劳永逸,从加害方变成彻底的受害方,获得正义的庇护,理所当然拒绝曾经受害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拒绝谈判。
之后的一个星期,赵鸣雁每天躺在出租小屋里,等白芙裳的短信。
她心里有个很宏大的愿望,每天都在认真梳理,仰面看着天花板上大块青黑的霉斑,已经察觉到人生的大变革在缓缓靠近。
终于,周五下午,距离小学校放学时间半个钟头,白芙裳短信来了。
[抓住了,三个。]
赵鸣雁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此刻她出奇的冷静,按在手机键盘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准确无误:[孩子没有受到惊吓吧?]
[还好,就在学校门口,我们的人很快就冲上去了。]
赵鸣雁倒在床上,手掌按在心口,后知后觉感受到它的狂跳。
下一次见面很快到来,她们约定在三天后,地点是凤凰路八号昆家别墅。
白芙裳早早在花园中等候,赵鸣雁还是穿的上次那身衣服,她确实没几件能拿出手的行头,除了白芙裳上次买给她的那双小牛皮高跟鞋。
“又见面了。”白芙裳坐在花园里,身后是大片颜色鲜艳的藤本月季,枝头一簇簇开得火红。
但那些花儿都不及她美。
她们怎么那么有默契呢,她也穿了上次见面那条裙子,裙摆繁复,领口低敞,大片雪白呼之欲出。
赵鸣雁走进她,她张开手臂献上拥抱,错落有致的身体陷入另一片柔软。
藤编茶几旁落座,白芙裳给赵鸣雁倒了杯花茶,一块精致的小糕点送进她面前的冷碟里,“说说吧,你将来的打算。”
“我将来的打算……”赵鸣雁奇怪她们怎么突然开始交心。上次是为了说服她,与她达成交易,现在又是为什么。
还有她何德何能就给这女人看上,是因为她的识趣,还是别的。
成年人之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可这是不是也太快了些,这才是她们第三次见面。
赵鸣雁沉着脸不说话,白芙裳先发制人,“为了感谢你,我会给你一笔钱,但是我很好奇你接下来的安排,上次那笔抚恤金数目也不算小,加上我这次给你的,我想知道你怎么安排它们,我觉得你是不甘平庸的,对吧,你男人已经死了,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白芙裳循循诱导,“你讲给我听听,我说不定给你出主意呢。”
关于将来,确实是个巨大的诱惑。
很多进城务工人员赚到钱后会选择在老家盖房,男人死之前赵鸣雁也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白芙裳告诉她,她是自由的。
“要不先从你的孩子说起。”白芙裳知道她的软肋,“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她跟妃妃差不多大,也上五年级,对吧,那她很快就要小升初了,你对她有什么安排呢?”
“孩子的安排……”赵鸣雁犹豫着开口:“我想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学,不能在市里,县里也好,孩子要读书,多读书将来才能有出路。”
“你现在有钱了,这一点很容易办到。”白芙裳极有耐心,“那么你呢,你总不能一直围着孩子转,你也得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再说,她以后还要上高中上大学呢,还有得你花费。”
“我吗?”赵鸣雁看向她的脸,目光中有了些向往,“我想学着做点生意,小本生意,以后开个小饭馆什么的。”
“开小饭馆,挺好。”白芙裳两根手指捏起茶杯,赵鸣雁看见她的口红在杯沿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但做生意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本钱,也可能会有亏损。”白芙裳指腹轻轻擦过杯口的痕迹,“以你现在的经验和实力,我觉得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
赵鸣雁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才打算从小本生意做起。”
“那你不如留在我身边。”白芙裳抬起脸,“我可以教你怎么做生意,都是现成的,比你自己摸索来得快,也不会有损失。”
“留在你身边?”赵鸣雁眯起眼睛。
这女人惯会装,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来我们家做阿姨,我支付你薪水,提供你的吃住,甚至孩子上学的问题也可以帮你解决。”
一种蛇类凉滑的触感攀上小腿,是白芙裳脚尖探进赵鸣雁宽宽的裤腿,小幅度蹭。
赵鸣雁一手探到桌下,弯腰快速捉住她的脚,握住脚踝往后扯了下。
白芙裳顿时慌乱,两手撑在座椅稳住身体,“你干什么!”
“家里不是已经有阿姨了。”赵鸣雁盯着她。
视线相触,无声的交锋。
瘦高女人一对凹陷的眼窝里,瞳色深重,是洞察一切的了然,白芙裳嘴角勾起笑,“那个阿姨是照顾孩子的,专门照顾孩子。”
“那我做什么。”赵鸣雁明知故问。
“当然是伺候我。”白芙裳挑眉,脚腕在她手里动了动。
第 32 章 你耳朵好红啊
“伺候你?”赵鸣雁重复她的话。
“伺候我。怎么, 我不能让你满意?”白芙裳下意识挺胸。
赵鸣雁笑了,这么理所当然的口气,也只有白芙裳。
可这想法才刚冒出来, 她又觉得奇怪, 她们明明不熟,却怎么像认识了很久,她怎会如此理所当然接受她的理所当然。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吧?”白芙裳试着把脚往回收。
“你知道什么?”赵鸣雁反问她, 保持原本姿势不动, 手指收拢抓得更紧。
没挣开, 白芙裳瞪她一眼,鼻孔狠狠出气, 一腿撑着,两手把椅子往前拖,身体坐稳。
“美容院门口那场会面之前, 你来找过我很多次, 你是找我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呢?”
也是一次心血来潮, 门口闹事的人已经有阵日子没出现, 白芙裳无所事事举着望远镜东看西看,只一眼就捕捉到藏在街对面的瘦高女人。
穿一身灰扑扑的工作服, 戴顶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黑色鸭舌帽, 手边是她那只被茶渍浸透的大水壶, 人就坐在马路牙子边啃馒头。
男人上班, 孩子上学, 白芙裳一个人待在家的时间有了好打发, 她在窗边支上一张小桌,摆上茶水点心, 再拿上一本书,时而看看赵鸣雁,时而看看书。
她等什么呢?一连好几天,是等我吗?白芙裳不由得想。
没有惊动对方,白芙裳生活一切照旧,她购物和玩乐的时间总是不定,只有去美容院是每周雷打不动。
她在美容院里充了数不清的钱,享受美容师像伺候王母娘娘一样伺候她,喜欢女人柔软的手掌抚在身上……
赵鸣雁这样的女人还从来没接触过,什么样的女人会在沙场上班呢?
那地方漫天的灰,沙机整日里嗡嗡,住宿饮食条件都恼火,她怎么忍下来的?她力气得有多大呀?
白芙裳对她真是好奇死了。
几次试探,白芙裳发现她的目标果然是自己,美容院、国贸商场、网球场……走到哪里女人跟到哪里,非常谨慎,每次都躲得远远,但必然会存在于视线范围内,用心一些总能找到。
终于美容院门口又一次碰面,她换了身新衣裳,白芙裳就知道她准备好见面了。
没有十足的把握,白芙裳也不会提出这样的邀请。
现在她细细把这些经过讲给她听,一脸“我已经拿捏到你”的小得意。
赵鸣雁其实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她没做过住家保姆,不知道这项工作具体需要细致到什么程度。
她更多困惑,于是也大大方方提出问题,“太太究竟看上我哪点,又要我怎么伺候?”
不是吧,真的假的,把人家脚腕子抓在手里不放,问怎么伺候?
白芙裳给她弄迷糊了,这女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她脚跟贴着赵鸣雁膝盖蹬了两下,“放开我!”
赵鸣雁后知后觉,“哦”一声松手。
收回脚,白芙裳理理裙子坐好,端起茶盏大喝两口掩饰慌乱,杯底重重敲在托盘,“啰里吧嗦一大堆,你到底干不干!”
怎么突然生气了,刚才不还好好的,赵鸣雁也给她弄迷糊,“太太还没有回答我,要我怎么伺候。我真的不知道阿姨要做什么,我之前干的都是粗活,没干过这种细致活,我怕干不好。”
白芙裳眯起眼睛,判断她话里真假。
赵鸣雁回以真实的困惑。
白芙裳渐渐发现了问题所在,是赵鸣雁这双眼睛惹的祸,天生多情的眼睛,看人时目光专注,好像爱了八辈子。
她叫这双眼睛给骗了,这乡下女人就是见识短,就是什么也不懂,还偏长了一双八辈子都非她不可死去活来的眼睛。
深吸一口气,白芙裳告诉自己慢慢来,别着急。她咬一口糕点,喝一口茶,等嘴里食物完全咽下去才慢条斯理说:“举个例子,就像刘阿姨照顾孩子,督促孩子起床、穿衣、吃饭和睡觉,就这么细致。”
赵鸣雁似懂非懂,“太太吃饭睡觉也需要人督促吗?”
“混账!我只是举例子!”白芙裳一巴掌拍得满桌杯碗跳。
“那就是哄睡觉?”赵鸣雁猜测。
有钱人都这么多臭毛病吗,闲的吧,沙场上打一天沙,我看你还要不要人哄睡觉。
白芙裳给她气笑了,“对,就是哄睡觉,我这人有个臭毛病,晚上睡觉必须搂着人,不然死活睡不着。”
两手撑着桌沿,赵鸣雁微微朝前探身,“昆老板呢?”那男人是不是不行啊。
“我更喜欢搂着女人睡,我妈死得早,我从小就缺爱,母爱。”白芙裳开始胡言乱语。
“原来如此。”赵鸣雁一本正经点头。
“所以这项工作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当然报酬也很丰厚。”
白芙裳再次把孩子的学校问题搬出来,“我选中你,还有个原因,妃妃过两年就要上中学,我担心她不能适应,想给她找个玩伴。你女儿既然跟她同龄,那再合适不过,你们一起住到家里来,孩子学校问题我帮忙解决,妃妃也能多一个朋友。”
这已经是谈话中第二次提到这个问题,赵鸣雁自知跟孩子的学校相比,她未知的奉献根本不值一提。以她个人能力,就是豁出命也不可能把孩子接到市里上学。
怎么那么好,一切的好事都在瞬间发生,命运的转折如此突然,突然就拐个大弯,朝着更为开阔的大路上驶去。
那条路远远看不见尽头,一路鲜花盛开,它会在怎样的站点停靠,沿途会出现什么样的风景,都是未知。
未知总是充满希望。
离开凤凰路八号别墅,赵鸣雁脚步虚浮,有些昏昏然。她告诉白芙裳,她需要考虑一下。
回到出租屋,照例借隔壁的锅煮了碗素面,躺在床上休息,思绪沉淀下来,她细细拆分起其中利弊,各放在天平的两端比较。
十分钟后,赵鸣雁给白芙裳回了短信:
[我愿意。]
“我愿意——”白芙裳细细咂摸着这句话,她结婚的时候当着证婚人的面也没心没肺答应过。
这女人平时就这么说话吗?
[晚安。]
[我愿意。]
明明是小年轻才会说的话、使的手段,想象那呆女人一本正经在手机上打字的样子,白芙裳忍不住笑出声。
房间里转个圈,裙摆开成一朵花,白芙裳翩翩下楼,命人把后院空的一间保姆房打扫出来,小房间即将迎来新住客,她要把她的玩具妥善安置好。
赵鸣雁头一天晚上通知房东退租,日租房结算很痛快,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塞进一只老旧的牛仔大包,下楼先搭车去批发市场,给孩子买了新书包和文具,还给老娘买了衣裳,扛到邮局寄回老家。
下午一点,她准时出现在凤凰路八号。
白芙裳亲自来给她开门,领她从花园一侧进入后院,来到别墅一层的保姆房。
这两间房简直是为赵鸣雁量身定做,里头那间带扇小窗,窗口是院中繁茂的花草,是一幅随四时变化的风景画。她挎着包站在房间里,想到女儿坐在窗前写作业的样子,不自觉弯唇。
白芙裳倚着门框看她,手里无聊转一串钥匙,声线懒洋洋,“怎么样,还不错吧。”
“家里的阿姨都有这样的屋子住吗?”赵鸣雁回头,一双眼睛亮亮的。
“当然。”白芙裳说:“刘阿姨就住在妃妃隔壁,方便照顾孩子。不过她再过两个月就要走了,她挣够了钱,儿子也大学毕业,准备回家养老。”
赵鸣雁心定下来,原来是因为刘阿姨要走了。
有钱人家里总是缺不了保姆的,孩子大了不必再像从前那样照顾,但打扫做饭等种种活计,都需要人来做。她就怕自己没活干。
“你要睡哪一间?”白芙裳已经是闲聊的口气。
“外面吧。”赵鸣走到外间床边坐下,屁股轻轻颠两下,“里面留给小水。这床真软。”
日租房的比工地的软,保姆房的又比日租房软。
“还有更软的呢。”白芙裳似笑非笑。
“哪里呀。”赵鸣雁东张西望。
当然是在白芙裳的房间里,但她现在不说,只是笑。
赵鸣雁放下包,去按按里间那张床,又按按外间这张床,“都一样嘛。”
“你以后会知道的。”白芙裳说。
“难道是太太你的床。”赵鸣雁朝她抬起脸。
呀,倒还真不笨。白芙裳一挑眉,不置可否。
安顿好,白芙裳亲自带赵鸣雁参观房子,二楼的几间着重介绍:
“这是我的房间,这是妃妃的房间,这是老昆的房间,还有他的书房……”
赵鸣雁探头探脑,“太太跟先生是分房睡呀。”她现在80%确定昆老板不行。
“怎么,不行啊。”白芙裳双手抱胸,“家里房间多。”
赵鸣雁哪敢吱声,嘴巴抿紧了。白芙裳扭着腰在前面走,想想又回头说:“他夜里打鼾,我没办法睡。再说,这把年纪,还成天黏在一起干什么。”
“太太说得是。”赵鸣雁点头哈腰。
头天到家,白芙裳要她露一手,赵鸣雁收拾好屋就去了厨房,刘姨把主场让给她。
晚饭前一个小时,昆妲从同学家玩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个人,她站在厨房门口看,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走进屋去。
赵鸣雁转身在消毒柜里拿碗,没注意身后有人,踩了她一脚。昆妲“嗷”一嗓子,正要发火,抬头见是张熟面孔,惊喜睁大眼睛,“怎么是你啊。”
她单脚原地蹦跶,赵鸣雁赶忙弯腰去看,问她疼不疼,她说话跟她妈一样直接,“你来我家干嘛呀。”
白芙裳上前把女儿领走,过了五分钟,昆妲又回来,“你是我家的新阿姨啊。”
赵鸣雁扭头看她,这会儿看清了,她两脚内八站着,手背在身后,穿一条蓬松的白裙,头发长长披散着,简直就是缩小版的白芙裳,眼睛尤其的大和亮,鼻子和嘴巴都小小。
知道这孩子长得漂亮,远的近的看过好几次,这次的感觉最为直观,才十一岁,已经是个小美人。
赵鸣雁疼孩子,却不懂怎么跟孩子沟通,同龄的昆妲也是一样。
她问她就答:“我是新阿姨。”
“嘿嘿!”昆妲转身欢呼着跑走。
赵鸣雁看她背影消失,转身继续手边的活,没过两分钟,昆妲又回来了,两手攀着门框朝里面说话:“你女儿叫什么名字啊。”
白芙裳果然说到做到,已经把孩子预支给昆妲了,所以她理所当然对将来的玩伴感到好奇。
赵鸣雁回答:“江饮,江河的江,饮水的饮。”
“她很喜欢喝水吗?”昆妲手指点着下巴。
“大概吧。”赵鸣雁不知该怎么解释,江饮的名字是外婆后来给起的,有个挺好玩的故事,但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机,于是只好说:“她小名叫小水。”
“我知道了。”昆妲再次转身跑走。
赵鸣雁继续忙活,估计她过不久还得来,果然,一把青椒还没切完,她一颗小脑袋从旁边冒出来,“她能不能明天就过来。”
怕赶不上晚饭的点,赵鸣雁边干活边同她聊,“她在老家上学,得小学毕业才能过来。”
“她跟我一样上五年级。”昆妲掰着手指头算,“还有那么久啊!”
赵鸣雁说是啊,胳膊肘往旁边拐,让她往后避避,担心切辣椒的汁水溅她眼睛里。
这次打听清楚,昆妲就没再回来,晚饭时昆志鹏到家,赵鸣雁听见白芙裳在客厅里说话,隐约提到自己,围裙擦擦手,适时把刚出锅的一盘菜端出去。
昆志鹏面相其实不错,看着好脾气,也没什么有钱人的架子,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发福,身子胖。
他比白芙裳大个十来岁,是二婚,昆妲上面还有个姐姐,叫昆姝,读寄宿高中,不常回来。
这些都是刘姨跟她讲的,为了让她快速熟悉家庭成员。
昆志鹏对赵鸣雁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和和气气招呼她一起上桌吃饭,赵鸣雁先望向刘姨,再望向白芙裳,得到肯定答案后才去厨房拿自己副碗筷。
饭桌上有昆妲在,一点也不冷清,她很受宠,说话没完,多大音量也不会挨训,她也乖,不挑食,就是讲话有点不过脑子,想到什么说什么。
赵鸣雁在心里把她和江饮的性情做比较,知道她这都是被惯出来的毛病,但无伤大雅。
她好快乐,好像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小刁蛮小任性,但并不讨人厌。
我的女儿呢?真幸运,以后能过上好生活了,出门跟主家的小姐一起车接车送,不必再顶风冒雨走十几里的山路上学,可以住在靠近花园的小房子里,睡在软床上。
吃完饭,赵鸣雁去洗碗,昆妲又找来了,还是打听她的玩伴,“你有小水的照片吗?”
才一顿饭的功夫,她就开始喊人家的小名了,也是跟她妈一样自来熟。或者说,她已将那位预支的小伙伴认定为私人所有物。
赵鸣雁在围裙上擦擦手,手机里把江饮的照片翻出来给她看。
照片是今年过年拍的,孩子穿件鹅黄的棉袄,两手揣袖子里站在家门前的水泥地上,脑袋左右扎了两只马尾,咧嘴笑得很开心。
“她好瘦,看起来比我高一点点。”昆妲指着照片上江饮空空的裤腿,抬脸看向赵鸣雁,“像一只金丝猴,你觉得像不像。”
赵鸣雁看着她,“哪里像。”
昆妲两手比划,“衣服鼓鼓的,上身看起来很圆,而且是黄色的,手和脚又很细很长,动物世界里的金丝猴就是这个样子。”
赵鸣雁吸了一口气,“你想象力很丰富。”
昆妲自得,“当然啦!我每次写作文,老师都这么夸我。”
好吧,童言无忌,赵鸣雁不跟她计较。
家里现在两个阿姨,事情分着做,赵鸣雁洗完碗刘姨就让她回去休息了。
她快走到客厅门口,却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感回头望去。
白芙裳就站在二楼围栏边看她。
“太太。”赵鸣雁正过身子,“还有什么吩咐。”
白芙裳浅浅吸气,胸口小幅度起伏,微微扬起下巴,被她这声“太太”叫得浑身舒畅。
赵鸣雁叫昆志鹏跟家里其他人一起叫老板,却唯独叫她“太太”。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就这么美,美得人浑身都酥了。
“你的厨艺很不错,以后或许可以接替厨师的位置。”白芙裳诚心诚信称赞她。
“多谢太太夸奖。”赵鸣雁浅浅一鞠躬。
白芙裳笑起来,“回去休息吧,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赵鸣雁听从吩咐,与她道别。
回到住处,赵鸣雁洗过澡躺在床上,闻见枕头和床单飘出的洗衣液香味,掌根抚摸身下材质棉柔的床单,如在云端,手脚都没有知觉了。
陷入深睡之前,她隐约记得好像有桩事情还没办,又实在想不起来,心里揣着个疙瘩,三个小时后,她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披衣就往门外走。
外头天全黑了,花园里庭院灯像一个个发光的小蘑菇,虫声交汇,赵鸣雁沿着鹅卵石小径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
围着房子绕了半圈,到大门口,客厅门还没关,头顶巨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四处不见人。
攀着扶手往二楼走,赵鸣雁挨个数,“妃妃的、老板的、太太的……”
也是睡迷糊了,她连门都忘了敲,压下门把手,径直推门而入。
房里灯亮着,却不见人。
难道在妃妃的房间?赵鸣雁关闭卧室门,正要往前走,身后一扇门内隐隐传来说话声,是白芙裳的声音。
在书房。
赵鸣雁调转脚步,径直推开书房门,白芙裳果然就坐在桌后面,一张脸被电脑屏幕照得白莹莹。
“太太我来了。”赵鸣雁欣喜出声。
她险些忘了大事!
偏过脸朝门口看过去,白芙裳快速往窗边瞟了眼,眉头皱起,“你来干什么?”
“哄你睡觉啊。”赵鸣雁说。真是有惊无险,幸好她想起来了。
“什么睡觉?”书柜后面走出个人,不是昆志鹏还能是谁。
白芙裳豁地起身,皮椅弹到墙边,转了半个圈,她大步朝门口赵鸣雁走去,“她说她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昆志鹏跟着走出来,手里捧一本书,推推鼻梁上眼镜,“失眠了,是不是认床,不习惯。”
“我来帮她解决!”白芙裳扯了赵鸣雁手腕大步走出,门“砰”一声合拢。
赵鸣雁被她拖拽着下楼,出了大门直接往花园走,沿鹅卵石小径,走到后院一楼的保姆房才停。
扯着赵鸣雁胳膊把她扔进屋子里,白芙裳抬脚踢上房间门,尖尖的手指头戳出去,指着赵鸣雁鼻梁,“你找死啊!你活腻啦!”
被逼到床边,赵鸣雁一屁股坐下,还犯迷糊,“我怎么了。”
“你跑到他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什么睡觉!你想害死我呀!”
白芙裳两拳乱挥,长发四舞,三十好几人,还是小女孩的动作,抓狂起来一点形象不顾。
赵鸣雁看着她,启唇试图辩解,张口却无言。
几秒的无声息后,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她,分析她的过度反应。
如果白芙裳真像自己说的那样,需要人哄睡,昆老板与她十几年夫妻,怎么不晓得呢,她又何必对他隐瞒。
是哪一环出了错?赵鸣雁蹙眉思索,还是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忽略了。
“等一等。”赵鸣雁抬手制止她的发狂,“你说什么哄睡。”
白芙裳两手叉腰,“干嘛!”
赵鸣雁眯起眼睛,“你不会是对我有什么企图吧?”
所以这娘们儿到现在才反应过来?白芙裳双手抱胸,翘起下巴垂眼睨着她。
“你……”赵鸣雁想起来了,想起许多她过去不曾留意的细节。
想起她搭在腰间的手,她说她的腰“好有劲儿”,她脚尖蹭过她的小腿,她眼神中的许多意味不明,她总是若有若无的身体接触……
房间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对面女人应该已经洗过澡,换了件暗红的吊带睡裙,领口拉得极深,轻薄布料下丰厚本钱轮廓柔软清晰。
一坐一立,视线避无可避。
慢慢偏过脸,赵鸣雁垂下眼帘,沉默。
“不愿意?为难了?”白芙裳一腿蹬在床沿,倾身凑近她,香甜吐息喷洒。
视线描绘过对方瘦削的侧脸,高直的鼻梁,白芙裳伸出手,指尖沿她清晰的颌骨线条缓缓滑至下颌,指节一勾,轻托起,迫使她抬起脸来,“你知不知道,你耳朵好红啊。”
第 33 章 你一来哄我,我就好了
面前这张脸, 无论看多少次,都不免因她惊人的美貌而失语。
赵鸣雁总是不敢多看,也不敢细看, 如果一定要对视, 她会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直视白芙裳的眼睛而忽略其它。
另有一点,赵鸣雁忘了从哪里看来的, 大意是说话时看着别人的眼睛会显得更真诚, 更容易得到体谅。
所以坐公交车兜里少一块钱的时候, 赵鸣雁也试着用此类真诚的眼神凝望着司机师傅,试图感化。
她不言不语, 只深深地望着,耗得久了,对方总是先败下阵来, 冲她无奈一点头、一挥手, 允了。
日子久了,赵鸣雁的这双眼睛大概是练出来, 看谁都含情脉脉, 老道如白芙裳竟然也上钩。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谁也不能说自己绝对无辜。
赵鸣雁的脸稍带点苦相, 嘴角微微下撇, 搭配细长的鼻梁和一对深凹的眼窝, 她身体瘦高又微微驼背, 像爱人死了八百年每天都郁郁寡欢随时准备去殉情。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谁撞进她眼睛里都成了死而复生的白月光。
尤其是现在,那双红到滴血的耳朵, 落实她口硬心软的清冷自持人设。
白芙裳眼睛已经迷了,“你为什么会耳朵红啊,你害羞啦。”
她偏头去观察赵鸣雁的脸,吓得煞白,像怕死了她,可耳朵却这么红,证明她起身羞得不行。
“我耳朵红吗?”赵鸣雁捏住一边耳垂,不烫啊,没什么感觉。
“是另一只。”白芙裳捏住她的手,举高,抚向她左耳。
赵鸣雁登时如被火烫,她试着缩回手,白芙裳紧捏着不放,说话间吐息喷洒在她耳廓,更是火上浇油。
“瞧瞧你吓成这样。”女主人在保姆房的小床边坐下,一双无骨的手细细抚过她衣上褶皱,“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嘛……”
“你看看,我俩结婚早,生孩子也早,因孩子结缘,孩子又是同岁,这是天大的缘分呐,我千方百计把你留下来,就是想跟你交朋友,闲来说说知心话。”
“太太想说知心话,也不用一直摸我大腿。”赵鸣雁把脸冲着墙,只用那只红得快烧起来的耳朵对着人。
她主宰不了身体,索性放弃,全部交给对方,让呼吸和视线远离,保持清醒。
“摸摸大腿怎么了,谁还没有两条大腿,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话……”白芙裳思考两秒,“习惯性,手边拿个东西玩呗。”
“也不用玩我吧。”赵鸣雁把手挣脱出来,身子扭到一边去。
白芙裳也不恼,“瞧瞧你这样儿,还跟黄花大闺女似的,你不知道这样反倒让坏人来兴趣?”
她手指在赵鸣雁大腿上好玩画圈圈,“什么样的女人才叫人害怕,知道吗?你越弱别人就越强,你要敢扯开领口,胸脯袒出来跟人骂街,十条街也骂不过你……”
“可你要是畏畏缩缩,只敢蜷在角落里,你就只能挨欺负。这是最简单不过的生存之道,难道你不明白?”
赵鸣雁屁股一抬一落,远离她,“我们那地方,犯不着这么生存。”
白芙裳跟随她动作,几乎是无缝衔接,眨眼又贴上,屁股肉挨着屁股肉,“可你现在不是在沙场,也不是在老家,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懂?”
赵鸣雁倏地扭过头,满目震惊。
“怎么?”白芙裳挑衅一扬眉,“后悔了。”她哼哼笑起来,“晚啦,合同都签了。哎呀我说你这乡下女人,该说你是蠢还是聪明,签了卖身契都不知道,这一签十年,你往哪儿跑?”
“十年?”赵鸣雁声调拔高。
她认真看过合同,可那时候光想着占便宜,想着女儿的学费和生活费,盘算着主家无故辞退要赔偿的钱财数目……唯独漏了合同期限。
“我得在你家干十年?”赵鸣雁不可置信。
白芙裳伸手指她,“你可别说我骗你,我一早就跟你说过的,是你没听。你可别说了,我真后悔没给你录下来,你当时那馋样儿啊,像天下掉块大馅饼,张嘴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吃!”
“被主家无故辞退还能拿赔偿呢!”白芙裳模仿她当时心理,两手在空中舞,“笔呢笔呢,还不赶紧签!肯定是打合同的人疏漏了,赶紧签,让她们后悔也来不及!”
赵鸣雁无言以对。
她的表演有夸张成分,但……当时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那还不好?铁饭碗。”白芙裳翻她一记大白眼,“刘姨从我怀妃妃那阵就来了,现在妃妃十一岁,她吃住都在家不花钱,挣净钱,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自己买了养老保险,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
“只是她老了,确实干不动了,这不你来了,就接替她呗。”
“刘姨也要哄你睡觉?”赵鸣雁好奇。
“谁哄谁睡觉?”白芙裳问。
赵鸣雁想想又重说:“那刘姨夜里也要哄太太睡觉吗?”
“你去问她呗。”白芙裳摇头晃脑。
赵鸣雁再次沉默,但心里已有了些松动。
如果是刘姨的话……白芙裳总不可能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阿姨发生什么吧,她们相处时看起来挺正常的。
难道是误解她了?
或许女主人只是单纯需要陪伴。
“那太太深夜到我房间……”赵鸣雁说回前话。
“才十点,怎么算深夜。”白芙裳看向她床头闹钟,“再说,不是你先去房间找我,要跟我睡觉?”
“是哄睡。”赵鸣雁纠正。她承认自己第一天到家,确实有些紧张,“是我失了分寸。”
“没事,我不怪你,我跟你过来,就是闲聊天,白天都没时间跟你说话。”白芙裳亲亲密密搂着她胳膊。
“好吧。”赵鸣雁稍放松了神经,“下次没有太太吩咐,我不会再乱闯。”
“我也是太着急了。”白芙裳叹气,“你看我,大房子住着,钞票花着,日子表面看相当不错,对吧。可我的苦谁又知道呢,我跟昆志鹏结婚十几年了,你觉得他人看起来其实还不错,对吧,可是他根本不爱我。”
就开始谈心了吗?赵鸣雁没想到这么快,有些无所适从。
可女主人的倾吐已经开始,“之前我给你介绍家里,你是不是也发现了,我跟昆志鹏是分房睡的?”
赵鸣雁轻轻点头。
“你还以为他不行,是吧?”白芙裳问。
赵鸣雁再次点头。
“可就是再不行,两口子也没必要分房睡呀,他打鼾再厉害,我也不是不能忍受。”白芙裳话至此,眼眶里已泛起泪花,“相敬如宾,貌合神离。”
“太太……”赵鸣雁身子完全转过来,回握住她的手,“你别哭。”
“可昆老板为什么呢?”赵鸣雁不理解,“太太这么漂亮。”
“这种事,跟漂不漂亮没关系的。”一行清泪自她面庞快速滑落。
赵鸣雁心口一跳,手忙脚乱去擦,又担心粗糙的手心弄疼了她,扯起睡衣的袖子点点轻拭。
“难道他外面有人了?”赵鸣雁胡猜,“他喜新厌旧?”
如果是这样她就理解了,男人偷吃跟家里女人漂不漂亮确实没什么关系,他们就是贱。
“他要是外面有人倒好了。”白芙裳手背抹过眼泪,“我不想说,显得是我恶人先告状。你且看,你总会有明白的一天,等着吧,你不久就会知道的。”
“好吧。”赵鸣雁无话了。
“你真好。”白芙裳感激望向她,“这天底下,就只有女人真的会对女人好,不是贪图美色,也不是爱慕钱财,是真心换真心的好。”
“太太说的是。”这一点赵鸣雁认同。
“男人就是世上最恶心最肮脏的生物。”白芙裳激愤起来,“幸亏我生的是个女儿,不然生下来我就给他在马桶里淹死。”
“可不能这样!”赵鸣雁狂摆手,“又不是旧社会了,犯法的。”
“旧社会淹死的女婴还少?”白芙裳不以为意。
“现在是新社会了嘛。”赵鸣雁连连帮她抚胸顺气,“太太别为那些没发生的事生气了,妃妃很乖的,小美人一个,又贴心。”
“要不说幸好呢。”白芙裳哼哼两声。
说了这许多,赵鸣雁防备卸下大半,美人垂泪,总是惹人怜惜,她给她吹吹眼睛,让她别哭了,然后把她送回房间。
女主人的房间很大,美式复古装潢,家具样样精致,窗帘和地毯花纹繁复,壁纸贴满四周的墙。
她镇得住这份贵气,躺在床上,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轻轻抓着赵鸣雁的手,“谢谢你,谢谢你今晚陪我谈心。”
“没关系。”赵鸣雁哄小孩一样拍拍她胸口的薄被,“能为太太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白芙裳也回以她一个孩子的笑,“希望你能做个好梦。”
赵鸣雁走到门口,“太太晚安。”随后合拢门。
白芙裳安静躺在床上,心中默数五个数,随后起身,从房间酒架上取下一瓶红酒,倒了小半杯举着手里晃着醒,踱步至窗边。
赵鸣雁刚好走到楼下,背影在夜色中更显纤瘦,如一只幽蝶在花园里飞过,落入枝叶间栖息。
——“太太这么漂亮。”
——“是我的荣幸。”
——“晚安。”
这乡下女人都哪里学来的呀,看着木头似的,嘴里却说不完的好听话。
平时电视估计没少看。
接下来几天,赵鸣雁都在跟着刘姨熟悉家里,现在她心里踏实了,前十年卖身男人,后十年卖身东家。
人活一辈子,可不就卖来卖去的,卖给车、卖给房、卖给儿女。也有卖给天卖给地,卖给花和鸟,卖给川藏线,卖给布达拉宫,卖给全世界的好去处……
小学校已经放假了,昆妲每天作业不写,从早玩到晚。
但赵鸣雁发现她朋友很少,有个姓苏的女孩常跟她来往,但那女孩最近跟着爸妈出国了,她没得玩,就整天躺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刘姨说:“家里条件好,娇生惯养的,脾气大不合群正常。她其实聪明得很,晓得拿零食换朋友,小时候常带人回家,现在不了,说没意思,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赵鸣雁大致能理解,任何关系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昆家的条件,昆妲想交朋友不是难事,却也容易交到坏朋友,看来她已经有过体会,现在选择一个人。
想起昆妲昨天一直打听江饮,赵鸣雁多少能理解白芙裳的用心。
那江饮呢,赵鸣雁有点担心她不能适应,但也只有一点点。
孩子长得像她,性子却随爹,有点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脑袋给水泡过……
不过还早呢,赵鸣雁暂时清空脑袋,看昆妲歪在沙发上闷闷不乐,瞧见花园池塘边种了些菖蒲,去剪了一把回来,拿到客厅,当着昆妲的面开始编起小花篮。
昆妲果然被吸引,两手托腮趴在桌边看,连连惊叹。
花篮有碗那么大,赵鸣雁两手捧着送给她,“喜不喜欢。”
她用力点头,说“喜欢死了”,“那我可以拿来装什么呀。”
“花篮花篮,就装花呗。”赵鸣雁说。
“我去花园里剪一些装满,送给妈妈!”昆妲操起剪刀就往外跑。
赵鸣雁担心她伤着手,提着小花篮跟出去。正是绣球和月季的季节,赵鸣雁帮她剪了几朵月季,小心修了尖刺盛在花篮里,正牵着她往回走,门口传来动静。
平日接送昆妲上学那辆黑车停在门口,车门开,下来个瘦高的女孩,戴一副黑框眼镜,穿校服,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拿出来,她自己提了往前走。
“是姐姐。”昆妲嘀咕了句。
白芙裳已经欢天喜地从屋里冲出来,赶忙开门去迎,“小姝回来啦!”
赵鸣雁想起来了,昆志鹏跟前妻生的女儿,昆妲同父异母的姐姐,叫昆姝,在寄宿学校念高中,平时不常回来。刘姨跟她说过的。
女孩看着十六七岁模样,已经跟白芙裳差不多个头,赵鸣雁惊奇发现,这孩子眉眼间竟与白芙裳有几分相似。
但白芙裳肯定不是亲妈,她热情得就不像个亲妈,昆姝对她的厌烦和嫌弃也生分得很。
白芙裳去接昆姝手里的行李箱,被她抬手挡开,她声音冷冷的,“我有手。”
“那你饿不饿,路上累了吧,我让阿姨马上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白芙裳上赶着捡她的白眼。
昆姝径直往里走,门口换鞋,“不用你管。”
白芙裳趁机去提她行李箱,“我帮你拿上楼吧。”
“我说了不要你管!”昆姝拔高音量,身体撞开她,行李箱在地面滑行出一段距离,轰然倒地。
赵鸣雁牵着昆妲走到门口,初来乍到,顿感棘手,不知这事她能不能掺和。
“我来我来。”幸好刘姨及时出现,把行李箱从地上扶起来,提着往楼上走。
白芙裳僵着手站在那,等昆姝背影消失在走廊,才无奈朝着赵鸣雁一耸肩,“后妈难做。”
“你也知道你是后妈,不是你自己上赶着给人做后妈?”
众人抬头,声音的主人再次消失。
白芙裳坐到沙发上,板着脸不说话了。赵鸣雁晃晃昆妲的手,指一下她手里的花篮。
昆妲捧着花篮歪进白芙裳怀里,“送给妈妈。”
白芙裳一手接了,一手摸摸她的脸,亲亲她柔软的脸蛋,“帮妈妈送给姐姐吧。”她把昆妲轻轻往外推,“到楼上去,说花篮送给姐姐,然后问问她想吃什么。”
昆妲在她两条胳膊里撅着屁股往后躲,“我不敢。”
“没事的,姐姐只是刚回家,累了,加上学习压力大才发脾气,就得你去哄哄她,妃妃最厉害,帮妈妈哄哄她吧……”白芙裳说着把她往楼梯口推。
昆妲犹犹豫豫往楼上走,白芙裳鼓励:“没事,去吧。”
赵鸣雁忧心忡忡往楼上看,果然没过几分钟,孩子响亮的哭声爆发。
下面两个大人一前一后往楼上冲。
昆姝房间门大敞着,人站在书桌边,昆妲坐在地上,正咧着嘴“哇哇”哭,花篮掉在地上,几朵花被踩瘪,有花瓣散落四周,她们之间应该发生过肢体触碰。
“姐姐推我!”昆妲看见妈妈,哇哇哭着告状。
“是你非要把东西放我桌上!”昆姝大声辩解。
“她推我,她让我滚开!”昆妲声音比她更大。
“谁让你非要往我桌上放东西,我准你放了吗?”昆姝说着朝地上花篮猛跺了两脚,“谁要你们假好心!”
昆妲尖叫着扑上去,嚷嚷说“姨姨送给我的花篮”,张嘴就咬住她大腿肉。
这下好,乱套了,大人小孩全挤成一堆,昆妲在白芙裳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刘姨把昆姝拉开,两边开始对骂。
白芙裳骂她不识好歹,还欺负妹妹,“对你天好地好,你都不领情,你的心石头做的吧!妹妹送你礼物,你不接受就算了,你做什么毁她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毁她的东西!”
昆姝不甘示弱,骂白芙裳骚货不要脸,“不是你跟我妈长得有几分像,你能嫁进我们家?你有资格在这儿跟我耍横?你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那你妈就是死了,你再不服我,我也是你法律意义上的妈!你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还是得给我打电话!”
“我就是不服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心,你就是故意让她来找我的茬,故意跟我吵架,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此类争吵,过去应该常有发生,话一遍又一遍都嚼烂,可每一次吐出来,威力都不曾削弱。
白芙裳看着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她抱起昆妲,起身就走,“你就守着你那死鬼妈活一辈子!”
昆姝冲到门口,“到你死那天,我都不会叫你一声妈!”
赵鸣雁在门口站了两秒,跟着白芙裳去了昆妲卧室。
孩子好哄,赵鸣雁答应再给她做个更大的花篮,哭累了喂些水就乖乖睡去,大人心结却难解。
白芙裳回到客厅沙发,抱膝坐在一角,赵鸣雁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两方积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客观来说,其实都没什么大错,只是缺了个重要角色在中间调和。
这个重要角色就是昆志鹏。
到晚饭时间,昆姝闷在房间不出来,昆妲还睡着,餐厅冷清,白芙裳用满桌子的碗碟来发脾气,昆志鹏默默忍受,毫无作为。
一方是自己亲生女儿,另一方也是自己亲生女儿,他觉得难办,干脆谁也不哄。
他的和气在这种时候就成了没担当,成了窝囊,白芙裳再怎么发火,也是拳头打在棉花上。
“你人死了?你是尸体吗?!”白芙裳忍无可忍,猛地起身,餐桌椅在身后倒地。
昆志鹏脸上堆出个笑,“小芙别生气嘛,想买什么就买,卡随便刷。”
白芙裳抬手就摔了饭碗,“我买你妈!”
“没事,明天早上就气消了,去买包,好吧。”昆志鹏冲她挤眉弄眼。
“你就一直这样,一直什么也不管不参与,女儿不是你生的?你以为有钱什么都能解决?”白芙裳尖声质问。
昆志鹏站起来,想去拉她手,“老婆别生气。”
“我不是你老婆!”白芙裳猛地挥开他,“你去地底下跟你那死鬼老婆做伴去吧!”
“我老婆是你呀,小芙。”昆志鹏还笑嘻嘻,“我只有你一个老婆。”
“我是你妈!”白芙裳转身就走。
等到饭后,赵鸣雁默默去收拾碗碟。
昆志鹏上楼去敲卧室门,站在走廊上干巴巴喊,一会儿“小姝”一会儿“小芙”,没人搭理,他受不了家里的压抑氛围,索性放弃,换了衣服出门潇洒。
昆妲倒是还好,睡醒饿了嚷嚷要吃饭,收到赵鸣雁送给她更大的草编花篮,又美滋滋乐淘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赵鸣雁给昆妲热了饭,切了些水果端上楼,门口叫了好几声白芙裳才把门打开。
“太太,吃点甜的,心情好。”赵鸣雁把果盘端到她面前。
白芙裳红着眼眶坐在床边,没哭,更多是气的。
“太太。”赵鸣雁又喊了一声。
白芙裳仰起脸看她,“你现在知道我在这个家有多不容易了吧,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就算是陌生人,我的年纪也够资格让她叫一声阿姨吧,她就那么骂我!”
她眼泪说着就掉下来,“我还专门找人打听她们学校放假时间,派车去把她接回来,进门嘘寒问暖,她不领情罢,推了妹妹还那样骂我……”
她哭起来真是极美的,控诉时表情很小,绝不难看,声音却十足哀怨委屈,赵鸣雁放下果盘,手忙脚乱翻出纸巾,坐到她身边为她擦拭。
她哭着哭着,身子就歪到人家怀里去,赵鸣雁不好推开她,僵着背不动,女人哭得又热又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凑到近前,“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分房睡了,那个老不死的,心里还放不下他前妻。”
赵鸣雁“嗯嗯”点头,“我现在知道了。”
“他还不如你疼我。”白芙裳两条水蛇样的胳膊圈住她的腰,“你还给我擦眼泪,给我切水果。”
“这是我应该做的。”赵鸣雁成了一尊石像。
“还是你好。”白芙裳把头枕在她肩膀,“你一来哄我,我就好了。”
这好得也太快了吧。
“那太太吃水果吧,吃了甜的心情好。”赵鸣雁欲起身,想跑。
白芙裳稍稍松开胳膊,脸蛋迎着她,“那行,你来喂我吃。”
第 34 章 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就把她当个受委屈的孩子照顾吧, 赵鸣雁这么想着,稍探身端起果盘。
白芙裳歪在她怀里不动,嘴大张着, 等喂。后背贴前胸的, 赵鸣雁两条胳膊迫不得已把她圈起来,偏头去找到她的嘴,小块的苹果填进去。
她闭上嘴巴嚼, 离得太近了, 赵鸣雁可以清楚听见她口腔中清脆的咀嚼声。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想象果实在她唇齿间迸发、碾碎, 甜蜜的汁水沾染她柔软的口腔内壁和舌头,以及吞咽时喉咙小幅度的起伏……
人与人之间的个体差异是如此巨大, 因为是白芙裳,日常中再普通不过的一环,变得美妙绝伦。
赵鸣雁领略到了女人身体那种极致而通透的美, 皮肤的温度、平滑度、弹性, 盘绕在发间和脖颈处的淡淡香气,说话时胸口传出的低频震动。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耳边一声极浅的喟叹, 白芙裳扭过头, 视线落在赵鸣雁鬓发虚掩下一双赤红的耳朵,随即流连过她微蹙的眉和克制紧抿的唇。
“赵鸣雁。”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太太……”她回以呢喃。
一双没骨头的手落在赵鸣雁衬衫后背的收腰处, 手指灵活地滑进去, 赵鸣雁浑身一颤, 空瓷盘掉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 发出“咚”的闷响, 像把她浑身的力气都抽出来摔砸到地上, 她软倒在云朵般的大床。
“太太——”她试图唤醒对方,也是唤醒自己, 却浑身使不上力气,两手欲拒还迎。
凉滑的长发垂散在领口,才感觉到空气中的冷意,随即又被滚烫的呼吸熨帖,女人雾蒙蒙的一双眼像是喝醉。
苹果好像是有股子淡淡的酒气,可也不至于吃醉,身上这座软绵绵的小肉山多半是在装疯。赵鸣雁慢慢找回力气,将她解扣的两只手腕捏在胸前,“太太,别这样。”
“哪样儿?”白芙裳声线懒洋洋,给擒住也不慌,用鼻尖来拱,来嗅。
“太太,你要自重啊!”赵鸣雁一个挺身翻转上下,把她反摔在床上。
她发出很受用的一声婉转低叫,兴奋惨了,脸上的笑是等着人来撕碎她。
赵鸣雁大骇,捡起地上白瓷盘,飞快夺门而出。
太可怕了!
慌里慌张逃出门去,正遇见从昆姝房间出来的刘姨,赵鸣雁呼吸停滞。
她假装若无其事,硬着头皮同刘姨说话:“小姝吃了吧?”
“吃了。”刘姨淡声,随即手指点点自己心口,转身下楼,期间面上表情没有变化。
赵鸣雁不明所以,走出两步才恍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她襟前大敞着,露出里头浅颜色的半片内衣,心窝位置被细咬出一小片红粉。!!!
赵鸣雁神志八级大地震。
快速下楼,把瓷盘扔进厨房,赵鸣雁拢了衬衫拔腿就跑。
穿过花园,鹅卵石小径上狂奔,反锁房间门,赵鸣雁把自己裹在大被窝里,感觉世界观都崩塌了。
白芙裳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她就是个狐媚子!蜘蛛侠!赵鸣雁更多是被自己反应吓到。
她手在被子里从领口探进,按在心窝,指骨收拢抓捏几下,眉头充满深深的不解。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可不能让孩子知道她是这样的妈妈,孩子爹才死了多久啊,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赵鸣雁扯被蒙头,睡大觉。
也许是受到了惊吓,整夜她都睡得不太好,梦见白芙裳变成一只小蜘蛛从门缝里爬进来,吊在她头顶的天花板,然后变成一只大蜘蛛落在床上,又变成人的模样,在外头敲碎她藏身的核桃壳,橡皮人一样紧紧把她缠起来,皮贴皮肉贴肉地磨。
闹钟响,赵鸣雁猛地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洗完澡照常开始一天的工作,她们不可避免在餐厅相遇,当着孩子的面,白芙裳如常跟她打招呼,昨晚的事好像喝醉断片不记得。
“太太。”赵鸣雁端来早点。
“坐下一起吃。”白芙裳下巴指指身边的位置。
赵鸣雁犹豫半秒,顺从落座,目光状似不经意从她脸上扫过,企图找到些与往日的不同寻常。
该怎么描述这种心理呢,一种“加封”,或是一丝特别?
“试试陈师的手艺。”白芙裳给她碗里夹了一只虾饺皇。
赵鸣雁筷子夹起,小小咬了一口,加冕完成,从此她是赵贵妃。
“真好吃。”赵鸣雁手背轻拭过嘴角。
“瞧你那傻样儿。”白芙裳浅白她一眼。
刘姨此刻是个无知无觉的瞎眼老太婆,桌面上的调情全部屏蔽。
昆妲在饭桌上问“爸爸昨天晚上回来没”,赵鸣雁默默用餐,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没由来埋怨起昆志鹏。
她来到昆家整一周时间,七天昆志鹏有四天不在,这么好的妻女就晾在空空的大房子里,难不成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
昆姝在房间里闷了一天,这时候终于下楼,刘姨招呼她吃饭,她自己抬了碗坐到沙发边的茶几上,不跟后妈后妹同桌。
白芙裳给女儿擦擦小嘴,“没关系的宝贝,爸爸工作忙嘛,你有妈妈就行了。”
“爸爸忙啥呀。”昆妲脆生生问。
白芙裳说:“忙大人的事呗。”
昆妲说:“那为什么妈妈有时间陪我,爸爸就没有,妈妈也很忙呀,可妈妈美容逛街的时候从来不会把我落下,妈妈还经常带我出去玩。”
白芙裳摸摸她的小脑袋,“不要紧的,你有妈妈就够了,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你看看你姐姐,爹妈都没有,小孤儿一个,你是不是比她幸福多了。”
昆妲也机灵,脑袋一歪嘴一抿,马上就在餐桌椅上手舞足蹈乐起来,“我有妈妈,最好的妈妈,别人都没有的妈妈。”
“对啰!”白芙裳捂着嘴“嚯嚯嚯”笑。
昆姝捡了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
白芙裳有心刺激她,吃完饭把昆妲抱起来在屋里转圈圈,哎呀哎呀连声叫唤,说我的宝贝儿又长大了,重了好几斤呢。
“因为妈妈每天喂我吃饭!”昆妲大声。
白芙裳抱着她往楼上走,“上楼换衣服,妈妈带你玩去,咱们一家两口享受天伦之乐。”
昆妲趴在妈妈后背朝着昆姝得意洋洋吐舌头,“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是妈妈的宝,不要妈妈的宝没人疼。”
昆姝坐在沙发上狂翻白眼,赵鸣雁收拾碗筷的时候听见刘姨劝,说都十几年了,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犟。
昆姝不理她,饭碗一扔,说我回去学习了。
厨房里两个阿姨聚到一起洗碗,刘姨叹气,说:“小姝就是拉不下面子,她其实很向往的,可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这样,要等她想通啊,估计得上大学去了。”
赵鸣雁问她高几了,刘姨说暑假过完就高三,“这次放假在家也待不了多久,住个十来天就得回学校补课,高三了嘛,学校要升学率……”
刘姨杂七杂八讲了许多,赵鸣雁很好奇昆志鹏,说他怎么会老也不着家呢,大姑娘小姑娘全不管,家里吵架也不管。
“他呀。”刘姨又是撇嘴又是摇头,“昨天她们楼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见了,昆老板娶的不是老婆,只是一个长得像前妻的女人。头几年新鲜,后来可能还是觉得不像,你也知道老板娘的脾气,她很强势的,我偶尔听小姝说,她亲妈脾气好,不急躁……”
“他是一开始就没好好对她吧,换了谁被当成个死女人的替身会不急躁?”赵鸣雁忍不住插了句嘴。
刘姨说是,换谁都急躁,可有什么办法呢。
“反正慢慢就这样了,已经好几年,他可能外面也有人吧,脾气好不急躁的,家里的就养着,稀里糊涂过。”
赵鸣雁无言以对。
她讲不清自己是在为白芙裳打抱不平,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给彼此找一个正当的借口。
她洗完碗出来,白芙裳正牵着昆妲下楼,顺嘴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赵鸣雁狂摇头,说要跟着刘姨学做事。
“那我们自己去。”白芙裳牵着昆妲往外走。
赵鸣雁送她们到门口,没等人走远,一回头,见昆姝就在二楼围栏边站着。
“小姝。”赵鸣雁跟她打招呼。
“你好。”她面无表情一句,转身回房间。
中午昆志鹏回来了,手里大包小包的赔罪礼物,赵鸣雁拿块帕子在一楼东擦擦西擦擦,听父女俩在楼上吵架。
昆姝在这个家主打就是一个六亲不认,但她嘴上虽不认白芙裳这个妈,骂人的话却全都是跟她学的,骂她爹是死人,是尸体,一天什么也不管。
昆志鹏家庭地位垫底,估计被骂多,脸皮厚,脸上笑呵呵的,手里的纸袋一劲儿往人面前搡,“爸爸给你买礼物了。”
“滚开!不想看见你!”昆姝猛地砸上门。
昆志鹏又敲了几下门,里面没人应,他扬声说“那我给你放门口了”,随后转身下楼。
他有恃无恐,不管妻女们再怎么骂,总是要花他钱的。
只要有钱,她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他,他相信所有情感暗疮都可以通过钱来治愈,他妄想老年一家人还能和和气气围在桌边吃年夜饭,那时候大家谁也不怨恨谁。
赵鸣雁细细擦拭着电视柜台面,心中默默解析这个家庭核心矛盾所在。
昆志鹏也四十好几了,他最初或许是想找回些年轻时候的感觉,所以娶了一位长相和前妻相似的女人。
可她们终究不是同一个人,白芙裳的活泼俏皮或也曾让他感觉新鲜,但年岁渐长,他疲于回应,步入中年后彻底变得麻木,不愿再付出时间和精力经营关系。
赵鸣雁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印象中的父亲,大致与现在的昆志鹏无异。
那个黝黑的中年男人总是坐在屋檐下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皱纹深刻,眼珠浑浊,对万事万物都已是我佛慈悲的入定状态,只有吃饭和抽烟时两只手还算利索。
没有人知道他脑袋里整天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
这天底下的许多父亲扮演着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昆志鹏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最终将他拽入深渊,连累妻儿也受苦。
在之后的很多年,赵鸣雁回想此刻,发觉其实很多隐患早已埋下,所谓命运,便是如此,结局一早就写好。
昆志鹏在书房呆了一个下午,晚饭前两个小时离开,白芙裳和昆妲还没回来,赵鸣雁跟着刘姨整理花园,拔除杂草。
家里有厨师,晚饭不用她做,上次只是头回到家,白芙裳让她露一手。这保姆的活计对赵鸣雁来说很轻松,不费力气。
昨晚的事让刘姨看见了,赵鸣雁本以为她今天会以老管家的身份提醒两句,但她没有,只当是没看见。
赵鸣雁也当作没发生,两手又快又狠把杂草从花圃里揪出来,抖抖泥,绕成一团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天热,她身上渐渐起了一层汗,额角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眼皮上,她站在一面月季花墙前,摘了手套,扯了手腕袖子擦把脸,眼角余光扫到鲜艳的一捧,不由转身望去。
白芙裳就站在她斜后方四五米远的地方,靠着草坪上的秋千栏杆,脚边一只巨大的纸袋。
“太太!”赵鸣雁吓一跳,“您回来了。”
白芙裳“嗯”一嗓子,脸上笑着,“你继续忙。”
“妃妃呢?”赵鸣雁四处望。
“刘姨带她去洗澡了,她玩得满身都是汗。”白芙裳说。
那花园里就只剩她们俩了。
赵鸣雁点点头,脚尖无意识搓搓地面的鹅卵石,“那我干活?”
“你干活。”白芙裳身子一抬,往前两步,坐到秋千上。
赵鸣雁戴上手套,背过身去继续拔草,身后传来木秋千和铁链相触时的咯吱细响,是白芙裳荡起来了。
那华丽的裙摆是如何高高抛起又落下,像一朵花。
还有她飞扬的长发,脸上愉悦的笑。干活的时候赵鸣雁一直在想着她,这时不过是继续想象。
白芙裳同样在观察赵鸣雁。
大概是一年前,沙场刚运行没多久,她跟着昆志鹏去过一次。
那地方顶没意思,偏、远,也没有风景可看,好好的山给炸得稀巴烂,这里一块疮、那里一块疮。
公路上滚滚的黄尘,沙机“嗡嗡”不绝,白芙裳站在高处,拿望远镜无聊四处看。
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这么玩,在楼顶上,看扫街的环卫工人,看贴罚单的交警,看路上奔跑的儿童……
她看过给料机、破碎机、制砂机等等,又看过操作它们的工人,通过长长的传送带来到尽头,有个瘦高女人突然就闯进视线来。
一顶能遮住后脖子和肩膀的大帽子,藏蓝色劳动服,袖子挽到肘部,戴双白色粗毛线手套,正一铲一铲把沙扬进小翻斗车里。
四肢比例极好,手臂有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她身边的胖女人被她比成一只圆滚滚的小陀螺。
她休息时杵着铁锹站在那,一脚蹬在锹上,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感觉她目光放得很远。
她看起来潇洒极了。
到午饭时间,白芙裳扔下昆志鹏和另几个股东下到场坝上。
工人们吃的大锅饭,一锅乱炖,有肉有菜,自己拿着饭盒排队打,找个地方蹲着吃,或三两聚一块闲侃。
白芙裳的小羊皮靴高高低低在砂石地上走,那女人蹲在处僻静角落,摘了帽子,外套脱在旁边大石头上。
她的身体轮廓美丽而修长,被帽子揉乱的头发毛糙烘在额际,又显出几分与年龄和容貌不符的懵懂可爱。
从她身边走过,她漫不经心一抬眸,目光迸发出小小的惊喜。
白芙裳没有回头,却始终感觉到她缱绻的留恋。
她也在看我呢。
离开沙场时,白芙裳独自坐在车后座,偏脸看向窗外,脑海中全是那人的影子,或坐或站,或弯腰,或行走,怎么样都好看。
昆志鹏以为她生气,不时扭头跟她说话,说沙场灰大,下次不去了。
她不言不语,只是想着她。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她们的初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时,在别墅大门前,白芙裳意识到她已经忘记沙场上短暂的擦肩而过。
但没关系,现在她就在眼前。
瘦长的腰身、有力的手脚,汗水湿了额发,那股子毛躁的可爱劲儿又回来了。
“这些花开得真好。”赵鸣雁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她仰头看向眼前这面大红的花墙,扭头,“这是玫瑰花吗?”
“是月季,叫佛洛伦萨。”白芙裳回答她。
“佛——”赵鸣雁腼腆一笑,她害怕读错。
白芙裳说:“我喜欢玫瑰,但没有种。”
“为什么不种。”赵鸣雁知道城里人过情人节都送玫瑰花,猜想那玩意应该很贵,但以白芙裳的财力,价钱应该不是问题。
“玫瑰代表爱情,我还渴望爱情,所以渴望有人送给我。”白芙裳脚尖跟随秋千摇晃频率,不时点在地面。
“玫瑰代表爱情……”赵鸣雁低声复述。
爱情这词儿离她太遥远了,什么锤子爱情不爱情,她根本不需要也不在乎。
话断在这里,赵鸣雁弯腰继续拔草,白芙裳被她转身前几秒的懵圈逗笑。
她知道赵鸣雁对有钱人意见很大,失眠是闲的,没胃口吃饭是闲的,独自生闷气是闲的,渴望爱情也是闲的。
人穷的时候有一点好处,就是以为所有的问题都能用钱解决,只盼着我再有钱一点就好啦,我肯定过得快活死啦,我永远也没有烦恼啦。
钱不能解决的问题不在穷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猜你现在肯定在说……”白芙裳卖了个关子,等她再次扭过头来。
“说啥?”赵鸣雁果然上钩。
她小腿往后一蹬,秋千荡起来,“你心里肯定在说,去沙场干一天活,你就不渴望爱情了,你只渴望水,渴望床,渴望天上下钞票。”
赵鸣雁“哈哈哈”笑起来。
白芙裳猛地刹住秋千,起身提起搁在一旁的纸口袋大步朝前走,“跟我来。”
赵鸣雁摘了手套扔在花圃边,“去哪儿?”
“你房间。”白芙裳冲她一扬胳膊。
来到后园一侧的保姆房,赵鸣雁洗过手,毛巾随意擦了把脸上的汗,站到白芙裳面前,她才从纸袋里取出一只脸盆大的毛绒玩具,“送给你。”
“我?”赵鸣雁指着自己的鼻子尖。
“就是你。”白芙裳说:“我在游乐园里买的,看到的第一眼就想起你,专门买给你。”
这是一只造型奇特的草绿色长毛怪兽,眯缝的眼,歪斜的嘴,表情相当拽。
手臂举起,两只大拇指贴着食指搓搓,赵鸣雁犹豫着接过,“为什么,这不是小孩玩的吗?为什么会送给我,为什么会想到我……”
“那你小时候玩过吗?”白芙裳问。
赵鸣雁摇头,“哪有那条件。”
“你现在也不是买不起。”白芙裳说:“但要是我不主动给你买,你肯定想不到买。”
“为什么,都一把年纪了,还买这种小孩的玩意。”赵鸣雁话是这么说,眼睛里却写满了喜欢。
她把怪兽娃娃按在床上摸,嘴里嘀嘀咕咕,“里头塞的什么呢,这么软,不是棉花吧,棉花也没这么软……难道有弹簧?没有,没摸到,是什么棉花这么软,还是海绵?”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白芙裳把娃娃抢过来朝她脑袋上砸过去,“是公仔棉。”
“公仔棉?”赵鸣雁说别把娃娃打坏啰,“为啥是公的?”
白芙裳笑倒在床上,赵鸣雁憨憨的一张脸还在追问不休。
她喜欢这个娃娃,她誓要弄清楚它为什么这么软,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长这一身绿色的长毛。
她见过公仔,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包括她曾经的丈夫。
在赵鸣雁还按着小怪兽公仔试图进行解剖时,白芙裳从床上坐起来,身体快速倾向她,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响亮的“啵”。
这间过分缺少陈设的小房间甚至响起了回音。
“啵——”
“啵——”
也可能是错觉,是长久空寂的心音在持续不绝。
赵鸣雁捂住脸傻在原地,空白的半张脸纸一样惨白,两只耳朵已经红到熟透。
原来人无论活过多少年月,表达爱慕时都是如此纯稚无邪,还是用小孩子那一套,用落在腮畔的一个吻,毫无杂念的一个吻。
几秒对视,白芙裳起身快速冲出房门,赵鸣雁僵立原地,痴傻望向手心。
那上面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口红印,是她亲吻过她的证明。
第 35 章 送你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赵鸣雁时常觉得自己老了。
她最美的年华蹉跎在同村那位江姓男人身上, 现在他拍拍屁股撒手而去,一起带入坟墓的还有她十几年的好青春。
到这把年纪,还有资格说爱情吗?
夜里赵鸣雁独自躺在小床上想事情, 想白芙裳说的爱情。
如果经历过真正的爱情, 还会产生渴望的想法吗?她正处在婚姻中,有合法带给她爱情感觉的男人,然而她依旧渴望爱情, 这也许代表她从未收获过爱, 或爱已被损耗。
总之, 她现在没有爱情可享受,所以渴望。
那我呢?赵鸣雁问自己。
人吃饱了, 睡踏实了,兜里有钱花了心才会落到实处,白芙裳是聪明人, 她给了她赚取面包的途径, 才来提醒她,你或许也可以跟我聊聊爱情。
然后, 是床上那只绿绒绒的小怪兽毛公仔, 翻个身,赵鸣雁把它搂在怀里, 白芙裳送给她这样一件孩子的礼物, 又献给她那样一个孩子的吻, 是否也是种暗示呢?
翌日晨起, 赵鸣雁给昆妲收拾房间时, 在桌面上发现小半瓶喝剩的芒果汁, 她把玻璃瓶收来洗干净,突发奇想去花园剪了朵那叫佛什么什么的花插进瓶子里, 趁着白芙裳洗漱,偷偷把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早饭时,除了昆姝,家里所有人都聚到餐桌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白芙裳莫名一句:“我收到了。”
刘姨和厨师各端着碗吃饭,没言语,赵鸣雁轻轻“嗯”了声,昆妲凑热闹,问收到什么啦。
白芙裳回答她,也是回答赵鸣雁:“小玫瑰。”
那叫佛什么什么的月季花跟玫瑰大致相像,却不能真正代替玫瑰,但她接受了,称它为小玫瑰。
昆妲歪着脑袋嘀咕,“什么是小玫瑰呀——”
“小玫瑰就是小玫瑰,是心上人送的小玫瑰。”白芙裳手指点一下她鼻尖。
此后,白芙裳的床头柜上,总有一朵新鲜的小玫瑰,养在芒果汁玻璃瓶里,从早陪伴她到晚。
白芙裳开始留意家里的垃圾桶,她想知道前一天被替换下来的小玫瑰去了哪里,她想把它们捡回收集制作成干花。爱情即使枯萎褪色也依旧存在。
但很遗憾,始终没有找到。
直到某日,白芙裳留意到赵鸣雁喝水的那只大茶壶。
800ml的塑料大茶壶,被洗净了黄褐的茶渍,瓶中漂浮一朵火红的佛罗伦萨。
傍晚时分,赵鸣雁刚拿着大水管给满园子的花浇过水,旋开水壶盖子,正吨吨狂饮。
白芙裳挥舞着双手朝她跑过去,往她面前一蹦。
她吓一跳,水洒出来,顺着下巴躺到衣领里,细长的脖颈小片湿漉,夕阳下晶亮。
白芙裳脸上是小女孩那种“抓到你了”的骄傲表情,手指头用力点,“好啊,我说那些换下来的小玫瑰都去了哪里,原来是被你捡来泡水喝!”
袖子擦过下巴和脖颈,赵鸣雁抿着嘴唇笑。
“你笑什么啊!”白芙裳腿迈开,再次站到她面前。
茶壶递过去,赵鸣雁说:“你试试。”
白芙裳盯着瓶口,“你想跟我接吻?”
赵鸣雁“啊”一声,不明白,白芙裳手指连戳她肩窝,“难道你不懂,什么叫间接接吻!”
“我确实不懂。”赵鸣雁说:“我乡下来的。”
“那我现在教你,你看好。”白芙裳抢过她水壶,仰头灌了两口水,嘴唇用力抿在瓶口,随后把唇印处转到她面前。
赵鸣雁手背掩唇偏过脸笑。
“快点!”白芙裳催促。
四处张望一阵,赵鸣雁就着她的手,稍弯下腰,嘴唇轻轻含住瓶口处淡粉的唇印,“叭”一声。
城里人的间接接吻,她学得很快。
暖橙夕光下她的脸半明半暗,轮廓深刻,那双多情的眼睛是倒映着晚霞的一汪深湖。
蜻蜓和蝴蝶四处寻找枝叶歇息,蝉还在叫,刚浇过水的花园湿漉晶亮,蒸腾出植物特有的草木香气。
白芙裳双手捧着水杯,赵鸣雁站在她半步开外,她们视线凝聚在瓶口那片小粉红。
“我没收了。”白芙裳捧着水壶保持原本姿势,木头人成精似的挪动着僵硬的四肢往回走。
快走出花园,身后一声喊:
“欸!”
白芙裳回过头。
赵鸣雁站在一大片盛开的月季、绣球和百合里冲她挥手,“到晚上就别喝了,泡一天了。”
“呸!谁喝你喝剩的水!小保姆,真把自己当根葱了。”白芙裳快步跑进房子里。
赵鸣雁“哦”一声。
蜻蜓落在她身边一株抹茶色百合细长的叶片上,听刘姨说,它的品种名叫作“童年”。
每一种花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区别于同一大类不同花色的名字。
那株爬满院墙原本叫佛什么什么的红色月季花,在凤凰路八号,在她们之间,又有了区别于其他佛什么什么花的名字。
它叫小玫瑰。
佛罗伦萨已经是很勤花的品种,一年两到三季开花,但到深冬时节,气温下降,花朵也日渐稀少。
就快要无花可送,白芙裳心里憋着坏——小保姆,这下看你怎么办!
赵鸣雁不慌不忙,生活照旧。刘姨早就离开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一个阿姨,她包揽除烧饭和接孩子上下学的所有家事,每天生活快乐而充实。
就快要放寒假,再过半年,女儿就可以接到身边来了。
终于,十二月下旬的某天,最后一朵小玫瑰被泡进大茶壶,白芙裳头天晚上就在琢磨怎么找赵鸣雁的麻烦。
这一晚她连觉都没怎么睡,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快天亮才朦朦睡着。
醒来时,她隐隐约约听见窗外在枝头歌唱的鸟儿,身子倏地弹起,抓起床头闹钟。
也是这时候,她怔住了。
床头柜上还放着那只芒果汁玻璃瓶,瓶里还是插了一朵小玫瑰。
毛线包缠铁丝,精勾出绿色的叶片,大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活灵活现。这是一朵手工的针织玫瑰花。
玻璃瓶下压了张纸条,黑色水性笔字迹略显呆笨:
——送你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小玫瑰捧在心口,白芙裳闭上眼睛,感觉到巨大的幸福的眩晕袭来,心口一汪浓稠的蜜。
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落,然情绪翻涌,眼眶已经睁到极致,再盛不下那么多眼泪,它们顺着眼尾滑落鬓角。
原来书本上描写的“幸福得落泪”,不是吹牛。
爱情发生得隐秘,也足够轰轰烈烈。
寒假昆姝回家,也感觉到了她们之间微妙的氛围。
漂亮后妈在对待她的亲生父亲和家庭保姆时,区别明显。
除夕前三天,常年失踪人口昆志鹏终于回归,昆姝看在过年的份上,纡尊降贵与家人同桌用饭。
也是这时候,昆姝发现后妈对亲爹已是一幅守灵的表情和姿态,好像昆志鹏是块行走的活墓碑,他乍然开口、动作,能都把人吓一大跳。大家总是习惯他不在。
后妹妹对亲爸爸也不如从前那样念叨得紧,她口中常出现另一个陌生女孩的名字,她整日里掰着手指头数,还有多少多少天,小水就要来了。
昆姝看着不声不响,对一切漠不关心,其实在暗地里一直紧密注视、观察。
保姆和后妈在饭桌上如常交流,她们很亲密,这份亲密也很合理,保姆每天都在家,尽心伺候这家里的人和事,后妈依赖她,后妹喜欢她,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昆姝完全局外人心态,她不以为意,甚至还暗暗幸灾乐祸。
这些隐秘的发现让她感觉又兴奋又快乐,以此来抵消沉重的课业,以及教室里每天写在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
年后,赵鸣雁收到老家寄来的几大袋山核桃、板栗、干辣椒,也给家里寄去从昆妲房间捡来的,她不要的裙子和发圈等杂物。
昆姝返校那天,赵鸣雁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塑料糖果罐,里面满满登登全是剥好的核桃仁。
赵鸣雁把罐子塞进她书包,拉链一直拉到底,还隔着书包轻轻拍了两下,“核桃补脑,你晚上学习累啊,就抓一把出来吃,能顶饿,又不会涨肚子,只是吃完要记得刷牙。”
昆姝想告诉她,核桃补脑是伪科学,别看它长得像颗脑子就说它吃了能补脑。但核桃的营养价值也不可否认,它富含蛋白质、油脂和多种维生素。
这些话在昆姝学问很多的聪明脑袋里过了一道,她张口,却无言。
保姆丰富的生活经验也不可否认,她剥核桃技术很好,果仁完整,她还知道晚上吃多会消化不良,会失眠,提醒她刷牙。
核桃寄来的时候昆姝在院里散步,包裹是她帮忙签收的,保姆抬个小板凳坐院里“梆梆”敲核桃的时候,她在楼上也听得见。但那时她完全没想到,核桃是剥给她的。
馋嘴的后妹妹肯定偷吃了不少,可还是有那么一大罐。
后妹妹偷吃的时候,保姆会怎么跟她说呢?
——“是给姐姐的,姐姐学习累,咱们给她多留点好不好?”
昆姝看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赵姨不像刘姨,不会总问她为什么想不开,也不劝她一定要跟家人和好,她像个班里那些大包小包扛着行李送孩子到学校、不太见惯世面又十分慈祥体贴的笨妈妈。
那些笨妈妈脸上是跟她一样笨笨的笑,昆志鹏发家前,她也有这样一个笨妈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自己活生生熬出病,然后大房子让给别的女人住。
昆姝提着行李箱走出家门,白芙裳已经懒得去接收她的白眼,委派了赵鸣雁,自己远远站在冬季萧索的花园。
司机把行李塞进后备箱,赵鸣雁送昆姝上车,“我知道你学校的地址,等元宵节的时候,我做些吃的给你送过去,好不好?”
“你在讨好我吗?”昆姝说。是不是察觉到我已经发现你们之间的秘密。
“我在讨好你啊,你是这个家的小主人嘛。”赵鸣雁笑眯眯合拢车门,冲她挥手:“再见。”
昆姝扭头去看,在车子拐到下一个路口前,她保持姿势不动。
凤凰树的叶子全落了,天和地光秃秃,昆姝揉揉酸痛的脖子,手隔着书包去摸里面那只鼓囊囊的大罐子。
元宵节,赵鸣雁果然带了几个大饭盒去学校看望昆姝,白芙裳在学校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赵鸣雁去把昆姝骗来,昆姝一进门就看见坐在床边的后妈和后妹妹。
昆姝转身想走,赵鸣雁堵着门,冲她幸灾乐祸笑,“来都来了,吃了再走吧。”
元宵节学校不放假,高三这一届,好多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带娃下馆子的,酒店里开钟点房的,学校门口吃露天席的……
不管穷的富的,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爱。
上午昆志鹏也给昆姝打了个电话,说给她卡里划了多少多少钱,说喜欢吃什么就自己买。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天她老婆和孩子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昆姝学校附近的酒店里。
昆姝电话听一半就挂了。
门被堵着,昆姝勉为其难坐到靠窗的小茶几边,赵鸣雁快步上前,两个保温盒依次打开,筷子给她搁在碗面上。
同时,她听见后妹妹两只小靴子“锵”地落地,从后妈怀里挣出来了。
推推鼻梁上架的眼镜,昆姝看见后妹妹甩着脑后两条小辫风风火火跑过来,背着手站在桌边,一言不发,只直愣愣看着她。
赵鸣雁退走,跟白芙裳坐到一起,小孩事大人不掺和。
昆姝没理,捞了筷子先夹只香辣虾,咬掉脑袋在嘴里慢慢地嚼。
连吃三只虾,昆姝看见后妹妹两片粉嘟的嘴唇半启,唇瓣亮晶晶,口水快从一边淌下来。
“真恶心。”昆姝扯一张卫生纸拍到她面前,“你怎么这么馋,你没吃饭?”
昆妲看着她,不说话,两只眼珠像准备干大事的,瞪出两个微肿的眼泡,想趁其不备偷一只。
赵鸣雁故意只拿了一双筷子,昆姝在装饭盒的布包里找一转没找到,把筷子拍在那张纸巾上,“自己吃,别说我虐待你。”
昆妲快速拾起筷子,夹了一只虾塞进嘴巴。
距离很近,昆姝看见只属于孩子的柔软粉嫩的口腔在眼前快速张合,伸出手捏住她下巴,从她嘴里把虾抠出来。
昆妲从小就是给伺候惯的,不懂剥虾,她被昆姝一通操作给弄得糊涂,正要发火,又因昆姝的恐吓闭嘴。
“割烂你的嘴巴!”
昆姝把油炸得毛刺刺的虾头虾尾去除,才重新给她塞嘴里,纸巾用力擦手,“要吃就自己拿手抓吧,像我刚才那样,虾头虾尾不吃。”
这个后妹妹从小就特别馋,她肯定是吃过饭来的,她不饿,就是馋。昆姝很了解她。
两个大人站在窗边小声说话,不知谈论的什么。昆姝飞快扭头望了眼,扯了张纸巾给后妹妹擦嘴,离近看她确实长得很漂亮,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昆姝与后妈和后妹妹关系彻底得到修复,是元宵节半个月后。
寄宿高中最高的那栋建筑,墙体上镶有“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八个大字那栋教学楼,高三某班的某位男同学自楼顶一跃而下,将年轻的肉.体粉碎,灵魂永远定格在十八岁。
这所高中从来以苛刻闻名,本地晚报、电视台竞相报道,学生家长在校门口哭天抢地,校内氛围一时比监狱还压抑沉重。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白芙裳和赵鸣雁商量,在学校附近租了套三居室,半个家搬过去,只为昆姝每天能吃到三顿热乎饭。
昆姝进门时,发现她们把她的四件套和搂惯的毛绒玩具全都搬过来了,有限场地内房间尽量布置得跟家里一致,包括窗帘和桌布的颜色。
后妹妹吧嗒着拖鞋四处跑来跑去,白芙裳站在阳台上打电话,赵鸣雁冲昆姝笑得比亲妈还亲,“怎么样,还可以吧。”
学校确实待不下去了,离高考没几个月却发生这样的事,学校走廊全部安装了金属防盗网,隔窗望出去的天空是冷硬的铁灰色。
宿舍楼夜半总看见手电筒隔着窗往里晃,原本常去喝风的天台大门前挂了锁,摔死过人的那块水泥地大家自觉低头避开,压抑沉默像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昆姝接受了赵鸣雁的好意,也接受后妈和后妹妹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只是因为搬家,后妹妹每天要起很早去上学,保姆牵着她出来吃早餐时,她困倦得眼睛都睁不开。
她今年小升初,同样很关键,昆姝有些不忍,但后妹妹总不能被独自留在别墅里。
是了,全家都搬过来了,昆志鹏有一阵没回家,还不知道他的老婆孩子连带保姆司机全跑了,家里的厨子被独自留在别墅,听说每天坐沙发上看电视,自己做饭自己吃,闲得屁股疼。
另有一点,昆姝很难不留意到,保姆和后妈是住在同一个房间。
三居室,她和后妹妹各一间房,保姆没地方住,只能与女主人共寝,当然这无可厚非,但她们的亲密不止于此。
厨房里炖菜,保姆夹了一筷子用手接着送到客厅,女主人从沙发上直起身子来,等她吹凉喂进嘴巴,抿唇细细咀嚼、感受,然后给出评价。
阳台上晾衣服,一个拿,一个撑,小声交谈,不时低笑,以为没人看见,快速拥抱过对方,手腕互搭在腰间,轻轻撞一下对方的额头。
晚自习放课后,她们哄睡小妹,总是结伴出现在学校大门口,远远看手牵得很牢,走到近前已经松开,肩膀和肩膀之间分得很远。
昆姝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这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最满足的一段时间,自母亲病逝后,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这是一个完美的四口之家,性别并不重要。她想要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氛围,而她们恰好提供。
这两个女人偷跑这里约会来了。昆姝默默想。
在她们搬到学校附近的小区一周后,昆志鹏终于回家,也终于发现她的老婆孩子不见了。
“你还记得你有老婆孩子啊。”昆姝在阳台上跟他通电话。
说什么呢?事情的经过,质问,还是她对于后妈和保姆的新发现。多说一个字昆姝都觉得是浪费时间,她直接挂断电话。有这时间不如多写几张卷子。
昆志鹏在晚饭时抵达,白芙裳坐在沙发上辅导孩子作业,赵鸣雁在厨房做饭,昆姝刚放学回来,嘴里叼一根叉水果的牙签给他开了门。
“都在啊。”昆志鹏站在大门口抹着额上汗珠。
昆姝漠然移开视线,转身回房。
那天晚饭昆志鹏留在新家吃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只有不明所以的昆妲还愿意同他讲话,赵鸣雁对他只有下属的疏离客气。
昆志鹏讲了很多话,大致围绕愧疚和检讨,他想把家人都接回去,白芙裳拒绝,把昆姝抬出来压她,“她们学校高三学生跳楼你不知道?”
昆志鹏才“啊”一声,“什么时候的事?”
白芙裳冷笑,“满城传得沸沸扬扬,电视新闻都播烂了,就你不知道。”
昆志鹏说他确实不知道,“我出差去了嘛,你知道的,我在外地,那边一个项目。”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白芙裳无所谓的态度,她把昆妲的数学作业本捡起来看,“宝宝,你这道题再重新算算呢——”
昆志鹏一直待到昆姝出门去上晚自习,这套小小的三居室容不下他尊大佛了。
赵鸣雁送他到楼下,他从皮夹里掏出一捆钞票,拜托她好好照顾他的妻女。
“不用了。”赵鸣雁谢谢他的好意,心中对他有几分可怜,但仅是一瞬。
或许经营个几百人的大公司,比经营个巴掌都用不完的小家庭更容易些。
小小四口之家度过了高考前甜蜜又温馨的几个月,昆姝与后妈和后妹妹之间的关系,也在这几个月奇异得到修补。
赵鸣雁之后几年都很是为此得意,那时她还不知,自己将会在更远的未来因此感到深深的懊悔。
如果她没有多管闲事,非要把这对后天的母女凑到一起,昆家出事后,走投无路的白芙裳为了昆妲,或许会放下身段和骄傲求助于她,而不是倔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昆姝身上。
从小就又聪明又厉害的昆姝啊,白芙裳花了十几年时间才和她做成一对真正的母女,她怎么舍得丢下她的女儿。
为了一个母亲的尊严,她最终把自己逼向绝路。
那时她们如何能想到,所有象征幸福的开端,竟是决然走向毁灭的第一步。
第 36 章 强人所难,别有情趣
掰着手指头算算, 距离那场遥远的不欢而散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甚至在之后更远,各自奔赴前路的她们,也未曾想那竟是诀别。
时间的力量无穷大, 点滴流逝间, 细小微茫难引人注意,于是人们总把一切都安排到以后,毫无负担肆意挥洒此刻。
前人诸多痛彻心扉的警醒词句, 口舌翻滚间, 未曾亲历, 也咀嚼不出滋味。
谁又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即使给出一万种假设, 病例本上早已书写的结局也不会有更改。
恐惧源自未知,快乐也源自未知,未知生死, 未知祸福。
高考前几天, 昆姝放假,小小四口之家又搬回别墅。
昆姝还别扭着, 对白芙裳张不开嘴喊妈, 称谓常用“喂”和“欸”代替,几次假装路过走到白芙裳面前, 像故意拿石头丢人的捣蛋鬼, 飞快丢下一句“对不起”马上转身跑走。
白芙裳没什么所谓。
起初, 急于修补与昆姝之间的关系, 只是为了在昆志鹏面前证明自己。
她甘愿把自己当一桶乳胶漆, 试图把家里关于昆志鹏前妻的所有覆盖, 墙上的钉子洞填补,脚印、蚊子血和不知由来的五颜六色污垢都粉刷换新。
现在她想通了, 何必呢?昆志鹏算个逑。
“真是草他娘的蛋。”白芙裳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小腿用劲儿,身体荡远,鞋尖浅浅在地上磨,又止住力道,朝一侧探身,“人真奇怪,当初千方百计想拿到的东西,死活够不着,后来觉得累了烦了,想放弃了,又不劳而获了。”
“什么不劳而获。”赵鸣雁从花丛里直起腰来,手腕擦一把额头的汗,“陪她念了几个月的书,每天嘘寒问暖,能是不劳而获?”
“陪她念书的是你,嘘寒问暖的也是你,活又不是我干的。”白芙裳哼哼两声,“我也不是为了她去的。”
“那你为什么去的。”赵鸣雁随口接道。
“你说为什么去的。”白芙裳朝她歪一下头,送出个很魅的笑。
赵鸣雁不说话了。
如昆姝亲眼所见,过去几个月,她们确实每天都在约会,也每天都歇息在同一个房间,却并没有发生昆姝那颗只会死读书的脑袋想象不出的粉红纠缠。
赵鸣雁是睡在地上的。像古时候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丫鬟,与小姐形影不离,夜里歇在小姐床边的脚踏上。
小姐夜里一起身,脚踩在丫鬟侧卧支棱起的胯骨,丫鬟就自动醒来,掀被爬上床,替小姐抚着心口嘘寒问暖。
事实完全相反,赵鸣雁睡眠太好了,入睡快,不易醒,能一觉睡到大天亮。
白芙裳头天夜里还盼着她们之间能发生些什么,被子只盖一半,拧腰扭腿凹造型,空调风吹得半身都僵了,探身一看,姓赵这老娘们儿睡得跟死猪似的。
到第二天晚上,白芙裳借口失眠,要她哄睡,她耐着性子聊了五分钟,趁人不注意,眼一闭头一歪,又睡死过去。
白芙裳想借机玩弄她一番,骑在上面对着个只会喘气的活死人,也并不十分情动,只能作罢。
现在回家了,赵鸣雁搬回保姆房住,事情仍毫无进展,白芙裳有点耐不住性子了。
“你过来。”白芙裳坐在秋千上冲她勾手指。
赵鸣雁起身摘了手套,脚尖拨开地上一只除草的小钉耙,抬步朝她走去。
白芙裳握住她削薄如刀的一侧肩膀,手指头软软地捏,“江饮应该考完试了吧。”
“考完了。”赵鸣雁点头,微欠身,干活出了汗,怕身上气味不好,躲着她。
“我不嫌弃你,再说你也不臭。”白芙裳攀着她肩膀往里拉,把她扯到身边来坐好,“女人再怎么出汗都是香的,香汗淋漓,知道不?”
赵鸣雁在秋千上坐实,白芙裳两手按住她的肩,下巴垫上去,“我最近帮你打听了,孩子学籍在乡下,要转到市里,不太容易。”
前阵子赵鸣雁给她出主意,到寄宿高中附近租房照顾昆姝,尝试让这对母女和好,为的就是现在。
虽说白芙裳一早就答应帮江饮安排学校,但赵鸣雁向来谨慎,凡事喜欢多手准备,以防万一。
果然,这女人要使幺蛾子了。
赵鸣雁顺着她意思,“那怎么办,是不是要花钱?”
“钱我有的是,要只花钱就能解决,倒还容易。”白芙裳往她耳朵边吹气,看血色点点自耳廓蔓延,好玩“嘻嘻”笑,“你好容易耳朵红。”
赵鸣雁木着脸不说话,等她下一句。她两根手指捏一下人家软软的耳垂,沿下颌线缓缓滑至唇际,“表情这么严肃,装得倒是挺正经的。”
白芙裳发现了,赵鸣雁是妥妥纯情挂,乍然听见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能让她不自觉地皱眉头,闲来坐在一起看电视,里头演员亲嘴,她都会借口喝水提前走开。
“你以前没谈过恋爱?没谈恋爱直接结婚?”白芙裳对她过往感情经历很好奇,“就没有人对你说过‘我爱你’吗?”
“你刚才说学校,我能帮上忙吗?”赵鸣雁提醒她别忘了正事。
“急什么。”白芙裳顺着她胳膊一直摸到手腕,手指细细摩挲在内腕皮肤,“要上好学校,除了花钱,还得走人情。而我这个人一向好面子,不太喜欢求人,这可真是难为我了……”
“那怎么办。”赵鸣雁真诚发问。
“看你表现啰。”白芙裳在她手心里画圈圈,“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你对我到底是下属对老板的迁就,还是真的喜欢,还是为了孩子在委屈求全呢?”
“你喜欢哪一种就是哪一种。”这几个月进展飞快,赵鸣雁早就摸熟她了。
“我喜欢最后一种。”白芙裳再次抚上她的脸,“强人所难,别有情趣。”
赵鸣雁轻轻“啊”一声,“那我该怎么办,我要挣扎吗?”她把脸偏向一边,“太太,别这样——”
白芙裳伏在她肩上笑。
那时候她们其实都不当真,没结果的事何必当真。都是三十好几的人,小半生的人情世故打磨得八面玲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心里清楚得很。
可正是因为这份不可能、没结果,反倒无所顾忌起来,借这份“特权”和“委屈”来抒发自己。
“在哪里?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白芙裳同她商量。
“我的房间小。”赵鸣雁说。
“小的才好嘛,不然你老是离我远远的。”白芙裳口吻已经是情人间亲昵的埋怨。
赵鸣雁态度坚决,“以后孩子要住进来的,还是稍微区分一下吧。”
“那我就依你。”白芙裳捏捏她手指。
“有个事。”赵鸣雁还有顾虑。
白芙裳嗓子里“嗯”一声,示意她说。赵鸣雁转过脸,“这事犯法吗?”
“不犯法。”白芙裳认真科普,“顶多说你这个人道德有瑕疵。”她顿了顿又问:“你介意自己道德有瑕疵吗?”
“我不介意。”赵鸣雁一本正经。
话说完,两人起身,同时左顾右盼,又互相搀扶着笑作一团。
“有什么了不起!”白芙裳揽住她的胳膊,“他们行!我们凭什么不行!”
赵鸣雁挺直背,以昭示自己足够光明磊落。
晚饭后,家里的活干完,赵鸣雁回保姆房洗过澡,坐在靠墙的一张小桌面前试着打扮自己。
她桌上有一些化妆品,是白芙裳给的,她不太会用,只涂了层口红,末了觉得太招摇,用纸巾擦去大半,盯着镜子看一阵,抿抿唇,又担心颜色太浅白芙裳看不出来,误会她没有准备,又擦了一遍。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注意到眼尾微微扬起的愉悦弧度,猜测这大概就是白芙裳口中“恋爱”的感觉。
别样的欣喜、甜蜜。陌生又新奇。
十几年的婚姻并没有让她们体会到爱,在那个年代,没有爱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大家更在意婚姻中取得的实惠,并不是玄而又玄的感情。
赵鸣雁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为什么会想到结婚呢,为什么是结婚之后才想到离开家去城里打工赚钱,而不是像男人那样独自背上行囊离开,并夸下海口要娶个城里女人。
是女人身上没长腿吗?
她现在去想,太奇怪了,周围人结婚,她也跟着结婚,周围人生孩子,她也跟着生孩子。她不仅没长腿,还没长脑子。
女性意识的崛起之路缓慢而沉重,在父权社会强压下,每一次抗争都异常艰难而孤单,更要说服自己去破除社会以及自身画地为牢的规训和偏见。
赵鸣雁走出房间,走在通往别墅的鹅卵石小径上,隐隐察觉到自己想通了什么。
想通的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里,还夹杂一丝无所顾忌的报复。
带着点狠劲儿,报复她过去十几年的浑浑噩噩。
推开虚掩的大门,合拢,反锁,赵鸣雁关闭头顶那顶巨大的水晶吊灯,借手机电筒光无声无息走到二楼。
房间门也为她虚掩着,在走廊投下一线暖黄的光。
推开门,赵鸣雁走进房间,入目却空无一人。
她迟疑开口,“太太?”
白芙裳从门后跳出,双手作爪,“哈!”
侧肩关闭门,赵鸣雁捏住她一只手腕,“你吓我一跳!”
白芙裳马上发现她的变化,“你擦口红啦?”
赵鸣雁抿唇偏过脸。
白芙裳追问不休,“是为了我?”
“试一下。”赵鸣雁扯着衬衣边往下拽,十足乡下妹,“难道你没打扮。”
“我没有,我都没有化妆呢。”白芙裳说。
赵鸣惊诧抬脸,“为什么!”她的控诉都在眼睛里——难道我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难道我不值得你打扮!
意料之内的反应,白芙裳下一句台词已经准备好:“因为我担心你把我的脸亲花!”
反应两秒,赵鸣雁颇感到无语地望向她。
白芙裳扶着她肩膀笑不停,清清嗓子,手握拳假装举了话筒送到她面前,“采访一下,什么心情。”
“哪种心情。”赵鸣雁面无表情。
她们的游戏还在继续,白芙裳歪头想想,“第三种心情。”
第一种是无可奈何,顺水推舟再稍带点享受;第三种是强人所难,别有情趣。
赵鸣雁沉吟几秒,“其实我是第二种。”
“第二种是哪一种?”白芙裳明知故问。
她总是羞于说爱,这种情形下更难宣之于口。低垂的睫毛随起伏的气息缓缓扇动两下,她往前一步,学她,躬身偏头在她唇角落下轻轻一吻。
“是这种。”赵鸣雁转过身去,脸对着门说。
第 37 章 我还怕你不要我呢
大风天, 郊外的墓园,碑前一束火红的玫瑰,颜色血一样的深沉、浓稠, 凝聚分别这许多年日日月月的等待和思念。
下午三点, 日头最是毒辣,寂寂墓园中,唯有虫鸟陪伴茫茫滞魄。
“你会感到寂寞吗?”赵鸣雁启唇, 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觉得这时候应该哭一哭, 却不太流得出眼泪, 时间逐渐将她打磨得坚硬而冷酷。
身材微胖的中年销售顶着烈日小跑到她面前,“刻碑的师傅说晚点能过来, 墓碑上有什么要写的,太太可以抄一份给我,您要没时间过来看, 咱们可以留个联系方式, 到时候我给您拍张照片。”
“不要叫我太太。”赵鸣雁没什么表情的脸转向他,“我不是什么太太。”
“啊?”销售愣了下, 同时脑袋中疯狂搜索恰当称谓, 他张嘴,舌尖抵在下牙僵了好一会儿, 才斟酌着:“那老板您看, 明天有没有时间过来看, 今天要等的话, 估计得挺晚。”
“我可以等。”赵鸣雁抬步走下石阶, “他什么来, 什么时候刻好,我什么时候走。”
销售快步跟上, 连声应好,裤兜里摸出手机准备打电话,“我现在就催他,我让他快点来。”
平地树荫下的石桌边,昆妲和江饮同时起身,赵鸣雁落座,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墨镜戴上,面朝山巅,“我要在这里等刻墓碑的师傅来,你们可以先回去,自己手机上叫车。”
“回哪里?”江饮问。
“随便你们。”赵鸣雁音色毫无起伏。
江饮和昆妲对视一眼,昆妲轻轻摇头,江饮说:“我们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赵鸣雁没说话,算是默认。
气氛低沉,三伏天的大太阳也无法穿透的晦雾,昆妲和江饮蹲到石桌后的花坛边上,很默契用手机进行交流。
江饮:[我妈好像心情不太好。]
[显而易见。]昆妲回复。
手机提示音太大了,两人对视一眼,再次默契静音。
江饮说:[白姨在的时候,有没有跟你提过我妈妈。]
昆妲说:[我们很少提起以前的事。]
江饮攥着手机,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她眼睛盯着屏幕,感觉有点发酸,熄屏,两条胳膊半抱着膝盖,下巴枕上去,看妈妈倔强挺直的后背。
这个角度很难察觉到她的佝偻,她用墨镜遮住眼睛,不想要人看见她的脆弱。
“我们去附近走一走吧。”昆妲从石台上跳下来,拍拍褶皱的裙边。
江饮一条腿伸直,踩在地面,另一条腿紧跟着,站实了,她冲着妈妈背影说:“我们不走远,就周围转转。”
销售走了,说是去大门口接人。赵鸣雁没说话,像是想事情入了神,她身后两个年轻女孩对视一眼,前后脚走开。
墓园很大,四周山丘,中间平底,像一只碗。穿行间,看大理石碑面上镌刻的姓名和生辰祭日,放眼,一队队一列列,如此庞大的数量,却如此空寂、沉默。
五岁的儿童、十七岁的少女、二十五岁的男青年……
三十三岁,或已做了妈妈;四十八岁,又是谁的父亲;合葬位的老夫妻,另一半墓碑只刻了个名字,还没刷漆,碑前有一束新鲜的白菊花,还有瓶没开封的二锅头。
他们的亲人都经历了同样的悲伤。
江饮有点走不动了,站到路边一棵大槐树的树荫下。昆妲来到她身边,以沉默相伴。
她们对视一眼,想说点什么,同时张口,又同时闭拢嘴巴。她们不约而同朝着来时路看去,赵鸣雁摘了墨镜,两手撑额伏在桌面上抽泣,双肩剧烈颤抖。
心脏的跳动沉重而缓慢,血液像是凝固了,她们颇感到无力地蹲到地上,被这巨大的沉默击中,也如同死去。
江饮更深刻感受到自身的幸运,她的人生是如此顺遂、平安,她以为的‘失去’在真正的死亡面前是多么幼稚和渺小。
等到五点,刻碑的老师傅才提着工具包姗姗到来,其实墓园可以机器刻碑,速度更快,成本也低,但赵鸣雁坚持要人工,销售也尽量满足她需求。
赵鸣雁在销售提供的表格写下逝者姓名和生辰,笔尖落到祭日那一行,她长久僵立不动,手腕颤抖着,眼泪大颗大颗从墨镜下滚出来,她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颤音。
“妈。”江饮抱住她,昆妲接过她手里的笔,继续填写表格,交给刻字师傅。
赵鸣雁瘫倒在地上,把脸埋在女儿怀里,手揪住她衣摆一小片布料,终于难以抑制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江饮用力抱紧怀中颤抖的身躯,她不知她心中是怎样的绝望悲戚,她只感觉到她湿漉的眼泪,那些眼泪蜇得她胸口也阵阵的疼。
墓园里响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
这时节天暗得很迟,到六点半太阳还没落山,红红的一颗鸭蛋黄挂在山巅。
赵鸣雁已经止住眼泪,她松开江饮的手独自朝着山上走去,来到刻字的老师傅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老师傅点点头,她直起腰,安静站立在旁等候。
到七点,天半暗,碑字镌刻完毕,墓前也打扫干净,她们在狂卷的大风中默哀,站立不动。
昆妲和江饮同时注意到碑右下角三个小字。
碑上只有那三个字刷了红油漆。
——小玫瑰。
天彻底黑透时,她们离开墓园,赵鸣雁坐在车里,手握着方向盘,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江饮和昆妲坐在后面,等得久了,江饮担心她状况,朝前探身,“妈,要不叫个代驾吧。”她也不会开车。
似才想起来什么,江饮望向身侧昆妲,“你会吗?”
昆妲摇头,她也不会。
“不用。”赵鸣雁启动车子,“我能开。”
车子上了高架桥,道路笔直,平坦宽阔,城市空寂的天两旁车灯飞快倒退,像飞逝的流星。
无声的悲伤凝聚,长久的沉默,风从大开的车窗里灌进来,吹乱了头发,吹干了还来不及流出眼眶的泪。
快驶入市区时,赵鸣雁才低而哑的一句:“我先送你们回去吧。”
“好。”江饮撑着坐起,望向身边昆妲,她头抵着车窗轻点两下。
晚高峰持续,主干道堵塞,车子走走停停,车窗外城市灯火璀璨,人声喧哗,更衬出车里那份压抑的死寂。
她们彼此都有些无话可说。
车子终于走到熟悉的大路上,就要回家了,昆妲坐直身体,抓住江饮始终摊在身侧等待交握的手。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昆妲身体朝驾驶座倾靠,太久没说话,她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妈妈的部分遗物我还留着,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需要。”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
后面车很凶地按了两下喇叭,赵鸣雁“哦哦”点头,重新发动车子。后面车驾驶员超车时冲她们骂了句脏话,她们无动于衷。
车子驶进小区时已经快十点,赵鸣雁跟着她们一起上楼。
江饮打开房门,客厅灯亮,赵鸣雁没有换鞋,直接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在哪儿?”
赵鸣雁听见她们嘀嘀咕咕。
昆妲说:“包呢?”
江饮回答:“隔壁老太太家。”
“东西也在里面?”昆妲有点生气打了她一下,“丢了怎么办?”
“谁让你老吓唬我。”江饮小声埋怨着走进卧室,“我单独放抽屉里的。”
“我吓唬你什么了?”昆妲追进卧室。
声音小了,听不清了。
赵鸣雁心里空空的,满是回音。她们吵架都那么像,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她多可怜,她只能在她女儿身上找她的影子。
半分钟后,她们推搡着从卧室出来。
赵鸣雁被泪浸透的一双眼抬起来,她看到了一朵红玫瑰。
手工制作,绿色的毛线和铁丝是枝干,红色的毛线是花瓣,颜色不曾消退,经岁月沉淀,更显深沉。
是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送你永不凋谢的小玫瑰。”
“我们搬了好多次家,丢了好多东西,只有这朵玫瑰,妈妈每次都带着,用玻璃瓶插在床头柜上。”昆妲说。
赵鸣雁起身接过,脸上展露出笑容,她艰难维系着最后的体面。
“谢谢你啊。”她像是痛极了,却极力压制,努力睁大眼不让泪落。
“太晚了,我应该走了。”她把那朵玫瑰捧在心口,提起包匆忙逃离。
江饮想追出去,昆妲拉住她手腕。她们站到阳台上,看她路灯下瘦长的影子快速移进车内,车门“砰”一声响。
黑暗像潮水将她淹没,她单薄的身体蜷缩车后座,指骨攥紧了那朵小玫瑰,心脏的跳动每一次都牵扯起深藏骨缝的痛意。
回忆如刀,片片凌迟,也像一双温暖的手,抚慰、治愈伤口。
钞票、房子、贵重首饰,物质冰冷无情,她只能靠回忆过活。
她长久趴伏在车后座,沉溺虚幻,不愿醒来。
她们第一次分别,是江饮来到凤凰路八号别墅一周前。
赵鸣雁佝在床边收拾行李,给老娘买的补品、新衣先装进行李箱,最后才是自己的几件随身衣物。
白芙裳双手抱胸靠在门边看了阵,突然大步冲向她,把箱子里她叠好的衣服扯出来,胡乱丢到床上。
“哪需要带那么多衣服,你要去多久,接到人直接长途站买张票不就回来了?”
赵鸣雁无奈望向她,“总得陪老娘住几天,她一年到头都见不到我几次。”
“那我前面三十几年都没见过你呢!你一生下来,你们俩就大眼瞪小眼,我的时间哪有你们多?”白芙裳质问。
“你乖嘛。”赵鸣雁哄她,“我给你带老家的土特产。”
“谁稀罕。”白芙裳撇嘴,一拳一拳捶她的大腿肉,“我看你就是想跑。”
赵鸣雁失笑,“我能跑到哪里去,我要回来的,我的命脉都捏在你手里呢,孩子的学校,我半个月的工钱,你早就牢牢捏住我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难过。
很多很多年之后,赵鸣雁也惊诧自己当时的未卜先知。
“我哪里会跑,我又能跑到哪里去,我还怕你不要我呢。”赵鸣雁冲她哀戚一笑,“你哪天要是把我扫地出门了,我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为什么要把你扫地出门?”白芙裳又用力捶了她一下,“你信不过我?”
她睫毛下凝聚出浓浓的哀伤,尽管白芙裳曾无数次向她承诺:我不会不要你。
“我拿你没办法的。”赵鸣雁把她扯乱的衣服捡起来重新叠好,“你要是真的不要我,我能拿你怎么办。”
第 38 章 小狗进城
江饮一大早就起来了, 蹲在后院井沟边洗了脸刷了牙,把昨晚剁好的青菜混着棒米面制成鸡食,舀在鸡食槽里, 趁着鸡们吃饭, 从鸡窝里偷了两颗蛋。
她点火烧灶,先把蛋煎出来,跑出房子跳到院墙边柴堆上去看, 外婆已朝小路尽头那棵大核桃树下拐来了。
跳下柴堆, 江饮进屋往开水里下了两把挂面, 煮七分熟的时候丢把洗净的青菜下去,大碗端出来, 简单做了两个碗底,拌些昨晚的剩菜,面捞起端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
她再次跳到柴堆上去看, 外婆正站在刘丽丽家门口跟刘丽丽她妈说话。
“外婆!外婆!”江饮扯着脖子喊:“吃饭啦!”
外婆“哎”一嗓子, 健步如飞朝家跑来。
她们家院坝扫得很干净,鸡们在靠墙的圈里吃饭, 人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吃饭, 旁边一棵桃子树快长到房顶,桃子还挂青, 吃不得。
“你妈今天要回来了, 你东西收拾好了吧。”外婆问。
江饮咬着面条轻轻点头, 等嘴里吃食全咽下, 才发现胸口不小心溅了一小块辣椒油, 她跳起来就要去洗, 外婆叫住她,“你吃完才洗, 万一又溅上。”
“对哦。”江饮傻笑。
“憨头憨脑的。”外婆说她:“到了城市里,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江饮说。
“好好读书,挣大钱,以后把你外婆也接到城里去享福。”外婆把她碗里的煎蛋捞走,“跟你妈去城市里吃香的喝辣的,剩下这半个蛋给我得了。”
江饮问菜叶子要不要,外婆说不要,江饮又给她夹了两箸面。
外婆说:“你看看,我欺负你,你都不知道,还上赶着。”
江饮还是傻笑,“外婆不是欺负。”
吃完饭江饮收拾了碗筷,去后院水井边洗衣服,她揪住襟前一小块布料,肥皂擦擦,旧牙刷来回磨蹭两下,手掬了水淋干净,那块油点子就没有了。
只是水湿了衣服贴到胸口和肚皮,感觉冰凉凉的,她又找了块干毛巾洇洇。
身上这件袖子带两个花边的短袖是上个星期外婆带她去集上买的,她觉得样子有点土,但外婆说好看,她暂且相信,今天妈妈要来接,她就穿这身去。
洗完了衣服,江饮还不走,蹲在水井边对着井口说话。
现在家家都通自来水了,她们家也不例外,但她还是习惯用井,洗衣裳洗菜都用井水。外婆说这口井跟她有缘,她从小就爱对着它讲话。
井口半米多深,四四方方,上面天然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为它遮挡雨水和尘泥,江饮把脑袋伸到井里去。
“小井,我就要走啦,我妈妈要接我到城里去读书啦,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呀!”
小井马上就答应她了。
“想我呀——”
“我呀——”
“呀——”
井中细小的回声。
“好,一言为定。”江饮蹦跳着跑开。
赵鸣雁来得很快,江饮胸口那块水印子还没干透她就来了,同行还有个漂亮阿姨。
简直漂亮得不像话,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
江饮害羞,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那时她不知道,像这么漂亮的,凤凰路八号别墅里还有一个。
“小水,过来。”赵鸣雁冲江饮招手,“来跟你小白阿姨打招呼。”
江饮掩着胸口那块湿漉的水印子慢吞吞挪过去,小白阿姨摸摸她的头,转脸跟赵鸣雁说话:“跟你长得真像。”
不止是脸貌像,还有同出一辙的憨傻劲儿。
“衣服怎么湿了呢。”白芙裳手指轻轻抚过她胸口那小块水印子。
“就干了。”江饮侧身身子躲,两只耳朵红起来。
白芙裳掩着嘴唇“嚯嚯”笑,“赵鸣雁,你看你女儿,她看她耳朵。”
江饮掩水印子的两只手改去捏耳朵,她的耳朵怎么啦?
“她胆小,你别吓着她。”赵鸣雁轻声。
“来,大妮子,吃水果。”外婆端来一盆洗净的小西红柿,“自己家栽的。”
小白阿姨跟妈妈和外婆坐到桌边去,江饮藏在树后面听她们说话,才知道小白阿姨是妈妈的老板,妈妈现在给她家做事呢。
她们开车来的,车子停在很远的地方,走了一大截山路,昨晚下过雨,鞋上糊得满是泥。
赵鸣雁进屋去找了两双塑料拖鞋换,脏鞋放一边说待会儿洗,江饮蹭过去,偷走她们的鞋,拿到旁边捡根小树枝沿着鞋边刮。
“你看你女儿。”
江饮听见她们小声说话,没抬头,继续刮自己的。
“胆小。”妈妈的声音。
“妃妃肯定高兴坏了,惦记好久了。”小白阿姨的声音。
妃妃是谁,听起来像个女孩名字,她惦记啥呢?江饮佝着脑袋想。
鞋上泥巴刮完,江饮趁她们不注意,两手提着偷偷溜到后院,找了塑料鞋刷子蘸着水细细地刷,最后洗干净的鞋给晾到前院太阳底下去。
“你过来。”小白阿姨冲她招手。
江饮两只手揪着衣服边挪过去,小白阿姨身上暖融融的香气扑过来,她毫不见外把她搂在怀里,“以后就去我家住了,跟妃妃一块玩。”
“妃妃是谁。”江饮忍不住好奇。
“是我女儿,她等你好久了,她肯定会喜欢你的,你也会喜欢她的,到时候你们要好好玩。”小白阿姨摸着她的脸蛋说。
江饮忐忑起来,妃妃是妈妈老板的女儿。
赵鸣雁想在家里多住两天,陪陪妈,江饮听说后马上把新衣服换下来洗了,她心里也安定下来,多出来的时间可以好好想想怎么跟那个叫妃妃的女孩相处。
或许可以给她准备些见面礼,江饮躺在床上想,准备什么呢,她没什么好玩的,于是求助小白阿姨,问妃妃喜欢什么。
“什么都不用准备,直接去就行。”白芙裳半开玩笑说:“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就是最好的礼物——”江饮嘀嘀咕咕走开。
赵鸣雁已经习惯白芙裳对什么都是玩的态度,这位城里来的阔太太很是大气包容,不介意乡下的泥巴路,不介意睡硬板床,也不介意被毒蚊子咬,兴致勃勃跟她们爬山、挖笋、雨后采蘑菇,玩得不亦乐乎。
但赵鸣雁知道,她只是图新鲜,她不介意只是因为她不必久住在这里,她只是来玩的,她有自己的家,没有凤凰路八号的大别墅,还有凤凰路九号、十号。
白芙裳打小就是城里姑娘,乡下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新鲜死了,好玩死了,本来大家说好一起回去,结果第二天下午吃饭的时候,她接到个紧急电话,说昆志鹏摔断脚脖子进了医院。
“我不能不管吧。”
她们在隔壁屋说话,江饮在自己房间看书,不是有意要听,她们说的话是自己非要钻进她耳朵里来的。
“当然,你们毕竟是夫妻。”妈妈的声音很和气,又有点陌生,像在街上跟人问路。
“你生气了?”小白阿姨的声音,伴随床板“嘎吱”一声。
江饮可以想象她的动作,她说话时喜欢搂着人胳膊。
“怎么会,且不说他的身份,就是大街上随便一个人摔倒,我也会帮忙搀扶,帮忙打120的。”
“我希望你不要生气,为了孩子,我也不能丢他不管的。我不回去,昆姝会怎么想?我们才刚和好没多久。”
“太太你误会了,我真的没生气,你愿意陪我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你又叫我太太了。”
“不然我叫你什么呢?”
之后是沉默。
江饮觉得再听下去有些不好,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当天晚上,住在镇上招待所的司机把车开回来,赵鸣雁和江饮打着手电将白芙裳送到大路口。
白芙裳的脸从车窗里探出来,当着司机的面,却不好说什么,只轻轻捏了捏赵鸣雁的手。
车窗关闭,车子发动,赵鸣雁直到车子完全没了影才牵着江饮的手回家。
“妈妈。”江饮小声叫她。
赵鸣雁“嗯”了声。
“我们还去城里上学吗?”江饮感觉有些不安。
“去,当然去。”赵鸣雁说到这里,捏紧孩子的小手,“有些话,我得交待给你了。”
“妈妈你交待吧。”江饮很乖。
“我是保姆,你是保姆的女儿,对主人家,不要有太多的非分之想,你是去城里读书的,不是享福的,也不是跟人谈恋爱的,知不知道。”
山里的夜好暗、好静,人家户的电灯光亮不足以穿透重重黑暗照亮她们脚下的路,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走上坡路,江饮耳朵里是自己很重的呼吸声和妈妈郑重的叮嘱。
“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江饮说。
那时候她还不懂谈恋爱是什么意思,等她长大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她们都为自己的非分之想付出了惨痛代价。
又在家待了两天,赵鸣雁带着女儿辞别了老娘上路,搭村里人的摩托车到镇上,又转大巴到县里乘火车。
那是江饮第一次离开家,她趴在车窗边往外看,心里激动又忐忑,不停去想象那个叫妃妃的女孩。
可到真正见面的时候,江饮还是吓了一跳,她头发那么长,皮肤那么白,眼睛那么大……
即使是蹲在旁边略带嫌弃捏着鼻子说“你好臭”,江饮也一点不觉得她讨厌。
她像只干净剔透的水晶娃娃,又那么香那么软。
从此江饮把她的水晶娃娃高高供奉起来,从此妃妃就是她的小主人。
她决心对她百依百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会把她的话当圣旨。
第 39 章 找到我,抱住我
“你为什么还要自己带洗脸盆。”昆妲手指头“梆梆”在搪瓷盆沿上敲, 这种老古董她只在电视里见过。
“外婆给拿的。”江饮洗过澡了,湿漉的头发还挂在肩膀上滴水,两手交握身前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她审问。
“难道我们家会不给你盆洗脸?”昆妲拧了眉毛望过来。
“我不知道。”江饮细声细气。
昆妲在盥洗池前又举起江饮炸毛的牙刷, “你怎么能把东西用成这样?”
江饮冲她有点难为情的“嘿嘿”一笑。
父母常年在外务工, 只有过年才回去住上个十来天,知道给娃买衣服买鞋买袜,日常生活中的缺失却是需要时间和耐心慢慢发觉的——比如炸了毛的牙刷。
这些连外婆都没发觉的细节, 昆妲只一眼就挑出来了。
“都脆了, 掉渣了。”昆妲从口杯里抽出牙刷, 扬手就给丢到卫生间垃圾桶。
江饮低呼一声,想弯腰去捡, 昆妲拦住她,“已经脏了。”
“那我怎么刷牙嘛!”江饮急跺脚,眼眶里泪花花马上就滚动起来。
“你哭什么, 我又没欺负你!”昆妲飞快扭头看一眼外间赵鸣雁方向, 扯着江饮藏到门后,捂住她的嘴, “不准哭!憋回去。”
江饮咬紧了下唇不发出声音, 眼泪流下来,润进她的指缝里。昆妲松开手, 嫌弃在她衣服上揩两下, “我再说!你不准哭!”
眼泪含着不落, 江饮紧盯她, 把满腔的屈辱投放出去, 让她愧疚。
赵鸣雁在外头小床边收拾女儿的行李, 有些心不在焉,卫生间里的细小动静她留意到了, 却没打算管。
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完了,想在这个家长久生活下去,就得学会隐忍,委屈、愤怒都得嚼碎了往肚里咽。
火车上赵鸣雁又给江饮补充了一句,“她喜欢你,你就好好跟她相处,要是妈妈哪天被扫地出门,有她罩着,你还是能继续上学的,她在家很受宠。”
赵鸣雁一向如此,无论是多么浑噩的环境,她总是保持几分冷酷的清醒。
与主家太太的这份隐秘感情没把她脑袋冲昏,白芙裳的反应提醒她了,什么是主要什么次要她们都清楚得很。等收拾好女儿的行李,她还得去医院给昆志鹏送汤。
“你真是的!不就个破牙刷!”昆妲也生气了,朝她鞋面上踩了一脚,转身跑走。
江饮手背擦擦糊住睫毛的眼泪,探头朝垃圾桶里望,犹豫要不要把牙刷捡起来。里头有些脏的纸,牙刷肯定也弄脏了,还怎么往嘴里塞。
“你怎么还不过来?”昆妲竟然没走,站在保姆房外头,探身朝着卫生间方向喊。
想起妈妈的叮嘱,江饮不情不愿朝她走过去。
“你的头发还没干呢,去太阳底下晒晒。”昆妲这句是故意说给赵鸣雁听,她随即扯了江饮衣服边往外跑,飞速逃离保姆房。
赵鸣雁来家有一年多了,昆妲知道她跟妈妈关系好,不太敢惹她。另一点,当着大人面欺负人家小孩,总是不太好。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在欺负人,但畏惧是本能。
穿过花园,昆妲带着江饮跑进房子,径直上楼,让她站在门外等。江饮垂着脑袋试图复原被扯宽的衣服边,不一会儿昆妲跑出来,把个细长的东西塞她手里。
是一只长颈鹿造型的儿童牙刷,手柄末端有四肢短短的脚,通体黄色,带褐色斑点,毛刷崭新柔软。
“给你了。”昆妲气咻咻瞪着她,“你再哭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我不要。”江饮手伸出去,“我不要人家东西。”
“那你用什么刷牙!”昆妲两手叉腰,“我赔给你行不行,这是新的,只用过几次!”
“那我更不能要了。”江饮说。外婆教的,不能随便拿人家东西。
“那就扔了!”昆妲发了脾气,一巴掌给她拍掉。
长颈鹿牙刷滚到走廊地板上,在围栏边缘下的缝隙里险险刹住,昆妲就要再补一脚把牙刷踢下楼,江饮纵身扑去。
牙刷救回来了,那一脚踢在江饮腰窝。
昆妲倒吸一口凉气,扑倒在她面前,两手按住她的腰,像按住一道汩汩冒血的伤口。
“没事,不疼。”江饮爬起来,把手里的牙刷给她看,“好的,没坏。”
最后两个人肩并肩下楼,江饮小心看她一眼,“那你用什么刷牙。”
“我再让妈妈给我买,我待会儿给她打电话。”走到楼下厨房门口,昆妲想想又气不过,“你扎头发的发圈,还有你桌上那个红颜色的转笔刀,都是我不要的,都是你妈妈捡来的,你用了我那么多东西,还在假装!”
原来那些东西都是捡来的呀。
江饮手指头在长颈鹿的脖子上掐出一个个浅浅的小道道,又细细用指腹抹平。
她想了很久很久,才向昆妲提出质疑:“还是好的,你为什么就不要了。”
“不喜欢就不要了呗。”昆妲理所当然的口气。
“那这个牙刷呢?你说还是新的,没用过几次。”江饮举起来在她面前晃,“长颈鹿的欸!”
谁会不喜欢长颈鹿牙刷,这么可爱的造型。
“啰里吧嗦。”昆妲烦了,转身进厨房开冰箱门拿了两只小布丁出来,“给你吃,刚才不小心踢到你。”
她们在花园里玩,吃雪糕,天热,江饮的头发不一会儿就干了,只有后脖子小片还是潮的,她把手伸到后面拨弄拨弄,昆妲从秋千上跳下来,说:“我给你吹。”
她的气息还带着甜腻的雪糕香气,江饮僵着后背,感觉凉嗖嗖很舒服,呼吸里全是她的气味儿,回过头,看她一眼,冲她腼腆笑笑。
“你人还怪好嘞。”江饮说。
昆妲“哼”一声,她接受所有的夸奖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江饮从一弯又一弯的大山里走出来,走到一栋又一栋的钢铁森林里,住进凤凰路八号的昆家别墅。
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是昆家保姆的女儿,是昆妲的小跟班、小书童、小丫鬟,是她最忠诚的小狗,要永远寸步不离守着她。
但昆妲的任性和坏脾气还是让她有些难以受用,倒也不是生气,只是震惊。
下午她们跟着赵鸣雁一起去看望住院的昆志鹏,昆妲从白芙裳那里听说,昆志鹏是参与应酬从KTV出来,酒醉踩空台阶跌倒才把腿摔断的,昆妲出离愤怒,举起稚嫩的小拳头,在他爹打了石膏的右腿上落下狠狠一拳。
昆志鹏一声惨嚎,拳头的劲道震进他的骨头缝里,他痛得浑身发抖。
“昆妲!”白芙裳一声厉呵。
“干嘛!”昆妲毫无歉疚之心,冲着病床上的昆志鹏大声嚷嚷,“你去喝酒吃饭有时间,就没时间陪我,带我玩,你摔断腿也是活该。”
昆姝静静靠在窗边,白芙裳坐在旁边空病床上,没出声,赵鸣雁戴着塑料手套把炖好的猪蹄脱骨。
昆志鹏气得手抖,“我应酬是为什么!不赚钱你哪里来的漂亮衣服穿,哪里来的大房子住!”
“你只是为了喝酒,为了跟包房公主喝酒!”昆妲朝他喊。
白芙裳吸了口气,昆姝惊诧挑眉,江饮偷偷扯一下妈妈袖子,小声:“什么是包房公主?”
赵鸣雁摘了手套,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安静。江饮抿了抿嘴巴,但到底是孩子,嘴藏不住话,心里也藏不住事,两只黑眼珠在病房里好奇地转。
昆志鹏骂了句什么,江饮没听见,下一刻见道白色瘦小的影子跑出病房,她本能追出去。
这条走廊满是断胳膊断腿扶墙艰难行走的病患,昆妲灵活避开他们,随便找了个出口钻进去,顺着楼梯一路往下跑,直跑到住院楼下的草坪。
每次昆妲对着家里人耍小脾气跑走的时候,都好希望有个人能追出来哄哄她。
电视里女主角跟男主角吵架,女主角跑走,男主角每次都会追出去的呀。
可很少有人追她,妈妈追过几次,后来熟悉她的小花招,知道她不会跑远就懒得管了。
昆妲跟爸爸吵架是假,借吵架测试江饮是真。
看她会不会追过来!
昆妲蹲在草坪,大大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白芍药,她看见房子下面那张四四方方的大嘴里跑出一个人。
黑黑瘦瘦,白色短袖,绿色短裤,黑色塑料凉鞋,颜色搭配丑得令人心惊。
她跑得好快,像只小马驹,长长的四蹄落到人面前,中途不小心绊了跤,双手撑地跪倒。
凑近看,她的脸其实一点也不丑,只是晒得有点黑,她绒绒的脸蛋凑过来,眼睛亮晶晶,“你生气啦!”
“你通过了我的考验!”昆妲一把抱住江饮,两条细白的手臂挂在她脖子上。
江饮不防,没撑住力道,身上一偏歪倒在地,两人面对面搂着躺在草地。
“什么考验。”江饮腾出手扒拉扒拉嘴里的碎头发。
“你追到我了。”昆妲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她面前,“以后无论我跑到哪里去,你都必须追上来,很快找到我,然后像今天这样抱住我。这是我的命令,你听明白没有。”
手背蹭蹭嘴角,江饮说:“我没抱你啊,是你抱我。”
“那你还不快抱我!”昆妲大声。
江饮“哦”一声,学她样子,手臂搭在她肩膀。
“是抱我的腰杆。”昆妲纠正。
江饮再次“哦”一声,手改去搂她的腰杆。
之后很多很多次,昆妲耍脾气跑走,江饮都立马拔腿跟上,找到她,抱住她的腰杆。
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昆妲说别找来了,江饮听话照做,那次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第 40 章 这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这肯定会是我度过最最最快乐的一个夏天。”晚饭时昆妲挑了只最大的基围虾夹给江饮, “因为你来了。”
江饮闭眼就要往嘴里塞,昆妲直接上手抢,“你不剥壳壳呀, 小心扎烂你的嘴巴, 你最起码,头头和尾巴要去掉!但中间的没事,可以补钙。”
白芙裳训她, “哪里学来的, 从人家嘴里抢东西!”
“跟昆姝学的呗。”昆妲理直气壮, “上次她就这么教我的,她还说扎烂我的嘴巴。”
昆姝不作声, 白芙裳扯了两张纸巾给昆妲擦手,却是笑了,“那你们互帮互助, 很友好嘛。”
昆妲心里“呵呵”一声, 小手拢唇凑到江饮耳边,“我妈根本不敢得罪昆姝, 你知道为啥不?”
赵鸣雁夹了一只虾到碗里剥, 江饮也机灵,马上跟着学, 嘴里回昆妲的话, 问为啥?
“因为她是后妈。”昆妲捂嘴偷笑一下。
江饮“啊”了声。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在饭桌上可太热闹了, 昆姝憋笑, 白芙裳瞪她一眼, “你就调皮!”
这是江饮第一次与主人家同桌吃饭, 她害羞,夹菜都不敢, 妈妈坐得有点远,也照顾不到。幸好有昆妲,只要发现她碗里没菜马上就给添。
可是昆妲好奇怪,江饮的饭碗怎么越来越满了。
细心观察一阵,昆妲发现了端倪,江饮在米饭中间挖了个洞,菜和肉偷偷藏里面,用饭盖上,碗里添了新的菜,虚掩的米饭再刨开,菜填进去,米饭重新盖上。
忙这半天,竟是一口饭也没吃。
这是要干嘛呢?昆妲也不揭穿,继续夹菜,继续观察。
终于,饭碗冒尖尖一个,再也盛不下,江饮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端起碗说:“我出去下。”
赵鸣雁知道她难为情,也不说什么,江饮端起饭碗很快就在大门口跑没了影。
昆妲二话不说扔了筷子追出去,叉腰站在门口看,这个猕猴桃可真会享受呢,她跑到花园里,坐在秋千上晃着吃。
“哦!”昆妲福至心灵,一想就通,折身返回餐桌,筷子在菜碗里捞了几大箸,学江饮把饭碗堆的冒尖尖,也跑了。
饭桌上几个大人面面相觑。
赵鸣雁脸上绷不住笑了,“乡下孩子,野惯了。”
昆家也不是什么要面、讲究的知识分子家庭,昆志鹏发家前就是个大老粗,白芙裳向来也散漫惯了,小幅度摆摆手,也不在意,“随她们去吧。”
“你来了呀。”江饮把秋千让给昆妲,自己蹲到荷花池边的石凳旁,后背抵着凳子,把碗底搁在膝头,才一身轻松开始刨饭。
昆妲裙子拢拢把腿抱起来,也有样学样蹲到她身边,“我要挨着你。”
江饮说她老家也有这样一个院子,没这么大,也没这么多花,只是哪里哪里有一棵桃子树,哪里哪里有一窝鸡,哪里哪里曾经有个猪圈。
“猪圈?”昆妲十分好奇她口中的乡村生活,“你们家还养猪呐。”
江饮说她们家以前本来只养鸡的,鸡吃得少,不需要费太大劳力,后来外婆有天突发奇要养猪,春天赶集的时候就买了只小猪仔来。但她懒呐,老嫌喂猪麻烦,最后那猪也不知是病的还是饿的,还没过夏就死了。
“小猪真可怜!”昆妲很会联想,“那我不能把你养死了。”她把江饮空掉的晚饭抢过来,“你等着,我去给你添饭,我一定要好好养你。”
江饮说:“我不是猪。”
“你是猴。”昆妲蹦跳着跑远,“你是猕猴桃的猴!”
江饮摸摸脸蛋,又摸摸胳膊,她身上毛很多吗?
昆妲端着两只冒尖尖的饭碗跑回来,江饮把左手抓的一双筷子递给她,她们蹲累了就把碗搁在石凳上,边吃边聊些有的没的,也不用担心大人偷听。
有江饮陪伴的这个夏天真是太快乐了,没有作业,也不用学习,昆妲每天睁开眼就开始玩,一直玩到闭眼睡觉。
某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昆妲纡尊降贵来到江饮的小房间睡午觉,醒来时外头下起小雨,她们就一直赖在床上看漫画和言情小说。
赵鸣雁担心她们出去淋雨感冒,干脆把晚饭端到屋里同她们一起吃。
昆志鹏出院后一直在家修养,她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每天借口忙这忙那,白芙裳给她发了几次短信,叫她去房间她都不理会。
在房间里吃饭比在那个有大大水晶吊灯的客厅里吃饭自在,江饮从妈妈进门就来帮着添饭布筷,最后才回房间去请昆妲下床。
她学电视里的小太监,佝着腰抬起一只手,说“老佛爷请”,昆妲手腕子软软搭上去,拉成了音调“嗯”一声。
赵鸣雁站在小房间外头的饭桌边看她们做游戏,又无奈又好笑。
江饮怎么就适应得那么快呢,那种毫无所觉的顺从、卑微,让人心碎,可她却满怀的甘之如饴。
继而联想到自己,赵鸣雁一声叹息。
孩子不懂,只觉得好玩,大人呢?她又何尝不是在清醒着沉沦。
这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饭菜摆开,小桌边三人落座,房门适时被敲响。
“肯定是我妈妈。”昆妲说。
江饮跳下板凳跑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白芙裳,大花裙子,肩上撑一把透明雨伞,胳膊夹瓶红酒,指尖挂了两只高脚杯。
杯壁和她的发尾沾了些晶亮的雨,她头顶的伞接了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在透明的伞面上绽放出朵朵晶莹小花,她身后是大片的无尽夏绣球,调蓝后呈现出瑰丽的紫粉,团团簇簇,在细雨中摇曳。
赵鸣雁匆匆看过一眼,移开视线。
江饮很有礼貌,“小白阿姨,请进。”
白芙裳笑笑,稍探身朝里望,“你妈妈不准,我不敢乱进。”
“妈妈以前不是经常来吗?”昆妲往嘴里夹了一块肉,含糊说。
“要你多话。”白芙裳瞪她一眼。
“我又没说错。”昆妲小声嘀咕。
赵鸣雁起身离开饭桌,伸手接过她的伞竖在门口,“太太请进吧。”
“我带了酒。”白芙裳换下湿漉的半高跟凉鞋,双脚踩在门垫上。
赵鸣雁把她的小家布置得很温馨,她的床和衣柜用一块布帘子隔着,剩下的空间摆放了些二手市场淘来的简易家具。
白芙裳在这里有一双专属拖鞋,赵鸣雁弯腰从鞋柜里给她拿出来,扬手丢到她脚边。
带着点小小怨气,鞋底砸在白芙裳脚背上。
“我记得我给太太备了饭,在餐桌上。”赵鸣雁回到桌边坐下,“这里没多余的碗了。”
“有的呀!”江饮从靠墙的小小餐边柜里取出碗筷。
赵鸣雁买了个电磁炉,晚上偶尔给女儿做宵夜,厨具都是新添置的。
“谢谢小水。”白芙裳把两只酒杯搁在桌面上,摸摸她的头,“你真是个乖孩子。”
江饮得了表扬,马上又给她端来板凳,“小白阿姨你坐。”
白芙裳“嚯嚯”笑出声,“你女儿很可爱呢,不像你冷冰冰的。”
“太太用饭吧。”赵鸣雁眼也不抬。
两个孩子在,这顿饭吃得倒不算冷清,白芙裳吃得少,只是酒一杯接着一杯,饭后江饮帮着妈妈收拾碗筷,昆妲回到里间小床上躺着玩。
眼看瓶中酒快见底,赵鸣雁终于把白芙裳杯子抢走,“饭吃完了,我要回去干活,太太也请回吧。”
“你送我回去。”白芙裳侧过身子,后背挡住孩子们的视线,勾住她小拇指晃晃撒娇,“我喝醉了。”
赵鸣雁一言不发转身,拉开门,撑开靠在门边的雨伞。
清凉的风裹挟雨丝扑来,赵鸣雁逆光站在门口,半身镶嵌着明亮的天光,身体轮廓单薄而轻盈,持伞的手指骨明暗交界清晰,更显修长有力。
心口一悸,白芙裳撑着桌面站起,快步朝她走去。
门合拢,白芙裳软软的身子立即偎上去,把赵鸣雁抵在门后,手臂缠上她的腰。
“你生气了。”声音很轻,是情人的耳畔呢喃。
赵鸣雁偏过脸,避开她气息,“没有。”
“你一生气,就叫我太太,像刚才那样,生疏、冷硬。”她确实醉了,也是借酒装疯,手探入赵鸣雁衣下摆,指腹细细摩挲在她后腰椎骨。
“我有什么好生气。”赵鸣雁梗着脖子望天。
“不要这样嘛。”白芙裳欲亲吻她脖颈,眼角余光却似乎瞟到什么。
白芙裳转过脸,望向檐下小窗,泛蓝的玻璃窗里,两颗圆圆的小脑袋,不是江饮和昆妲还能是谁。
“你们干嘛呀。”昆妲推开窗。
赵鸣雁飞快立正,扶住白芙裳肩膀,两人拉开距离。
“商量事情。”白芙裳哼笑着再次没骨头似偎上去。
“啥事情啊。”昆妲说。
“小水的学校。”白芙裳漫不经心回。
赵鸣雁两手僵住,白芙裳摔进她怀里。
昆妲立即嚷嚷开,“我要猕猴桃跟我一个学校!妈妈你要帮我想办法!”
“当然。”白芙裳就当着两个孩子面靠在赵鸣雁胸口,“这不就找猕猴……不对,找小水妈妈商量来了。”
“下雨了,外头不方便说话。”赵鸣雁举起伞,半搂着怀里的女人,“我送太太回去。”
“嗯,我们回去房间,好好商量。”白芙裳水蛇似攀着人。
小雨滴答,空气潮湿清润,二人相携远去,窈窕背影消失在花园浓翠的枝叶间。
回到舒服温暖的小床上,昆妲翘起二郎腿,雪白脚丫晃晃,好不得意,“看吧,多亏了我,你才能跟我上一个学校。”
“你真好。”江饮在床上爬,爬到她身边,“我给你捏捏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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