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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江饮是我的人。”


    江饮不知道妈妈为她上学付出了多少辛苦, 连着几个晚上都不在房间,天亮才回来。


    迷迷糊糊听见门响,江饮抬起身子朝外间望过去, 半截门帘下只有妈妈一双步子放得很轻的脚。


    “妈妈。”江饮小声呼唤。


    那双脚步伐一滞, 调转方向朝着里间走来。帘子掀起,露出张略显疲惫的脸,但依旧美丽, 长发披散肩头, 面容沉静淡然。


    昆妲睡在靠墙那面, 一条细白的腿从薄被里伸出来,搭在江饮小腹, 赵鸣雁轻轻抬起来给她放到一边,她梦里不满咂咂小嘴,翻个身抢了大半被子裹朝墙。


    赵鸣雁颇感到无奈, 这是怎么了呢, 这对母女审美如此一致,都非她们娘俩不可了。


    “没事。”江饮为昆妲小声辩解。


    “想不想爸爸。”赵鸣雁蹲在床边, 指尖细细梳理着孩子柔软的鬓发。


    “爸不是死了。”江饮重新躺下去, 脸蛋依恋蹭蹭妈妈很糙的手。


    “死了就不想啦。”赵鸣雁有点想笑。


    江饮对父母其实真没那么深的感情,不是被接到昆家, 她对赵鸣雁也不可能有现在这份亲近。


    “我想外婆。”她说。


    她跟着外婆长大, 跟外婆最亲, 爸妈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 想也是干想, 如嚼蜡, 没什么好玩的可想。


    “等妈妈挣到钱,在城里安顿下来, 咱们就把外婆接来,一家人团聚。”赵鸣雁答应的后来确实做到了。


    天光还朦胧,窗外有鸟儿叽喳,江饮歪着脑袋想想,“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住在妃妃家了。”


    赵鸣雁说不住了,到时候咱们会有自己的家。


    江饮却不说话了,她翻个身,朝里挪挪,“妈妈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你舍不得妃妃啊。”赵鸣雁一根手指轻轻戳她后背。


    江饮假装睡着,堵起两片嘴唇打呼噜。


    脚步声远了,卫生间的玻璃门“咔”一声,睡在床里头的昆妲猛一个翻身。


    江饮正揪着她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玩,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一大跳,昆妲捂着被扯痛的头皮,两只眼瞪得滴溜圆,嘴里要问的话给打了岔,嘴半张着,傻住。


    “你偷听啊。”江饮皱起鼻子,“居然装睡,偷听我跟妈妈说话。”


    昆妲揉揉脑袋,决定不计较她扯她头发的事,一条腿重新搭上她的腰,“你舍不得离开我啊。”


    江饮抬起眼看她,“我什么时候说舍不得你了。”


    昆妲一脸被取悦的小嘚瑟,“你没有直接说,但你就是这个意思。”她张开手臂给她一个爱的抱抱,“你虽然长得丑了点,但人还怪好的,很讲义气。”


    “我很丑吗?”江饮摸摸脸蛋,小白阿姨夸她可爱来着。


    “没有我漂亮的,都是丑。”昆妲说。


    江饮再次去看她的脸,她的皮肤那么好那么白,睫毛那么长,眼睛那么大,鼻子和嘴巴也长得十分恰当,她确实很漂亮。


    “好吧。”江饮认了,丑就丑吧。


    小孩搞不清大人们那些弯弯绕,昆妲拍着胸脯说学校的事都是她一手安排,江饮真就信了,此后更是极尽谄媚讨好。


    暑假结束她们就是中学生了,开学前一周,白芙裳带着昆妲上街大采购,顺道把江饮也拎去,江饮却坚持不接受白芙裳的赠予,只负责帮她们拎包。


    昆妲凑到白芙裳耳朵边小声说了什么,白芙裳再要买什么,就不过问江饮的意见,看上什么直接拿。


    下午回到家,昆妲把江饮叫到房间门口,抱出来一摞衣服,一整个书包的文具还有好几双鞋。


    “都是不要的呀!”江饮两眼冒精光,发大财了。


    没有昆妲的允许,江饮不能进房间,她蹲在地上细细翻捡着这堆昆妲不要的破烂,扯起一件衣服上的吊牌,“这个不是今天才买的,就不要啦?”


    “我说不喜欢的嘛,妈妈非要买!”昆妲在屋里发脾气,一双球鞋远远丢过来,“赏赐给你啦。”


    “你人也太好了。”江饮坐在地板上,鞋子是旧的,但套上脚正正好呢。


    这个时候,江饮还穿着外婆在老家集上买的地摊货,正是长个儿的年纪,衣服有点小,紧箍在身上,腰也短了。


    昆妲现在的衣服她穿着正好,她只比昆妲高一只耳朵。


    江饮把这堆‘破烂’一趟趟抱回保姆房,收进柜子里。她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捡昆妲的衣服裤子鞋,妈妈就不必再花钱给她买,钱可以存起来,以后买大房子,把外婆接到城里住。


    她兴致勃勃跟赵鸣雁讲起这些,脸上眉飞色舞,两眼迷醉幻想着以后的家。


    “我一个房间,妈妈一个房间,外婆一个房间,好不好?”


    赵鸣雁不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她的头发。


    后来江饮说的都是一一实现,年幼的她还天真幻想过,等以后工作挣钱了,每个星期都来别墅找昆妲玩。


    只是实现得太晚,那时凤凰路八号已易主,她怎么也找不到昆妲了。


    开学那天,江饮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昆妲的东西又结实又好看,她背着粉红色大书包坐进轿车,手指爱惜抚平衣上褶皱,书包紧紧抱在胸前,两眼大睁好奇看着窗外。


    赵鸣雁把两个孩子送到班级门口,班主任老师问她是哪个孩子的家长,江饮举手回答:“是我的,我妈妈是昆妲家的保姆,她妈妈还没起床呢。”


    门口闹哄哄,挤满新生家长,班主任忙得晕头转向,也没细听,“哦哦”两声,扯脖朝着家长们喊:“孩子送到就可以回去了,教室里挤不下了——”


    赵鸣雁一直把她们送到座位,两个女孩并排坐在桌前,赵鸣雁想交待点什么,昆妲后面的男生推桌时撞了她的后背,她立即扬起拳头冲人呲牙,“你找死啊!”


    还有什么可交待的,赵鸣雁无言几秒,只叮嘱:“好好相处,别打架。”


    江饮和昆妲很快就成为班级里的一对明星。


    昆妲出名是因为她难以令人忽视的美貌,以及与美貌相等常年养尊处优惯出来的坏脾气。


    江饮自不必说,虽然那时还没有“舔狗”一词,大家都隐隐感觉到她的狗。人无所顾忌到某种地步,同样会让人感到敬畏。


    但江饮的乡土气息实在是太明显了,她身上那些粉的、白的、带荷叶边的更显出她十几里山路跑出来的土和黑。


    她上课那股子认真劲儿也乡土得很,背那么直,眼睛那么亮,举手的姿势端正得像站军姿。


    还有她那一口被肤色衬得发光的大白牙。


    开学两周,后桌男生给她们起了个组合名,叫“白加黑”。


    昆妲漂亮,学过钢琴和舞蹈,班主任封她做文艺委员。江饮在这里没有小升初成绩,是走后门进的学校,没官当,只一介庶民。


    某天昆妲受召去老师办公室听他交待黑板报内容,麻烦就找到江饮身上来。


    江饮和昆妲总是形影不离,江饮落单的机会不多。


    男男女女,三四个,成绩中下游,家里有点小钱,看昆妲不在,也想差遣差遣这个土了吧唧的乡下妹。


    他们把十块钱拍到江饮的英语课本上,让她去校内小卖铺买几瓶水。


    江饮有点奇怪,“你们不能自己去吗?”她可不是谁都伺候的。


    “就是不想去才叫你去啊。”男生笑嘻嘻。


    “不想去就不喝呗。”江饮耿直。


    “我渴呀。”有个女孩给她交待,让她买什么买什么,剩下的钱就当给她的跑路费。


    江饮有点心动,又担心昆妲回来发现她不在发脾气,权衡后终是拒绝,“你渴就去厕所呗。”


    她的意思是厕所里有水龙头,拧开只管张嘴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对方显然误会了,嘴里骂了句什么,抬手一巴掌扇在她后脑勺。


    江饮不防,给扇得一懵,抬起头迷茫望去。


    靠走廊的窗边一个人影闪过,几人飞快撤回座位,连桌上钱都忘了拿。


    昆妲刚入座,后桌目睹一切的男生马上把脑袋伸过去告状,绘声绘色描述起当时场景。


    “她们打你了?”昆妲扭脸望向江饮。


    “没错!”后桌男生在江饮后脑勺虚空一巴掌,“就这样。”


    昆妲抓起桌上那十块钱揉成团朝她们丢过去,钱被男生飞快捡起,打人的女孩双手抱胸,挑衅回望。


    板凳腿与地面磨蹭出尖锐的一声,昆妲已起身朝打人者走去。


    “想干嘛?”女生抬起下巴,双眼凝聚出锋芒。


    这姿势简直就是把脸送上门给人打,昆妲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


    非常爽脆的力道,没有半分犹豫,昆妲指着她的鼻子尖,“你算哪根葱,我的人也敢动。”


    江饮觉得这台词有点熟悉。


    她跟昆妲看的同一部电视剧,她尽学太监和丫鬟怎么伺候人,昆妲学娘娘们怎么扇巴掌、放狠话。


    这一巴掌没惊动老师,没有任何人被请家长,昆妲也不怕她们告状,她在家跟在外头一样横,爹妈都拿她没办法。


    上课前两分钟,昆妲走到讲台上,把黑板擦敲得“啪啪”响,指着台下众人,“江饮是我的人,就算是我家保姆的小孩又怎么样,要欺负也只能是我欺负她,你们没资格。”


    台下一声嗤笑,“你好拽哦——”


    昆妲已经准备离开讲台,这时循声望去,精准捕捉到声音来源,倨傲扬高下巴,“我就拽,你有胆来试试。”


    回到座位,昆妲还保持自己很拽的人设,把书本翻得“哗哗”响,像扇仇人巴掌没过瘾。


    江饮凑到她耳边小声:“那十块钱不应该丢的。”


    昆妲咬牙,气得捶桌。


    第 42 章 “你真是不要脸!”


    昆妲是在初一下学期的某天突然发现江饮不丑了。


    她到家大半年, 拔高半个脑袋,每天出门跟着车接车送的,到四月春暖花开的季节, 露出的胳膊肉白了两个度。


    体育课后, 江饮脱了外套挂在椅背,坐在靠窗位置上帮昆妲画她的美术作业。老师上周布置的,这周就要交了, 初一的孩子还是挺拿美术老师当回事的。


    昆妲脸枕着手臂趴在课桌上看她, 她额头有一圈毛毛汗, 是体育课上跑出来的,她深知自己能进城念书不容易, 学习能不能跟上且另说,态度先端正。她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这是这瞬间,这个特定的角度, 昆妲发现江饮不丑了。


    快要下雨, 天闷得很,太阳有一阵没一阵, 昆妲趴在课桌上, 刚巧遮住太阳的一片乌云被风赶走,西斜的日光从窗外来, 为她半身镀上层暖融融的金光。


    她背挺得很直, 天生就那么直, 毫不显做作, 马尾跳松了, 略显毛躁, 发顶和额头一圈碎绒绒在太阳底下发金光,低垂的睫毛也是金色。


    手腕细长, 素描纸上勾勾画画,她不时蹙眉,拾起橡皮擦拭,腕处那块凸起的小圆骨头贴着纸张,染上铅黑。


    脸还是那张脸,身段也还是那个身段,每天从起床就看见,到入睡才分离,可就这突然一下子,昆妲觉得江饮不丑了。


    一样的夏季校服穿在她身上,她跟别人有那么明显的不一样,她的好看不露锋芒,有种沉静内敛的钝感。


    她其实挺招人喜欢,除了上学期一开始结仇那几名同学,前后桌对她态度都很友好。


    她会来事,当上语文课作业小组长后,谁作业迟了一时半刻没交,她从不记名,还故意推迟,留时间给人补。


    老师喜欢她的乖巧,自习课让她记下说话人的名字,她只是象征性维持纪律,从不往上递纸条。


    谁的笔掉了,她听见声,只要离得近,必然会弯腰帮着捡;值日她愿意担最累的活,最后一个走,还会帮大家把抽屉里的垃圾清干净。


    她的细致体贴让周围人都如浴春风。


    当然,享受更全面体贴的还得是昆妲。


    “画好了。”江饮抖干净素描纸上的橡皮渣,画作展示给昆妲看。


    素描球体,江饮偷懒用圆规画的,一半涂黑,一半留白,课间十分钟帮昆妲把作业赶出来。


    昆妲接过去一看,这作业不画也罢。


    “咋样。”江饮还问人家意见。


    “能完成就好了。”昆妲少见的嘴下留情。


    上课铃响了,大家喜爱美术课和美术老师,当然不是因为喜爱画画,只是单纯喜爱讲话。


    一周里总得把音乐课和美术课安排给大家解解闷,闲聊、吃东西、打架和纸条传情。


    老师站到讲台上,昆妲把脸凑到江饮胳膊上滚了一圈,江饮双手平放桌面坐得端正,用眼神问她怎么了。


    “没啊。”昆妲把头靠在她的肩膀。


    老师自说自话,钦点两名同学帮着把作业收上来,有比江饮更敷衍的,大笔一挥直接画个圆圈交上去。


    江饮把两份还算诚恳的作业递出去,收作业的男生在她们桌面留下一个小纸团。


    男生长得很秀气,瘦高个,画画好,听说从小就学。他夏季校服外面还穿了件白衬衫,十三四岁,颇显倜傥,模样小帅。


    他暗恋昆妲已是众所周知。


    “写的什么东西,拆开看看。”昆妲指挥。


    江饮把纸条展平,小声读出来,“放学请你吃哈根达斯。”


    昆妲顿时一声嗤笑,“我吃不起哈根达斯,还要人请?”


    江饮问:“啥是哈根达斯。”


    昆妲说:“就是冰淇淋。”


    江饮问跟我们平时吃的第二个半价有什么分别,昆妲说更贵。


    说到这里,昆妲才想起来,好像还没带江饮去吃过哈根达斯。她漫不经心摆摆手,“明天周五,放学就带你去。”


    江饮问哈根达斯吃一顿多少钱,昆妲歪头回忆,报出大概数字,江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她犹豫几秒,“我们其实可以去跟他吃哈根达斯。”


    “我没钱?”昆妲怒而拍桌,绝不允许自己富家千金人设受到挑衅。


    江饮附耳:“你省下哈根达斯的钱,可以请我吃别的呀!比如鸡蛋灌饼,加好几个蛋,能吃几十个!”


    昆妲抬起身子,怒视江饮,“你怎么抠成这样!我的钱,你还替我抠上了。”


    老师用黑板擦敲敲讲台,“同学们稍微安静一下吧。”


    江饮听话闭嘴,改传纸条:大人赚钱不容易,我们还是省着花吧。


    昆妲从不替家里省钱,昆志鹏成天说在外面怎么忙怎么忙就为了赚钱,她就拼了命花钱,老头不是喜欢忙,那就让他忙个够。


    再说,吃点东西才花几个钱。


    昆妲只是担心别的,她想想在纸条上写:那他要跟我说些别的呢?比如跟我表白。


    江饮多会盘算:吃他喝他,再狠狠拒绝他,气死他,从此对你死心。


    真是个好主意。


    要是往常,昆妲就顺着她意思,逗闷子耍耍。


    她俩混熟了,江饮也愈发大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利用她骗吃骗喝,可今天说不上为什么,昆妲对江饮无所谓的态度就是有些不得劲。


    纸条捏在手心里点点撕碎,昆妲把它装进一侧江饮用纸叠的小垃圾袋。


    后半节课,昆妲始终闷闷不乐,想把江饮揪着衣领子打一顿,又想不出个借口。


    到放课铃响,教室里人一窝蜂散,值日生开始打扫,她还趴在桌上懒洋洋不愿动弹。


    江饮讨好捏她胳膊,“妃妃,放学啦。”


    教室里除了值日生就剩她俩和白衬衫,昆妲有时觉得自己对江饮真是太宽松了,她到底还是顺着她,课桌上抬起脸,“你真的很想占他便宜吗。”


    没错,这事吃什么不是重点,重点在占便宜。


    江饮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占便宜。每次家里丢破烂,她比过年还高兴,尽管赵鸣雁几次说,装不下了,小房间装不下了,她不管,她有办法,周末可以拿到旧货市场去摆摊卖。


    赵鸣雁给她办了一张银行卡,昆妲有次听她说漏嘴,这半年她竟神不知鬼不觉攒了四位数,也不知都从哪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好吧。”昆妲说:“我再依你一次。”


    江饮顿时喜笑颜开。


    她们从位置上站起来,开始收拾书包,白衬衫就知道她们是答应去了,自觉走上前,伸出手臂,“我帮你拿书包吧。”


    “不要。”江饮把昆妲书包朝肩膀一甩,“都是我背的。”


    昆妲抬起脸看她,感到小小欣慰,牵起她的大拇指。


    司机还在学校门口等,昆妲让他先回去,冰淇淋店离得不远,三人步行前往。


    到店,昆妲好心提醒白衬衫量力而行,别到时候还找她借钱结账,他嘴角一丝讥笑,“再来十个吃白饭的,我也请得起。”


    江饮研究菜单,被价格惊呆,心中默默换算某快餐品牌第二个半价。


    昆妲两手撑在桌沿,朝前探身,“你说谁是吃白饭的。”


    “我没有说谁啊。”白衬衫冲他呲出一排小白牙,“我请客,你们随便吃。”


    “你想干嘛呢。”昆妲双手抱胸,审起他来了。


    “就请你们吃东西啊。”他被看得有点心虚,掌根搓膝盖。


    昆妲抢过菜单,手指随便点了两个套餐,“没事,我们都是同学,你想交朋友啊,想跟我们一起玩啊,直接说就是了,不用拐弯抹角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白衬衫点点头,对江饮态度奇异缓和,两只冰淇淋球端上桌,先往她面前推,“你吃。”


    江饮摩拳擦掌,“嘿嘿”傻笑,却也乖觉,小勺挖了先送到昆妲嘴边,“妃妃你先吃。”


    昆妲再次被取悦,眉眼弯起,启唇含住小勺。


    这个猕猴桃,讨厌的时候是真讨厌,笨驴似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可有时又乖巧得不得了,吃什么喝什么,第一口必然先喂给大小姐。


    靠窗的小桌边,三人边吃边聊些有的没的,无非就是老师和同学坏话,白衬衫酝酿许久,终于鼓足勇气告白。


    昆妲早有所料,点点头,学了白芙裳平常耍无赖的样子,歪头摊手,表示无奈,“可是我也没有说,吃了你的东西就一定要答应你吧?”


    “可是你们吃了那么多。”他屁股在板凳上跳,指着江饮,“尤其是她,她吃得最多!”


    “那我们确实也没有答应你嘛。”江饮还用勺子在盘底刮,不是顾及昆妲的面子,都打算上舌头舔了。


    这玩意贵确实有它贵的道理。


    “算了。”昆妲对这只可怜虫大气摆摆手,“我来结账吧,不为难你了。”


    “不用!”白衬衫扯了书包大步走向收银台,裤兜里几张粉钞扔出来,等待找零时,折身朝她们大步走来,凑到江饮耳边,“你真是不要脸!”


    江饮嘴里含着小勺无辜望向他。


    离开冰淇淋店时外头刮起大风,估摸快下雨,江饮吃了一肚子冰还有些意犹未尽。她满身穷酸气质毫不掩饰,却总是让昆妲受连累。


    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两人坐上去,昆妲望向她轮廓分明的侧脸,她察觉到视线,扭头望过来,又眉飞色舞说起刚才店里的事,“他肯定气死了,以后都不敢乱给你传纸条。”


    “所以你是为了我不被乱传纸条才要求我这样做的吗?”昆妲静静望着她。


    “对啊!”江饮抓起她的手,“他凭什么啊,他还表白,谁规定表白就一定要答应,他算老几。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轻易靠近你,他们根本不配。”


    “我以为你只知道吃呢。”昆妲把脸转向车窗外,脸蛋悄悄红了。


    第 43 章 我挣钱肯定要给你花的嘛


    周六江饮要去摆摊, 一早就计划好的。


    前阵子白芙裳收拾家,各个房间淘汰了一堆旧衣服、皮鞋、皮包和小家具等,江饮分批整理暂存地下室, 准备休息时间拉到旧货市场去卖。


    江饮捡昆妲的破烂捡惯了, 更早些时候,饭桌上听说又可以捡,耳朵马上就支棱起来。


    白芙裳看她满脸热切, 问她有什么好主意, 江饮大致讲了计划, 白芙裳夸她脑子灵活,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 大手一挥把司机派给她。


    上周江饮去旧货市场实地考察过,摆摊也不是瞎摆,市场有市场的规矩, 得先找管理员申请, 同意后确定时间和场地,最后向管理处支付一笔小小的费用, 就能正儿八经拉开架势了。


    第一天试水, 江饮东西带得不多,皮革专场, 皮鞋、皮包、皮带和皮衣若干, 另有垫布一张, 大字招牌一块, 上书:二手复古皮具。


    大字是找家里厨师帮忙写的, 厨师不仅颠锅一绝, 运笔亦有大家风范。


    早上七点半江饮就把一堆东西收拾好塞车子后备箱,八点赵鸣雁给她煮了面条吃, 八点十分,才等到昆妲洗漱过下楼。


    “我以为你不去呢。”江饮端着面碗从大门口站起来。


    昆妲没睡够,肿着眼皮瞪她,懒得说话。


    去晚抢不到好位置,最后一口面圈成坨坨塞进嘴巴,碗筷往厨房一丢,江饮给她在冰箱拿了盒牛奶和两颗熟鸡蛋,带上妈准备的午饭,牵起她手半哄半劝上了车。


    周末昆妲都得睡到九、十点才起,为了陪江饮摆摊,牺牲了珍贵的睡眠,从上车就开始发脾气,叽叽咕咕个没完。


    “我给你剥鸡蛋。”江饮哄她。


    昆妲说:“不吃!”


    江饮说那喝牛奶,昆妲也不喝。江饮说那应该怎么办嘛,昆妲说凉拌。


    “还真有凉拌。”江饮把妈准备的饭盒掏出来,“怕我们没地方热饭吃,我妈做的凉面,待会儿到地方,你先把自己那份吃了。”


    昆妲给气笑,扯着她肩膀朝后背大力一拳。


    江饮适时装可怜,反手摸背,“好疼好疼——”


    “我才不信。”昆妲又给了她一拳。


    江饮把脸埋在她大腿,假装疼晕,毛茸茸的脑袋在人裙摆上蹭。


    这种无意识的亲近总让昆妲心里没由来一阵酥酥麻麻,她“哈”一声,两条胳膊压在江饮后背,弯腰把她夹住,“我压扁你!”


    玩闹一通,怨气全消,瞌睡虫也跑了。江饮抬头看眼窗外,离旧货市场还有段路,拍拍自己大腿肉,“你来靠着我,闭上眼睛眯一会儿。”


    屁股在座位上挪挪,昆妲顺从调整了姿势躺下,两腿屈着,仰面躺在江饮大腿。


    这个角度看江饮微微偏向窗外的脸,下颌线拉长,笔直而锋利,但她两腮其实还挺多肉,听人家讲这叫婴儿肥。


    因此她笑起来脸蛋肉肉的嘟嘟的,下巴颌又很尖,有点奸不奸憨不憨。


    书上说不能以貌取人,但昆妲以为,大多数时候,外貌是一个人家境、修养与学识的最基本最快速表现。


    江饮说聪明也聪明,说傻也傻,各自参半,就像她那张肉肉又尖尖的脸。


    这肉也是来凤凰路八号后长出来的,环境的影响力巨大,现在江饮已经不是大半年前那个呆蠢的乡下妹了,她还知道拿家里旧货摆摊赚钱呢。


    “你觉得我长得怎么样啊。”昆妲抬手揪住她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手指绕了几个圈,几分撒娇意味。


    “你长得漂亮呀。”江饮脱口而出,“你是校花,你不知道吗,他们都这么说。”


    昆妲脸蛋在她宽松的运动裤上蹭蹭,“那些臭男生总是冲着我吆喝,冲口哨,故意大声说话,还推来推去的。”


    “他们想吸引你的注意力。”江饮对男生们的小把戏十分不屑一顾,“还骂脏话,以为自己很拽,其实特蠢。”


    “我也觉得。”昆妲说。


    车子过减速带,上下一颠,昆妲在江饮腿上随之一起一落,脸蛋贴到她肚子。


    江饮两只手臂下意识护紧她,哄小孩一样,还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


    昆妲顿时就晕乎乎醉醺醺了,她脸蛋诡异发红,“他们还瞎编,说我跟谁谁谁谈恋爱,其实根本没有。”


    “我知道啊。”江饮说:“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谈没谈我不知道呀,他们胡扯的。”


    “就是。”话题终于绕过来,昆妲手指轻轻挠着江饮的腰,“要传谈恋爱,也是传我们俩呀,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江饮“哈哈哈”笑起来。


    昆妲等了一会儿,除了笑,只有江饮落在她后背无意识轻拍的手。继续等,还是没话,昆妲稍撑起身子,“你说呢?”


    “说啥呀。”江饮低头看她。


    “谈恋爱啊。”昆妲说。


    江饮迷糊,“你要谈恋爱呀,跟谁啊,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啦?”


    “我是说他们传我谈恋爱!我没有跟别人谈!”这个“别人”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昆妲真是气死了,这个臭猕猴桃,只有在占人家便宜骗吃骗喝的时候脑子才转得快。


    “嗐,传就传呗,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江饮安慰摸摸她的肩,“不要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生气。”


    昆妲坐起来,坐到车门边去,“我不想跟你说话。”


    “到了到了!”江饮压根没听见她说什么,跟司机招呼,“就这个路口……”


    昆妲生气归生气,江饮第一次摆摊没经验,昆妲担心她被人欺负,还是得跟着。


    来到指定位置,司机帮她们把垫布铺上,江饮和昆妲合力把装皮具的大口袋提过来,商品分门别类摆放,大字招牌摆靠在口袋旁。


    赵鸣雁很支持女儿摆摊,能不能赚钱另说,江饮能想到这主意,说明她眼界开阔了,脑子会转弯。赵鸣雁全力支持,样样都考虑到,水、饭,还有两只折叠的钓鱼凳。


    旧货市场是老城区一栋烂尾楼改建,楼下一层大厅多是流动摊位,楼上是铺面,这地方卖各种地方来的二手货,家具、书、衣裳,甚至还有宠物。总之五花八门。


    一层没有大门,原本应是停车场,十几根粗大的梁柱支撑,地面只粗抹了层水泥。江饮的摊位紧挨着这里最大的一家旧书摊,这书摊是固定摊位,摊主还在四周围了塑料布,防止偷窃。


    “这下好,卖不出货无聊的时候还能看看书。”司机跟她们开玩笑说。


    “怎么卖不出货!”昆妲在小板凳上坐下,怀里抱着凉面,“我们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是真家伙,那个皮带是我爸爸瘦的时候用的,真皮的,你看不出来?”


    司机知道她们卖的都是真家伙,早先也心动过,但能像江饮这样拉下脸面捡主人家破烂的人太少了。


    有胆子把主人家破烂拿出来摆摊卖的,更是少之又少。也亏得她是个小孩。


    江饮看出他喜欢那条皮带,极力向他推销,“内部人可以给你打对折。”


    还内部人呢,司机笑了,也是觉得好玩,“那你们说说,这条皮带值多少钱,打对折又是多少。”


    江饮看向昆妲。


    都是些老古董了,再是买得贵,也都是用旧的二手货,各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款式也老土过时了。


    这些东西不被拿来卖,也是进垃圾箱给捡破烂的拾去,昆妲说卖二百吧,打对折一百卖给你,现在市面上一百块你可买不到真家伙。


    “很结实。”江饮把皮带捡起来在手里绷两下,“你看这个纹理,这个材质,这个金属的扣扣,还是亮晶晶的呢,摆之前,我都拿布好好擦洗过的哟。”


    司机给这对小丫头逗得直笑,想着上哪儿买不是买,就让她们小赚一笔又如何。


    “行,买了。”他伸手在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摸皮夹。


    江饮赶忙把皮带卷成一个坨坨递过去。


    他交了钱拿了东西,还不忘给她们提意见,“你们好歹给客人准备个装东西的塑料袋不是,就这么拿在手里多不方便。”


    江饮一拍脑门,“对哦!”她赶快跑去外头卖水果的小摊上买了些塑料袋回来。


    也是碰巧,口袋尽是黑颜色,司机又夸她情商高,“这样人家就看不出,口袋里提的二手货了。”


    江饮歪打正着,顿时喜不自胜。


    东西装袋,司机跟她们约定下午四点半收摊来接,家里那边还得用车,就先回去了。


    昆妲的凉面已经吃了大半,两片小嘴辣得猩红,江饮多识相,赶忙给她喂水递纸。


    “你今天多亏有我!”昆妲筷子夹起一颗油炸花生米,呼哧带喘说:“要我不来,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该卖多少钱,这个什么牌子,那个什么牌子,还有这种皮那种皮的,都只有我知道。”


    “你真厉害,我真离不开你。”开张挣钱了,江饮半抱着她,嘴里好听话没完,“要是没有你,我肯定懵圈了,这些都是好东西呀,被坏人骗便宜卖的话,我肯定就亏了。你真是我的小福星。”


    昆妲眼睛都笑弯了,一边脸蛋朝她凑过去,不说话,手指头点点。


    江饮心领神会,凑近在她脸上“啵唧”一口,又抱住她不停晃,“挣到钱就给你买礼物,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不用啦,你挣的钱就留着吧。”昆妲觉得自己真是太好了,太善良太体贴了。


    “那可不成。”江饮亲亲密密搂着她,同她脸蛋贴着脸蛋,“我挣钱,肯定要给你花的嘛,不然挣钱干嘛。”


    第 44 章 爱是本能,无需言明


    周末的旧货市场鱼龙混杂, 女孩们的小摊很不起眼,却也能遇上识货的。


    一些经典的老款式很得中年叔叔阿姨们的喜欢,真的假的, 值不值这个钱, 她们一看就知道。


    上午最好成绩是只手提包,昆妲卖了五百块。价钱虽还抵不上当时一个零头,但既是旧物, 能出手就行, 钱多钱少无所谓。


    江饮有件专门装钱的衣服, 是外婆给她缝的,贴身穿的短袖, 肚皮位置有个带拉链的小口袋。


    离开家前一周外婆新给她缝的,说外面坏人多,钱财得贴身保管。


    江饮牢记外婆叮嘱, 每次卖了钱就掀开外套撩起肚皮, 拉链拉开,钱装进去, 拉链拉好, 再轻轻拍两下,哄钱乖乖睡觉。


    昆妲好玩把手伸进去摸, “原来这就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呀。”


    江饮被她挠得咯咯笑。


    到下午, 两人分着吃了剩下那碗凉面, 鸡蛋和牛奶也是分着喝, 赵鸣雁不放心, 专门过来看, 白芙裳也跟着,顺道给她们带了些吃的。


    市场里有保安巡逻, 再说光天化日,倒也不用担心治安。只要人身安全没有问题,被骗被忽悠都是小问题,就当交学费买教训。


    赵鸣雁想得开,她自认幼时就是吃了没见识的苦,到江饮这里,她绝不能再拘着她,要她读书,要她长见识。女儿的小鬼点子,当妈的全力支持。


    江饮冲她们狂招手,等人凑过来挡严实,才掀起肚皮给她们看,“其实都是妃妃的功劳,妃妃晓得怎么卖,好多东西我都不知道价钱。”


    “哇!”白芙裳惊叹出声,但只一眼,她就发现裹在最外面那张是假的。


    赵鸣雁也发现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决定把钱抽出来。


    “假的!”江饮顿时觉得天都塌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我摸了半天,还让他换过,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仔细回忆当时情形,明明感觉到了,为什么还是被收进兜里,那人究竟变的什么戏法。


    “假的,竟然是假的——”她嗓眼里一声尖啸,张开嘴“哇”就哭出来,眼泪滚滚地落,气得又摔胳膊又砸腿。


    昆妲一把抱住她,“真是太可恨了!”


    赵鸣雁顿时有些无措,本是想借此机会再教教孩子怎么认钱,哪儿知道就把人惹哭了。


    白芙裳还在那笑,冲着四面八方来的眼睛无奈摊手,“孩子收了假.钱,伤心呢,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王八蛋,孩子也骗,也不怕出门被车撞死。”


    虽说这基本算无本买卖,倒也不至于多大亏损,可任谁收了假.钱心里都不得劲儿。


    江饮最是爱财,平时就抠,跟妈妈出去买菜,人家少给她拿两根葱她都嚷嚷个没完,别说整一张红票子。


    江饮哭得心都碎了,昆妲怎么哄都哄不好,还是白芙裳有主意,马上打电话给司机,让他从家拿个点钞机过来。


    “眼睛分辨不出,机器还分辨不出?”


    白芙裳马上就在附近五金店弄了个三米多长的插线板过来,靠美色在斜对面的音像店把电接上。


    江饮好半天才止住哭,昆妲拉着她手,不时在她耳边小小声说话,要么就亲亲她的脸,一直哄到江饮抹干眼泪,还噘着小嘴“呼呼”给她吹眼睛。


    “有点意思。”白芙裳抱臂站旁边说。


    赵鸣雁随手翻着隔壁摊子上一本旧书,不知该怎么接她话。


    “你说她俩好到这种程度,有没有点那种意思?”白芙裳干脆挑明了。


    “还是孩子呢,懂什么。”赵鸣雁说:“女孩之间,关系好,举止亲密是很正常的。”


    白芙裳笑笑,“就跟我俩一样好。”


    赵鸣雁嗔她一眼,白芙裳扭胯撞回去。


    收假.钱这事让江饮一个多星期都愁眉不展,偏偏周三的数学考试,应用题全是买东西卖东西。


    她一看到“买卖”这两字就想起自己被骗了一百块,到周五卷子发下来,一百五的总分,只考了六十九。


    数学老师说她成绩下滑得太厉害,还有意无意提到她身份,说什么能进城读书不容易,要常怀感恩之心。


    江饮垂头丧气,昆妲马上就不干了,课堂上公然顶嘴,“你知道什么啊。”


    老师推推眼镜,反问:“那你又知道什么?”


    昆妲一脸我懒得跟你白话,“说了你也不懂。”


    “她考得不好,难道不该说?”老师很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六七,定要跟她掰扯。


    “你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说人家里怎么怎么样,你根本不尊重人!”昆妲怒视他。


    “我不尊重人?”老师给气着了,“你们俩,下课来我办公室。”


    下课只有江饮去了,她把昆妲的话带到老师面前,“她说她不来。”


    完整句子是:你来城里上学,是他出的力花的钱怎么着啊,一口一个感恩,好威风啊。让我去办公室,我又没犯错,我不去。


    昆妲一向脾气大,老师也知道她难缠,懒得理会了,只语重心长交待江饮要好好学习吧啦吧啦。


    江饮没说自己摆摊的事,免得老师说她不务正业。


    收假.钱、考试考砸、被老师叫去谈话,江饮噩梦的一周,情绪很坏,连饭都吃得少了。


    到周六去旧货市场摆摊,一上午没卖出去东西,江饮更是失落,昆妲买了雪糕来,快滴到手指她都来不及舔。往常吃这方面她是最积极的。


    江饮心情不好,昆妲也闷闷不乐。江饮高兴,她就多一分快乐,江饮不高兴,多一分的委屈也得受着。


    或许这就是喜欢吧,昆妲暗自想。喜怒哀乐都随她。


    到下午还是没开张,江饮趴在板凳上都快睡着了,突然一个尖细嗓子把她炸醒。


    抬起头一看,小摊面前站了三个人,前阵子表白被拒的白衬衫,竟然跟去年欺负过江饮那对男女站在一处。


    这下好,仇家全集齐了。


    平日里大家都以绰号相称,昆妲是大小姐,江饮是小丫鬟,对方则分别是白衬衫、十块钱和扇巴掌,十分通俗易懂。


    白衬衫在昆妲这里栽了跟头,转头竟然投靠敌军,不知怎地,大周末竟逛到旧货市场来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三人组当然免不了一通冷嘲热讽,故作惊讶捂嘴,说大小姐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伙同了小丫鬟偷老爸老妈皮鞋卖,又说江饮吃里扒外,到底是家贼难防,人小志气高。


    江饮在老家跟人骂街都十分简单粗暴,直接问候对方全家,这城里小孩读书好,文化高,骂人都会拐着弯骂,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骂不过不代表昆妲骂不过,昆妲正憋了一肚子气不知道怎么发,三人找上门来,不就活的出气筒。


    昆妲一一反击,说白衬衫表白被拒,因爱生恨不算,还找替身,品味稀烂;又说扇巴掌别老学她穿白裙子了,长得跟个大洋芋似的,套上婚纱也还是个大洋芋;最后说十块钱一天到晚书不好好读,就跟着大洋芋满街乱窜,到这旧货市场来干嘛呢,捡剩饭吃啊,那真不好意思,都让市场保安大爷养的黄狗吃了……


    几人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昆妲以一对三不落下风,最后顺手抄了摊子上一只高跟鞋,作势要打,三人嗷呜嚎叫着跑远。


    扔了鞋,昆妲一屁股坐回小板凳,江饮赶忙上前帮她抚胸顺气。


    周围一帮摊主都看傻眼了,竖起大拇指,说现在小孩真厉害,嘴皮子太溜了。


    昆妲想说这些骂人话其实都是跟妈学的,她妈平时在家就这么骂他爸的。


    她们家客厅大,骂声自带混音回响,楼上躲被窝里都能听见。


    “我们不生气了。”江饮手掌按在她胸口,揉揉,“跟他们生气,犯不上。”


    “还不都怪你!”昆妲给她大腿上来了一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就一百块钱,你成天垮个脸,害我也不高兴!”


    江饮恍然,马上服软道歉,“对不起嗷,我都把你忘记了,忘记你也替我生气来着。”她把昆妲软绵绵的小手抓起来,按在脸颊,“你打我出气吧。”


    她“嘿嘿”傻笑,两眼眯缝,说是打,其实是蹭,就捧着人家手在脸蛋上蹭,撒娇卖好。


    “讨厌你!”昆妲猛地抽回手,调转身子面朝书摊泛黄的塑料布,脸都红透了。


    “等收摊,我请你去吃炸鸡和冰淇淋呀。”江饮拽她衣角。


    昆妲没反应,憋笑的一张脸朝向老楼灰扑的吊顶。


    “喂,昆妃妃——”江饮拉长了音调,两指曲起,在她后背敲敲,“昆妃妃在不在家。”


    “不在!”昆妲说。


    “咦,那是谁在答应我呀。”江饮探身去看,昆妲再次调转身子,背朝她。


    “原来你们家安了一个旋转门。”江饮把住她肩膀,原地把她旋了半圈。


    昆妲一下扑进她怀里,脸搁在她肩膀,藏起来。


    江饮松松抱住她,“你不生气了吧?”


    昆妲想说她真是花言巧语、花招百出,又怕她嘚瑟,“哼”一声,“你以后再这样,我就打你。”


    “你打我吧。”江饮摸到她的手,好玩地颠着手腕,“你能消气就行。”


    “那你呢?”昆妲直起腰,正视她。


    “我再也不敢了。”江饮怕了她。


    “不就是一百块钱,以后再挣不就是。”昆妲跟她讲道理。尽管她们一天没开张。


    此后江饮明白,她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纽带连接,如双生子,共享喜怒哀乐。


    那时她们都还小,不明白这深深的牵绊因何而来,却已经懂得体谅。爱是本能,无需言明。


    第 45 章 ‘皮肤饥渴症’


    江饮来家快两年, 捂了两个冬,身上皮肤捂出最接近手腕的本色,整个人大变样。不过单看还行, 跟昆妲比稍逊色些, 昆妲是打娘胎里就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白。


    江饮也逐渐形成自己的审美,捡昆妲破烂不再是照单全收,那些粉的、白的、带蕾丝边的, 甚至有镂空花纹的都不适合她。


    她喜欢利索的、清爽的运动服, 一来是方便做事, 帮妈干活、逃课翻墙什么的,二来哪有丫鬟比小姐还穿得花哨漂亮的。


    另有一点, 跟昆妲穿类似风格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是会自卑的,昆妲太好看了。


    学校除了周一升旗仪式必须穿校服,周内其他时间没有硬标准, 大洋芋在旧货市场被昆妲骂过以后就再也不穿白裙子了。


    江饮也很有自觉, “我不跟你穿一样的,免得人家说我东施效颦。”


    “你哪里是东施啊!”昆妲不满扬拳。


    江饮把她不要的衣服装进蛇皮袋打包, 准备邮回老家, 让外婆送给四邻的小妹妹穿。


    “你之前一直说我丑来着,还说没有你漂亮的都是丑。”江饮给她个很记仇的表情, 鼻子皱起, 呲两颗门牙。


    “那你现在不一样了嘛。”昆妲搂着个大娃娃坐在床上, 看江饮帮她收拾衣柜。


    她长得真快, 刚来的时候还是黑黑瘦瘦一小只, 现在长高半个多头, 手脚也拉得更长,少了些胆怯拘谨, 更自信大方,气质跟当时完全不一样。


    “这件也不要了吗?”江饮提起一条米白的雪纺裙,手摸摸,感觉材质有些熟悉。


    “不太喜欢。”昆妲说。


    “为什么啊。”江饮脸贴上裙子,轻轻蹭两下,“似曾相识的感觉。”


    昆妲扔了娃娃床上蹦两下,伸手去摸,“很普通啊。”


    “等我想想。”江饮抱着裙子坐到床边,“我想想——”


    “那我等。”昆妲很乖把下巴枕在江饮肩膀。


    她最近在小说里学到个新名词,叫‘皮肤饥渴症’,网上有对此病症非常详细的描述,这是一种心理疾病,指患者极度与人产生爱意的抚摸和拥抱等肢体接触。


    昆妲自诊,严重怀疑自己早已病入膏肓,不然怎么会时时刻刻想和江饮待在一起,亲密贴贴抱抱呢?


    “想到了。”江饮伸直手臂把裙子举高,抓起准备,仰头把脸贴上去,让裙摆在面颊上来回地扫,“我们第一次睡衣柜,挂在我脸上的就是这条裙子,我好喜欢它的材质,喜欢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的感觉。”


    “这件留下来好不好。”江饮央求她,“就一直挂在衣柜里。”


    “那你是喜欢裙子还是喜欢我呀。”昆妲手指在江饮大腿上画圈圈。


    “都喜欢啊。”江饮说:“裙子和你是互相成全的嘛。”


    “你好好回答人家嘛。”昆妲半个身子都贴上去了,抵着她轻轻地晃。


    江饮动动肩膀,嫌她下巴戳得疼,却也没让她挪位置,“那还是你更特别一些,如果是大洋芋穿这条裙子,我肯定不会喜欢。”


    昆妲被取悦,幸福“咯咯”笑,又突发奇想,“假如我穿着这条裙子骑在你脸上扫呢?跟放在衣柜里是一样的感觉吗?”


    “骑在我脸上。”江饮在脑子里画图,“这是什么操作。”


    “试试!”昆妲兴起,马上就开始脱衣服。


    江饮对她向来是百依百顺,“唰”一下就把裙子拉链拉开了。


    昆妲瞄她一眼,江饮把裙子两只细肩带挂在大拇指,等着她来穿。昆妲莫名一句,“你发育了吗?”


    江饮腾出手摸摸自己,视线落在她心口,“有点吧。”


    “我感觉自己长得好快。”昆妲把自己说得脸红了,睡衣半掩着身体,“体育课的时候,那些男生好讨厌,给人起外号。”


    “你别听他们放屁!”江饮手握住她肩膀扳直,“背挺直才好看,别老佝着,管他们怎么说。”


    “我知道……”昆妲一双眼泪汪汪,眼眶隐隐发红。


    “不要哭。”江饮捧起她的脸,有点生气了,“谁说你,我去找他算账!”


    “我没有难过。”呼吸急促,胸口快速起伏,昆妲莫名其妙把自己弄得很热。


    她两手松松抱着江饮,快受不了,心贴心躲避她认真专注的视线,“我就是很害羞。”


    “小白阿姨胸也很大,你觉得难看吗,我觉得很好看啊,有个成语叫前凸后翘,你知道吧,就是形容女生身材好的。”江饮轻轻拍着她背哄,“难道像豆芽菜那样才叫好看?”


    “豆芽菜……”江饮嘀嘀咕咕,“她真是人如其名,长得就像一棵豆芽菜。”


    “还不是你们给人家起的外号。”昆妲说。


    “不是我,是他们。”江饮说自己也是受害者,“他们还叫我小丫鬟来着。”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昆妲抬起脸。


    江饮毫不犹豫,“你当然好看,说一百遍我都说不腻,不,是一万遍,一亿遍。”


    “你真好。”昆妲亲亲她的脸。


    江饮“嘿嘿”傻笑,裙子捡起来,“你还穿不。”


    “那你还想试吗?”昆妲问。


    江饮直接把裙子给她套上,“试试真人是啥感觉。”


    两个女孩反锁了门拉上窗帘在房间里玩,江饮踢了拖鞋爬到床上躺着,昆妲换好裙子膝行几步来到她面前,腿一横骑上去,假装自己是一杆人肉挂衣架,身体前后地动,裙摆在江饮脸上轻轻地扫。


    房间没开灯,遮光帘严严实实,室内光线昏暗,江饮先是假装酝酿睡眠,闭目凝神感受,听见昆妲很细的喘声,忍不住睁开眼睛看,顿时笑出声。


    “你笑啥。”昆妲本来挺认真,脸上有点不高兴了。


    “我看到……”江饮偏过脸,笑成一团,“我看到你内裤了。”


    昆妲飞快爬到一边。


    “哈哈哈哈哈——”江饮彻底绷不住,笑成一只被踢翻的乌龟,四爪在半空中刨。


    “王八蛋!”昆妲扑上去就打。


    其实仔细想想,看见内裤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们在房间换衣服从来是谁也不避着谁。这没什么可说的,妈带着去洗桑拿、汗蒸的时候,一屋子女人不都是光溜溜。


    昆妲生气是江饮破坏了她们之间美好的、旖旎的气氛。


    裙子是好布料,无风似有风轻抚过皮肤,凉滑的感觉格外沁爽,昆妲把自己想象成了河面上被风扫来扫去的一把柳树枝,江饮就是那微微泛皱的清澈小河水。


    多好的意境!被她破坏了!


    昆妲这次是真生气了,拳打脚踢把江饮赶出房间。


    江饮大力拍门,呼唤妃妃,好纳闷,“我也没怎么呀。”


    “滚蛋!”昆妲在房间里吼。


    “吵架了?”赵鸣雁从白芙裳房间里出来。


    江饮喊了一声“妈”,“你们成天都玩啥呢。”


    赵鸣雁快速理两把头发,“说什么呢。”


    江饮摇摇头,表示自己也讲不清楚。她继续敲门,“我惹妃妃生气了。”


    虽说昆妲三天两头都在生气,这次却大不同,整整气了三天,江饮肚里那些小花招全都不好使了。


    到第四天上午,也是一个周六的上午,江饮站在花园里叉腰往二楼看,昆妲房间的窗帘还是紧闭着,代表她生气到底的坚决态度。


    但生气归生气,窗户还是留了两个巴掌宽的缝透气。


    江饮略一琢磨,调转脚步,径直走出大门。


    “臭猕猴桃!”窗帘缝后面的昆妲气得直跺脚。


    再坚持一下,再哄哄,她肯定就顺着台阶下了嘛!


    竟然直接走掉了。


    昆妲手掐着肚子坐在床边,气得肝疼,干脆翻身上床,扯被蒙头睡觉。


    时间过去了多久,昆妲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她听见有人敲门,想到应该是猕猴桃想通回来哄她了,瞌睡登时跑大半,从床上飞快扑腾到门边。


    不能太快开门,多迫不及待似的,昆妲手握着门把不动,打算再晾她一晾。


    “叩叩叩——”又是三声。


    昆妲耳朵贴到门上仔细一听,声音好像不是从外头传来。


    “昆妃妃在家吗?”


    昆妲猛地回头。


    “叩叩叩——”


    大步走向窗边,昆妲豁地拉开窗帘。


    窗台上一只包装精美的小蛋糕,窗外一张眉飞色舞的脸,“呀,你在家呀!”


    “你怎么爬上来的!”昆妲扑到窗边去看。


    江饮踩在铝合金楼梯上,补上身高也只能在窗边露出小半截上身,她又从背后掏出来一束花,在昆妲面前晃晃,“早安,妃妃。”


    “你有病吧!你不怕摔死!”昆姝扯了她一只手,怕她脚滑掉下去。


    江饮花束里挑了一朵叼在嘴里,冲她“嘻”一歪头。


    也不知她都从哪里学来这些花里胡哨的。


    窗户大力推到底,昆妲连拉带扯把江饮救上来,马上一记重拳垂在她肩窝。


    江饮“啊”一声蹲到地上,眉头痛苦皱起。


    昆妲吓坏了,裙摆散开扑到她面前,“很痛吗!”她感觉也没用多大力道啊。


    江饮抬头,凑近飞快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昆妲呆住。


    “对不起。”江饮马上把花塞给她,让她腾不出手打人。


    昆妲顿时脸爆红。


    “你害羞啦。”江饮一点眼力见没有,直白戳穿人家。


    昆妲一屁股坐到地上,脸埋进膝盖。


    这算是哄好了还是没哄好呢,江饮扯扯昆妲裙子边,“妃妃?”


    昆妲倏地抬头,拳头举老高。


    手里捏的那束花几片花瓣蹭掉,落在江饮发顶,她两眼往上瞄,装可爱两手托腮傻笑,嘴里胡乱一句:“我是花仙子!”


    “你是笨猪头!”昆妲用花束轻打她两下。


    第 46 章 “我喜欢你,只因为是你。”


    昆妲和江饮初三上学期的寒假, 昆姝回来了。


    她高考结束就被昆志鹏送出国念书,家里就这一个脑瓜聪明的,当然要重点培养, 以后继承家业。


    有一阵不见, 昆姝果然像赵鸣雁早先预想的那般,成熟了,晓事了。国外长期独居生活, 乍然回归家庭, 她情绪高昂, 久别重逢的小兴奋使得见人就问好,不时来个拥抱, 还掺两句洋文。


    但昆姝向来严肃刻板,想跟妹妹们玩又不如江饮会来事,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辅导妹妹们的功课。


    连续三天, 昆姝把她们揪到房间里写卷子、纠错题。


    头几天昆妲和江饮还“姐姐姐姐”喊得亲热, 到第四天,假装不认人, 看见她就跑。


    “数学考56分, 你不知道吧?这是期末成绩。”昆姝跟白芙裳告状。


    “那不挺好。”白芙裳说:“只差四分就及格了。”


    “语数外总分是150分。”昆姝说。


    “那也五分之二了,还是三分之一。”白芙裳歪个脑袋。


    “我可算知道她遗传谁, 就您这脑子, 还做生意呢。”昆姝连连摇头, 表示没救了。


    “谁说做生意非得数学好。”白芙摸撩一把头发, “算账那是会计的事, 做生意要眼光好, 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白芙裳确实很有投资的眼光, 否则就昆志鹏早期那种半瓶水,不可能把生意做到现在这种规模。昆志鹏不过一土包子暴发户,靠拆迁发家,连名字都土了吧唧。


    “好吧。”昆姝望一眼大门方向,妹妹们都跑了,不跟她玩。


    “我上楼了。”昆姝说。


    她刚一走,门外昆妲和江饮就跑进屋来看电视,薯片瓜子往怀里捞。


    昆妲学习只能说一般,偏科严重,数理化两眼一抹黑,某天还突发奇想告诉白芙裳,长大以后要做西点师,天天给自己做小蛋糕吃。


    江饮期末成绩排年级前一百末尾,倒还算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了,她的兴趣在怎么赚钱,课业上对得起良心就行。


    赵鸣雁知道智商这玩意强求不来,把江饮接进城,主要为拓宽她眼界,她从小在农村,基础差跟不上,逼她也没用。赵鸣雁也劝白芙裳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难不成逼得她跳楼,现在孩子多不容易。


    白芙裳当着昆姝的面是维护孩子,可心里到底不服气,说昆志鹏前妻也不是什么高智商高材生,怎么就生出个那么会念书的女儿。


    “学习好就代表聪明吗?”赵鸣雁替孩子们打抱不平,“学习好说明读书认真,但学习不能完全代表智商,谁说会做题就聪明,我觉得妃妃和小水能想到一起去旧货市场摆摊,她们的勇气和想法已经超越大多数同龄人。”


    银耳羹往岩板餐桌上一摔,赵鸣雁转身进了厨房,声音远远飘过来,“你嫌她不够聪明,跟昆志鹏再生一个就是。”


    沙发上两个看电视的小孩与电视里南非沙漠中的狐獴同出一辙,都挺直了上身拉长脖子齐齐望过去。


    白芙裳和赵鸣雁之间总横贯着许多不可言说、无可奈何。


    昆志鹏和白芙裳在生意上捆绑太紧,想要分开,只能连皮带肉撕下来,这痛谁都承受不起,赵鸣雁从一开始就很清楚。


    与白芙裳,赵鸣雁时刻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们之间只是单纯雇佣关系,但情感无法自控,如那满院墙的爬山虎,即使冬季枯萎,条条黑褐经络、根系仍抓牢了砖缝,彼此难分难解。


    “生气了?”白芙裳跟进厨房,合拢门。


    厨师过年回老家了,最近都是赵鸣雁在做饭,她把切好的肉抓拌上淀粉,掰开水龙头洗手,那股子客气疏离又回来了:


    “太太说笑,我只是家里一个佣人。”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不敢奢望你因我而改变。


    人活到这把年纪,都该现实一点,房子票子才是顶实在的东西,感情虚无缥缈,如烟火、海上浮沫,不过刹那。


    可昆妲和江饮那样好,孩子们之间的感情纯质天真,本能吸引、靠近,只是远远旁观都能感受到那份因爱而生的快乐。


    如此治愈人心。


    她们充满了无限希望,她们未来有无限可能。年轻多好。


    这些道理白芙裳又何尝不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明白交易一旦产生感情,结局总是走向覆灭。


    但一定不是现在。


    “年后,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公司,帮我应酬,也看看我是怎么与人谈生意,跑业务。”白芙裳靠在料理台边,手牵起她一侧衣摆,“我希望你能成功,你以后能过得好。”


    她竭尽所能帮她,是真的希望她好,也是给她一个交待。


    “那就多谢太太赏识了。”赵鸣雁正视她。


    “你生气,我其实也暗暗窃喜。”白芙裳笑着,低头避开她视线,“感觉到你对我的在乎。”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想在乎的。”但她控制不了。


    “啊——”白芙裳起身走开,推开厨房门,“快开饭吧,肚子好饿。”


    相比大人之间的低压气氛,昆妲和江饮就是雪天里枝头上两只可爱团雀,圆头圆脑,挤在沙发上叽叽喳喳,好不快乐。


    她们现在是谁也离不开谁了,连晚上睡觉都在一起,两头住,不是昆妲抱着娃娃去保姆房找江饮,就是江饮搂着枕头去别墅找昆妲。


    昆妲房间大,光线好,江饮也常把作业拿到那边去写。


    饭桌上有她俩当然也少不了热闹,两人早早就夹了菜把碗端到电视面前,欢笑声伴着电视背景音填充了这栋男主人常年缺席的空房子。


    天冷了,花园里没什么可玩的,昆妲和江饮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间。


    饭后江饮回保姆房拿东西,她很早就在旧货市场淘到一批言情小说,期末忙着考试没时间看,前几天又被昆姝拉着写卷子,今天她跟昆妲商量好,要彻底放纵一把,看通宵。


    赵鸣雁在房间里逮住她,没让她急着走,江饮向来乖巧,怀里的书先放桌上,在床边坐好,“妈妈你说。”


    搓搓手,赵鸣雁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江饮到了昆家,关系最要好的是昆妲,同吃同住同行,甚至还是同桌,简直就是对连体婴,她这个亲妈也比不上。


    “初三了。”赵鸣雁以学习作为切入口,“还有一个学期就考高中了。”


    江饮以为妈妈不让看小说,顿时紧张起来,手指搭到旁边书桌上,无意识抠着书本翘起的一小个边角。


    赵鸣雁却话锋一转,“没偷着谈恋爱吧?”


    江饮惊愕,“啊”一声,睁大眼睛。


    “就是——”赵鸣雁两手比划着,“在学校,有没有人喜欢你,给你递情书什么的。”


    “嗷。”江饮手收回来,不是小说的事,那她放心了。


    “哪里有时间谈恋爱。”江饮对妈妈的担忧感觉很不可思议,“我好忙的,要学习,要看书,要想怎么赚钱,还要陪妃妃玩,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


    “再说了——”江饮屁股往后挪挪,在床上坐实了,“我想谈,也得妃妃同意啊,她肯定不会同意的,她说不定还得发脾气。我要是谈恋爱,肯定没时间帮她抄单词写作业了。”


    赵鸣雁不好说我就是担心你俩偷着谈恋爱,于是换了种说法,“那妃妃呢,也没谈啊,她那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的。”


    “他们喜欢他们的呗。”江饮满不在乎摆摆手,“喜欢她的人太多了,她看不上,我也觉得那些男生都配不上她,又下流又猥琐。”


    “那谁才配得上?”赵鸣雁惊讶她对异性的诸多贬义形容,下流猥琐都出来了。


    “谁配得上——”江饮仰脖望天花板,略思索,“我吧?”她指着自己鼻子尖,毫不自谦,“我们那么好,假如我是男生,我俩才是最适合谈恋爱的,对吧,青梅竹马。”


    赵鸣雁瞄一眼她的小说封面——《我和我的竹马校草》


    难道真是我多想了,赵鸣雁暗揣。


    江饮如此坦荡荡,实在是不像有恋爱发生。


    “去玩吧。”赵鸣雁放过她了。


    江饮抱起书逃回昆妲卧室,将老妈一番审问从头到尾细细说来。


    她惊魂未定,连连抚胸,“我还以为妈妈不让看小说,这些书虽然是旧的,也是五块钱一本买的,我可以稍微抬点价卖给同学……万一被拿去丢掉,我岂不亏死,我还打算弄个换购,比如十块一本卖出去,看完换购新书,只需五元……”


    赵鸣雁并不知她是鸡同鸭讲,她担心江饮和昆妲偷偷谈恋爱,江饮却只担心自己生意亏本。


    昆妲手抵唇,眉头深皱,“你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呢?”她的小心思难道被发现啦?


    “她还问你有没有谈恋爱。”江饮捧着书扑到床上去。


    “你怎么答?”昆妲探身。


    “我说他们配不上你。”江饮翻开目录。


    昆妲随便挑了一本走到床边,仰面躺在江饮身边,两肘稍支持身体,侧目望向她,“那谁才配得上我。”


    “当然是我。”江饮床上打个滚,书面封皮怼到她眼前,手指着上面一行小字,“青梅竹马,两情如蜜。”


    “假如我是男生,我们多般配。”江饮冲她挤眉弄眼,“青梅竹马哦,你是校花,我是校草,嘻嘻——”


    昆妲好气又好笑,“那为什么一定要是男生呢。”


    江饮疑惑望向她,瞳孔清澈透亮,天真也可以称之为愚钝。


    “不是只有女生和男生才能谈恋爱。”昆妲起身,在她面前站直了,“女生和女生也可以。”


    第 47 章 “我喜欢你,只因为是你。”


    “女生和女生也可以。”


    话落, 昆妲立即感觉到心脏“咚咚”狂跳起来,她情绪爱上脸,几乎是瞬间, 血涌到脖子, 整个人成个圆圆的小花红。


    昆妲屏住呼吸观察江饮反应,看她晶亮的眼睛写满困惑和探究,浅浅吸气, 调整了呼吸补充说:“又没有哪条法律规定, 不准女生跟女生谈恋爱。”


    江饮低低“啊”了声。


    也不晓得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猜心游戏, 甜蜜又难捱。


    昆妲顿了顿又说:“男生跟男生也是一样。”她努力找回平静,回到床边坐下, 挺正经的一句:“我觉得,性别和年龄都不应该是爱情的限制,爱情的伟大就在于它的包容……”


    她望向江饮, “我们一起看过白娘子的嘛。”


    眼珠转一圈, 江饮不太明白怎么又扯到白娘子。


    昆妲紧接着:“许仙虽然是个很没出息又爱哭的男人……不是因为他是女生演的哦,是许仙这个人, 他本来就窝囊废, 遇到事情只会喊娘子。我的意思是,那么没本事的许仙, 会被老婆吓晕的许仙, 最后还是为了老婆剃度出家, 长长久久陪伴在雷峰塔, 这说明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假如, 我是说假如……”昆妲脑袋又热起来, 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假如你是小狗变成的人, 我喜欢你,不会因为你是小狗妖怪而嫌弃你,也不会因为你的性别……”


    “我喜欢你,只因为是你。”


    眼眶忽而有泪,昆妲努力睁大眼睛使泪不落,她讨厌自己情绪激动就控制不住地鼻酸眼热。


    江饮保持姿势不动,跪坐在床上,微微偏头,抿紧了嘴唇,是在认真思考的模样。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懂了。


    “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再大的眼睛也盛不住那么多泪了,憋足了劲儿的一大颗快速从面庞滑落,砸在手背。昆妲低下头。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江饮扔下书凑近她,扯了袖口替她轻轻洇干泪,“你不要哭。”


    所以你真的懂了吗?昆妲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头看她。


    那双眼睛似倒映了一泓弯月,是谁在池边拨水嬉戏,涟漪圈圈扰乱,于是满池清光荡漾。


    “你喜欢我吗?”江饮对着水里的月亮说,目光期待,也有胆怯羞赧。


    “想什么呢?”昆妲的眼睛却又慌忙躲开她,“我只是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最后一圈涟漪荡到水岸边,池水平静下来。


    江饮“哦”一声,收回手,随即整个身体远离,竟有了些强颜欢笑意味,“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活阎王都经常夸你,说你的作文写得有思想。”


    活阎王是班主任语文老师。


    门外适时有人呼唤,是赵鸣雁的声音:


    “小水,来端水果,跟妃妃一起吃。”


    面上失落一闪而过,江饮得救般起身跑走。


    “吃完记得刷牙啊。”赵鸣雁拍拍她的背。江饮“哦”一声,端起果盘便要转身上楼。


    “你等下。”赵鸣雁叫住她。


    江饮停步,转身。


    “吵架了?”赵鸣雁弯腰去看她的脸,“嘴巴噘老高。”


    小孩情绪都挂脸,江饮鼻孔里“哼”一声,又生气又委屈,却还是嘴硬,“我没啊。”


    她一天八百个样子,赵鸣雁再是体贴也操心不过来,揪颗葡萄塞她嘴里,安慰拍拍肩,“去玩吧,别熬太晚,还有记得刷牙。”


    江饮回到房间,昆妲立即凑上前,“你不高兴啦?”


    果盘放桌上,江饮抓一把葡萄塞进嘴,含糊说:“没有啊。”


    “因为我说不喜欢你吗?”昆妲小心试探。


    江饮还是说没有啊,她头左一偏右一偏,又恢复了往常那股满不在乎劲儿,葡萄递过去,“你也吃。”


    昆妲有点摸不准她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刷牙时候在镜子里看自己两条拧紧的眉毛,吐掉嘴里泡泡,忧愁叹气——暗恋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事了。


    她喜欢谁不好呢?偏偏喜欢江饮。要随便换个喜欢她的,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就不会这样患得患失了。


    哈一口气,昆妲在镜子上写下江饮的名字,又用湿漉的手心抹去,换个地方重新写——我喜欢你啊。


    字迹慢慢变浅,直至消失不见。


    结果洗漱完出来,昆妲就发现江饮不在了,她心里一阵慌,视线投向桌面,果盘不见,于是立即大步出门,站围栏边朝下探头,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上楼,又返回房间去看床上的书。


    果然少了一本,江饮带着书走了。


    昆妲顿时着恼,一屁股坐床上,拳头砸下,“臭猕猴桃!”


    衣柜门豁地拉开,江饮一张臭脸从裙摆下探出,“干嘛又骂我。”


    昆妲愣住。


    江饮“哼”一声关闭柜门,声音闷闷的,“一天就骂我。”


    “我以为你走了……”昆妲噘噘嘴巴,握拳抵在腮帮揉揉,隐藏笑意,“谁让你一声不吭。”


    “我睡觉呐,我睡觉还说话呐。”江饮没好气。


    这个小丫鬟竟然也有不高兴发脾气的时候,昆妲换了睡裙也挤进衣柜里去,江饮确实气性上头,竟敢同大小姐耍横,“别挨着我!”


    昆妲倒是意外好脾气,黑暗中去摸她的脸,“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啦,这是我家,你赶我走?”


    江饮偏头躲避,欲起身,“那我走。”


    “你去哪儿?”昆妲威胁,“你敢动一个试试。”


    江饮不动了,僵了两秒,翻身面朝里头,装死。


    因为我说不喜欢你,你不高兴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也喜欢我呢?昆妲两手捏着江饮一小缕头发想。


    这个寒假真是好难熬,天气冷不能出去玩是一方面,昆妲为情所困,不知该如何向江饮表达自己。


    她心里好多担忧。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白天一起写作业、看电视,夜里窝在一起睡觉,可以摸她的后背和头发,偶尔生气,她也愿意来哄,拉小手,亲脸蛋。


    万一说了连朋友也做不成,更别提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赵阿姨。


    爱情真是让人发愁,昆妲敲脑壳。


    初三要补课,到复课前一周,江饮早就把之前的不愉快忘记,只有昆妲还惦记着,一有空就琢磨江饮当时为什么生气。


    天持续阴了半个月,不见太阳也不见雨,云层压得很低,厚厚涂抹的一层铅灰就像昆妲的心情。


    北风呜呜在门缝里嚎叫,赵鸣雁站在客厅的落地玻璃前,说今晚估计有一场大雪,昆妲暗暗期盼。


    雪多么浪漫美好,韩剧里的男女主人公总会在初雪天表白,昆妲倒是没打算表白,她什么身份!猕猴桃什么身份!


    竟然还要她来表白,真是岂有此理。


    “我只是想跟她一起赏雪。”昆妲小声嘀咕。


    “说什么呢?”赵鸣雁回头。


    昆妲浑身一激灵,“我没说什么呐!我说好几年没下雪了。”


    “我老家年年都下雪!”江饮从厨房里冲出来,一盘中午吃剩的糖醋排骨端到茶几上。


    昆妲两条胳膊把作业本横扫开,手抓起就啃。


    江饮把肉最好的肋排都让给她,自己啃那些奇形怪状的大骨头,昆妲凑近,说“你真好”,想亲亲她脸蛋,当着赵鸣雁的面又不太敢,只补了句:“晚上我们一起看雪。”


    “我不喜欢下雪。”江饮却说。


    昆妲问为什么,江饮说下雪山路难走,容易摔跤,鞋子进了雪水,在学校坐一上午,两只脚都冻得没知觉。


    “我最讨厌就是下雪。”江饮咬牙切齿。


    听江饮说起小时候的事,昆妲总是很难过,她试着安慰,“那现在不会了,你有好的不漏水的鞋子,也不用再走山路。学校虽然没有空调,但我也帮你给热水袋充电了呀。”


    赵鸣雁不打扰她们,悄悄地走开了。


    江饮边啃排骨边笑,“你最近好奇怪嗷。”


    昆妲问哪里奇怪。


    江饮说:“你变得好温柔,都不像你了。”


    或许爱情就是会让人变得温柔,昆妲暗自想。她眼尾勾起弧度,这样一张漂亮脸蛋,小小年纪已初显媚态,“难道你不喜欢温柔。”


    “我觉得有点可怕。”江饮实话讲:“感觉你下一秒就要拔出刀子来杀我了。”


    江饮想起那杀得只剩下剧名的江玉燕,立即退出半米远。


    “你可真是不识抬举。”昆妲把嘴里的排骨当成江饮的脸蛋啃。


    “现在更可怕了!”江饮指着她。


    慢慢吸气、吐气,昆妲强压下愤怒,为了初雪天的浪漫,她忍。


    “我只是希望你能重新喜欢上雪,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了。”


    “你喜欢雪啊。”江饮说。


    昆妲双手抱膝,是电视里女主角开始向另一方开始倾吐心声的姿态,“我的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是小学二年级,雪下了膝盖那么高,妈妈给我买了小靴子,我穿着出门去玩,雪地里都挪不动步了,鞋子也是很快就变得又湿又冷,但我还是很喜欢雪。”


    说完,昆妲觉得这时候应该笑一笑,电视里女主角肯定也是笑的,于是她也扭过脸,冲江饮哀戚一笑,“我好多年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了。”


    江饮说:“可我明明记得,我刚到别墅那年冬天下过一场雪。”


    “是下过,可没有我小时候的那样深。”昆妲解释。


    江饮沉吟片刻,“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长高了,你现在的小腿不再是二年级的小腿了。《科利亚的木匣》,小学三年级的课文,数步子,跟你的小腿是一个道理。”


    沉默,唯有风声。


    昆妲捡起手边练习册,卷成筒,“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欠扁。”


    第 48 章 快把她烫化了


    昆妲盼着下雪, 盼到晚饭后,盼到睡前,北风越来越紧, 却迟迟不见雪落。


    从房间窗户望出去, 庭院灯没开,花园里寂寂的一片黑,女贞树的叶子在风里飒飒响, 秋千铁链与横杆不时发出细小的金属碰撞声。


    “睡觉吧。”江饮抬手摸了摸昆妲脑袋, “都快十点了。”


    “干嘛!”昆妲立即扭头看她。这宠溺的语气和姿态。


    江饮立即收回手, “对不起。”


    脸上笑僵在一半,昆妲张口, 无言几秒,试着放缓,“我没有不准你这么做的意思, 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小了。”


    “你说呢!”江饮两手叉腰, 一下把脸怼到她面前,“你今天用书追着我打!”


    “谁让你那么不解风情!”昆妲扬拳谴责。


    江饮呲牙, 两手揉乱她发顶, 昆妲尖叫躲避,两人嬉打着滚到大床上去, 昆妲扯了枕头一阵乱砸, 江饮反击, 混乱中抓住她手腕, 翻滚间转换了上下, 一手将她手腕抓牢举高至头顶, 一手哈气在她腰间抓痒。


    昆妲高声尖叫,身体剧烈挣扎, 却被强压制不得,睡衣卷到肚皮,她半身猛地一个起落,露出小截细白的腰肢。


    江饮忽然松开手,快速下床,站到一边。


    嬉闹乍然中止,如影视剧高潮情节时突然断电,昆妲呆愣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手肘撑起上身望去。


    江饮站在书桌边,假装忙碌收捡,碎发虚掩下的一双耳朵红透了。


    低头扯扯衣服边,昆妲坐起来,抓了枕头搂在怀里,手臂贴贴脸蛋,“你干嘛跑那么远。”


    “有点乱,整理一下。”江饮头也不回。


    “明天也会弄乱的。”昆妲说。


    “我现在闲着没事干。”江饮完全背过身去,一对红耳朵也看不见了。


    思索几秒,昆妲吩咐:“去关灯,上床睡觉了。”


    “马上。”江饮得救,练习册胡乱堆叠,转身大步走向门边,“吧嗒”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摸黑放好枕头,昆妲扯被盖在胸口,感觉到江饮从另一边上床,床垫微微塌陷,羽绒被窸窸窣窣响。


    鼻尖一股暖融融的香,是洗衣液、沐浴露和洗发露的混合味道,经体温一蒸,酝出股只属于她的奇特香气。


    房间并不是真正的死寂,窗缝里北风细细地响,空调制热声嗡嗡,掩盖心跳。


    能不能看到雪已经不重要了。昆妲想。


    翻个身,昆妲找到江饮搁在身侧的手,轻轻捏一下,恋恋不舍松开,“晚安小水。”


    “晚饭妃妃。”江饮声线微颤。


    “是晚安,不是晚饭。”昆妲无奈,“你怎么老惦记吃。”


    江饮顿时笑出声。


    “晚安——”


    “晚安。”


    那时候的昆妲没心没肺,在江饮到来之前,整天只想着吃、玩和漂亮裙子。


    江饮来之后,多了些关于爱情的苦恼、甜蜜负担,但总体来说生活幸福美满,没有什么真正能让她伤心困扰又无可奈何的大事。


    所以那时她睡眠很好,白天拼了命玩,晚上沾枕头就睡,不用时时留心房门和走廊动静,手习惯性搁在枕畔,只为能第一时间摸到枪。


    总的来说,现在的昆妲充满一种没头没脑的幸福,有江饮陪伴,更觉踏实,很快便沉沉进入梦乡。


    凌晨两点,江饮把她晃醒,她眼睛睁不开,迷迷瞪瞪摔腿砸胳膊发脾气。


    江饮被打了两拳也不生气,凑到她耳边小声:“妃妃,下雪了。”


    安静两秒,江饮看看她眼皮迅速张开,两片小扇子似的睫毛随之猛地一颤。


    “下雪了?”昆妲一个挺身从床上蹦起来。


    窗帘没拉,房间好亮,玻璃窗白花花一片,昆妲只在夜半拉肚子起床的时候见过那么亮的夜。


    那时是月亮,又大又圆的月亮把雪般的清晖散满人间。


    “你起来看看。”江饮让开位置,让她从靠窗一面下床。


    昆妲快速爬起扑到窗边。


    雪那么白,落了一地的月光。


    “走,我们出去看看。”江饮穿上拖鞋,出门前顺手拿了件羽绒外套。


    昆妲不懂为什么她们静悄悄不发出一点声音,兴是恐惊扰了那些从天而降的小精灵,她们连灯都没开,打着手机电筒下楼。


    客厅里能看到的雪更大,这套空空的大房子从未有过此刻的温馨奇妙,江饮打开反锁的大门,两片薄薄的影子从门缝里滑出去。


    全世界都亮了。


    雪花簌簌地落,耳畔沙沙,如蚕吃桑叶,入目一片无边无际的暖白,门廊灯下,她们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手牵手举步走进雪里。


    睡衣单薄,她们却一点也不觉得冷,仰头望天,任凉凉的雪片落在睫毛和嘴唇。


    昆妲幸福得直打颤,“真的下雪了。”


    “你喜欢吗?”江饮望向她。


    “你怎么知道下雪了。”昆妲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我一直等着呢。”江饮冲她得意扬眉,“你说想看下雪,我就没睡,一直帮你守着。发现下雪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幸好等到了,不过我还是又等了半个小时,地上全落白才叫醒你,落白的好看。”


    昆妲望着她,说不出话来,眼眶涌起湿热,又想哭了。


    “你把衣服穿上,怪冷的。”江饮松开她手,把外套披在她肩膀。


    这件羽绒服是过年赵鸣雁新买的,宽宽大大,米白色,穿起来像只刚出炉的枕头面包。昆妲纤瘦,毛领簇拥着小脸,更显娇俏。


    “那你呢。”昆妲手背抹泪,“你不要冻感冒,你也穿。”


    江饮原地蹦蹦跶跶,在雪地上留下细碎的黑脚印,“我不冷。”


    “我们两个一起穿。”昆妲脱下外套,凑近垫脚给她披肩上,指挥她手塞进袖筒,随即身体贴近,两手穿过她的腰,把自己装进她又大又暖的怀抱。


    “你好聪明啊!”江饮领会到了,反抱住她,手摸到衣摆拉链,从头拉到顶。


    昆妲完全被锁进怀里。


    “你为什么只拿一件外套,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要这么做了。”昆妲声音贴在江饮脖颈处,潮乎乎,热烘烘。


    不自在抖抖肩,江饮笑,“才没有嘞。”


    “才没有嘞!”昆妲学她。


    “本来就没有。”江饮抱得她双脚离地,故意颠两下。


    昆妲低叫一声,脸颊贴上她滚烫的耳廓。


    “你知不知道,你害羞的时候,耳朵会特别特别红。”昆妲凉凉的鼻尖贴着她耳朵蹭,“就像现在这样。”


    快把她烫化了。


    “别弄我呀——”江饮歪身躲避,一时忘了两人现在包在一只大蚕蛹里,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雪好大,憋足了劲儿下,已经有一个巴掌竖起来那么深。江饮半身陷在雪地里,屁股冰凉,身上这一团却是暖烘烘又软绵绵,她心一时跳得好快。


    “你摔到没,痛不痛?”昆妲两手在衣服里摸。


    江饮呜咽一声偏过脸,“不要乱动。”


    雪融化在呼吸之间,昆妲安静匐在她怀抱,不敢动了。


    彼此心跳重叠,若擂鼓,扯着耳根和太阳穴一起跳,昆妲控制不住流眼泪,她好慌,嗓音发颤,“能不能放我出去一下。”


    “我马上——”说话间融化的雪触碰唇瓣,像女孩浅浅的吻,她感觉呼吸困难。


    无法避免拥抱的姿态,江饮两手在昆妲后背摸到拉链,可似乎连老天也有意戏弄,拉链拉到一半就卡住了。


    江饮大力往下拽,昆妲喊了声“疼”,江饮心想完蛋了,“你头发进拉链了。”


    “你再试试。”昆妲眼泪流不停,声音也染上哭腔。


    “你先别哭啊。”江饮手忙脚乱,还腾出空来拍背哄。


    昆妲手在衣服里艰难动作,伸到腮边胡乱抹了一把,“我不想的嘛,我就是、我就是……”


    就是什么,昆妲也讲不清楚。


    “还是不行啊。”江饮手上上下下去摸她,“你裤子好像湿了,要不我们先回去。”


    “怎么回去。”昆妲在江饮肩窝里说话,“我都爬不起来了。”


    “就这么挪回去。”江饮两手忽地抱紧她,带动她身体在雪地里一个翻滚。


    昆妲低叫着揪住她衣襟,江饮一手撑地,一手抱住她腰,身子一抬轻轻松松就站起来。


    整套动作轻灵流畅,不过两三秒,昆妲眨眼已发觉自己重新站立在地面。


    “你手抱住我脖子。”江饮指挥。


    昆妲听话照做,下一秒身体腾空,江饮半托着她屁股抱着她往回走,三五步站到门廊下。


    两脚重新踩实,昆妲手臂还挂在江饮脖颈,这次江饮再试着去解拉链,竟然很轻松就拉开。


    随着“嘶拉”一声,怀抱分离,北风打着卷裹了雪片拍来,昆妲退后两步,蜷起单薄双肩。


    江饮快速脱下外套给她披上才如释重负吐了口气。


    “你不冷啊。”昆妲低垂着睫毛,有些不敢看她。


    “我很热!”江饮扯着衣领扇风,“才这么一会儿,给我热出汗来了。”


    “别冻感冒。”昆妲飞快抬头看她一眼,勾起她小拇指晃晃。


    “我真是——”江饮有点闹不明白自己,手背狠狠擦过额头,“刚才真是好、好……”


    “好什么?”昆妲朝她靠近一步,追问。


    江饮想半天才想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说好惊险。


    “真的好惊险。”她心有余悸拍胸脯,某个瞬间感觉自己心跳得快撅过去了。


    “什么好惊险。”昆妲追问不休,一双眼映着雪夜清透的微光,长久凝望着她。


    “差一点就掉下悬崖了。”江饮稀里糊涂的。


    捂嘴偷笑一下,昆妲晃晃她的手,“回去吧。”


    “回去了。”江饮最后望一眼雪地,牵着她往回走。


    雪还在下,飘飘洒洒,那一小片凌乱交错的脚印还没被完全覆盖,这满园的雪都能证明,她们来过。


    第 49 章 “我想亲你嘛,没忍住。”


    没有人知道她们昨晚去过花园, 没有人知道她趁乱偷偷吻过她的耳朵尖,没有人知道昆妲好喜欢好喜欢江饮。


    请注意,不是好像喜欢, 也不是有点喜欢, 是好喜欢好喜欢。


    像一杯蜂蜜柚子茶,甜中带酸,果香浓郁。


    晨间半梦半醒时, 昆妲细细回味起昨夜, 感觉像做梦。


    江饮抱了她好几次呢, 还有“好惊险”和“差一点就掉下悬崖”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说明她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昆妲暗暗揣度。


    睁开眼,手边空落落, 怀里空落落,昆妲两根手指在睡得热烘烘的被窝里爬呀爬,很快就找到那一小片熟悉的衣角。


    她手指叼住不放, 继续前行, 摸到只又烫又软的手,捏一个拳头塞进去, 身体翻转, 下巴颌准确无误搁在江饮肩膀。


    成功登陆!


    嘴角一丝偷笑意味,昆妲脸蛋幸福蹭蹭。


    江饮立刻就感觉到重量, 她瞌睡一下就醒了, 心又开始不安分“咚咚”乱跳, 好似站在悬崖边上吹大风, 朝下望, 顿时就手软脚软。


    真奇怪, 往常她们也没少搂搂抱抱、把对方看光光,感觉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异的, 是昨天前天还是大前天?或者更早。


    偷偷睁开一只眼,江饮看见她毛绒绒的小片发顶抵在腮帮,模样又乖又软,忽然很想上厕所。


    时间分秒流走,是簌簌而落的雪片,天已经大亮,雪还在下,灰白絮绒不紧不慢从天而将,是一个个提裙翩翩而来的小淑女,为自己在窗台、树枝或是花坛边寻找一个安心的落脚地。


    江饮渐渐感觉难以忍受,又恐惊扰了怀中人的睡眠。


    一片雪、两片雪、三片雪……


    “我真的憋不住了!”


    江饮一个翻身从被窝里滚出去,摔到床边地毯,发出声结实的闷响,而后胡乱趿上拖鞋连滚带爬跑出房间。


    凉风钻进被窝,昆妲手掌撑着坐起,疑惑“嗯”了声。


    江饮回到房间时冷静许多,她甚至已经洗涮完毕,仔细地梳理过头发。


    带着满嘴清新甜蜜的水果薄荷牙膏味道,她自信满满走到窗边,伸出一根手指戳在玻璃窗,朝昆妲挤眼睛。


    赤脚踩在床边地毯,昆妲两手撑在飘窗台往下看。


    花园里静悄悄,雪覆了厚厚一层,世界焕然一新。


    “脚印没有了。”江饮如盗宝小贼,满脸窃喜。


    大雪也替她们保密。


    “那你是希望有还是没有。”昆妲总给她出难题。


    江饮冲她勾勾手指。


    昆妲顺从递过耳朵,江饮拢唇,“没有人知道。”


    “什么意思。”昆妲不明白。


    “就是没有人知道的意思呀!”江饮两只比划,形容雪呼啦啦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昆妲脸色已经不太好,“你觉得见不得人吗。”


    “难道你还拿个大喇叭喊?”江饮说。


    “你就像个阴沟里的小老鼠。”昆妲扭头就走。


    一大早就挨骂,简直莫名其妙!江饮追出去,手指虚空狂戳,“你真是怪!”


    “我再怪也没你猥琐!”昆妲站在走廊上吼。


    “我猥琐?”江饮气得鼻子都歪了,“你这个猪,压得我,你重死了!”


    “你要造反呐!”昆妲大步往回走,用力跺脚,两手握拳架在身侧,气势汹汹。


    江饮后背抵在门框,被昆妲踮脚按着脑门狂戳,“你造反呐!”


    “小矮子。”江饮垂着眼皮,居高临下。


    昆妲“啊”一声尖啸,朝她小腿踢了一脚,转身跑走。


    “一大早你俩嚷嚷什么?”赵鸣雁从隔壁房间里开门出来。


    江饮装作无事发生,手往外指,“妈妈下雪啦!你快去看!”


    “下雪了?”赵鸣雁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拢拢衣服返回房间。


    昆妲发现江饮变了,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变化,还是时不时冒出句气人话,摆出副很欠揍的样子,要么就躲起来,一个人跑得远远的。


    以前那个老实本分的江饮是一去不复返了,饭桌上昆妲忧愁咬着小包子,爱一个人好辛苦嗷,她真的不想再爱了。


    可感情是不受控制的呀,就像生命不能抵抗饥饿、干渴、寒冷、炎热,人类很难不被情绪左右,不因爱情忧伤或快乐。


    “妃妃最近怎么老是唉声叹气。”白芙裳伸手摸摸女儿额头,“也没发烧啊。”


    昆妲无可奈何望向妈妈,“你不会懂的。”


    白芙裳“啊”一声,“我懂啥。”


    “所以说你不懂。”昆妲满脸苦大仇深。


    “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白芙裳一语道破。


    江饮立即挺直后背,右手同时伸出夹住一只小包子,生怕人家注意不到她。


    “我们学校的一只小黄狗。”昆妲筷子把包子皮戳出一个个小洞,“是一只黄毛土狗,几个月大,走路还不稳当,每次我都给它喂火腿肠,可每次它都不记得我,冲我汪汪乱叫。可是它还那么小呢,其实一点威慑力也没有,我把它推倒在地上,它半天都爬不起来。”


    江饮歪着脑袋,一边耳朵竖得高高,记忆中努力搜寻,学校哪来的狗?还喂过火腿肠?她为什么不知道。


    另外,火腿肠喂狗都不给她吃!真是岂有此理!


    早饭后昆妲要出去玩雪,江饮跟着她进了房间,看她从柜子里翻出手套,径直转身下楼,竟也不叫她,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去玩呐。”


    昆妲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加快步伐。


    脚尖踢踢地面,江饮原地转了个圈,还是决定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昆妲弯腰去看花园一侧屋檐下的水桶,记得赵阿姨说过雨水浇花更好,所以专门在这里放了一只接水的黑色大桶。


    几天几夜的北风把水冻得很结实,昆妲手指敲敲,几声闷响。


    大桶旁边还有只塑料小桶,她假装听不见身后“嘎吱嘎吱”逐渐接近的脚步声,猛一拳砸进桶里,一块完整的冰块被敲下。


    脚步声止。


    昆妲两手伸进桶里,把这块圆圆的冰砖抱出来,朝墙壁用力砸去。


    江饮猛地朝后一缩。


    “我摔死你!”昆妲恶狠狠补一句。


    江饮调头就跑,藏到三米外一棵女贞树下。


    昆妲挨个把小桶里的冰砖敲出,砸碎,江饮绕树观察,不敢靠近。


    地上雪很厚,每走一步都是一个黑黑的大坑,十米开外,门口大人们低声交谈。


    昆妲抬头望去,白芙裳冲她挥手,“妃妃,戴上手套玩。”


    “戴了。”昆妲两手举高向她展示。


    “小水呢?”白芙裳又问。


    江饮猫腰从树下钻出来,揣在羽绒服衣兜里的两手伸出来,又飞快缩回去,“我不玩。”


    “不要吃雪。”赵鸣雁交待,“不卫生,要拉肚子。”


    几岁还吃雪,江饮摇头,“不吃。”


    大人们转身回屋。


    昆妲扭头就往树下跑,江饮飞速逃开,躲到另外一棵树下。


    女贞四季常青,叶片在深冬颜色越发深浓,树冠被雪压得很低,她们只能看见对方游动在树下的两条小腿。


    这是一场游击战。


    昆妲伸手捞了一捧雪,捏成团,攥手里预备着,只等江饮冒头就朝她砸去。


    可她到底是低估了这乡下来的野孩子,肢体灵活堪比猿猴,转身之际,不过两三秒,江饮快速猫腰潜来,一脚蹬在树干。


    昆妲惊惶躲避间跪倒在雪地,随即后脖颈一凉,大雪兜头而下将她半身都淹白。


    江饮已飞速窜出几米远。


    昆妲保持姿势不动,静静地呼吸。


    给她送花轻吻脸颊的是江饮,无情戳穿她粉红旖旎泡泡的是江饮;在雪地里拥抱、带她脱离困境的是江饮,制造人工降雪将她淹没的也是江饮。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让她又爱又恨。


    长长吸气、吐气,昆妲直起腰,抖抖身上的雪,保持跪姿不动。


    爱一个人好难啊。


    小小年纪,已吃透爱情的苦,昆妲忽感到很难过,摘下手套,手心用力按进雪地里。


    江饮远远观望,面露狐疑。这是在干什么。


    眼泪在雪地里融出一个个小窟窿,昆妲低声抽泣。


    雪地里响起巨大的脚步声。


    昆妲一双雾濛濛大眼望去,江饮正快速朝她跑来,高抬腿动作,活似筷子成精。


    “你怎么哭了。”江饮踩滑,踉跄扑到她面前。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昆妲哭声控诉,“你什么也不明白,你真是蠢死了!”


    “怎么把手套摘了。”江饮捉住她手腕从雪里捞起来,胡乱拍拍干净,毫不犹豫撩起衣下摆,挺身靠近将她冰凉凉一对小手贴在肚皮。


    “哦嚯嚯——”江饮夸张几张嚎叫,“这酸爽。”


    昆妲一双含泪的眼睛定定望向她。


    “对不起嘛。”江饮软下语气,同她额头抵额头轻轻蹭蹭,“我没有忘记昨天的事。”她好玩用睫毛去扫她,“我们一起看了雪,今年的初雪,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手心暖得差不多,江饮又换她手背贴在腰侧,呲牙耸起肩膀抖两下,“哼”一声,用额头撞她,“玩这么冰!明明就有手套!”


    吸吸鼻子,昆妲垂下眼帘,不知该说点什么。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情绪太过敏感。


    染泪的睫毛,泛红的眼尾和鼻头,额发一点细碎雪沫,面前这张脸漂亮得令人心惊。


    靠近,呼吸可闻的距离,江饮忍不住偏头在她湿润微凉的眼尾落下轻轻一吻。


    这柔软温暖的触感使昆妲抬起眼来,目光困惑、迟疑,她不太能确定,那或许是错觉。


    “这边也来一下。”江饮说着头偏向右边,唇瓣如细羽轻扫。


    “干嘛——”昆妲身体朝后仰,视线躲避,脸颊迅速腾起粉霞。


    “你刚才的样子太好看了。”江饮理所应当的口气,“我想亲你嘛,没忍住。”


    第 50 章 狗是这样的


    水晶娃娃, 爱不释手。


    江饮捧着她哭红的小脸亲个遍,说亲了眼睛不亲鼻子,脸蛋肯定会生气, 脑门和耳朵也会吃醋, 干脆全部亲过,雨露均沾。


    昆妲本就是在亲吻和赞美中长大的孩子,家人从不吝啬对她的褒奖, 她也习惯用吻来表达喜爱。


    江饮动不动就爱亲人这坏毛病, 其实也是跟昆妲学的。


    刚到家那阵, 两小孩都不太熟,江饮胆小, 整日里瘟鸡似的,走马路上汽车突然声鸣笛都能把她吓一跳。


    昆妲为增强她自信心,专门制定了一套方案用以鼓励, 比如独自投币搭乘公交啦, 在街头向陌生人问路啦,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啦……


    每当江饮独立完成一项, 昆妲就奖励她一个充满爱和鼓励的香香, 附赠零食饮料若干。


    昆妲招数很管用,不过小半年江饮就完全适应了城市生活, 在学校被人欺负也不会再闷不吭声, 自己解决不了知道找昆妲告状, 让大小姐帮她出头。


    现在好, 到家两年多, 江饮出息了, 胆大了,也养成习惯, 动不动就凑张大脸过来“啵啵”,现在十五六的年纪,这乡下小妞还成天不知羞。


    昆妲跪在雪地里不动,两只手贴在江饮腰侧,被她半搂着盖了满脸的章,缓缓抬起头,问:“那嘴巴呢。”


    江饮“吃吃吃”笑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她手拢唇,“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昆妲面无表情。


    江饮一对大拇指竖到她面前拜天地,“嘴巴是谈恋爱确定关系以后才能亲的,不然就是耍流氓了!”


    “那你亲我鼻子眼睛耳朵脸蛋就不是耍流氓了?”昆妲高声反问。


    “嘘——”江饮食指竖在唇上,左右偷瞄,“别让人听见。”


    “你亲我的时候不怕人看见。”昆妲收回手,拍拍屁股上雪站起来,蹲到屋檐下去。


    江饮想起桩事情来,紧跟她耳边叨叨,“有一次体育课,我们提前翻墙跑,送到墙头上的时候,我晕倒摔下来,在医院,你把我按在墙上亲,讨好我来着,你没忘吧,你让我别把那天的事告诉妈妈。”


    “我把你按在墙上亲?”昆妲笑了,说得她多饥渴难耐似的。


    她倒也没不认账,“但是,我亲你,也是你占便宜,那是交易明白吗?我亲你,你答应不告状,是你得好处,而今天你亲我,还亲那么多下,你已经是在占便宜,耍流氓。”


    江饮长长“哦”了声,她可要好好掰扯掰扯了,“那你刚才故意把手按在雪地里是想干嘛,不就想哄我过来帮你暖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呀。”


    她指着自己鼻子尖,“你当我傻子呀。”


    “再说我亲你,是为了哄你不哭。”她弯腰抓了团雪在手里捏,用手心的温度塑造出雪的形状,“你动不动就眼泪汪汪来吓唬我,我可不得来哄你。”


    “要你哄?”昆妲抓了把雪朝她扔过去。


    江饮摇头晃晃,呸掉唇边碎雪,“你心眼那么小,我真不来哄你,你能把自己气死。”


    “你才心眼小!”昆妲冲她嚷嚷。


    江饮“嘿嘿”两声,捏好的雪兔子递给她,“哭包大小姐,消消气。”


    昆妲瞪她。


    “嘴巴被封印啦?”江饮嬉皮笑脸凑近,“是不是要我亲亲才能解开呀!”


    昆妲不语。


    寂寂雪天,四目相对,盈盈脉脉眼波缠绵。


    “你就给她亲亲呗。”楼上白芙裳看半天,实在忍不住插了句嘴。


    昆妲惊恐抬头。


    白芙裳笑眯了眼,“小水喜欢你呢。”


    江饮“啊啊”尖叫跑走。


    “害羞了。”白芙裳哈哈大笑,“你看她跑得……哎呦喂,摔个大屁墩。”


    江饮雪地里爬起来,连滚带爬消失在鹅卵石小路尽头。


    “妈妈!”昆妲直跺脚,“你吓她干嘛呀!”


    “哟,还护着。”白芙裳举手投降,“我错了。”她缩回上身,合拢窗扇。


    昆妲起身,拍拍肩头发梢的碎雪沫子,手心贴在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江饮滚烫的体温。


    清早的花园里,雪地上全是她们的黑脚印,更多是江饮的,深深浅浅,杂乱无章,是她烦乱心绪的证明。


    她们吵架的时候,她总是先道歉服软,她说她忍不了,她根本忍不了——你要是不理我,我会很难过,感觉天都塌了。


    总是表现得满不在乎,其实对方说的话每个字都记得牢牢。


    明明讨厌雪,却一声不吭等候至深夜,如果雪整夜也不来,她也要守一整夜吗?


    昆妲用袖子包了手捧起那只雪兔子,准备把它放到冰箱里去。


    江饮实实在在给白芙裳吓到了,一连在保姆房躲了三天,直到返校上课。


    晨间昆妲在雪化后的花园里等她,羊毛呢贝雷帽,灰白水貂绒外套,脚踩黑色皮靴,打扮精致富贵。


    江饮穿件大羽绒服,行走的棉花糖似来到她面前。


    “给。”昆妲把热水袋递过去。


    江饮垂着脑袋接过,一言不发跟在后头。


    两人上车,各自贴着门边,昆妲扭头看她一眼,又转过脸,手指在大腿上细细地挠,“昨天我去找你,你没给我开门。”


    江饮装傻,“什么时候。”


    昆妲说晚上七点,江饮胡扯说可能睡着了,没听见。


    “妈妈是开玩笑的。”昆妲努力挤出个笑,“你知道的嘛,她一直都这样,随心所欲,不管有道理没道理。”


    明明暗恋的那个人才最是辛苦难捱,明明她才是大小姐,却还得反过来安慰这个不晓事的小丫鬟。


    爱情真是让人受尽委屈。


    昆妲扭头看向窗外,路边树叶子全掉光,树枝狰狞扭曲,割裂铅灰的天空。


    江饮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上午第二节课间。


    教室里因为足够多的二氧化碳,倒还算暖和,玻璃窗上白蒙的雾层布满涂鸦,刚复课,大家都很没精神,课间诡异的安静,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昆妲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快在手心里暖化了才轻轻搁到江饮的作业本上。


    缩在洞里的小狗过了半分多钟才伸爪来刨,昆妲微微偏头去看,巧克力化了,粘在包装纸上,江饮粉红舌头很认真在舔。


    改不了的狗里狗气。


    “还有呢。”昆妲小声说。


    “这个也不能浪费嘛。”江饮终于回她话了。


    早知道这么容易就钓出来,干嘛吝啬道具呢。


    “你舍得跟我讲话啦?”昆妲脸上是被冷落许久后的小确幸,委屈极了,发誓再也不跟她好,可还没等人家招手,自己就迫不及待往人跟前凑。


    巧克力包装纸扔进挂在桌沿的自制小垃圾袋,江饮舔舔嘴唇,朝昆妲那边挪挪屁股,小狗作揖。


    昆妲从兜里又掏出一根火腿肠。


    “王中王的还是。”江饮顿时吃味,“不会是专门给那只小黄狗准备的吧,结果找不到它,只好便宜我了。”


    昆妲不置可否。


    小黄狗不就在她身边,还上哪儿去找?


    江饮对此仍是耿耿于怀,“你竟然偷偷背着我喂狗吃火腿肠,还是王中王的,我最爱吃火腿肠了你不知道啊,我每次期末考试,外婆都给我炸一根火腿肠和两个煎蛋。”


    狗是这样的,得了吃食,话就多起来了。


    “答应我,以后不要喂它了,这个好贵的!”江饮拳头轻敲桌面。


    这次换昆妲不说话了。


    江饮利索咬开包装,火腿肠喂到她唇边,“给你先吃。”


    昆妲摇头,面上情绪不高。


    上课铃响,江饮手缩回去,两三口解决掉。


    老师进教室,江饮抬臂遮脸,缓慢咀嚼,细细品味肉香。半分钟后,她咽下口中食物,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提笔书写。


    她们近一年多的聊天记录都保存在本子上,昆妲自觉接过,假装查看笔记,翻到江饮书写的最新一页。


    [对不起,我这几天都没有去找你,你来找我,我还假装睡着不给你开门,其实我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昆妲回复:[是什么事情。]


    江饮接过本子:[我想好好学习,好好考试,不能再让小白阿姨为我花钱,不能再让人说我是走后门进的学校。]


    昆妲胳膊一扬,笔记本在地面摔出响亮的一声。


    老师回头,瞟她们一眼,江饮右手无聊转笔,左手托腮看黑板,无辜一扬眉。


    收回视线,老师转身面对黑板,江饮飞快弯腰把本子捡回来。


    [我耽误你学习了?]昆妲字迹略显潦草。


    说她心眼小,真不假,这就发脾气了。


    江饮提笔回:[你没有耽误我学习,我们一直在好好学习啊。我只是比较有自知之明,我是小丫鬟,你是大小姐,我是乡下人,你是城里人,我们不一样。]


    [你到底什么意思?]笔迹力透纸背,问号的小黑点戳穿了三页纸。


    [你说女生和女生也可以,其实我才没有听不懂,可是可是,我只是一个小丫鬟,你那么好,那么漂亮……]


    笔尖悬停几秒,江饮在句子上一行用力划了道横线,随后将纸张沿着划线撕下。


    昆妲察觉她意图,立即伸手来抢,江饮侧身躲避,课桌上无声的一场搏斗。


    粉笔在黑板上“嗒嗒”跳舞,老师转身之际,江饮把纸条飞快塞进嘴巴。


    “你俩干什么。”老师问。


    江饮腮帮动动。


    “课上不准偷吃东西,江饮,你已经初三了,不是小学三年级!你实在饿可以课间吃!”


    江饮脖颈朝前一动,艰难咽下,还吐舌头“yue”一声。


    “我再发现你就站着听课。”


    老师继续写板书,江饮咧嘴笑开,冲昆妲无赖一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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