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帝徵将陶土搓成条状, 粘附在未成型的泥胚上,又捏又抹,用竹片修整, 泥胚渐渐成型, 能看出来是一件瓶形器物,文邑的陶坊已经使用上快轮, 他似乎很喜欢用古老的泥条盘筑方法制作陶器,乐在其中。
“护卫说徵叔传唤我, 我去宫城不见人,果然在这里。”
玄旸跽坐在帝微对面, 他身子前倾, 打量木案上做工略显粗拙的陶瓶,瓶口稍显歪斜, 笑道:“徵叔制陶的手法还是不见长进,歪了。”
帝徵扔掉手里的泥土,把一双泥手放在水盆中清洗,等他抬起头来,一脸嫌弃:“你一个粗野武士, 也敢嘲笑我的手艺。别跪了, 随便坐, 我看你这几天在宫城里腿都跪麻了吧。”
“还真是。”
玄旸如获大释, 立即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坐下,他念叨:“你们地中人喜欢跪坐, 我是岱夷人, 只喜欢把屁股搁在席子上。”
“你来, 将瓶颈扶正。”。
玄旸轻轻松松搞定帝徵为难的事,很快一件无可挑剔的陶瓶呈现在眼前, 岱夷天生就擅长弓射与制陶。
洗干净手,玄旸坐正身子问道:“不知道徵叔找我有什么事?”
“你别跟我装糊涂,过来,陪我到外面走走。”帝微起身,手指池苑外面的河堤,桑木郁郁葱葱。
帝微一起身,服侍的仆从纷纷俯伏在地上,对他像神明一般敬重。
玄旸陪伴帝徵,两人离开池苑,跨过木桥,来到相对僻静的桑林下,帝徵的两名侍卫被留在桥对面,没让他们靠近。
“徵叔烦虑时,会到池苑小屋制陶、做木工活,说是手里有活做,心里不烦躁,再烦恼的事也能在做活时捋顺。我想我拒婚的事,不至于令徵叔烦恼。”
帝徵冷哼一声,带着愠意:“阿瑤已经与我说了,说她前日见过你。你尽找些荒唐的借口拒婚,此事稍后再谈。”
“可是为了河东诸部内迁的事?我来文邑的路上,就遇到不少从脊山道逃进来的流人,这些时日应该更多,毕竟鹞城与鸱鸺氏的战争还没停息。”玄旸站在树荫下,仰头见树上桑果累累,他随手摘下一串。
池苑外的桑林也归宫城所有,没获得允许,他人不敢采摘。
“如今鸱鸺君遭杀害,鸱鸺族众四散,鸱鸺君的弟弟鸱鸺期想率领族人内附文邑,遣人向我献宝乞求收留,他们人数众多,进入文邑如果不能妥善安置,必会生乱,我不敢允诺。鹞城士兵对鸱鸺人大肆杀戮,连孩童都不放过,做下人神皆憎的罪行,不只鸱鸺人失去家园,你也见到了,河东的部族纷纷外逃,都怕受到殃及。这么一大群人挤在脊山道上,又因为食物不足,互相攻杀,留下数十具尸骸,血染谷道。这些流人通过脊山道,进入文邑后,在南汾四处流窜,乱糟糟一片,如今连文邑都受到波及,我不能不管了。”
帝徵皱眉,他见到玄旸手中暗红的桑葚,大概是想到血液干涸后的颜色吧。
没搭理帝徵的小心思,玄旸递给他一把桑葚,不想他还真接过去,捻起一颗,放进口中。
“要是鸱鸺期能打回去,收复部分土地,河东诸族见时局平定了,会返回故土。人们总是思念故乡,何况他们流落异乡过着苦日子。”
“我可没打算派遣军队前去援助鸱鸺期,文邑的北面一直遭受靳人侵扰,南面还有好战的山楯人,眼下腾不出手去收拾鹞城。当然,如果必须出兵,我会征召国中青壮,训练他们,再叫国人赶制骨石武器,也能在六十天内装备出一支军队来。”
“这么说来,微叔是想让鹞城与鸱鸺议和吗?”
“我确实有意派遣一位使者去鹞城,向鹞君施压,劝告鹞君要么退兵,与鸱鸺议和,要么我出兵帮他们议和。”
玄旸用手指轻蹭掌心染上的桑葚汁,像似一手血般,他淡语:“我知道有一位高地旅人合适出使鹞城,他人正好在文邑。”
帝徵挑了下眉头,他道:“我也可以收留鸱鸺人,并将逃进文邑的所有河东部族聚集起来,全部安置在北积,由你来治理他们,这些人只要被管住,既能耕种农田,输送文邑粮食,又能成为镇守北地的主力。玄旸,我将授予你玉圭一件,并封你为‘北伯’。”
玄旸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沉默着,在思考。
“你以旅人的身份拒婚,声称无法迎娶帝女,我以前说过,只要你想夺回玄夷王位,我会助你。如今,我分封你为北伯,你还有话说吗?”
玄旸将修长的身子往桑树上一靠,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在他肩上,他望着树上啄食桑葚的鸟群,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跳跃、扑翅,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我无法允诺。”
一阵沉默,帝徵面有愠色。
“你与你父亲玄倬很类似,有庇护他人的能力,却不愿担起责任,将上天赋予的才能掷之地上,毫不爱惜。”
帝徵喟叹,似乎还有些愤慨的情绪在里头:“你父终其一身,自晦避世,不愿有所作为,寿命又短暂,使得名声不能彰显。我与他是至交,每每想起,都为他痛惜。”
“玄旸,你明明具备他人不具有的勇气,面对权力却又比任何人都懦弱,你到底在惧怕什么?”
“大概……”
玄旸抚摸腰间佩戴的匕首,喃喃道:“是死亡吧。”
“这是个残酷的世道,如今一个聚落,一座城在朝夕之间被毁去,留下遍地尸体,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也曾卷入战争,从战场上回来,亲手缝合伤口,修理残破的武器,在入夜时,因伤痛无法成眠,想着混战中刺伤的敌人有张稚气的脸,他也是谁家的儿子,也有人在牵挂他。徵叔,我当不了君王,或者封伯,我可不愿意为成千上百人的性命负责,我只能为我自己负责,我无法允诺。”
“恐怕,人往往得去做不情愿的事,哪能事事随心意。玄旸,人们常说上天给予的赏赐不要,会遭到上天的惩罚,你好好想想,再答复我。”
“上天惩罚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玄旸嘴角有笑意,同样的话,他舅父舒渎君也对他说过。
“徵叔,文邑最不缺的就是人才,王族子弟中多有能力出众的人,身份尊贵能服众,又对国家忠心耿耿,可以派遣他们镇守北积。”
帝徵背着手,望向林间的鹿影,仿佛没听见,自顾念叨:“我多年前在池苑养了一头獐子,喜爱它灵巧聪慧,时常与它玩戏,一日喂饱后,忘记关上苑门,獐子毫不留念直奔向森林,再没回过头来,真可惜。”
“那头獐子肯定回来过,它心里有眷念。”
岱夷人喜爱獐子,认为它具有勇气,玄旸又是岱夷武士,有‘獐牙’之称,帝徵这是话里有话。
玄旸忍俊不禁,他继续说:“徵叔,我是位旅人,我愿意当文邑的耳朵与眼睛,当我走累了,我就会到文邑歇息,在宫城里向人们讲述外面的故事。”
“算了。”帝徵拂袖,不强求。
就是头天性爱自由的林鹿,只喜欢在广阔天地间奔跑,不肯为人所囿,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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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磬的声音清脆,土鼓的声音浑厚,在帝徵的宫殿里,人们时常能听见乐声,文邑的音乐不只用来祭祀鬼神,也用在招待宾客的飨宴上。
远来的客人听得如痴如醉,当金声出来时,他们甚至忘记了饮食,惊诧地从席位上站起,踮起脚尖,身体前倾,试图看清楚演奏者手中执的那件金黄色的玲珑器物——它是用吉金(青铜)制作的乐器。
乐师不再摇动手中的铜铃,那般空灵的声音消失了,宾客顾不得礼节,纷纷朝乐师聚拢,争相观看他手中的稀世之宝。
青南仿佛见到第一次聆听金声的自己,当时也是这么惊诧。
青铜冶炼技术只被极少族群掌握,绝大部分人不仅没见过青铜,更不曾见过铃铛,文邑的金声,是这块大地上响起的第一个金声。
在文邑的宫廷里,人人重视礼仪,穿上最好的衣服会客是礼,按尊卑长幼次序去安排座次是礼,落席时整理席子,端正姿势是礼,不放纵饮酒,酒后喧哗、不在席位间奔走是礼。
盛行礼乐是文邑留给每位旅人的印象,在这里人们优雅、平和地生活,以克制和内敛去要求自已,以友善与宽容去对待他人。
阿九仔细端详乐师手中的铜铃,语气淡定:“我看它通体光滑,腹部中空,腹腔悬着条铃舌,料想发声的部位便是那条舌头。吉金我见过,金声今日才第一次听见,真是令人难忘。吉金质地坚硬异常,不是自然之物,听闻吉金石本为绿色,需要经过烈火炼烧,才能呈现出金色。”
他说岱夷语,有位懂岱夷语的文邑王族问他:“九神使对吉金如此了解,大岱城也产吉金石吗?”
“至今未发现,吉金石藏于深山内部,不愿被人窥视,即便探寻到吉金石,想开采它不是易事,想冶炼它,更是困难。哪怕是文邑这样的大邑,吉金也是稀罕之物。”
“帝徵爱民,不愿倾尽人力用在吉金冶炼上,地中有吉金矿,也不缺冶炼吉金的匠人。”那人面露微笑,举起酒杯饮口酒。
阿九与那人对话,用的是岱夷语,有宾客显然听得懂岱夷语,将两人的对话转述为地中语,向周边人陈述,让大家都能听明白。
四方来客坐在一起交流,经常需要一次次转述。
隼跖没参与讨论,自顾饮酒吃肉,忽然听见有人问他:“你们高地人擅长冶炼,到底是哪个人最先发现吉金石,并将它铸为器用?这样的人堪比神明,应该每年用牺牲祭祀他。”
将切完肉的吉金匕首用布擦拭,隼跖边擦边说:“我倒觉得这样的人不仅不该享有祭品,还是个罪人。”
他的话,让对方愣住了。
“以前人们用木石骨头制作武器,这些材料不坚固,容易破碎,杀人不是件轻易就能办到的事,自从有吉金,高地每一座石城都有铸造吉金武器的石范,人们互相杀戮,互相仇恨,曾经通婚的邻友纷纷化为仇敌。”隼跖把吉金匕首收进匕鞘,将它别在腰间,他看向台上的石磬、土鼓与及摆放铜铃的漆盘,他赞语:“我钦佩帝徵,只有他将吉金从给人带来痛苦的杀人武器,化作使人欢愉的美妙乐声。”
听见这句赞语,那人立即起身,向隼跖行了个礼,然后朝帝徵大声转述隼跖的话。
人们议论纷纷。
“隼城的隼跖,请上前来。”帝徵抬起头,召唤隼跖。
帝徵身边都是他最亲近、最重视的人,隼跖受到邀请,与帝徵同席,他没有受惊若宠,而是很从容。
帝徵命人为隼跖倒酒,又赐他食物,才开始询问他:“人们跟我说,你是隼君之子,因为贤能而遭到长兄排挤,不得不离开隼城,一直在地中游历。隼跖,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高地人互相攻伐,战争已经打了许多年,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使人们不和?隼城与鹞城相邻,你肯定知道鹞城与鸱鸺氏为什么结仇,对于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怨,你有什么想法?”
“高地气候日渐干寒,尤其北境,北境近些年庄稼收成都不好,许多人在挨饿,强壮者抢掠瘦弱者,早已经成为习俗。人们围起石城,希望能保护家小与财富,一旦城破,便没有活路。是上天在叫人受苦,本来能养活人的土地,再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帝徵点下头,示意隼跖继续往下说。
“鹞城与鸱鸺氏为世仇,本来是隔河而居的邻居,却从来就没有和平相处过,鸱鸺君名字叫岂,岂的祖父在盟会上杀死鹞君的祖父,背弃誓言,鹞君发誓要灭掉鸱鸺。两族之间积怨太深,无法化解。近来鹞城军队在对鸱鸺氏的战争中多次取胜,听闻鸱鸺氏的部族已经被打残,这场战争惊动了河东诸部,不少人背离故土,往别处逃生。”
隼跖稍作停顿,声音低沉:“我来文邑的路上遇到过不少河东人,他们没有像样的屋舍,和禽鸟一样居住在湿地里,四处寻觅食物,也见过饥饿难耐的孩童采摘嫩叶煮食,令人怜悯。”
“鹞人杀死鸱鸺君,报了世仇,战争也使得河东诸部惊恐,流民像鱼群一样涌入文邑,连文邑都受到波及。你觉得这是鹞君的罪过,还是鸱鸺君的罪过?”帝徵环视在座的人,他不只是在问隼跖,也是在问宾客们。
人们低声议论,各有看法。
隼跖回:“我认为是鸱鸺君的罪过,明知灾祸将至,又不做长远打算,身为君主不能庇护族人,如今人被诛杀,族人也因他的无能而遭罪。”
“在我看来是鹞君的罪过,声称要报仇,仇早已报,却肆意宣泄仇恨,大肆杀戮。鹞君至今不肯退兵,枉图吞并河东地,纵容士兵掠夺河东诸部的财富,俘获他们的子女,在他人的土地上纵乐。数千人失去居所,痛失亲人,他们的哭声响彻脊山道,我岂能不管。”帝徵的声音激切,他的话不只是说给隼跖听,而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人。
人们见到发怒的帝徵,不再小声交谈,全都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隼跖,我想请你出使鹞城,我有些话要劝诫鹞君,你将我的话转述给他。”
“白湖君与我有恩,我即将返回白湖,恐怕无法为帝徵效力。”隼跖谢绝,起身行了个高地族的礼仪,以表歉意。
帝徵示意隼跖靠近,他低语:“听我说,白秉(白湖君)不是值得效忠的人,你在他身边多年,怎会不知道那老家伙吝啬又昏聩。我想你不会一直当别人的臣子,你离开隼城,是想在外面获得名声,日后还想回去,拿回你应得的东西。隼跖,你若能促使鹞君与鸱鸺议和,在高地与地中都将享有声誉。”
被帝徵一下子看破心思,隼跖面上有诧异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隼跖压低声音问:“帝徵为何不关闭脊山道,只要关闭脊山道,流人将无法进入文邑。文邑不必忌惮鹞城,鹞城四邻都是敌人,鹞君早晚得从河东退兵。”
“我不想等待。”
帝徵摇动杯中的美酒,他没有饮用,而是将酒杯放下,他道:“通过脊山道进入文邑的河东诸部流民有两千余人,我已经派人前去安置他们,他们日后会成为文邑的居民。隼跖,我不忍心见数千人失去家园,在哀痛与饥饿中苦苦挣扎。鹞人扩大战争,将鲜血泼洒在邻居家门前,邻居总得出门打扫吧,到那时,对鹞城绝不是什么好事。我想鹞君再狂妄,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过于好战的邻居必会引起邻里的警惕,以文邑的强大,足以给鹞城施压。
隼跖再次露出惊诧的表情,他喟叹:“我本以为帝徵会责怪给文邑带来混乱的流人。”
“他们想求活并没有错,就是好人饿疯了,也会去抢夺别人的食物。这天底下有那么多族群,人人都想生存,为了生存总是在互相争斗,鹞君错就错在试图将邻敌杀光,而不是想办法与他们共存。两族议和,化解仇恨,对鹞城有益处。鹞人在连年的战争中失去温情,应该看看四周,鹞城已经没有朋友,全是敌人,如果不改正,被毁灭恐怕是早晚的事。”
“帝徵,我想问件事,我们以往不曾见过面,不知道是何人推举我?”
隼跖看向玄旸,这家伙一直在帝徵身旁,此时就与自己同席。
“有人说你能成事,可以托付。”帝徵瞥了玄旸一眼。
看得出来,帝徵十分信任玄旸。
隼跖很吃惊,他与玄旸不过泛泛之交,这家伙怎么就那么肯定自己能胜任。
“帝徵为何不派玄旸出使鹞城,我听闻他与鸱鸺期是旧识。”
“他另有安排。”帝徵回道。
第42章
少女手捧月华花, 笑脸若银盘,齿如编贝,她身穿朱色长袍, 乌黑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 胸前佩戴绿松石珠与红玛瑙珠串成的项链,腰带上缀饰鲜花, 她提起袍摆,激动地奔向亲人, 亲昵地搂抱母亲玄昭,热情地拥抱亲舅玄旸, 对皱起眉头, 准备训斥她的父亲文贞则乖巧地行了个礼。
文贞轻抚女儿的头,触碰她头上的白玉笄, 他看着刚成年的女儿,向来严肃的脸庞流露温情:“你从今日起便已成年,举止再不能像个小孩子,会被人笑话。”
少女点点头,神情有些忧伤, 她不敢说她不想当大人。
“去吧。”
得到父亲的允许, 少女脸上才再次露出笑容, 她脚步轻快, 走向等候多时的女伴。
女伴们围簇在她身边,观览她身上的衣服与配饰, 无不露出羡慕的神情, 她向女伴展示胸前的项饰, 又将目光投向舅舅,对舅舅绽出一个灿烂笑容。
在女伴们的拥簇下, 少女于欢声笑语中离去。
老舅玄旸面露笑容,目送外甥女离开,他送外甥女的成年礼物,便是那条极为贵重的的项链。
就算在文邑,红玛瑙珠也很罕见,比美玉都稀罕。
“姐夫将她许配了人家?”
“还没有,我属意南伯之子南靖,你姐不赞同。”
玄昭听到丈夫与弟弟的交谈,她道:“南靖不适合我们家女儿,那孩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我看裕伯之子倒还合适。”
“说到婚配,我听你姐说你向帝徵拒绝了婚事?有这事吗?”
“有这事。”
听到肯定的答复,文贞的脸色一沉,问道:“是几时的事?”
“六天前。”
文贞的脸色稍稍缓解,但目光仍旧严厉。
这些天来玄旸时不时就被帝徵召进宫里,一起商议事情,显然帝徵没有因为拒婚的事怪罪他。
“我也觉得文瑤年纪小,阿旸大她好几岁呢,就怕两人成亲后,夫妻间不和睦,反而将一件美事,变成一桩憾事。”
“阿姐说得是。”
见姐弟一应一答,文贞面有疑色,问玄旸:“你这趟回来,不打算住下?”
“会住些时日。”
“能住多久?”
“秋时离开。”
面对姐夫的质问,对答如流。
玄旸从果盘里拿起一片甜瓜,咬上一口,清甜多汁,他边吃瓜边说:“明年,我还会到文邑来。”
“玄夷城那边的情况怎样?我听闻你叔父年老体弱,你堂弟又贪酒,不能成事。你若不想留在文邑,便回玄夷城去,莫要再四处游荡,令你姐担心。”
“姐夫,瓜甜,吃瓜。”
玄旸机智地拿起一片瓜,递给姐夫,打断他的絮叨。
青南身为受邀的尊客,他默默倾听玄旸与姐夫的交谈,嘴角有浅浅的笑意。
察觉有双眼睛在观察自己,青南将微扬的嘴角下压,他缓缓转过头,面向玄昭,不慌不忙地端正坐姿。
玄昭年长玄旸六岁,光从外表看,看不出她的年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岁月几乎没在脸上留下痕迹。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眉眼有几分像玄旸,不过玄旸的眉峰凌厉,而她的眉峰柔和,她的眼神予人温和之感,又不失敏锐。
青南听见对方低语:“上回见到觋鹭,匆促之间未能交谈,我有些话想问觋鹭。”
“请说。”
“觋鹭,我们外面聊。”
玄昭将青南请到室外,似乎不想被丈夫与玄旸听见两人的对话。
步下门阶,来到院中,玄昭放慢脚步,边走边问:“我听闻帝徵授予觋鹭星官一职,觋鹭会留在文邑吗?”
“只会在文邑暂住些时日。”
“当这趟旅程结束,觋鹭是返回羽人族,还是留在岱夷?”
“我将回到族人身边。”
玄昭伫足,抬头看向青南,她见青南立在身旁,端靖如白鹤,身姿卓然,脸庞被面具罩住,露出的下巴轮廓流畅,嘴唇的唇线优美,虽然看不见面具遮挡的上半张脸,仍能猜测到对方是位容貌昳丽的男子。
声音清亮,年龄很年轻。
“阿旸说与你认识多年,以前也跟我数次提起过你。”
玄昭面露微笑,她的声音听来有些无奈:“有次,还跟我说,若是他年老走不动路了,便去羽邑居住,和你做邻居。”
青南心里暗暗吃惊,看来玄旸和他姐姐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淡定回道:“那不过是他一时的念头,羽邑破败,不宜居。”
隔院传来女孩们的笑语声,院中的花草欣欣向荣,玄昭轻轻叹气。
许久,才听她说道:“我叔父是个有趣的人,做事随性,不受拘束,阿旸向来很喜欢他,年少时总爱跟着他远行。要说谁对阿旸的影响最深刻,便是我叔父。”
“觋鹭,我担忧旅人总是死于旅途,就是只鸟儿,也得有落脚的枝头,阿旸终该有一个归处。我知他不愿回去玄夷城与人争夺权力,而今帝徵有意授阿旸玉圭,要封他当北伯,文邑也是他的家啊。觋鹭,你和阿旸是挚友,恐怕只有你能劝他。”
玄昭的话说得含蓄、委婉,她在恳请。
玄旸的故乡,是玄夷城,也是文邑,这两处地方,无论他选择哪一处,都将成就一番事业。
你与他是挚友,我想,大概只有你能劝他。
青南的声音平静:“我与他并非挚友。”
这样的回话,显然出乎玄昭的意料,她露出惊诧的表情,而后惊讶之情消失,神情似有些感伤。
她听出这句话的深意,她与玄旸身为姐弟关系亲密,早瞧出玄旸对青南异常执著。
经由前面的问询,玄昭已经明白这位南方巫祝在情感与责任之间,选择了后者。
“玄旸所思所想所为,都出自他的本心,别人不能左右。我无法预见他的终途,但有预感,他日后必定是一位王。”青南第一次对玄旸以外的人倾诉心中的感想,说出这些话时,他心里也感到不可思议。
“天色不早,我还需前往南郊观星,告辞了。”
青南从容话别。
从始至终,他都表现得优雅得体,除去那一句话有些唐突外。
我与他并非挚友。
并非挚友。
因为是恋人。
白日,文邑的巫祝在竹简上记下日升与日落的位置,并在晨夕测量太阳的影长,夜间他们则观测月亮的圆缺,追寻星辰的轨迹,在竹简上记录下星象的变化。
文邑掌管天文的巫祝借助眼睛去观星,他们看星辰是一组一组地看,他们为天上四个方位的星宿命名,并将东方的星宿称之为:“龙”。
大岱城的玄鸟神使观星,也是一组一组去看,但他们看得更精细,借助玉璇玑,能观察到星辰之间距离的细微变化。
青南观星,不用凭借仪器,也不需要一组组去观看天上星宿的位置变化,他以北斗七星为坐标,以斗柄的指向判断夜间时间的早晚,掌握寒暑季节的更替。
他们来自不同族群,都有自己的天文知识系统,看似各不相同,其实有不少相通的地方。
在同一个夜幕下,在即将营建观象台的位置上,三方人将各自的观测成果汇集,互相探讨,互相学习。
青南执住玉璇玑,这是件形似玉璧的器物,但在外部延伸出三个呈旋转姿态方向一致的齿牙,是岱夷用来观星的神器。
将璇玑举至头顶,高仰起脸庞,盛夏的夜晚,满天星辰入眸,竟有眩晕感,恍惚间仿佛见到尖尖的玉牙在旋动,旋动的并非手中的器物,而是星空。
将璇玑的玉牙对准龙角星,星光闪烁,青南以璇玑为尺,丈量星辰,他听见阿九在身旁说:“我发现岱夷族也好,羽人族也好,地中族也罢,甚至是江皋族人,都掌握“龙”的知识,它由七宿组成,位于东方,随着时节的变化,龙星或隐或现。我们这些巫祝,始终在观测它,记录它的运转规律。”
阿九坐在星空下,他的手举起,手指移动,像似要采摘天上的星辰,他的声音柔和:“我们之间,绝不是第一次交流,在更早前,在古远的时候,各地的巫祝肯定就喜欢互相走动。只是后来人心变得复杂,想法也变得狭隘,再不愿将自己的东西与远人分享。”
将手从半空放下,手指缓缓收起,手掌贴在了心脏的位置,阿九惭愧地低下头。
“羽人族曾将自己困在偏远之地,不屑与外族交往,后来王庭遭到焚毁,属于羽人族的知识大部分都没有得到传承。”长久的观看星辰,眼睛因疲惫而酸涩,青南闭上眼睛,眼角流下一滴生理眼泪,像是一滴悲伤的泪水。
焚烧的羽邑宫城、被杀害的巫祝,存放竹文的库房烈火熊熊,饥饿而愤怒的人群像兽群一般冲向平日里不许踏进的禁地,杀死了最后一代羽王,洗劫了所有的地方。
青南睁开眼睛,见星汉璀璨,美轮美奂,感知璇玑的玉牙扎向自己的手心,他放松力道,用指腹轻轻摩挲璇玑的璧部,细腻的材质,温润而冰冷。
美玉制成的璇玑,用于观测星象。
美玉,星象,羽人族与岱夷并无不同,我与你是如此相似。
青南坐在阿九身旁,夜风吹拂他们丝质的长袍,两人脸上都戴着面具,他们很相似,就连身形、年龄都相近。
“幸好,还是留下一些东西。”阿九的巫杖横放在大腿上,接住青南递还的玉璇玑,他执起璇玑,对准北极天,七颗闪耀的星辰尽在璇玑中空的璧环内,宛如将天上的北斗七星收入掌心。
他又将璇玑放下,目视北斗的斗杓,用青南传授的方法去观测斗杓的位置,在心中推算斗杓的运转规律。
此时,有文邑的星官过来,跟阿九借玉璇玑,阿九随手便递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借,那名星官执住璇玑,将它举起与星辰齐高。
“你教过他们使用的方法吗?”
“让玄旸去教,我又不会说地中语。我可不想背个私自传授的罪名,回去遭玄鸟上使责备。”听见青南的问话,阿九站起身来,整理衣冠,他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他以后还能去大岱城吗?”青南很好奇。
“我会帮他说情。”
阿九对青南眨了下眼睛。
过了许久,文邑的巫祝将璇玑归还,阿九收起物件,便与青南结伴离开这片空寂的区域。
回去路上,阿九说:“等夏至到来,我参加完文邑的节日庆典,便打算回去大岱城,观象台今年建不好,建成后我再来,你呢?”
“我会在文邑居住一段时日,帝徵希望我协助营建观象台,又听玄旸说文邑有‘文字’,书写在典册与帛书上,存放在宫城的典库里,若是能得到允许,我想抄写一份,携带回羽邑。”
“文邑确实有文字,但执掌典籍的人不会将文字传授给文邑王族以外的人。”阿九的巫杖响动,声音清脆,他登上缓坡,一阵风迎面吹来,他继续说:“我们也是,羽人族的竹文不外传,岱夷的陶文,几乎只有玄鸟神使能书写,巫祝们创造文字,本意是为了与神明沟通,如果哪一天,人人都能书写文字,那人人都将学到巫祝的知识,就再不需要巫祝了。”
青南答:“我不觉得那是件坏事。”
阿九只是微笑,过了一会,才听他说:“你跟玄旸很像,难怪玄旸那么喜欢你。”
没去问阿九到底知道多少自己与玄旸的事,只是淡定地看着他。
走出一段路,阿九才又开口问:“觋鹭,我要是想邀你去大岱城,你会去吗?不是现在,眼下你也还有事要忙,是以后。”
“会去。”
听到肯定回答,阿九似乎很高兴,他说道:“离上一位青宫之觋拜访玄鸟神殿,已经是十分久远的事了,我们两族为邻居,却很少往来。”
回看灯火阑珊的屋舍,那是文邑巫祝的居所,圭表台隐匿在夜色之中,仰头可见星光点点,圆月高悬,阿九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喃语:“四方的族群犹如这满天星光,当文邑的观象台建起,便是月明星稀之时。”
青南感到惊诧,因为他也有相同的预感,南方的部族日益衰落,东方的部族不少迁往地中,就羽人族而言,曾经的辉煌已成为往事,羽邑宏大的建筑与古老的传说终将湮灭于森林与沼泽之间。
文邑将是天上的那轮月亮,明月高悬,群星黯淡。
第43章
昨夜起大风, 清早在通往典册室的幽静林道上落有不少枯叶,青南沿着林道行走,见黄叶纷纷从树梢坠落, 才意识到秋天到来。
这段时日, 他不再去南郊观星,协助文邑星官记录星象, 不过偶尔会过去走走,去看看那座营建中的观象台。
青南将羽人族的天文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文邑星官, 原本需要他协助的事项,已经可以交付他人去做。
大部分时间青南都待在典册室里, 从清早到黄昏, 翻阅典籍,学习地中文字。
起初青南想踏入这片禁地, 遭到文邑权贵们的反对,直到帝徵的命令被传达,反对声才消弭。
文邑的典册历来只许文邑王族翻阅,而文邑的文字,也只有王族、巫祝、星官才懂得阅读与书写。
认文识字在哪里都是特权。
青南执笔, 在竹简上熟练地抄下一行行地中文字, 他已经能释读部分文字, 也发现人们造字的规律。
无论是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 还是岱夷人的陶文,都具有图画性质, 譬如写“日”, 就画下一个太阳, 写“鱼”,就画下一条鱼, 不过地中的文字比其他文字复杂,地中人接触的事物最多,自然创造的文字也多。
青南抄好一册竹简,将笔搁下,稍作停歇,掌管典籍册老者便捧起竹简,逐一察看上面的文字,他问道:“这些字你都认得?”
“我能释读十分之五六。”青南坐正身姿,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少了。”
老者将这册墨迹未干的竹简交还原主,在青南对面跽坐,他发须灰白,身形瘦小,身后是成排存放文献的木架,越发显得沉重,充满压迫感。
“觋鹭,觉得‘文’这字本意指的是什么?”
“从字形看,应该指纹理,似纹理交错的样子。”
“‘文’还有另一种写法。”
老者用手指在木案上书写,他的声音衰老而缓慢:“似一个立起的人,又在心的位置加上一点,指示人的内心,意为:修心。”
“修心?”
“人有言语,禽兽也有,俗话说‘兽有兽语,鸟有鸟言’,如果不修心,不知礼仪和廉耻,那人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文……文邑……”
青南呢喃,他明白了,营建这座城的王为何取这个名字,文邑王族又为何以“文”为氏,低语:“原来如此。”
老者颔首,他的声音听来苍凉:“如今,贪欲使人们闯入他人的屋舍,掠夺财物,侵辱他人妻女,残害主人性命,这样的事听多了,都教人麻木。要我这个老头儿看来,这些人已经沦为禽兽。”
秋风起,拂入进室,窗外枯叶飞旋,天地有肃杀之气。
青南想起路途上见到惨遭洗劫的聚落,见到掩在草丛里,无人掩埋的白骨。
人们对于古远的时光,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时的人还造不出精美的器物,人们生性质朴,没有私念,大家一起采集、狩猎、播种庄稼,一起分享食物,互帮互助,不分彼此。
那样美好的时光,早一去不复返,如今的人们不再淳朴,智慧见长之下,行为日渐暴力,肆无忌惮。
竹简上的墨迹已经被风吹干,青南将竹简卷起,系上绳子,他说:“或许有朝一日,人人都能修心,知礼仪,天下再无战事。”
那是一件漆色朱红的四方形木盘子,盘面上用黑色颜料隔出一个个菱形图案,帝徵往图案上面放一颗绿色石子,玄旸紧随其后,在盘子上放下一颗黑色棋石子,两人进行博弈,时而交谈,时而执子思索,不远处,文瑤和女侍出现在花丛中,采摘花卉,她捧着一束月华花走在幽径上,帝女窈窕的身影刚出现,帝徵的侍卫南靖的目光便随之移动。
有一刹那,两人的视线相触,帝女的神色似有幽怨,而南靖踟蹰不前,他低下头,伸手摸了摸胸口,衣襟中藏着一件物品,呈现出圆型的轮廓,那是用来下聘的玉环。
青南本来在池苑观棋,帝女和女侍前来采花,他闻声抬头,正好捕抓到帝女与南靖之间那似有似无的情愫。
南伯之子南靖仪表堂堂,绝非玄昭说的又高又瘦像竹竿,此时想来,玄昭与帝女亲好,她恐怕早就知道帝女有心上人。
“我让鸱鸺期回去河东,安抚河东部族,你猜他跟我说什么?”帝徵将秋风吹拂在漆盘上的沙尘轻轻拭去,往下陈述:“说他担心鹞君反复,让我派支军队护他回去。果然,鸱鸺期率族人来到禽水塬上,便就决定驻下,把自家在河嘴口的高大屋舍都让给狐狸与豺狗住。”
“我听闻文邑的使者抵达鹞城那日,鹞君就下令退兵,都过去这么久了,鸱鸺期还不敢回去,看来真是被吓破胆。早年,我和舅舅在鸱鸺做客,我跟鸱鸺期比试过武艺,那时的他还不是个懦夫。”玄旸目光盯着棋盘上摆放的双色石子,似在思索如何进行下一步博弈,又似在走神。
“吉金箭镞、吉金矛头、吉金匕。”帝徵用食指轻叩漆盘,催促对手下子,他继续说:“鸱鸺人惧怕吉金武器,却又想不出办法对付它。”
玄旸在漆盘上放下一颗黑色石子,他扫视盘面上摆放的双色石子,嘴角有笑意:“我赢了。”
“哪里赢了?”
帝徵移动漆盘上的一颗石子,说道:“它原本不在这个位置,是风将它刮动。”
“那阵风起得真是时候。”玄旸觉得对方耍无奈,却又没证据。
“真是个舒爽的季节。”
帝徵坐正身子,任秋风拂脸,他笑时使人觉得和蔼可亲,但发怒时,又让人瑟抖。
“玄旸,记得我先前说要设置职位的事吗?”
“不是已经设置,如今文邑有相臣、星官、稷官与陶正等职位,四方的人才听闻这件事,纷纷跑来文邑,都想来效力。”
似乎只有独处时,玄旸才会唤帝徵为徵叔。
“我说的是侯伯之位,内附文邑的部族众多,让这些部族的首领听我号令,受我约束,得给他们一个尊贵的身份,一份通报鬼神的歃盟,我要将他们都封为伯,每人各授予一件玉圭。”
玄旸挑了下眉头,他就差点被封为北积的伯,供帝徵差遣,他问:“多少人?”
“十七人。”
“十七件玉圭——文邑有地中最好的玉匠,不过这么多玉料得从哪里搞来?”
帝徵没回答,而是将手指向玄旸,他笑时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玄旸警觉,立即回道:“我拒绝。”
“别急,先听我说。”帝徵不忙不忙将漆盘上的石子收起来,按颜色装进不同的盒子里,他悠然道:“近日,大鹰城不是派来使者,向我进献吉金匕首,说是大鹰君要用它们交易文邑的镶绿护臂,这件事我允了。文邑与大鹰城一直存在贸易关系,西北多玉矿,出美玉,如你所说文邑有地中最好的工匠,而大鹰城有高地最好的玉料。”
“我帮你跑一趟,能有什么好处?”玄旸抱住双臂,眉头微皱,他道:“我是去过高地,在边那待的时日短暂,不过我在高地的敌人可不少。”
“大鹰君的儿子鹰膺被族人称作‘山鹰之子’,你和他认识,你在大鹰城有朋友,路也熟。”
“我路不熟,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
帝徵正色道:“玄旸,要运送的物品稀贵,他人我无法信任。我需要一位既信得过,又英勇无畏的使者,那人还得擅长与外人打交道,能将路途上的困难化解。你来帮我想想,除去你,我还能派谁?”
青南一直坐在玄旸身旁,他倾听两人之间的交谈,沉默不语。
看视青南一眼,玄旸对帝徵道:“你的亲侄子文真出使过高地,聪明又果敢,他合适;裕伯之子裕启也能胜任,而且他娶了山鸮氏之女,与山鸮君有姻亲关系,还能说高地语。”
“我不想任用裕启,哪怕我很欣赏他,文真已经被我派往北积,代替你安抚迁徙去北积的流民。”
思虑许久,玄旸才做回答:“行吧,我帮你走一趟,但得等冬日过后。”
玄旸再次看向青南,他言语温和许多:“我带觋鹭来文邑,我对他有承诺,要亲自护送他回去。”
“我会派支队伍代替你的职责,将他安全护送去南方——觋鹭觉得可行吗?”
帝徵最后一句话用的是岱夷语,他知道青南能说岱夷语。
“不可。”玄旸立即回话。
“我没问你。”帝徵面露微笑,看向青南。
双唇启动,青南用地中语清晰无误地表达:“我将随同玄旸前往大鹰城。”
帝徵显然很高兴,他站起身来,宣布:“玄旸,我要赏赐你一块土地,你在文邑将有屋舍、仆从、农田与林地,这就是你率队出使大鹰城的好处,明日把你的礼服穿上,早早到大殿里来。觋鹭,来,我授你使臣信物。”
一件巴掌大小的青铜牌饰被放在青南手中,闪闪发光。
玄旸很随意地行了个岱夷礼。
他将帝徵掷给他的铜牌饰接住,顺手挂在腰间。
青南摩挲掌中的青铜牌饰,琢磨它上面的纹饰,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器物,听见帝徵唤他,才刚抬起头来,就有一盒石子被塞进他手里,帝徵用地中语说:“觋鹭坐在一旁见我跟玄旸博弈,估计早就学会了,我们来一局。”
青南跽坐在帝徵对面,面向漆盘,手执博戏用的石子,他的声音清亮:“玄旸教过我。”
帝徵似乎有些惊讶,睨了玄旸一眼,说得意味深长:“他啊,最讨厌文邑的博戏,抱怨跪得腿疼,说他们岱夷人只喜欢把屁股放在席子上。我约他对局,总是推辞。”
青南不去想帝徵这话有别的意思,也没接话,只是淡定地将手中执的石子摆在漆盘上,与帝徵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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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文邑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青露偶尔会想起在文邑时的一段经历。
那是个寻常的日子,青露在作坊区闲逛,匠人见他是异乡人,还以为是携带远方物品,要来做交易,他被制石匠人询问过,被制陶匠人询问过,每次都指手画脚,语言不通,后来遇到一位制玉匠人,那匠人是岱夷人,这才说上话。
“羽人族?我没听说过什么羽人族,你是位旅人,手里头有什么东西要交易吗?”
“你没听说过羽人族,总该听说过玄夷城的玄夷吧,我是他的伙伴。”青露已经习惯将玄旸的大名搬出来。
“在岱夷,没有人不知道他;在文邑,没有人不认识他。”玉匠很惊讶,他看青露年纪不大,长得白净文弱,没想到他竟会是玄旸的伙伴。
“你既然跟随在玄旸身边,一路上采集到不少好东西吧?玉石有吗?水晶有吗?或者玛瑙石?”
“我有水晶,紫色的,这么大一块,连玄旸大哥都说它十分稀罕,你要拿什么跟我换?”
青露用手比划大小,他见对方半信半疑,自顾说:“玉石我也有,但是块璞石。”
旅人的日常是打猎,是采集,是登高望远,闯原始森林,翻越崇山峻岭,探访岩洞,寻访瀑布,尤其伙伴中有玄旸存在,他轻车熟路,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与他同行的旅程极为精彩。
学习玄旸在湿地里射飞禽,收集华羽,在湖泊中捕贝螺,寻觅彩贝与珍珠,在河滩上捡玉石,跟他入岩洞里凿水晶、拾天青石,若不是行囊有限,还不知道要携带多少稀奇珍宝呢。
这便是当旅人的乐趣。
当然,许多旅人的旅程不像他们这么愉快,往往会因为迷路,或者遭遇野兽与歹徒而陷入困境,举步维艰,终日提心吊胆。
“你要是真有这么大一块紫水晶,我拿两件大玉髓跟你换。”那匠人瞄向青露腰上的布囊,大概在想布囊并不大,那件水晶放哪了。
“我不要玉髓,我要一件玉配饰。”
青露浑身上下只佩带一颗玉珠,他想要更多的玉器,以便日后成为青宫之觋,能以美玉装扮自己。
“你先将东西取来,要真像你说的,我拿玉配饰和你交换。”
“我这就回去取。”
青露满心喜悦,虽说一路上通过以物易物,换得不少东西,但也就只有在文邑,才能换到已经制作好的玉器,而不是玉料。
文邑聚集大量的财富,只因各种珍贵材料被输进文邑,经过加工后又输往别处,通过贸易帝徵拥有四方的珍宝,四方的旅人正是沿着贸易路线进入文邑。
青露回到屋舍,从自己的行囊中翻出水晶,他将水晶用布包好,携带着它前往玉石作坊。
他走过热闹的居民区,见到盛装的权贵,见到衣着朴实的平民,欢声笑语的孩童,悠然自得的老人,连狗子都皮毛光滑,冲着他摇动尾巴。
他仰起头,望见高耸的阙楼,白云漂浮在碧色的屋檐上,真好看。
他揣着他的宝贝,在石子铺设的大道上跑动,脸上绽出笑容,挥舞的手臂上飘动着数条彩绳,那是在南汾湿地时,脊西人为他编织的祝福。
在多年后,他仍能想起这个午后,阳光正好,他在文邑城中奔跑,人们朝他投去友善的目光,守卫为他让开通往城门的道路,他奔出朱色高耸的大门,踏上青石桥,溪水潺潺,玉石作坊的水车骨碌骨碌转动,水车下是等候他的制玉匠人,匠人手中捧着一只黑色漆盒,漆盒里放置着一件白玉佩。
这便是文邑留给青露最后的记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机会再度拜访文邑。
第44章
劫匪的尸体从石垣上滚落, 在垣体上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一名脸部流血的高地战士正用脚踢踹那具尸体,发泄怒意。
祈珍追上来, 刚好看到这一幕, 一对俊眉皱起,喃语:“死都死了, 踢他作什么。”
华美的长袖被祈珍扎起,露出皮质的护臂, 护臂破裂,有道口子正往外渗血, 那血迹也飞溅在袖口上, 点点斑斑似梅花。
祈珍本是帝徵的护卫,带着一支九人小队跟随玄旸出使大鹰城, 他与劫匪搏斗受伤,其余队员倒都无恙。
祈珍坐下身,按住伤臂,抬头一看,觋鹭已经走到他身边, 不慌不忙取出药罐、为他上药、包扎。
“那边躺四个, 这里死一个, 五个, 刚刚有十多个劫匪,都往哪里跑了?”
有地中战士清点尸体, 板着手指头, 神色倒还悠闲。
“四处搜搜, 有动静回报!”
一声高地语响起,数名高地族战士立即行动起来, 在这座废弃的石城里搜索漏网之鱼。
发出号令的是大鹰城的使者鹰击,他奉大鹰城城主之令出使文邑,回程与玄旸率领的队伍结伴同行,鹰击出身尊贵,待人宽大仁厚,受手下敬重。
玄旸跃上石城残破的城门,居高临下,声音响亮:“鹰击,这里就是你说的源城?”
“不说不见居民,连条野狗都找不到,你确定你上一次来这里有住户?”
“玄旸,你没看出来吗?城被人攻破,居民要么遭俘虏,要么逃走了。”
鹰击瞥眼身旁倒塌的屋舍,泥墙上有明显的火燎痕迹,被火焚毁的屋舍不只一座,而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物品,箭矢、长矛随处可见。
“一般会把青壮抓走,能逃跑的也都是年轻人,总得留下几个老头、老妇吧。”玄旸俯视全城,这座城不大,站在城楼上,一览无遗。
“这家的主人之前招待过我。”鹰击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一栋大宅前,见宅院的门倒下一扇,门梁上有石斧砍砸的痕迹,院内物品凌乱,野草疯长,念叨:“这么热闹的地方,如今什么都不剩,只有一群劫匪,把这儿当贼窝,劫杀过往的行人。”
高地战士经过一番搜索,陆续回来向鹰击通报情况,玄旸站一旁听他们对话。
“玄旸,我的人发现劫匪的窝点,里头有木柴,能用的席子、被褥。”
听见鹰击的话,玄旸笑语:“那不正好,天色不早,大家走累了,得有个休息的地方。”
“玄旸大哥,那些劫匪还会回来吗?”青露感到担忧。
“不会。”
玄旸将一根不知道从哪得来的长矛掷给青露,青露眼疾手快接住,他握着长矛,面露疑惑。
“燧石矛头。”很快,青露反应过来。
随行的高地战士都携带吉金武器,这帮劫匪,不仅武力值较低,一击即溃,而且武器也都是石器。
天色将暗,院舍外站着两名守卫,院内升起炊火,人影众多。
室内,鹰击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口漆箱,检查里边的器物,箱中放着三件绿臂护。
之所以称呼它为绿护臂,是因为护臂嵌满绿松石片,碧翠喜人,华美夺目。
绿护臂出自文邑的能工巧匠之手,正是大鹰城国君渴望从文邑获得的珍宝。
“数千片绿松石,比指甲片还小,要将它们打磨得厚薄一致,又要将它们紧密镶嵌在一起,不留缝隙,这般奇妙的工艺,哪怕是大鹰城最精湛的工匠也无法掌握。”鹰击的手指触摸臂护上平滑的绿松石镶嵌面,发出赞叹,他手腕上便有一件臂护,做工讲究,在高地绝非一般人能佩带,却仍和文邑的绿臂护相形见绌。
“无论是哪里的人,都觉得远方之物最是珍贵。”
玄旸摸向腰间的吉金匕首,那是他离开文邑时,帝徵赠予他的物品,他看向鹰击脖子上佩戴的海贝项饰,悠悠道:“源自东方的绿松石,出自东南大洋的海贝,还有南方的大鼋甲与鼉皮,对位于西北的高地人而言太过稀罕,唯有身份最尊贵的人才能拥有。人们用稀罕之物彰显身份,用配饰区别贵贱,于是有的人尊如神明,有的人贱如豕犬。”
鹰击将木箱盖子合上,用吃惊地目光看向说出这番话的玄旸:“我听说你是岱夷武士,还是位旅人。旅人啊,总是喜欢说出让人惊讶的话语,都是些自大狂妄的人。”
见对方挑了下眉头,鹰击用手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海贝项饰,又指向玄旸腰间的吉金匕首,他道:“这东西在你看来是海边随便就能捡到的贝壳,这东西在我看来是大鹰城战士的寻常配刀。”
“使者和旅人其实很相似,都是同类人。”玄旸将吉金匕首拔出,又插回刀鞘,动作麻利。
鹰击不否认这种说法,他将漆箱的箱盖扣牢,再将漆箱放进一口木箱中,又用绳索将木箱捆绑,边捆边问:“我很好奇,你这种人,像头山原上奔跑的豹子,来去都跟风一样,为何会为帝徵效力?”
玄旸本来已经打算离开,听到问询,他回过头,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是说道:“风中有股臭味,应该离得不远。”
“还能是什么。”
鹰击很淡定,头也没抬。
“我当年卷入高地部族间的争斗,受重伤躺着不能动,也曾从窗外闻到这股气味,这是死人的味道。”
听见玄旸的话,鹰击抬起脸,神情仍旧平淡,他说:“我小时候跟随父亲在高地各部族间走动,那时的人还挺和气,会招待过路的陌生人,那时好多地方都没建城,人们不惧怕外人,也有过那样的好日子。”
“今日袭击我们的劫匪,你能认出他们是哪里人吗?”
“玄旸,你想做什么?”
“这里没有储粮,也没有俘虏,如果是常驻地,总会留几个俘虏用来奴役,我看劫匪只是偶尔到这里来,应该有别的落脚点。”
“可能在源落,那里有良田,能提供食物。”
“源落?你是说他们是源落人?”
“不,他们是锥城来的劫匪,能从口音上辨认出来,如今源城被攻陷,源落多半也在他们手中,两地离得近。我们明早就出发,逃脱的劫匪回去肯定找匪首通报,我们明日走迟了,和他们撞见又得打一架。谨慎些好,我们护送的物品珍贵,要是在路上丢失,我没法跟大鹰君交代,你回去也不好见帝徵。”
“鹰击,我没记错的话,源落离小鹰城只有一天路程,大鹰城为什么不出兵?放任这么凶恶的劫匪四处劫杀。”
“等你到大鹰城就知道是为什么,如今可没空管外面的事。”
听鹰击惆怅的语气,似乎一时半会说不清。
玄旸刚从屋内出来,就见一名地中战士奔进院中,神色惊慌,立即将人唤住,询问:“怎么回事?”
“我刚出去撒尿,就在林子那边,我我看见鬼魂!”地中战士瑟瑟发抖,声调不由地拔高。
青南本在院中为受伤的高地战士换药,听见这句话,立即抬起头。
玄旸反应相当平淡,问道:“长什么模样?”
“像云又像气,轻飘飘,亮着光!”
“你身上有弓箭,有刀盾,又有巫祝给的护身符,怕什么鬼魂?”
玄旸轻松的笑声,使受到惊吓的战士终于镇定下来。
随即便有三名高地战士在鹰击的命令下外出查看,他们举着火把走进黑夜,在这座死城遇到鬼魂不稀奇,就怕是白天那伙匪徒又回来了,躲在林子里吓唬人。
青南熟练地为伤者换好药,擦去手上的血迹,他走到玄旸身边,低语:“又是鬼火吗?”
动物或人类腐败的尸体,有可能产生磷火,会在夜间发亮。
玄旸点了下头。
两人站在远离火源的昏暗角落,玄旸握了下青南的手,喃语:“你不该来。”
随风向变动,时有时无的臭味,林子里的磷火,玄旸可不想过去查看那边有什么。
“祁珍与我说,高地虽然混乱,但在之前从文邑通往大鹰城的道路畅通,他父亲曾担任使臣,多次出使大鹰城。”青南的目光越过院墙,高地战士的火把远去,逐渐被黑夜吞噬,他声音压低,贴着玄旸耳边:“我不是为你而来。”
觋鹳可能还活着,人就在大鹰城。
玄旸发出低低的笑声,耳语:“你就不肯说句心里话吗?”
若是有七分是为了觋鹳,总还有三分是为了我,才冒险深入高地,踏上道阻且长的大鹰城之旅。
心里话。
你我之间,不必特意去说什么,谁也无法给出相守的承诺。
一名士兵举着盏灯从一旁经过,身边忽然亮起,青南举起巫杖,将它挡在玄旸身前,分开两人的距离,青南的神情淡定,在外人的视角里,他的举止像似在对夜幕中看不见的东西施加巫术。
玄旸抓住青南的手腕,询问:“青南,这像似文曜(帝子)的蟾佩,我早想问你,你怎会有这件东西?”
一件亮闪闪的青铜蟾蜍配饰,精致玲珑,佩戴在青南左臂上,高举巫杖时,袖子滑落,正好露出这件配饰。
“帝子随同文真前往北积之前,将它赠我。帝子温柔善良,为我高地之行担忧,说它是件护身符。”
手臂下垂,丝质的衣袖顺势下滑,将蟾佩遮挡,它本来就是臂饰,对于衣着庄穆的人而言,不会轻易露出臂膀,只有身边亲近之人才能看见。
“这件蟾佩文曜戴在身上很多年了,他很喜欢你,才会将随身物品赠你。文邑人相信蟾是月亮在人间的精魄,能使人长寿无忧,尤爱佩戴蟾饰。青南,你回赠他什么?”
“我有件淉礼用的玉瓒,是件神玉。”
“你啊,身上没剩多少羽人族的玉器了。”玄旸笑语,他早发现青南的佩玉所剩无几。
冷冰的面具下是颗赤忱的内心,青南会将自己用来彰显身份的佩玉馈赠挚友。
佩玉彰显身份,逐渐减少的佩玉,似乎意味着青宫之觋的身份也在淡去。
“如今看着不像是位青宫之觋,倒像是位旅人。”
听见玄旸的话,青南喃语:“我已经是位旅人。”
玄旸,不知不觉间,我已成为了你。
晨曦照耀在源城的石垣上,给这座冷冰,死气沉沉的废城增添些许生气,青露一路向前走,一次都没回过头,他不想看见那片战士们口中尸骸累累的死亡之林,他想抹去在源城的记忆,以便日后不必再回想起来。
昨日进城时遭遇劫匪,又是天色将黑,青露没观察到源城遭受覆灭之灾的惨况,忽略了随处可见的暴力遗迹,今早就看得很清楚,因为太阳升起来了。
源城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多年后,或许还会有一批新居民入住,将颓败的房屋、破损的城垣修葺;又或许自此沉寂,成为阴森、散发着不详气息的废墟,遭人遗忘。
前方丘陵起伏,一望无垠,人们沿着山脊行进,遥望时,长长的队伍宛如蚁群,鹰击率领高地战士走在前面,祁珍、青南、青露走在中间,他们身后是地中战士,为整支队伍断后的则是玄旸。
“在这里休息。”
爬上台塬的制高点,祁珍下令。
地中战士如获大释,纷纷跌坐在地上,尤其是四名抬木箱的战士,他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两口木箱,又大又沉,里边装着的可都是文邑的珍宝:象牙器、海贝、大鼋甲、鼉皮、漆俎、漆豆等物。
这些珍宝将被运进大鹰城,从大鹰君那儿换取数量可观的玉料。
多年来,源源不断有远方的物产输送至大鹰城,又有诸多高地物产从大鹰城输往它方。
祁珍命令休息,高地战士不听他命令仍在前进,丝毫不感到倦乏,原先绵长的队伍从中间断开,分成头尾两段,直到鹰击喝令停步,这些高地战士才听从。
高地人早爬惯了丘陵,在山脊与坡地上如履平地,他们打小就生活在这里的环境里,环境塑造人。
祁珍的伤臂用绳索吊在脖子上,行走时不停晃动,疼痛感一直伴随,他脸色灰白,精神萎靡。
猛灌上两口水后,祁珍将水壶递还给青露,眼神感激,一路都是青露在看护他这名伤员。
“我是不得不来,有责任在肩上,你又为什么要跟过来?可别把性命丢这里了。”祁珍用地中语问,他怕青露没听懂,又重复了一遍。
青露已经能听懂部分地中语,但还没法表达意思,只能用羽人族语回答:“我和觋鹭要去大鹰城找个人。”
用手指向觋鹭。
此时玄旸和青南正站在台塬边缘,远离众人,祁珍朝他们投去一眼,两人显然在商议什么事,神情专注。
视野开阔,不见有任何可疑踪迹,他们在讨论什么?祁珍想。
下一刻,祁珍便恍然了,这些丘陵怎么秃了,一路走来,多是郁郁葱葱的丘陵,没想到源城一带却是如此荒凉。
本该奔流的河谷里,只有潺潺溪流,还没入冬,却有冬天的寒意,草木萧瑟。
忽然听见歌声,那声音浑厚而低沉,语调悠长,祁珍循声望去,竟是鹰击在迎风吟唱。
是风将大地塑造成丘陵,是风吹出了千沟万壑,是风从亘古吹拂至今,从未停歇。
这歌声令人感伤,使人思念,又似乎不是情歌,无关乎爱情。
不知何时,鹰击的歌声停止了,众人却仍是不语,还沉湎其中。
“我族有西迁长歌,唱一天一夜也唱不完,不过如今能唱完它的老者已经不多了,我只会唱几句。歌谣讲述祖先沿着丘陵地带,从东向西迁徙,最终找到一块富饶的土地,从此安居,再不惧饥寒。”鹰击感受拂脸的风又干又凉,他嗓音低哑,语速缓慢,给人温柔之感。
“高地的气候正在变得又干又冷,我当年来时,在源河上划船,如今,河不见了,这山也秃了。”玄旸扫视前方的土坡,土坡上可见废弃的窑洞,窑洞前的野草已枯黄,他往地上一坐,把手搭在膝盖上,他问:“大鹰城该不会已经吹起沙子了吧?”
“那边还好,比这儿好上许多。玄旸,如今的大鹰城可比你当年见到的还要大。”
听见鹰击的回答,玄旸点了下头:“我在文邑有耳闻,听说是地方不够住,大鹰城的城墙又向外扩张一大圈,那肯定比文邑城要大。”
“许多北边的族群被寒风给刮过来,如今都住在大鹰城里,你想想那得有多少人!要我说,大鹰城是如今天底下最宏伟的一座城。”鹰击笑道,他的心情又愉悦起来。
他们离大鹰城已经很近,鹰击的旅程即将结束,可以回家与亲人团结了。
第45章
岭上长满成片的糙叶黄耆, 唯有一簇孤零零地长在山道旁,一头黄牛在它面前停下脚步,低头啃食, 随后又有一头黄牛过来, 加入其中,本就是株低矮的植物, 很快被啃食得只剩草根。
牧牛人扬动鞭子,将这两头因美食而驻足的黄牛驱回牛群, 他身披大衣,头戴一顶崭新的帽子, 踌躇满志, 率领伙伴,赶着牛群登上曲折的坡地。
无需特别留意, 就能发现牛群中有四五头牛驮着重物,那是牧牛人和伙伴的行囊,甚至有一个小少年就坐在老牛的背上,悠然地荡着双腿。
绿色的丘陵绵延起伏,一望无边, 人与牛行走其间, 宛如蚂蚁般微小, 若是从空中鸟瞰, 便能见到黄色的坡路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台塬,在台塬之上矗立着雄伟的石构建筑, 第一次看见它的人, 甚至没能立即意识到那是什么, 多不可思议,那是一座巨大的, 由石头构筑的人类城邑!
终于牧牛人和他的伙伴来到石城下,他们见到高耸壮观的瓮城城门,城楼上的守卒目光严厉,手中的青铜箭镞闪着寒光。
唯有小少年不感到害怕,他从牛背上跳下来,神情兴奋,手指城楼上飘舞的彩旌。
守卒将他们盘问,并上前清点人口与牲畜数量,最终允许这些外来投奔的人群赶着他们的家畜穿过瓮城城门。
大鹰城守备森严,城楼的每个角落都布设弓手。
人们便在这般紧张的氛围下出入城门,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
玄旸正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兴奋异常,大呼大叫的小少年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从他身上,仿佛见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踏进高地。”鹰膺站在玄旸身边,他瞥了眼城楼下方嘈杂的人群,神情淡漠。
这人跟玄旸年岁相仿,有张刚毅的脸庞,宽大的肩膀下是两条结实的胳膊,他十分强健,往那儿一站,似一堵能挡住凛冽寒风的厚墙。
大鹰城人称呼他为:山鹰之子,可不仅仅因为他是大鹰君的儿子。
“我还真这么想过。”玄旸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身披的岱夷斗篷在风中张开,似禽鸟的羽翼,他收拢斗篷,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如今高地这么混乱,我在这里又有仇人,指不定哪日就将命丢了。”
“也有朋友。”鹰膺纠正他的说辞。
玄旸点了下头。
“四年前,我听闻你舅舒纪和你在鸠城,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你舅病死在鸠城。后来又听人说鸠城内乱,你被卷入纷争,跟鸠人和隼人都打过仗。这之后,再没听到你的消息。今年,鹰击出使文邑,我就托他打听你消息。”鹰膺稍作停顿,他将玄旸打量,说道:“听鹰击说你一直在当旅人?”
“当旅人总有厌倦的一天,还不如留下来,如今的大鹰城容得下四方来客。”
“你也知道。”玄旸晃动腰间挂的青铜饰,这东西象征他使者的身份,他说道:“我现在是文邑使者,得为文邑王办事。”
玄旸身子搭在城垛上,俯看下方的人群,若有所思。
记忆中,大鹰城很繁荣,多年后故地重游,玄旸发现这里的居民和牛羊的数量都在暴增,四方人员聚集大鹰城,熙熙攘攘,充满生机。
鹰膺顺着玄旸的视线,看到人们正将物品从一头黄牛身上卸下,他道:“牲畜天生蛮力,能驮重物,又听话,比人好使唤。”
“高地人善用畜力,有畜力相助,三天才能办完的事,一天就能完成。光靠人力,这城郭恐怕二十年也建不完。”玄旸眺望山脚下仍在修筑的外郭城墙,与及运土搬石的人群和牲畜,劳工衣衫褴褛,受到管制,几名监工立在一旁,神色凶悍。玄旸将目光收回,落在城门外巡逻的士兵身上,士兵人数众多,分成数支队伍,巡视不同的区域。
“不用二十年,大鹰城最不缺的就是人。”鹰膺的话语刚落,就听见号角声,一支军队穿过城中笔直宽敞的大道,步伐整齐地朝城门前进,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
大鹰城的居民似乎对出征的军队习以为常,没有人围观,也就聚集在城门外的外来客看见他们,面上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鹰膺,我要向你打探一个人?”
“什么人?”
“大概六年前,正值狩猎时节,有位羽人族巫祝来过大鹰城,鹰击说你与他相识,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觋鹳——你那位羽人族伙伴在寻他?”
“是。”
鹰膺一点也不意外,见到青南第一眼,就知道他出自羽人族,因为觋鹳也是那幅打扮。
目光扫视武器精良,雄姿英发的出征士兵身上,鹰膺说道:“觋鹳六年前便跟着一支西离来的旅队离开,我亲自为他送行,他跟我说,他到西离找他想要的东西,找得到,找不到都会回去南方——他的族人如今来找他,看来他没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说:“羽人族的巫祝巫力强大,能不凭借武器将强敌击退,还能把濒死的人救活,可惜,后来再没人见过他。”
西离。
玄旸仿佛见到寒烈的北风呼啸冰原,天地苍茫,觋鹳衣衫褴褛,羽冠残破,执着一柄老巫杖,沿着西离河踽踽独行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觋鹳向西远行?
青南,你还要追寻他的足迹吗?
荒野,新挖的墓穴不时扬起灰尘,灰尘如幕,在尘幕中,青南看见一条向下延伸的木梯,木梯很长,有三人高,人们沿着木梯上下,不停向墓室输送随葬品。
风一阵一阵,风停歇时,正好看见两扇猪被抬进墓室,紧接着是一箱猪下颌骨。
约莫三十个猪下颌骨,被从箱中取出,有次序的摆放在棺木内。
真是奇怪的葬俗。
再仔细观察墓穴,在墓壁上挖有壁龛,人们把最珍贵的器物摆在壁龛里,生活物品琳琅满目,堆满墓室四角,墓室宛如居室,墓主躺在其中,仿佛还能过上生前的生活。
衣服、谷物、肉食、炊器、酒器、食器等等,青南在其中见到一副俎刀,与他在文邑见到的俎刀别无二致。
“鹰击,你之前说你们祖先住在地中,后来沿着丘陵地带向西迁徙,进入高地。我当时没信你,你看,我们浑身上下哪里相似?”
祁珍身穿文邑丝袍,头上戴冠,腰佩玉饰,鹰击身穿大衣,头戴帽子,胸佩贝饰,他们从头到脚都不相似。
“直到今日,看见墓中的壁龛,又看见他们从箱子里拿出猪下颌骨。”祁珍稍作停顿,惊叹:“就连猪下颌骨摆放的位置都一样……要是有机会,我真想听听大鹰城的长者吟唱西迁长歌。”
“人们会在葬礼上保留最古老的习俗,一代代沿承。”青南言语平淡,他身为巫祝,清楚葬俗有着古老源头。
鹰击正跪在墓穴旁,将随葬品递给木梯上的人,祁珍的话,显然也使他惊诧,他站起身来,拍去身上的沙土,回道;“祠庙的瞽叟会唱长歌,祠庙不准外人进去,你要真心想听,我带你去。”
又是一陈风起,夹带大量沙土,鹰击举起袖子帮青南挡去尘沙,他忽然说道:“我见到觋鹭,也觉得熟悉。”
鹰击不是在说殷勤话,他见过觋鹳,所以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才感到熟悉,他拍去脸色的沙土,悠悠道:“我们这些来自四方的人,跨越高山大河,相聚在这里,都是天神的旨意。”
此时,陆续有参加葬礼的人执着酒杯,到墓前与墓主道别,祁珍主动从主持葬礼的巫师手中接过一杯酒,他忍着伤痛,用受伤的右臂举杯,口中念念有词:“我是文邑祁州之子祁珍,听鹰击说你生前跟我父亲认识,我父亲已经物故,我今日代父前来,为你送行。”
墓主是鹰击的亲戚,生前亦是祁珍父亲相识的人,祁珍来到大鹰城,遇到一场葬礼,为了熟悉当地的习俗,特意前来参加。
青露坐在内城城墙的石阶上,抬头望天,天很高很高,高空中还有只游鹰,自由自在,迎风翱翔。
他真有些羡慕它,哪怕爬上最高处的城墙,他仍旧无法一窥大鹰城的全貌,自己要是只鹰就好了。
初来大鹰城时,青露即震惊又惊惧,震惊的是大鹰城极为宏伟,像是由神创建,而不是凭借人力;惊惧的是城中守卫那一张张凶悍的脸,与及他们手中锐利而坚韧的青铜武器,仿佛稍有不慎将他们招惹,便会倒在血泊中。
初来大鹰城,通过瓮城时,青露发现四面都是墙,唯一的通道是条长长、幽深的门道,他抬头看上方,弓手的弓都是蓄势待发的状态,如果箭雨落下,进入瓮城的人们还没摸着城门,就会被射成血刺猬。
从未见过如此森严的武备,也从未感受到如此紧张、令人不安的危险气息。
在高地,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手中,而掌握在他人之手。
来到大鹰城已经好几天,青露还是没能找回在文邑时的那份松弛感,他一度觉得就是那些拥有武器,杀气腾腾的人随处可见,自己才感到紧张,今日坐在这里,将周边看遍,他看到了肃杀与冷冽,是所处的环境,使人无法安心。
人们在这里过冬,有足够的储粮吗?
冬日是否会挨饿?
这样干凉的大地上,似乎永远也不会有丰收的场景。
在来大鹰城的路上,青露见过不少建在土坡上的窑洞,见到在窑洞里生活的居民,他们在屋旁搭猪圈,在河谷边种粟菽,在坡地上饲养牛羊。
这般想来,只是这里的环境与故乡截然不同,与岱夷与地中也不同,没有茂密连绵的森林,没有哗哗直下的大雨,不是处绿意盎然的地方,打破了以往的认知,才会萌生焦虑情感。
青露正在发愣,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叫唤声,他回过头,见到一位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
那人身形修长,肤色白皙,身上穿着大鹰城常见衣服,发饰却很不同,漂亮的发髻上插着白玉笄,手腕上戴着一件联璜璧。
他在说什么?高地语我听不懂。
他为何唤我?
可是挡了他的道,他要登城吗?
青露从石阶上下来,退到一旁,就在这时,青露突然听见年轻男子问:“你是哪里人?”
他因为太过吃惊,猛地抬起头,对方说的是岱夷语。
见青露有反应,反应还很大,年轻男子说:“这下听懂了?奇怪,你看着不像岱夷人。”
没等青露回答,那人又说:“我听说文邑派来使者,使者队伍里边有岱夷武士,还有一位羽人族巫祝,你和他们一伙的?”
青露疑惑地看着对方,用岱夷语说:“你也不像岱夷人。”
“白棠,我名字,我是白湖人,我母亲出自岱夷。你去过白湖吗?离文邑不远,那是个美丽的地方,就是没去过,应该也听说过。”白棠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笑容亲和。
这时,青露才留意到对方只比自己大几岁,很年轻,有双清澈的眼睛。
第46章
一处池苑, 位于台塬之上,看见它时,青南很意外, 台塬之上并没有水源, 池苑的水从哪来?
高地人会在居住区内打水井,很深的水井, 往里头一探,看不见井底, 只有黑黢黢一片。
井水仅供居民饮用,池苑的水却是通过畜力, 从台塬下方的河道运来, 大鹰城的统治者为营建池苑,可谓费劲心思。
就像黄土台塬上长出巨大的石城一样不可思议, 在植被稀少的城中,竟会出现鸟兽鸣啼,树木葱翠,水池粼光的池苑。
位于大鹰城最高处的王居充满神圣色彩,它与池苑融为一体, 从远处望去似悬空般存在, 神秘而梦幻, 宛若仙境。
鹰金浑身上下珠光宝气, 手臂上是绿臂护,脖颈佩戴珠玉, 长袍上点缀黄铜泡, 腰间的吉金刀光芒闪耀, 他在随从拥护下穿行池苑,对出现在池苑中的文邑使者视若无睹, 没表现出应有的礼貌。
祁珍行礼的姿势变得僵直,青南收回礼仪,抬起身,淡漠地看着对方远去的身影。
“果然跟传言的一样,真是无礼。”祁珍整理冠缨,仰着头,他压低声音:“我听说鹰击说大鹰君疲懒,近来稍稍将权力转交给嗣子,也就是长子鹰金,但族人似乎更拥戴四子鹰膺。”
瞥眼前方的鹰膺,他与玄旸仍在廊下交谈,祁珍继续说道:“传言他们俩兄弟互相不服,明里暗里争权,我们身为使者,亲近任何一方都要遭另一方敌视,想来他们大鹰城人早分成两派,私下里还不知道斗成什么样子。”
青南盯着水池,似乎水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好一会才听他回道:“我听说鹰金擅长谋划,做事果毅,才干在鹰膺之上。鹰膺体健力强,武力超群,为人又亲善,也难怪族人喜爱他。”
“与我们倒无关系,我们在大鹰城住不长久,等玉料运来,便就离开——觋鹭,水里是什么!”
祁珍猛地往水中一看,似乎看见一节木头,但那绝非木头,因为它瞬间又消失不见。
青南回道:“鼉。”
“鼉?”
祁珍目瞪口呆,他手指四周缺少植被的丘陵,正想反驳,这环境哪里有鼉,但这回他看清楚了,因为那根木头又从水里浮出来,距离比先前近,确实是一只鼉(扬子鳄)。
“这东西地中都不常见,怎会跑到高地来!”祁珍朝池子探身,还顺便捡了根树枝,试图将它驱赶。
“别看它长得可怕,我听文邑的岱夷匠人说,鼉不会咬人,爱吃螺贝,偶尔吃点水鸟。”
祁珍边挥动树枝边分析,他属实有些胆大妄为,也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唤声,祁珍抬头望见对岸站着一位男子,奇怪的是他在有节奏的叫唤,招手,举止怪异。
那只鼉随即改变方向,朝对岸男子慢悠悠游去,它优雅地甩动尾巴,张了张长有钝齿嘴巴,显得很惬意。
比在大鹰城见到鼉更吃惊的是,那男子从竹篮中取出什么东西,正在喂食池中的鼉,不多时,他身旁已经聚集三只鼉,两大一小,朝他讨食。
鼉吃食时,那男子还伸手去摸鼉的脑袋,就像在摸一条小狗。
祁珍算得上见多识广,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
“白棠,他和那几条‘龙’都从白湖来,他是白湖君的孙子,‘龙’是白湖进献的珍奇。”
鹰膺和玄旸不知何时过来,鹰膺听见青南和祁珍的讨论声,瞄了对岸的白棠一眼,言语平淡。
高地人看来称鼉为龙,大概鼉因为在地中罕见,而且它的形体又有几分近似天上的龙星,才这么称呼。
龙嘛本就是世上没有的动物,它在天上,是东方星宿。
“我听说他是白湖质子。”
青南言语柔和,目光一直落在白棠身上,见他正在将肉食切碎,一点点喂食小鼉,对周边人的目光丝毫不在意。
“当年大鹰城与白湖因为一些事情互相猜疑,我父将一名王族子弟送往白湖作为质子,白湖君送来一个孙子。”鹰膺望着对岸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说道:“想来是最不受宠的孙子。”
白湖属于地中,那里气候温暖,人人富庶,白湖君的孙子自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被族人送至异乡,举目无亲,想想多少有些凄凉。
两条大鼉吃饱饭后,慵懒地趴在岸边,一条小鼉在白棠脚边爬行,白棠将它抱起,轻轻放回水中。
他伫立在树下,目光终于往对岸投去,那视线落在青南与玄旸身上,很快就移开。
池岸,水青树下,白棠的仪态优雅,他身穿高地常见的大衣,暗色的大衣内却是白色的丝袍,腰间系一条朱色腰带,有份与粗犷高地不契合的秀美之感,令人印象深刻。
大鹰城的内城已经十分宏大,更别提正在营建的外城,当外城的城墙竣工时,大鹰城将是天下最大的一座城。
大鹰城的“大”体现在方方面面,极其巨大的城,雄伟的宫殿与神殿,无比开阔的中心场地,鳞次栉比的民居,与及从台地延伸至谷地,一望无边的手工业作坊区。
此地的手工手与别处不同,它不是因治陶、治玉、髤漆而繁荣,而是因为制骨与冶炼。
大量的羊骨被输往制骨作坊,在能工巧匠手中,制作成骨针与口簧,并作为交易品被输往四方。
近些年气候寒冷,人们更需要御寒的衣物。
骨针不是一枚,而是制作数枚,并成组装在骨制的针管里,它是纺织用的针,不仅仅用于缝缀衣料。
每家每户都需要纺织,每一个人都需要衣装,人们对骨针的需求是无限的,大鹰城的骨器作坊从未停歇。
对大鹰城人而言,他们并不觉得生活“苦寒”,曾经有过暖和的时期,曾经有过粟黍丰收的时节,那样的日子很美好,如今的日子也不艰难。
当晨曦升起,人们扛着耒耜外出,爬下台坎,穿过沟壑,来到河岸边的田地里,翻动松软的泥土,在地里头耕耘,在农闲暇时吹奏口簧,消磨时光;当晚霞照耀时,高大的石城下也有不少牧者的身影,无数牛羊的身影,还有那或高亮,或低沉,时而短促,时而悠长的口簧声在城郊奏响。
战士们用青铜匕首的匕柄敲击手中的木盾,敲击声与吆喝声齐整,他们洪亮的声音,掩盖黄昏归城的牧者的口簧声。
白日将近,夜间的守卒便在此时登上城楼,与白日的守卒换班,当盾刃齐奏鸣时,就是换班的时候。
青南沿着制骨作坊外沿的一条小路行进,听见守城战士交接时齐奏出的声响,抬头看看夕阳,他加快了脚步。
制骨作坊远离权贵们的居住区,它的气味不好闻,能将路过的人熏得捂鼻,无数的牛羊骸骨废料随意倾倒在沟里,几乎要将整条土沟填埋。
此刻,城门即将关闭,一支风尘仆仆的贸易小队逆向而来,行色急匆匆,可当他们与青南擦身而过时,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领队停下脚步,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向青南问询。
不是高地语。
青南留意到领队穿着一件很长几乎垂地的斗篷,斗篷上别着一枚青铜别针,他举起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青铜戒指。
别针与戒指都是青南后来才认识的物品。
言语不通的事情在以前时有发生,青南一路走,一路都在学习各地的话,青南猜测他们出自西北族群,而他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族群。
领队还在不停陈述,青南不慌不忙朝四周察看,若是有人路过,或许那人正好能听懂,可以帮自己解释一番。
“他们是西离人。”
青南吃惊地抬起头,寻找声音来源,却没见到说话的人。
“他们在西离见过你的同伴。”
青南已经意识到声音的来源,他往城门外探看,果然说话的人在瓮城中,却是鹰金。
鹰金身穿戎装,携带弓箭,他的随从也是全副武装,可能刚从城外巡视回来。
那支西北来的贸易小队见青南一直不明所以,鹰金的随从又嫌他们挡道,一再催促,领队便就带着成员离去。
鹰金说的是地中语,而且显然,他也能听懂西离语。
“他们见过觋鹳?”青南喃语,留意贸易小队离去的方向,正通向他来时路过的骨制作坊小道。
“人们说,文邑王派遣的使者里边有岱夷武士,有羽人族巫祝,看来如今文邑真成为天下之中了。”鹰金打量青南,从头到脚,看得很仔细,他显然正通过衣着和配饰去核实青南的身份,他说道:“我认识觋鹳,他有着强大的巫力,渊博的学识,他的能力甚至能支配国君的意志。觋鹭,你以文邑使臣的身份前来大鹰城,有什么目的?”
鹰金的言语并不友善,他予人强大的压迫感,这份压迫感并不是由力量与体魄来体现,而是他的眼神,他的谈吐。
“我来自羽人族的都邑——羽邑,和觋鹳都是羽邑祠庙的巫祝,我们的族人受水患之苦,多年前觋鹳远行,渴望在远方寻找治理水患的方法,从此再未返回。”
“人们传言他死了。”
鹰金穿过城门,来到青南跟前,他的态度不再显得轻慢,他言语平淡:“几年前西离发生大瘟,许多人死去,那是个荒凉的地方,瘟疫发生后很久,才有路过的旅队将消息向外传播。”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觋鹳的尸体?”
青南半信半疑。
鹰金回道:“旅人间的传闻,总是似真似假。”
“羽邑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瘟疫,觋鹳在那场瘟疫中救活不少人,他能医治他人,也能自医,那传闻多半不实。”
听到青南的话,鹰金的目光落在青南的羽冠上,若有所思。
“你在寻找觋鹳?”
“是。”
“哪怕在西离,你也会去吗?”
被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注视,青南习以为常,回道:“我听闻西离路途遥远,途中又多劫匪,要是有识路的伙伴结伴同行,我会前往。就算人已经死去,总该有些遗物在那儿。”
“觋鹳给过我一样东西,说是羽人族的神玉,我留着没用,你要便拿去。”
鹰金挽起袖子,将手腕上佩戴的一件玉镯取下,掷给青南,青南接住,拿起一看,大吃一惊,那是件玉琮。
玉琮残缺,失去三分之二,剩余部分正好被打磨成玉镯。
“他给我时东西就已经残破,高地不需要羽人族的神明,我只当它是寻常玉饰,让玉匠将它加工成镯子。”
鹰金拥有可观的财富,使他能将珍稀的远方之物,随手掷予远方之人。
抚摸手中的残琮,青南颇为感喟:“你是觋鹳的朋友?”
“他曾教授我们兄弟几个历法和草药,算得上是我的老师。”
鹰金留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去,他为人高傲,不谦和,又似乎是个重视情谊的人。
初来大鹰城时,起先并不觉得特别冷,直到一日气温骤然下降,严冬来临。
大鹰城的冬天十分严寒,天寒地冻,北风彻骨,这种寒冷,使南方来的青南和青露一时难以适应。
身为文邑使者,待遇优渥,居所有仆人供差遣,有炭火御寒,青南身披皮袄,头戴暖帽,坐在炉火边烤火。
外面飘着雪花,风声呼啸不止,人们除非不得已,尽量居家,连身上长毛的动物都畏缩在畜棚里,不敢外出。
青南伏案书写,他在布帛上记录大鹰城见闻,写着写着,手指冻得受不了,他又会将双手放在火旁取暖。
屋中寂静极了,仆人似乎不在院中,大概是外出取水,准备炊事吧。
青南搓了搓手,抬头往院门外望去,见到飘舞的雪花,见到远方的丘陵台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想到这样的天气,玄旸正在参加冬猎活动,也不怕冻掉耳朵。
听说今年的冬猎活动和往年不同,大鹰君不再参与,由嗣子鹰金率领狩猎队伍,活动很盛大,高地众多城邦的武士纷纷前来参加。
青南执笔继续书写,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歇笔,整块布帛已经写满文字。如果仔细看的话,那上面既有文邑的文字,也有羽人族的竹文、江皋人的图文,青南把各区域使用的符号与文字糅合在一起。
将字迹未干的帛书晾在一旁,青南离开木案,步入院中,风很大很冷,天冷得他刚出来又想缩回屋里头。
听见院门处的脚步声,青南瞥见青露的身影,他匆匆进院,将肩上的什么东西卸在地上。
“觋鹭,打猎的队伍回来了!鹰庚给白棠不少猎物,白棠说他吃不完,要是在平日他能用来喂鼉,现在鼉都冬眠了,叫我拿来。”
将那袋东西提起,青露往厨房的方向走去,边走边说:“他还给我两罐白湖的细盐,听说十分珍贵,这种盐用白湖的秘技制作,一小罐在高地就能换头羊。”
“你说的鹰庚?可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就是他。”青露已经进去厨房,厨房内传出他的声音:“我见他时常给白棠东西,有时还会在白棠那儿过夜。”
忽然,青露不再往下说,厨房里再没传出任何声响。
夜间,玄旸也总往青南屋里头去,青露见过几次,这番联想,使他觉得自己话太多。
第47章
高地人争强好胜, 倾慕强者,这是由环境决定的,气候正在发生剧烈变化的环境里, 弱者根本无法生存。
冬猎结束时的宴饮总是混乱不堪, 有醉酒闹事的人,有逞能邀架的人, 来自高地各城邦年轻气盛的武士聚集在一起,又怎么可能不打架。
玄旸抬脚, 将一名执匕首攻击他的醉汉踢开,那一脚踢得不轻, 醉汉脸朝下栽在地上, 很快就被他的伙伴拖走,有一位旁观者揶揄:“‘白宗獐牙’, 你可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将人得罪。”
懒得抬眼看,也知道是谁,玄旸倒上两杯酒,一杯递给对方,说道:“那人是河前城的武士, 有神弓手的称呼, 他白日比试弓箭赢不了我, 心里不服气, 醉酒后找我闹事,酒醒后就该觉得羞愧了。”
隼跖接过酒杯, 在玄旸对面坐下,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便就掏出佩刀,切食木案上的烤肉。
他与数月前见到的装束大不相同, 衣着款式完全是高地风格,身上的配饰也华贵许多。
“是该羞愧!就算是你,你也不敢夸口天下没有敌手。”
隼跖说完话,将刀尖上的烤肉用牙齿咬去,大口嚼食。
玄旸不否认,他瞥了一眼老熟人,说道:“我本以为你出使鹞城,促使鹞城与鸱鸺休战后,会继续留在文邑为帝徵效劳,看来你已经回归隼城?”
“我父招我回去,我当时也有回去的意愿。”喝口酒,吃口肉,隼跖很平静。
“看得出来你如今很受欢迎,昨日打猎,鹰延和鹰曳俩兄弟都想跟你组队,俩兄弟为了你还差点动手。”
听见玄旸的调侃,隼跖为自己倒杯酒,他呷了一口,不慌不忙说道:“你要不要猜猜,我在大鹰城为何突然受欢迎?我当年参加冬猎,那两人都是大鹰君的儿子,自以为尊贵,当时眼里可没有我。”
“我耳朵比较灵,听到一个传闻,白湖和大鹰城要联姻。大鹰君有八个儿子,前面五个都结婚了,后面那三个才能平庸,也不受族人重视。鹰延和鹰曳都想娶白湖君的孙女,都想在你那边讨点好处,毕竟你深得白湖君信任。”玄旸说。
隼跖点了下头,他把桌上的羊骨头捡起,一个个摆放,边摆边说:“白湖君只有一个孙女要出嫁,大鹰君有三个儿子要娶妻,鹰庚、鹰延、鹰曳,所以,到底谁更适合去提亲?”
“这还不容易,三个人一同去白湖提亲,白湖君相中谁,便由谁娶他的孙女。”
“真让你说中,白湖君便是这个意思。”隼跖有些吃惊,这种方法以往从未听闻,他继续说:“世人都贪恋白湖的财富,白湖的美姬,哪怕是大鹰君的儿子也不例外。”
“白湖的大湖产盐。”用指尖捻起陶碟中的粗盐,玄旸将盐洒在盘中的食物上,他稍作停顿,把自己用来切割肉食的青铜匕扎在木案上,补充道:“白湖的曜山产吉金石,白湖就是一处聚宝地。”
“白湖是处很美的地方,气候暖和,产盐的大湖常年结出盐晶,白得像刚下过雪,曜山的草木摇落,鲜花遍野。”
听见隼跖的赞誉,玄旸笑语:“你该不是已经将它视作故乡?”
“在我无处可去的时候,白湖收留了我,一住就是五年,那里也是我的故乡。”
隼跖如是说。
两人又喝了会酒,不再聊天,直到散宴时,互相道别,隼跖才问:“你出使大鹰城,觋鹭也来了吗?”
“怎么,又想让他随你去白湖?”
“我当时没有不好的意图,白湖君身患恶疾,觋鹭要是治好他,肯定能得到白湖君丰厚的赏赐。”
“我猜到了,你对白湖君还真是忠诚。”
“玄旸,世人都说白湖君好色昏聩,我却受他恩情,把那份恩情报答,再不亏欠。”
“说是这么说,你多少有点私心吧。我听闻白湖君有头疼的老毛病,疼起来要命,恨不得拿石斧劈开脑袋,白湖君对外声称任何人只要能治愈他的病痛,便能得到他库房里十分之一的财富。要是青南能治好他,你也有功劳,有丰厚报酬。白湖的财富堆积如山,令世人羡慕,不说别人,连我都心动。”
“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东西能入你的眼。”隼跖轻嗤。
“当然有,我又不是大鹰城神殿外面那些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像。”玄旸回道。
夜已深,那家伙一身酒气回来,打开房门时,还将外面的冰寒带入室内,青南瞬间便醒来。
睁眼就见到玄旸坐在自己身旁,正在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脸。
拨开对方的手,青南问:“门关紧了?”
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随后人便被搂抱住,身后人道:“关了,夜里的风声总是很响。”
“你身上有寒气。”
“我先烤烤火,再来抱你。”
搂抱住自己的臂膀松开,那人翻下身,没多久就见火塘的火烧旺了,屋中更为暖和。
看他高大的身影坐在火边,往那一坐就不再动弹,身上只穿着贴身的衣物,他的岱夷斗篷和皮袄挂在衣架上。
“等到春时天气回暖,玉料输送到大鹰城,到那时,你和祁珍挑好玉料回去文邑,跟帝徵复命。”青南坐起身,手中捏着一件玉器,那是觋鹳的残琮。
“你呢?你还没打消念头?”
“这应该是我唯一的机会,我以后再不可能来到大鹰城,并找到一支值得信赖,又愿意带我前往西离的贸易队伍。”
“那支西离来的贸易小队还没离开?没想到他们也惧怕风雪。”玄旸把手掌放在火上取暖,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言语也有些平淡。
“明年开春你与我,还有祁珍会护送玉料安全到达文邑,然后,我和你去西离。”玄旸抬起头,眼眸深邃,直勾勾盯着灯火阑珊处的恋人。
“青南,西离凶险之地,你可别踏上觋鹳的老路。”
青南来到玄旸身旁,挨着他坐下:“你怕我跟觋鹳一样,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吗?”
玄旸张开手臂,将身边人揽进怀,低语:“我还是喜欢去羽邑找你,虽然羽邑总是下雨,但是草木葱翠,气候也暖和;西离那地方,又冷又荒凉,实在不适合养老。”
“我出来一年有余,用来记录的帛书便有那么厚一摞,觋鹳也有做记录的习惯,就算他死了,我也想将他的遗物带回来。西离贸易队的领队名叫各贞,各贞和我说,他出自西离的西旌部族,西旌人将觋鹳视作神明,后来觋鹳失踪,觋鹳留下的物品便被西旌人供奉起来,那些物品各贞见过,里边就有不少文书,各贞看不懂,说是从未见过的文字。他当然不曾见过,那是羽人族的竹文。”
羽人族很少有旅人,觋鹳的旅行见闻尤其珍贵。哪怕觋鹳真得已经死亡,他也在远方留下一笔财富,等待族人去领取。
“你与觋鹳挺像,都很执拗。”
“我与他并不像,我的心没有那么纯粹。”
“谁知道呢,也许觋鹳也曾迷恋上某个人,在旅途上也曾为某人驻足,人又不是石头草木,岂能无情。”玄旸往火塘里添加一把柴,他说道:“我烤暖了,你摸摸。”
把青南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胸口。
手心传递暖意,还有砰砰有节奏的心律。
大鹰城的冬日十分漫长,予人一眼望不到头的感觉,寒风呼啸,薄薄的雪花飘落在尚未营建好的南郭城上,郭城之下是一处处简陋的屋舍,那是筑城劳工的居所。
也有天气晴好的时候,太阳懒洋洋挂在天上,没有一丝暖意,耕者纷纷提起竹篮,到河谷林地、田间地头采集野菜,挖根块;牧者成群背着竹筐,踏上远程,前往草甸获取饲养牛羊的草料,役工们又夯筑起一段城墙,人们从近处运土,泥土夯墙;从远处搬运石块,给土墙砌上石片,加固墙体。
站在城楼上可见运石队伍的前端,见不到队伍的尾端,那么长一支队伍,头尾相接,从平缓上升的台塬延伸至河谷地带。
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如此雄壮,无论是沟壑纵横的大地,是凛冽的风,是宏伟的城,这些都令青南难忘,在之后的许多年间,一再忆起。
沿着那条通往郭城南门的石道行进,青南和青露来到正在营建中的南郭城,他们时常来到这里,走走看看,了解大鹰城人的筑造技术。
有役工认识他们,焦急地走上前来,朝青南激动的诉说着什么。见言语不通,那名役工抓住青露的手臂,便将他拽着往前走,青南猜测到缘故,紧跟在后,他们来到役工的居所,见到五名受伤的役工。
从周围人的比划中,了解到这些役工受伤的缘故:有大量的石块堆放在土坡上,又从土坡上倾落,砸伤坡下劳作的人群。
青南和青露上前检查伤者,有两名伤者伤势最严重,皮开肉绽,肢骨折断,疼痛使他们不断地发出虚弱的哀嚎声。
一名监工过来,瞥了室内的青南一眼,没说什么,他出屋后,将屋外围观的役工斥走。
青南和青露寻来木板,又从役工那儿要来绳索,给腿脚骨折的伤者加固伤肢,减轻痛苦,伤口日后也能更快愈合。
之后,青南与青露又返回城中,取来伤药,给其余伤者上药。
等两人从屋中出来,外面飘起雪花,役工们已经停工,聚集在伤者居住的屋舍外,他们用疲惫却又期许的目光目送青南与青露离去。
“觋鹭,那些人怎么知道我们会救治伤者?”
青露频频回头,心中有疑惑。
青南回道:“当地人似乎都听说过觋鹳的事迹,知道他能治病,我与他的装束相类,便来求助。”
“还真是这样,白棠前些天跟我提起觋鹳,说他听过传闻,当年觋鹳初到大鹰城,住在城郊一处地方,那地方叫牵谷。牵谷人时常遭到劫匪骚扰,觋鹳同情他们的遭遇,决定帮忙。觋鹳暗中吩咐牵谷人采摘神麻草,他用神麻草制作毒酒,用毒酒款待恶人。劫匪饮酒后都发了狂,互相厮杀,死的死,逃的逃,牵谷从此再也没有匪患。觋鹳不需要兵器,便能击退敌人。”
听见青露的话,青南反应平淡:“那并非毒酒,神麻草有使人亢奋的功效,饮用一小口,人会不知疲惫,不能贪口,喝多了要发狂。”
“我见白棠屋中就有神麻草,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神麻草能提神,采来碾做佐料。我见大鹰城往西的一处野地上生长不少神麻草,植株又高又大,他应该就是在那儿采摘。”
“他问过你神麻草酒如何酿造吗?”
青南的问话,令青露感到惊讶,回道:“他问过我知道这种酒吗?我说听说过,但不会酿造,羽人族的土地并不生长神麻草。”
青露喃语:“觋鹭,难道他也有想惩戒的恶人吗?”
身为白湖质子,白棠在大鹰城显然势弱且孤独,他受人欺负了吗?
大鹰城的冬日似乎是在一个清晨结束的,那是个很普通的清晨,荒野上还可见几处薄薄的积雪,北风吹拂,送来一支人员庞大的运输队伍,他们运送的正是齐嘉山开采的玉料。
齐嘉山有高地最好的玉矿,也正是文邑王要通过交易获取的珍贵玉料。
每年齐嘉山运送玉料的队伍抵达大鹰城,便是春天即将到来的时节,大鹰城的普通人不知时间的秘密,但明显掌握了玉石输送的规律。
城中的居民开始出城忙碌,农人扛起农具,到农田翻土,以便天气回暖播种谷物;畜牧者将牛羊从窝棚里赶出来,赶到草甸里,不少妇人、孩子四处采集食物,收集柴草,纷纷活动起来。
数日后,一支讨伐锥城的军队返回,将领是大鹰君的嗣子鹰金,玄旸也在队伍里边。
回城后,鹰金奖赏有战功的人,玄旸领到一条镶嵌青铜饰的皮质腰带,还有一面皮盾,那是大鹰城武士才能匹配的装备。
随手将皮质腰带系上,玄旸道了声谢。
鹰金行赏完毕,独自将玄旸唤到一旁:“玄旸,我听说你因为厌恶打仗,连文邑王要封你为伯,你都拒绝了。这次鹰击恳请我父遣兵支援小鹰城讨伐锥人,而你自愿跟随我前去作战,是什么缘故?你想在高地扬名吗?你看着不像是个重视名声的人,难道归城或者源落有你的亲人,他们不幸落到锥人手里?”
“我一个岱夷人,在高地能有什么亲戚。”玄旸将盾牌背在身后,他调整绑系盾牌的带子,而后才抬起头来,回道:“传闻总是有真有假,我可是很重视个人声誉,尤其是在大鹰城的声誉。”
扫视广场上的士兵,围观的群众,与及后方高大巍峨的建筑,玄旸用高地语朗声道:“若说地中之中是文邑,依我看高地的中心便是大鹰城,这是座众城之城,我很荣幸能为大鹰城出份力。”
人们为玄旸这番说辞喝彩,鹰金脸上有笑意,说道:“人们说你是位旅人,还说你是位武士,我看你是位出色的使者。”
在暗流汹涌的大鹰城里混得如鱼得水,不管是鹰金派系,或者鹰膺派系他都不曾得罪,将亲疏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两人正交谈间,有位匠人装束的人匆匆来到鹰金身边,小声禀报事情。听完禀报,鹰金用眼神示意匠人退下,他对玄旸说:“齐嘉之玉已经运到城中,我父召你。”
“这冬日快结束了,初春正好启程。”玄旸心情舒畅。
“看来这块中心之地,不如别处好。”鹰金的神情比往时放松,言语也随意。
“旅人也有故乡。”玄旸笑答,随同前来通报的匠人离去。
他不慌不忙,与那匠人聊着什么。
冰雪很快消融,大地复苏,暖风携来春雨,唤醒土壤中沉睡的种子,绿意再次妆点丘陵。
躲在巢穴中冬眠的鼉也许又度过了一年寒冬,也许再没醒来,池苑春意盎然,白棠身穿素色丝袍,伫立在碧色的水池旁,他望着池面,秀气的眉宇间有着抹不开的阴郁之色。
第48章
鹰曳发出一声惨叫, 他拔掉钉在掌背上的匕首,右手抓握匕首,左手举起, 左手掌上有一个血淋漓的口子, 那是匕首贯穿手掌留下的伤口,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旋即匕首在鹰曳的咒骂声中被狠狠掷出, 掷向鹰庚,鹰庚掀起木案, 满桌的酒坛、酒杯与碗盘全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鹰曳也因为躲避砸向自己的木案, 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满地狼藉, 鹰曳惊魂未定。
原本饮酒喧闹的人们顿时噤声,高座之上,大鹰君的脸色阴沉可怖。
鹰曳的血还在流淌,他已经顾不上这点伤,露出惊恐的表情, 看向发了疯, 如同头野兽一样咆哮, 横冲直撞的鹰庚。
这是场践行酒宴, 大鹰君的三个儿子:六子鹰庚、七子鹰延、八子鹰曳即将踏上旅程,他们要结伴前往白湖, 向白湖君的孙女提亲, 大鹰城人为他们设宴, 为他们祝贺。
本该是场热热闹闹的酒宴。
鹰庚来得迟,来时显然饮了酒, 身上有较浓的酒味,起先没人察觉他的异样,直到他拿起切肉食的匕首,突然扎向同席的鹰曳,将鹰曳搭在木案上的手掌钉在木案上,鲜血直流。
那会,鹰曳正与友人高谈阔论,声音张扬,他也许还讥诮了鹰庚几句,鹰庚的举动实在与平日不同,仿佛换了个人。
“父亲!六哥要杀我!”
鹰曳朝大鹰君惊慌大叫,举止失态。
早有同席人试图制服鹰庚,被鹰庚抱摔,其中一人甚至遭到拳头重击脸庞,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鹰庚一口气放倒五六人,撞翻三四张木案,直到数名护卫一拥而上,将鹰庚死死按在地上,才把这头猛兽制服。
人们的反应迅速,不至于使混乱的场面持续太久,大鹰君的脸面无光。
宾客们低声议论,声音嘈杂,人们对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感到疑惑,但很快又自行给出他们认为合理的结论。
鹰延目送遭数名护卫拖拽,仍在不停吼叫、挣扎的鹰庚远去,他的视线转移到鹰曳的伤手上,暗暗发笑。
“你六哥疯了?”
有人凑到鹰延耳边低语,幸灾乐祸,显然是他的伙伴。
“谁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疯?”鹰延喝口酒,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朝友人挑起下巴:“听人夸他生得比我俊,在我们三人中又最年长,白湖君会挑他当孙女婿。真好笑,他这疯癫的样子还怎么提亲,可别吓坏了白湖人。”
正聊得欢,察觉一道严厉而冷冰的视线投射到身上,鹰延立即闭嘴,悻悻然,不敢探看长兄鹰金的脸色。
隼跖位置靠近大鹰君诸子的席位,鹰庚发狂时,他还搭了把手,协助护卫将人制服,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听见身边人小声议论三兄弟为抢妻心生芥蒂,说不定是鹰延请来巫师作法,使最有可能成为大鹰君孙女婿的鹰庚癫狂,无法前往白湖提亲,隼跖摇了摇头,显然,他的猜测与其他宾客的猜测方向截然不同,而且不打算说出口。
“隼跖,怎么不见玄旸?”
听见鹰膺的声音,隼跖站起身,向鹰膺行了个礼,他道:“我刚也在找他。”
鹰膺落座,开始喝酒,时而抬起冷冽的目光扫视四周,邻座的人们不敢再窃窃私语,讲他那三个不成器弟弟的笑话。
隼跖问询:“你父会怎么处置鹰庚?”
“不能成事的蠢物!你怎会在意他?”
“我听闻鹰庚是白棠的朋友,白棠在大鹰城这些年没少受他关照。”
听见隼跖的话,鹰膺的表情明显不自然,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是喝酒。
过了许久,才听见鹰膺说:“你与白湖人亲好,白湖的路又熟,我先前以为你会同意率领提亲队伍,为提亲人导路。”
“大鹰城有的是认识去白湖路的人,不缺引路人。山鹰之子,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看向众人拥簇下的鹰金,又看向与自己同席的鹰膺,隼跖问:“你们俩兄弟近来关系和睦,是自己想通了,还是听了他人的劝言?一个鸟窝里出生的雏鸟还要争食,兄弟间不能相容,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有人劝言,不过……”鹰膺又喝下一杯酒,将空杯放下,他挑起眉头:“我要是想不通,谁劝也无用。”
“你恐怕早就想明白,但不肯说,外人都以为你们俩兄弟还在争斗。你看,人们的心意不能互通,就会心生猜忌。”隼跖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你没想通?”
听见鹰膺的反问,隼跖言语有些淡漠:“我怎么想不重要。”
隼跖有个妒贤嫉能的兄长,心胸可不像鹰金那么宽广。
“隼跖,隼城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高地有多少城主想要你。”
“我在当旅人。”隼跖为自己倒杯酒,呷口酒,说道:“人们离开故乡,选择当旅人,不就是因为对故乡的人与事都感到厌倦吗?”
鹰膺回道:“当旅人有什么乐趣,大鹰城能容纳四方的来客,你应该在这里娶个妻子,在这里安居。”
青露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一滴又一滴,他顾不上擦拭,而是专注地,盯着捆绑在木柱上的白棠,他的拳头握紧,越握越紧,口中念叨:“他不动了……”
“过来帮忙,我给他松绑。”
玄旸为木柱上的人松绑,并取下他口中为防止喊叫塞进去的布团,只见白棠披头散发,身上的衣物因为先前的剧烈挣扎而十分凌乱,拨开长发,见到两只直勾勾,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睛,如果不是听见呼吸声,碰触到脸庞传递的体温,恐怕要以为这是一具失去生命,没有灵魂的躯壳。
纵使眼睛失去光彩,那双眼睛仍旧美丽,他有张漂亮的脸庞,往时这张脸庞总是显得忧郁,此时白皙得失去血色,给人一种破碎感。
失去束缚,白棠的身体立即栽倒在青露怀里,青露使出力气将人扶住。
两人把白棠转移到席子上,让他平整地躺卧,青露为白棠盖上被子,守在一旁。
白棠已经力竭,他躺下后,便缓缓合上眼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入睡后轻轻的鼾声。
“他喝下多少神麻草酒?”玄旸瞥见脚边的一只空酒尊,小声问。
青露摇了摇头,表情惆怅:“先前发狂时,大喊大叫,说了些胡话,似乎是他先骗鹰庚喝下,剩余的他自己都喝了。”
“现在宫城里肯定很热闹,大鹰君举办酒宴,许多宾客正在为他的三个儿子践行。”玄旸言语平淡,他朝门外望了望。
青露感到身体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先前白棠发狂,力气大得吓人,青露为束缚他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如果不是玄旸要去赴宴,正好路过白棠位于宫苑附近的屋舍,听见屋中传出青露的声音,前去帮忙,单凭青露一人显然无法制服失去理智的白棠。
鹰庚似乎也饮下神麻草酒,不难想象,宫城里会是怎样的混乱场面。
早些时候,青露如往常那般,在清闲的午后到白棠家拜访,一进屋就见到惊慌乱窜的仆人,与及白棠狂乱的模样,询问仆人情况,又闻到屋中特殊的酒味,推测白棠可能饮下神麻草酒。
当时感到惊讶与疑惑,此时只剩疲倦。
玄旸走到白棠身旁,低头打量他,说道:“我看他发狂许久,早就力竭,那药性已经散发,等人醒来说不定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青露喃语,看向因主人失控而狼藉的居室。
“他都要回白湖了,我听他说大鹰君已经允许他返回,而且鹰庚不是要娶妻了吗?以后再不会有人欺凌他。”
“欺凌?”
玄旸拉开白棠的衣领,见到一些可能是与人欢好留下的浅淡痕迹,问道:“白棠与你这么说吗?”
“他没提过这件事,我觉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提起酒尊,用手指沾点残酒放在口中品尝,玄旸说:“这神麻草酒酿得不醇厚,用得也急,都没酿足日子,不知道酒从哪里来?”
“多半是他自个酿的。”青露喟叹。
“你照看他,我进宫城打听鹰庚的情况。”玄旸往门口走去,步伐匆匆。
在前往宫城之前,玄旸先去青南的居所,将白棠的情况报予他知晓。
听完玄旸的陈述,青南沉默许久,才说道:“白棠不可能知道觋鹳酿造神麻草酒的秘法,他自酿的神麻草酒药性不会持久,毒性也会弱些,他俩睡一觉醒来神智便就清醒,不至于损伤脑子。”
“我听闻神麻草酒的酿造工序极为复杂,白棠又非巫觋,他竟能酿造成功,你也很意外吧?”
“想来白湖人制做细盐的工序,与神麻草酒的酿造方法有互通之处。”
青南确实有些惊诧,即便熟知制药的青露,让他去酿神麻草酒,头一遭他也未必能酿造成功。
“没想到人挺聪明,却做下傻事。”玄旸评道。
如果大鹰君得知白棠对自己的儿子下毒,不说质子的身份无法解除,白湖回不去,还得遭受惩罚。
鹰庚与白棠之间未必存在欺凌关系,而是情感纠葛,所以鹰庚即将启程前往白湖提亲之时,才会遭到白棠下毒。
很快,鹰庚在酒宴上狂暴伤人的事就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各种说法都有。
第二日清晨,提亲队伍出发,鹰曳与鹰延两人神采奕奕走在队伍前方,人们发现队伍中没有鹰庚的身影,都猜测他遭到大鹰君的责罚,被关起来了,不少人在谈论中对鹰庚的遭遇表示同情。
鹰庚平日里从不与人争斗,性格沉稳,在宴席上突然伤人,实在反常,人们纷纷传言他的两个弟弟收买巫师对他下咒,他遭受到手足的陷害。
玄旸站在城楼上,目送队伍远去,听见身旁的隼跖说:“我见过中毒后发狂的人,巫师都擅长使用巫药,能将人搞疯。”
“你相信他遭巫师下咒的说法?”玄旸言语平淡。
“这是个好说辞,人们愿意相信。”
望向城中池苑的所在地,隼跖见到春日的景象,草木青翠的池边上,是白棠清瘦的身影,鼉刚从冬眠中苏醒,可能还懒洋洋躺在巢穴里,白湖质子的身影孤零。
“我听说白湖质子即将返回白湖,鼉以后可就无人看顾了。”
“玄旸,你怎么关心起鼉来。它们本是南土的动物,在北地求生,冻死在寒冬里也属正常。五年前,白棠要被遣送去大鹰城当质子,他母亲以为是死别,抱着他痛哭。白湖人都以为白棠和鼉无法在寒烈的北风中存活,但也没几个人真正在乎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与两只鼉的性命。”
“隼跖,你似乎还知道点别的事情?”
“夏日的池苑美得像南方的水乡,禽鸟飞舞、花卉盛开,时常坐在树下的白湖质子,孤单无依,与鼉为伴;时常到池苑游玩的大鹰君第六子,母亲出身低微,他不受父亲宠爱,得不到兄弟关怀,这两人应该都挺寂寞。人世间的情感最是复杂,往往又很奇妙,你说是吗。”隼跖瞥了玄旸一眼,不再往下说。
玄旸感觉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与青南便是对恋人,白棠与鹰庚显然也是对恋人。
白棠骗鹰庚饮下大量神麻草酒,不顾后果,就是为阻拦鹰庚前去白湖提亲,与他人结成夫妻。
“你还打算回白湖吗?”玄旸问。
“没这个打算,我很喜欢白湖,但白湖终究不是我的归处。”隼跖手指向作坊区,继续说道:“城里有支西离来的旅队,我听他们说西离近来出现一种异兽跑得飞快,能拉重物,能驮人,名唤‘马’。这种异兽只听从驯马人使唤,能驯服它们的人还很稀少。我觉得‘马’这种东西,日后肯定有大用途。”
玄旸说:“西离的稀罕物迟些时候总会出现在大鹰城,‘马’也是,西离的旅队早晚会将它贩来。你要去西离?”
“我母亲是西离人,我要去趟外祖父家,就像旅人常说的,远方总有希望。”
隼跖的脸庞英气依旧,只是那神态稍显疲惫。
他是个有才干的人,也享有声誉,在故乡隼城却没有容身之地。
旅人,总是将故乡与故人都置之脑后,不受拘束,四处漂泊。
第49章
齐嘉山开采的玉料, 经过漫长的路途输送往大鹰城,它们往往被储存在库房里,由大鹰君的亲信严格看管。
今年运送来的玉料没有封存在库房, 而是全部送进玉石作坊, 玉匠对璞玉稍作加工,将玉料的玉皮磨去, 露出藏于玉皮内的玉色,方便观察品质。
齐嘉之玉不像都山玉色彩斑斓, 多为杂色玉,它通透温润, 玉质纯粹, 优于都山玉。
玄旸与觋鹭、祁珍三人在玉石作坊挑选玉料,三人都懂玉, 能从不同品质的玉料之中挑选出上品,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美玉,一件件装进特制的牛皮箱里,当日便将牛皮箱运出作坊,由祁珍与他的手下看管。
出使大鹰城的任务已经完成, 至此不过是筹备旅途需要的东西, 再挑一个晴好的日子, 踏上行程, 返回文邑。
青露坐在水池边发呆,他并拢双腿, 环臂抱膝, 一只大鼉从水面上探出头, 很快又消失不见,只留下涟漪, 一只虫子在他面前嗡嗡叫唤,他无动于衷。
“我听祁珍说玉料已经封箱,你们过两日就要回去?”
鹰击从青露身旁走过,与玄旸交谈。
“大地回春,正是出行的好时光,现在路上也好走,锥人被打怕了,缩着头都不敢出来。”
“高地的劫匪听见你名字,怕是得先躲起来,哪个敢劫你。不说冬猎时你摘到‘神弓手’称号,鹰金讨伐锥人,你一人对战十人,我听同行的战士夸你英勇无畏,不输‘山鹰之子’。玄旸,要不是知道你与文邑王关系好得像父子,我真想劝你留下。”
“父子,你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传言不可信。”玄旸驻足,抱着胸说道:“我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早日将文邑王委托的事办完,我也早日脱身。”
“听我说,有能力的人,肩上就得承担责任,这是你无法逃避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踏上大鹰城,为文邑王输送制作玉圭的玉料。”鹰击忽然端详起身边人,身姿雄伟,恣意洒脱,打量他身披的岱夷斗篷,身上的地中朱袍,腰间的高地匕首与革带,这人身上有四方的珍宝,宛如一位君王,他说道:“大鹰城神庙里的老巫祝有预言能力,你走前不妨去见见她。”
“我身边就有能预知吉凶的巫祝,我的起始与终途皆在他身上。”玄旸这句话,显然另有所指,只是鹰击不清楚他们有私情,没听明白。
“你是说觋鹭?”
“是他。”
“他是位南方人,早晚得回去南方吧。”
“会回去。”
两人已经走到池子的另一边,隔着清澈的水面,见到青露的身影,他仍坐在那儿,像块木头。
鹰击瞧见他的呆样,问道:“那孩子是怎么了?”
“他常来这里,和白湖质子一起喂鼉,今早得知质子回家,没见上最后一面,正在难过。”
听见玄旸提起白湖质子,鹰击说道:“白湖那边还未有消息传回,不知道联姻的事办没办成。白湖君不是个诚信人,大鹰君不该在事成之前就将质子放回白湖。”
“让他回去也好,真有心与白湖结为亲家,没必要将人扣留。”玄旸望向池面,波光粼粼,天气晴好,春日的池苑欣欣向荣。
两人边走边谈,来到游廊上歇脚,这时见到一个身影从阶下走过,那身影颀长,面容消瘦,神情颓然,玄旸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待鹰庚走开,鹰击才说:“自那次酒宴闹事后,他就像失了志向,丢了魂。他往时不是这样的人,我看着痛心,我过去与他谈谈。”
鹰击离去,留玄旸一人在游廊上踱步。
春日里,池苑人多,不少身份尊贵的女子也来苑中游玩,玄旸能听见她们玩戏的声音,没见到她们的身影,显然在另一头。
春日本就是个勃勃生机的时节,少女的歌声令人陶醉,树枝上的鸟儿也在唱歌,一切都很美好,这池苑里的无数人中,也只有鹰庚拥有绝望的心境。
玄旸穿过游廊,离开池苑大门,他刚出池苑,便听见一阵号角声,那不是战争的号角,而是启开宫城北门时,吹奏的迎宾号角。
要么是大鹰君出宫与回宫,要么是身份尊贵的使者携带重要信息,正在穿行宫城北门,向大鹰君禀报消息。
午后,祁珍急匆匆赶往青南与玄旸居住的院子,他在院外往内一瞥,见到玄旸的身影,就将脚步放慢。
他神情紧张,声音严肃:“北积的事属实吗?”
“属实。”
玄旸神色平静,言语平缓:“今早,套河城的使者到大鹰城进献大鼋,并带来一个东边的消息:文邑出事了,北方的裕伯突然反叛,裕人袭击北积,将在北积巡视的帝子俘获。”
“文真在做什么?不是由他镇守北积?”
祁珍很着急,一句接着一句:“这是几时的事?现下怎样?”
“我亲自询问套河城的使者,确认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据此人听来的说法:文真和裕伯两人的封地邻近,双方管辖下的族众为争夺耕地引发械斗,裕伯心中忿恨,率领族人攻击北积,抓走帝子。文邑与套河城隔着大河大山,套河城的使者出使大鹰城前没能获知后续消息,帝子或许还在裕伯手中,或许已经被放回。”
玄旸的话让祁珍陷入沉默,他思索许久,神情越发凝重,抬起头问道:“玄旸,你怎么确定那老东西不会伤害帝子?”
“裕伯颟顸,做出反叛文邑的蠢事,他的儿子裕岂,你我都见过他,此人很有谋略,做事果毅。裕岂只需想想族人的性命,权衡一下利弊,肯定会选择保护帝子。”
玄旸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喃语:“裕人族众不过两千余人,一个多月时光,帝徵早就平叛。”
“希望是这样,帝子已经平安归来。”
祁珍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道:“不过,这只是你的推测,我们尽快赶回文邑。”
“得立即回去,我担心靳人见北面局势混乱,会生出南下的心思。帝徵封裕人首领为裕伯,本是希望他防备靳人,能护卫文邑。奈何人心复杂,稍有利益冲突,便就心生怨恨,哪能事事如意。”
玄旸仿佛见到因为苦闷,埋头制陶的帝徵,心烦虑乱,捏出一堆歪歪斜斜的陶器。
管理一个国并非易事,何况帝徵管理的疆域范围已经远超出都邑的规模,身为文邑王,帝徵掌管众多封伯,更需殚精竭虑。
“我看裕伯是不满帝徵要封其他人为伯,这老东西最爱卖老,心胸一向狭隘,说不定早就心出反意,文真为人谦逊,不可能有过激行径,帝子更不用说,多温良的一个人啊。我这就回去通知手下,你们也将东西收拾收拾,幸好先前已经为出行做好准备,什么东西都不缺,玄旸,我们明早启程可以吗?”
“可以。”
得到答复,祁珍一刻也不想耽搁,他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去。
祁珍与玄旸交谈时,青南一直在身旁,他没机会插话,祁珍着急,心中只有赶回文邑这一念头,再无心顾及其他。
自祁珍离去,院子静悄悄,玄旸与青南都没有说话,他们视线交汇在一起,许久才缓缓移开,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
“晚些时候再说,我得去趟宫城,与鹰膺道别。”
玄旸挪动脚步,走到院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他皱着眉头,难得有一副苦恼的模样:“青南,我知道你想去西离,你心中有执念,但是你与我不该在此地分离,若是让你独自前往西离,我日后恐怕要后悔。”
“我不是独自一人。”青南喃语,他的声音很温柔:“你我……早晚有分开的时候,在此地,在他处没有区别。”
仰起头,看向院中大树的树梢,青南轻声道:“月上树梢,我等你。”
文邑生出变故,玄旸赶回文邑后,一时半会肯定无法脱身,文邑的事紧急,他必须回去,不只是为了协助帝徵,他唯一的姐姐就住在文邑。
青南无法在文邑滞留,等待玄旸有空,好陪伴他前往西离,玄旸有必须去做的事,他也有。
去趟西离,然后南归羽邑,这是他要做的事。
眼下大鹰城就有一支西离旅队,错过的话,青南日后未必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我与你,注定要在旅程中分离。
一人往西,一人往东,踏上属于各自的路。
目送玄旸的身影离去,当熟悉的影消失于眼眸那一刻,青南就已经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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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细布轻轻擦拭铜牌饰,牌饰金光闪闪,这是文邑王亲自授予青南的物件,是他文邑使者身份的象征,四天前,玄旸与祁珍率领地中族士兵运输玉料返回文邑,青南曾想将此物交付祁珍,让他将它带回去还予文邑王,祁珍说:“你留着,日后来文邑,你亲手交还帝徵。”
日后,还有可能去文邑吗?
青南停下擦拭的动作,见到铜牌饰上面映着的自己的模样,羽冠、面具,这身影便是青宫之觋。
觋鹳是这幅装束,他也是。
他相信觋鹳从未遗忘羽邑,从未忘记族人身处的困境,只是觋鹳迷失在西离(无论是死亡抑或是什么缘故),回不去,而他得回去。
与玄旸分别那夜,两人共枕,缠绵一宿,而今留在被褥上的气息早消失殆尽,长久的相伴,使分离让人不习惯。
放下铜牌饰,青南望着自己卧处叠放的被褥发愣。
“觋鹭,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离开,正好,你将要看护的物品指给他看,这人是我家仆,东西将放在我家中。”
流利的地中语,几乎听不出口音,说这番话的人正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名随从,来者是鹰金,大鹰君的嗣子。
鹰金突然出现,使在屋中捆绑行囊的青露慌忙放下东西,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大鹰城是个讲究尊卑的地方,青露见过对鹰金行屈膝礼的平民与旅人,每次鹰金出行,他的随从对待挡道的人群,总是大声吆喝。
见青南并未行礼,青露舒了口气。
“东西都在这口木箱里,都是帛书与皮卷。我此番前去西离,道路险峻,不方便带上它们,怕在道上遗失。待我从西离回来,再找你取回。”
青南手指一口木箱,那箱子很快就被那名仆人抱起。
“你即便五年十年后回来,这口箱子仍在。”
“不用花费那么多时日,各贞与我说,一去一回大概半年。”
遥想当年,觋鹳从大鹰城离去,迄今多年都没有回来。
青南的回答,似乎让鹰金很满意,他道:“我和你说的事,希望你记得。”
青南道:“只要发现觋鹳有治疗‘西离疫’的药方,我会将它转交给你。”
“那便好,此种疫病虽说名为‘西离疫’,但在高地一些地方已经出现,大人染病后手脚无力,无法劳作,如同废人,孩童染病后,反复发烧,在昼夜哭啼中死去,人们畏惧它如同虎豹。据各贞所说,觋鹳曾在西离治好得过这种病的人,如今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或者他记述的文字中。你说过你们羽人族使用竹文,竹文只有青宫巫觋能释读,觋鹭,我助你前往西离,你也助我。”
鹰金说完这段话,忽然掷给青南一件物品。
伸手接住,青南拿起一看,是一枚金灿灿的青铜带钩,这东西曾在鹰金腰间见过,是他的贴身物品。
“人们都说高地人凶恶,西离更胜几分,这东西能使西行之路畅通。”
鹰金留下这句话,未等青南道谢,便带着那名抬箱的仆人离去。
待鹰金走远,青露才凑过来观看,他还说不好地中语,能听懂的部分也有限,问过青南,才知道这件物品可以做为通行西离的信物。
大鹰城的威名远播,而鹰金会是大鹰城未来的王,他的贴身物品,许多前来大鹰城的西离人见过,都认识。
“觋鹭,时候不早,各贞和隼跖应该都在城门口等候我们。”
“走吧。”
青南背起行囊,与青露一起离开这处居住了整整一个冬日的宅院。
他们来到城门口,没见到各贞和他的旅队,只见到隼跖立在城墙下方,隼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竟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鹰庚的衣物整洁,俊朗的脸庞上有生气,不再是先前颓废的模样。
两人似乎在谈论什么,青南和青露来后,鹰庚便就离开。
青露舒口气:“我还以为他要同行。”
隼跖用地中语向青南陈述:“鹰庚向我询问去白湖的路,我也感到意外。”
青露没听明白,他地中语不好,出于好奇,朝着鹰庚离去的方向张望。
“此时去白湖提亲,未免太迟了。”
青南的言语淡漠,他冷冷看着鹰庚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看他不像是要去找白湖君的孙女,他向我打听白棠在白湖的住所。”
隼跖的表情平淡,哪怕他见证了一桩奇情。
抛下大鹰城城主之子的身份,抛弃所有上升的渠道,鹰庚做出一个对自己影响深远,且无法回头的决定。
两人正说话间,青露瞥见西离人各贞领着旅队过来,欢喜道:“他们终于来了。”
第50章
祠庙幽深而昏暗, 唯一的照明来自油灯,用动物油脂混合药物制作的灯油散发着奇怪的香味,它恐怕有些许致幻的效果, 闻久了, 令人头晕,产生幻觉。
青南在自己的唇上涂抹油膏, 那是他自制的,有提神功效的膏药, 油膏的气味浓烈,易挥发, 能抵制致幻物对他身体的影响。
各地的巫祝都掌握制作致幻药的配方, 这些配方五花八门,材料因地制宜。
致幻药被巫祝用于通神, 用于治疗,也被用于迷惑人心。
木片就置放在壁龛里头,位置很低,而且积满灰尘,像是被人遗忘了。
青南屈下膝盖, 从壁龛中掏出一枚枚木片, 这些木片的尺寸统一, 巴掌大小, 并在同个位置上都有一个钻孔,显然它们曾经被绳索串联起来。青南抖去木片上头的尘土, 将它们捧在怀里, 他来到油灯之下, 仔细察看。
当看清楚木板上熟悉的符号时,他的双手微微发颤。
在这遥远的北地, 他见到了熟悉无比的符号。
西离不长竹子,觋鹳便用木材制作书写材料,在上面写下来自南方羽人族的原始文字——竹文。
西离人各贞说的事属实,西离的西旌部族确实有觋鹳的遗物。
青南翻动一枚枚木片,快速将木板上的符号释读,他戴着面具,见不到他惊诧的神情。
一名西旌巫祝站在青南身旁,她态度冷漠,旁观青南不停地从壁龛里取出木片,不停地阅览。
不知过了多久,青南终于不再摆弄那堆木片,他已经将木片叠放在一起,抬起头去看身旁人。
西离话比高地语还难懂,青南没有尝试语言交流,他从布囊中取出一串贝壳腕饰,接着他用动作表达意思。
木片他要带走,贝壳腕饰作为酬谢。
西旌女巫用手中的巫杖挑起那串贝壳腕饰,惊诧它色泽斑斓,既有紫贝,也有黄螺,她端详这件美丽之物,默许了青南的举动。
青南解下左手臂上缠绑的布条,布条上沾有暗褐色的血迹,他用布条贯穿木片,动作十分娴熟。
右手提着串联在一起,沉甸甸的木片,青南缓缓走出西旌人的祠庙,靠近出口时,他发现出口的形状在不停变化,随后眼前白茫茫一片,他意识到先前涂在唇上的油膏已经挥发殆尽,显然灯油里的致幻物在起作用,他产生了幻觉。
用伤臂扶着墙面,不再相信眼睛,凭借触感,青南迈出沉稳的步伐。
“觋鹭!”
“出来了。”
最先听到青露的声音,接着是隼跖的声音。
青南停下脚步,他见到通道外面的人影,人影飘忽不定,仿佛没有实体,也无法辨清人数。
青南大步迈向前,终于,他脱离通道,来到外界。
一阵风吹拂他的脸庞,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感觉昏沉沉的脑子终于清晰起来。
“我刚听隼跖说,西旌人的祠庙很危险,曾有劫匪闯入祠庙,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困死在里头。”
青露将木片从青南身上卸下,由自个背负,他就站在祠庙外开阔的场地上,能一眼看清祠庙的布局。
这是一座半地穴式房屋,屋子比较大,有两处向外伸展的通道,两扇门,旅途上见过不少宏伟建筑,西旌人的祠庙显得普普通通,其貌不扬。
却不知道这样的屋子,怎么将人困死在里头。
“你在里头见到了什么?”隼跖往祠庙的入口探看,他有好奇心,但显然不想进去。
此时青南的幻觉在逐渐消失,终于看清隼跖的脸,回道:“一位女巫。”
“听当地人说屋子里头住着一位狸巫,活了上百岁,西旌人十分敬畏她,说她轻轻抬手,就能将人的灵魂取走。”
隼跖的话使青南回忆起之前的情景,巫女举起巫杖,握巫杖的手是一只光滑的纤纤素手。
显然西旌人也极少进入祠庙,要不他们会多提提那名年轻巫女,而不是年迈的老巫。
青南在祠庙里没有见到老巫,她恐怕已经衰老得没法走动,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里头确实有厉害之物,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它存在气味中。”青南低语。
他与隼跖要进行交谈必须使用地中语,这是唯一一种两人都能听明白的语言。
背负一大串沉重的木板,青露腰板仍旧挺拔,他随手拿起一块木板,低头察看,见到上面用炭笔涂写的符号,面露喜色,喃语:“各贞果然没骗我们,觋鹳的遗物被狸巫取走,就放在祠庙里。”
青露从不曾见过觋鹳,但今日,他见到了觋鹳的笔迹,见到了他留在异乡的“财富”。
这位一直活在人们口中的青宫之觋,不再虚无缥缈,而是真真切切存在。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可比刀箭危险。”
隼跖的目光再次移到祠庙入口,这次他看见通道内有一个黑色身影,那影子在光影作用下显得特别细长,属于面部的位置有流苏在晃动,那是巫女面具上的装饰物。
那身影没有老态龙钟,而是绰约美好。
危险又神秘。
隼跖看得入迷。
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杀不死青宫之觋,但刀箭可以。
青南睨了一眼自己的左臂,上面的刀伤已经愈合,留下一道疤痕。
数日前,青南所在旅队遭遇劫匪袭击,那是一处荒凉的隘口,也是从高地进入西离的必经之路。
三十多名劫匪仿佛从天而降,他们等候春日西归的旅队多时,显得焦躁又兴奋,四方呼声震耳,制造恐慌,箭矢似雨,使人四散。
各贞的旅队成员在最初的恐慌过后,就迅速做出反击,隼跖身为高地武士,能远程能近身,武器样样精通,足以一打十。
旅行生涯常常遇到险境,使青露能熟练的使用弓箭与长矛,遭遇袭击从来不慌。
隼跖在不远处与数人打斗,各贞与其余旅队成员也都在附近,个个自顾不暇,青露用长矛扎伤一名劫匪,刚抬头,便见另一名劫匪的匕首迎面刺来,下一秒就将被刺中,来不及躲闪。
回过神来,匕首却没有在自己身上捅出一个血窟窿。
匕首被青南伸出的左手抵挡,锋利的刃部刺进手臂,又迅速拔出,鲜血流淌,湿透衣袖。
那名刺伤青南的恶徒突然抱头惨叫,青南伸手为青露挡刃的同时捏碎了手中的小陶罐,毒粉飞洒,进入恶徒的眼睛与口鼻。
恶徒痛苦叫号,旋即被隼跖一箭射穿胸口。
若是玄旸在时,这名恶徒恐怕还得再吃一箭。
若是玄旸随行,他心思全在青南身上,青南想要以身犯险,都找不着机会。
青宫之觋的血像任何人一样鲜红,点点滴滴落在沙土上,留下一个个血斑。
两年前,青南和青露从羽邑出发,踏上旅程,他们经过那么多地方,走了如此漫长的路途,也只有在去西离的路上,青南受了伤。
从高地进入西离,有一段宛如走廊般的路程,他们在绵延起伏的山脉之间通行,见过诸多难以用言语描述,仿佛不似人间的壮丽景色。
他们见过由风剥蚀大地,塑造出的“城”,绵延起伏,神秘而苍凉,见到如同晚霞般霞红,颜色渐变层层叠积的山,若不是来到西离,无法想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奇观。
进入西离后,沿途见到数处废弃的聚落,屋舍遭焚毁、破坏,武器散落一地,大多是石制武器,夹杂着少量青铜簇,无不是在告诉旅人,此处曾有过战争;也有屋舍完好,器物在屋中整齐摆放,但见不到人影,遭到遗弃的聚落,也许是因为环境恶化,人们进行迁徙,也许是因为疫病,人们逃离家园。
也有不少热热闹闹的聚落,西离人欢迎旅队,热情招待旅人,他们耕种畜牧,制陶冶炼。
西旌便是这样的一座聚落,有着不少人口与牛羊。
西旌民居多数住在半地穴式的房屋里,各贞家则是一座有地基的宅院,两者风格迥异,这种差异,也体现在财富多寡上。
将觋鹳的遗物从祠庙里带出,青南等人回到各贞宅中,他们暂住在这里。
经过清点,木板有五十七片,因为曾经泡过水,且没有得到妥善储存,有些木板上的符号模糊不清,能辨认的只有四十三片。
此时,各贞家中有数位来客,他们被各贞邀请过来,这些人中有老者、有中年人,都曾见过觋鹳,能说点觋鹳相关的事情。
“他说觋鹳住的屋子一直由他父亲看管,后来当地人见觋鹳没回来,又听说东甸那儿发生大疫,大部分人都死了,就也认为觋鹳已经死去,便将屋子里的物品拿走。”
隼跖用地中语转述其中一位男子的话,好让青南能听懂:“等他的父亲听说这件事,想要制止族人的举动已经来不及。他前往觋鹳的屋子察看,见里头还剩下一些写有奇怪符号的木板——人们惧怕这物品,所以才能留下,他父亲派人去请狸巫,让狸巫处置这些具有巫力的东西。”
“后来听说狸巫没有烧毁它们,而是将它们供在祠庙里,狸巫相信这些东西对她有益处,能增加她的巫力。”
隼跖转述完这一句话,看向青南,等青南开口,他再将青南的话转述给在座的西旌人。
母亲出自西离族,隼跖能说点西离话,但不流利。
与这些人交流,遇到听不明白的词语,隼跖也需要各贞从中转述。
各贞将那些难懂的词语转述为高地语告诉隼跖,隼跖再将高地语转述为地中语告诉青南。
交谈进行地十分缓慢。
如果没有各贞与隼跖的协助,想要弄清楚觋鹳失踪前后的事情,比登天还难。
青南说:“隼趾,你问他觋鹳去东甸做什么?”
隼跖转述青南的话,问话过了一会儿才得到回答,他又将回复的内容转述给青南:“东甸族长请觋鹳过去,他的儿子患热病,也就是高地人说的‘西离疫’,快病死了,东甸族长听说觋鹳能医治这种病。”
“热病?我来西离的路上见过,知道热病的症状,如果是这种病,幼儿患病容易死亡,大人则未必,热病害不死那么多人。隼跖,你问他们,东甸的大疫有什么样的病状?”
青南说完话,隼跖立即转述,等在座的西离人都听明白问话,人人脸色都不大好看,他们害怕提及东甸的大疫,忌讳它。
见众人都不语,各贞只得皱着眉头,断断续续陈述:“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闻……东甸人称它为:死疫,染病后不久,皮肤就会开始变色,先是变红,再变黑,血会从口鼻、耳朵、甚至指甲缝里不停流出,等到七窍都出血,人也就死了。一户人家,只要有一个染上,全家都不得幸免,不管多么强健的人,都没法活。”
众人纷纷沉默,有人的表情显得惊恐,有人紧紧握住手,手臂微微发颤。
死疫,沾上必死。
隼跖用平静的口吻转述各贞的话,青南听完后神色凝重,如果各贞的话属实,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疫病。
远比曾经在羽邑爆发过的疫病更可怕。
难怪西旌人都认为觋鹳死了。
东甸经过死疫的摧残后,还有活人吗?
青南问:“东甸大疫过后,这么多年来,有人去过那里吗?”
这次问话比较快得到答复,隼跖转述:“他们说有人去过,那边已经荒废,没有人住。”
青南能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聚落边上是累累的坟冢,有些未来得急掩埋的尸体在屋舍中化作白骨,那将是一处死寂沉沉,令旅人畏惧的死亡禁地。
客人离去,各贞与隼跖也都离开,外头的天暗了,屋中燃起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下,青南与青露开始整理觋鹳留下的木板。
将木板擦拭干净,把木板上的符号抄写在布帛上,并进行释读。
青露成功释读一段竹文,面露喜悦之情,他指着木板上的一株植物图绘说:“这草绘得真清晰,像荏草,应该就是高地常见的荏草,觋鹳记下荏草的药用方法。”
“取荏草根茎和叶子晾晒,研磨成粉服用,能医治风痹。觋鹭,我们回程可以采撷荏草种子,带去羽邑种植!”青露指腹在一个个竹文上摩挲,他用流畅的词语陈述觋鹳的简陋记载。
青南在祠庙时已经释读过这片木板,知道内容,不似青露那么激动,无疑,觋鹳记述在木板上的内容都极具价值。
将那片木板递给青南,青露又取来一片,低头将木板上面的竹文抄写在布帛上,他边抄边说:“觋鹭,照今天这些人的说法,觋鹳死于东甸大疫,东甸人会给觋鹳修座墓吗?”
“那时的情景必然很混乱,未必有墓。”青南拿起青露抄写完毕的布帛,仔细与木板对照,避免有抄写错误的地方。
回程会将觋鹳的木板带上,这是他留下的珍贵遗物,日后会上缴青宫库房,又考虑到这些东西的重要性,所以抄写一份备用。
“这么多年过去,东甸自死疫爆发后就没有居民,但有旅人途径那里,没听说途径的旅人染病,觋鹭,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青露放下笔,一只手托住下巴,他在思考。
没有得到青南的回答,青露也不再提,他望向窗外,见到远处林溪所在的位置,在黑漆漆一片中有个光点,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青露想起那是狸巫住的祠庙。
说是祠庙,不过是习惯称法,其实很简陋,只能算是一处巫舍。
“西旌的女巫在祠庙里点燃能致幻的油灯,要说是为了迷惑人,不如说是为了自保吧。”
青露先前已经从青南那儿听说了对方在祠庙的经历,他为所见所闻做出判断。
西离不太平。
在高地,只有服务城主的匠人才能掌握冶炼青铜,浇注青铜兵器的技能,在西离,任何聚落都有冶匠。
人们纷纷用青铜打造匕首,制作青铜箭簇,不管是不是武士,每个成年男子都喜欢用它们武装自己,凭借它们彰显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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