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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草甸上出现两只四蹄兽的身影, 一大一小,它们有两个尖尖的耳朵,颈部长有鬃毛, 躯干棕白渐色, 大的小腿呈黑色,小的腿部与身躯同色。


    四蹄兽时而伸长脖子啃食地上的青草, 时而抬头警惕四周,见到来回走动的人是熟悉的牧者, 或偏了偏脑袋,或甩动尾巴。


    “马。”青露念出四蹄兽的名称, 他模仿隼跖的语调, 用西离语称呼这种陌生的动物。


    放轻脚步,静悄悄地靠近两匹马, 青露不想惊动它们。


    青露不是第一次见到马,前往西旌的路上,便在原野上见到一匹奔驰的骏马,与及在马后面追赶的人群,那群人最终累瘫在地, 马主人执着一条曾经用来栓马的断绳唉声叹气。


    马, 没有翅膀, 疾驰起来却像风一般, 难以想象人类当初要如何捕获它并驯服它,竟能使它成为家畜。


    “别跟过来。”


    隼跖边说边对青露做了个停留的手势, 他在重复牧者的话, 此刻牧者正用严厉的眼神警告青露。


    青露点了下头, 等牧者转过身去,他决定远远的跟随。


    牧者来到两匹马前, 他先安抚母马,以手梳理马鬃,念念有词,像似在商讨,随后,他才向隼跖展示母马身旁的马驹。


    他用西离话与隼跖交谈,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牧者原本板起的神色逐渐缓和,尤其当隼跖从背囊中取出一只文邑制作的彩绘漆杯,又掏出几枚海贝放在杯中时,牧者的眉眼终于有笑意。


    将财物交付,意味着交易达成。


    隼跖弯下身,轻轻抚摸马驹的脑袋与背部,牧者则在一旁安抚母马,避免母马出现应激举动,进而伤人。


    马驹很温顺,怯生生,动物的幼崽都显得柔弱。


    隼跖抬起头,看见青露靠过来,他示意对方也摸摸马驹。


    满眼放光,把手掌轻柔地贴在马驹背部,青露显得十分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触摸到这种神奇的动物。


    没过多久,就见青露蹲在地上拔草,他攥住一把草,用青草诱导母马,待母马专心吃草时,他如愿摸了摸母马颈部直立的鬃毛,神情欣喜。


    青露与隼跖靠近马时,青南一直站在外围观察,他观察母马与马驹,留意马食用的杂草类别,观察牧者搭建在屋舍外的马棚,与及马棚外堆放的干草。


    交付财物后,隼跖又与牧者交谈几句,随后就见牧者牵走母马,吆喝马驹,往水草丰茂的地方走去。


    “隼跖,你不是已经交付牧马人财物,怎么又让他将马牵走?”青露在羽人族语中夹杂了几句地中语,尽量表达明白自己的意思。


    青露一直在不间断地学习其他族群的语言,他已经掌握得很快。


    隼跖回道:“大马会伤生人,很难制服,我要马驹,马驹还没断奶,得等待些时日。”


    不知道青露有没有听明白,只见他从身上掏出一串海贝,在手中掂量,说道:“我也有海贝,西离人都喜欢这种东西吗?”


    隼跖说:“也喜欢漆器、绿松石与象牙,不过海贝最容易携带。”


    “难怪玄旸大哥给我海贝,他肯定知道海贝能在西离易物。”青露喃喃自语,他将那串海贝贴身收好。


    玄旸离开大鹰城前,不仅塞给青露一把海贝,还把自己用的长矛送给他,对青露又是馈赠物品,又是叮嘱。


    青露走神,不由地放慢了脚步,等他回过神,见隼跖与青南已经走远,两人在交谈,朝马棚的方向走去。


    青南说:“我来西离前,听闻马能驮物,若是将绳索套在马身上,想来也能拉拽物品。”


    “能。要让马成为畜力可不是件易事,马与其他家畜不同,身上有股野性,若是没有驯马人来训导,不会乖乖由人使唤。”隼跖已经登上坡,来到马棚前,他停下脚步。


    马棚外杂乱堆放着干草,马棚内能见到喂食马的马槽与栓马的木柱,墙上还挂着条鞭子,想来是驯马的工具。


    青露已经跟上来,他将马棚仔细打量,见到角落里有件破旧的织物,说道:“牧者家就在隔壁,肯定不睡这儿,这东西是给马盖的,看来马也怕冷。”


    “西离的冬日十分寒冷,外面的人称这里是苦寒之地。”


    隼跖看向牧者的住所,那是一栋半地穴式房屋,墙却是由石头砌成,墙壁很厚,用的是双重墙,为了保暖。


    苦寒之地。


    类似的形容,青南曾从玄旸口中听到。


    春日里山野不乏青草、树木,却不知道西离的秋冬又是怎样的景象。


    三人离开牧者位于野外的宅舍,往聚落的方向走去,远远便望见一支旅队在河边休整,旅队使用黄牛作为畜力,携带大量的物品,沿途进行交易。


    旅队总是走走停停,四处游荡。


    “今早便见这支旅队赶着牛群穿过东边的谷道,前来西旌,不知他们是哪里人?”


    听到青南的问询,隼跖回道:“我正好也在打听他们来历,各贞说他们来自曲水东岸,住在曲水上游。”


    “他们从曲水来,应该知道去东甸的路。”青南声音很平静。


    隼跖诧异,看视青南一眼,又看向青露,表情严肃:“你们想去东甸?”


    “嗯。”青露应了一声。


    “东甸自从大疫过后便遭到废弃,只有旅人会途径那里,不管当年疫病从哪来,如今已消失无踪,不再危害人畜。觋鹳的最后去处在东甸,若不去看看,就这么折返回南方,难免留下遗憾。”


    青南伫立在土丘上,他望着莹莹发光的河水,轻轻拂去衣袍上粘附的草梗,仪态从容淡定。


    艰难的西行之路使他的身形消瘦,白袍稍显宽大,羽冠上白色的长翎羽在风中晃动,这幅模样与河岸边那些熬过寒冬,在春风中摇曳的白芦苇竟有几分神似。


    隼跖见过觋鹳,他一直觉得觋鹭与觋鹳有几分相似,此刻,两人身影仿佛重叠在一起,他们确实是同类人,不惧、坚毅。


    西旌的夜晚时常能听见野兽的叫声,那声音离得很远很远,在山野回荡,刚在西旌住下时,青露很不习惯这样的夜晚,明明头上有屋顶,却仿佛置身野外,群兽环视。


    西离人的聚落与聚落之间总是离得远,站在高处眺望四周,总有空旷寂寥之感。


    挑亮油灯,抄写木板,青露边抄边释读,声音断断续续,不连贯,听见他念叨:“发热”、“棚舍”、“牛羊”之类的词语。


    觋鹳留下的木板需要抄写,如今大部分已经抄写完毕,只剩最后几枚。


    忽然青露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觋鹳果然有关于热病的记述!”


    青南正在火塘边研制草药,听见青露的声音,他放下手中的石杵,轻轻拍去手指上沾染的药渣,走至木案前。


    一枚木板递上前来,青南执住它,仔细释读,发现这枚木板上出现几个陌生的符号,那是觋鹳新创的符号,那是“牛”与“羊”,因为是象形符号,不难辨认。


    “觋鹳是不是在说热病与牧者有关?是牧者养的牛羊使人染病?”


    青露用手抚平写满竹文的布帛一角,手指微微抖颤,他回想白日在山野见到的马棚与牧者家相联,又想起不管是西离人还是高地人都养牛羊。


    “觋鹳应该是观察到二者之间存在联系,至于病因是什么,又如何治疗,上面不见记述。西旌人说觋鹳曾治好热病患者,想来觋鹳多半记录过治疗方法,可惜,这些木板被狸巫收集前就已经遗失一部分。”


    青南放下木板,思索一番,说道:“不蓄养牛羊的地方确实没有类似‘热病’的疾病,病由口入,人们畜养牛羊是为了食肉、饮奶,或许病因就在肉奶之中。”


    青露整理木案上四散的木板,慢悠悠说着:“不知道觋鹳是否也对‘死疫’做过记述,他去东甸时,死疫正好爆发……”


    夜风渗透缝隙,灯光晃动,照着青露的脸忽明忽暗,使他清秀的脸庞显得阴郁。


    “过些时日隼跖要去丘墟,我亦会前往东甸,我与他方向一致,青露,你独自一人,留在西旌候我。”


    听见青南的话,青露猛地抬起头:“玄旸大哥离开前特别叮嘱我,让我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要跟紧觋鹭。”


    如果不是戴着面具,能看见青南挑了下眉头,他淡淡说道:“你不必听他的话。”


    青露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他想起玄旸大哥离开的那个凌晨,院门大开,两扇门被风吹得咯吱响,觋鹭无声无息站在庭院中,宛如一棵树,直到晨曦洒在他肩上,他才仿佛清醒过来。


    时隔两个多月,玄旸大哥肯定已经抵达文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正率领文邑士兵,奔赴北裕与敌军作战?


    玄旸大哥会一直留在文邑吗?


    日后,还能有相见的机会吗?


    三人的行囊背负在身上,青露牵着马驹走在后头,青南与隼跖走在前方,他们身处荒凉的山野,死气沉沉,周边不见其他人类,唯有偶尔在山坡,或者崖壁上出现一两座废弃许多年的屋舍。


    这里干凉贫瘠的土地显然不适合种植庄稼,在气候暖和的时期,人们或许能在这样的地方过上半采集半耕种的生活,而今北方的气温逐年下降,人们迁徙往更适合居住的地方。


    “难怪西离经常有旅队,各聚落之间离得真远啊,没有旅队的话,便没法跟外面交易物品。”


    青露轻拍马驹的头,马儿对他爱答不理,他正说着话,忽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张,像似看到了什么奇异的事物。


    在崖壁上忽然出现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头发蓬乱,手里提着一只草篓,似乎受到了极大惊吓,忽然用惊恐的声音大叫着什么。


    “死灵,她在说‘死灵’。”


    隼跖没有被这突发的情况吓到,他解下身后的弓箭,警惕四周,声音异常淡定。


    “什么死灵?”青露很困惑。


    那名妇人仍在大叫,仿佛见鬼一般,可明明是大白日,哪来的死灵?


    青露握紧长矛,他发现崖壁上又出现几个人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同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


    这些人也都显得很恐慌,一眨眼功夫,便又都不见了,那老妇人已经不再大叫,她瘫软在地上,身边出现一名女孩,女孩正在安抚她。


    “隼跖,他们说的死灵恐怕就是我。”青南看向自己的倒影,长长的袍子,高耸的羽冠。


    “曲水旅队说的东甸,大抵就在这儿。”隼跖指向山崖上一棵干枯的大树,那是一棵高大的胡杨木,枝干直擎天空。


    曲水旅队说过,东甸外头有一棵高大的,已经枯死的胡杨木。


    “这些人可能就是东甸大疫的幸存者,不敢回到原先的聚落里生活,只能在附近的山崖居住。”


    听完隼跖的话,青露将山崖仔细观察,果然看到几处洞口,其中一个洞口内还探出一颗小孩子好奇的脑瓜。


    青南朝妇人与女孩所在的方向走去,隼跖陪伴在身侧,青露牵着马,紧紧跟随,他边走边说:“隼跖大哥,你问她们见没见过觋鹳?他们可能见过,才会见到同样装束的觋鹭就说是死灵,还吓得半死。”


    女孩搀扶妇人,用不安的眼神看向不断靠近的三名陌生人,她想带走妇人,却又搬不动,妇人此时已经不省人事。


    隼跖将手中的弓箭递给青南,他上前跟女孩交谈,随后弯下腰将妇人抱起,女孩眼眶噙泪,用发颤的声音朝青南说着什么。


    青南看向隼跖,隼跖转述:“她问你是人是鬼。”


    深吸口气,青南平复心情,喃语:“你告诉她,我不是鬼魂,她若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


    隼跖进行转述。


    女孩迟疑许久,才伸出手去碰触青南的手背,手背是暖的,而死灵没有温度。


    女孩不再恐慌,噙在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


    “隼跖,你问她,觋鹳当年死后,被埋在哪里?”


    隼跖询问女孩,女孩摇了摇头,说了很长一段话,她说到一半时,忽然挽起袖子,露出瘦瘦的手臂,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青露忍不住问:“隼跖,她在说什么?”


    “她说当年闹饥荒,她跟家人到野地采集食物,她被一只毒蛇咬伤手腕,病得快死去,被人抬到山野等死,正是路过的觋鹳救下她。”隼跖抱着妇人,脚步十分稳健。


    女孩领着隼跖来到自己与母亲居住的洞穴前,此时那些藏匿起来的人又都陆陆续续出现,他们站在远处小心翼翼地进行观察。


    隼跖将妇人放在草席上,青南拿出一盒油膏,涂抹在妇人的人中上,妇人缓缓转醒。


    妇人见到青南险些又要大叫,被女孩紧紧抱住,低声安抚。


    之前远远旁观的人们此时已经都聚集在外头,他们见到觋鹳的“鬼魂”说话,见到少女触摸“鬼魂”的手,还见到“鬼魂”用药使昏死的妇人苏醒。


    如果觋鹳的灵魂真得从死亡之地归来,生前他不顾自身安危,用心救治那么多人,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魂,又何必惧怕。


    一轮红日西沉,晚霞照在一座荒废破败的聚落上,风沙掩埋门窗,野草长在屋顶上,晚风从腐朽的木构、倾倒的土墙间穿过,发出凄厉的声音。


    站在崖顶上,脚下是开凿有洞穴的居所,住着十多个贫穷的幸存者,抬头远眺东边的废墟,这片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聚落,就是东甸。


    后来从幸存者的讲述中,了解到当年东甸爆发死疫时的情况,与及与觋鹳相关的事情。


    当年热病在西离流行,觋鹳游历西离,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疾病,他向当地的巫师学习治疗热病的方法,并将方法进行改良,改良后的巫药效果更好,觋鹳帮不少人减轻病痛。


    名声就此传播。


    西离人没听说过羽人族,都以南方巫师称呼觋鹳。


    东甸族长的儿子患热病,终日因为肢体疼痛而大叫,痛苦不堪,这才遣人去西旌向觋鹳求助,将觋鹳请至东甸。


    那年东甸人日子过得不好,地里种的庄稼因为冻霜大多被冻死,快入冬了却没有储粮,饥饿的人们涌入林地与草甸,大人小孩四处寻觅食物,甚至去挖掘旱獭与野鼠的洞穴,搜寻它们储藏的谷物。


    没人能说清楚是谁最先患病,等意识到左邻右舍都有人病倒时,事情已经不可挽回,疾病的传播是如此迅速,在整个聚落里蔓延。


    死疫在东甸肆虐期间,外面的人们躲避东甸人如同躲避死神,觋鹳本来有机会活着离开,他是第一位意识到东甸爆发的怪病无药可救的人。


    觋鹳曾试图劝说没有患病的东甸人离开屋舍,到聚落西边的山崖上生活,与病人隔开。


    可是人们无法舍下家中患病的亲人,不肯离开。


    当时若是听从觋鹳的指导,或许能有更多的人存活。


    东甸的幸存者们记得觋鹳在一个飘雪的清早死去,他的枕头上有一滩血污,连一向整洁的羽冠上都是点点血斑,口鼻耳朵皆出血,肤色发黑,像所有被死疫夺走性命的人那样,他没能幸免。


    出于对觋鹳医治病患的感激,还能动弹的东甸人自发组织起来,为觋鹳准备棺木,挖坟,依据当地习俗敛葬。


    觋鹳曾经居住过的屋舍已经垮塌,为风沙掩埋,按东甸幸存者的说法,人们将觋鹳的遗物都收敛进棺中,说记得遗物中并没有带符号的木板。


    以觋鹳的习惯,有机会的话,他必然要记下死疫的相关信息,很可能他根本来不及记录就被疾病击垮。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东甸的幸存者领着三位异乡人来到一处被风沙掩埋的墓地,见不到坟包,唯见那里密密麻麻树立着一根根胡杨木,宛如一片干枯的森林。


    东甸人指明地点后,便都匆匆离去,他们对当年的死疫仍心有余悸,对埋葬死疫死者的墓地同样感到不安。


    每一座墓上方立一根胡杨木,做为标记,显然是当地人的习俗。


    觋鹳的坟前也竖着一根胡杨木,胡杨木的上端涂染红色矿物颜料,鲜艳如新,在这片鲜红之中镶嵌着一只小小的青玉鸟,青玉鸟上有熟悉的纹饰。


    这是一件巫玉,一件来自羽邑的神玉,曾经缝缀在觋鹳的巫袍上。


    青南屈下双膝,神情静穆,他从胡杨木上取下青玉鸟,用布帛仔细包裹,递给青露,而后他从自己羽冠的彩带上摘下一枚玉璜,与一份写有竹文的竹片一起放进一口木盒中,再将木盒掩埋在觋鹳坟前。


    竹文用朱砂书写,青南亲自执笔,告知地下的觋鹳知晓,有羽邑的故人到访。


    青露双手捧着那只青玉鸟,忽然悲从中来,泪落如雨。


    “他没能回去,心里多少有遗憾,不过能在遥远他乡与故人重逢,也是件幸事。”


    见那么大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直流,隼跖拍了拍青露的肩膀,出声安慰。


    第52章


    春夏相交时, 气候忽冷忽热,一日天空下起冰雹,冰雹砸在田地里耕种的农人身上, 将山梁上吃草的羊群惊得四处奔逃, 几乎同时,聚落里响起大人慌乱的叫声, 还有小孩恐慌的哭声,不多久, 便听见雷声震耳,雨水哗哗直下。


    在冰雹砸落时, 青露正猫在屋外清理淤塞住小水沟的烂泥与树叶, 来到丘墟后,关于西离干凉的印象早被他置之脑后, 西离十分辽阔,不同区域差异颇大,丘墟这地方气候相对暖和,雨水充沛,青山蓝天, 草木青翠。


    有几颗冰雹砸在青露的背部和肩部, 他懵了一下, 看向不断在地上滚动的小冰团, 这才意识到是冰雹。


    大的像禽蛋,小的似陶珠, 从空中不断坠落, 敲在屋瓦上当当响。


    青露站在屋檐下躲避, 看大雨倾盆,雨水很快在地面聚积成水洼, 路面泥泞。


    他发了会呆,那副模样很是忧郁,屋檐滴落的雨水飞溅在他脸上,他也没察觉。


    西离有很多新奇事物,但西离没有精通水利,能在大山上筑造拦洪水坝的奇人。


    丘墟三面环山,这些山都不高,这里沟壑纵横,人们住在台地上,根本不需要拦洪,这儿也没有城。


    可以想象,当年觋鹳来到西离,就知道他出行时的期许已经落空。


    他本该返回,踏上南归之路,但他滞留在西离,并最终因为医治死疫病人而被传染,病重身亡,埋葬异乡。


    羽人族曾经遭遇过大疫,觋鹳最清楚瘟疫的可怖,他在东甸救治那些浑身血污,哀嚎不止的病人时,必然已经知晓自己有可能无法幸免。


    当死亡降临在身上时,从不管你是老人还是孩子,是好人是恶人。


    西离距离羽邑极其遥远,青露想若是出发前,知道会前往这么远的地方,自己还有勇气出行吗?


    道阻且长,但这趟旅程收益丰厚,值得。


    青露用袖子擦去脸上的雨水,望向滴水的屋瓦,他掂起脚尖,伸手去触碰瓦片。


    在高地的宫城与祠庙的屋顶上都有瓦当,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的建筑材料,西离的瓦当也是组合瓦,瓦板能互相扣合,瓦上设置有陶榫与陶槽。


    这样的设计巧思,被觋鹳记述在木板上,并附上图绘。


    青露想,等天气晴好时,总能碰上一支前往高地的旅队,觋鹭与他会携带上觋鹳的遗物,踏上觋鹳未能踏上的南归之路。


    那只青色的玉鸟,终将展开翅膀,跨越千山万水,飞回故土。


    屋中点起灯火,无论是冰雹,抑或是暴雨,都没让青南分神,他在调制药物,用西离巫师使用的巫药配方,试图制作出治疗西离疫(热病)的良方。


    雨仍在下,青露见隼跖披着雨蓑进入院中,他与对方互相点了下头,旅途相伴,结下情谊。


    隼跖的住所不在这儿,但他经常过来拜访。


    邻居是位牧者,赶着几只羊从外头回来,一只小羊羔远远落在后头,在雨中咩咩叫唤,青露跑进雨中,将小羊羔抱起,送进邻居家的羊舍。


    隼跖在丘墟的日子过得格外充实,丘墟是他外祖父家,他在这里很受欢迎,人们爱戴他,时常见他与冶练青铜的工匠一起劳作,同牧马人驯马,和族中勇士切磋武艺。


    有一日黄昏时分,青露见隼跖坐在山坡上教孩童吹奏口簧,一群孩子围聚在他身旁,他的演奏技巧十分精湛,引得田地里耕种的农人伸长脖子探看。


    西离人也喜欢吹奏口簧,只是没人像隼跖这么擅长。


    离开大鹰城距今已有四个月,青露对玄旸大哥的印象渐渐有些淡化,如今陪伴在觋鹭与他身旁的人,是另外一人,是隼跖大哥。


    青南用特制的工具将药粉收集,倒入一只小陶罐中,他抬头看眼坐在一旁,把玩纺坠,熟练将羊毛捋成线的隼跖,又把目光收回,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上。


    纺坠与羊毛都是青露的东西,他学会当地人纺织羊毛的技法。


    “西离的巫师有治疗热病的一套方法,巫师们总是声称他们能去除疾病,他们使用的巫药种类繁多,有些药材又十分怪异,到底有多少效果,没人说得清。”隼跖放下纺坠,朝青南靠近,他打量青南手中的小陶罐,他说:“这便是你用丘墟狢巫的巫药配方制作出的药粉吗?”


    青南回道:“我依据热病的症状将当地的巫药配方做了增减,还不知疗效如何。”


    青南将小陶罐递向隼跖,隼跖接过去,低头嗅了下药粉,又将陶罐还给青南,他说:“杏坡那边有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娃娃因为热病号哭数夜,我见狢巫去过,没能治好那娃娃,再这么拖下去就要没命了。小娃娃实在难养,长至七八岁才有守护神看护,才不容易夭折。”


    “我还有一味药需要研磨,稍后,我过去看看。”青南回道。


    “我和你去。”


    隼跖解下蓑衣,坐在火塘边烤火。


    与西离人交谈,青南需要一位转述人。


    边烤火边环视周边,隼跖看见木案下的篮子与及篮子中半成品的衣物,那样式显然是条羊毛斗篷,青露懂纺织,手很巧。


    “你们东西不少,回程得有一匹马来驮运。”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抬起头:“唯有懂得驯马技巧的人才能驱役马儿,西离人严禁将这方面的知识传授外人,再说回程还得翻山过河,人能通行的地方,马不一定行。大部分东西都不会带回去,路途遥远,只会携带必要的物品。”


    “就像玄旸,一件斗篷,一副弓箭,腰间几样随身小工具,从南走到北,从北走到南。”隼跖说道。


    隼跖随口提起的这个人,青南自从离开大鹰城后就极少提起。


    玄旸。


    玄旸离开大鹰城那个凌晨,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气息,空中的月明亮而皑洁,无论是气味,或月亮,在寝室的门窗紧闭时是闻不到也看不见,直到有人打开了一扇窗。


    将屋中两人的气息冲淡,让风拂去沾染在衣衫上,属于青宫之觋身上独有的香气,那是熟悉的鬯酒气息,打开窗户的人不想带走这份会令他眷恋不舍的味道,气息的主人能轻易改变他属于旅人的浪荡性情,能令他寸步难行。


    油灯在风中险些熄灭,直到它被青南拿到避风的角落。


    灯火于漆黑的屋中宛如萤火,潮湿的空气扑在脸上,眼睑合上,又缓缓睁开,能模模糊糊看见夜幕中庭院的轮廓,看到远离树梢挂在东方的月亮。


    当月亮隐匿,太阳升起,日夜便完成新一轮交换。


    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玄旸弯下身,捡起昨夜脱去的衣物穿上,他穿戴的动作麻利,很快把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也束起。


    “城中有支江皋族旅队,他们携带大皋城制作的白陶、鹰笄与及玉虎头项饰前来大鹰城做交易,我从鹰膺那儿打听到,他们秋天会离开,在盘城乘船,渡江返回大皋城。青南,你从大鹰城前往西离,路途上不耽误的话,四个月内能往返,你回程可以跟随这群江皋人南下。


    怀水的源头便在大皋城,你沿怀水而下,抵达鱼埠,再从鱼埠返回羽邑。这条路最是便捷,也最安全。具体路线我画在一张皮子里,放在木案上。”


    木案上有一卷皮革,青南移动油灯的时候就发现,此时才将它拿起,打开察看。


    走这条路线,意味着青南不会再途径文邑,也不可能路过玄夷城,回程他与玄旸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这条路线最短,也最安全,不用横穿战火纷纷的高地与动荡的地中。


    这是最佳选择。


    “我见过这支旅队,就住在冶炼作坊旁,他们都是大皋城人,听闻他们是大皋君亲派的旅队,时常前往高地做交易,熟悉路途。”青南的手指摩挲那卷绘有路线图的皮革,他的声音平和。


    凌晨的风吹拂进室内,青南身上的丝织物轻盈飘动,他穿着贴身衣物,长发披散,五官轮廓隐匿阑珊的灯火中。


    “西离近年变得又干又冷,有苦寒之地的称呼,那里不同南方,你们夜晚宿营要留心,夜间常有气温骤降的情况,人与家畜在野地里冻死的事时有发生。西离广阔,聚落与聚落之间往往离得很远,是旅队在连接这些地方,旅队途径的路往往也是劫匪出没的地方,务必小心通行。”


    玄旸披上斗篷,拿起一串哗哗直响的东西,那是旅人随身的各式小工具,他将它挂在腰间。


    青南回道:“这些事,我有耳闻。”


    穿戴整齐,玄旸在青南身旁坐下,他从布包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青南。


    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上面刻有岱夷符号,系着条短绳,崭新。


    “何物?”


    “护身符,我做的。”


    显然是岱夷的护身符,而且还是赶工制作的,崭新。


    “我是巫祝。”青南似乎笑了。


    “知道。”


    玄旸摸了下他的脸,青南抬起脸庞,果然嘴角有淡淡笑意。


    身为巫祝经常送别人护身符,还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的护身符。


    “西离常有疫病发生,热病最为常见,感染后便体乏无力,四肢酸疼,有些人能自愈,有些人会落下病根。此病似乎没有治愈的方法,只听说多发生在圈养家畜的人家。西离人相信灾厄降临前必有征兆,路途要是借宿的人家中有家畜流产,就立即离开,不要靠近。”


    玄旸的话让青南感到诧异,他说:“我以为你从不相信征兆。”


    玄旸说:“西离历来危险,高地人与它邻近,但很少有高地人去西离。传闻西离有比西离疫更危险的疫病,不得不谨慎。所谓的征兆,也许毫无关系,也许有那么点联系。”


    “玄旸,我向各贞仔细询问过西离的近况。”


    “你如何听懂各贞的话?”


    “隼跖为我转述。”


    “几时的事?”


    “前些时日。”


    玄旸从布包中取出一只鼓鼓的布囊,布囊被放在木案上,他道:“西离远离大海,那地方不产海贝,西离人又十分喜爱这种东西。地中的漆器能从西离人那儿换到牛羊与吉金,海贝能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


    那是一大包海贝。


    不只是西离人,高地人也喜欢海贝,当然不是普通的海贝,而是那些美丽又罕见的海贝。


    “我有海贝。”青南知道布囊中都是海贝,而且玄旸的海贝品类稀有,很贵重。


    “带上,路上用得到。”


    玄旸起身,他走至窗前,他在看月亮的位置,在确定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


    该离开了。


    将窗户关上,玄旸回过头,看向青南,而对方沉默看着他,两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沉寂许久。


    “我走了。”


    玄旸朝房门走去,正准备启门离开,听见身后声响,他立即停下动作,没有脚步声,青南光着脚,是气息,那萦绕不去,属于青南身上独有的气息,告知玄旸两人之间的距离。


    距离很近,近到伸手就能够到。


    门咿呀启开,空气对流,油灯瞬间熄灭,青南失去重心,他被玄旸狠狠抱住,推倒在墙上,手腕死死扣住,那是不曾见过的,近似暴戾的举止,带着犹如狂风暴雨般剧烈的情绪,他听见玄旸咬牙的声音: “青南,别让我找不到你。”


    拿宗的岱夷武士,有他人不具备的勇气,几乎从未遇到过敌手,仿佛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旅途顺利,我秋时能南归。”


    手臂被勒得生疼,胸腔吃力地呼出空气,两人相触的肌肤在发烫,青南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两人不再言语,互相撕扯,死死纠缠,青南的丝袍被揪得发皱,玄旸的发带被青南扯落。


    奋力拥吻。


    松手。


    放开。


    玄旸转过身去,他似乎已经平复情绪,他大步朝门外走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他只能义无反顾。


    后背还贴着墙,还未习惯怀中的温度倏然消逝,青南愣愣地看着那身影离去。


    他听见玄旸的声音,说道:“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的渡口等你。”


    那声音远去,消失在晨风中。


    青南缓缓低下头,见到自己紧攥在手中属于玄旸的发带,他追了出去,庭院空寂,再不见玄旸的身影。


    风声呜咽,伫立在院中树下,青南站了许久,他赤着脚,长发披散,失魂落魄般,直到晨曦洒在肩上,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青铜冶炼作坊的温度使人不适,根本不用进去,只需在外面站一会,就将被高温烫得大汗淋漓,青露不是第一次见隼跖光着膀子在里头劳作,他曾和青南数次路过冶炼作坊,站在一旁观看西离人冶炼青铜,浇注器物。


    丘墟人以礼对待他们,允许他们进入冶炼作坊,允许他们旁观,但不能告诉他们冶炼与铸造的技法,譬如如何挑选矿石,炉温如何掌控,坩埚与石范如何制作,鼓风的皮囊怎么缝制。


    凡此种种并不是光看就能看明白,但也收益良多,亲眼见到石头化为液体,又被浇注在样式各异的石范上,成为坚不可摧的固体,整个过程仿佛神迹。


    西离的青铜器物种类丰富,装饰在衣服上的青铜泡、做为首饰的耳环与指环,制作最多的是匕首,成年男子的腰间几乎都会佩带一把。


    还有一种青铜制作的器物最是神奇,它能映出人的脸,被称作“鉴”(镜子)。


    青铜镜最是神奇与罕见,青露只在丘墟的狢巫身上见过一面,狢巫将它挂在胸前,它显然具有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巫力。


    离开丘墟前一天,那是个黄昏,青露见到隼跖进入青南房间,当时隼跖手里便就拿着一面青铜镜,那东西圆圆的和小孩的巴掌一般大,背部有一个钮,钮上系着彩绳,可以悬挂在身上。


    青露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隼跖有些话要与觋鹭私下说,他便待在隔壁房间里,继续收拾自己的物品。


    过了一会儿,青露见隼跖站在窗外喊他,并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隼跖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棚。”


    两人一前一后朝聚落东沿走去,天快黑了,隼跖脚步很快,青露小跑跟着。


    隼跖让青露在外面等待,他对看护马棚的人说了什么,那人便从里边牵出一匹马儿,正是隼跖当初在西旌交易来的马驹,它比原先高壮,已经长大。


    马儿认得青露,被隼跖牵到青露身旁,它仍很安静,目光温柔的看着伙伴。


    “你天天过来照顾它,它认你。”隼跖拍了拍马背,随后就将系住马颈的绳索递给青露。


    前来马棚之前,青露已经猜测到来此的目的,但他没有接过缰绳,眼眶泛红,用感激的目光看向隼跖。


    “隼跖大哥,我听说西离不许将马儿交易给外人,而且我不懂驯马技法。”


    “丘墟,我外祖父之家,谁人敢说什么。马有灵性,它亲近你,会听你的话。”隼跖与青露交谈时,一名驯马人正牵着一匹骏马回马棚,他朝隼跖行礼。


    朝那人点下头,隼跖将缰绳交到青露手中,说道:“我们日后大概不会再相见,路途遥远,自己保重。”


    丘墟有支旅队要前往套河城,路上会经过大鹰城,领队能说几句地中语,而他携带的器物也十分珍贵,是西离的白玉。


    西离玉白洁似雪,细腻如油脂,是天底下最纯净,最通透的玉料,小小一块玉料,在地中便能换来珍贵的象牙器与丝袍。


    天刚蒙蒙亮,丘墟的旅队便就出发,青南与青露随同他们翻越一道山梁,回望曾经居住过的聚落方向,那聚落已经不见,被绵延起伏的丘陵阻挡住视线。


    “隼跖说觋鹭是大鹰城的尊客,身上有鹰金嗣子的带钩,能不能给我看看?”领队说的地中语口音很重,他态度很恭敬。


    青南出示鹰金的带钩,说道:“此物过往的旅队都识得,路途若是遭遇劫匪,可以凭借它向其他旅队求助。”


    见到带钩,仔细辨认,领队很高兴,说道:“我这支旅队这么多人,可不怕劫匪。它的用途很多,你们难道从没向高地的城主出示过这件物品吗?”


    “西旌的各贞认识沿途的城主,它未派上用场。”


    听见青南的话,丘墟领队说:“不只高地,就是拿着它去江皋族人的土地,大皋君见到它,也得设宴款待你。”


    收起带钩,青南将它放回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就在这时,青露睨见布袋中有一件金色的物品,闪着亮眼的光,他意识到那是一面青铜镜。


    隼跖赠予觋鹭的青铜镜。


    这东西太贵重,却不知觋鹭回赠他什么?


    那个黄昏,隼跖进入青南房间,他递上青铜镜做为离别赠礼,并拒收青南回赠的象牙饰,他提了个要求。


    青南最终答应了他。


    将面具往上推至额头,青南挡住额上的神徽。


    隼跖的瞳孔放大,又缓缓收缩,他还想仔细端详那张昳丽的脸庞,而青南已经将面具戴回去。


    隼跖问:“玄旸见过吗?”


    青南答:“见过。”


    “南方人都长得这般俊秀吗?”


    听见隼跖的话,青南淡语:“有美有丑,各地都一样。”


    “觋鹭,做为朋友,我有句话想劝你。”


    “请说。”


    “天下广阔,你我屹立天地,历阅山河,窥视星辰,日后大有作为,你不该淹滞于南土,一生与沼泽禽鸟为伴。他日若有机会,希望还能再与你相见,无论是在地中,还是在高地。”


    青南回忆隼跖最后说的这句话,当时他并未答复。


    漫长的旅途总是有终点,青南的终点是南方连绵不断的森林与山地,是雨雾蒙蒙的湖泊与沼泽,那是他的故乡。


    青南抚摸马背上的行囊,行囊里边有觋鹳记载旅居收获的木板与自己记载一路见闻的布帛,还有青露于各地收集的奇异物品。


    长路漫漫,终归故里。


    第53章


    秋季到来, 秋风给大地更换颜色,绿色越来越少,黄色日益增多, 高地一片苍黄, 气温骤冷。


    仿佛是遭到寒风的追击,丘墟的旅队一刻不停地赶路, 抵达大鹰城时,秋意正浓, 晨风吹拂大地,大鹰城的居民缩头缩脑到户外取水, 喂牲畜。


    大鹰君嗣子鹰金的居所相当温暖, 青露为保暖衣物穿得特别厚实,进室内后热得他将羊毛斗篷脱下, 搭在手臂上,他侍立一旁,听觋鹭与鹰金交谈,等待嗣子的仆人将一箱觋鹭于初春寄存的物品取来。


    青露见觋鹭将一罐药粉与一盒药材交给鹰金,两人用地中语交谈, 有一部分内容青露能听懂, 即便听不懂, 他也知道是治疗“西离疫”——热病的药。


    这是大鹰城嗣子想要的东西。


    “觋鹭, 你所说的‘东甸死疫’,可曾在别处出现?”


    “西离人说他们祖辈曾见过类似的大疫, 并认为与荒年有关系, 饥荒到来, 死疫跟随其后。”


    “饥荒。”


    鹰金轻笑一声,他道:“近年高地荒年常见, 从未有过死疫,如此看来‘死疫’才称得上是真正的‘西离疫’。”


    两人交谈时,已有名仆人抱来一口箱子,青露上前打开箱子,察看里边的帛书与皮卷。


    自然是保存完好,无一遗失。


    “觋鹭,你想要什么奖赏?”鹰金将木案上的药粉与药材递予身边的侍从,他转过身来看视眼前人,他向来慷慨。


    西离之行使觋鹭的身形消瘦,想来很艰苦,身上的长袍也有几处破损的地方,他没来得及更换新衣物,便前来见鹰金。


    “我已经得到嗣子的奖赏。”青南指的是鹰金赠予他的青铜带钩。


    青露将木箱抱在胸前,抱得很紧,仿佛抱的不是写有符号文字的布帛和皮卷,而是美玉与象牙。


    “我有一事想问嗣子。”


    “说吧。”


    “大皋城来的旅队是否已经离去,我前往西离前,见他们驻扎在冶炼作坊那儿。”


    “你说的是皋规的旅队,那支旅队已经离开,前日去往小鹰城,我遣人送你们去小鹰城,或许还能追上。”


    “多谢。”


    青南行礼,辞别。


    “觋鹭。”


    听见唤声,青南回过头,鹰金问:“你们羽人族的故乡是怎样地方?”


    你们。


    他透过我看见了另一个身影,觋鹳。


    大鹰金的嗣子对两代青宫之觋生出了敬意,对那缥缈的南方亦有些许想象。


    青南悠悠道:“在大地的最南端,那里草木常绿,春暖花开。”


    青南和青露在小鹰城追上皋规的旅队,他们在小鹰城听到文邑的更多消息,将所有消息汇总,即是:春时,文邑王平定裕人之乱,诛杀反叛的裕伯,并宽恕裕伯之子裕启与族人,未赶尽杀绝。


    遭裕伯俘虏的文邑王之子——文曜(帝子)活着返回文邑,他没遭到杀害。


    北地陷入动乱,北边的靳人果然如玄旸意料大批南下,文邑军队与靳人作战,最终击溃靳人,守住北边要隘。


    文邑王的征伐没有就此停止,鹞城人进据河东,在鸱鸺氏的故地筑城,文邑王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出兵河东。


    地中到处都是战火,人们早习以为常,文邑王将战争挡在都邑外头,文邑居民的生活应该未受到太多影响。


    “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盘城渡口等你。”


    玄旸离开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如今,文邑的事未了。


    盘城应该不会有等待之人。


    玄旸,你可安好?


    南下之路越走越冷,冬天的步伐临近。


    皋规是旅队的领队,亦是位经验老道的旅人,凭借丰富的阅历与及多年建立的人脉,他率领的旅队能在冬日前进,而不必找处聚落过冬,等待明春到来。


    抵达盘城时,天气特别晴好,旅队成员被冷风刮得发僵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青南身披一件青色大氅,手执巫杖,他身姿如同风崖上的松木,他站在盘城的城门外,冰冷面具下是微微勾起的嘴角,青露裹着厚实的羊毛斗篷,蓬松得像只羊,他个头高挑,有双大长脚,下巴仰起,眉宇间的秀美不知于何时消失,生出了几分英气。


    漫长的旅程深刻地改变了他。


    盘城位于大江北岸,与南岸的大皋城遥遥相望,它是座江皋人建的城,但城中有大半居民是地中族人。


    两族混居,关系和睦。


    盘城的繁荣不同于其它地方,不是因为手工业,也不是因为人们田种得好,它是一处渡口,是通行南北的要道。


    南北的物品在这里流通,人们在这里交易,在这里互通有无。


    初冬的渡口寂静,鲜少有船只靠岸,冬季偶发的大风曾掀翻船只,扬起的大浪吞噬船上人员,在渡口边上生活的渔夫还会讲述一些离奇又惊险的故事,譬如江中有像房子一样大的鼉,有比船还长的鱼。


    盘城的南门通往渡口,南门外的居民从事农业劳动,他们种粟也种稻,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猪与狗。


    狗吠声成片时,往往意味着有一支旅队新抵达盘城,并且正在出城前往渡口,这是件稀罕事。


    旅队一般都住在城中,受到城主招待,何况冬日里城郊直面江边呼呼响的大风,又没有墙城挡风,住在城郊可不得冻得打哆嗦。


    有居民出门探看,果然见到一支江皋人的旅队,领队还相当眼熟,是老熟人皋规,队伍中有一位南方巫祝,他身穿巫袍,戴着羽冠,他的随从牵着一只异兽,是那异兽使得家家户户的狗子狂吠。


    只见那巫祝伸出手触碰吠叫的狗子,手掌还未贴上狗头,那只狗子已经后脚蹲地,像似在畏惧,又似在讨好般呜呜叫着。


    狗的嗅觉灵敏,定是闻到令它害怕的气息。


    “把狗都看好,别吓着马!”皋规朝居民叫囔,语气严厉。


    马若是受惊争脱缰绳,踩踏人群,那将是相当危险的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哪来的呀?”


    “它会咬人吗?”


    居民很好奇,但也感到不安,他们生活在盘城,经常能看到北方的新奇事物,但还是头一遭看见这类四条腿长脖子,叫声响亮又难听的异兽。


    盘城很小,城中住着权贵与手工业从业人员,他们往往见多识广,对北方来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城外居民则不同。


    人们远远观看,不敢挨近,不论是那位南方巫祝,还是那只异兽都使他们选择保持距离。


    皋规在江对岸的大皋城有座豪宅,他是大皋君的亲信,春时他率领旅队出使北方的大鹰城,秋冬时返回,这样的旅程他已经走过许多趟。


    他有一艘船,就停在渡口,渡口还有专门看护船只的人,与及供人员居住的屋舍。


    有仆人打扫,宽敞漂亮的屋舍,温暖舒适的寝室,与其在城内向城主借宿,皋规和他的旅队更喜欢住在城外,自在又快活。


    马的出现使城郊的居民震动,他们跟随在旅队后面,直到将旅队送到渡口,送进一座大院里,才在皋规的劝说下散去。


    青露将马牵到院子里,把马缰拴在一棵树上,他不慌不忙喂马,时而将目光落在正在交谈的青南与皋规身上。


    在旁听了一会儿,青露上前,对皋规说道:“人能上船,马肯定也可以,我有办法。”


    见青露信誓旦旦,皋规同意看看青露的方法。


    经验丰富的船员能够凭借大自然的各种事物预测天气变化,巫祝也能,在盘城,大概只有皋规的旅队敢在冬日渡江。


    马被蒙上眼睛,由青露牵上木板,木板搭在船身上,船身摇摆,木板晃动,马儿惊恐下四蹄乱蹬,跃落水中。


    如是再三,反复失败,反复尝试,青露想尽办法,终于还是将马“骗”上了船。这大概是第一匹渡过大江,前往南方的马,它来自遥远的西离,一个绝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地方。


    旅途上青露与这匹马形影不离,旅队成员见多不怪,又因青南是大鹰城的贵客,手持嗣子鹰金的信物,他们只得在旁用力协助。


    一条大江横穿南北,渡江之后,便是南方。


    青南站在船尾,回望盘城,江风强劲,将他的衣袍吹动,身上的配饰哗哗作响,项饰由诸多玉片与绿松石珠子组成,项坠却是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这件木骨制品,正是玄旸亲手制作的岱夷护身符。


    抵达盘城时,青南见了盘城城主,向他打听玄旸的消息,即便在盘城,人们也知道玄夷城的武士玄旸,名声很响。


    玄旸不在盘城。


    自从大鹰城一别,至此大半年,青南未能获知玄旸的近况。


    青南从西离安然返回,跟随江皋族的旅队南下的消息,玄旸也许能知晓,文邑与大鹰城有使者往来,而他消息一向灵通。


    “别让我找不到你。”


    青南想起那夜在大鹰城两人分离,玄旸抱紧他说的一句话。


    当你获知我渡江的消息,大概我已经抵达羽邑了。


    玄旸,我没有消失在遥远而荒凉的西北之地,埋入风沙,你知道到哪里找我。


    冬日结束,大地回春。


    几名委麓人前往羽邑走亲戚,讲述他们刚刚在林中见到一只异兽与及两个奇怪的人。那只异兽比鹿高,四条腿,有长长的脖子,叫声像雷那般响亮,那两个人,其中一人宛如鬼神,他身穿羽人族巫祝长袍,白袍皑皑,披一件青色的大氅,衣物崭新且华美,身上的配饰前所未见,胸前与腰间的挂饰都在闪闪发光,十分怪异,多半不是人。


    这样的异事传至青宫巫鹤耳中,她急匆匆从草药房里出来,登上城墙眺望,那两人一马已经来到羽邑宫城门外,羽邑居民倾巢而出。


    起初人们是为了围观异兽与鬼神,随后,他们认出青露,与及戴着鹭鸟面具,装束与离开时很不相同的觋鹭。


    一切宛如幻梦,在初春的午后,觋鹭与青露归来,结束长达三年的旅程。


    羽邑居民都以为他们不会回来了,离开得太久,外面的天地又十分危险,犹如出行的觋鹳那般,无法南归,最终成为记忆。


    “觋鹭?”


    巫鹤激动唤叫,她飞奔下城楼,脚步大力踩踏石阶,做出让人惊讶的举动,唯一一次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激烈的情感,那是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


    “巫鹤,我们回来了!”青露牵着马,笑得满面春风。


    有一大群孩子从人堆里挤出来,他们兴奋地奔向青露,无论是青露牵的异兽,还是青露身上那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引起他们浓烈的兴趣。


    大人没有拦住好奇又胆大的孩子,他们信任觋鹭,熟识青露,为他们携带来的前所未见,琳琅满目的物品感到惊诧。


    青南环视众人,里边有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羽邑的居民大多还在,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未发生,离开羽邑三年,羽邑没有重大变故。


    他仰起头,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青南望向阳光下的羽邑,熟悉的故乡,他嘴角扬起,那是一个很好看,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微笑。


    细雨纷纷,广场中央的大树下围簇着一大群人,青露正在向羽邑居民展示一台织布机,他教导众人如何制作并使用织布机。


    羽人族用腰机织布,效率较低,而且织出的布幅很窄,地中与岱夷的织布机不仅构造简单,而且好用,织布能事半功倍。


    青南与青宫大觋一同出现在游廊上,他们时而交谈,时而看向广场,那边人声鼎沸。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棵大树下时常聚集人群,人们簇拥在青露身边,因为他总能变戏法般掏出各种新奇且有用的物品,向众人展示,教导如何使用。


    “我听闻觋鸬人在簇地?”青南提及一个名字,这是他回羽邑后,再没见过的人。


    “他素来与青宫巫女不和,去年便前往簇地,迄今未归。觋鸬在簇地的母家颇有些资财,想来是过不惯青宫的日子。”青宫大觋的声音含糊不清,他衰老得十分明显,身形佝偻,瘦得皮包骨头,宛如一颗失水的桃子。


    青宫比三年前更加破败,这三年间羽邑的水位明显上升,在宫城边沿生活的居民纷纷将屋舍迁到更高处,水患始终是个无法解决且急迫的问题,羽邑的居民日子还过得去,但过得不好,能供养青宫的物资也日益减少。


    即便是这样,觋鸬的离去显然另有隐情,他身为青宫之主的继承者,不会主动放弃利益。


    青南心里有推测,没再向青宫大觋询问。


    “青露已经到了成为神使的年纪,我尚有口气在,能传授他青宫之觋的知识,只是两位老巫在今年相继去世,能铭刻额上徽记的人只有我与觋鸬。”


    青宫大觋举起自己的手放在额头的位置,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动,衰老使他口吃不清,肢体失去协调,这样一双手显然无法执住骨针,在青露的额头上刺青。


    “不用……将他唤回来。”


    青宫大觋喘着气,他情绪有些激动,他抬起头,用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青南,一字一句道:“有些传统不必再继承。”


    他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用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一只青玉鸟,那是青南从遥远西离带回来的,曾经缝缀在觋鹳巫袍上的玉饰。


    觋鹳的遗物。


    青宫大觋陷入哀伤之中,那哀伤或许是为觋鹳的死亡,或许是为自身与青宫那不可逆的衰亡而叹息。


    身为青宫之主,他从觋鹭与青露的回归中,预见了变革的到来。


    第54章


    羽邑曾经是郭城的部分百年来尽化为沼泽地, 而今初夏的一场洪水又将沼泽地淹没,植被没入滚滚洪水中,唯有郭城几处残破的城墙露出来, 远远望去宛如一片海。


    青宫北区的林子也成为水泽, 溪水漫溢,玄旸曾经建过营地的地方如今处于水位之下。


    青南偶尔还是会朝那边眺望, 偶尔会回想往昔。


    自从回到羽邑,从春至夏, 他始终没有玄旸的消息,大地四通八达, 羽邑却宛如孤地, 与江皋、地中、岱夷都没有联系,不通使者。


    以玄旸的武力与机敏, 他不大可能在战斗中遭人杀害,那家伙显然是为某些事情所困,难以离开。


    习惯性地,青南摸了下项饰上的岱夷护身符,然后便将思念的情绪拂去。


    广场上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青南走至游廊, 往下方观看, 就见青露牵着一匹马朝青宫的方向走来, 他后面跟着携带弓箭的乌狶,马背上驮着物品。


    羽邑的居民也是看不腻, 将一匹马从春日看到夏日, 仍感到很稀奇呢。


    “我还在想他几时能从委麓回来, 想来东西都办齐了。”巫鹤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她走路一向悄无声息。


    “若是再迟些时日, 恐怕就来不及了。”她发出叹息,颇为感伤。


    这句来不及,指的是青宫大觋,他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羽邑已经多年没有巫觋被青宫之主任命为神使,神使的任命仪式需要准备众多物品,部分物品青宫库房里缺失,譬如祭祀神明的象牙、染巫袍的颜料,需去委麓进行交易。


    青露身穿青色长袍,腰系彩带,腰间佩着文邑的白玉饰,脖子挂着玉珠与绿松石串成的项饰,他还未成为神使,装束已颇为尊贵。


    他前往委麓为仪式筹备物品,亲力亲为。


    特殊时期,青宫没有多余的人手去为他筹备。


    洪水来袭总是携带疫病,羽邑居民中不少人生病,巫鹤采药煎药,为居民治病,青南代理青宫大觋之职,从仍属羽邑管辖的几处小聚落中调来人力与物资支援羽邑,又需安置被洪水摧毁屋舍的尾埠人,让他们有遮风避雨的地方,老弱有口吃的。


    洪水消退之后,又过了段时日,那些被淤泥吞噬的土道、木桥才得以清理出来,潮湿的室外,散发霉味的屋舍在太阳的照耀下逐渐干燥,就连卧病的人,看着窗外阳光,心情也爽朗许多。


    帝君祭日临近,人们在一个清早见到一支队伍,以为是簇地派来的使者,直到队伍靠近,才发现是委麓的旅队,领队朱岗走在队伍最前方,他身后是两位个头高大,身穿岱夷斗篷的男子——岱夷勇士。


    这事很反常,以往委麓人只会在秋季来羽邑做交易,而且委麓人的队伍中为何有两名岱夷人呢?


    在青宫门口,青南见到这两名岱夷勇士,其中一人他认识,是麂子。


    两名岱夷勇士都来自玄夷城,声称他们受玄夷君差遣,要将一件物品亲自交到青南手中。


    那是一只五彩漆盒,斑斓华美,世所罕见。


    麂子将漆盒恭敬上呈,青南未接,内心已经做过一番推测,试探:“麂子,可是老玄夷君遣你过来?”


    “老国君于去年秋时病逝,是新国君遣我来。”


    麂子笑着行了一个岱夷礼,他再次将五彩漆盒上呈,说道:“我一路揣着它翻山渡河,总担心将它遗落,如今亲自把它送到觋鹭手中,今夜终于能睡个好觉。”


    他的话语中没有任何夸张成分,疲惫与倦乏都呈现在脸上。


    “麂子,我有些话要问你,我们晚些时候再谈。青露,你为他们安排一处舒适的屋舍,吩咐厨房,将食物备上。”青南收下漆盒,他的言语平静,内心却在翻腾。


    “可以,我先填饱肚子,再与觋鹭仔细细说来。”麂子笑答。


    此时,他仿佛还是当年在五溪城遇见的那个爱笑又鲁莽的少年。


    两个又累又饿的旅人随青露离去,他们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消除长路迢迢积累在身上的疲惫。


    青南执着漆盒返回青宫,在青宫门外聚集的羽邑居民仍没有离去,人们议论纷纷,他们不清楚这两个岱夷人为何来羽邑,更听不懂他们说的岱夷话。


    “喂,朱岗,你跟那两个岱夷人认识,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吧?他们来羽邑是要做什么?”仲溪家离青宫近,也凑过来看热闹。


    领队朱岗漫不经心道:“我在鱼埠遇到他们,以前跟他们可不认识。鱼埠就住着不少岱夷人,我能听点岱夷话,这两人找上我,说他们听说我去过羽邑,让我带路,答应给酬劳。他们是玄夷城人,受玄夷国君差遣,过来给觋鹭送东西。”


    “我还从没见那么华美的漆盒。”仲溪惊叹不已。


    “我也没见过。”朱岗的反应平淡许多。


    毕竟是为他们国君递送物品,远道而来,送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红、黑、绿、白、蓝,五种颜色制作的漆盒,颜料来自矿石,绿与蓝颜料很难获取,极为珍贵。


    由五种颜色绘制的漆盒,色彩绮丽,线条流畅,它显然出自玄夷城最好的髤漆匠之手,即便在国君手中亦是件珍宝。


    无法想象漆盒中装的到底是怎样的珍奇。


    老玄夷君的嗣子是玄邴,玄邴不可能遣人千里迢迢抵达羽邑,赠予青南这般贵重的物品,他们之间不存在如此深厚的情谊。


    轻轻掀开盒盖,盒中用丝绸包裹着什么物品,青南取出一看,是两件玉器,一件是极具羽邑风格的玉梳,一件是造型别致,巧夺天工的岱夷玉簪。


    在漆盒底部还有枚木简,上面写了一行字,是地中文。


    青南将木简拿起,逐字释读:“青青……南土,思之……念之。”


    青青南土,思之念之。


    双手攒紧竹简,青南激动之下险些将它掰断。


    这一定是玄旸的字!


    玄旸幼年在文邑宫城住过三年,与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他能读写文邑文字并不令人意外。


    他思念的哪是什么南方,而是一位南方之人。


    是青南。


    为何去年秋时,玄旸没有来盘城赴约,困住他的也许不是文邑的战事,而是玄夷城突发的变故。


    显然,玄旸就是新任的玄夷君。


    人们相信巫祝有预见的能力,青南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得具有,但他对玄旸会成为玄夷君这件事竟丝毫不感到意外。


    玄旸确实有王者之气象。


    五彩漆盒中装的两件玉器,一件是三年前青南委托玄夷城老玉匠制作的玉梳,另一件玉簪才是玄旸给青南的礼物。


    青南在玄夷城时,曾委托玉匠将一块都山玉玉料制作成玉梳,暗自打算青露成为神使那天做为贺礼。


    麂子来得真及时,羽邑即将举行帝君祭祀,青露会在这天被青宫大觋任命为神使。


    玄旸赠送青南的那件玉簪,从玉料的质地看竟是块稀罕的西离白玉,白玉无暇,细腻如油脂,材料极难获取,而它的琢玉工艺更是精美绝伦,竹节造型的碧玉簪挺,嵌入西离白玉制作的扇形簪首,簪首镂空,簪面两端各缀上一枚打磨圆润的绿松石片,造型优雅又肃穆。


    这样的器物,往往需要最精湛的玉匠花费数年时间才能制成,无论从材质还是工艺看,它都是一件玄夷城不可多得的珍宝,唯有国君及其配偶才能拥有的玉饰。


    指腹轻轻摩挲玉簪,青南陷入思绪之中。


    麂子在一栋舒适的屋舍里美美睡了一觉,第二日清早才去见青南,青南领他登上郭城城墙,一睹羽邑的全貌。麂子对羽人族的风土与习俗十分好奇,对这样一座宏大且处处呈现出颓败的古城亦表露出惊诧、惋惜之情。


    两人登下城楼,沿着荒凉的北区行进,进入莲花怒放的池苑废墟,在一处垮塌的墙体上坐下,借树影庇荫,麂子开始讲述去年夏天发生的事情。


    “那会老国君的身体实在不行了,但凡玄夷城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只要老国君去世,玄夷城就得出大事,人们私下议论,心里恐慌不安。


    为什么这么说呢?


    觋鹭应该听说过玄邴有位异母兄长吧,他叫玄谷,那恶徒母亲是个霁夷人,出身低微。老国君将玄邴立为嗣子,可是玄谷就不是什么善人,他为立嗣的事心里怨恨,暗中与霁夷人勾结。


    老国君的身体一直不好,玄邴又贪恋杯中酒,对管理城中事务不上心,渐渐人们就对他生出不满来,尤其他的亲信都是大皋城人,这些大皋城人终日与玄邴饮酒寻乐,平时又十分骄横,都不知道误了多少事,得罪了多少人。


    国人就有了想法,觉得玄邴偏心外人,对他更加不满。


    玄谷趁机拉拢不少人,想要夺取玄邴的嗣子之位,也是从这时开始,有一伙霁夷人来到玄夷城,被玄谷养在身边,都是些凶狠好斗的恶人。


    玄邴也知道国人渐渐厌恶他,他也日益消沉,对什么事都不管不顾。


    要是玄旸在,玄邴向来听玄旸的话,还能劝告他几句,可惜我们派人去文邑找玄旸,没找着,只听说文邑王派玄旸出使大鹰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麂子摇了摇头,叹息:“那时要是能将玄旸找回来就好了,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


    青南在一旁静静倾听,没有打断麂子的讲述。


    “我记得那日玄邴去探看病重的老国君,出来对我跟几位一起长大的伙伴说,他说:‘老家伙一点也不遵守自己发过的誓言,我不能昧着良心,日后叫我的子孙受人讥笑,你们快去将旸哥找回来,玄夷君本来就该他来当!’


    玄邴是这样的人,他清楚自己的才能远不如玄旸,也感念玄旸的恩情,一直都不想当嗣子,感到愧疚,可是老国君与国君夫人又硬是逼迫他。


    他心里很痛苦,才一直饮酒消愁。


    我曾听老巫祝说,当年玄旸的父亲将国君之位让出,我们老国君在祠庙发誓,说日后他将立贤不立亲。


    如果兄弟之中有贤能的儿子,而自己的儿子又比不上,他会立兄弟的儿子做嗣子。


    按誓言,老国君应该立玄旸做嗣子,国人也都这么认为。


    所以玄邴才说老国君违背誓言,又说自己的子孙要受人讥笑。


    玄邴遣人去文邑找玄旸,我也想将玄旸找回来,就动身赶往地中。”


    麂子稍作停顿,他坐在残垣断壁中,见到勃勃生机,成片怒放的莲花,似乎因这样奇景而走神,或者只是单纯的说累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他的讲述。


    “我知道老国君撑不了几天,玄夷城又有传闻说只要老国君一死,霁夷君的军队就将渡过霁水,出兵协助玄谷成为新的玄夷君。


    我知道玄邴在玄夷城中失了民心,可也不想看到玄谷当我们的国君,玄谷从小到大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在家把他那些妻妾像牲畜一样打骂,对下人更是残酷。


    我去文邑的路上就听说文邑出了大事,文邑北境的裕伯叛变,将文邑王的嗣子掠走,后面又听说文邑的军队在北裕与靳人作战,心想这可麻烦了,玄旸肯定不在文邑,还得去北裕找他。


    等我到达文邑,又听说文邑王已经杀死裕伯,文邑嗣子也给救回来了,那些靳人挺能打,可也不是玄旸的对手。


    正是玄旸亲自率领文邑士兵,将靳人赶出北裕。


    我还是来迟了,玄旸不在文邑,也不在北裕,文邑的祁珍跟我说玄旸前些天刚离开,说是要去盘城。


    我嘛,没别的本事,就是腿跑得特别快。


    我在白湖追上玄旸,告诉他老国君快不行了,是玄邴派我来请他回去,他不肯。”


    麂子叹声气,把两条大长腿换个位置摆放,他一只手臂搭在膝盖上,垂着眼,喃喃道:“我就说啊,我说为什么别的地方有难你都帮,你帮高坪人守城,你帮文邑王击败靳人,就对自己人你不管不顾。


    我那时特别着急,话说得狠了。”


    “玄旸叫我别急,让我将玄夷城的事仔仔细细说给他听,我就把我们的担忧与及城中的传言都说了。


    当日玄旸就同我回去,我们不停赶路,赶到玄夷城时,老国君已经死去,葬礼还没办,城中家家户户关紧门,人人都很害怕,甚至有人说霁夷的军队已经渡过霁水,随时会攻进玄夷城。


    我急着要去宫城见玄邴,被一群人拦在外头,这些人中既有宫城护卫也有霁夷人,他们与玄谷是一伙的,宫城已经沦陷。


    玄旸组织一些人攻打宫城,那场战斗很激烈,我被人打伤,如今额头这儿还有伤疤。


    我和玄旸找到玄邴时,玄邴刚跟人发生过打斗,他浑身是血,像傻了那样抱着皋姬夫人,皋姬夫人被玄谷的手下刺伤,差点没命。


    有忠心玄邴的护卫抱着小玄虞逃出宫城,觋鹭还记得小玄虞吧,他是玄邴和皋姬夫人唯一的儿子。有人看见玄谷亲自带人进林子追捕护卫与小玄虞,玄谷不仅要杀掉玄邴,还要杀死他的子嗣。


    玄旸率领九名岱夷勇士进入林子,他们抓获玄谷与他那帮恶毒的亲信,还把小玄虞救回来。


    如果不是玄旸,那孩子救不回来,当时玄谷已经将他倒提起来,把头按在水中,想要溺死他。玄旸一连射杀数人,又从高崖上纵身跃入水潭,将小玄虞从水中捞出来。”


    青南一直保持沉默,唯独听到这里,他的手握起,猛地抬起头,问道:“玄旸可曾受伤?”


    麂子点了点头,却因为粗心大意,没留意倾听人特别在意这件事,而是继续往下讲述:“城里的动乱是解决了,可是还有已经渡过霁水,在北岸驻扎的霁夷敌军,他们随时可能攻击玄夷城。玄旸仓促之中还是组织出一支八百人的军队,率领他们去跟霁夷君谈判。我不知道谈判的过程,我当时在养伤没有跟随,只听回来的人说,玄旸跟霁夷君进了帐篷,没多久霁夷君就下令撤兵。


    玄旸对霁夷君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总之霁夷君当天就撤退了。


    伤势太重,玄邴一直在养伤,玄旸主持葬礼,埋葬了老国君。


    我记得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城里的人全都堵在宫城门口,城郊的人全挤在城门外,不知道是谁传言玄旸要回去文邑,玄夷人不想让他离开,担心他一离开,城中又得乱,霁夷大军会又折返回来。


    玄邴拖着条伤脚,带头堵在玄旸居所外头,那场面,乌泱泱都是人头,我感觉有上千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挤在那儿。


    大家都特别激动,尤其是玉石作坊的那些玉匠,他们向玄旸哭诉玄谷的暴行。那日玄谷带手下闯入宫城,将宫城控制,又派亲信率人去玉石作坊索要玉器,老国君有一件玉器正在制作,是件王器,玄谷要这件王器。


    他一直都想成为玄夷的王。


    玉匠哪里肯给,那帮恶徒就抓住阿倾,把他的两根手指头剁下来,逼迫玉匠把王器交出来。


    阿倾是玉石作坊最年轻,也是最有才华的玉匠,就这么失去手指,日后恐怕再也没法制玉。


    当时啊,阿倾就站在门口,人憔悴得不行,右手的小指头和无名指都不见了,手掌缠着染血的布条。


    人们一直恳求玄旸留下来,我见他很为难,可当他看到阿倾的残指,脸色都变了。后来,玄旸点头说他会留下,并让大伙都散去。”


    结束这一段长长的讲述,麂子舒了口气,一扫先前的惆怅,他说道:“就这样,玄旸成为我们玄夷人的王,国人为这件喜事奔走相告。我们的新国君祭祀祠庙时,当着庙祝与及所有参加者说:立贤不立长是玄夷人的老规矩,日后有适合的继承人,他将册立嗣子并退位。”


    麂子抓了抓脑袋,面上有笑意:“大家都觉得国君的儿子肯定很出色,他可是‘白宗獐牙’之子啊。”


    青南站起身,看着满池的莲花,回道:“儿子有可能继承父亲的禀赋。”


    然而,玄旸不会有子嗣。


    这便是为什么,玄旸要宣称他立贤不立亲,册立嗣子后就退位。


    “麂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麂子见到觋鹭嘴角扩大的笑意,看得发呆,原来觋鹭也有这么恣意的时候。


    羽邑的帝君庆典如期举行,今年青宫大觋任命一位新神使,并给授予他称谓:觋鸰。


    青露从此成为青宫之觋,“觋鸰”将是他伴随终身的称呼。


    觋鸰庄穆地站在祭坛上,他身形高挑,年轻力壮,有颗很有智慧的脑袋,而且颇受羽邑居民的爱戴。


    他的巫服与巫冠华美,发髻上插着一件由玄夷城玉匠制作的玉梳,那是青南在三年前就为他准备的贺礼。


    麂子受邀参加帝君庆典,成为稀罕的岱夷嘉宾,簇地派来两名使者,并带来簇地王妃对新神使的祝福与礼物。


    第55章


    是从何时萌生出迁徙的念头呢?若是询问羽邑居民, 他们自个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每年雨季必到访的洪灾,与及洪灾过后的瘟疫使生活日益艰难;也许是因为年年上升的水位,使屋舍不得不往更高处搬, 一大堆人挤在一起;也许是因为去年发现宫城的南墙坍塌, 宫城自此无法围合,而且羽邑再也无力营建新城墙。


    羽邑是一座建于数百年前的都邑, 它的城墙绝大部分年久失修,似乎再来一两次大洪灾, 就将土崩瓦解。


    当羽邑的墙城大面积坍塌时,西城墙肯定还很牢固, 因为它曾经修补过, 主持工事的人正是玄旸。


    只剩一堵墙,可挡不住一次次从山上倾泄而下的山洪。


    是从何时萌生出迁徙的念头呢?若是询问羽邑居民, 有的人会说因为青宫大觋离世了,新任的青宫之主决定迁徙。


    青宫大觋在世时,肯定不会同意这种事。


    羽邑人偶尔会思考,这么多人能迁到哪去,住的怎么办, 吃的怎么办, 神使连羽邑的青宫也不要了吗?


    秋收到来, 田里的稻子大多没有结穗, 又白忙活一场,羽邑人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秋收过后, 他们继续过捕鱼捞螺, 采集山味的生活。


    委麓的贸易小队跟往年一样在秋收前后过来,领队还是朱岗, 他们夏时已经来过一趟,这趟过来,队员们跟羽邑的老熟人抱怨路难走,过沼泽地弄得一身污泥,如果不是近来羽邑人手里有不少新奇东西,他们明年实在是不想来。


    “说不定明年我们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们要搬往哪去?”


    “不知道呢,仲溪,你知道吗?”


    “得问问垣崮,他这些日子不是经常和觋鹭外出,就是去外头找寻适合居住的地方。不说觋鹭,连觋鸰(青露)也总是牵着他的马,一出去就是好几天,要我看,肯定也是在为这件事忙活。”


    仲溪坐在自家门口,正在编织捕鱼用的竹篓,他停下劳作,与邻居交谈着。


    “我看这地方早晚要被水淹没,你们再不搬走都得变成鱼。”


    一名委麓少年仰起头,手指青宫,继续说道:“不知道青宫搬家时能不能拿点好东西出来,我阿爹近来常去鱼埠,有许多鱼埠的好物可以交易,就是都山的玉料,我阿爹也有好几块呢!”


    朱岗瞪了委麓少年一眼,制止儿子手指青宫乱说话。


    “我不想再种田了,今年又是空穗,结不出稻子。朱岗,你们什么时候去鱼埠做交易,我收拾收拾家里的东西,和你们一起去。”


    有位羽邑的年轻人皱着眉头跟朱岗讲述,大概不是玩笑话。


    青南坐在嶂山南麓的一处山崖上,山下是一大片谷地,一条河流贯穿其中,谷地平坦,生机勃勃,他一早便在谷地走动,此时天近黄昏,感到些许疲惫,便到树荫下歇息。


    河边有两个小小的身影,那是觋鸰与垣崮身影。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青南回头,见一人快速穿过茂密的林地,正朝他走来,那人背着弓箭,肩扛一只猎物,两根黑色羽毛在头上飘动,是乌狶。


    在山野露营,升起营火,烹煮食材,这样的生活早习以为常。


    天快黑时,觋鸰与垣崮才登上山崖,寻着火光来到营地,与青南、乌狶会合。


    粗陋的营地,简单能果腹的食物,乌狶一边炙烤鹿肉,一边听伙伴们围着篝火讨论在哪里搭建瞭望台,在哪里营建祠庙,怎么挖壕沟,范围该多大。


    他们在此地已经待了好几天,之前他们看过不少地方,唯独对这一块谷地情有独钟,显然已经敲定这里将是日后的家园。


    乌狶是位猎人,对营建聚落这种事没有见解,只想到这里山林广袤,鹿群众多,若是搬来此地,他家日后不愁吃穿。


    “此处极好,有大而平坦的台地营建屋舍,谷地的土壤肥沃种点什么都有好收成,就是离羽邑太远,走来得花费一日路程,尾埠那帮家伙又该抱怨,说什么不想搬,不过随他们去了。”


    垣崮啃着一根烤鹿排,用一只油腻的手指在一块木板上方隔空比划,木板上绘着嶂山南麓的地势图。


    “等他们见到北面那一大片漆树林,会同意搬过来。”觋鸰回道。


    “祠庙需在正北方向营建,觋鸰,你明早随我登高,我们将方位测量出来。”


    青南手指轻轻点在木板的一个位置上,胸有成竹,仿佛早就在心中规划好了聚落的全部布局。


    觋鸰喝口热汤,他搁下陶碗,看向青南,回道:“好,觋鹭觉得祭坛与兆域(坟地)该如何规划?”


    “建在东面台地上,祭坛将正对嶂山主峰,台地之下则是兆域,可在兆域内建域沟,以免此处地势较低,雨季时有水漫灌。”


    青南的话让垣崮猛点头,他的手指隔空划出一条曲线,说道:“域沟得挖宽些,还能灌溉附近的农田。”


    “如此,大体方向已经规划好,农收时节早过了,该唤些人过来,我过两日回趟羽邑。”觋鸰将一碗热汤喝完,便起身朝马匹走去,身处野外,夜间寒冷,需给马儿披一块麻布御寒。


    青南说:“垣崮,你随觋鸰回去。”


    垣崮已经吃饱饭,正蹲在一旁,倒陶罐里的水洗手,他应了一声。


    每当有工事,与羽邑居民直接打交道的都是垣崮,这趟觋鸰回去召集人员,而垣崮负责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青南仍打算在这里多待几日,嶂山南麓之外的环境也需仔细探查,以便充分了解这里的鸟兽草木,池潭溪河。


    垣崮问:“神使,我们这个新家以后得有个名字吧?”


    觋鸰已经给马儿披上麻布御寒,他抚摸马头,笑道:“我前日想过,唤作嶂麓,觋鹭觉得怎样?”


    青南的手轻轻拂去木板上的沙尘,他悠悠道:“若是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人都迁来,将有两千余人,在南方称得上是一座 ‘邑’,‘麓邑’应该更适合些。”


    麓邑。


    第一支被调往麓邑的营建小队全都是羽邑人,他们扛着工具,拖家带口过来,这些人显然也是最想要离开羽邑的人。


    他们的屋舍要么曾遭水淹,要么有亲人在瘟疫中死去。


    第一批人建起新居后不久,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人陆续到来,至此,麓邑的居民包括大部分羽邑人,与及少量舒塘、西墩与鹿畔人。


    尾埠的工匠是第三批过来的人,他们来时嘴里抱怨,一登上高地,见到台地上崭新的屋舍升起炊烟,谷地上的花草鸟兽,湖光潋滟,当即就改变想法。


    这里真美啊,而且四周资源取之不竭,有家的感觉。


    到冬日,又有一大批羽邑居民抵达麓邑,他们听见早前去过麓邑的人对麓邑的称赞,纷纷背上行囊前来。


    人们信任青宫神使,对于迁徙的决定才没有较大的抵触,人们也相信垣崮,这位兄弟做事向来靠谱,从没坑过大伙。


    到第二年春日,麓邑已经初具规模,屋舍俨然,鳞次栉比,居民在谷地开垦一片又一片水稻田,田中长出翠绿的禾苗。


    山上正在营建一座不宏伟,但是位置很显眼的祠庙,房屋的框架已经建好,屋檐上挂着一条条青色的彩带,迎风飘动。


    也许麓邑的祠庙日后不会被唤作青宫,因为青宫只有一处,只存在于羽人族的故都羽邑里,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农闲时,还得仔细巡视下环境,因地制宜挖壕沟,在隘口与山峰上设置关卡与瞭望台,防范野兽、还有日后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从麓邑开始营建那日起,青南与觋鸰轮流更换,留在麓邑主持工事,或者回羽邑召调人手,他们十分繁忙,心思也全都在这里头。


    巫鹤一直留守羽邑,羽邑还有些居民未进行迁徙,需要她来管理,她还需照顾三名青宫孩子,维系与簇地的关系,接待簇地使者。


    当她执着青宫之主的巫杖,步行在日益萧条,即将被废弃的古老都邑里,心里或许有感伤,但绝不悲凉。


    青宫收养的三个孩子为两男一女,男孩名字分别是:青云、青郁,女孩唤作青橘,他们都只有十几岁,


    巫鹤将他们教导得很好,已经能帮上忙,协助巫鹤采药制药、制作礼器,参与祭祀。


    春天结束后,青南从麓邑返回羽邑,他需出使一趟簇地,避免簇地的执钺者对羽邑居民的迁徙行动做出过激举动,并将对方的顾虑消解。


    麓邑离羽邑远,离簇地更远,对执钺者而言,迁徙的羽邑就是一只鸟儿飞进了森林,日后他再没有机会掌控。


    出行前夜,青南在竹文室里书写竹文,记载麓邑的营建事宜,这是一件大事,需要为后人留下记录。


    灯芯快要燃尽,灯光昏暗,忽然灯芯被人挑亮,青南抬头,见是巫鹤,她不知几时进来。


    “我听觋鸰说明年秋天能将环壕挖好,到那时只有一条路能进出鹿邑,方便防御。”


    巫鹤边说边整理木架上稍显凌乱的竹片,那三个孩子都爱来竹文室里翻阅竹文,不知是谁粗心大意,没将动过的竹文放回原处。


    “大概得到冬日才能建好,日夜劳作,人们早已又倦又乏,稍稍让他们歇息些时日也无妨。”


    青南将写好的竹片用绳索串起,他边忙活边说道:“这是最大的工事,等环壕合围,麓邑才算是真正建起来。”


    抬起头来,青南的声音温和:“巫鹤可是担心执钺者会对麓邑出兵?”


    巫鹤拿起木架上的一只长方形盒子,是件朱色漆盒,她背对着青南摇了摇头,慢悠悠说道:“我不担心,麓邑路途遥远,山路又崎岖,簇地不方便出兵,何况,自从两年前执钺者的大军被怀夷击溃,他就不再热衷战事。山林野兽多,将环壕建起来,虎豹财狼才不能进入聚落伤人。”


    巫鹤总是心思细腻,心怀悲悯,她予人冷漠之感,但有颗比谁都热诚的心。


    “近来,觋鸬可曾再派人来羽邑刺探?”


    提到簇地,青南想到一个人。


    “不曾,他在羽邑人心尽失,又素来忌惮我们。”


    巫鹤打开盒盖,从盒子中取出一枚木片,木片陈旧,有破损痕迹,上面的符号模糊,她冷冷说道:“即便日后麓邑的祠庙建好,他有何脸面回来。”


    “他自是不敢来。”青南微微一笑。


    除去在羽邑失去人心,并且被青宫大觋厌弃外,当年觋鸬离开青宫,逃去簇地还有一个原因,他惧怕巫鹤。


    觋鸬为自己的私利,一再强征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青壮去簇地为执钺者打仗,使不少人死于战场,人们怨恨他,巫鹤不忍见众人因他受苦,凭借毒药的死亡威胁将觋鹳威慑。


    青宫的女巫历来擅长制作毒药,巫鹤在草药方面的造诣碾压觋鸬,当时若不是觋鸬察觉并逃离,巫鹤真得会将他毒杀。


    觋鸬知道自己在羽邑不得人心,也知道青宫大觋已经厌恶他,又出于对巫鹤的恐惧,才不得不离开青宫。


    巫鹤将木片拿到灯火旁,用很轻的声音阅读:“牛羊转场,饱腹不饥,地不养人,弃地存人。”


    青南看得不真切,因为巫鹤戴着面具,但她眼眸莹莹,似有泪光。


    这句话由觋鹳亲手写下,这枚木片是觋鹳遗物中的一枚,它被单独存放,因为它具有特殊意义。


    将羽邑居民迁徙的想法,青南萌生于旅途,真正下定决心,是在西离,当时他在觋鹳留下的数十枚木片之中,发现了这枚木片,窥见了觋鹳的想法。


    牛羊吃完了草场上草,便会自行迁移,去往水草丰茂的新草场,人在一个地方生存不下去了,就该换个地方求生。


    这个道理,觋鹳在旅途上肯定想明白了。


    如果觋鹳能活着回来,他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也是把羽邑居民迁往别处,将这座已经不再适合居住的古城留给沼泽、森林与时光。


    见过又干又冷,田地里多是砂砾的西离,肯定也会想到郁郁葱葱,资源富饶,充满生机的南方。


    羽人族身处富饶之地,本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只需放下执念,进行迁徙。


    夏日即将到来,麓邑的居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挥动工具挖土,一大群人在沟中忙活,他们正在修筑环壕。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仲溪直起身子,朝外头探看,只是一眼,他立即将手中的工具扔在地上,以笨拙的动作爬出环壕,直奔祠庙,大声喊道:“岱夷使者来了!”


    这日青南刚从簇地返回麓邑,在祠庙里与觋鸰交谈,听见窗外仲溪的声音,两位神使一起朝窗外望去。


    一支岱夷旅队进入麓邑,足有十人,领头的正是麂子。


    这群人除去麂子与两名岱夷勇士外,其余人分别是土匠、陶匠、木匠与髤漆匠,玄夷君遣派这些人跨越山河来到羽人族的土地上,让他们协助青南营建新邑。


    这些匠人不是普通的匠人,全是玄夷君的工匠,经验老道,技术精湛。


    去年夏日,麂子参加完帝君庆典才返回玄夷城,那时他就听青南提过羽邑将迁徙的事。


    显然,返回玄夷城后,麂子就将这件事告诉玄旸。


    “觋鹭,我在委麓听说羽邑人在嶂山营建新邑,便就直接过来,没有前往羽邑,果然你人就在这里。”麂子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四方型的朱漆木盒,他恭敬地将它递向青南,笑语:“国君托我带给觋鹭。”


    漆盒捧在手中分量不重,想来又是一件十分贵重的礼物。


    “他人可安好?”青南接过漆盒,问询。


    “国君很好,就是不肯娶妻,谁劝都没用。去年国君调停舒渎与尹城的战事,尹君有个女儿十分漂亮,尹君想要将女儿嫁予国君,遭国君拒绝。我们都猜测,国君或许早有钟情的女子,可惜因为某种缘故无法迎娶她。”


    听见麂子的这番话,青南淡定回道:“不无可能。”


    捧在手中的漆盒沉甸甸,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后来,青南打开漆盒才发现里边竟是一件缀有白玉与珍珠的锦袍,袍带尤其华美,绣工精湛,令人赞叹。


    这样一件锦袍,价值远远胜于美玉,是不可多得之物,恐怕也是国君及其配偶才能穿的礼服。


    漆盒内还有一枚木简,上面有一行岱夷符号,用朱砂书写。


    青南无法释读,但若是他日后前往玄夷城,执木简问书写者,便能知晓木简上写了什么。


    玄旸写它时,心里那点小心思,简直藏不住。


    大概会是:“青南,若是新邑建成,你可愿意前来”诸如此类的字句吧。


    玄夷城的工匠只会说岱夷语,无法与羽人族的工匠交流,起初一直由青南与觋鸰负责沟通与转述,后来双方的工匠互相熟悉,在合作中培养出默契,这些玄夷城工匠的作用才真正发挥出来。


    两族的技能互相交流,互相学习,对双方都有益处,玄旸将他们派遣过来协助青南,显然也有让他们向羽人族学习技术的想法。


    麓邑的营建搞得如火如荼,夏日结束前,绝大部分屋舍已经建好,祠庙与祭坛营建大半。


    天气转凉,秋叶纷纷落下时,麓邑的壕沟合围。


    自此,麓邑成为真正的聚落,有众多居民,有成片的农田、有手工业作坊,有武备——瞭望台与壕沟,人们安居,心中有希望。


    麂子便是在这时候决定离开麓邑,他留下玄夷城的工匠,与两名岱夷勇士结伴同行,他们将在冬日到来前渡过怀水,行色匆匆,在冬天赶往玄夷城。


    麓邑的居民为他们举行欢送酒宴,在篝火与歌舞中送行这三名玄夷城来的尊客,人们心怀感激。


    麂子离开时,怀里揣着一只羽人族漆盒,漆盒上绘有红黑相间的神鸟图案,漆盒中放置一枚竹片与三颗王树果实。


    青南使用文邑文字,以流畅的笔触在竹片上写下:南人不至,南物可赠;杳杳东土,念之思之。


    麓邑的祠庙与祭坛在第二年的春日才营建完毕,它们是最晚建成的公共设施,青南与觋鸰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优先营建居民屋舍、挖井与及加深壕沟。


    随着祠庙与祭坛落成,羽邑青宫的器物便陆续转移至麓邑,此时羽邑只剩最后几户人家,他们不舍得世代居住的地方,念念不舍。


    觋鸰告知他们麓邑为他们建起新屋舍,什么时候想过去都行,但务必在雨季到来前迁徙。


    羽邑的水患将一年比一年严重,失去居民后,再无人清理沟渠,筑高河堤,水将淹没宫城,郭城的沼泽也将快速扩张,空荡失修的建筑会成为野兽与飞禽的家。


    这一年的夏日,大雨冲刷羽邑的城墙、与及朽败的青宫,塌倒的民舍,山洪滚滚仿佛从空中倾泄而下,几只被雨淋得瑟抖的走禽游荡在广场上,更多的飞禽落在青宫的游廊下避雨。


    此时羽邑已经没有任何居民,留守的巫鹤走了,最后的那几户人家也走了,一同前往新家园。


    玄夷城的工匠也在这个夏天离去,他们在鹿邑居住一年,走时人人都能说几句羽人族的话,他们携带麓邑居民慷慨无比的馈赠,背上沉沉的行囊。


    青南亲自将这些玄夷工匠送至鱼埠,目送他们乘船远去。


    为营建麓邑,年复一年忙碌,几乎没有闲暇的时光,但那日,青南看见风帆鼓动驶向东方,他发现自己的思念之情是如此剧烈。


    晴朗的一天,巫鹤在祠庙接见簇地使者,使者送来簇地王妃祝贺新邑落成的礼物,屋外,青郁提着一只陶壶为院中的草木浇水,他已经长成一位少年,容貌清秀,有一双黑亮的眼睛。


    草药房内,青橘正在制作药物,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将石臼中的根块用力碾碎,忘乎所以。


    竹文室里,青云整理从青宫搬迁来的大量竹文,他将一枚陈旧的竹片拭去灰尘,低头释读上面的符号。


    广场上人声鼎沸,无数人围簇在觋鸰身旁,另有一些人在比试弓箭,举行格斗,这是一场选拔比赛,为麓邑挑选勇士。


    乌狶与不少猎人身穿皮甲,手执盾矛在壕沟外巡视,他们身后跟着两条狗子。


    青南悠然漫步在石径上,笔直的石径一头通往祭坛,一头通往祠庙,路过鲜花盛开的道路,见到下方热闹的广场,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麓邑的风吹拂他的丝袍,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风中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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