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鹿临溪一脸无语地跑到了小花盆边蹲了下来。
那个自称无启人的小姑娘还在说着什么,她似乎挺喜欢说话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根本停不下来。
只是关于无启国的一切,她只简单说了那么几句,便再没了任何后文。
这世上,大多数人在与旁人交流之时,都会更喜欢也更希望提及与自己相关的一切,或是涉及自己更为熟悉的领域。
这几乎是一种本能,人们寻求自我存在感的本能,就算努力只做一个倾听者,也很难不在自己了解的领域表述自己的观点。
可那个小姑娘不一样,她喜欢和别人说话,也更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她不爱提及自己,仿佛她的国度、她的族人、她的过往,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提及之事。
没错,是不值得提及,但也不会回避。
她会回答那些问题,但也只是很简单地回答一下,末了便会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别人的身上。
屋内的人不与她说话了,她便去到甲板上找人说话。
鹿临溪追到甲板上围观了半天,最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脸无趣地回了船舱。
她不是没见过想死的人,甚至自己也曾十分迫切地期盼过死亡,但真没有哪一个是这种精神状态的。
这家伙看似无欲无求,却又明显在找寻着什么。
只是她好像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不知疲倦、不畏疼痛,寻寻觅觅、挑挑拣拣,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真是个怪人。”这是鹿临溪回船舱后说的第一句话。
“小溪,你觉得她说得是真的吗?”浮云低垂着眉眼,手指轻轻搅玩着自己轻薄的衣角,“无启无继,无始无末,这是有可能的吗?”
这绝对不可能,世间之事还能没有始末的?
再说了,天上的神仙都会老会死呢,怎么可能有凡人平白无故永生不灭啊?
“如果她没骗人,那这其中一定有蹊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鹿临溪笃定道,“那个无启国一定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为了不让外人觊觎,那些知道真相的家伙连自己人都瞒着也很正常的!”
“照我看啊,那东西指不定是什么上古法器!”她说着,不由兴奋了起来,“寻常人类不懂如何使用都能不死不灭了,要是能借我们稍微用用,绝对可以封印住浮云体内那股力量的!”
沈遗墨点了点头,沉声道:“还是得想办法让她为我们带路。”
浮云不由轻叹一声:“可她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求,无论威逼利诱,对她来说都没有用的样子……”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但这世上办法总比麻烦多。
鹿临溪思来想去,决定做一回大忽悠。
她看似胸有成竹,实则毫无自信地让沈遗墨把未离从甲板上叫了下来,又一次坐回了他们的面前。
为了让自己这个“小团体”看上去更有气势一点,鹿临溪提前安排了每个人的座位,仗着三人一鹅的绝对优势,从四方包围了这个看上去就很孤立无援的无启人。
主角落座的那一刻,大鹅昂首挺胸,开门见山地说出了二次交谈时的第一句话。
“你想死,我们想活,不如来做个交易,大家各取所需吧?”鹿临溪说着,非常和善地笑了笑,“你带我们找到无启国,作为报答,我们帮忙杀了你。”
未离闻言,不由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很认真地想了许久,忽然轻声问了一句:“你们想怎么杀我?”
她说着,没等任何人回答,自顾自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她说,不止一个人说过可以杀她了。
利剑刺穿过她的胸膛,长刀砍下过她的头颅,剧毒腐蚀过她的脏腑。
可是除了各种不同类型的疼痛,她什么都没有得到,等她醒来之时,那些信誓旦旦说能杀了她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每次都是这样,她已经被骗过很多次了。
她的语气平静极了,仿佛没有半点抱怨的意思,只是在向人平铺直叙。
鹿临溪想了想,好奇问道:“你有试过火吗?”
未离点了点头:“试过,没用,最后还是醒来了。”
“不不,有用的,没用那就是火不够大,你一定只试过寻常的火吧?”鹿临溪十分笃定地说道,“寻常的火不行,烧不掉骨头的,而且附近要是有人看见了,没准你都还没焦透就已经被他们救出来了!”
大鹅说着,伸出一只翅膀,指向了身侧的谢无舟:“这位,玩火,专业的!”
那一瞬,三道目光向谢无舟齐齐望去。
有人打量,有人忍笑,有人同情,偏偏就是无人配合。
鹿临溪努力向大家使着眼色,奈何那豆大的眼睛不够有神,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无舟望着无人配合的鹿临溪看了好几秒,直到看见她眼底的笑意渐渐凝固,这才笑着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可以一试。”
鹿临溪瞬间松了口气,连忙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他能把你烧成灰,很细很细的那种,风一吹就散了,保证让你想醒也醒不过来!”鹿临溪说着,非常自信地拍了拍翅膀,“到时我们为你办一场海葬,你看这船上那么多人呢,保证你死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渣都不剩一点儿!”
鹿临溪说这话时,无论浮云还是沈遗墨,眼底皆是写满了诧异。
他们二人诧异,并不是因为信了她的鬼话,而是因为他们在未离的脸上看见了一种名为“跃跃欲试”的神情。
鹿临溪见她有所动摇,连忙展开了下一轮攻势。
“如果都这样了,你还能活过来,那也不用着急,我不会不知去向的!”
她说着,脖子向身后一扭,忍痛从翅膀上拔下了一根羽毛,叼在嘴里,神色郑重地放到了未离手边。
“我和先前那些杀你的人不一样,我是妖族,命很长,无论你沉睡多久,又在何时醒来,随时都可以拿着这根羽毛来寻我!”鹿临溪认真说道,“我还有后招!”
“什么后招?”未离捡起鹅毛,一脸疑惑地反复观察起来。
“如果你的躯壳无论如何都无法毁灭,我可以使用幻术,一点一点消解你的魂魄,魂魄的消散,绝对能够让你真正的死去!”
“你有这本事?”
“略通一二!”鹿临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是这个法子很麻烦,对我损耗也很大,我们可以先试试火烧!”
未离眼底忽然有了光,她捏着手中鹅毛思考了好一会儿,又是皱眉,又是迟疑。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脸认真地告诉鹿临溪,她一点都不害怕被骗——出来寻死嘛,总是什么法子都要试试的。
如果他们有好的法子,她很愿意试上一试。
可岛上有规矩,族人不得擅离,她是一个人偷跑出来的,实在是不好回去了。
鹿临溪不由诧异:“为什么不敢回去啊?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受罚吗?”
未离:“我不怕受罚,只是一旦回去,再想出来就很难了。”
她说着,换了个双手抱膝的坐姿,眼底浮现出一丝很淡很淡的无奈。
无启国阻止族人离岛的方式很简单,谁要是想跑就直接杀了带回岛内,随便找个地方扔下,这样在醒来之前就没机会跑了。
她已经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自己尝试过很多次,而她的族人为了省事,每一次都会下狠手,所以只要出逃失败,她就会睡上很久。
浮云:“你的族人……不劝劝你吗……”
未离:“为什么要劝?大家活着已经很累了,哪有多的精力做别的事情?”
浮云一时失了言语。
鹿临溪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二十一世纪社畜发言,真实得让人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短暂沉默后,她好奇问了一句:“我看你挺有精力的,你的精力是哪儿来的呢?”
很显然,这个问题把未离问到了。
她微微歪了歪脑袋,目光一点一点迷离起来。
未离想了很久,似是想要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最后拧紧了眉头,也没想出一个答案。
她摇了摇头,很实诚地说了一句:“不知道。”
她说她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她想不出属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与生俱来的永生,并没有给无启人带来任何好处,他们一直以来都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仿佛是因为没有死亡,所以连带着生也失去了意义。
浮云:“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不是第一个听不懂的人。”未离无所谓地笑了笑,反问道,“出来以后,我见过了很多人,也看过了很多事,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精彩太多,所以我也偶尔会想,反正生命都漫长得没有终点了,只要我想,那么我一定可以无所畏惧地试完所有想试的错,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我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死亡呢?”
鹿临溪忍不住点了点头,好奇道:“对啊,你都这么想了,为什么还会想死呢?”
“想是这么想,可我做不到啊。”未离淡淡说道,“既然生命没有终点,那么事情不就什么时候做都可以了吗?既然什么时候做都可以,又何必急于当下?若不急于当下,那又要何时开始去做呢?”
“因为生命没有终点,我不怕犯错,我可以随便犯错,因为我知道我可以重新来过,我有无数时间和机会可以改过。既然如此,那我岂不是什么错都可以犯?如果什么错都可以随便犯,那对我来说‘对’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她说着,眼里疑惑越来越深。
“我活了很久很久,我的族人们也活了很久很久,我们记不得最初自己是什么模样,又或许我们真就如同‘无启’二字,根本不曾拥有过最初,也不会走到最后……”
她说,她活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活着就像是一种本能,无法丢弃,却又无法给她带来任何。
她该是没有精力的,她应和其他族人一样,日复一日浑浑噩噩的活着——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她没有理由和大家不一样。
可她忽然就开始想死了,就连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完全记不清楚了。
她只知道,她一个人想了很久,她试图在族人身上得到答案,可所有族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思考。
大家都活得那么辛苦,好多人动一下都觉得很累了,只愿像烂泥一样躺在一个地方,反反复复睡睡醒醒——而她竟然还能思考。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奇怪得她自己都感到费解。
只是这样的思考,让她渐渐开始害怕。
她怕在这漫长的生命里,她所思考的这些问题,最终都会在无法窥见答案的无始无末中变得毫无意义。
她忽然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哪怕身旁没有任何人这样觉得。
她不禁告诉自己,无启没有死亡,她必须去往未知的天地寻找死亡。
所以她来到了外面的世界,看见了外面的人,看见了死亡,也看见了许多她难以理解却分外羡慕的东西。
那些东西似乎是她一直在追寻的意义——活着的意义。
可它太虚无缥缈了,她无论如何都抓不到。
她想了很久,无论如何也没想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外头的人好像都懂!
她和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不会死!
所以她想,要是她也会死,是不是就能找到答案了呢?
“额,这两者间真有什么关联吗?”鹿临溪感觉自己脑阔有点晕晕的。
她好像是那个《武林外传》里的姬无命遇上了吕秀才,现在满脑子都只剩下了“我是谁”三个大字。
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眼前这个无启人绕进去了。
而未离冲她眨了眨眼,有些不太确定地轻声说道:“也许,正是因为生命短暂,对与错都有了意义,喜怒哀乐才更铭心刻骨吧?”
她说她太想体会那样的感觉了,那是无启人永远无法体会到的,被死亡赋予的生命的意义。
鹿临溪愣了一会儿,她算是明白了。
这个无启人并不知道死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要通过寻死,去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真是令人担忧的精神状态呢。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发现一旁的浮云已不知何时垂下了眼睫,仿佛是被未离这些话勾起了什么伤心事。
想死的人死不了,想活的人没命活,再这样下去,她们之间总得疯一个。
为了结束这个深奥的话题,鹿临溪连忙打断了未离对死亡的期盼。
鹿临溪:“我们先不说这个了,先前我说的交易,你怎么看?”
未离:“我还是不敢回去。”
“你别怕,我们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你被族人困住的!”鹿临溪十分诚恳地向她承诺道,“真要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背也把你背出来,你下次醒来绝对在外头,不在里面,行不行啊?”
未离蹙着眉头沉思了许久,终于做下决定,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看了看大鹅,又看了看谢无舟,无比认真地说道:“先说好,无启没有不灭之法,你们一定会失望的,可不管失不失望,你们都得依约杀了我。”
“嗯嗯嗯!”鹿临溪小鸡啄米似的点起了头。
未离弯了弯眉眼,脸上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意。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白色灵光自眉心亮起,似是正在感应着什么。
好一阵静默过后,她睁开双眼,伸手指向了某一个方向。
商船在不久后转了向,远航的人终于不再彷徨于茫茫大海之中。
出海那么多天了,鹿临溪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于甲板之上,望着夕阳渐渐落入海平线,看到海天相接处的海水被那余晖烧灼得如火般艳红,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她都没想过,这一切竟然可以这么顺利,顺利得让她有些恍惚了。
她忍不住问谢无舟:“那个无启国真会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吗?”
谢无舟思虑片刻,淡淡说道:“非妖非魔,不老不灭,确实只能是某种东西将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鹿临溪:“那就是说,浮云真的有救了!”
谢无舟:“可你不觉得奇怪吗?”
鹿临溪:“什么意思啊?”
谢无舟见她不解,伸出食指在她脑门上轻轻点了几下:“如果她没有说谎,那么永生于无启人而言,不像恩惠,倒像是一种诅咒。”
鹿临溪不由瞪大了双眼。
“你最好不要期待一个会诅咒人的东西,真能救下你的姐妹。”谢无舟说着,低眉看了鹿临溪一眼,沉声提醒道,“就算它能,这其中的代价,也未必是浮云付得起的。”
鹿临溪:“要不要这么悲观啊……”
谢无舟:“这不是悲观。”
不是悲观,是现实对吧?
鹿临溪好不容易松掉的那口气,忽然一下子又被提回心头了。
她忽然有点害怕了。
先前不去细想都没太注意,未离口中的那个无启国似乎真的非常诡异。
所有人都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看不见过去,望不到未来,既无法生育,也不能死亡。
那座岛上有规矩,不知是谁定下的,总之任何人都不得离岛。
如果有人想要离开,都会被打“死”丢回岛内。
听起来好像一点人性都没有。
这不会也是坑货作者大纲里被砍掉的副本之一吧?
要真是这样,副本难度估计不小,毕竟地图都开到小说里完全没提过的海外了,能在人间解决的事儿,何必放到荒无人烟的海上啊?
那里八成是藏了什么人间藏不住的怪东西,要是真的迎面撞上了,只怕浮云如今这身子是撑不住的……
现在想劝大家回头,似乎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好在她现在也是有法力的人了,要是真遇上什么危险,应该是可以保护大家的。
鹿临溪这般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声。
谢无舟:“为什么不放她回去?”
鹿临溪:“啊?”
谢无舟静静看着她,眼里似有不解:“她本就属于天界,人间于她而言,不过是凡尘一梦。”
“就算凡尘一梦,就不能舍不得醒来吗?”鹿临溪小声嘟囔道,“我问过浮云了,她不想醒,她就是喜欢这样活着,就是喜欢……”
谢无舟打断道:“仙人历劫,从来都是向死而生,她看不开,你也看不开?”
鹿临溪张了张嘴,歪头争辩道:“……不是,我,我哪有看不开啊?”
谢无舟:“真看得开?”
鹿临溪忽然心虚了一下。
她不知为何,自己非但答不上这个问题,还不敢看他的眼睛了。
那一刻,谢无舟看向她的目光似要将她洞穿一般,看得她仿佛能够看清自己心底深处藏着的那份自私了。
或许谢无舟没有说错,她确实有些看不开。
她就是舍不得浮云,舍不得那只和她一同长大的鹅妖浮云。
如果浮云回去天界了,她就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
她不是云杪,不是鸿鹄仙子心中最在意的那个姐妹。
可她又是云杪,是那个将鸿鹄仙子推下畜生道的恶毒女配。
也许不管她是谁,她与那个回到了天界的浮云,都很难再像如今这样,做彼此最好最好的朋友了。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让泪模糊了双眼。
谢无舟蹲下身来,眼底似有几分不知所措:“我不问了,你别哭。”
“你知道的……”鹿临溪小声说道,“我不是云杪,浮云回去以后不会认识我了……”
“那就让她认识你。”
“怎么认识我?那么离谱的事情,除了你,谁会相信……”
“你都不试试?”
“她是神仙,活了那么久……你也说了,仙人历劫不过凡尘一梦,一场梦在她漫长的记忆里算得上什么呢……”
鹿临溪说着,忽然被谢无舟揉了揉脑袋。
他手劲比平日里大了一些,把她揉得有些晕头转向的。
她脖子向后一缩,从他手心钻了出来,用力晃了晃脑袋,眼泪汪汪地大声问道:“你做啥啊!”
隔着模糊的泪眼,她似在他脸上看见了一丝不悦。
他问她,一场梦,怎么就算不上什么了?
语气里有她不曾听过的执拗。
她愣了好一会儿,缓缓反应过来什么,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欣喜。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个无启人说的话了。
或许她真该试试的,她该相信浮云,就像浮云一直相信着她那样,大胆一点,说出自己所能说出的一切真相。
至少,她该让她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她该让她认识她的!
第72章
漫长的生命里并不一定有很多值得记住的事情。
再怎么波澜壮阔的人生,也总会在退潮后迎来平淡与安稳,可曾经刻骨铭心的东西应该不会随之淡忘。
哪怕只是一场梦,她轰轰烈烈的来过,怎么就不能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了呢?
大鹅深吸了一口长气,看着谢无舟认真问道:“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她吗?”
“看你的。”谢无舟轻声说着,为那小小的一双眼睛拨开了水雾。
“我怕有些话我说不清……”
“至少先把说得清的事说了。”
鹿临溪沉默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转身扑扇着翅膀跑回了船舱,但看沈遗墨一直陪着浮云,一时也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谢无舟陪她在隔壁等了许久,甲板上头传来未离和船员们闲聊的声音,轻得有些听不清内容,却又能够感受到那种欢声笑语的氛围。
夜深了,沈遗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浮云刚躺下身子,便见那才关上的房门又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大鹅把脑袋从门缝中探了进来,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浮云,你现在困吗?”
浮云笑着摇了摇头:“不困啊,每天只能坐在床上,感觉随时都在睡,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了。”
她见大鹅朝自己走了过来,心中欢喜,又一次坐了起来。
鹿临溪赶忙飞上床铺,用翅膀帮浮云把枕头往上扶了一些:“你靠着坐,舒服一点。”
“我自己来不就好了。”
“嫌我笨手笨脚啊?”鹿临溪歪头开了个玩笑。
“怎么会!”浮云摸了摸大鹅的后颈毛,弯眉问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浮云笑道,“如果只想和我一起睡,不用问我困不困的。”
鹿临溪笑了笑,向前靠了两步,在浮云身旁坐了下来,刚想说点什么,便发现自己并不太知道怎么开口。
她在浮云耐心的目光下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冲她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浮云,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活了过来?”
浮云脸上笑容微微一滞,目光犹疑了片刻,而后轻轻垂下眼睫,于数秒沉思后缓缓点了点头。
她说,她是好奇的,可她不敢问。
那个晚上,她曾那么清晰地感觉到她离开了,像把她心里某一处抽空了一样,离开得悄无声息。
“你回来了,我只敢高兴,不敢细究缘由……”浮云轻声说着,冰凉的手指温柔抚摸着大鹅颈间洁白的绒羽,“我不管谢无舟做了什么,哪怕是一些很可怕的事,只要你还站在我的面前,还和以前一模一样,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
鹿临溪将脑袋轻轻放在了浮云的腿上,认真说道:“你可以知道的,你什么都不会瞒着我,我也不该瞒着你的。”
她说着,对浮云眨了眨眼:“我给你讲个故事,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你耐心听我说完,好不好?”
“好啊。”
“如果我说着说着,忽然好半天都不说话了,你也告诉我一下,好不好?”
浮云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却也还是点了点头。
鹿临溪想了一会儿,似乎想把故事说得好听一点,可最终还是很没新意地用上了那种常见的开头。
她说,从前啊,天上有一个小仙子,她又漂亮,性子又好,所有人都好喜欢她。
小仙子很小的时候就有个婚约。
虽说是长辈们早早定下的,从未经过她的同意,但是好在那位神君恰好是她心仪之人,也恰好与她情投意合,便成了旁人眼中十分值得艳羡的一段姻缘。
小仙子还有一个小姐妹,那个小姐妹最爱黏在她的身旁了。
可是后来呢,小姐妹喜欢上了小仙子的未婚夫。
她对那位神君的爱意啊,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可她告诉小仙子,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哪怕情难自禁,她最在意的也只会是她。
小姐妹说了,绝对不会和小仙子抢的,她只会祝福她,只想看她幸福快乐。
鹿临溪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浮云忽明忽暗的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把故事继续讲了下去。
“小仙子信了,她甚至有些歉疚,发誓要加倍对小姐妹好。”
后来,天象异动,有一个叫天魔的,超级可怕的家伙就快复生了。
小仙子的那位神君肩负着守护苍生的使命,他为了突破修炼的瓶颈,决意以身涉险,下凡历劫。
在天界,仙人历劫,任何仙神皆不得干预分毫,若被发现便是重罪一则。
小仙子怕神君遇上危险时自己无法相助,于是决定随他一同下凡历这一世劫难。
下凡的那一日,她在入尘台前喝下了封印记忆的汤药,正想和前来相送的小姐妹好好告别,却不料刚一回身便被她无情推向了畜生道。
既入畜生道,今生只能为妖。
妖族想要修出人形少说需要耗上数百年光景,而人族寿数却不过匆匆数十载。
小姐妹心想,小仙子这一世注定会与神君错过了。
可她觉得不够,只要小仙子还能回来,神君便只会是小仙子的。
她要把这位仙子投生为一只畜生的消息,悄悄告诉三界中最心狠手辣的那个魔头,她要让她魂飞魄散,要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机会回归天界。
如此,她的所爱所求,便再没有人和她抢了。
只是小姐妹也不知为何,在推小仙子下畜生道的那一刻,自己也不小心跟着一起跌了下去。
小姐妹跌入畜生道前没喝汤药,所以她是有记忆的。
许是感到心虚,又或者另有谋算,小姐妹在跌入畜生道后装作了寻常家畜,并未选择与小仙子相认。
鹿临溪话到此处,浮云茫然的眼底似已笼了些许阴云。
浮云一定知道,她是不会平白无故说出这样一个故事的。
浮云绝对能够猜到,这是属于她们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对此刻的浮云而言,已经是一个无法理解,甚至难以接受的走向了。
“小溪……”浮云有些慌乱地抚上了大鹅的翅膀,“我,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们……换一个故事说,好吗?”
“你喜欢一下嘛,我还没有说完!”鹿临溪认真地望着她,恳求似的对她眨了眨眼。
浮云微微张了张嘴,短暂沉默后抿了抿灰白的唇,一时不再言语。
鹿临溪笑了笑,歪头说道:“接下来,有第四个人物要登场了!”
在一个特别特别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很寻常的女孩子,通过一块长方形的、扁扁的、会发光的“神器”,窥见了这一切的真相。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忽然就被吸进了那个“神器”,等到再次睁眼,便已来到了一副极为陌生的身躯之上。
女孩子起初还觉得那是一场梦呢,后来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闯入了那个小姐妹的身体——小姐妹不见了,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女孩子什么都不会,不知如何修炼,不懂使用灵力,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失去了方向,全靠小仙子日日陪着护着,才能在这副陌生又难使的身躯里一点一点慢慢长大。
她告诉自己,以后也要保护小仙子,哪怕自己的力量真的很微小,也要努力想法子,让小仙子安全回到天上。
鹿临溪说着,望着浮云,轻声问道:“我说的话,你有听到吗?”
浮云怔怔地点了点头,鹿临溪不放心,又问了一句:“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她要保护小仙子。”
“对,她要保护小仙子,绝不会让她魂飞魄散,她要小仙子平平安安回到天上去。”鹿临溪说着,眼底不禁泛起泪光,“可她比小仙子先走了一步,她害小仙子伤心了好久,所以她又偷偷跑下凡间了……瞒着所有人,法力都不敢用,生怕被天界发现了。”
“……”
“只不过,因为遇到了一些特别危险的情况,小仙子一心想要救人,不小心觉醒了一部分被封印住的神力。”鹿临溪轻声说着,伸长脖子,在浮云身上轻轻蹭了蹭,这才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她在凡间的身子承受不住这么强大的力量,她的生命一点一点枯萎了,女孩子只能在边上看着,完全想不到办法帮她……”
“小仙子不想死,女孩子也开始害怕小仙子会回到天界了。因为她不是那个小姐妹,她没有见过曾经的小仙子,她甚至只是小仙子数千年寿数中偶然做下的凡尘一梦里,短暂与之相伴过的一粒微尘……”
“她真的好怕,怕小仙子会把她忘了……又或者,明明记得,却不再珍重了。”
鹿临溪抬头望着浮云,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些藏在心里的话,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以开口,放在心里时感觉天都要塌了,可真说出来了,天也并没有塌掉。
她望着浮云微红的双眼,多想有一双手能擦拭那眼角的泪痕。
可到最后,先被擦去泪水的反而是她。
浮云没有说话,只是轻抚着大鹅脸上湿漉漉的绒毛。
她好似在想着什么,思绪混乱得连带着目光也浑浊了许多,这听着就很无稽的一切,对命不久矣的她而言,简直像极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可她的小溪哭了,哭得让她不忍不去相信。
鹿临溪:“浮云,你还记不记得,你问我名字的那一天,我说了一个你觉得很难记的名字?”
浮云低垂着眼睫,似是想在无数个平淡的日夜中,寻找到那一缕不知被自己丢向了何方的记忆。
鹿临溪就知道她肯定没有记住,但她没有半分责怪,只是笑着对她说道:“我叫鹿临溪,梅花鹿的鹿,临近的临,小溪的溪。”
她说,这是她的名字,她只是鹿临溪,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问浮云,可不可以记住这个名字,可不可以从这一刻起,重新的、真正的与她相识一次?
浮云红着眼眶,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将鹿临溪揽入怀中,一遍又一遍念着她的名字,似是希望她能安下心来。
她并没有向她保证什么,似是因为害怕食言,所以不敢轻易许诺。
她只是抱着大鹅,紧紧抱了很久很久,直到心绪一点一点平复下来,才舍得放她从自己怀中钻了出去。
她忍不住问道:“小溪,我‘回去’以后,也可以像你一样,再次回来人间吗?”
鹿临溪摇了摇头:“不可以的,被发现了后果很严重的!我能回来,是因为我体质特殊,身上没有任何灵息,只要我不轻易动用法术,天界就不会察觉到我的存在!”
浮云闻言,不由陷入一阵沉思。
长久思虑后,她眼底藏着几分苦涩,望着鹿临溪轻声问道——如果她回不来了,那么在她离开后,帮她劝劝沈遗墨好不好?
“我要怎么劝?”鹿临溪低声问道。
这些日子沈遗墨的精神状态真有点小说里的emo样了,也就在浮云面前还能笑一笑,偶尔上甲板吹吹风,都跟失恋人士在晚上十二点整打开了网抑云似的,背影无助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跳海了。
她是真怕浮云要是忽然走了,沈遗墨会直接殉情。
毕竟自我了断可不算成功历劫,他要真这样做了,可就得在人间多留一世了。
浮云想了想,歪头说道:“到时候,你就把你今天说给我听的故事,也说给他听一次吧?”
“你让他安心,让他不要难过,让他好好过完这一生,历完他想历的劫,得到他想得到的力量……”她轻声说着,话语里有不舍,也有深深的无奈,“你告诉他,我会在天上,一直看着他,等着他的。”
鹿临溪认真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拍了拍翅膀,示意自己办事绝对十分靠谱。
末了,她们沉默对视了好一会儿,浮云先一步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小溪,我好久没有识字了,教我写你的名字好不好?”浮云轻轻扒拉着大鹅背上的那对翅膀,认真说道,“我只会写小溪,前头那两个字,我没有学过……”
鹿临溪张了张嘴,默默跳下了床铺。
繁体字是什么人间疾苦?
她是文盲,不会写,写不来,也半点都不想学!
“沈遗墨应该还没睡,我去帮你把他叫来……”鹿临溪说着,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几下跳至门边,用脚抠开一条门缝,从缝里钻了出去。
出门的瞬间,她撞见了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的沈遗墨。
一高一低,一人一鹅,沉默对视了数秒。
她张了张嘴,想要问点什么,却不知该问他几时来的,还是该问他听到了多少。
好一阵沉默后,沈遗墨收回目光,放低声音说了一句:“我去找纸笔。”
“谢谢。”鹿临溪应着,见他转身离开,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些话,沈遗墨大概是听到了不少,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找来纸笔和一张炕桌,跟在她的身后进了浮云的房间。
那个晚上,浮云将鹿临溪这个名字写了许多遍。
她的字歪歪扭扭的,一笔一划却都无比认真。
鹿临溪不禁想,这一次她和浮云算是真正认识了。
至少,浮云回到天界以后,应该不会将她当做云杪了。
会真心将她当做鹿临溪来看待的人,终于不再只有谢无舟一个了。
那天夜里,鹿临溪很是安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着谢无舟与自己一起,蹦蹦跶跶冲上甲板,看了一轮海上的日出。
日出和日落其实很像,但能迎来白昼的,总是更有生机的。
她问谢无舟更喜欢哪一个,谢无舟只是轻声笑了笑,说喜欢比较吵的那一个。
她稍稍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有被骂到,却又不知为何,心里没有一丝不悦。
她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身后之人没有在看日出,只是在看脚边白白胖胖的那只大鹅。
“你能不能看点好的!”她龇牙咧嘴地扑扇着翅膀跑到一旁,却再止不住心间的欢喜。
从前她总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了,不但有个特别难搞的反派,还有好多怨气,以及一个等待复生的天魔。
而她只是一只鹅,对这片天地而言太过渺小,每天吃饱喝足猛猛偷闲积攒下来的力气,好像也就只够应付眼前需要面对的各种芝麻大小的麻烦。
但她现在愈发喜欢这个世界了。
这里的星空很美,月色很美,日出日落也都很美。
最重要的是,那个本该与她无关的故事里,第一次写入了她的名字。
她好像从那一刻起,真正融入了这个曾经让她想要逃离的世界。
她很久没有那么开心过了,开心到和未离坐在一起,都能随口聊上几句且不觉得头大了。
在未离的指引之下,商船顺着东南方一路航行,终于在出海的第二十四天远远望见了一座海上孤岛。
分明不是雾天,孤岛却被雾气笼罩着,船老大扯着嗓子把大家叫上了甲板,望向远方的眼里满是震惊之色。
“海上还真有仙岛啊!”他感慨着,话语中有藏不住的激动与向往,一旁的船员脸上也满是喜悦和兴奋。
未离见了,半点面子都不给地淡淡说了一句:“无启国可不欢迎外人,你们的雇主有能力自保,或可上岛一观。至于你们,肉体凡胎,想活命的话,还是在岛外乖乖等着吧。”
她这话说得数人面面相觑,半天没敢吱上一声。
商船靠岸之时,鹿临溪担心会在岛上耽搁好几日,急匆匆地提醒着谢无舟把花盆端在了手里。
沈遗墨于船上设下一道结界,嘱咐着船上凡人不要轻易离开此处。
船老大点头应着,抢在四人下船之前叮嘱了一句:“船上的干粮撑不过三十日了,回去少说也要二十日,要是不能上岛补给,我们最多只能在此停留五日。”
“明白。”沈遗墨应着,从船舱内把浮云背了出来。
半个月前还能下床的浮云,此刻已经没了走动的力气。
她伏在沈遗墨的背上,没走几步便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发问:“我沉不沉啊?”
“不沉,你很轻。”
“我最近都没怎么动过,除了吃就是睡,真的很轻吗?”浮云不太相信的样子。
“嗯。”
“等走远一点,船上的人看不见了,我就变回原形吧,那样不会累着你……”
“不用的。”
“要的!”浮云执拗地说着。
所以没过多久,她便变回了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模样。
她缩在沈遗墨的怀里,一双豆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岛上的一切,没了那灰白的唇色,看上去都健康了不少。
鹿临溪追在沈遗墨的左右,时不时仰着脑袋和浮云聊上几句。
两只鹅一个在人怀里,一个走在地上,为了聊天,都把自个儿脖子伸得长长的。
其实她也不想走路,她也想有人抱一下,但是谢无舟手里有无相草了,她倒也不必和一盆自己亲手种的小花争那个宠。
一路上,未离都走在最前头,嘴里反复叨念着:“这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我不保证我的族人会怎么对待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的交易,就算我的族人要杀你们,你们也得先抽空把我杀了哦!”
“必须的必须的!”鹿临溪眼都不眨一下地胡乱应着。
没走多会儿,他们看见了一个人。
准确说,那是一个死人。
或者应该说得再准确一点,那是一个“死”了的无启人。
他没有呼吸了,整个人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完全就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模样。
浮云不由诧异:“这,这是……饿死的?”
“哦,懒得吃饭,所以饿死了。”未离淡淡说道,“他在这附近很久了,每次都是饿死的,死后尸体会被野兽拖走啃食,不过差不多就在这附近,去不到太远的地方。”
她说着,还感慨了一句:“他这次还挺新鲜的,先前每次遇见他,都已经烂了好一阵了。”
鹿临溪:“甚至还是熟人啊……”
未离:“说不上熟,无启国里谁和谁都没有关系。我在此处待了很久,和族人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未必有和你们认识几天说得多。”
浮云:“……不会憋死吗?”
“憋死?”未离眸光一亮,似是觉得这种死法十分新奇,“无启人怎么死的都有,憋死的还真没见过,那是一种什么死法?一般都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大概很难和你解释这个问题……”鹿临溪无语道。
“没事,这种死法我记下了。”未离无所谓道,“如果你们骗了我,我会找机会学来试试的。”
真是美丽的精神状态啊。
鹿临溪看了看未离,又看了看地上骨瘦如柴的“尸体”,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快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这才刚上岛,就有“死”人躺半道上了……
也不知无启国内会是怎样一种民风。
第73章
未离说,再往岛内走一阵,就能看见城门,大多数无启人都活在城里。
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奇怪,不是住在那里,只是活在那里。
但是只要考虑到这里本来就是个十分奇怪的地方,这样的说法也就变得合理了很多。
这一路越是往岛内靠近,看见的活人也就越多。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沿途活人越多,鹿临溪便越能感觉到一阵沉得吓人的死气。
这里的人没有一点生命力。
他们只是姿势随意地躺在地上,或是靠着山石与树木,两眼分外空洞地坐着。
偶有一两个人是站着的,也都像丢了魂似的,没有半点活人的模样。
哪怕看见了全然陌生的外人,也只是很平静地看上一眼,很快便会收回目光。
从午时走到黄昏,鹿临溪终于望见了未离口中的那座城。
城楼不高,也已残破不堪。
门额上的刻字已不知被岁月模糊了多久,让人无法看清这座城的名字,但那隐约可见的轮廓看上去并不像无启二字。
未离站在城门之下,指着城门说道:“到了,这里就是无启国。”
鹿临溪仰着脖子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了一句:“这里?国?”
未离:“嗯。”
这不就是一座城吗?
城楼又矮又破,光是站在外头,都能感觉到里头的破败。
“这也能叫国啊?”
“嗯。”
鹿临溪小小无语了一下。
算了,人家住在这里,平日里与世隔绝的,想怎么自称都是他们的自由。
这地方怪异得很,倒也不差这一处。
“你们不是来找东西的吗?”未离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把跟了自己一路的人与鹅都扫了一遍,淡淡说道,“不灭之法,仙宝法器,你们觉得这里有,就进去找找看吧。”
她说罢,转身向城中走去。
鹿临溪站在原地呆愣了片刻,见沈遗墨抱着浮云跟在了未离身后,便也连忙追了上去。
进城以后,沿途的人比外头多了一些。
可能见到的人越多,那种让人不适的死气也就愈发浓烈。
这里看上去太颓败了,外头的城墙是残破的,里头的街巷也是残破的,也不知多久没人清扫修缮过了,像什么末日遗迹似的,半点不像能住人的地方。
可这城里确实有不少人,无论男女都长得十分年轻,只是看上去的状态真不比城外遇见的好上多少。
有人抱着双膝,左右摇晃地看着太阳。
有人漫无目的地走动着,像是没了神魂的行尸走肉。
偶尔遇上一两个看上去有活干的,那干活的效率都低得令人咋舌,动一下就要发呆好久,比她当年上班还摸一百倍。
这些人大多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双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他们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痛苦,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看上去十分瘆人的麻木。
他们好像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求生,也不用求死,每天只需要守着日升月落,把时间消磨过去就好。
他们甚至对来路不明的外来者都做到了绝对的视若无睹。
未离有一点说得没错,在这个地方真的谁和谁都没有关系。
这里虽然有人居住,但却像是一座被丧尸彻底侵占了的死城,处处都是行尸走肉。
不过这些“行尸走肉”不会主动攻击人,他们只会在人路过的时候,用一种没有一丝感情的目光,十分漠然地扫上一眼,然后再默默挪开。
可就是那一眼,总能看得人头皮发麻。
分明还未沉落的夕阳余温仍在,鹿临溪却在这地方走得有些浑身发凉了。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她不禁去想,这些无启人哪怕忽然全都站起来和他们打上一架,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瘆得慌。
所以这些家伙不是不欢迎外人的吗?
怎么他们都来这么半天了,完全没有人出来管一下啊?
鹿临溪这般想着,忍不住追在未离身后问道:“你不是说无启国不欢迎外人吗?这一路也不见谁驱逐我们啊……”
“随口说的。”未离淡淡说道,“我们无启人不会死,出手一向没轻没重,我不清楚他们对外人的态度,你们外头的人又都惜命,没能力的自是留在船上比较好。”
说得也是,要不这么说,那些人估计真会跟上来。
他们要是跟了上来,八成是要被这些奇怪的无启人吓坏了。
所以这里就没个正常人吗?
其实也不需要太正常,脑回路清奇点也没事,能代表无启国出来沟通一下就行。
鹿临溪这般想着,仰着脑袋向未离问道:“你们这里有国王吗?”
未离摇了摇头:“没有。”
鹿临溪:“那一般都是谁管事啊?”
未离:“没人管事。”
“那你们的规矩谁定的?”鹿临溪不由诧异,“你不是说,无启人不能出岛,想出岛就会受到阻止吗?这种规矩,总要先有人定下,才会有人遵守吧?”
未离稍稍愣了一下,似是认真想了一会儿,结果却只是再一次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但是规矩一直都在,在每个族人的心里。”
沈遗墨:“在心里?”
未离点了点头:“嗯,就像本能一样。”
沈遗墨不由皱了皱眉,心底的警惕与不安再也遮掩不住分毫:“未离姑娘,请恕在下没听明白你这话的意思,敢问什么叫做‘就像本能一样’?”
“本能就是本能啊,这很难理解吗?看见一件事情发生,不需要任何思考,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就是本能。”未离说着,俯下身来,随手捡起一块石头。
她稍稍掂量了一下石头的重量,忽然像丢暗器似的,转身朝着不远处躺在地上发呆的一人身上掷去。
那人回过神来,身上护体灵光闪起,石头被弹至一旁,直直穿透了旁侧的墙壁。
那一瞬的动静把鹿临溪吓了一跳,整只鹅都下意识往谢无舟身后缩了缩。
她本以为要打起来了,那人竟只是淡淡看了未离一眼,目光连带着扫过未离身旁之人,数秒沉默后又缓缓恢复了先前那种发呆的状态。
墙壁上的洞口仍在,可遭受了“偷袭”的家伙已经跟个没事人似的躺平了。
“这就是本能。”未离说着,再次走在了前方,“在这里,每个人的本能都不一样,像这种保护自己的本能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但是阻止族人离岛是谁都有的本能,只要看见了,就一定会出手的。”
“这里的人都会法术?”
“是啊,你可别看他们现在这副模样,认真起来可不能轻视。”
“这跟烂泥似的,真能认真起来啊?”鹿临溪不由诧异。
“当然了,拦我出岛时就很认真。”未离认真说道,“你们该庆幸的,我的族人对你们没有敌意,他们眼里只有要害,从来不留一丝余地。”
“这么狠……”
“毕竟这样最方便,手下留情很麻烦的,反正大家都不会死,何不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呢?”
鹿临溪一时噎住。
用直击要害的方式解决问题,那还真是简单又粗暴呢……
真的很难想象,未离是从这种地方逃出去的。
和这些行尸走肉比起来,未离完全就是一个正常人了。
所以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什么无启国,不过是空有一座旧城,不见热闹的街市也就算了,供人居住的房屋都是破破烂烂的,感觉遮风挡雨都不好使。
原本以为到了无启国之后多少要住上几日呢,可看眼下这破败的模样,怕是连住的地方都不好找了。
无启人就在这种地方生活?
他们一个个都摆成这样了,会有人耕种畜牧或是打猎吗?
要是没有,他们平时吃什么啊?
鹿临溪正在心底纳闷呢,扭头便见一个比鬼还憔悴的人从破烂的屋子里爬了出来,有气无力地趴在门外吃起了土。
额……
真就吃土啊?还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这也太就近取材了吧!!!
鹿临溪:“那个人,他,他在吃土?这是可以消化的吗……”
未离:“无启人都吃这个。”
鹿临溪:“……”
沈遗墨不禁停下了脚步,沉声说道:“这里很不对劲。”
这不废话吗!
这么肉眼可见的事情,终于让他发现了呢!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按捺住了阴阳怪气的冲动,只是仰着脑袋,把心中忧虑说了出来:“我们一定是猜错了,这个地方看上去就很邪门,就算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器,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想用它救命,怕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浮云听傻了眼,张着嘴巴呆愣了半天,忍不住缩着脖子说了一句:“要不……我们回去吧……”
沈遗墨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向谢无舟问了一句:“谢兄可否把浮云带回船上,替我照顾几日?”
鹿临溪:“啊?”
谢无舟:“沈兄这是何意?”
浮云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诧异,她望着沈遗墨,轻声问道:“不一起吗?”
“你们看这些人,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毫不在意。”沈遗墨皱眉道,“可不允许任何人离岛的规矩在他们心里,甚至对他们而言是种本能,哪怕已经失去了正常活着的力气,他们也会阻止每一个想要逃离的族人……这像不像被人操纵的傀儡?”
浮云:“……”
未离:“这怎么可能啊?”
“你们无启人生死皆如大梦一场,就连自己如何来到世上都记不住了,却偏记得那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规矩。”沈遗墨说着,望着未离神色凝重地问道,“若不是受人影响,为人操纵,还能是什么?”
未离愣了一下,半天没能答得上话。
鹿临溪抬头看了谢无舟一眼,以眼神无声询问着他的看法,见他微微颔首,一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遗墨:“这里像是被某种力量笼罩住了,这里的人经年累月受着那股力量的影响,魂魄怕是早已不再完整……”
他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失去了思考能力,失去了对生的欲望、死的恐惧,以及对情绪的感知能力。
他们甚至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这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除去被人操纵的傀儡,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吗?
“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有人留下这种力量将那么多人困在此处,必定有所图谋,若是放任不管,日后不知会孕育出什么东西……”
沈遗墨话到此处,目光坚毅了许多。
就算他脱离了玄云门,如今不再是仙门中人,也仍旧无法对这等危害人间的邪诡之事视而不见。
无论如何,他都得留下来把这件事情弄清楚。
可浮云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希望她回到船上,那里有他设下的结界,会比岛上安全许多。
浮云闻言,耷拉着脑袋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让我回去做什么呢?”
“我……”
“就算回到船上,被你的结界护着,我又有几天可活?”
“浮云……”
“我不要回去,也不要谁留下来照顾我。”浮云说着,眼里泛起了一丝泪光。
她看了看鹿临溪,又看了看谢无舟,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沈遗墨身上:“从前不管遇上什么,我们大家都是一起的。”
“可是……”
浮云打断了沈遗墨的顾虑,十分认真地说道:“你是不是嫌我拖后腿啊?我现在可比以前厉害哦,别忘了,我身体里有小溪说的神力呢!”
“浮云!”鹿临溪不自觉上前两步,张开的嘴似是想要相劝几句,却发现再多道理到了嘴边,都敌不过浮云眼中那一丝期盼。
“小溪不会骗我的,对不对?”浮云笑着问道,“我不怕危险的,我离开的那一天,一定是带着记忆回去天上了。”
“……”
“你们都看开一点嘛,真没必要这么在意的。”浮云说着,伸长了脖子,似是想要碰触地上那只大鹅,发现够不着,便又乖乖缩了回去,轻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从出海的第一天起,我就没觉得自己还有救……”
她说,她就是一个时日无多的人,最后一程怎么走都没有区别的。
可偏偏,曾经以为失去了的回来了,以为注定残缺的心又一次满了起来。
这最后一程,是大家一起送她的,她好开心也好难过。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这么好的日子,偏偏是在走向离别呢?
她失去过小溪,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她好害怕自己也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一直陪着她的人也会承受相似的痛苦。
她是真不希望有谁看着她的尸体在那哭啊,别哭得像那个晚上的她一样,她都听不到了,要怎么去安慰呢?
所以她曾经想过,要不然自己悄悄离开好了。
只要她不在了,大家就不用再这样辛苦地追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漂泊在这无边无际的海上了。
大海那么广阔,夜色那么深,她就偷偷去海里看一看,应该没人会发现的。
她就偷偷看一会儿,吹一吹平日里大家不准她吹的海风,碰一碰平日里看都看不到一眼的海水。
然后,她就不回来了。
她消失在海里,大家就都可以回去了。
可她就是舍不得啊,哪怕知道剩下的日子就那么一点了,还是舍不得和大家相处的每一个日夜。
她差一点都要讨厌自己了,每天都那么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害得所有人都担心她,每天什么都不做,就为了照顾她一个。
她这辈子就没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过。
如果这座岛上真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力量,或是藏了什么不得不除去的隐患,她就不会觉得自己那么没用了。
因为大家是为了救她才来到这里的。
要是这里的人能够得到拯救,要是笼罩着此处的危险力量能被清除干净,往后再不会孕育出更可怕的东西。
那她也算立大功了呀。
她是一只没什么志向的小鹅妖,她就希望自己稍微有用一点点。
其实啊,这辈子最让她感到开心的,就是那段与大家并肩面对各种困难的日子。
如果注定要离别,她真的不想安安静静长眠在床榻上。
她想用自己仅剩的力量,再和大家最后并肩一次。
浮云的声音很轻,是期盼,是请求,更是她心底深藏的苦痛,让人无法拒绝。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最终打破了这份静默的是一旁那个完全不在状态的无启人。
未离:“她都要死了,你们还不顺着她一点?”
鹿临溪:“……你不会说话可以安静一些!”
未离:“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生命的意义!”
鹿临溪:“什么鬼!”
未离十分倔强地把话说了下去:“你们难道看不到吗?就是那种,那种……特别神奇的,只会出现在你们外头这些人身上的,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非要蚍蜉撼树的勇气!”
浮云:“……”
鹿临溪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上羽毛都气得竖了起来:“你,你你……你再骂!”
“我没有骂啊,我是在感叹。”未离认真道,“有人曾经和我说过,人之所以能够迸发出这样的勇气,是因为生命短暂,既经不起过多的浪费,又不至于重过所有的一切——如果人能找到比生命更重的东西,死亡就会赋予生命全新的意义。”
“虽然我听不太懂她刚才那一番话,但她一定是找到比生命更重的东西了。”她说着,非常少见地替人着急了起来,“你们这样拦着她,她就要失去她所追寻的意义了!”
鹿临溪张了张嘴,似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这个根本死不了的无启人,为什么总是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总能说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还让人不知道怎么反驳……
无法反驳,是因为未离说得没有错。
她一心为浮云好,沈遗墨也一心为浮云好,可他们都没有问过浮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次,没人再劝浮云任何,沉默也成为了一种应允。
当一声叹气过后,沈遗墨看向未离,沉声问道:“未离姑娘,关于无启,你还记得多少,能不能都告诉我们?”
未离:“你这么问,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的记忆又多又乱的。”
沈遗墨:“这里除你以外,还有看上去特殊一点的人吗?”
未离回忆了一下,摇了摇头。
沈遗墨:“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第一次生出想要离开这里的念头,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在什么时候?”
未离皱了皱眉,非常努力地回想起来,最后却还是只能摇了摇头。
“无启的每一次‘死亡’都伴随着一次长眠,每次醒来也都伴随着一次淡忘,那些会被忘记的东西于我们而言不分轻重,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实在是记不清……”
沈遗墨似还想问点什么,可话都还没开口,便见一道红色灵光瞬间笼罩了未离的全身。
鹿临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其实她都不用看,就知道这只能是谢无舟干的,他一定是看不下去了,准备直接读取记忆了。
这种行为虽然很不道德,但大多时候也是真的很管用。
浮云一下紧张地伸长了脖子,沈遗墨也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拦。
鹿临溪拍拍翅膀,一下拦在了他面前:“别紧张,小场面!”
沈遗墨:“这……”
“现在就要杀我了吗?”未离不禁瞪大了双眼,眼底似是闪过了一丝失落。
那份失落太明显,鹿临溪一时不由愣了一下。
想不到天天嚷嚷着想死的无启人,竟然也会有不想死的时候!
“不杀你,闭眼。”谢无舟淡淡说道。
“哦!”未离应着,安心闭上了眼。
读取别人记忆这种事情,谢无舟一直挺专业的。
先前无论是在云县还是陆城,他都有很轻易地找到最关键的信息。
虽说无启人活得非常久,记忆可能会比寻常人多那么亿点点,但这对他而言应该算不上什么难事。
毕竟他此刻也就用上了一只手,另一只手还能继续端着她养的花花草草呢。
鹿临溪如此想着,很是安心地在一旁蹲了下来。
这记忆读取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更久一些,久得一旁原本十分紧张的沈遗墨都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
鹿临溪快步跑到他的身旁,与他怀中的浮云玩闹了起来。
天边的晚霞渐渐消散,天色一点一点暗沉下来。
鹿临溪忍不住向着天空伸长脖子,张大嘴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未离脸上满是痛苦,嘴角已有鲜血溢出。
谢无舟一时蹙起了眉,端花的手忽然运起灵力,将那小小的花盆稳稳送到了鹿临溪的身旁。
“怎么回事啊!”鹿临溪不禁问道,“你看到什么了吗?!”
谢无舟:“封印。”
鹿临溪:“啊?”
什么封印?封印啥了?!
鹿临溪还想问点什么,忽见谢无舟双手结下一印,瞬间打入未离体内。
只那一瞬,灵光大盛,天地之间似只剩下了一片如焰般夺目的红。
所有无启人的目光都在那一刻向此处聚来。
至不至于啊?!这么大动静!!
第74章
在鹿临溪印象里,谢无舟少有需要结印施法的时候。
使用灵力于他而言易如反掌,如果不是遇上特别麻烦的事,他肯抬抬手都已经很给面子了,根本不会需要结印。
他都认真到这个地步了,看来这个住了一堆怪人的怪岛上,果然藏了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的东西。
如果垃圾作者没有砍纲烂尾,这里怕不是非常后期的剧情了!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回头只见沈遗墨与浮云皆已愣了心神。
沈遗墨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尽管他早已知晓谢无舟有所隐藏,却还是被眼前这几乎照彻天地的红光惊得失了神。
鹿临溪不由心头一紧。
她不知那一刻沈遗墨在想什么,却能从他眼底看出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知道,沈遗墨看得出来,如此强大的力量定能抵御玉山之上那个差点夺取所有人性命的大阵。
那时谢无舟分明在场,却并未出手阻止,只是冷眼旁观着任由一切发生。
光是这一点,便足以摧毁一个人心底所有的信任。
可她甚至来不及去担忧这个,便见未离身上散发出了如烟似雾般暗红的怨气。
不止是未离,周围每一个无启人身上都散发出了怨气。
那些呆坐着的、躺着的,又或是在地上爬的,都似收到了某种讯号一般,缓缓站了起来,用那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朝着“外来者”静静望去。
与此同时,那似被红光灼烧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隙。
只在一瞬之间,缝隙便如花树一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天仿佛快要裂开了,暗红的怨气自缝隙之外溢了进来,似要一点一点将其撑开。
下一秒,那片暗红的花树轰然炸开,整片天空都如玻璃般碎成了千片万片,又化作点点星光,于空缓缓消散。
直到此时,鹿临溪才发现裂开的不是天空,而是一个笼罩着整座孤岛的障眼结界。
结界彻底崩塌的那一刻,原本清净的那片天地,竟都为无边无际的怨气笼罩。
怨气暗沉而又浓稠,好似干涸的血色,压抑得仿佛记忆中那个绝望的无光之地。
望着这片天空,鹿临溪只觉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浮云:“小心!”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鹿临溪甚至来不及回过神来,便见一道灵光劈碎了携着怨气向她袭来的攻击。
是周围的无启人向他们发起了攻击,浮云为了保护她,又一次动用了神力……
鹿临溪甚至来不及思考,便见数道灵光向自己再次袭来。
她下意识扑扇着翅膀逃到沈遗墨身后。
正如未离所说,这些烂泥似的家伙一旦认真起来,还真是直击要害,一个个修为还都不低,沈遗墨应付起来多少有些吃力了。
鹿临溪躲在后头慌乱了数秒,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也是有法力的,一时间连忙生疏而又自信地撑起了一个结界,将那些无启人的术法尽数阻绝在外。
浮云不由看呆了眼:“小溪好厉害啊!”
忽然被夸,鹿临溪忍不住傻乐了一下——她就说她很厉害嘛!
就在此时,谢无舟忽然收起了那漫天的灵光,飞身至众人身前,指尖只于鹿临溪头顶轻轻一点,便打断了她的施法。
刚撑起的结界瞬间消散如烟,鹿临溪一时气堵:“你……”
下一秒,只见一阵红光自他脚下泛起,忽如火浪一般向四周涌去,只一瞬便让那些无启人躺得横七竖八。
相识那么久,鹿临溪还是第一次见谢无舟出手那么爽快。
他这一下直接把浮云和沈遗墨都干沉默了。
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俩人此刻心底一定在想——你有这本事,天天跟我们身旁装啥呢!
大鹅正走神呢,忽被拍了一下脑门,眼神瞬间清澈了许多。
她忍不住仰头不悦地嚷嚷了一声:“你干嘛啊!”
谢无舟低眉看了鹿临溪一眼,淡淡说道:“你须少用灵力。”
鹿临溪愣了一下,连忙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私自下凡,要是使用灵力引起了天界的注意,就算谢无舟能护得住她,也一定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可刚才那个情况很紧急啊,周围的无启人全都疯了,沈遗墨怀里还抱着浮云呢,他如今不过是个凡人,一只手要护两只鹅很辛苦的,她有法力却不出手真的很不厚道。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身旁还有一个无启人呢!
她下意识朝未离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那姑娘半跪在地,浑身皆被怨气萦绕。
那些怨气似乎让她很痛苦,但她并没有像其他无启人那样向他们发难,只是咬牙强忍着那样的痛苦。
红色灵光又一次笼罩她的全身,怨气一寸一寸让灵光压了下去,她才缓缓舒开了眉心。
鹿临溪:“她怎么样了?”
谢无舟:“死不了。”
那确实是死不了,非但未离死不了,周围躺了一地的无启人也死不了。
但她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气,换了种方式问道:“那你在她记忆里看到什么了?她身体里的封印是什么人设下的?你不是在探查她的记忆吗?这里的障眼结界怎么忽然碎掉了?”
是的没错,她心中的问号就是有那么多!
谢无舟:“说来话长。”
鹿临溪:“那你长话短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谢无舟说着,左手一抬,便将地上倒着的花盆收回了手中。
“我的花!”鹿临溪不由心惊,连忙扑扇着翅膀高跳起来看了一眼,见它没出什么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怎么就把花忘了呢?
没几天就开了,可不能功亏一篑啊!
等,等一下……
刚才谢无舟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世上除去尸山,还有这家伙不敢随便说话的地方?
鹿临溪不禁问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谢无舟皱了皱眉,身上忽然散发了一阵夹杂着血色的黑雾,只一瞬便又被他压了下去。
尽管如此,她还是吓了一跳,抬眼之时,心底满是担忧:“谢无舟,你怎么了?”
“……没事。”谢无舟说着,回身看了沈遗墨一眼,“得先离开这里。”
沈遗墨略有迟疑,似是想要质问点什么,可最后却也只是问了一句:“你当真无事?”
“嗯。”谢无舟应着,转身便走。
鹿临溪连忙追上前去,执拗地追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你身上那是什么!”
“……”
“是不是天魔?”
谢无舟皱眉望着她,并没有回答任何,可沉默却已证明了所有。
“之前不是一直没事吗?”鹿临溪的声音止不住地有些颤抖,“怎么忽然就压制不住了呢?”
“压制得住。”
谢无舟语气淡淡的,鹿临溪却是难以安心。
早在还未逃离尸山之时,谢无舟就曾为天魔所扰,她是亲眼见过的,那时他身上不曾出现过这种情况。
天魔残魂对谢无舟的影响一定是加深了,深到哪怕他没有受伤,也能短暂脱离他的控制了。
怎么会这样……
这个地方,难道和天魔有什么关系吗?
未离的体内,到底藏了怎样的封印,这座孤岛又为何会被怨气彻底笼罩?
鹿临溪几近失神地望着谢无舟,似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不是逞强,而是实话。
“小溪……你怎么了?”浮云不由轻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天魔?是你之前故事里说的那个吗?”
“相传天魔因世间怨气而生,古神之力亦不可敌。”沈遗墨面色凝重,皱眉问道,“谢兄怎会与它有所牵连?”
谢无舟深吸一口长气,不禁闭上了眼。
他怎会与天魔有所牵连?
这个问题从沈遗墨口中问出,或多或少显得有些讽刺了。
鹿临溪忙往沈遗墨腿上甩了一翅膀,抬头之时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追问。
沈遗墨一时噤了声,眼底的疑惑却是深了许多。
“他在我的记忆里,看见了天魔魔骨……”未离轻声说着,手撑着地面,努力站了起来。
鹿临溪心间一颤,不由向她望去。
未离缓步向着他们走来,脚下步子有些虚浮。
她说,她想起来了。
浑浑噩噩活了那么久,她终于想起了那早被遗忘的过往。
很久以前,人间天灾不断,又经王朝更替,一时怨气横生,引得天魔降世。
天魔欲率魔族一统三界,却于半途为天界所阻。
那时天界仍有三大古神坐镇,天魔并无十足把握与之相抗。
眼看大战在即,天魔为求万无一失,暗中取下魔骨,将半缕命魂藏入其中。
如此一来,只要魔骨不毁,他的魂魄便永远不会消散。
天魔信不过这世间任何一人,为求万无一失,他择了一座孤岛,将岛上之人尽数制成了半生半死的傀儡。
这些傀儡会继续“生活”在这里,也会替他驱逐每一个妄图靠近魔骨之人。
人类寿数苦短,为了这份守护长长久久,天魔赋予了这些傀儡不老不灭的肉身,并将他们的魂魄牢牢囚于肉身之中。
非但如此,他还在每一个傀儡身上都留下了一道封印。
这道封印会锁住他们的记忆,这样纵使有外人到来,也无从得知此地到底藏了什么。
那些封印彼此相连,形成一个障眼结界,笼罩着整座孤岛。
持有封印之人数以千计,无论哪一道受到攻击,其余傀儡身上的封印之力都会立即向它流去。
除非有人能够一举破除全部封印,否则绝对不可能单从一个傀儡身上得到真相。
无启人确实都“死”了,早在被制成傀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
可她不知为何,自己就是“活”了过来,在那漫长而浑噩的生死之间,从第一次无比简单的思考中“活”了过来。
原来他们不叫无启,他们也并非注定无始无末。
只是天魔,天魔害了他们太久……
她想,既然她可以重新“活”过来,那么其他人或许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活”过来……
鹿临溪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怪,难怪天火焚烧三百多年都无法烧尽天魔残魂。
原来天魔早已将命魂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藏在了别的地方……竟还是以那么残忍的方式。
未离:“我知道魔骨在哪里!”
浮云愣了一下,有些茫然,却又十分认真地问道:“那我们是不是只要找到魔骨,再想办法把它毁掉就好了?”
沈遗墨:“……或可一试。”
鹿临溪闻言,不由心头一紧。
她抬眼向谢无舟望去,只见他神色凝重,目光似有几分躲闪。
“不,不……”她连忙说道,“要想杀死天魔,绝不是毁了魔骨那么简单!”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谢无舟体内囚困着天魔另一半的残魂,他不能再靠近魔骨了。
岛上封印解除的那一刻,他已经受到了天魔的影响,要是再去接近魔骨,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事情。
“魔骨中只有一半命魂,只要另外一半命魂不灭,它也不可能消散的。”鹿临溪赶忙说道,“要想彻底杀掉天魔,必须让它的命魂合二为一,我们现在不能轻易去取魔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
“那也不能将它留在此处,至少要带走封印吧?”未离皱眉道,“如今岛上结界已散,若不将它封印起来,天地间的怨气都会向此处缓缓聚集而来,怨气会渐渐侵蚀这里所有人的。”
“这些人拥有不死不灭之身,若被怨气侵蚀,恐会变成难以应对的魔物……到时再想杀掉他们,就只能摧其魂魄了。”沈遗墨说着,似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们得把它带走,想办法封印起来。”
“不可以!”鹿临溪下意识张开翅膀,拦在了沈遗墨身前。
浮云不由诧异:“小溪,你这是怎么了?”
鹿临溪:“我,我……”
她这是怎么了?她好像忽然乱了心神……
如果这是作者曾经写下的大纲,那么这段剧情意味着什么呢?
主角寻到魔骨了,当年天魔残魂不灭的真相终于揭开。
此时再想应对天魔就很简单了,只需促使两半命魂相融,趁天魔并未恢复全盛状态之时直接将其斩杀。
可是……
另一半命魂在谢无舟的体内。
无论是天界最初的计划,还是寻到魔骨后出现的转机,他都是那个注定要被牺牲的容器。
浮云就快要回到天界了。
她会想起一切,会发现自己身旁的“同伴”到底是何身份。
就算她能顾念一丝旧日之谊,那么曾在凡间寻到天魔魔骨这种事,她也是一定会禀报天帝的。
旁人不知谢无舟身上封印着天魔残魂,但天帝是知道的,若他得知此事真相,整个天界必定有所行动。
真到了那一刻,主角和反派就彻底站在对立面了。
到时她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来,她不敢去想。
“小溪,你在顾虑什么?”浮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能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一起想想法子呢?”
不管什么顾虑都能说出来吗?
把心中的顾虑说出来,这看似无解的一切,就能得到解决吗?
鹿临溪茫然地望着谢无舟,似是想要从他眼中找到一个答案。
可他也只是低头看着她,静静的,没有半分言语,仿佛是在等待一个审判。
那个曾经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的家伙,早在决定与她同路的那一刻,把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了她。
这要她怎么选?
他就不能自己再选一次吗?
背叛她也好,能不能自私一点,想个法子,把眼下这一关度过去。
他一定可以做到的啊……
浮云:“小溪?”
鹿临溪:“……”
浮云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向她问道:“你是害怕相信我们吗?”
忽然之间,似有什么于心间轻轻撞了一下。
鹿临溪缓缓垂下脑袋,心乱得不知如何应答。
“小溪,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因为我信你,信你就算瞒我再多,也是不会害我的。”
“……”
“只是小溪,我把我的信任给你了,你能不能也信一信我们,相信一下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伤害你呢?”
“……”
哪怕这件事情与天魔相关,与他们必定要守护的苍生有关,也是可以得到让步的吗?
也许,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她能自私一点,如果她能狠毒一点……
那确实是有第二个办法的。
鹿临溪沉默许久,深深呼出了一口长气。
她又一次抬起头来,望着沈遗墨认真说道:“我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和浮云说的话你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你到底信了几句,但我现在可以向你证明,我没有说谎。”
鹿临溪说着,闭上双眼,催动灵力,笼罩了自己的全身。
柔白灵光缓缓散去的那一刻,她已经重新幻化人形。
下一秒,她指尖灵光一闪,一朵朵灵花于众人脚下悄然绽放。
这是一只鹅妖绝对无法拥有的力量,她相信这已足够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小溪……”
“我不希望你们靠近那块魔骨,是因为我比谁都清楚,天魔残魂并不是谁都可以封印的。”鹿临溪说着,深吸了一口长气,神色凝重地把话说了下去,“七千年前,天魔战死,天界降下天火焚烧古战场三百余年,却始终没能燃尽天魔残魂,最后还是寻了一个世间罕有的‘容器’,才成功将它暂时封印了起来。”
鹿临溪话到此处,望着沈遗墨轻声问道:“你可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容器?”
沈遗墨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疑惑,似是想不通鹿临溪为何如此刻意地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一个神族。”鹿临溪说着,不由冷笑一声,“一个体质十分特殊,特殊到万中无一的神族。”
沈遗墨:“活体容器?”
鹿临溪:“没错!”
沈遗墨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剑。
“你们不是问我顾虑什么吗?”鹿临溪说着,转身走到了谢无舟的身旁,凝视着他的双眸,沉声说道,“那个容器,此刻就在你们面前啊……”
“刚才他还受到了天魔的影响。”鹿临溪咬了咬唇,回头望向沈遗墨和浮云,轻声问道,“现在你们要去取那魔骨,要是魔骨中那半缕残魂趁机入了他的身体,你们要他怎么办?”
“就算你们不在乎他的死活,天魔残魂一旦相融,天魔就会在他体内复生,你们难道有办法阻止吗?”
鹿临溪话到此处,沈遗墨与浮云皆已惊得说不出话。
那一刻,她似听见谢无舟轻叹了一声。
她抬眼向他望去,坚定而又轻声地向他说了一句:“我说过的,我会保护你。”
“那这魔骨就放这儿不管了吗?”未离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漫天的怨气,止不住低声喃喃道,“这里会被毁掉的……”
“这里会不会被毁掉,我不知道,也没有那么在乎。”
“……”
“谢无舟不能再靠近魔骨了,不管你们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带他离开的。”鹿临溪说着,又一次将目光望向了沈遗墨,“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世上除他以外,还有一人能以肉身囚困天魔残魂……”
鹿临溪:“沈遗墨,那个人就是你。”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除却每个人眼底的难以置信,她还感受到了谢无舟诧异的目光。
她想,她过去为了改变主线,真的十分努力,努力得像极了一个什么破事都想管一管的烂好人。
谢无舟一定以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得又傻又天真,哪怕没有任何力量,也总是什么人都想要去救。
或许在他的眼里,像她这样善良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提出用肉身封印天魔残魂这种法子的。
可她就是提出来了。
哪怕这样浮云一定很难接受,哪怕这样受到伤害的会是自己本该保护的原文男主,哪怕这样真的自私得十分可怕——她也还是提出来了。
她才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呢……
她早就想问了,分明是两个人都能承担的命运,凭什么要全让一人承担?
既然天魔残魂不止一缕,那么数千年前两个孩童之间未曾有过的公平——
今时今日,总该迟来一次了吧?
第75章
她知道,当初之事,那个未被选择的孩子并不知情,从始至终他都是无辜的,不该承受旁观者的迁怒与谴责。
有资格向他讨要公平的,从来都只有当年被牺牲的那一个。
可是这份公平,谢无舟已经舍下了,他是为她舍下的,她总该替他讨回来。
如果另一半天魔残魂能被封入天界太子的体内,天帝心中必然有所顾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轻举妄动了。
只有这样,她才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去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变数。
既然这个故事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一个天魔,那么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将它从这世间彻底消除。
她都来到这里了,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那么多剧情了,她就不信这世上真没有两全的法子。
她看着沈遗墨,十分愧疚地看着他的眼睛。
沈遗墨到底不是天界的太子祈泽,他只是一个凡人,来这人间不足二十年。
这样的岁数,放在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不过就是一个未出社会的学生。
他本来活得好好的,一生坚守着心中的正义,未曾犯过什么大错,忽然之间有人告诉他,他并不只是一个凡人,他应该背负起一些听上去就很难背负的责任。
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选呢?
沈遗墨沉默了很久,鹿临溪这一番话对他而言遥远得没有一丝实感。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漫天怨气遮蔽了星月。
他仍有好多事情想不明白,从相识之初到并肩至今,他好像从来都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
他能够察觉到很多事情都是不对劲的,但他始终寻不到一个真相,也不知自己到底能去问谁。
哪怕此刻,有人告诉了他许多事情,他也仍旧觉得自己走在无论如何都拨不开的雾里。
他想把这一切想清楚、弄明白,可头顶愈发浓烈的怨气告诉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他已经稀里糊涂那么久了,怎么就不能再糊涂一次,像浮云那样选择相信一直并肩的朋友,等到日后再去慢慢理清一切呢?
沈遗墨闭上双眼,缓缓呼吸了几下,再次睁眼之时,目光已不再犹豫彷徨。
“我该怎么做。”他语气平静地问着。
他没有问这样做自己会怎么样,只是平静而又坚定地选择了相信。
鹿临溪鼻尖酸涩,愧疚与感激交织在心底,让她久久说不出只言片语。
她不知他该怎么做,所以只是微微抬头,看向了身旁的谢无舟。
他看着沈遗墨,似是若有所思。
那双忽明忽暗的眸子里,有她不忍窥见的困惑与茫然。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了那片无光之地里,从不觉得自己配得上任何的那个小傻瓜。
也许旁人的善意、信任或是理解,在他看来都是太过遥远的存在。
他难以理解沈遗墨此刻做出的选择,更不知道该要如何应对。
“他该怎么做,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鹿临溪说着,轻轻碰了碰谢无舟的手背。
他缓缓回过神来,沉声说道:“凡人之躯,无法承载天魔残魂,我可助你觉醒神力将其封印,代价是彻底舍了这副凡躯。”
沈遗墨:“也就是说,我会死。”
谢无舟:“不错。”
沈遗墨沉默数秒,缓缓点了点头:“也好。”
他低眉看向怀中大鹅之时,眼底流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意。
浮云望着他,眼底虽有不忍,却没有半分劝阻。
沈遗墨:“开始吧。”
红色灵光如涓流般流入他眉心的那一刻,鹿临溪不由得转身望向别处。
她忍不住去想,沈遗墨也许并不清楚天魔到底有多可怕,更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到底在为何人分担这一切。
可他回到天界之后总会想起一切的,那时的他又会如何看待今时今日,让他做下这种选择的她呢?
而那时的浮云,又会怎么看待此时此刻这个无比自私的她呢?
她一时想不出答案,只见那红色的灵光已从沈遗墨身上缓缓散去。
他转身看向未离,向她问道:“魔骨藏在何处?”
未离目光茫然地将眼前之人一一望过,她好像能够意识到这是一场分别,却没有她记忆中见过的那么声嘶力竭。
“跟我来吧。”她说着,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鹿临溪轻轻拉住了谢无舟的衣袖,无声地将他留在了原地。
她想,这就是选择。
浮云曾经问过她,如果自己选择陪沈遗墨留在玉山,是不是就会与她分开。
那时的她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面临这样的选择。
她选择留在谢无舟的身旁,沉默目送着浮云走向了与她截然不同的道路。
毅然行在前方的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一只大鹅伸长脖子向后静静望着,似在向身后之人做着最后的告别。
鹿临溪静静看着她,直到她们再也看不见彼此了,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我们走吧。”她轻声说着。
“去哪里?”谢无舟问。
“哪里都可以,先离这里远一点……你别再受到任何影响了。”鹿临溪说着,轻叹了一声。
她不喜欢这样的,她还是喜欢大家像朋友一样,每天一起吃吃喝喝的多好啊。
可是他们要回去了,这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
那个陪她偷过蛋、逃过生,一起追过日升月落,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问缘由也要永远站在她这边的鹅妖浮云要走了。
那个老实巴交,又直又闷,不长嘴到让她忍不住有些嫌弃,听不懂鹅叫还总想强行加入群聊的仙门弟子沈遗墨也要走了。
他们的凡尘一梦很短,总归是要回去原本的地方。
她是为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们回到天界以后,她又该去哪儿呢?
她只是个冒牌仙子,不属于天界,不能把谢无舟带去那里,也不习惯一日三餐的空气……
谢无舟会带她回魔界吗?
还有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魔界的伙食会很阴间吗?
要是不阴间的话,暂时待在魔界也是可以的,在魔界使用法术应该不会被天界发现,就算真发现了也不至于冲进谢无舟的地盘把她抓走。
到时她就可以慢慢研究这仙灵药体了,说不定真能种出什么可以在天魔复生时派上用场的仙药仙草呢。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被谢无舟伸手揽入怀中,脑中杂乱的思绪皆在那一瞬尽数断了。
她还是会为这种距离的肢体接触感到紧张,只是那一刻,她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有了一个能依靠的地方,让她安心了许多。
她不自觉把脸贴上了谢无舟的胸膛,静静倾听着那一下又一下跳动的心房。
他带她远离了怨气弥漫的天空,远离了那一座陌生的孤岛,远离了她心底的不舍与顾虑。
今夜星月都好,海面风平浪静。
身后发生了什么,她是不会知道了。
寻常人类是看不见怨气的,岛外停泊的商船察觉不了岛上的异变,他们五日之内暂时不会离开。
沈遗墨与浮云走后,未离还可以乘着那条船回到外头的世界。
这一次,寻回了过往的她,还会像从前那样一心寻死吗?
其实她想死没那么困难。
天魔自己都做不到不死不灭,又怎么可能给一群傀儡真正不灭的躯壳呢?
她只是没有遇上可以让她碎成渣渣,或是直接将她魂魄打散的人罢了。
关于要杀未离这件事,鹿临溪到底还是食言了。
不过她想,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因为有那么一刻,她在未离眼中看到了对“生”的期盼。
或许未离的生命仍旧无限,但她看过的一个又一个有限的生命,已将她寻找的‘意义’带给了她,只是她一直浑然不觉。
时隔二十几日,再次回到南城,他们住进了当初那个暂时歇脚的客栈。
客栈小二对谢无舟印象挺深,当初三人一同离去,此刻只这一人归来,身旁多了个魂不守舍的陌生女子不说,竟还只要了一间客房,这不禁让他眼底写满了好奇。
只是好奇归好奇,不该问的他是一句也没问。
鹿临溪刚一走进客房,就一声不吭躺到了床上。
谢无舟把那盆无相草放在了桌子上。
她听见声响,下意识侧头去看。
今日已浇灌:500。
总浇灌天数:26。
还有四天,这花就要开了。
最初那颗不起眼的种子,如今都已经长出小小的花骨朵了。
她本来想送给浮云续命的,可是浮云到底还是没有等到花开的那一天。
她总感觉自己此刻应该伤心的,但她好像没有特别难过,只是多少有些恍惚。
说到底,她早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只不过不想太早面对罢了。
谢无舟见她望着这盆花,全然一副失了神的模样,忽然问了一句:“花还养吗?”
鹿临溪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轻声应道:“养啊,为什么不养?”
积分花了,灵根损了,这要是不把它种出来,她岂不是亏大发了?
虽不知养来还能干啥,但就算没什么用了,她拿手里当橡皮泥玩总可以吧?
不是说这无相草什么形状都能捏出来吗?
或许她可以捏个谢无舟出来,趁他不注意,放进他的房间,吓他一大跳。
鹿临溪想着,不由得抿唇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反应过来一件事……
鹿临溪:“谢无舟,你只开了一间房?”
谢无舟:“嗯。”
鹿临溪:“你是忘了,还是故意的?”
谢无舟:“我睡地上。”
“倒是挺自觉。”鹿临溪小声嘟囔着,稍微往床里头挪了挪,再挪了挪。
这床倒是不小,两个人睡倒也不算挤。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忽而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要不挤一挤吧。”
“嗯?”谢无舟不由愣了一下,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你手脚老实一点,我不介意。”鹿临溪说着,拍了拍床,“你看,挺大的,睡得下。”
“……不,不合适吧。”
“也对哦。”鹿临溪说着,又一次挪回了床正中。
下一秒,她看到了谢无舟眼底稍纵即逝的无语。
不会吧不会吧,某只孔雀不会在和她玩欲擒故纵吧?
嘴上说着不合适,心里已经跃跃欲试了?
“其实可以在中间隔一层灵力。”鹿临溪说着,又一次往里躺了躺,“这地方潮湿得很,你睡地上也不舒服……”
她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坐起身来,弯起眉眼,冲谢无舟笑了笑:“你要是实在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可以像我变成鹅那样,变成孔雀,这样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谢无舟不由蹙眉。
鹿临溪:“我都没见过你原本的模样,你就让我看看嘛!”
谢无舟:“……”
鹿临溪:“别那么小气嘛!”
谢无舟:“……”
还真就说什么都不给看啊。
让人看看真身而已,有这么不好意思吗?
她就想看看红孔雀怎么就那么难呢?
鹿临溪:“小气鬼,你趁着掌柜还没睡,再去开一间房吧!”
谢无舟:“隔一层吧。”
鹿临溪见谢无舟走到了床边,当即一把抢过被子,把头扭向了旁处。
那一层灵光是在下一秒缓缓出现在两人之间的。
薄薄的灵光浮在偏外侧的地方,明显为里头的人留下了更多的空间。
两人一里一外呆坐了许久,脸上都似有着些许红晕。
鹿临溪先一步躺下身子,思来想去,还是把怀里皱巴巴的被子往谢无舟那边丢了一角。
谢无舟躺下的那一刻,屋内的烛火熄灭了,只剩下那三八线似的红色灵光。
灵光又薄又浅的,柔和得好似清澈水底偶尔泛起的波纹。
鹿临溪望着那层灵光看了很久,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谢无舟没有回答,只是呼吸的频率慢了些许,似是陷入了一阵沉思。
鹿临溪笑了笑,把话说了下去:“我俩这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同床共枕无事发生。”
谢无舟:“我,我该给你名分,再……”
鹿临溪:“你想娶我啊?”
谢无舟呼吸慌乱了一阵,好一会儿才缓缓说出了一句:“想,可天魔……”
“想就行。”鹿临溪打断了谢无舟的话,只轻声说道,“我等你娶我。”
她知道他的顾虑,也许在去无启之前,他心底的顾虑还没有那么深。
或许另外一半天魔残魂确实影响到他了,他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确信自己能够压制得住它了。
“天魔的事,我会想办法的。”鹿临溪认真道,“你要不知道怎么办了,就把脑子丢掉,什么都按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谢无舟:“……”
鹿临溪:“怎么又不说话了?”
谢无舟:“……听起来不太靠谱。”
鹿临溪不禁深吸了一口长气,咬牙笑道:“谢无舟,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这人从小到大说话都不太中听。”
谢无舟不由轻笑。
“你还笑!”鹿临溪想要踹他一脚,却是踹在了“三八线”上,一时只得翻了个白眼,转身面向墙壁,闭上了双眼。
眼睛是闭上了,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
她总是不自觉去想很多事情。
想浮云,想沈遗墨,想未离,想那座孤岛,或是岛外那艘商船。
想天魔残魂,想尸山血海,想天界日后将要采取怎样的行动应对天魔。
可这些事情偏偏都是没有答案的。
她想了很久,忽然听见谢无舟问了她一句话。
谢无舟:“你想去天界看看吗?”
鹿临溪:“……”
谢无舟:“我可以带你回去。”
鹿临溪:“……”
她有资格怀疑谢无舟脑子坏掉了。
先前他擅闯天界也就算了,如今被他忽悠了一路的两个主角都已经各归仙位了,他怎么还敢啊?
他是真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怎么?”鹿临溪忽然翻过身来,望着谢无舟的眼睛问道,“你那种谁都看不见、听不着的术法,是能把他们也骗过去了?”
“那有点难。”谢无舟应道。
鹿临溪:“那你不要命啦?”
谢无舟轻声说道:“你放不下,应该回去看看。”
鹿临溪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我可不敢。”
“你只需要想明白,自己想不想回去看看。”谢无舟淡淡说道,“敢不敢的事,用不着你来考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有办法带你离开。”
鹿临溪:“……这么霸总的吗?”
谢无舟:“什么总?”
“没什么。”鹿临溪摇了摇头,一时陷入沉思。
她想去天界看看吗?
她好像是想的。
哪怕真的很害怕,也还是想去确认一下,自己在浮云的心里到底有几分重量。
如果可以,她确实不希望大家就这样陌路了,可是她现在回去,真不会给谢无舟添麻烦吗?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破除掉那座岛上的封印,现在提出带她去天界,是不是又在逞强?
她是真的放心不下,毕竟有些傻子就算伤得再重,也要在能下床的第一时间把所有活都抢去干了。
傻子现在长大了,看上去聪明多了,但是骨子里不把自己安危当回事的傻劲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
谢无舟:“去看看吧,明天如何?”
鹿临溪:“你又替我决定了?”
谢无舟:“我也想看看。”
鹿临溪:“……你看什么?”
谢无舟想了想,轻声说道:“看看你说什么也要护着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值得。”
这是在吃醋吗?
听上去挺像,但又没有那种很酸很酸的感觉。
鹿临溪盯着谢无舟看了好久,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不值得,你要怎么样?是要想个新的法子,完成你心中搁浅的大计吗?”
谢无舟没有回答,只是回望着她,轻声问道:“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鹿临溪微微摇了摇头,不自觉抱紧了手中的被子。
她有任务在身上的。
其实,就算没有系统任务,如今的她也没办法看到他们受到伤害了。
谢无舟:“那我就带你回魔界。”
鹿临溪:“嗯?”
谢无舟见她没有答应,一时改了口,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是他们让你失望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回魔界?”
“我愿意啊。”鹿临溪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她本来就想着和他回魔界的,哪里需要他问得这么小心翼翼呢?
“我在这里又没有家的,我不跟你回去,我能去哪儿呢?”她话到此处,忍不住小声念叨了起来,“我原本想过,要不留在天上当个有人伺候的仙女吧?但是你也知道,天上都没东西吃的!我不行,我每天都要吃东西的,不然我心情会变差,心情变差了睡眠会跟不上,睡眠跟不上心情就会更差,这是一种恶性循环……”
她说着说着,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当她瞪向谢无舟时,谢无舟却已敛起了笑意。
她沉默片刻,用手背敲了敲隔在他们中间的那道灵光,轻声问道:“所以你真要带我去天界啊?”
“嗯。”
“你这胆子也太大了……”鹿临溪感慨着,随口问道,“你是不是什么都不怕啊?”
“不是。”谢无舟低声应道。
鹿临溪:“忘了,你怕天魔!”
谢无舟:“……”
鹿临溪:“你还怕血海!”
谢无舟:“……”
“没事,现在有我了,你不用再怕了!”鹿临溪说着,志气满满伸了伸胳膊,一不小心又撞上了那道“三八线”。
嘶,有点小痛的……
碍事!这玩意儿真是太碍事了!
她在心里愤愤想着,只见那一道灵光忽然散去。
鹿临溪:“诶?”
谢无舟:“我不会乱来的,你放心的话,可以就这样。”
鹿临溪:“哦……”
鹿临溪揉了揉自己撞着的手肘,有些心虚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谢无舟说好明天会带她去天界了,她忽然安心了不少,此时眼睛这么一闭,困意便一点点涌了上来。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谢无舟很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他好像是在说,他不怕天魔,也不怕血海。
可是她才不信呢。
她入过他的梦,梦里有他最深的恐惧。
他要是不怕那些,又怎会与她在那场梦中相逢?
她早就说过了,谢无舟嘴超硬的,天塌下来都有他嘴顶着……
睡梦中的人迷糊想着,将手臂甩向了身侧,压上了旁侧之人的胸膛。
跳动的心脏,好似被那纤细的手臂打得停了一拍。
其实他也想了很久,那些太过遥远的过往,应是早已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可他还是梦到了那一切。
如果他真有惧怕什么——
也许是,打心底怕了一只鹅。
怕她不开心,
怕她会离开……
第76章
鹿临溪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是睡得四仰八叉,习惯性霸占了整个床铺。
客房中没有谢无舟的身影,桌上倒是有温好的茶水,此刻还冒着热气。
她坐起身来,歪着脑袋呆滞了一会儿,回过神时忽然有些懊恼。
她睡觉向来不老实,属于是床有多大张,人就有多能滚的那种,也不知昨晚有没有影响到谢无舟。
也许可能,貌似大概……是影响到了吧?
现在人都不在屋里了,怕是天还没亮就已经从床上逃走了。
鹿临溪叹了一声,心念动时,灵光一闪,睡乱的长发瞬间便已梳理干净,身上也已换上了崭新的衣裙。
真方便啊!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感慨——有法力就是好啊!
要是现在有人问她,空调wifi和法力哪个重要,她还真会选法力,完全不带犹豫的。
无相草的花骨朵似是又鼓了一圈。
鹿临溪走上前去,指尖于花苞上轻轻一点,便将今日份的五百灵根浇了进去。
她望着这盆小花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在桌边坐下,顺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茶刚喝一口,谢无舟就回来了。
鹿临溪抬眼望着他,一句话还没问,便见他主动解释了起来。
“我想你快醒了,所以下楼找小二点了些吃食。”谢无舟说着,走至桌边坐下,“你先吃点东西,吃完再走。”
鹿临溪想了想,抬眼问道:“要不等两天?”
“嗯?”
“我的花快开了,就在后天。”鹿临溪说着,摸了摸长长的叶片,若有所思道,“它得开花了才能收进灵囊,现在动身的话,我们要真遇上什么危险了,还得分神护着它,多麻烦啊。”
“听你的。”谢无舟为自己倒了杯茶。
鹿临溪双手捧起自己的那杯小喝了一口,有些心虚地小声试探了一句:“昨天晚上,我是不是……挤到你了?”
“没有。”谢无舟说着,嘴角不自觉上扬些许。
“那就好,那就好!”鹿临溪松了口气。
“压着我了。”
“……”
这怎么听起来比挤着还要糟糕呢!
鹿临溪连忙放下茶杯,双手捂脸,缓缓低下了头。
“你要不还是多开一间房吧,我睡觉不太老实……”
“没事。”谢无舟喝了口茶,眼底笑意不减,只意味深长地看着鹿临溪,“我老实,你随意。”
“……”
“我睡地上也行。”
鹿临溪一时没话了。
她从前真没发现这孔雀这么黏人呢,情愿睡地上也要和她住一间屋。
算了,不纠结了,地上床上他爱睡哪儿都行,反正晚上睡不好的人不是她。
鹿临溪这般想着,低头玩弄起了无相草的叶子。
反正也不急着出发,那便干脆趁花未开,把准备工作都给做足。
考虑到天界没有东西吃,鹿临溪精力十足地上街逛了一圈,往灵囊里备了许多水果与干粮。
这一次,要是能在天界多待几日,她不会再被空气轻易劝退了!
三天的时间,几乎一晃眼便过去了。
小小的花盆里,开出了一朵浅蓝色的小花。
系统显现的小字告诉她,无相草只可捏塑一次形状,滴血认主后可承三魂七魄。
这玩意儿竟然是一次性的,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了。
鹿临溪坐在花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轻叹着将它摘下,小心翼翼地收进了灵囊。
这个东西到底怎么用,她还需要再思考一下。
既然花开了,吃的也准备好了,那她确实也该去面对自己害怕面对的一切了!
“走吧,去天界!”
鹿临溪说着,走到窗边,抬眼望了一眼天边的云朵。
她还记得,许多年前,浮云就是望着天边的云,为自己取下的那个名字。
她刚想感慨点什么,便被谢无舟搂住腰身,只一瞬便模糊了视线。
天门守卫一如她上次走时那般,身体十分挺拔,目光格外坚毅。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在他们的眼里,今日依旧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人从他们身旁路过了,就像是一阵风轻轻吹过,根本不会引起他们一分一毫的注意。
双脚落地的那一刻,鹿临溪有些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抬眼向谢无舟望去。
鹿临溪:“浮云住哪儿啊?”
谢无舟:“你问我?”
鹿临溪一时噎住。
这就很尴尬了,两个外地人搁这儿迷失方向了。
谢无舟肯定是没法帮她问路的,可她这身份也不好向人问路吧?
自幼在天界长大的云杪仙子在天界迷了路,她要找的地方甚至是她最好的“姐妹”浮云仙子的住所。
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诡异了。
鹿临溪思来想去,决定先回瑶华殿一趟。
先前在下界发生了那么多事,就算她不去找浮云,浮云也肯定是要来找她的。
现如今,她只需要让浮云知道她回来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要先去一个地方。
鹿临溪:“谢无舟,我们先去琅嬛阁!”
谢无舟:“去那儿做什么?”
鹿临溪:“当然是取东西!”
谢无舟:“……”
“你知道我要去取什么东西。”鹿临溪沉声说道,“你看过那卷记录,我在里面看到了你留下的灵力,非常微弱,只一瞬就散了……”
谢无舟一时没有回答,似是陷入了一阵回忆。
“你为什么没把它带走?”鹿临溪再次追问。
“没有意义。”谢无舟淡淡说道。
“有意义的!”鹿临溪非常认真地对谢无舟说道,“有些真相不能只有我们知道,既然我们选择再次来到这里,那么除了确认一些人值不值得外,总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她说着,牵起他的手,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刚走两步,便被谢无舟拽得停了下来。
鹿临溪不由皱眉,回身问道:“你就那么不想面对吗?”
谢无舟:“走错了。”
鹿临溪:“……”
有点尴尬,但是没有关系。
她路痴不是一天两天了,谢无舟肯定已经很习惯了。
鹿临溪抿了抿唇,眨了眨眼,努力在脸上扯出了一抹笑意:“魔尊大人,前方带路?”
谢无舟不由一笑,转身走在了前方。
有人带路的感觉就是好,鹿临溪感觉自己走在路上的步伐都自信了不少。
再一次来到琅嬛阁前,鹿临溪刚想像上次那样化作花瓣偷偷飘进去,便被谢无舟带着一下去到了阁顶。
“你还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啊……”
“你不也能做到?”谢无舟笑道。
“没你那么快。”鹿临溪说着,循着记忆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无舟望着满楼书册淡淡说道:“我留的记号被你弄没了。”
“我有留!”鹿临溪说着,弯起眉眼,抬起手来,只稍稍动了动手指,一册古旧的书卷便已自动飞到她的手中。
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将书卷收入灵囊。
鹿临溪:“前方带路吧,小孔雀,我们去瑶华殿。”
谢无舟:“……鹿临溪。”
鹿临溪:“嗯?”
谢无舟:“别这么叫我。”
鹿临溪没忍住笑出声来。
不过无论她笑得如何放肆,某些心中不满的人仍得乖乖为她带路。
鹿临溪回到瑶华殿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仙侍们诧异的目光中,施法将前院的白藤花尽数染作红色。
末了,她退后两步,认真欣赏起了自己的杰作。
真是红红又火火,只看一眼都觉艳丽——这么明显的变化,应该能被路过的小仙放嘴边闲谈几句吧?
玉盏闻着动静赶了过来,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仙子,你最爱的便是这些白藤啊,怎么忽然一下全都染了红色?”
“换个颜色,换种心情!”鹿临溪说着,余光看见谢无舟悠闲地逛去了别处。
“这些日子仙子又去哪里了?玉盏四处都找不到仙子,仙子莫非真的……”
“这个不重要。”鹿临溪望着满院染红的藤花,若有所思道,“这颜色怎么样?看着够显眼吧?”
“红得如此张扬,怎会不显眼呢?”玉盏说着,脸上写满了不解,“仙子素来最爱白色,太子殿下也喜素净……”
“停停停,打住!”鹿临溪打断了玉盏的话,下意识往谢无舟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眼底似有笑意,一时有些无语,连忙对玉盏认真强调了一句,“以后不准和我提太子殿下了。”
玉盏张了张嘴,杏儿似的双眼眨巴了好几下,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鹿临溪望着院中满目的红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得这样还是太张扬了,万一把什么厉害的神仙引过来做客了,某只孔雀怕是会藏不住的。
她想了想,衣袖一拂,再次将院中藤花变回了白色。
一旁玉盏见了,显然松了口气。
“浮云是不是回来了?”鹿临溪望着玉盏问道,“能不能辛苦你替我跑一趟,帮我送个东西给她,让她抽空来见见我?”
玉盏稍稍愣了一下,而后眼底闪过一丝疑似“聪明”的光亮。
她歪了歪脑袋,压低声音,悄悄说道:“仙子想得确实周到,太子殿下历劫归来后,确实常往浮云仙子那儿去,玉盏会挑好时机去送的,保证太子殿下也能看见!”
这也要挑时机啊?
不过就是送个东西,从前都是这么刻意的吗?
鹿临溪:“你别太聪明了……”
玉盏:“都是仙子教得好!”
我不是,我没有!
我怎么会教小姑娘耍这种幼稚又低级的心眼?!
云杪平日里玩得都是这种手段吗?这可真是令人头大……
“听我说,你不用挑时机去,真的真的真的不需要!”鹿临溪无比认真地说道,“你只要把东西帮我送到浮云手上就好!”
玉盏连连点头:“那仙子这次要送什么宝贝过去?”
她话音刚落,便见自家仙子指尖忽然多了一根鹅毛。
那一刻,她的眼底渐渐浮现了几分疑惑。
鹿临溪:“你把这个送过去。”
玉盏:“这,这……”
鹿临溪:“怎么了?”
玉盏:“没,没……玉盏这就去送!”
那丫头说着,双手接过了鹿临溪指尖的鹅毛,带着满心满眼的疑惑,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瑶华殿。
鹿临溪松了口气,转身走回寝殿,咸鱼似的躺到了床上。
谢无舟是跟在她身后进屋的,这家伙是半点也不见外,刚一进屋便为自己寻好了靠窗的位置,斜倚着窗沿,晒起了太阳。
鹿临溪:“我记得你更喜欢外头那把躺椅。”
谢无舟:“都差不多。”
鹿临溪想了想,从床上翻身坐起,惆怅道:“云杪从前似乎没少纠缠祈泽。”
谢无舟不由轻笑:“看出来了。”
鹿临溪沉思了好一会儿,越想越是心慌:“他对云杪的印象怕是挺差的,也不知他恢复记忆后,是会相信我在下界说的那些话,还是把我当成满口谎言的云杪来看……”
“或许我不用担心这个,因为不管他把我当成谁,我现在都和你勾结在一起了。”她说着,不由皱起了眉头,“要是他正好在浮云那边,忽然听说我回来了,会不会直接带一大堆人过来把我抓了啊?”
“勾结?”谢无舟淡淡说道,“听起来很不光彩。”
“你是魔尊,我是……我,我我大概是个仙子,虽然是假的……”鹿临溪说着,摊手反问道,“就我俩这身份,原本都不该认识的,结果现在走得那么近,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谢无舟:“还好。”
鹿临溪:“我这种情况,放在天界叫通敌。”
谢无舟笑着问道:“那你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我说这情况叫通敌,我又不是天界的人。”鹿临溪说着,不自觉抱起了双膝。
她不禁陷入了漫长而又焦虑的等待。
还好,有谢无舟陪着,这让她不至于太过害怕。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鹿临溪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
等着等着,稍微有些困了,便在床上小睡了一会儿,但这一会儿睡得并不安稳。
心事重重的人,往往一闭眼就容易做梦。
大白天的,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祈泽和浮云带着好多人包围了瑶华殿,说什么都要将他们拿下。
她试图拿出那卷书册揭露当年的真相,却发现那些天界中人没有一个愿意相信,非说那书册是伪造的,是勾结魔族的罪仙妄图损坏天界名誉。
书卷被天界中人毁了,她又气又急,却也只能和谢无舟一起逃去魔界。
说是一起回魔界,四周却是像极了她记忆中的尸山血海。
她望着漫天的怨气,委屈得几乎快要哭出声来。
她问谢无舟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的话没人相信?
谢无舟只反问了一句:“你还不明白吗?玉山一事,全都忘了?”
玉山一事……
人与妖,神与魔,本就是不平等的。
有些话语,纵使喊到声嘶力竭,也不会被这个世界听见。
就算听见了,也始终无人在意。
鹿临溪睁眼时,枕头已被泪水沾湿。
她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将噩梦压回了心底,轻手轻脚走到门边,靠着门框,望着院中繁花发起了呆。
恍惚间,似有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抬眼那一刻,她撞上了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眸。
那双眼睛的主人,变得和她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褪去了人间的稚气,换上了仙人的衣着。
如今的浮云,又高贵,又漂亮,是天界最美的鸿鹄仙子。
那一刻,浮云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复杂,复杂得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这样的目光。
她们只是沉默地望着彼此的眼睛,似曾相识的眉眼中,各自深藏着难以相认的陌生。
这样的对视,好似只有一瞬,却又好似过了许久。
浮云:“……小溪?”
似有什么,于心间轻轻跃起。
泪水,只一霎便模糊了鹿临溪的视线。
浮云:“小溪!”
这一次,浮云的语气万分笃定,眼底的陌生,也在那一瞬化作了重逢的喜悦。
她快步向她跑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去眼角泪水。
短暂沉默后,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浮云轻声说着,声音似有几分颤抖,“我好怕一切都是假的,是云杪在骗我,好怕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出现过你!我,我……恍惚了很久很久……”
鹿临溪轻抚着她的长发,小声问道:“你就不怕认错了人……”
“你和她不一样,我知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浮云说着,将怀中之人缓缓松开。
那一刻,她静静望着鹿临溪的眼睛,无比确信地说道:“哪怕你与她一模一样,我也知道,你不是她!”
她说,她想起来了,想起了是谁将自己推下畜生道,想起了那一刻曾经放在心底珍重的朋友,脸上究竟有着怎样得意的神情。
她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傻子。
在神力被入尘台彻底封印的前一秒,她用上最后一丝气力,将那人一同拽了下来。
她从未想过,那一瞬的反抗,会让她们相遇。
回到天界的那一刻,她恍惚了很久。
理智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云杪的谎言,云杪已为谢无舟叛离了天界,离开之前还骗得祈泽以肉身封印了天魔残魂。
可是,可是……
可是她想不通,她不明白。
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绝不可能是这样的。
“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说服不了自己……我做不到,做不到把你和她看做同一个人。我来这里找你,你没有回来,我……”浮云通红着双眼,小心翼翼牵起鹿临溪的双手,“小溪,如果你是真的,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我不相信你会伤害我,我不相信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和谢无舟到底在谋划什么?”她有些哽咽地说着,眼底满是哀求,“你能不能,能不能……告诉我……”
“我说什么你都信吗?”鹿临溪不禁问道。
“你说,我就信。”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牵着浮云的手,将她带进了屋内。
浮云看见了谢无舟,眼底似有一瞬的诧异与警惕,却都在下一刻默默压入了心底。
鹿临溪拉着浮云在床上坐下,轻声说道:“我再和你说一个故事,好不好?”
浮云目光从谢无舟身上收了回来,片刻犹疑后,缓缓点了点头。
“故事的主角,有两只鹅,一个大魔头,还有一个投生为小道士的天界太子……他们的名字,和你梦里的大家一模一样。”
她说,大魔头看着像个好人,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他有一个杀人诛心的计划,可让心怀苍生的小道士永堕魔道,成为那注定灭世的天魔。
但是这个计划被那只叫小溪的大鹅撞破了。
小溪知道,浮云最喜欢小道士了,为了不让浮云伤心,她每天都在想方设法阻止大魔头干坏事。
就这样,一只大鹅和一个大魔头,在旁人看不见的背地里,暗暗较起了劲。
大鹅肯定斗不过大魔头啊,她斗得好累啊,斗得都快绝望了。
眼瞅着大魔头最残忍的计划就要成功了,她却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一切发生。
可是一场意外,让她闯入了大魔头的梦境。
“你猜,她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
“她看见了一个小魔头!”鹿临溪笑了,笑得有些苦涩,“那是一个没吃过干净东西,又傻又笨的,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稍微对他一点好,就恨不得拿命去还的小魔头。”
“……”
鹿临溪望着浮云的眼睛,认真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容器吗?我没有骗你,他体内确实有一半天魔残魂,他就是那个容器,是当年天界用来封印天魔残魂的容器。”
“我是在古战场里看见他的,那是一片被怨气笼罩得不见天日的尸山血海,那儿除他以外,只有满山怨灵,和被怨气侵蚀的怪物……他从三百岁起便被困在那里,他一个人,独自活了一千七百多年……”
“……”
“可天界的目的,不仅仅是用他困住天魔残魂,他们希望天魔能在他体内复生,能与他彻底相融。”
“为什么……”
“因为他们早有准备,他们在他体内种下了一种血毒,那种毒,会让他的灵力无法抵御血海侵蚀。”鹿临溪沉声说道,“他万中无一的体质,加上天界施加的封印,能让天魔残魂无法离开他的身体。而他体内的那种血毒,会让他的身体极其畏惧血海之水。天界早就想好了,只要天魔于他体内复生,他们便可催动一场足以吞没一切的海啸,将他与天魔一同淹没……”
“……”
“如果成功了,天魔便会与他同死……就算失败了,天魔也必定元气大伤,短时间内难以复生。”
“……”
“世人只知天道预言谢无舟终将灭世,却没人知道他曾被囚于尸山一千七百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着逃离了那里,又是怎么凭着一己之力,封印了天魔残魂五千多年!”
“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在他成为谢无舟之前,还有另一个身份——承渊之子,景澄。”
“古神承渊,为护三界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可他唯一的儿子,却被选做了注定要被摧毁的天魔容器,像扔垃圾似的,扔进了那个他拼死一战的古战场。”鹿临溪话到此处,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开始颤抖,“而他的妻子,只是因为想要救回自己的儿子,被安上了未知的罪名,死于雷刑之下……”
她看着浮云,看着那双眼里藏不住的错愕,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你不觉得,这很讽刺吗?”
“如果是你,你能视若无睹吗?”
第77章
鹿临溪知道,这些话空口无凭,旁人很难相信。
浮云愿意坐在这里,听她把这些话说完,无论多么不愿相信,都没有打断过哪怕一句,已经对她交付了太多的信任。
她看见了浮云眼底的挣扎,看见了挣扎背后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只低下头来,将那本古旧的书卷幻入掌中,沉默而又无比郑重地递交到浮云手里。
“这是我从琅嬛阁顶层带出来的。”鹿临溪双手轻覆在浮云握住书卷的指尖,轻声把话说了下去,“我不知道这是哪位仙人记录下的过往,但琅嬛阁中藏书万千,并不是什么书卷都能被放入七层以上的禁地,写下它的人有资格把它放入那里,想来身份不低。也许有人能认出他的字迹,又或者琅嬛阁里还有相似的字迹可以证明他的身份,只要你愿意调查,一定能寻到写下这一切的人——我敢以性命起誓,这绝不是我伪造的。”
浮云神色复杂地望着手中古卷,摇摆不定的心绪在挣扎迟疑中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哪怕琅嬛阁中藏书皆有灵力护持,它的陈旧也已肉眼可见。
鹿临溪松开了她的双手,静静凝望着她,似在期待着什么。
古卷缓缓展开,她的目光也随那卷中字句明明暗暗。
冰冷的字迹,记录着几近残忍的过往。
鹿临溪伴着浮云缓缓移动的目光,又一次看见了它们。
谢无舟仍旧一言不发,只是闭上双眼,放沉了呼吸。
浮云看了很久,眼底的困惑与诧异,一寸一寸变作了不知所措。
鹿临溪:“天界选择将他牺牲,他在尸山受尽折磨,直到最后逃离那里,都不曾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原本毫不相干却又有着相似骄傲的两个人,只在一夜之间便走向了光与影的两个极端。
此后,一个留在云端,一个堕入尘泥。
一个为天下苍生的希望,一个做注定灭世的魔头。
浮云缓缓合上书卷,紧蹙着眉心,闭上了双眼。
鹿临溪轻叹着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是我,我应该也会想,为什么光与影不能互换一下呢?”
“谢无舟接近你们,确实就是为了这个啊。他就是要一步一步把沈遗墨逼至绝境,要他堕入魔道,要用怨气凝出魔心种入他的神骨,再寻机会将自己体内的天魔残魂引渡到他的身上——这样一来,注定灭世的魔物将不再是他谢无舟,而是那高高在上,心有苍生的天界太子祈泽了。”
“到那时,天界颜面必然大损,有望抗衡天魔,拯救苍生之人,会是他这个曾经人人厌恶的魔头……从此,黑白善恶,都不再明了,是非对错,也再难以身份定论。”
“如此,也算费尽心思,寻回了当初无人施舍的公道。”
鹿临溪轻声说着,浮云已是不自觉握紧了手中书卷。
“小溪,我也是个自私的人,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浮云痛苦地望着鹿临溪的眼睛,眼底满是茫然无措,就连话语都变得哽咽不清,“你要我……要我,怎么做呢……你们要的公道,我明白,我理解,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
她能怎么做呢,她不是可以承担命运的人,既不能替谁去死,也不能判谁去活。
这个真相对她而言太沉重了,她根本无力应对。
为什么她不能永远只做人间那只无忧无虑的小鹅妖?
为什么曾经并肩的朋友从始至终不曾真正同路?
为什么她就一定要面对这样的真相,一定要在自己在乎的人里做出一个取舍抉择?
她望着鹿临溪,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仅有的一根稻草。
鹿临溪连忙握住了她的双手:“浮云,你别怕,谢无舟不会再那么做了。”
“你们在人间时,他有无数次机会下手,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玉山众人的梦境也是他离开前驱散的。”她轻声安慰着,笑着对她说道,“他答应我了,哪怕无法摆脱天道预言的命运,他也不会再伤害祈泽,不会再伤害你了……”
“可是……”
“这个真相,就像田小芸的冤屈,像虞梦枝的心结,就算公之于众,也始终无人相信,无人在意。”鹿临溪抬起手来,轻轻擦去了浮云眼角的泪珠,“它可以轻易地被埋没、被否认,甚至于被销毁……真的谁都可以做到,你也可以。”
“我……”
“可我信你,除你之外,我也信不了旁人。”鹿临溪说着,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能替我,把它交给祈泽吗?”
“……”
“如今两缕天魔残魂皆已现世,它们分别封印在谢无舟和祈泽体内,只要不让旁人发现,那么大家就暂时都是安全的。”鹿临溪认真说道,“可是天魔一日不灭,我们就无法真正安生!我和谢无舟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你,找沈遗墨,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想一个两全的法子!”
浮云眼底不由闪起一丝微光。
鹿临溪看了谢无舟一眼,含着泪、弯着眉,声音轻而坚定地向浮云说出了心中的期盼。
“你、我、谢无舟、沈遗墨,我们重新聚到一起,好不好?”
“这一次,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欺瞒,就像当初在人间为他人改动命运那样,也为自己全力做点什么,好不好?”
“我们一起挣脱命运,一起变更所谓的天道,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往后谁都不要去背负这样的不公了,好不好?”
她想,如果浮云点头,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又或者,在她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再害怕了。
浮云从始至终都对她交付着所有的信任,是她疑神疑鬼,是她难以心安——她心底每一次犹豫和顾虑都是对这份信任的辜负。
现在,她说出了这些话,说出了自己能说的所有。
她选择了相信,也终于不再需要确切的答案,也能笃定她们之间不会就此陌路。
如她所想,浮云点了点头,郑重得好似许下了永远不许违背的诺言。
浮云看向谢无舟,眼底有着让人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谢谢你曾经的照顾与帮助,谢谢你愿意手下留情……”她沉声说着,眼底不由多了几分坚定,“人间相识太短,却也算并肩一程,若你瞧得上,也信得过那时的我,在除掉天魔之前,可以继续将我看做那时同路之人。”
谢无舟沉默许久,没有回应任何,眼底却似有了不同往日的波澜。
浮云低头看着手中古卷,忽然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离开之前,她告诉鹿临溪不要担心,她会想办法说服祈泽的。
看着浮云坚定的目光,鹿临溪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将浮云一路送到门口,目送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走远,这才在玉盏八卦的目光中朝寝殿走了回去。
玉盏:“仙子,浮云仙子怎么好像哭过了?”
鹿临溪:“她是太想我了。”
玉盏:“仙子当真厉害!”
鹿临溪:“……”
玉盏一路追着鹿临溪进了寝殿,似是有什么事情没做没说一般。
鹿临溪看了看谢无舟,又看了看玉盏,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跟着我做什么?”
玉盏不禁歪头问道:“仙子没有什么想对玉盏说吗?”
“我该有什么想对你说吗?”
玉盏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小声说道:“以往是有的……”
鹿临溪“哦”了一声,点头笑道:“以后没有了。”
玉盏不由一愣,想了好一会儿,又问了一句:“那,那此刻时候不早了,仙子可要进补仙气了?”
“这就不用了!”鹿临溪冲她挥了挥手,“你去休息吧,没什么事就不要来找我,那个仙气也是,不用特意送过来。”
“……是!”
小仙侍一脸困惑地离开了。
鹿临溪连忙用法术关上了房门,生怕待会儿再有人进来盯着她。
这个房间里,有一只孔雀一直欲言又止地盯着她已经够了,不需要再有第二个陌生人盯着她了。
没错,谢无舟正盯着她,那眼神一看就是有话要说,八成还是她不太答得上来的问句。
尽管如此,她也不带怕的。
她一屁股坐在了桌边,望着谢无舟的眼睛,双手托腮道:“我看出你想说话了,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吧,别憋着了。”
谢无舟摇了摇头,无所谓道:“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鹿临溪点了点头:“那你好奇什么?”
谢无舟:“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计划,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鹿临溪:“这不难猜吧?”
“怨气凝魔心,魔心入神骨,也是你猜的?”谢无舟不禁问道,“你当初连怨气都没见过,对天魔真能有那么熟悉?”
原来露馅儿的是这一段啊……
那这确实不是她猜出来的,是小说里就这样写的。
“这个嘛,我从别处知道的,具体是哪里,我说不清楚。”鹿临溪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就这样和你说吧,你的计划我全都知道,云县的,玉山的,还有你的最终目的,我都清楚,所以我当初才会每天都缠着你。”
谢无舟不由沉思片刻,望向鹿临溪的眼底多了几分患得患失。
他想了许久,才敢轻声问道:“这里不会也是一段过往吧?”
原来他还是在害怕。
怕她来自另一个更远的未来,怕她会再一次忽然消失。
鹿临溪摇了摇头:“这不是过往,这是一段全新的开始!”
谢无舟不禁蹙眉,似是无法理解。
鹿临溪想了想,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了谢无舟的身旁:“其实在我知道的那个故事里,你曾棋差一着,一无所有地败在了最后关头。”
话音落时,她在谢无舟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掩不住的诧异。
她缓缓坐下身来,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茶案上的双手。
“可是谢无舟,那些全都不是真的,那个故事里没有我,没有我们经历过的一切!”鹿临溪无比认真地说道,“如果我所知道的那一切,是属于你原本的命运,那么你的命运已经改变了,从你为我放弃计划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不会再走向我刚才所说的那个结局了!”
“我带着最大的偏见来到你的身旁,我认识了一个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你,故事里让我害怕的一切都没有真正发生,这都是因为你对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她歪了歪头,笑得温柔,“哪怕你把我忘了,你也还是本能地让着我,对不对?”
谢无舟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回望着她。
那一瞬的目光,似从遥远得难以追回的梦境而来,仿佛有着再多疑虑,也能不顾一切的交付所有。
“谢谢你一直让着我,虽然一开始让得有点太少了,让我一度好委屈,好讨厌你……”
“……”
“但是我后来知道了,那已经是那时的你,能对我这样一只来历不明,又明显对你心怀恶意的鹅,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
谢无舟又不说话了。
鹿临溪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刚才说了一大堆都被系统屏蔽掉了。
她想了想,忍不住问了一句:“我说话,你有在听吗?”
谢无舟:“有。”
鹿临溪咬了咬唇,为了保守起见,决定再随堂抽查一下:“我都说什么了?”
谢无舟:“你很委屈,还讨厌我。”
鹿临溪:“……再前面呢?”
谢无舟:“命运变了。”
很好!都说出去了!
鹿临溪瞬间舒了一口长气,在心底小小感激了一下系统。
虽然不知道屏蔽的原理到底是什么,但是目前看来,那些不再会发生的剧情,已经不在系统的屏蔽范围内了。
她现在受到的限制已经越来越少,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谢无舟,下次我说话,你多少给点回应嘛,不然我总以为自己白说了。”
“好。”
“总之呢,你别担心,现在就是现在,不是一场梦,也不是某个未来的过去!”鹿临溪说着,微微弯起了眉眼,“我在这里,一直都会在!”
“好!”谢无舟眼底有了笑意。
他似犹豫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反握住了那覆于自己手上的纤细双手。
鹿临溪没有将手收回,只是微微扬起唇角,抬眼向窗外看去。
她不禁想,要是有人此时路过这里,恰好往窗内看了一眼,一定会觉得她的姿势很奇怪。
此刻在天界,谢无舟肯定是要隐藏身份的,这样偷偷摸摸倒也正常。
然而到了人界,不能暴露身份的人就变成她了。
这副身子到底是属于云杪的,云杪是天界的仙子,私下凡间是罪,与魔族勾结更是大罪,一旦被天界发现,必定引来不小的麻烦。
如果她不是云杪就好了。
她就是她自己,没有任何身份束缚着,想在哪里就在哪里,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哪怕不再拥有强大的法力也没关系……
如果可以,她只想做鹿临溪,身份低微也好,无人在意也罢,至少不会再有人把她当做旁人了。
鹿临溪抿了抿唇,忽然两眼一亮,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鹿临溪:“哎哎,你松一下手,我想起件事儿!”
谢无舟不由一愣,默默松开了手。
只见鹿临溪抬起手来,白色灵光闪过,一株小小的无相草便已经躺在了她的右手掌心。
下一秒,她望着自己左手食指犹豫了好一会儿,缓缓皱起眉头,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将其放入口中,用牙轻轻咬了一下,拿出来看了一眼。
有点疼,但是没有咬破。
再用力一点吧!
她这般想着,又一次将其放入口中,多用了几分力气。
痛是更痛了一点,但还是没有咬出血啊!
不行,她对自己狠不下心……
电视剧里那些咬破自己手指,噌噌往外挤血的人都是怎么下嘴的啊?
他们的大脑就不会阻止他们伤害自己吗?
鹿临溪忽然露出了一副惆怅的表情。
她思来想去,默默把手指递到谢无舟的嘴边,谢无舟下意识后仰些许,眼底不由闪过一丝诧异。
鹿临溪:“帮个忙,我狠不下心。”
谢无舟:“……”
鹿临溪:“我要滴个血!”
谢无舟:“……”
有那么一瞬,鹿临溪在谢无舟眼里看到了疑似看傻子的眼神,但是那种眼神稍纵即逝,让她完全无从追究。
下一秒,她只觉自己指尖忽有一阵刺痛,如针扎一般,溢出了一滴小小的血珠。
额,原来直接使用法术,创口是可以像针眼一样小的吗?
亏她还在那啃了自己半天,真就像个大傻子一样……
为了逃避眼下的尴尬,她忙将血珠擦到了无相草上。
只见一道灵光闪过,无相草上可滴血认主的提示便已消失不见。
鹿临溪不太确信地喃喃道:“这算是我的了?别人抢不走了?”
谢无舟:“嗯。”
鹿临溪:“这么简单啊!”
谢无舟:“嗯。”
鹿临溪把这认了主的无相草举到眼前认真打量了起来。
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一道灵光抚平了左手食指处那一丝微微的刺痛。
这玩意儿怎么连个使用说明书都不给的?
滴血认主了,然后呢?
要怎么用,好歹给一行小字儿吧?
鹿临溪正茫然呢,忽听谢无舟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把它拿出来做什么?它承载不了你魂魄几时。”
“……万一呢?”鹿临溪眨了眨眼,认真反问道,“万一我不是云杪,我的魂魄没有那么高贵,它刚好就承得住呢?”
谢无舟:“那又如何?”
鹿临溪:“不如何,试试嘛,试着玩!”
谢无舟:“既已滴血认主,它应该可以感受你的心念。”
鹿临溪:“所以只需要想就可以了?”
谢无舟:“应该……”
他话音都还未落,便见鹿临溪两眼忽然失了神,瘫软着向旁侧倒了下去。
那一刻,只见他眼疾手快,化作一道红光闪现至她身侧,将她轻轻接入怀中。
下一秒,她手中的小花站挣扎着动了两下。
小花摇曳着花枝,发出了无比震惊的声音:“真的诶!我进来了!”
谢无舟:“……”
【系统监测到宿主尝试更换灵魂载体,即将为宿主计算安全指数,请宿主稍等片刻。】
【安全指数计算完毕!】
【基础灵根:15000。】
【基础寿数:1500。】
【基础硬度:中等偏强。】
【载体为具备修行能力,没有任何安全隐患,宿主可安心使用!】
没有任何安全隐患?!
意思就是说,这无相草真能承载她的魂魄,并不像谢无舟说的那样,承不了几时便会坏掉?
果然啊,她的魂魄没有云杪那么高贵,不至于住不进一株小小的仙草。
小花这般想着,下意识抬起“头”来,却在看到谢无舟的瞬间被吓了一跳。
鹿临溪:“你别太大了!”
谢无舟:“……”
真的太大了,像巨人一样,大得她瞬间闭上了双眼!
虽然这孔雀生得好看,但大到这个程度,多少还是有点考验她的小心脏了!
为了别再感受这种恐怖的视角,她连忙回到了先前的身体里。
鹿临溪:“……”
自己怎么这样半倒不倒的瘫在谢无舟怀里?
真是好奇怪的姿势!
鹿临溪默默从谢无舟怀里钻了出来,站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抚胸说道:“刚才真有被吓到。”
谢无舟:“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给它幻形。”
鹿临溪:“确实。”
谢无舟理了理衣襟,望着鹿临溪手中仙草,若有所思道:“会有不适吗?”
鹿临溪:“没有诶。”
谢无舟:“那就好。”
鹿临溪沉思片刻,默默将无相草收回了灵囊。
她忽然感觉有些恍惚,自己先前所想竟然成真了,她可以在两副身躯间随意穿梭,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几乎就在一瞬之间。
最重要的是,系统并没有阻止她这么做,甚至只将这种行为称为“更换载体”。
两个身子的属性是完全不一样的,看来云杪这副身子于她而言真就只是一个载体,她这个外来者的魂魄并没有被这个身份限制或是束缚。
她是真的可以做回自己的!
只不过她不能太急,在帮大家解决掉天魔这个大麻烦之前,她还需要这副身子的力量。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灵光一现,猛地想到了什么。
虽然不知是否真的可行,但她好像有办法应对天魔了!
第78章
原文结局里,女主以某种禁术为男主吸走了所有魔气,以魂飞魄散为代价,和反派彻底爆了。
在那段描写里,女主虽是痛苦万分,但却仍以肉身短暂封禁了天魔魔心,甚至一度可以驱使天魔的力量。
女主是凤族,虽不是神魔一体,却也有着强大的血脉之力,她做不到很好的将天魔压制于体内,却可以做到短时间内的封禁。
既然女主可以,那么恶毒女配呢?
拥有着古神血脉,以及更为罕见的仙灵药体的女配,是否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承载天魔之魂?
如果可以把两缕天魔残魂尽数吸入体内,再在逃离的瞬间将这副身体封印并摧毁,应该是有机会除掉天魔的吧?
鹿临溪不自觉偷偷瞄了谢无舟一眼。
就算这计划真的可行,他也不一定会同意的,毕竟这听起来就很危险。
还是先不说吧,看看男主是什么态度,反正法子在这里了,要是大家都很好说话,再拿出来一起商量也不迟。
接下来就是等了。
等浮云的消息,等男主的回应。
说到男主,她还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称呼他了。
她是知道他在天界的身份与名字的,可无论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还是曾经看过的小说原文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玉山弟子沈遗墨。
忽然换了身份与称呼,总觉得陌生得跟不认识了似的。
他在人间在乎的应该只有浮云吧?
鹿临溪下意识看了一眼许久没有看过的好感度。
原本只有一行的问号,现在已经变成了三行问号,不难看出系统已经彻底放弃监控好感了。
她就知道这系统不靠谱。
先前谢无舟的好感变成问号后再没回来过,这下好了,主角历完劫了,她连主角的好感也看不到了。
监控个好感,有那么复杂吗?
算了,看不到就看不到,看不到就是突破天际!
事已至此,也只能掏出从人间带来的瓜子,在此处耐心坐等了。
这瓜子嗑着嗑着,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体内还有一缕和谢无舟命魂相连的灵根,
也不知这灵根到底是跟着她的,还是跟着云杪这副身子的。
要是后者,那这计划可就没有半点可行性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起身走回床边,鞋子一脱,平平整整地躺回了床上。
小小的无相草再次出现于她手中,被她小心翼翼放在了枕边。
下一秒,鹿临溪心念一动,再一次进入那副小小的“身子”。
她没有急着睁眼,只是匆匆忙忙进入灵识之海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让她顿时松了口气。
她看见了这副身子的灵根,就是那株无相草的样子,绿色的叶子又细又长,浅蓝色的小花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远没有云杪的灵根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
当然,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一缕如焰的灵根一并跟了过来。
这家伙还真会长大,和她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此刻漂浮在这灵识之海里,就像一个小太阳似的,把整片天地都照得红彤彤的。
鹿临溪分外安心地离开了灵识之海,离开了那一株小小的无相草。
她不禁开始思考,自己该把这株小草捏塑成什么模样呢?
只有一次机会,但是任何模样都可以!
身为一个虚荣的人,她当然要做超级无敌大美女了!
但是要往哪个方向美呢?
清纯小白花?温婉大御姐?妖艳女魔头?
不管哪一个选项,都很令人心动呢!
她有些激动地侧过身去,把手指放在了那株无相草上,脑子里的念头闪过了一个又一个,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那个手。
明明说好要做自己的,怎么还想着用不属于自己的美貌呢?
鹿临溪这般想着,不禁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长气。
只见她指尖灵光一现,一只白白胖胖的大鹅,蜷缩沉眠着出现在了她的枕边。
谢无舟眼底不禁闪过一丝诧异。
鹿临溪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大鹅抱进了自己怀里,抬眼对谢无舟招呼了一句:“你来看看,我从前是这样子吗?”
谢无舟起身走至床边,坐下认真看了一会儿,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浅浅笑意。
“怎么,还想做鹅?”
“不可以吗?”鹿临溪仰起头来,“你不会怕我咬你吧?”
“有点怕。”谢无舟笑道,“你总是咬住就不肯松口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惹到我了?”鹿临溪说着,摸了摸怀中大鹅的脖子。
当了那么多年的鹅,她还是第一次上手撸鹅。
原来鹅脖子上的绒毛摸着那么柔软,难怪自己的后颈总被人上上下下来回乱摸。
就在上一秒,她还有点后悔来着。
明明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她放着形形色色的大美女不去变,偏偏变出了一只大白鹅出来。
不过此时此刻,她又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她以这副模样来到这个世界,也以这副模样认识了大家,她都在这里做了十几年的鹅了,继续做下去有什么不好?
反正这副身子可以修行,可以修行就肯定是可以幻化人形的,一万五的灵根怎么都够幻形了,她没什么好怕的。
等解决掉天魔,她就一头钻进这副身子里,继续做她的小鹅妖。
不对不对,这身子是仙草变的,她应该不是妖了,她以后是一只小鹅仙了!
听起来还怪厉害的呢。
就是不知这身子幻化人形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它会随着她灵魂的形状,变幻为她原本的模样吗?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样貌还挺普通的,和云杪比起来可差得太远了,也不知道谢无舟会不会不喜欢……
“谢无舟,我以后想用这副身子。”鹿临溪小声说道。
“它真能承载你的魂魄?”
“能的!”鹿临溪点了点头,“我试过了,没有半点不适的感觉。”
“那就好。”谢无舟看着她怀中的大鹅,忍不住好奇问道,“怎么忽然想要换一副身子了?”
鹿临溪想了想,认真说道:“因为,如果我是云杪,我想和你在一起,就注定是有阻碍的……”
谢无舟闻言,不由挑眉问道:“你担心这个?”
“天界向来在乎颜面,云杪是古神瑶华之女,身份地位十分特殊,要是真跟着你这个大魔头跑了,整个天界怕是都要对我‘虽远必诛’了。”
“无妨,我能护你。”
“那魔界中人又会怎么看呢?”鹿临溪反问道,“堂堂魔尊竟与神族扯上了关系,他是否真的一心忠于魔界?”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谢无舟淡淡说道。
“我就要!”鹿临溪执拗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既然决定要在一起了,我总不能把麻烦全都丢给你处理吧?”
她说着,低下头来,小声嘟囔了一句:“再说了,我不想总被人当做云杪。”
谢无舟望着鹿临溪看了一会儿,忽而轻声笑道:“那就换吧。”
鹿临溪:“用这副身子幻化出的人形,大概会是一副很寻常的模样……是我,原本的模样。”
谢无舟:“嗯。”
鹿临溪:“你会嫌弃吗?”
谢无舟:“我不敢,怕你咬我。”
鹿临溪不禁笑弯了眉。
她把手中大鹅的脖子抓了起来,用那橙黄的小嘴往谢无舟身上怼了两下,装出一副凶恶模样,忍笑说道:“你要敢嫌弃我,我就咬你,咬到你求饶为止!”
不过她只玩闹了一会儿,便无比珍重地把大鹅抱回了怀里。
抱着抱着,她反应过来一个问题——这根草幻形以后,好像收不回灵囊了。
还好,还好!
她没有鬼迷心窍变一个大美人儿出来!
这里已经藏了一个大魔头了,要是再多一个没有灵魂但会呼吸的女人,真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藏了!
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她会彻底社死的!
鹿临溪这般想着,狠狠松了一口气。
谢无舟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了摇头,完全没脸开口。
那天夜里,因为床上多了一只大鹅,刚刚获得了上床权没几天的孔雀又一次被赶回了地上。
等待比她想象中要漫长一些,浮云离去后便没了消息。
时间一过便是五日,鹿临溪白日里闲来无事,也开始在天界中走走看看。
只要她出门,谢无舟便会跟在她的身侧,主要负责为她记住回去的路。
起初她还害怕遇上什么厉害的神仙,会将他隐匿身形的术法看穿。
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这家伙根本用不着她担心。
每当遇上修为高一些的神仙,他便会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她也看不见半点影子。
她在外头闲逛时听说,太子殿下与浮云仙子近日总往琅嬛阁去,看来是确实放心不下,想要弄明白那卷书册究竟出自哪位神仙手笔。
鹿临溪对此倒也不觉意外,毕竟这种东西确实可以伪造。
别说这书卷此刻已经不在琅嬛阁了,就算它真是在琅嬛阁里被发现的,也可以说成旁人栽赃陷害。
祈泽不是浮云,对她可没那么信任。
要知道当初在玉山的时候,她说虞梦枝有问题,这二愣子可是想也不想就直接否认了,差点没把她给急死。
如今那册古卷所书一切,皆是天界的不仁不义,他没有第一时间否认,而是亲自前去寻找证据,已是十分不易。
只是不知那位记录下这一切,又将其偷偷封藏的老神仙,是否真有其他笔迹留于琅嬛阁中。
这样的等待,持续到了第六日清晨。
鹿临溪刚醒没多久,便见玉盏匆匆忙忙跑了过来,眼底一半欢喜一半愁:“仙子,太子殿下来了,但是浮云仙子也来了……”
鹿临溪反应了一会儿,不由紧张了起来:“他们人呢?”
玉盏:“就在前厅候着呢,玉盏也不知仙子醒没醒,便拦着没让进来,毕竟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仙子未梳妆的模样啊!”
鹿临溪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这云杪确实骄纵,骄纵到身旁的仙侍都敢拦天界太子的路。
“……你叫他们过来吧。”鹿临溪说着,不忘补充了一句,“然后你休息去吧,不用来伺候了。”
“是!”玉盏应着,转身朝前厅快步走去。
望着玉盏离开的背影,鹿临溪不禁做了三个深呼吸。
她转身跑到桌边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沉稳可靠好合作一些,可她连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呢,便又觉得自己去门口迎着会显得更有诚意。
短暂犹豫后,她还是起身走到了门边。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摸鹅的谢无舟,一时只觉好气又好笑。
这种时候了,还有心思撸鹅,这家伙的心理素质怎么就那么好呢?
看来她的小草还是幻形早了,竟然让他找到东西玩了。
鹿临溪正于心底吐槽呢,回头便撞上了一双分外熟悉的眼眸。
浮云望着她,眼底携着几分欣喜的笑意,显然已经成功说服了身旁之人。
下一秒,她看见了站在浮云身侧的沈遗墨——准确说,或许该叫他祈泽。
这位天界太子相较于她记忆中的那位人间修士,似乎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
除去这点,这家伙天上地下还真是一模一样,看上去就是一副又直又闷又无趣,还不怎么会说话的样子。
她有资格怀疑天界的教育方式和玄云门差不多,都是那种见孩子资质好,就没收所有小玩具,恨不得把人关小黑屋里天天学天天练的压力式教育。
鹿临溪这般想着,见人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下意识张了张嘴,却是半天没能打出那声招呼。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叫他了。
叫祈泽的话,直呼天界太子的名讳,他们有很熟吗?
熟是不可能熟的,她只认识沈遗墨。
可是叫太子殿下的话,又生疏得仿佛没有见过似的,他们有那么陌生吗?
其实陌生应该也不至于太陌生,好歹也曾同路一程……
“那个,敢问一下,朋友现在怎么称呼啊?”鹿临溪礼貌性问道。
“就叫沈遗墨吧,如果你只认识这个身份的话。”
“行!”鹿临溪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还真就只认识这个身份。
只是她没有想到,他还竟认这个身份,也愿意相信她不是云杪。
在那一瞬,她忽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自己熟悉的一切全都回来了。
她心情大好地把两人带进了屋,十分大方地把自己从人界带上来的蜜饯、水果、花生、瓜子尽数放上了桌子。
“随便吃,还有很多,不要客气!”鹿临溪说着,挥手关上了每一扇门窗。
“小溪你……”浮云愣了一会儿,回神之时不由失笑,“你来天界,怎么还带这些呢?”
“不然呢?每天吃空气吗?”
“你还是那么爱吃。”浮云说着,拿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下一秒,浮云转过身来,顺着沈遗墨有些复杂的目光,看见了谢无舟与他怀中那只睡得很沉的大鹅。
浮云不禁瞪大了双眼,眼底满满写着诧异:“小溪,那,那是……”
“那是无相草变的!”鹿临溪说着,快步跑到床上躺下,只一瞬便穿到了那只大鹅体内。
她稍稍伸展了一下脖颈和翅膀,从谢无舟的怀里跳到了地上。
“你还记得我带到船上的那盆花吗?”大鹅仰着脑袋望着一脸茫然的浮云,一脸认真地说道,“它叫无相草,花开无形无相,可随心念幻化任意模样,成为一副能够承载三魂七魄的肉身!”
“是你说的那个惊喜?”
“是啊,我本来想把它送给你的,虽说你的魂魄远强于它,它肯定承载不了几时,但我当时想的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大鹅说着,不由叹了一声,“可惜,你走的时候,它还没有来得及开花。”
浮云一时微红了眼,她蹲下身来,摸了摸大鹅的小脑袋:“没关系的,你愿为我种下它,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原本以为这花白种了,但是我忽然发现,它可以承载我的魂魄!”鹿临溪有些兴奋地说着,“我现在可以在两个身子里来回穿梭了!”
“听起来好好玩!”浮云眼里满是欢喜。
鹿临溪扑扇着翅膀飞到了桌边的凳子上,站得高高地,大声说道:“好玩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到一个或许可以对付天魔的法子了!”
话音落时,每个人的神色都发生了变化。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一脸认真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们把天魔残魂引到我的身上,我们一起用法力将它困住,等两缕残魂成功相融,我就立刻逃进这副身子里!”鹿临溪说着,激动地拍了拍翅膀,“然后你们趁着这个机会,有什么本领全都使出来,直接把天魔给杀了!”
屋内三人皆是陷入了一阵沉默。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带着一串省略号飞了过去。
鹿临溪歪了歪头,好奇问道:“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是我这法子不可行吗?”
谢无舟:“不可行。”
沈遗墨:“……”
浮云皱眉道:“小溪,这太危险了!”
鹿临溪:“太危险,就是可行的意思咯?”
浮云愣了一下,连忙摇了摇头。
“那你们反对的多少给个理由嘛!”鹿临溪说着,一脸认真地分析了起来。
“天魔残魂之所以无法消散,无非就是因为当年天魔将它一分为二,只要一半不死,另一半不管多么虚弱,都会慢慢恢复如初。我体质特殊,修为也不低,虽然比不了你们神魔一体,但也可以囚住天魔一时半刻,待到两缕残魂在我体内相融,你们再趁其没有恢复,赶紧将其抹杀!”
她说着,歪头问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计划吗?”
沈遗墨:“就算可行,这代价是否太大了?”
“什么代价?”鹿临溪不禁反问,“是指那副身子吗?我不在乎的,只要大家都好好的,我也死不了,在乎一副身子做什么呀?”
“可是小溪,数千年的修为,一身神骨,你当真舍得……”
“我听不懂这些。”鹿临溪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什么东西都没有除掉天魔重要!”
什么数千年的修为,什么一身神骨,还有那什么仙灵药体,在她手里好像也就只能用来种种花。
她连怎么飞都没搞懂,要这么高的修为做什么?
谢无舟不禁皱眉:“你连灵力都用不明白,还想引天魔入体?当真是不怕被它吞没了意志。”
鹿临溪:“我是用不明白,但你们不能教我吗?”
谢无舟:“不能。”
浮云与沈遗墨对视一眼,两两陷入沉默。
“那你们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鹿临溪不禁叹了一声,“你俩就这样,一人压着一半,一个留在天界,一个回去魔界,比谁压得久是吧?谁先失控,谁就做被牺牲的那一个?”
谢无舟:“……”
沈遗墨:“……”
鹿临溪忽然觉得自己挺厉害的,竟然用一句话把男主和反派都整无语了。
“就算无人引导,天地间的怨气也会越来越重,天魔复生的迹象已经越来越强了。”鹿临溪说着,抬眼向沈遗墨望去,“你急着下凡历劫,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沈遗墨:“……确是如此。”
鹿临溪点了点头,又看向了眉心紧锁的谢无舟:“你离了魔界,孤身来到人界,不也是因为这个?”
谢无舟:“……”
“既然大家的目的都是不再为天魔所扰,那为什么不试试我的法子呢?”鹿临溪笑着打趣道,“是舍不得身子里的天魔残魂吗?”
然而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屋内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鹿临溪轻叹着离开了大鹅的身子,一个“云杪”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看,这身子换起来这么快,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我可以保证,我向你们发誓,我一定一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要是撑不住了我就赶紧逃,绝不逞强!”鹿临溪说着,轻轻扯了扯谢无舟的衣袖,“行不行啊?”
“……”
“谢无舟,你信我好不好?”鹿临溪哄小孩儿似的轻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我也不敢有事啊!我很怕疼的,我一定比你想象中更珍重自己!”
“……”
“你忘啦?我体内有你一缕灵根,它连着你的命魂,我要是出事了,你也会受伤的。”鹿临溪认真说道,“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可能拿你的安危开玩笑的!”
“这事没这么简单,若你还在这副身子里,天魔或许还会被你的意志压制,一旦你从这副身子里逃了出去,天魔便可能于瞬间夺舍。”沈遗墨说着,话语中满是迟疑不定,“天魔之力,加上你这一身修为,我们未必是它对手……”
还有这回事哦?
鹿临溪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沉思过后,她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嘛!”
“至少先把那晦气玩意儿从你们身体里头弄出来,有什么事情咱们在外头解决,总比把‘屋子’弄得一团糟要好,对吧?”
鹿临溪说着,见无人捧场,干脆自己先为自己点了点头。
不管别人怎么想,她觉得自己说得特别对!
第79章
鹿临溪知道,这件事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
就算她有金蝉脱壳之法,这其中也伴随着极大的风险。
七千年前,天魔祸乱人世,天界为除天魔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当年一战,无人生还,古战场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没有人知道天魔到底有多强,哪怕只以残魂复生,或也有着毁天灭地之势。
若无详细计策,贸然释放天魔残魂,只怕会引来又一次的生灵涂炭。
但像现在这样拖下去,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原文就有提过不止一次,就算没有反派推波助澜,人间怨气也已引得天星黯淡,无处不暗示着天魔即将复生。
如今两缕残魂都已现世,这世间仅有的两个神魔一体一人承了一半,看似短时间内不用太过担忧,但也仅仅只是短时间内。
谢无舟早已堕魔,身上有魔气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可沈遗墨不同,他身处天界,身份地位皆是不凡,平日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稍有不慎就会被人发现体内的天魔残魂。
残魂一事一旦暴露,谁又知天界会怎么对待眼前的“定时炸弹”?
说到底,这天魔残魂在二人体内,是一种封印,也是一种寄生。
要是放任不管,等到残魂力量恢复到足以吞噬宿主魂灵的那一日,天魔得到的就是一副神魔一体的身躯了。
这一点,当年天界也是明白的,所以才会提前在谢无舟体内留下致命弱点,只为在天魔夺舍的那一刻将其彻底毁灭。
“那册古卷中记载的法子虽然丧尽天良、惨无人道、令人发指!但我们不能否认,如果能成,它确实有效!”鹿临溪说着,抱起双膝思考了一会儿,对着大家认真说道,“如果担心天魔夺舍后会难以应对,那能不能也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一种弱点呢?”
“这样一来,就算真的无法杀掉天魔,也能毁了这副身子,让它短时间内无处安身!”
鹿临溪将每个人脸上的凝重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大胆,可是系统既然给了她这样一个道具,又没有阻止她舍弃云杪这个身份,这不就意味着她的想法是可行的吗?
系统拉她来这个世界,是为了改写BE结局的,总不能看着她乱来却毫不阻止吧?
“我知道,我这个法子听上去风险不小,但它就是一个方向,具体怎么做怎么走,总是需要更多细节的!”鹿临溪十分努力地劝说着,“你们也知道,我连灵力都用不明白,什么法术法宝封印结界的我就更不懂了,这件事肯定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所以才需要大家一起想办法,一起想来完善这个计划呀!”
她看见了浮云眼底的动摇,连忙下床向她靠去,牵起了她的双手:“浮云,你也觉得这法子确实可行对不对?”
“我……”
“我们四个人呢,总不至于想不出一个靠谱点的计划吧?”鹿临溪说着,转头看向身后二人,皱眉说道,“你们一个是魔界最大的魔头,一个是天界众人的希望,要是你们都畏手畏脚的,谁还能杀掉天魔了?”
“只要天魔残魂还在你们体内,我们不管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的。”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语气都变得激昂了不少,“只有天魔离了你们的身子,我们才能再无任何顾虑地聚集一切力量去杀它,对不对?!”
不过这一番激昂的演讲并没有成功煽动大家的情绪。
沈遗墨和浮云最终还是先行离去了。
离去之前,他说此事就算可行,也需深思熟虑,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漏。
鹿临溪不禁想,这大概是一种接受,只是凡事不可冲动,他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件事情。
他们二人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哄好屋里那只明显生气了的孔雀了。
鹿临溪回屋之后,第一时间把凳子上瘫着的大鹅抱回床边,默默放到了谢无舟的腿上。
谢无舟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他眉宇间的凝重,从她提出这个办法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没有淡去。
鹿临溪凑上前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紧蹙的眉心。
满面愁容没有揉开,倒是把他紧闭的双眼揉开了。
在被握住手腕的那一刻,鹿临溪歪头笑着问道:“生气了?”
谢无舟:“不是生气。”
鹿临溪:“那是什么?”
“天魔擅长蛊惑人心,哪怕只是一瞬的心志不坚,也有可能被它彻底吞噬。”谢无舟沉声说着,眼里满是忧虑,“我和它共存了那么久,我比你清楚,我不希望你冒这个险。”
鹿临溪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我冒险,可是你有别的办法吗?”
“办法可以慢慢想。”
“你和它共存了那么久,应该什么办法都想过了,除去自己承受,和把它转移给沈遗墨以外,应该没有想出别的法子吧?”
“……”
“我的办法就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鹿临溪认真说道。
“那也不该你去……”
“可就算我能再种出一株无相草,这个计划里也不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鹿临溪轻声说道,“无论是你,沈遗墨,还是浮云,都不是无相草可以承得住的魂灵。而它所能承得住的魂灵,就算真的愿意牺牲原本的身躯与修为,也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承载、去封印两缕天魔残魂——这世上只有我,我是唯一的例外。”
这世上只有她,阴差阳错入了这副身子,又恰好有着十分寻常的魂灵,可以被无相草轻易承载。
有些事注定就是她要去做的。
就像来到这个世界,遇上一个大反派,去到他无人在意的过往,送他离开那片尸山血海那样。
她来到这里的意义,不就是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尽可能地去改变可能会变得无比糟糕的一切吗?
“谢无舟,你不能不讲道理的,凭什么有危险的事只能交给你,就不能交给我呢?”鹿临溪微微侧过身去,“我知道你想保护我。”
“在陆城,在玉山,都是你在护着我,就连在尸山遇上血雨的那一夜,我也乖乖缩在你的怀里了……因为我知道,我没本事,也没办法,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不逞强,不别扭,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但我也会想要保护你,保护大家的。”鹿临溪声音很轻很轻,仿佛不够轻,便会惊扰心底的恐惧与无助,“我不止一次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而感到伤心难过了,我不希望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只能被保护的人,不希望每次都只能站在边上看着你们受伤……”
“现在我好不容易有能力帮到你了,你可不可以稍微接受一下我的保护,让我也安心一点呢?”
她轻声问着,话语中有委屈,有不甘,却没有一丝责怪。
谢无舟沉默了很久,就连呼吸都是沉重的。
鹿临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等着他的回应。
仙草幻化的大鹅蜷缩着睡在他的腿上,安静得只有一下又一下轻而浅的呼吸。
但她知道,当一切尘埃落定,它会鲜活起来,就像从前一样,每天吃吃喝喝,过上她最喜欢的,咸鱼而又安稳的小日子。
她这般想着,眼底忍不住扬起一丝期盼的笑意。
谢无舟看见了那一丝笑意。
他一时有些恍惚,也有几分困惑。
那个曾经被他瞧不起的胆小鬼,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哪怕知道真的很危险,也坚定得让人不知如何劝阻。
“鹿临溪,你这样……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知道怎么办也别闲着呀,帮我想想办法嘛!”鹿临溪说着,回身拍了拍谢无舟的胳膊,笑着说道,“这个法子的漏洞很大诶,你就不要别扭了,快点帮忙想想办法,我们一起把风险降到最低,怎么样?”
“你希望我怎么做……”
鹿临溪不由一愣,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回答。
她以为他会向以往那样说好,又或者仍旧不愿她以身试险。
如果是前者,他应该是被她说服了,她可以向他请教一下这个计划实施起来的困难有哪些,然后再针对这些困难去思考应对方式与相应的退路。
如果是后者,她大概会与他认真争论一番,直到不欢而散,或是哪一方认了输。
可谢无舟没有被说服,也没有与她继续争论。
他只是问她,希望他怎么做。
她在谢无舟无奈的眼底看到了一种顺从。
这样的顺从让她无比熟悉,因为这就是尸山里那只小孔雀在没有任何方向时紧紧跟随在她身后的脚步。
只要是她说的,他都愿意去做,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他都不敢去碰。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亦步亦趋,甚至一度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可就在刚才,或者说就在这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在认真商量的事,却被谢无舟当做了一种命令,无论多么不愿,他也还是应下了。
她没有想要命令他,至少此刻没有。
她不禁想起破除无启国结界的那一日,他也是这样顺从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她。
现在的谢无舟,就算她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
他不会想自己该怎么做,只会在意她会怎么做,她希望他怎么做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决定攻略这个反派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要得到的结果。
现在她真的得到了,可她却忽然发现这样真的很奇怪。
鹿临溪一时皱起了眉:“谢无舟,我没有想要命令你做任何事情……”
“……”
“谢无舟,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不是心机很深,歪点子很多吗?”鹿临溪不禁问道,“你为什么要问我希望你怎么做?你为什么完全没有自己的主意了?”
谢无舟目光茫然了一瞬,不自觉攥紧了五指。
鹿临溪凝视着谢无舟的眼睛,轻声问出一句:“是因为我?”
谢无舟:“不是。”
鹿临溪:“你是不是害怕,害怕不听话我会生气,害怕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会不理你?”
谢无舟:“没有……”
他在否认,可他眼底稍纵即逝的无措已经说明了一切。
鹿临溪一时沉默不语。
她静静看着谢无舟,似想从他身上看到一丝从前的模样。
可是没有,他确实失去方向了,从放弃自己坚定的那条路后,再没有想过今后该要去往何方。
她不希望他变成这样的。
“谢无舟,你怎么了,你随着一场梦,回到那个除了我再没有其他的世界了吗?”鹿临溪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的只是那个对我百依百顺的你,所以你努力变回了那时的模样,只为让我开心?”
“……”
“你不用这样的……我说过的,你只要尊重我就好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放下所有的!”
“……”
“我要你换一条路走,但你不能只跟在我的身后啊,我是路痴,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时候,我也是需要你为我带路的。”鹿临溪说着,轻轻攥住了谢无舟的衣袖,“我知道,我相信,只要给你一个方向,只要你愿意想法子,一定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
“在我心里,你一直很厉害的,你别总想着听我的话,别总是畏手畏脚,别总怕做出什么事惹我生气……”鹿临溪有些心急地说着,“我生气就生气了,我又不是没有生气过,你先前惹我生气那么多次,我也没有不理你啊!”
她看着谢无舟,眼底满是掩不住的自责。
她忍不住向他问道:“你别为了我,把你自己丢了好不好?”
谢无舟没有回答,只是茫然地望着她。
他的眸光忽明忽暗,似是很努力地想要理解她此时此刻说的这些话。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起身走至门边,望着院中繁花看了许久,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出去走走,只是走走,你不用跟来。”
她离开了瑶华殿,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玉盏本想跟着,见她摆了摆手,一时也没敢再追。
天界挺大的,哪怕这几日四下逛了几次,对于一个方向感很差的人来说,仍旧是容易迷路的。
鹿临溪沿途悄悄催开了一些不起眼的白色小野花,生怕待会儿找不到回去的路,又要一个人四处绕上好久。
她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但她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她和谢无舟之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平等过。
从前是他高高在上地逗弄着她,如今是她毫无意识地掌控着他。
那只尸山血海里逃出来的小孔雀,好像从始至终没有学会如何去爱自己。
他只是在将她遗忘了的那段岁月里,潜意识地遵从着她离开前最后的几句叮嘱,把自己变成了她希望见到的那副模样。
她怎么会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呢?
她享受着他的细心体贴,满足得忽略了这样的关系一点也不健康。
她分明一直希望,他可以变得更好的……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鹿临溪走得有些累了,一时茫然地坐在了一个仙池边上。
池水碧绿无鱼,水上氤氲着雾气,点点灵光闪烁其间,似是一颗颗藏在云雾后触手可及的星星。
她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只见“星星”逃似的散去了别处。
“那些是灵族,还未化形。”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
鹿临溪回身看了一眼,谢无舟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此刻已经走上前来,坐到了她的身旁。
她好像在生气,这种时候不该搭理他。
可仔细想想,谢无舟没有惹她,非但没惹,还已经对她顺从到了极致。
虽然她不喜欢这样,可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该为了这种事凶他的。
她望着那些飘走的“星星”发了会儿呆,终于想出了一句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话:“原来它们是活的,我还以为是谁留在这里图好看的术法。”
“是活的。”
“希望我没有吓到它们。”鹿临溪说着,微微低下头来,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那碧绿的池水。
天界的水好凉,凉得有点刺骨。
她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轻声问了一句:“我有吓到你吗?”
谢无舟:“没有。”
鹿临溪:“真的?”
谢无舟“嗯”了一声,笑道:“我没那么胆小。”
鹿临溪好奇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我不是说你不用跟来吗?”
“我没想跟过来,我也只是想要走走。”谢无舟淡淡说着。
“哇哦?”鹿临溪一个没忍住,开口阴阳了一句,“那么巧啊,你也走这条路?”
“我看你一路留了花,还以为你在等我来找你。”
“自恋鬼……”鹿临溪哭笑不得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这是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才没有想要你来找我。”
谢无舟:“你总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猜透过你的想法。”
鹿临溪:“一定要猜透吗?”
谢无舟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别人的想法猜不透很危险,但你不会。”
就像很久以前,他总觉得被注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但那只忽然闯入大鹅的不一样,她虽然总是一副凶巴巴的霸道模样,可是她的目光没有一丝危险。
“你问我怎么了,你让我别把自己丢了,我想了很久,没太想明白。”谢无舟有些失神地看着池面上那些漂浮来去的灵,声音很轻地说着,“我好像一直是个没有方向的人,如果我曾有过方向,那就是你叫我活着……”
鹿临溪:“可是我……”
谢无舟:“可是你不喜欢我这样。”
鹿临溪:“……对,我不喜欢。”
谢无舟:“我会试着改,你能教我吗?”
鹿临溪迟疑了一下,小声道:“我不知道怎么教你,你太会学了,无论我希望你变成什么模样,你都能演给我看不是吗?可那并不是真正的你。”
“……”
“谢无舟,我现在不希望你为我变成任何模样了……”
“……”
“我只想你对自己好一点,多在乎自己的感受一点。”鹿临溪不自觉攥紧了轻薄的衣角,“我们可以意见不一,我们可以有争执,我们完全各凭本事争个输赢。我不想你委屈自己一味地让步,我想你在真正觉得我是对的,真正认可我的想法时,心甘情愿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
她说着,抬眼小心翼翼向谢无舟看去。
她真怕自己教坏了他,分明早已不该是最初的那一张白纸了,他却还是在心底留足了位置供她随意涂画,哪怕她涂抹的地方早已有了颜色,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舍掉。
她要是早点发现,许多话她就不敢乱说了。
谢无舟:“你说的那些,我认真想了很久。我不想你以身涉险,是因为害怕再次失去你,但其实我该相信你,也该相信我自己的……就像你说的,我的灵根会护着你,不管发生什么,它都会护着你,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有事……我没必要那么担忧。”
鹿临溪:“……”
谢无舟:“我是想清楚才出来的。”
鹿临溪:“……”
谢无舟:“我本来有别的地方想去,看到那些花,以为是你故意留下来提醒我的,所以跟过来了。”
鹿临溪轻轻咬了咬下唇,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你本来想去哪儿?”
“我与祈泽体内的封印囚困着天魔残魂,若不解除封印,任何人都无法将它引走。可如果封印解除,天魔残魂并不会离开,只会与我们意识相争——它的躯壳已毁,寻常身躯无法承载它的魔气,它总得先抢一个能用的。”
“那你是有什么办法吗?”
“天界有一冥魂灯,能够锁魂聚魂,如果有它帮忙,以你的修为,应该可以强引天魔残魂入体。”
鹿临溪点了点头:“这个好这个好!但我不会使,你得教我。”
谢无舟:“嗯。”
鹿临溪:“那我们是要找沈遗墨帮忙去要那什么灯吗?”
谢无舟:“那也不是他的东西,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也未必要得到手。”
鹿临溪愣了一下,忽然反应了过来,瞬间瞪大了双眼:“你是想去偷!”
“……”
“别紧张,我不鄙视你,这种事我做过好多次!”鹿临溪说着,一下站了起来,“这关乎苍生的事,怎么能叫偷呢?这叫借……对,是借!”
“……”
“所以你认识路的对吧?”鹿临溪跃跃欲试了起来,“刚好天黑了,我们可以行动了!”
她想,偷东西这种事,她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直接变专业了。
小到鹅圈里的鹅蛋,大到琅嬛阁里的古卷,就没有什么是她不敢偷的!
第80章
谢无舟说,冥魂灯不是天界某一位仙人的法宝,它是藏灯阁内无数灵灯中的一盏,平日里由掌灯仙子时竹照管。
藏灯阁位于天界北部,离瑶华殿还是挺远的。
对此,鹿临溪万分感慨。
同样是只在天界待了几日,同样只出过几次门,有的人出门后找不到回去的路,有的人却连天界有什么宝贝,宝贝藏在什么地方都弄清楚了。
说起来,谢无舟幼时便已离开天界,就算后来曾经暗中回来探查过当年尸山一事,如今也过去数千年了,他对天界肯定是不熟的。
鹿临溪仔细想了想,谢无舟不在她身旁的时间特别少,差不多就是每次遇见修为高一点的神仙时,他会忽然消失的那一小段时间。
就这点时间,竟然让他把天界摸熟了。
这家伙不愧是能在小说里当反派的存在,天界当年把人逼得入了魔,纯纯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也就是现在世界线改了,否则遇上这样一个能在自家地盘随意走动,还无一人能够发现的敌人,天界一定会被玩坏的。
藏灯阁外,天地灵气如烟似雾般缓缓流淌,月色悄然落于其间,朦胧得似梦似幻。
掌灯仙子仍在阁中,阁内灯火时明时暗,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鹿临溪耐心等在远处,等得含泪打了好几个哈欠,实在有些撑不住,借谢无舟的肩膀小睡了一会儿。
月色西斜之时,谢无舟将她轻轻拍醒。
她迷迷糊糊眯开半只眼睛,见那亮了半宿的藏灯阁终于暗了下来,连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给自己提了提神。
许是犯案多次,心理素质已经有了大幅度提升,鹿临溪心底没有一丝紧张,当即化作一片花瓣,悄无声息飘向了前方。
谢无舟跟在她的身后,步子迈得跟回家一样自然,要不是知道他也是来偷东西的,她真会以为这家伙是来参观的。
不是,同样是小偷,为啥只有她一个人偷感这么重?
小花瓣稍稍愣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道:“你这结界几米内生效啊?”
谢无舟:“你一直在里面。”
鹿临溪:“……”
早说嘛,害她小心翼翼。
鹿临溪瞬间撤去伪装,大摇大摆走在了前头。
然而走到藏灯阁前,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她不禁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里的灯,未免也太多了!
鹿临溪:“哪一个是我们要找的啊?”
谢无舟:“不知道。”
鹿临溪:“你不知道?”
谢无舟:“嗯。”
鹿临溪:“那我们偷哪个?”
谢无舟:“找找看吧。”
鹿临溪噎住,四下望了一圈,走到一盏灯前,定睛看了一眼。
放灯的台子上有字,看上去就是灯的名字,这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灯下有字。”她轻声提醒着,而后小心翼翼于指尖凝出一缕微弱灵光用以照明,一盏一盏地寻了过去。
鹿临溪找着找着,先一步轻手轻脚上了二楼。
黑暗之中,忽有一道人影自她余光之中闪过,原本没有感到心虚的她,瞬间吓得藏到了一旁的灯架之后,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本想下楼去找谢无舟,却不料一回身就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短暂惊吓后,两人不禁同时开了口。
“小溪?”
“浮云?!”
鹿临溪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长气,一时间脚软地蹲坐在地。
“你吓死我了!”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浮云一同蹲了下来,用气声说道:“我也有被吓到啊……”
下一秒,两人沉默着于黑暗之中对视了一眼。
鹿临溪:“你怎么会在这里?”
浮云:“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瞬的异口同声,让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短暂沉默后,浮云眨了眨眼,嘴角止不住扬起了一丝笑意。
浮云:“你来找冥魂灯?”
鹿临溪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什么,一时有些压不住心底笑意了:“所以你也……?”
浮云:“嘘。”
“原来你们天界的小仙女也会偷鸡摸狗呀。”
“小溪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都听不懂。”浮云说着,避开了鹿临溪的视线,鬼鬼祟祟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去到了一旁。
鹿临溪连忙轻手轻脚追了上去,小声问了一句:“你知道这灯长啥样吗?”
浮云摇了摇头。
行吧,大家都不专业,分明都是来偷冥魂灯的,却偏偏没一个人见过。
看来是只能抹黑看字儿硬找了。
鹿临溪正要往旁侧去,忽听浮云说了一句:“祈泽见过一次,他说灯是青铜色的,形状比较普通……总之慢慢找吧。”
“他怎么不来?”鹿临溪随口一问。
“他在楼上呢。”浮云说。
好家伙,原来天界太子也会偷鸡摸狗啊!
她还以为那小子多正直呢,搞半天也没那么光明磊落嘛。
鹿临溪腰杆一下挺直了,半点都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了。
那盏十分不起眼的冥魂灯,最终是被浮云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找到的。
这盏灯最后被交到了谢无舟的手里。
原因很简单,时竹仙子每天都会在藏灯阁内待上很久,谁也不知她是否熟悉阁中的每一盏灯,又会在几时发现冥魂灯消失不见一事。
此处灵灯比起琅嬛阁里的藏书还是少了太多,忽然毫无记录地缺了一盏,只怕是稍微用点心便能发现。
天界规矩繁多,无论浮云还是沈遗墨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做贼心虚,要把这烫手玩意儿带在身上,只怕是做个梦都会被时竹仙子找上门来。
思来想去,确实只有本就是“外贼”的谢无舟拿着最没心理压力了。
眼瞅着天色将明,鹿临溪早已困得哈欠连连,刚一回到瑶华殿便抱着大鹅沉沉睡了下去。
次日午后,玉盏在屋外匆匆敲着房门,鹿临溪揉着眼睛从床上醒来,走到门前问了一下情况,才知是浮云与沈遗墨又来了。
这一次到来,谈的依旧是昨日之事。
有了这盏冥魂灯,仅仅只能够帮她将天魔残魂引入体内,其他细节还得逐步商榷。
首先,最好的结果一定是天魔残魂被牢牢困在了她的体内,如此大家便可在她逃离这副身躯的瞬间,合力将天魔一举斩杀。
但是这个想法并不容易实现。
用以囚困天魔残魂的封印只能由鹿临溪亲自施加,而逃离时间也只能由她自行择定,如果由旁人帮忙封印,很有可能阻了她的生路。
如此一来,在她逃离的瞬间,封印会短暂消失,就算有外界力量连忙补上,天魔也很有可能趁此机会逃离肉身,或是直接进行反击。
所以除去鹿临溪自身需要施加封印以外,引魂之地四周也得提前布下结界,以免天魔之力殃及无辜。
除此之外,没有人知道天魔残魂中留存了多少力量,为了避免残魂夺舍后更加难以应对,他们必须为她这副身躯种下一个致命的弱点,确保天魔无法直取她这一身修为。
这种弱点不能是任何术法,因为术法很有可能会被更强大的力量直接化解。
它最好是一种无法化解也无法摆脱的东西。
比如,当年天界在谢无舟灵根之中种下的极灵血,早已与其融为一体,再强的灵力也无法化解。
这玩意儿吧,好使归好使,可如今都快过去七千年了,当初是如何炼制出来的,有没有剩下没用完的,全都已经无从问询了。
更何况,极灵血这种东西,也就只能让人畏惧血海,离了血海就半点用都没有了。
他们总不能跑去血海边上引魂,末了效仿天界来一场足以吞没一切的海啸吧?
就算能够解除那里限制飞行的结界,这对谢无舟来说也还是太过危险了。
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让天魔也无可奈何呢?
鹿临溪双手托着下巴,目光迷离地陷入了一阵沉思。
【宿主。】
我去,吓一跳!
这咋看咋不靠谱,但好像也没有那么废物了的系统,怎么忽然之间又叫唤起来了?
难道是要给她指引方向了?
鹿临溪忙于心底问道:“你忽然叫唤什么?”
【积分商城已解锁全新物品!宿主可用积分随时随地进行兑换!】
又是这句话!
每次看到这句话,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坑等着她去踩,这次又想推销什么?
她可没有多少积分了!
要不是此刻提到积分商城了,她还真没想起来呢,先前在无启寻到魔骨,男女主因此成功渡劫归仙,竟都没有给她半点积分奖励!
这怎么看都是非常重要的剧情点吧?
难道因为坑害了男主,所以没有给积分奖励?
不管怎样,不给奖励就很过分!
这垃圾系统简直抠门得要死,她不会放过鄙视它的每一个机会!
鹿临溪迟疑了一下,点开积分商城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推荐猛地跳到了脸上。
【一株伤血子母草的种子】
这名字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随意呢。
伤血子母草,子母命相连。
母草不死,子草不灭,母草受损,子草同损。
若是母草被毁,服下子草之人身躯将会迅速衰败。
1000积分一株,没有任何折扣。
怎么说呢……
买倒是买得起,不过系统里怎么还卖这种阴损的东西啊?
它看上去还挺适合拿来玩强制爱的。
云杪当初要把这玩意儿种男主身上,哪还有天魔魔心啥事儿呢?直接拿着母草折磨他,也别弄死,每次就留一口气,问他从不从就完事儿了。
要她说啊,这云杪就是不够疯,喜欢一个人都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了,又何必非要得到一颗心呢?
把人拿捏了不就好了?
不过这东西,真连神族的肉身都可以摧毁吗?
鹿临溪将信将疑,一时抬眼望向了仍在讨论一些阵法与结界细节的三人,小学生上课提问似的举了举手:“我想问个问题。”
浮云:“小溪你说!”
鹿临溪:“你们听说过伤血子母草吗?”
她话音一落,便见眼前三人的目光都变得微妙了几分。
沈遗墨不由蹙眉,沉声说道:“相传那是生长于魔界极阴之地的邪草,类似子母蛊,但效用更强,此草十分罕见,只怕是魔尊都未曾见过。”
谢无舟:“确实不曾见过。”
鹿临溪想了想,小声说道:“这东西我应该能种,你们看……它能毁了这副身子吗?”
浮云闻言,一时诧异得合不拢嘴。
沈遗墨:“说不准,谁也没试过。”
浮云连忙摆了摆手:“这可不能乱试啊。”
鹿临溪:“我可以试啊,反正这身子横竖都是要毁掉的,要不我先种一个?”
她说着,也没等大家回应,略微低下头来,默默把种子从积分商城里换了出来,摊开掌心,放到了大家面前。
按上头飘起来的小字来看,这东西种起来倒是方便,只需每日消耗部分灵力,以仙灵药体进行养护,十日就能开花。
浮云:“这真是那邪草的种子?”
鹿临溪认真地点了点头。
浮云打了个冷颤,默默远离了那颗小小的种子。
没有人询问这颗种子怎么来的,就像没有人询问她究竟是如何来到这个世上一样。
这样的信任,无疑让鹿临溪省下了很多口舌。
那日之后,鹿临溪便在花盆里种上了这颗效用阴邪的种子。
种这邪草的同时,谢无舟也将压制天魔残魂的术法教给了她。
为了不拖大家后腿,鹿临溪一有时间便会反复练习,恨不得把这压制之法练出肌肉记忆。
这是她获得这副仙身后,第一次尝试牵引体内那么多的灵力。
从前不曾用过倒还没有多少感觉,如今这样一试,她才发现这二十三万的灵根真是不得了,好轻易便能引动天地异象。要不是谢无舟替她压着,也不知会引来多少人的围观。
一个仙灵药体,一盏冥魂灯,一株伤血子母草,提前布下的杀阵,再加三人合力撑起的结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靠谱了。
然而沈遗墨仍旧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担心他们的力量不够,可此事偏偏不能寻求天界中人帮忙。
谢无舟身份特殊,天界仙神无不想将他碎尸万段。
天魔残魂一事若是暴露,天界绝对不可能让“云杪仙子”冒这个风险,他们只会想着将这灭世魔头拿下,聚众仙之力把祈泽身上的残魂转移到他身上,赶紧除之而后快。
如果这件事只能由他们四人来做,那么最好还能有一把锁。
他们得找到一把可以锁住怨气的锁。
天魔残魂一旦离了神魔一体的封印,必定会引四方怨气前来修复自身,面对天魔本就不易,如果还要分神拦阻怨气,只怕胜算会低上不少。
可是这样的锁上哪里找呢?
天地之间可阻绝怨气之物寥寥无几,少有或许能够用得上的,都是他们想借借不来,想偷也没什么可能偷到的。
鹿临溪见沈遗墨想得头疼,不由得想起了一些本以为再也不用在意的事情。
那是小说原文里曾经出现过的一个副本,如果当初云县魇鬼的怨气能够散向四方,主角便会被怨气牵引着去到那里。
因为云县怨气并未散开,这条线已经彻底被她遗忘了。
她隐约记得,在那个对后续影响不小的副本里,主角所要应付的那个人手中确实有一块能够阻绝怨气的灵石!
“我知道,我知道!”鹿临溪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苍都,我们可以去苍都,那里有一个半人半魔的冥府鬼商,他手里有一块灵石,是可以阻绝怨气的!”
“苍都?”浮云愣了一下,“那不是人间的皇都?”
“对!”鹿临溪点了点头,“我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他,如果相府千金还在世上,他就一定还在苍都!”
浮云眼底满是不解,她下意识看向沈遗墨。
鹿临溪忙将话说了下去:“是这样的,这个冥府鬼商,几百年前曾是一个散修!”
她说,这个散修啊,从来都是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
有一次,他身受重伤险些丧命,让一名路过的医女救下了,两人也在疗伤的过程中情愫暗生,自那之后,他每次受伤,无论相隔多远,都要跑去找那医女。
后来,他不慎招惹了一只难缠的恶妖,恶妖不知从哪得知他与那医女关系匪浅,趁他不在之时,以一种十分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医女杀害。
为了复仇,他穷追恶妖数月之久,终于将其斩于剑下,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却不料恶妖死前竟还携着无边怨恨,非要以禁术诅咒医女生生世世病弱早夭。
为了寻到解除禁术诅咒的法子,散修独自一人找了很久。
他从人间去到魔界,为了拥有更长的寿数,不惜以寻到的禁术将自己炼化为曾经无比厌恶的半魔之身,借此往来于人魔两界,做起了风险极大的两界生意,一心只为搜罗各种奇珍异宝,改变医女一世又一世受诅咒的命运。
“这人本事不小,身上奇珍异宝很多,那块可以阻绝怨气的灵石就是其中之一!”鹿临溪认真说道,“那名医女这一世的身份就是如今的相府千金景明秋,如果她还活着,这个冥府鬼商一定会守着她的!”
浮云在一旁听得有些恍惚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小溪,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鹿临溪:“浮云你忘啦?我和你说过的,我来这里之前,通过一块长长方方的东西看到过很多事情,就是因为我看到了这些事情,所以才会被那个东西吸到这里来的嘛!”
浮云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底仍有疑惑,却也不再多问。
沈遗墨沉思片刻,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我去查一下命簿?”
“直接下界看一眼不就知道了?”谢无舟淡淡说道。
鹿临溪连忙点了点头:“是啊,反正最终都是要在人间布阵的。”
浮云眉心微微拧起,摇头说道:“可是我与祈泽无法隐匿灵息,要是想要下界,总得寻一个理由,不然就是违了天规,一定会把事情闹大的。”
鹿临溪:“那你们快点找个理由呢?”
浮云很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却没能思考出任何结果,只能满脸忧愁地摇了摇头。
鹿临溪:“要不我掰两瓣灵根给你们?”
沈遗墨:“……”
浮云:“……”
鹿临溪茫然问道:“你们这啥表情?”
“小溪,剥离灵根是会伤及根本的。”浮云说着,不由苦笑,“你要真将两瓣灵根分给我们,那怕是休养千年也未必能够恢复如初了,又要如何应对天魔呢?”
竟是如此?
不过就是两片花瓣,竟能如此娇贵……
“那怎么办啊?”鹿临溪不禁头疼,“我和谢无舟先去苍都把那灵石搞到手,然后再在天界找个没人的地方开工?”
浮云连连摆手:“不可不可,这么大动静,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我们还是得离开天界再寻地方布阵!”
鹿临溪一脸无语地趴在了桌子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才行呢?”
感情大家在这里合计了好些日子,整个计划的细节都构想得差不多了,结果最基础的问题还没解决呢?
这天界的规矩怎么就那么多啊?
不懂就问,这么一个仙气缭绕的地方,是什么最新式的牢笼吗?
这些神仙一个个怎么都活得这么麻烦呢?
真想和他们天界爆了……
沈遗墨:“魔族一直想要突破人界边境,数千年来从未与我们止战,或许我可以试着向父帝请愿去一趟魔界边境,若是能够得到批准,便可借此机会下界。”
鹿临溪摆了摆手:“好好好,你快去吧。”
沈遗墨点了点头,起身欲走。
浮云连忙提醒:“记得要提我啊!”
“嗯。”沈遗墨应着,转身离了此处。
这就是天帝之子吗?
太惨了吧,只是想要出个门,竟然也要如此拐弯抹角地和亲爹报备求批准。
这看起来比他在玉山时还不自由啊。
沈遗墨走后,浮云有些出神地托腮呆坐了好一会儿,回神之时发现谢无舟正望着自己,目光平淡,却又好像在暗示着什么。
她努力意会了一下,看了看沈遗墨离开后空出来的位置,又看了看趴在桌子上的鹿临溪,瞬间明白是自己的存在有点多余了。
“那个,我去看一看命簿!”浮云说着,站起身来,提着裙子一溜烟飞得没了人影。
鹿临溪茫然地坐直了身子:“看个命簿而已,她走那么急做什么?”
谢无舟:“谁知道呢?”
他想,反正和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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