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鹿临溪望着眼前的邪草发了会儿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不安。
直觉这种东西,有时候真的很不讲道理。
短暂坐立难安后,她忽然站起身来,对谢无舟说了一句:“沈遗墨脑子太直,不会转弯,我不太放心他,得跟过去看看。”
她话音刚落,见谢无舟似要起身,连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左肩。
“我自己去就好了,他是去找天帝的,你跟过去很容易被发现。”鹿临溪认真说着,忽然摸了摸谢无舟的头,弯眉笑道,“乖,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摸头那一瞬,她看见谢无舟眼底浮现了一丝诧异,一时连忙收了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转身跑出了房门。
这只孔雀活了七千多岁,怕是除去那早已被岁月模糊了记忆的小时候,便再没有人敢摸他的头了。
她也不是故意的,单纯就是刚才那个高度比较顺手。
总之她先溜了,只要她跑得够快,谢无舟的诧异就追不上她。
在天界寻路不一定是轻松的,但在天界找他们的太子可就太简单了。
沈遗墨刚走没多久,鹿临溪走一路问一路,几乎每一个遇上的人都能给她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尽管他们回答时的眼神都很微妙,但鹿临溪已经懒得在乎这些了。
毕竟云杪喜欢祈泽这是天界人尽皆知的事,祈泽与浮云一直都有婚约,她身为浮云最亲近的朋友,竟一路逢人就问祈泽去了哪里,大家的眼神不微妙才奇怪呢。
这一路上,有人颇为八卦地问她:“太子殿下不是刚从仙子那里出来?怎么这就又找起来了?”
有人则是话里有话:“最近太子殿下与浮云仙子倒是常去云杪仙子的瑶华殿啊。”
不过大多小仙嘴上还是老实,只敢回答她的问题:“太子应该是去找天帝了,我见他往紫微垣那边去了……”
她真的很感谢每一个说地名时会为她指一个方向的人。
要是光说一个地名,她是一定找不到的。
鹿临溪一路问寻着追到了紫微垣。
不愧是传说中天帝的住所,有着好高好长的一段云阶,光是站在下面抬眼望去,都觉得云阶之上被云雾缭绕的宫殿气派得厉害。
日光透过云雾,将它照得朦朦胧胧,向外泛着金色的光辉。
装啊,真是太装了!
这么长的楼梯,她必不可能自己爬的。
身侧一阵微风吹起,她便化作一片花瓣,随那微风轻飘而上。
风停了,便以灵力继续飘摇。
不一会儿,雪白的花瓣便已经飘入那阔气的宫门。
她努力辨别着记忆里那只属于沈遗墨的灵息,循着那种灵息飘至一处后殿,终于远远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她连忙靠近,轻飘飘地让自己落在了一处窗台。
其实她不必如此偷偷摸摸,就凭云杪这古神遗女的身份,天界中人谁不宠着护着?这么大个天界,就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可她都已经偷感很重地飘到这里了,此时现身难免要回答一些令人头大的问题。
反正没人发现,倒不如躲在边上随便听听。
沈遗墨似也刚来此处不久,此刻恭恭敬敬站在天帝身后,说着什么神魔两族交战已久,他还从未去过前线的话。
拐弯抹角叭叭了半天,总结下来其实就是一句——爹啊,我想出门。
眼前这一幕,不禁让她想起了自己初高中住校时想要出校吃一顿好的,都得绞尽脑汁找理由和班主任要出门条的苦逼模样。
然而天帝很是沉默地听完了所有,甚至不曾回身看他一眼,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可是父帝……”
“天星异动已久,天魔将要复生,三界再无古神庇佑,你既身怀上古时期的罕见血脉,便是如今最有可能与之一战之人。”天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近乎冷漠的冰冷,“你要做的事,是潜心修炼,不是去参观那素来稳定的两界边境。”
想说的话还未出口便已被人打断,沈遗墨的眼底不由多了几分失落。
然而这样的失落根本无人在意,他望着那个仿佛不愿回头的背影,微微张着的嘴似想争辩点什么,最后却还是默默闭了起来。
他没有选择离开,只是沉默地站在天帝身后,心底似是有所挣扎。
鹿临溪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沈遗墨这又直又闷还不太会转弯的性子,一看就是在这种名为“责任”的压力下长大的。
这天帝怕是从小到大没对自己儿子温柔过,开口闭口全是责任与修炼,完全就是把这个儿子当一把对付天魔的利剑来培养。
此时此刻,天帝话到此处,见沈遗墨仍未离去,再次开口之时,话语明显比刚才更加冰冷了几分。
“你从人间回来已有一些时日,是时候收收心了。日日都与那两个只懂情爱的丫头走在一起,除了惹人笑话,还能成什么事?”
“父帝,我……”
“祈泽。”天帝沉声叫着他的名字,似在警告他,此事并不容他置喙,“你该回灵墟之境闭关了,别再让外界之事扰了你的修行。”
沈遗墨一时皱紧了眉,双手不自觉捏成了拳,呼吸都在那一瞬沉了几分。
灵墟之境?
听上去像是什么玉山竹林同款小黑屋。
鹿临溪不禁有点紧张,沈遗墨向来不太长嘴的,这天帝说话那么强硬,他不能真认了吧?
他要是这时候被关小黑屋里了,他们的计划又要怎么办呢?
要不要现身帮他说几句话啊?
就算劝不动天帝,也能说点鬼话,把仇恨往自己身上拉一拉,没准这天帝被她气到了,就暂时不关自家儿子小黑屋了呢?
可原文里提过,天帝一直挺宠云杪的,要是她不小心露馅了怎么办?
鹿临溪正犹豫呢,忽见沈遗墨上前两步,前一秒还有些迟疑的眼神,此刻明显坚毅了许多。
“父帝,我此次从人间历劫归来,经历了很多,也收获了很多。”他语气十分坚定地说道,“正是这些收获,让我明白一味地闭关修行,是绝不可能达到父帝希望我达到的至高境界的。”
天帝笑了一声,是从鼻尖发出的一声嗤笑。
这一声轻笑带了几分不屑与讽刺,沈遗墨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沉声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我曾无法理解,缘何为仙为神者,修为每每受阻,皆要去人间走上一遭。现在我明白了,寿数长久、安居九天之人,最易迷失心之所向。而人间一劫,短短十数载,见生见死,无时无刻不在抉择,方能知晓本心为何!”
“父帝一直要我守护苍生,却从不曾让我见过苍生,我在灵墟之境闭关太久了,若不是人间走这一趟,我都不知这一身修为要护的究竟是谁!”
“父帝,就算我已如此迷茫,你也仍要让我回到那个地方吗?”
这是第一次,鹿临溪感觉这家伙说话那么掷地有声。
虽然一时半会儿有些听不明白,但不妨碍她打心底为这小子敢于反驳老爹的勇气点了个大大的赞。
“短短十数年,你见了什么苍生?”
“我……”
“吾不问你在人间遇到了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在琅嬛阁里看见了什么,又为何要盗取冥魂灯。”天帝冷冷说着,缓缓转身,双眼含怒,静静凝视着沈遗墨,冷笑道,“你倒好,竟然反过来问吾,为何要让你回到灵墟之境了?”
沈遗墨不禁诧异,一时欲言又止,显然是因为慌神失了言语。
天帝缓步向前,带着让人发寒的威压,语气平静地对沈遗墨说道:“既如此,你便说说看,你到底想要护谁,为何要离开天界,又为何要用到牵引魂魄的冥魂灯?”
沈遗墨:“……”
天帝:“要是不想说,便把不该有的念想尽数放下,回到灵墟之境好好修炼,不要辜负整个天界对你的期望。”
这是一种威胁,也是一种让步。
沈遗墨犹豫着没有应答,望向天帝的眼中已满满都是不解。
他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来,凝视着父亲的双眼,万般隐忍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你回来之前,南海曾现天地异象。”天帝冷冷说道,“那样的灵力,那样的怨气,除了天道预言中的那个魔头,还能有谁?”
“你在人间遇到了他,非但不曾向吾禀明,还去琅嬛阁待了数日,甚至盗走了藏灯阁中的冥魂灯。”天帝说着,语气中的怒气渐浓,“祈泽,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
“救你所见的苍生?”
“……”
“你该不会,把一个注定灭世的魔,也当做苍生之一了吧?”
天帝静静看着沈遗墨,眼底的威压令人完全不敢直视。
哪怕只是旁观,鹿临溪也还是下意识闭上双眼,猛猛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错觉,四周忽然冷了许多。
这些神啊魔的,怎么好像吵起架来都很喜欢释放冷空气呢?
她明明已经有不俗的修为了,却还是会被这些冷空气冻得瑟瑟发抖!
“父帝说他是注定灭世的魔,可他最初也是神族,是古神之子,更是父帝一直以来无比重视的神魔一体——如果当年他没有成为承载天魔残魂的容器,如今他不会是天道预言中的灭世魔头!”沈遗墨高声说着,眼底怒意也再按捺不住,“父帝,你说他是魔,可一步一步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不正是我们天界这些看似清白的仙神吗!”
妈耶,这话是可以说的吗……
鹿临溪忽然有点想逃了,她觉得自己一片小花瓣多少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看来你确实知道了很多。”天帝缓缓闭上双眼,似是轻叹了一声。
沈遗墨只是继续追问:“父帝当年做下那样一个决定,七千多年来真的心安吗?”
“不得心安那又如何?你说你未见苍生,不知应护谁人,可苍生不是一人。古战场漫天怨气都曾是你口中苍生,他们舍命护下的一切,总要有人替他们守住。”天帝的语气不再似刚才那么冰冷,只是变作了一种冷漠的平静,“天火三百年烧不尽一缕天魔残魂,反而让它有了复生迹象,若不能将其封印,所有的牺牲都将只是枉然。”
“可他是无辜的……”
“你既见苍生,便该知晓,世间无辜之人数不胜数,无辜二字救不了任何人。”天帝轻声说道,“他的父亲,是守护三界的古神,他父亲拼尽所有护住的一切,本就该由他继续守护,他不承担,难道要这一切付诸东流?”
鹿临溪刚想飘走,便被这段话惊得重新留了下来。
这煞笔天帝什么流氓逻辑啊?
——噢,你爹都是为天下苍生死的,你为什么不能为天下苍生死一死呢?
——你这样可不配当你爹的儿子哦!
我呸!
我呸呸呸呸!
糟老头子坏得很,搁这搞道德绑架呢?
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未免太厚颜无耻了一点吧!
沈遗墨真是这家伙生出来的吗?父子俩品行差异未免也太大了吧!
鹿临溪气得正牙痒呢,只见天帝伸手捏住了沈遗墨的肩膀,近乎淡漠地对他问了一句:“还是说,你去替他?”
沈遗墨:“……”
“祈泽,你如今还能站在此地侃侃而谈,皆因当年吾未将你送去尸山,你安安稳稳当了那么久的天界太子,此时想到反过来斥责吾了?”
天帝的语气无比讽刺,沈遗墨一时乱了心神。
他沉默许久,忽而低声问道:“若我愿替他,父帝可否还他原有的一切……”
他的话语很轻,却在那一瞬点燃了天帝心间的怒火。
“你还真愿替他?他早已生了魔心,若有朝一日,天魔降世,你却失了抗衡之力,你要期待他来替你护佑三界吗!”
“……”
“说得那么大义凛然,无非是目光短浅,未计长远,只看一人,不顾众生!”天帝厉声呵斥道,“你明知那人早已堕魔,仍一厢情愿想要度之,有朝一日若真生灵涂炭,那便都是你这一时心慈所致!”
他话到此处,用力一挥衣袖,指着不知哪个方向,愤愤说了一句:“现在,去灵墟之境,我可以忘记你今日所言!”
沈遗墨抬眼与之对视,目光不再彷徨。
他说:“那父帝还是记着吧。”
片刻静默后,天帝抬手一掌,重重落在他的胸口。
金色的灵光刺目得让鹿临溪睁不开眼。
灵光散去之时,沈遗墨脚下退了数步,嘴角已然溢出鲜血。
“当初允你下界历劫,当真是个错误!”天帝怒道。
沈遗墨紧咬着牙,数秒沉默后,缓缓跪下身子,无声地嗑了三个响头。
天帝神色似有些许缓和,犹豫着想要伸手将他扶起。
然而下一秒,他看见了他抬头之时,眼底近乎执拗的倔强。
“天规森严,我自幼尊之重之,皆因想要成为父帝心中最期待的模样……如今我终于明白,父帝想要我成为的人,我注定成为不了。”沈遗墨心如死灰般低声说着,眼底却似缓缓燃起了新火。
他忍痛站起身来,在天帝愤怒的目光下轻声说道:“这一次,父帝关不住我了。”
“逆子!”天帝怒喝着,又一次向前挥出一道灵光。
这一次,沈遗墨被他打出殿外数米远。
他又一次呕出一口鲜血,硬撑着抬起头来的那一刻,脸色煞白得有些吓人。
那一刻,忽有一阵夹杂了血色的黑雾,于他身上若隐若现,又被瞬间压制下去。
天帝眼底闪过了一丝震色。
鹿临溪大惊失色,再顾不得隐匿身形,当即慌忙上前,吃力地将沈遗墨扶了起来:“白痴吗你!我知道那是你老爹,就算不好意思还手,你也别站着挨打啊!”
天帝神色凌厉了许多:“看来你连灵墟之境都不能去了,你该留在这里,让吾好生看看,谢无舟在你体内动了什么手脚。”
他话音落时,四周狂风骤起,天地间凛凛金光皆在此刻向他掌中汇聚。
鹿临溪下意识伸手阻挡,掌心灵力却是瞬间便被消解。
她对灵力的掌控能力太差了,根本无法应对这样的情况。
沈遗墨咽下了喉头鲜血,起身向前两步,运起灵力将她护至身后。
下一秒,两股灵力于空相撞,四周一切都似被光吞没,唯有一片天空缓缓扭曲变色。
层云尽散之时,天光似水般倾倒而下,又被沈遗墨掌中灵力轰然击溃,散做万千碎裂的光点。
只见那原本明亮的一片蓝天,此刻竟只剩下了一层无星无月的寂静夜幕。
远方仍有天光,唯独他们头顶似是多了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鹿临溪一时看傻了眼:“都,都是一家人……有,有话好好说嘛,非整这么大动静……”
这就是神仙打架吗?
感情她先前在人间见到的都只是小儿科啊!
她甚至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见两人再一次交上了手。
天帝都是天界之主了,肯定强得不得了,但神魔一体的修炼能力不是远超世间一切的血脉与体质吗?
按理说,沈遗墨被视为天界的希望,怎么都不该打不过自家老爹啊。
也不知到底是他留了手,还是先前两下让他受了不轻的伤,眼下这短短两次的交锋,劣势竟都在他。
“沈遗墨!”鹿临溪忍不住出声提醒,“你可千万别再留手了,不然我们都走不了了!”
此话一出,只见天帝眼底寒意愈渐浓烈,掌心更添几分力度,强大的灵压瞬间便将沈遗墨压得险些跪下。
完了,不管有啥原因,他是真打不过啊!
鹿临溪短暂地心凉了一下,忽见一道红光自身后袭来,如火遇风般顺着那沉沉压来的灵光烧灼而去,只一瞬便已逆转局势。
“景澄,你这神族的叛徒,竟然还有脸回来天界!”
天帝话音刚落,鹿临溪便听见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下一秒,天帝已被一阵灵光击飞数米。
只见他狼狈坠地之时,又一道红光击中他的眉心。
头冠碎裂,披头散发的那一瞬,高高在上的天界之主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脸色惨白得不比自己刚刚揍过的儿子好上分毫。
短暂静默后,辉煌的大殿轰然崩塌。
鹿临溪回头向身后望去,只见谢无舟凌于半空,一袭红衣猎猎,双眼冷漠得好似没有一丝情感。
如焰的孔雀尾屏如法相般绽于身后,好似无数浴火的眼睛,静静俯瞰着这片早已被红光彻底灼遍了的天地。
那一刻的威压,让人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鹿临溪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的假的,这样碾压……
这家伙可千万别当着沈遗墨的面把人亲爹宰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见他还欲出手,一时连忙站起身来,想要上前阻止。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沈遗墨已经先一步于那崩塌大殿中竖起了一道结界。
“谢无舟!”他回身望着谢无舟的眼睛,眼底纵有万般愧疚,却到底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一句似是哀求的话语,“那是我父帝……”
谢无舟沉默片刻,飞身落至二人身侧,淡淡说了一句:“那就走吧。”
鹿临溪刚想说点什么,便被他一把揽入怀中,瞬间带离了身后那片废墟般的寝殿。
她忽然有些恍惚,整个脑子都处于一种半宕机的状态。
回神的那一刻,她不禁大声问答:“还能这么玩儿?你就不怕闹太大了不好收场吗?”
“反正也不是我来收。”谢无舟淡淡说着。
“你是怎么敢的啊?”鹿临溪再次追问。
谢无舟低眉看了鹿临溪一眼,反问道:“不是你叫我随心一些?”
鹿临溪一时噎住,半天才问出一句:“所以我们现在是可以回人界了?”
“嗯。”
“我的鹅,我的鹅!”她连忙叫嚷起来。
她话音刚落,便见自己已经站在了那熟悉的寝殿之中。
白白胖胖的大鹅仍安稳地卧在床上。
她快步上前,将它抱入怀中,指尖灵光一闪,桌上的邪草也落入了她的掌心。
远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鹿临溪下意识走到门口想要去看,却是“吔诶~”的一声让人搂着飞向了离此处最近的那一扇天门。
鹿临溪:“浮云他们会跟上来吗!”
谢无舟:“会。”
也是,眼下都闹成这样了,反正横竖都要受罚了,确实没有理由继续乖乖留在天界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见谢无舟于天门守卫面前停下了脚步。
那些原已“瞎了”许久的守卫短暂复明了一瞬,一脸惊诧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外来者”,台词都还没有来得及念出一句,便被一道灵光尽数掀翻在地。
鹿临溪不由诧异:“你干嘛?!”
“开路。”谢无舟笑道。
“啊?”鹿临溪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带着离了此地。
几分钟后……
浮云与沈遗墨匆匆赶来,一脸错愕地望着满地打滚的天门守卫愣了两秒。
“太子殿下,浮云仙子,有……有人掳走了云杪仙子……”
守卫话音未落,便见眼前二人已经飞得没了残影。
……呃?
没有天帝的手谕,这是可以追出去的吗?
第82章
明明不打人也可以悄悄溜走的,可谢无舟还是把天门守卫揍了一顿。
忽然打人是不对的,但谢无舟并没有下杀手。
鹿临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他的用意。
那些天门守卫看不见她与谢无舟,却是可以看见浮云与沈遗墨的。
他们二人想要离开天界,难免要与天门守卫起冲突。
打倒是肯定打得过啦,可等天魔一事圆满解决后,他们总归是要回天界的,今日要真为下界伤了天门守卫,日后回去领罚之时必定罪加一等。
既然那些守卫横竖都是要挨打的,那么由谢无舟这个魔头出手,也算是给浮云和沈遗墨留足解释的余地了。
这只孔雀办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细。
她第一时间就想不到这一层,只能在事后反应过来……
还好,还好他这次主动了一点,没有继续跟在她身后看她眼色行事。
鹿临溪这般想着,不由舒了一口长气,下意识抬眼看向了谢无舟。
他会出手,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准确说,她并不是想不到他会出手,毕竟如果真的遇上危险了,他再怎么想要隐藏身份,被迫出手也是在所难免的。
她只是从来没敢想过,这家伙是真有本事在天界横着走啊!
先前偷偷摸摸惯了,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天界竟然是可以这样暴力出入的。
难怪谢无舟当初带她上天界时半点犹豫都没有,搞半天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办法带她离开,还真不是在自我勉强啊。
虽说孔雀自身的飞行能力不比一只大鹅好上多少,但谢无舟若以法术全速飞行,那速度快得一般人只能望尘莫及。
不用怀疑,就算他刚才真把天帝宰了,动静大到天界仙神都赶过来了,想来也是能够轻易脱身的——毕竟别人根本追不上啊。
谢无舟都强到这个地步了,还在天界老老实实待了这么久,真是给足浮云和沈遗墨二人面子了。
不管怎么说,她今天算是看到真正的神仙打架了。
天界那个灵气如此充裕,四处都有结界护持的地方,都在顷刻间被打成了那样。
这要是放到人间,怕是早就尸横遍野,只剩下一片残败的废墟了。
或许这也是许多小说里仙神谈恋爱总会害惨了苍生的原因吧?
那么可怕的力量,他们口中的“苍生”哪里顶得住呢?
怪不得在《入魔》的世界观设定里,仙妖神魔皆不得在人间轻易使用法术,就算有架要打,那也得是自行撑开结界,在阻绝了所有动静的前提下打,不然很有可能引来威力极强的天道雷劫。
这天道雷劫可不是哪位仙神降下的,它来自于无形无相的天道,不带一丝情感地制衡着世间万物。
在天道法则里,人间自有人间劫——战火缭乱、王朝更替,沧海桑田、高岸深谷,都不过是天道寻常。若非有人间之力难以制衡的魔祸降临,仙妖神魔皆不得以一己之力干预人间。
不过世事无绝对,天道法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像谢无舟先前打算的那样在背地里搞事的情况,一般来说是不会引来雷劫的。
就算真引来了,那劈的也不会是他,而是被他利用的那些人。
说到底,这世上最尊重天道法则的还得是天界那些神仙。
他们真是能不犯就一点都不犯,不但律己还相互律人,坚决贯彻若非魔祸降临,绝不轻易带着神力踏入人间。
如今天界被谢无舟这样闹了一番,又有三位神族携神力私自下界,天帝本就被打得很痛的头怕是快要炸掉了。
那老东西看见沈遗墨身上的魔气了,他忽然下那么重的手,八成就是想把沈遗墨强留于身侧,害怕沈遗墨四处乱跑体内魔气会被旁人发现。
这种行为,真让人看不清他在乎的到底是儿子的死活,还是他与天界的颜面。
不过无论他在乎的是什么,应该都会找借口把这件事压下去的。
不出意外的话,天界那些仙神应该是不会追来了。
离开天界时,头顶日照正盛,来到人间苍都时,太阳已向西斜。
鹿临溪有阵子没有吃过热腾腾的饭菜了,回到人间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了一家大酒楼,猛猛点了一桌子大鱼大肉。
谢无舟沿途留下了一些灵力作为记号,一桌子好菜刚上齐没多会儿,浮云与沈遗墨便已循着记号找了过来。
二人此刻皆已褪下天界衣着,换上了曾经行走人间的装束。
他们于桌边坐下的那一瞬,鹿临溪险些以为时光倒流回了从前——如果她还是只鹅的话,那就真的一模一样了。
浮云一脸欣喜地望着满桌子的好菜,第一句话便是一声感慨:“人间真是挺好的。”
鹿临溪:“是吧,天界可没这么多好东西吃。”
浮云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上了菜。
这一顿饭,谁都没有提什么天帝天魔,仿佛大家并不是为了某一件事重返人间,只是像从前那样恰好来到这里,又恰好聚到了一起。
沈遗墨脸色看上去惨白了一些,显然是伤得不轻,但好在神力在身,无论伤势还是体内天魔,都还能够压制得住。
这老实孩子在挨自家老爹胖揍的前两下是半点都没抵御的,如今伤成这样,也不知要修养多久。
鹿临溪不好意思问他,怕又提到他的伤心事,于是只好在住进客房以后,对着谢无舟小声嘟囔了一句:“沈遗墨被他老爹伤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谢无舟:“虽是内伤,却未伤及根本,于他而言修养两月足以。”
只用休养两个月的话,听起来倒也还好。
想想也是,天帝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儿子下太狠的手,毕竟哪怕真的没有多少父子之情,他也还指着沈遗墨日后能为天界对抗天魔呢。
不过他这样说、这样做,怕不是把沈遗墨曾经坚信的一切都给震碎了。
可怜的男主,人间一行没被反派整emo,倒是回天上后被自己亲爹整emo了,刚才吃饭时都沉默得很。
“你是什么时候到紫微垣的啊?”鹿临溪随口问着,眼底满满都是不爽,“天帝那个老东西说话真的太气人了,也不知道你听到没……”
“我一直在你附近。”谢无舟轻声说着。
鹿临溪愣了一下,小声问道:“那他说的话你应该都听见了?”
谢无舟:“嗯。”
鹿临溪:“……”
果然全都被他听见了,也不知天帝那些厚颜无耻的流氓逻辑,有没有让他想起一些很不好的记忆。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谢无舟这个家伙看似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其实心里最是敏感了。
既然分明什么都听见了,却还是顾及沈遗墨的情绪,没有对天帝痛下杀手,他的心里会不会有一瞬的不好受呢?
“你别往心里去,那个道貌岸然的老东西虚伪得很,他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让这种人高高在上的,真是整个天界的悲哀,要我说啊,这种嘴臭心脏的家伙就该泡屎里遗臭万年!”鹿临溪咬牙切齿地愤愤说着,忽然一个没忍住,伸手锤了两下桌子,“过分,真是太过分了!”
谢无舟无所谓地笑了笑,只是看着鹿临溪淡淡说了一句:“你倒是挺会骂人。”
他的语气并没有哪里奇怪,鹿临溪却不知为何小小心虚了一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无论梦里还是梦外,她与谢无舟每一次的初遇都没有缺少过那从橙黄鹅嘴里蹦出来的优美国粹。
可她对天发誓,自己是一个十分讲文明的人,如果不是忍不住,一般情况是不会随便骂人的。
还是赶紧转移一个话题吧。
鹿临溪眼珠滴流一转,把话题又一次绕了回去,“你既然早就在了,为什么只在边上看着,要等沈遗墨伤那么重了才出手啊?”
谢无舟指尖拨弄着那盆邪草,淡淡说道:“他心不死,我又有什么理由出手?”
“话是这么说,可朋友挨打,换我肯定看不下去。”鹿临溪说着,忽然感觉这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冷血啊,我是在说你沉得住气!”
“你是对的。”她轻声叹道,“如果你为他挡下了第一掌,他的心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冷,但这样你也会更束手束脚,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你要是伤了天帝,没准那傻小子还会反过来与你动手呢……”
谢无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鹿临溪,眼里携着浅浅的笑意。
鹿临溪说着说着,抬眼撞见了这份的笑意,不禁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谢无舟:“我就是在想,要是从前,你这话就只有前面半句了。”
鹿临溪一时语塞,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笑了笑,摊手道:“这也不能怪我吧,从前的你确实让我信任不起来呀。”
她说着,想了想,反问道:“对了,我看你今日对天帝下手很重啊,你有没有伤及那老东西的‘根本’呀?”
“没个千百年,他休想恢复如初。”谢无舟淡淡说着,话里似有几分嫌恶,“我本欲损他神骨,只是沈遗墨反应快了一点。”
“你在揍他爹,他反应能慢吗?”鹿临溪说着,握拳鼓励道,“不过我支持你,要是以后还有机会,哪里后遗症大往哪里打,下手一定要狠,速度一定要快,赶在那小子反应过来之前把那老东西揍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给他留条命就是我们最后的温柔!”
“谢无舟,你这次干得非常漂亮,我在边上看得特别解气!”她微微扬眉,眼底流露出大大的肯定,“我就说嘛,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不用担心我不理解,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分寸!我也相信,在你分寸之内,没有我的底线!”
“好。”谢无舟应着,眉眼间笑意渐浓。
鹿临溪将这笑意看在心底,一时也觉心情好了不少。
她不禁去想,这样才是对的啊。
像谢无舟这样的人,本就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骄子。
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的艰险苦难,都不该磨平他的傲骨。
哪怕是她自己,那也是不应该的。
她从前总想教谢无舟做这做那的,说到底就是对他并不信任。
好在如今,她已经不用再去担忧谢无舟会做出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了。
她陪他走过最无望的岁月,见过他的脆弱敏感,信他心中无怨无恨,更信他不曾想过灭世。
从前的他为了活着必须不择手段,但是往后不会了。
因为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摆脱当年天界为他择定的命运。
到那时,他便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于心底回味了一下天帝被干翻在地时狼狈的模样。
想着想着,她双手托腮、瞪大双眼,欲言又止地盯着谢无舟看了好一会儿。
谢无舟显然被鹿临溪这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一时微微蹙眉,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她再这样看下去,他真会怀疑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
然而下一秒,鹿临溪只是弯起眉眼,笑着对他说了一句:“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
谢无舟:“……哪个?”
鹿临溪:“就是那个,孔雀开屏!”
谢无舟:“……”
鹿临溪一下站起身来,双手举过头顶,从上往下画了个半圆:“就这个,在你身后的,我第一次见!”
谢无舟:“……”
鹿临溪两步跑到谢无舟身旁坐下,笑眯眯地歪头问道:“你们孔雀开屏不都是为了求偶吗?原来揍人的时候也会开屏啊?”
“你……”
“也对哦,好像除了求偶以外,也会用来威慑和防御。”
“……”
“不过真还挺好看的,就是当时太紧张了,我都没太看清,能不能再给我看一次啊?”
“……”
鹿临溪拽着谢无舟的胳膊揉捏了半天,见他面色看似未改,耳根却是一点一点泛了红,一个没有忍住,伸出食指,拨弄了一下那红得发烫的耳垂。
软软的,有点好玩。
谢无舟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眼底明显多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
“你手劲有点大诶。”鹿临溪眨眼说道。
谢无舟愣了一下,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你别闹……”
鹿临溪一时笑得眉眼弯弯。
就算长大了,心理素质强了许多,可在某些方面,小孔雀的脸皮还是一如既往的薄呢。
想要这样一只孔雀主动开屏不太容易的样子,看来她还得继续努力呢。
至于今晚,就暂且放过他吧。
“算了,不欺负你了。”她说着,起身走至窗边,双手撑着窗沿向外望去。
客栈沿河而建,窗外有垂柳,柳叶已泛黄。
夏天的炎热还未散去,人们依旧穿得轻薄,可人间却在不知不觉中入了秋。
苍都是人间的皇都,比她先前去过的小城小镇繁华太多。
哪怕此刻入了夜,这里也仍旧是灯火通明。
河对岸似正举行着一场大型的夜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鹿临溪望着对岸看了好久,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孔雀,现在是人间的什么时候啊?”
“鹿临溪,你……”
“好好好,谢无舟,现在是人间什么时候啊?”
谢无舟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应是刚过处暑。”
“处暑?”鹿临溪不由皱了皱眉。
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背不得这些节气的先后顺序。
上辈子她日子就过得可糊涂了,不放假的节日是根本不可能记得日期的,更何况按农历计算的节气呢?
虽然这听上去十分文盲,但她还是很诚实地问了一句:“处暑是啥时候来着?到八月了没?”
“七月十九。”
鹿临溪点了点头,一时不再言语。
谢无舟沉默片刻,起身缓步走到鹿临溪的身旁,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怎么忽然问这个?是想起什么了?”
鹿临溪小声说道:“是啊,想起件事,剩下的时间好像不多了。”
谢无舟靠在窗边,低眉看了她一眼:“什么时间不多了?”
鹿临溪不禁叹了一声:“那个相府千金啊,吃饭时什么都没问,也不知浮云有没有查到她的命簿——这一世的她又快死了。”
没错,是又快死了。
生生世世早夭,死得就是很快的,每一世的命都比在人间历劫的男女主还要短。
按原文来看,那位冥府鬼商一直默默守护着的相府千金,最迟也会在这一年的中秋死去。
因为承受禁术诅咒太久,她的每一世都因病痛早夭,三魂七魄早已被折磨得十分衰弱,再这样下去,只怕最多再有两三世,便会彻底魂飞魄散,再也无法重入轮回。
冥府鬼商守了她两百多年,必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为替相府千金改命,他在反派的提议之下,做出了以大型血祭牵引怨气破除禁术诅咒的疯狂决定。
没错,又又又是反派。
小说里的谢无舟就是这样一个热爱借刀杀人,又犹如魅魔一样的存在。
他那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着实是忽悠了太多心志不坚的人。
而且每次忽悠完人,他都只需要在幕后动动手指,稍微“施舍”一点点力量,那些人便会对他感恩戴德,猛猛杀人放火、收集怨气。
在原文里,苍都这一场血祭足足需要数以千计的生人。
血祭大成之日,怨气会在短时间内笼罩整个苍都,冥府鬼商会将怨气引入相府,用以破除那烙印在相府千金魂魄中的诅咒。
这无疑是逆天而行,他在做下决定的那一刻起,便知自己会受天道责罚。
但只要能够救她,他便不惧粉身碎骨。
这位冥府鬼商曾也是心怀大义的修士,能被反派忽悠得如此不顾年少时的初心,也算是一念执着生出心魔了。
说起来,这诅咒确实是可以破除的,只不过与此同时,血祭生出的怨气会侵蚀相府千金的命魂,让她变成一个怨气缠身的魂灵,就像先前的田小芸一般再难重入轮回。
而亲手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冥府鬼商,必然会在发现自己害了所爱之人后不择手段地进行弥补。
这样的不择手段,会让他成为一个完美的,非常适合催生怨气的种子。
只不过反派并不知道,他手里有一颗可以阻绝怨气的灵石。
正是这颗灵石,为他护住了爱人的命魂,而那已经开始散发怨气的大阵,终是在夺人性命之前被主角二人中断。
一场大祸险险平息,险些酿成大祸之人遭受血祭反噬,目光欣慰而又遗憾地缓缓消散于相府千金的床边。
欣慰,是还好没有害了她。
遗憾,是始终没能救下她。
那位相府千金在术法的影响下安眠于梦境之中,并未发现那个夜晚苍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醒来之后,一如往常那般喝药,也一如往常那般咳血。
她的身子向来孱弱,受不得累,吹不得风,沾不得一点荤腥。
记忆里那个总是翻墙来找她,给她送好吃的,为她讲外头的故事,想方设法逗她开心的人,自那以后彻底失了影踪,留下的只有一颗紫色的小石头。
她记得他的声音,记得他的样貌,唯独不知道他的名字,就连想要向谁询问他的去处都做不到。
在他消失后不久的那个中秋,她握着那颗石头,安静地死在了睡床之上。
再之后的事,就是主角们无从得知的了。
若按原文时间线来看,这段剧情原本是该发生在仙盟大会之前的。
如今相府千金寿数将尽,这里仍旧什么都没有发生,看来这世上许多人行差踏错,还真和外力有关啊。
没了反派推波助澜,许多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既然糟糕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那么已经发生了的坏事可以得到迟来的修正吗?
“她的魂魄已经十分衰弱了,再这样下去,就快不能轮回了。”鹿临溪说着,侧过身来,满眼期盼地握住了谢无舟的手腕,“烙印在魂魄中的禁术诅咒,你有办法可以解除吗?”
谢无舟微微颔首,轻轻应了一声:“嗯。”
这一声应答,让鹿临溪安心了许多。
其实她是知道的,想要干预旁人的命数,需要的无非就是足够强大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不止谢无舟有,如今的浮云和沈遗墨应该也都有。
其实她自己也该有的,只是她还不太会使用这副身子里的灵力罢了。
“那我们明天就去相府看看吧?”鹿临溪说着,又一次望向了窗外,“说不定能撞上那个鬼商,到时和他做个交易,就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了!”
当然拿到归拿到,大家还得等沈遗墨把伤养好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呢。
不管怎样,这一次,有些遗憾总该能得到填补了吧。
第83章
第二日醒来,鹿临溪最后一次用灵力养护了伤血子母草。
黑色草叶之上生出了鲜血般艳红的花叶。
一小一大两分枝,子草三片叶,母草七片叶,叶片细长,叶尖向外卷曲,生着细细小小的黑色斑点。
斑点之上,散发着若隐若现的黑雾,在这艳红之上添了几分颓败。
这玩意儿光是看着就很邪门,有密恐的人多看两眼怕是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鹿临溪小心翼翼将两株草叶完整剪下,放在桌上盯着看了半天。
按理来说,她现在只要把子草吃掉,就可以放心地把母草交给别人保管了。
她也曾做过那么多年的鹅,草这种东西真没少吃,可这玩意儿长成这样,还真是让人下不去嘴呢。
鹿临溪犹豫了很久,犹豫到浮云和沈遗墨二人前来敲门议事了,这才深吸了一口长气,当着大家的面,皱着眉头把这玩意儿硬生生塞进嘴里,猛猛灌了一碗茶水,将它送进了肚子。
浮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这草,什么味道?”
还真是奇怪的关注点呢,但鹿临溪却不觉得意外。
她们当过鹅的,总是容易好奇各种草叶的味道。
鹿临溪摆了摆手,摇头道:“是我不想再吃第二次的味道。”
老实说,这伤血子草的味道,有点涩,有点酸,还有点苦——总之就是不太好吃。
不过这种害人的东西,没有难吃到让人难以下咽已经非常不错了。
她觉得自己还是太勇了,她完全可以把这玩意儿弄成碎屑或是粉末,就着甜粥或是糖水吃的。
不过东西已经下肚,再去纠结这些就没有意义了。
“这下好了,这副身子不可能被天魔夺取了。”鹿临溪说着,舒了一口气,将母草放到了谢无舟的手里。
下一秒,母草于他手中消失不见。
鹿临溪放下心来,转头向浮云问道:“你之前查命簿,有没有查到什么?”
浮云点了点头:“相府千金景明秋,生来体弱多病,只能以药续命,她将命尽于今年中秋,年仅十六。就像小溪你说的那样,她这一生寿数十分短暂。”
鹿临溪好奇问道:“命簿只讲这些吗?”
浮云:“只有这些。”
还真是简洁呢,那就由她来讲讲细节吧。
鹿临溪这般想着,稍稍坐直身子,清了清嗓:“事情的前情之前也说过了,我再简短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吧……诶,我上次说到哪里了?”
浮云:“散修以禁术化作半魔之躯,只为突破寿数限制,长久守在医女身旁,为她寻求破咒之法。”
“哦对!”鹿临溪点了点头,把话继续说了下去,“他这一守,就是两百多年,可转眼十几世过去了,他往返于两界之间,替各路妖魔做着最危险的各种交易,搜罗了无数奇珍异宝,却没有一件可以解除医女身上的诅咒。”
浮云:“竟有那么久了……”
鹿临溪:“那名医女不过是个凡人,三魂七魄经受不住这生生世世病痛缠身的早夭之苦,如今已经残破得快要彻底消散了。”
浮云闻言,不由轻叹。
“随着医女魂魄愈渐衰弱,那名散修心底的歉疚与痛苦也就越来越深。”鹿临溪笃定道,“对他而言,只要有办法能救医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们可以帮他们一把,替医女破了那诅咒,再把医女身子治好,他一定愿意把那颗能够阻绝怨气的灵石送给我们的!”
“如果只是破除一个妖族留下的禁术,应该没有问题。”浮云单手托腮,若有所思道,“可那女子此生寿数已定,魂魄也确实十分衰弱了,就算去到来生,寿数也未必能够长久。”
她说着,不由轻叹:“而且,如此残缺的魂魄想要恢复如初,还需往后每一次轮回里日积月累的养护,若稍有不慎,只怕还是会魂飞魄散的。”
“没事没事,能破除诅咒很不错了,这也算帮他大忙了,他没理由不把东西给我们的。至于后面的事,那就交给后面去说嘛!”鹿临溪这般说着,稍稍顿了几秒,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不过他们挺可怜的,我们就不能多帮他们一点吗?比如为那女子修补一下魂魄?”
谢无舟:“可以。”
鹿临溪闻言,一时放下心来。
然而就在下一秒,忽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其实不太方便。”沈遗墨沉声说道,“这世间之事,得失皆是因果,倘若得失失衡,便是逆了命数……”
鹿临溪:“可命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呀。”
沈遗墨:“命数固然可逆,但是总要有人付出代价,若以神魔之力强行干预,必定遭受天道反噬。”
浮云:“是啊。”
鹿临溪:“……这个反噬,很严重吗?”
浮云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就不清楚了,如果只是改变一些微小的因果,反噬或许也能很轻,但要干预一个人往后生生世世的命数,那么一定也会影响到与之相关之人的命数,这其中牵连甚广,所要承受的反噬就不会太轻了。”
什么因果、命数、天道的……
鹿临溪发现自己听到这些东西就很容易头疼。
但这个世界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她着实有点搞不懂,也完全没有心思去研究。
她下意识看了谢无舟一眼,他是最不讲规矩的那个,这种时候听他说话,应该比听俩神仙讲什么因果得失天道反噬要舒心。
鹿临溪:“你怎么看啊?”
谢无舟淡淡说道:“谁想救人,谁承反噬。”
鹿临溪:“你的意思是,给他力量,让他自己去救?”
谢无舟:“嗯。”
这样的回答,鹿临溪倒也不觉意外。
谢无舟一向如此,背后推波助澜的事没少做,但从来不会替旁人背负任何因果。
浮云与沈遗墨对视一眼,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鹿临溪想了想,再次问道:“那他会怎么样呢?”
谢无舟:“那就要看他想做到什么程度了。”
鹿临溪:“这样啊……”
说到底,还是要看当事人自己的选择。
力量给他了,想要怎么用都行,用过火了遭受反噬也是他自己的事。
他要是懂得知足,应该可以拥有一个相对不错的结局,可要是贪念过多,最后的结果可就不好说了。
总之忙是肯定要帮的,就是大家都不方便亲自出手,多少需要绕点弯子。
不过问题不大,这一次没有人在背后教唆搞事了,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把其中利害与那人慢慢说清,像原文里那么极端的情况肯定是不会发生了。
既然决定帮忙,那就肯定要去见见当事人了。
考虑到那冥府鬼商总在夜间私会相府千金,鹿临溪吃完了当天的晚饭,才不紧不慢地拉着谢无舟陪自己去了一趟相府。
二人来到相府门前时,天边夕阳渐落,远方似有乌云。
门外有一辆马车,不知是谁停在此处的。
鹿临溪望着眼前紧闭的相府大门,很是缺德地望着谢无舟开了一个玩笑:“分明都是景家人,他们怎么不给你开门呀?”
谢无舟:“……我不姓景。”
鹿临溪:“你不是叫景澄吗?”
谢无舟:“那不是姓。”
鹿临溪稍稍回忆了一下,发现好像确实如此,就像浮云不姓浮,祈泽不姓祈一样,他们天界神族好像没有随父姓的说法。
她刚想说点什么,便见相府大门忽然被人打开。
那从皇宫里请来的御医被管家恭恭敬敬送了出来,此刻正提着药箱坐上那回宫的马车。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鹿临溪不禁轻叹一声。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与谢无舟来此之前便早早隐匿了身形,此时此刻行在相府之中,只觉随处都飘着一股很苦的药味。
这御赐的府邸虽然不小,府中人丁却并不算兴旺。
鹿临溪顺着长长的回廊一路走到府中千金的闺阁,也就碰上了一个下人,哪怕是云县闹了鬼的富商家里都比这儿看着热闹。
此处下人少的原因也很简单,当朝丞相不曾纳妾,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大女儿年仅十六,小儿子未满十岁,这么大个相府需要伺候的人一共只有四个,下人多了确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能还会吵到本就病弱的小姐。
是的,所有人都害怕吵到小姐,所以相府大多时候是无比安静的。
小说里写过,景明秋的一生就是在这样安静的一个地方度过的。
这份安静,来自于家人对她的关心与爱护,却也让她这几乎无法踏出房门的一生,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或许也正因如此,那个总在夜里闯入她的闺房,为她带来外头的食物、声音、以及故事的鬼商才会那么无可替代吧。
鹿临溪第一眼看见景明秋,便止不住地有些欷歔。
她很美,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她的美安静而又苍白,好似一朵昙花,不争不抢,只是短暂绽放着无瑕的白,很快便会在无人知晓之地悄然凋谢。
她穿着一身素白,只用一支玉簪绾着简单的发髻。
窗户轻轻开着一条缝隙,她坐于窗边,静静望着窗外常年不变的院景。
外头的树梢上站着一只黑色的小鸟,鹿临溪叫不出它的名字,只能确认那不是一只晦气的乌鸦,因为它的叫声还挺清脆好听的。
景明秋看着那只小鸟,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仿佛于她而言,这样的声音已经足够动听。
可送药的下人在桌边放下药碗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上了那一条窗缝。
“小姐,入秋了,晚上风凉,你不要总是坐在窗边。”下人说着,转身走回桌边,端起药碗与药匙,轻轻吹了起来。
“我看外头也没风啊。”
“快起风了,天边云都黑了,待会儿是要下雨的。”下人认真说道。
“好吧。”景明秋应着,起身缓步走回桌边,望着正在吹药的下人轻声说道,“你去休息吧,我等药凉一点就喝。”
她的声音单薄而又携着些许沙哑,应是常年咳嗽所致。
下人想了想,放下了手中药碗,哄孩子似的叮嘱了一句:“待会儿真要下雨的,小姐今日不要再开窗了哦。”
“嗯。”
鹿临溪看着下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窗都不让开,真不怕憋死人啊。”
她说着,撇了撇嘴,转头见谢无舟倚在门边望着景明秋打量了一会儿,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看出什么了?”
谢无舟:“她体内诅咒并不难解,可魂魄也确实不易修复。”
鹿临溪:“如果想要替她修复魂魄,那个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谢无舟思虑片刻,淡淡说道:“用自己的修为与寿数去换。”
鹿临溪:“听起来好像还好。”
“他现在是半魔之躯。”谢无舟提醒道,“世间神魔无来生,寿数尽了便是尽了。”
“……真是有够麻烦呢。”鹿临溪嘟囔着,有些无奈地坐到了景明秋的对面。
药味儿很苦,但她还是将它喝了下去,哪怕早已习惯这样的味道,也还是会在入口的那一瞬苦得眉心紧锁。
放下药碗后,她望着关上的窗子看了许久,最后还是起身回到了床上。
鹿临溪能看见,景明秋的眼里有几分期盼。
她一直静静看着那紧闭的窗户,明显似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不过那一夜,除了一阵风雨,再无其他到访此处。
接下来的几日,鹿临溪都会在晚饭后来到相府,默默守在景明秋的身旁,直到月上梢头,病弱的女子沉沉睡下。
等了几天后,鹿临溪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大声感慨了一句:“那人来这里的次数未免也太少了吧?”
她在这里把药味儿闻熟了,咳嗽也听熟了,传说中鬼商的影子是半点没有见到啊!
说好的经常夜间私会呢?
人呢人呢人呢?!
鹿临溪一脸麻木地继续等着,终于是在七月末的一个夜晚,听到了那自院外翻墙而来的动静。
本来已经分外恍惚的鹿临溪一下清醒了过来,瞬间拍了一下谢无舟的手肘:“来了来了!”
与此同时,她在景明秋的眼里看到了一丝遮掩不住的欣喜。
病弱的女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整理着睡乱的长发与衣襟。
窗外的身影没有推窗而入,只是静静候在外面,直到景明秋说了一句“请进”,这才推开窗户,身手敏捷地跃了进来。
他走至桌边,点燃了桌上半截烛火,转身走至床边坐下,在景明秋期待的目光下从衣襟里摸出了一包糖糕。
糖糕被压得有点扁了,揭开油纸的那一刻,已经没了本该好看的形状。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景明秋半点也不在意,笑着伸手接过,低头安安静静吃了起来。
屋内只有一盏烛火,光线暗得让人看不清许多东西,可鹿临溪总觉得那个鬼商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受伤了,伤得不轻。”谢无舟淡淡说着。
“诶?”鹿临溪愣了一下,连忙起身上前认真打量了一番。
果然,此人面色很差,尽管已经尽力伪装,却也难掩伤重后的疲态。
他这么久没来,是因为受了伤,怕她见了担心吗?
鹿临溪又一次坐回了桌边,神色复杂地看着这对偷偷摸摸的小情侣。
景明秋胃口一向不好,鬼商带来的糖糕她只吃了几口,便已开始连连咳嗽。
鬼商见状,连忙起身为她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之时还不忘用灵力稍微温了一下。
“对不起……每次给你带来的东西都会让你难受。”
景明秋笑着摇了摇头:“平日里除了粥和药,我什么都吃不到,你带来的东西都很好,我消受不了……但你也别不给我带,我只吃一点,不会有事的。”
“嗯。”鬼商应着,将未吃完的糖糕收好。
这东西不能留在这里,要是被发现了,那些无辜的下人少不了要挨骂挨罚。
他知景明秋不愿旁人因她遭受这样的误会与责罚,却也实在没有办法说出这些东西的来头,所以在误会发生过一次以后,他便每次都会把这些东西仔细收好带走。
景明秋静静望着他,直到他把东西收回衣襟,这才轻声说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鬼商微微摇了摇头:“我会来的……只是,只是有些事,不能再耽误了。”
景明秋:“那,你的事情做完了吗?”
鬼商:“还没有,但是应该快了。”
景明秋:“到时就能常来了吗?”
那一刻,病弱的女子眼中有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难以隐藏。
她好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如果分别太久,会怕等不到下次再见。
鬼商沉默了许久,忽然笑着问了一句:“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出去?”景明秋想了想,不确定地问道,“去院子里吗?”
“不,去相府外面,去街上看看。”鬼商轻声说道。
景明秋:“可我不能出去,就算只是去到院子里,大家都要为我担心很久。”
“我带你出去,偷偷的,不会被发现。”鬼商笑着说道,“我寻到了一件宝物,它能为你挡风,到时我背着你,不会很累的。”
他说着,双手向前摊开,掌心幻出了一面浅蓝的薄纱。
他将薄纱轻轻披上景明秋瘦弱的肩,只见灵光一闪,薄纱于她身上幻作了一件轻而薄的浅色衣衫。
景明秋目光中满是惊讶与不解:“这是……”
鬼商:“这叫云水纱,只要你穿着它,不止是风,就连水火也再不能伤你分毫。”
“还有这种东西?听起来好厉害啊!”鹿临溪不由诧异,“他是为了这个东西才受伤的吗?”
谢无舟:“灵力微弱之物,也就只能挡挡寻常水火。”
鹿临溪:“那就够了呀,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这已经非常厉害了!”
谢无舟:“不及我一根尾羽。”
鹿临溪:“诶?你尾巴毛还有这效果呢?我这儿有两根呢,够做一件水火不侵的衣裳吗?”
谢无舟看了她一眼,一时欲言又止。
“不够也没事,你不用拔了,我就随口一说。”鹿临溪说着,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继续围观起了床边的小情侣聊天。
鬼商的提议让景明秋很心动,可从小到大,她就没怎么离开过相府,如今这副身子,更是没有多余的力气离开这间屋子了。
她怕自己一旦离开了这里,就会成为令人担心的负累。
她怕自己倒在外头,会吓着眼前之人。
跳动的烛火,忽明忽暗地映着她眼底的迟疑。
鬼商没有催她回答,只是告诉她,时间还有挺多,她可以慢慢想。
接下来的夜晚,他会常来的,她要是什么时候想出去了都可以告诉他。
他说,再过半个月就到中秋了,外面会有灯会,就算别的时候不敢出去,那天夜里也可以出去看看。
到时候街上一定可热闹了,会有很多很多有趣的杂耍,很多很多好看的灯,还有猜灯谜的游戏。
不过那天夜里,街上人一定很多,人多的地方总是特别挤,她要是害怕啊,他可以带她上城楼,城楼风景很好的,可以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天夜里,苍都一定灯火如昼。
她该看看的,哪怕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他肯定知道她寿数将近,就算无力阻止,也希望在那之前,至少带她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景明秋听着听着,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她说她再想想,鬼商点了点头,又同她讲起了往年的中秋灯会是怎样的热闹。
他说了很久,声音很轻,景明秋身子不好,没听多久便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她轻声回应着他的每一句话,直到意识渐渐模糊,沉沉睡了下去。
在小说里写过,景明秋总是先睡着的那一个,鬼商会将她轻轻放平,为她盖好被子,而后轻手轻脚地离开这里,仿佛从未来过一样。
这一次,也是这样。
他吹灭烛火,悄悄离开了这里。
来时紧闭的那一扇窗,去时也有被他轻轻合拢,若非留下了一面薄纱,真就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然而就在他翻身跃出相府的那一刻,眼前忽有两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一言不发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们的出现太突然了,突然得他竟然毫无察觉。
比这更令人诧异的,是他分明可以确定此二人一定修为不浅,却完全无法从他们身上察觉到哪怕一丝特殊的灵息。
“冥府鬼商,易江倾。”鹿临溪上前一步,笑着问道,“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你们是什么人?”
面对如此警惕的鬼商,鹿临溪昂首挺胸,底气十足且分外认真地说了一句:“你别怕,我们是好人!你想救的人,我们有法子救!”
第84章
这话刚说完,鹿临溪就已经忍不住开始尴尬了。
她发现自己这句话听上去很奇怪,似乎大多时候主动说自己是好人的人,看上去都不太像好人。
毕竟哪有好人会在夜深人静时忽然出现于大户人家的院墙外,手里连个灯都不提,一言不发地堵住别人去路呢?
然而被堵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这些。
他听见了自己最想听见,却早已不敢再去奢求的话语。
“你们……当真可以救她……”
哪怕是寂静的深夜,似也能借着月光,看见那双疲惫眼瞳里闪过的希冀。
他找了两百多年,试了那么多次,一颗心早该凉透了,可哪怕失望过那么多次,每当听见一丝希望时,仍旧忍不住想去相信。
这样的反应,让鹿临溪松了一口气。
“里边那位姑娘寿数将近,她不是寻常病弱,而是刻在魂魄里的禁术诅咒,这样的诅咒会让她魂魄愈渐虚弱,直至魂飞魄散。”鹿临溪这般说着,见易江倾眼底诧异渐深,连忙打住于此,只轻声问了一句,“这里也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
易江倾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能够往返于两界之间,与妖魔做这么多年生意的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只会驱魔除妖的散修。
他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都需要付出代价,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给予旁人善意。
他沉默地跟着身前二人走了一路,来到一家客栈,走进一间客房,在二人于桌边坐下的第一时间问了一句:“你们想要我做些什么?”
鹿临溪想要倒水喝的手顿了一下。
人还没坐下就这样开门见山,她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回比较合适了。
她下意识看了谢无舟一眼,只见谢无舟为她倒好了那杯水,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地淡淡问道:“你都不问我们怎么帮你救人?”
他们不是来帮人的吗?
这态度是否有点过于冰冷?
“世上本就没有平白无故的好意,倘若真有,你们就该直接进入相府施救,而不是拦住我的去路。”易江倾站在门口,并未上前一步,半点也不遮掩心中警惕,“二位一看便非凡俗之人,你们既知我心中所求,也敢说出一句能救,我便愿意与你们谈这一笔交易。只是我想要的你们有,你们想要的,我却未必能有……”
“放心,我们想要的你绝对有。”鹿临溪起身说道,“我们想要一颗石头,可以阻绝怨气的灵石,紫色的!”
易江倾不由诧异,脸上的警惕一点一点化作困惑与不解。
短暂诧异后,他忍不住问道:“就这么简单?”
鹿临溪点了点头:“是啊!”
谢无舟:“不是。”
鹿临溪有些茫然地看了谢无舟一眼。
怎么就不是了?他们来这里,不就是冲着那颗灵石吗?人家身上伤势未愈呢,这样吓唬人真的好吗?
她这般想着,回头看了易江倾一眼,却发现他在听见“不是”的瞬间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不由愣了一下,缓缓反应过来一件事。
一个人类放弃了人类之身,寻了两百多年都没寻到的东西,如今只需一块自己本就拥有且并无大用的石头便能换来,大概换做是谁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这种时候,付出的代价大一点,他反而更容易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易江倾:“那除了这个,你们还想要什么?”
谢无舟:“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
易江倾沉默地望着谢无舟,目光复杂得让鹿临溪不知该不该开口缓和一下这样的气氛。
她想了一会儿,决定坐下来好好看戏。
谢无舟说话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在旁边急吼吼的没有多大意义。
好一阵沉默后,易江倾给出了他的答复:“可以,但在那之前,我要看见诅咒解除。”
他果然像小说里写的那样,只要可以救下景明秋,可以出卖所有,付出一切。
谢无舟:“这样一来,就再没有人守着她,护着她了。”
易江倾不禁皱眉:“你什么意思?”
谢无舟:“随口问问。”
易江倾将信将疑地望着谢无舟看了许久,却没在那双眼底看见一丝多余的情绪,仿佛真就只是随口问问。
他缓缓捏紧双拳,呼吸渐沉,低声叹了一句:“如果她没遇上我,不会每一世都过得那么苦。”
“她的魂魄残缺至此,如若日后无人养护,就算不再为诅咒所扰,熬不了几世仍会魂飞魄散。”谢无舟说着,好似事不关己般随口问了一句,“这世上除了你,谁还有那闲心护在她的身旁?”
“你到底什么意思?”易江倾显然有些怒了。
谢无舟却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抬眼淡淡说了一句:“随便问问。”
易江倾:“你若真想要我性命,何必拐弯抹角与我说这些?只要你能救她,我这条命随你如何处置!”
“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有何用处?”谢无舟语气平淡地反问着。
“你在耍我?”易江倾不禁冷笑,眼底已然生出不耐。
鹿临溪毫不怀疑,要是再听不到自己想听的话,这家伙是真的会在这里动手。
然而这里可不是他能随意动手的地方。
“我不过是在提醒你,凡事想清楚了再去做。”谢无舟淡淡说着,指尖微微一动,那红色的灵光瞬间便将易江倾束于半空之中。
易江倾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似是完全没有料到眼前之人只是动了动手指,自己竟会毫无还手之力。
他微微张开了嘴,一时难以置信地望着谢无舟。
比起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更让他感到诧异的是——此人这么强了,只怕是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又怎会对他这样的人有所图谋?
他想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现了恐慌。
他见识了眼前之人的实力,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方一定能给。
可是在一场实力悬殊的交易里,看不清自己的价值,找不到自己的筹码,更摸不准对方所想所求,这无疑是失了所有的主动权。
那一刻,鹿临溪看见易江倾先前所有的警惕与理智都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里仿佛只剩下了一个必须弄明白的困惑——到底要付出什么,才能完成这一场交易。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多想,便被一股自己从前想都未曾想过的力量充盈了全身。
当红色灵光散去之时,他只觉身上伤势都似好转了不少。
“为什么……”易江倾眼中的困惑愈发浓烈。
“你将灵石给我,我可替那女子解除诅咒。”谢无舟淡淡说道,“至于这些力量该要如何使用,是否要替那女子修补魂魄,修补到何种程度,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
“我只能告诉你,这力量不属于人间,你每多用一分,所要承受的反噬便会多重一分,而这反噬便是你的修为与寿数。”
“……”
“半魔之躯,寿数不及妖魔,若无修为支撑,只会更短。”谢无舟话到此处,目光自易江倾身上收了回来,语气淡漠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易江倾全然无法理解,他上前两步,茫然追问道:“你……真不图别的?”
谢无舟:“不图。”
易江倾:“为什么帮我?”
谢无舟:“有人觉得你们可怜。”
易江倾:“……”
这也太会说话了,天都要被聊死了。
鹿临溪一时清了清嗓,抬眼望着易江倾,十分认真地说道:“其实你不用有太大负担,也许在你眼里,这比什么都要珍贵,可无论是你体内的力量,还是景明秋身上的诅咒,对我们而言都不过是举手之劳。同样的,我们想要的那颗灵石于你而言不算什么,可对我们来说却无比重要,我们不过是在各取所需!”
易江倾愣了好一会儿,回神之时忙于掌心幻出一颗灵石,万般郑重地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
鹿临溪不由欣喜,伸手捡起那颗石头,上下打量了一番。
深紫色的小石头看似平平无奇,其中却隐隐流动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能够让人心绪十分宁静的力量。
这东西好啊,等回头干掉天魔了,她就找根绳子把它串起来,天天戴在身上,就不会轻易被谢无舟气到了。
虽然现在的谢无舟也不怎么气她就是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把那灵石小心翼翼收了起来。
易江倾:“那诅咒……”
谢无舟:“明日可解。”
易江倾不由皱了皱眉,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鹿临溪看得出来,他依旧不太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种患得患失的茫然无措,全都被他写在脸上了。
“我们没有骗你的必要,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除了那颗灵石,我们不图任何。”鹿临溪说着,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如果你还想从我们这里知道点什么,那我可以告诉你,景明秋活不过今年中秋了,你最好多陪陪她。”
“……”
易江倾深吸了一口长气,抱拳向前深鞠一躬,转身走至窗边,翻身离去。
鹿临溪下意识起身追到窗边,只见那离去的身影已化作灵光踏河而去,月色之下,水波轻荡,那缕灵光渐行渐远,没有多久便已消失不见。
“真是不走寻常路啊。”她小声嘟囔着,关上窗子,坐回桌边,双手托着下巴,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忍不住去想,易江倾会怎么选。
他这一生最大的执念便是当初害了她,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救下她。
如今终于有力量改变一切了,他是要为她修补一半魂灵,余下一些力量和寿数,继续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旁。还是让她彻底恢复如初,从此往后两不相欠,再不相扰呢?
若是前者,那女子的魂魄将继续残缺下去,往后轮回就算比现在好上不少,也还是会十分羸弱,不知要多少次轮回才能慢慢修复。
如此一来,他怕是难以放下心中自责,甚至可能会去厌恶自己的自私自利。
可若是后者,便是以命换命,彻底阻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可能。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呢?”鹿临溪忍不住轻声问道。
谢无舟看着鹿临溪,淡淡说道:“我不会让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
“……当我没问。”鹿临溪瘪了瘪嘴,不再多说什么。
数秒沉默后,谢无舟忽然问了一句:“你呢?”
鹿临溪差点没有反应过来,抬头看了谢无舟半天,才小声说了一句:“不知道诶。”
“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好像不太能想象为了一个人不顾一切是什么感觉,就算是在尸山的那一次,我也是在知道自己不可能死掉的前提下才敢像那么做的……”她说着,忍不住心虚地问道,“我这样说,你会觉得很失落吗?”
“我为什么要失落?”谢无舟不禁反问。
“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我却没有为你舍弃性命的勇气。”
“我不需要你有那样的勇气。”
鹿临溪不禁弯起了眉眼。
她知道,谢无舟不需要她有那样的勇气,甚至害怕她会有那样的勇气。
好在她这个人吧,永远不可能不怕死的。
她才不要做某个故事里为爱牺牲的痴情人呢,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除了能够感动自己,还能感动谁呢?
分明留下来的人也会很痛苦的啊。
那不等同于用一个人的性命,去换另一个人的痛苦吗?
鹿临溪这般想着,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你给他力量,对你损耗大吗?”
“不过是一些灵力,谈不上损耗。”
“那解除诅咒呢?”鹿临溪又问。
“一样的。”
鹿临溪很是放心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还挺好奇的。”
谢无舟:“我陪你去看。”
鹿临溪:“我就知道你懂我!”
她笑了笑,起身走回床边,心情不错地抱起了床上的大鹅。
第二日清早,她将那颗小小的灵石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让大家研究了一下。
浮云试着将自身灵力注入其中,只见那灵石一时紫光大盛,吓得她连忙伸手将其捂了起来。
鹿临溪原本还有点担心这东西也是灵力微弱的小玩意儿,遇上大场面会完全不顶用,此刻见浮云的反应,想来应该是妥了。
这块石头看似平平无奇,确实蕴含了很强大的灵力。
金蝉脱壳的身子有了,锁住怨气的锁也有了,阵法与结界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沈遗墨伤势恢复了。
鹿临溪一时喜出望外,抱着浮云在桌边开心地晃了好一会儿。
那天夜里,陪她一起看戏的人多了一个。
不过她也不知为何,浮云说要来一起看戏,却不和他们一起进屋,只是化作一只白色小鸟,静悄悄地站在了景明秋闺房窗外的树梢上。
当天晚上,易江倾确实来了。
他在第一时间以把脉为由,检查了景明秋体内的诅咒。
在发现诅咒确实已被解除的那一刻,他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难以压抑的欣喜。
景明秋望着他不自觉扬起的嘴角,忍不住弯眉问道:“你笑什么啊?”
易江倾:“你的身体有在变好。”
景明秋:“真的?”
易江倾:“真的,我看得出来,不止在变好,还会越来越好。”
景明秋:“那太好了。”
窗外的风吹了进来,烛火如昨晚那般轻轻跳动着。
景明秋泛白的唇上携着浅浅的笑意,她好像很清楚眼前之人在安慰自己,但她并没有点穿,只是用这样温柔的笑意告诉他,自己是愿意相信这种谎言的。
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轻声说道:“今天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外面有风,但我确实吹不到了……我还想多坐一会儿的,窗子就被关上了。”
易江倾:“那你想出去看看吗?”
景明秋:“我有点害怕。”
易江倾想了想,轻声说道:“我带你去屋顶坐会儿,不去远的地方,你累了我就带你下来。”
景明秋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点了点头。
易江倾一时喜出望外,下意识起身跑到窗前,却又在想起景明秋不太方便时连忙回到了床边,背对着她蹲下身来,将她背在身上,轻手轻脚从房门走了出去。
景明秋不禁笑出声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走门。”
“我怕被逮住了。”易江倾说着,一个借力跃上屋顶。
那一瞬,景明秋吓得不自觉勒紧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多少有些呼吸不畅了。
好在这样的紧张并没有持续太久,景明秋在看清屋顶风景后缓缓松开了双手。
易江倾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回身扶着她稳稳坐在了屋顶。
今夜是晦日,没有月亮,好在白日天晴,天上的星星十分明亮,远方也零零散散还有几家灯火亮着。
望着眼前的一切,景明秋的眼底不禁盈满笑意。
“树上有只小鸟,好漂亮。”她指了指树梢上的浮云。
浮云似是愣了一下,叽叽叫了两声,忽然拍拍翅膀,拖着柔软而细长的尾羽,于院中飞了一圈,折下一朵月见,缓缓飞落于屋顶,将花枝衔到了景明秋的手边。
鹿临溪仰头看着,忍不住出声感慨:“哇,那么会玩!”
浮云低头看了鹿临溪一眼,歪了歪脑袋,转身飞往别处树梢。
景明秋难以置信地望着手边的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也是你的法术吗?”她看向易江倾,眼里满满都是好奇。
“我,我不会这个。”易江倾显然也有些茫然。
一阵夜风吹过,将那月见花轻轻吹走。
易江倾忙用灵力将它够了回来,短暂犹疑后,动作有些笨拙地将它簪上了景明秋随意绾起的青丝。
景明秋不由愣了心神,借着月色凝视了他许久,忽然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为什么不能认识你?”
“你怎么不认识我?”
“你从何处来,因何而来,又何时会来,我从来都不知道。”景明秋轻声说着,眼里、话里,满满都是不甘,“我好像只能这样盼着你出现,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
“你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以为,我以为,就算你还会来,我也等不到了……”她说着,眼底的泪光也似轻声怨着什么。
可她怨的不是他没有来,只是自己随时可能等不来下一次重逢。
她的身子,她比谁都要清楚。
哪怕爹娘说会没事的,弟弟说会没事的,宫里的太医和下人们都说会没事的,她还是十分清楚,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她原本也可以很安静的离开,反正这一生都是那么安静过来的,虽有许多不舍,但没有什么不甘的。
可偏偏就是有那么一个人,让她忍不住不甘了一次。
那个人竟然还对她说:“如果,我以后不会来了,但是你会好起来,你可以走出这间屋子,走出相府,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吃你没吃过的任何东西,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都变得那么好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
“你要做什么?你想怎么让我好起来?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景明秋低声问着,似是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又偏偏寻不到一点方向。
易江倾沉默了许久,嘴角忽然扬起一丝笑意,望着远方的天空,和景明秋说了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散修与医女之间的故事,是他们之间十数次重逢不相识,相识又别离的故事。
故事的尾声,散修找到了救医女的办法,可这个办法并不是完美的。
如果想要让医女恢复如初,生生世世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散修就必须答应恩人的话,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修行,大概是不能陪着她了。
如果散修想留在医女的身旁,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让医女恢复如初,医女这一世仍旧会早夭,往后的生生世世也会继续病弱,虽说会比现在好上不少,但是想要与常人无异,还要等很久很久。
散修也很犹豫,他想问问医女,问问她想怎么选。
毕竟是他害惨了她,他本就欠她的,她想他怎么还都行。
景明秋听完故事,沉默地想了很久,轻声问了一句:“那个散修,每一世都这样守着她,护着她,逗她开心,努力想要救她……他会累吗?”
“他……”
“如果已经很累了,那就休息吧,他不欠医女什么了,若他真能做到不再招惹,那么医女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
易江倾眸色一沉,有些苦涩地问道:“……要是,那要是他不累呢?”
“要是不累,要是心里也舍不得,那为什么要留医女一个人?”景明秋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如果一切迟早都会好起来,有什么等不起的,两个人一起,总好过天各一方,不是么?”
“你真这么想?”
景明秋点了点头。
她说,十几世的相伴,不会有人比散修更懂得怎么照顾那个医女了。
就算医女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那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生生世世都愿与她白首之人。
或许这样的失去,她甚至无从得知。
可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往后的每一次轮回,由生到死,都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陪着她了。
如果她知道了,就算不伤心,也会遗憾吧。
第85章
“所以,那个散修,他累了吗?”
景明秋望着易江倾的眼睛,认真询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她的泪光之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期盼。
她所有的不舍与不甘,都在听见那个故事后,化作了彼此交织的喜悦与惶恐。
原来她夜夜苦等的那个人,早已在她身旁守了不知多少次轮回,如果他没有累,那么来生她便还会与他重逢。
她如今不怕自己等不到了,只是害怕他会厌恶这样看不到头的陪伴。
她想,她真是一个自私的人,竟会期待被一个不知姓名之人生生世世守护下去。
还好那一刻,她看见了他无比纠结的眼底,泛起了一丝释然的泪光。
他说那个散修不会累,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会累。
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大夫,可是散修每次受了伤,只想往医女家里跑。
有时真的相隔甚远,等他好不容易去到医女面前了,身上的伤也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医女不止一次说他爱折腾,受伤了在哪里治不好,非要大老远跑过来。
她总是一边捣着药,一边瞪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他脑子有病——但凡再来晚一点,伤势都要痊愈了。
快痊愈了多好,要是伤得太重,他怕她担心,可要是没有伤势,他又找不到见她的理由。
他是真的不会累,只要想到能见她一面,再怎么跋山涉水都不会累。
因为他是真的有病,只有再见到她的时候能好起来。
如果可以,往后的生生世世,他都还想继续这样守着她。
不,往后不会再经常离开她了,因为他已经解除了她身上的诅咒,他可以安心陪在她的身旁,再也不用离开了。
易江倾轻声说着,不自觉伸出的双手似想牵起眼前之人,却又在将要触碰之时,露出了一瞬的迟疑。
只那一瞬,景明秋便已握住了他的双手。
“那么现在,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她说着,向他摊开了一只掌心,眼底含着知足的笑意。
那个夜晚,她终于得以将他名姓握于手中。
她说,她不怕了。
中秋那晚,她想去外头看看。
易江倾点头应着,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回屋休息。
她只摇了摇头,微微瑟缩着身子,借着淡淡星光,静静凝望着他的眼睛。
鹿临溪静静坐在树下,仰头望着屋檐上沉默对视之人,心绪不由为之牵动。
她不禁想,这样多好啊,景明秋不用再握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惦念着一个不再存于世间的人,独自于睡床之上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景明秋说,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无从得知这样的失去,也再没有那样一个人陪伴左右了。
这或许也是谢无舟数千年来,深藏心底却始终无从得知的遗憾吧。
鹿临溪这般想着,下意识看向一直默默陪在一旁的谢无舟,他也望着檐上二人,心绪不知飘去了何方。
可那样的恍神似也只有一刹,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收回目光,与她四目相对。
那双好看的眼眸不再似从前那般寒凉,它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许多曾经没有的色彩,比如此刻那满是温柔的浅浅笑意。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如果玉山那一晚,你没有在乎我的感受,如果我不曾去到你的梦境,你就那样一直忘下去了,我们之间会怎么样?”
“我想过这样的如果。”谢无舟凝视着鹿临溪的眼睛,轻声说道,“我一定会把你伤透了,你会恨我,我会把你错过了。”
“然后呢?你会怎么看我?”
“我不知道。”
鹿临溪抱起双膝,望着天边的星星,回忆着那个万千蓝蝶振翅于空的夜晚。
她轻声说道:“那天夜里,我让你撤下防御,是因为我以为这样可以触发你留在我体内的那股力量……我当时真的太想做点什么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那股力量不能阻止阵法启动,能把浮云和沈遗墨救下来也是好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它不会被梦境触发吗?”鹿临溪忍不住问道。
“知道。”谢无舟轻声应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我?”鹿临溪好奇地追问着,“一个承诺对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吗?你不都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
她还能记起,红色灵光于身侧坍缩的那一瞬,谢无舟看似平静的眼底,暗涌着复杂到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有一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谢无舟一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避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向远方静静望去。
他想了很久,才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说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那一刻的思绪很乱,乱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久没有那么心烦意乱过了,那样的烦乱让他感觉世间所有都是陌生的,哪怕自己坚定的道路,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清明。
他不太确定,却又似乎真有那么一瞬,委屈得想要问问她,原来这世间的朋友都是那么做的吗?
她本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有什么不对吗?
为什么他已经让步这么多了,她还是要命令他、威胁他,试图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掌控他的选择。
他真想问问她,到底想要自己让到哪一步,她才能像从前那样,明明把他当做坏人,却还是愿意留在他的身旁。
太奇怪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竟然会想把一只天天和自己作对的,来历不明的,明显站在天界那头的鹅留在身旁。
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可以轻易影响他的情绪?
他分明早已戒掉了那些只会让人脆弱的东西,她凭什么让它们回来了?
他想,他是可以无视她的愤怒与痛苦的,她该为自己没有分寸的越界尝到相应的苦痛。
失望也好,憎恨也罢,是她自己不自量力,妄图改变他的。
他真的想好了,朋友而已,不做就不做吧,反正从前没有过,以后也没必要有。
可最冰冷的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在看见她眼中泪光的那一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日拒绝了她,之后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模样。
玉山将毁,两界通道开启,他的计划会顺利进行下去。
他大概会把她抓起来,每日都去看看她眼底的厌恶与憎恨,听她的大声咒骂,或感受她无声的反抗。
但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那种如果。
那一刻他就是心乱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说再也不要和他做朋友了,他好像除了听她的话,除了遵守那个诺言以外,便再想不到任何方法可以稍稍弥补她对他的失望了。
他所做出的选择,甚至可能根本算不上一个选择。
那不过是一种本能,一种在快要失去她的时候,不顾一切也要挣扎着将他驱使的本能。
这样的本能,见不得她伤心难过,更不允许他不听她的话。
他注定会那么做,注定要在过往与她相识,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到与她重逢的那一刻。
如果那一刻,他选择坚定了自己的道路,那么当年的他又要如何离开那片血海,他的手中又为何会有她的一瓣灵根?
他说,他是一定会想起她的,只要他们曾经相遇过,他就不可能一直遗忘下去。
鹿临溪望着谢无舟,似有千般滋味落在心头,却难以言说,又无从分辨。
她终于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了。
原来那时的他那么生气,又那么委屈,就像一个和朋友吵架了的幼稚鬼。明明感觉错的不是自己,明明真把她在心里骂了个遍,明明气得理智都离家出走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挽回那个无理取闹的她。
其实他没有错,她也没有无理取闹,确实只是不同路罢了。
还好,他们命中注定是要同路的。
正如他曾经说的那样,改变他人的命运,或也只是既定命运的一环。
她去到他的过往,是没有如果的必然。
鹿临溪循着谢无舟的目光望向了天边的繁星,短暂沉默后,她向他轻轻挪了些许,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
她想,也许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十分在乎她了。
那样的在乎,也许出于本能,又也许确实是她努力争取来的。
不管怎样,那些被忘却了的遗憾,最终得到了填补。
就像小说里未得善终的故事,在主线发生变动后,迎来了一个全新的结局。
景明秋最终睡在了易江倾的怀里,那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却睡得难得安稳,直到被抱回床上,才微微睁开了一会儿双眼。
她用手轻轻拽着他的袖子,似是不愿他走。
易江倾坐在床边,再一次等她入眠,用那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悄悄为她修补了一会儿魂魄,这才轻手轻脚地翻窗离去。
他离开时夜很深了,远方早已没了灯火,整座苍都仿佛只有更夫还未睡下。
树上的白鸟先一步拍拍翅膀回了客栈,像是感觉自己很多余一般,并没有惊扰树下并坐的二人。
鹿临溪轻轻靠着谢无舟的肩膀发了很久的呆。
这种静静的感觉,让她十分安心,就像回到了玉山之上,那个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夜晚,他们一起看着月亮,一切都平静得那么美好。
虽然今夜没有月亮,但她的心里也终于没有那么多压得人心绪难平的担忧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醒时已经回到了客栈的床上。
那之后的日子,鹿临溪仍旧乐于在入夜之前去到相府闻闻药味儿。
那间白日里十分寂静的屋子,会在夜深人静时迎来被刻意压得很轻很轻的欢声笑语。
景明秋眼里淡淡的哀愁散去了,每分每秒的等待都面带笑意。
而易江倾也会每晚为她修补一会儿魂魄,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中,尽可能让她好受一点点。
许是残缺不堪的魂魄得到了修补,景明秋的身子看上去好了那么一点点。
她未满十岁的弟弟听太医说她的身子略有好转,开心地抱着书本跑到姐姐房中,把自己背得最熟的一课认真背了一遍。
他说长大后要做像爹爹一样厉害的人,这样就算什么时候爹爹休息了,他也可以让宫里最厉害的御医一直为姐姐看病,直到姐姐痊愈为止。
小孩子简单得有些好笑的心愿逗得景明秋一时合不拢嘴,最后还是下人怕他扰了景明秋休息,又哄又劝地把他牵了出去。
“哪怕魂魄得到修补,她也还是会死在中秋吗?”鹿临溪不禁问道。
“此生命数已定,这点微末的修补改不了她此生命运。”谢无舟这般告诉她。
“那还挺遗憾的。”鹿临溪轻叹了一声,“她有一个很好的家,无论爹娘还是弟弟,心里都是在乎她的。”
“有些事说不准的,她若并非如此病弱,也许她的人生会以另一种方式被人掌控。”谢无舟淡淡说道,“她与那鬼商可算不上门当户对。”
鹿临溪:“……你可真会泼冷水。”
谢无舟:“只是在说一种可能。”
确实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如果相府千金不似这般病弱,但她更愿意相信童话般的结局。
她能感觉到,景明秋是个勇敢的姑娘,如果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算真的身不由己了,应该也会有勇气随所爱之人浪迹天涯的。
不过那都是如果的事了。
日子一天天在过,转眼半月已去,中秋已至。
沈遗墨的内伤好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不再似先前那般毫无血色,就是每天都无趣得很,不是在自我疗伤,就是在研究对付天魔的阵法。
中午吃饭时,鹿临溪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知道今天是中秋吗?”
浮云十分配合地点了点头,沈遗墨却明显没有反应。
鹿临溪又问:“你们天界会过人间的节日吗?”
浮云摇了摇头,她说人间的节日对天界中人而言太多了,别说根本记不住了,就算记得住也没那精力去过呀。
想想也是,仙神寿数那么长,只怕是百年都按一年活,哪里会在意人间的节日?
别说仙神了,就是当初她俩一起当鹅的日子,也是完全不会过节的,因为压根不知道今夕何夕。
至于沈遗墨嘛,他在鹿临溪的催问中稍稍回忆了一下:“当初在玉山,虽有记着山下年月,可这些节日能吃上一些与平日不同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记忆里确实不曾认真过过。”
“你们魔界呢?”鹿临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一旁谢无舟的胳膊。
“不过。”谢无舟回道。
鹿临溪鼓了一口气,数秒沉默后叹了一声:“无趣,真是太无趣了。”
他们这些神魔日子过得真是太无趣了,生活对他们而言到底有没有点盼头啦?
她就不一样了,她从小就喜欢和家里人热热闹闹过节的感觉。
就算是家中老人先后走了,亲戚们住得越来越远了,凑到一块不再热闹只觉尴尬了,她也还是会盼着逢年过节放放假的!
中秋可是团圆的好日子,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怎么能不一起好好玩一天呢!
“今日是人间的中秋,此处是人间最繁华的苍都,晚上会有非常热闹的灯会,听说皇城那边还会放烟花!”鹿临溪一脸兴奋向大家做了个提议,“都说入乡随俗,我们今晚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
“随你。”谢无舟淡淡应道。
这个答案对鹿临溪来说跟没有似的,毕竟不管他感不感兴趣,只要她出门了,他总是会跟上来的。
短暂静默后,浮云非常给面子地捧起了场。
那一句熟悉而又充满活力的“好呀好呀”,只一瞬便把鹿临溪感动得浑身上下都暖暖的。
浮云不愧是她永远的好姐妹,无论何时何地都那么给她面子,绝不会让她轻易冷场。
不像桌上不解风情的某些男性,要么只说随你,要么直接不说话。
说起来,她这辈子只逛过漫展,还从来没有逛过灯会呢。
光是想想都有些期待。
只不过在那之前,她还想最后再去看景明秋一眼。
她知道,那个病弱的女子将在今夜离去,虽然她们并不相识,但她还是想去送她一程。
远远送上一程就好。
她是下午去到相府的,那熟悉的药味仍旧很苦,但她已经闻得有些习惯了。
景明秋乖乖喝完了下人送来的药,早早坐于梳妆台前,取下素净的玉簪,换上稍显生机的花簪,将那乌黑的长发轻轻绾起。
她第一次穿上不是纯白的衣裙,第一次为那灰白的唇抹上淡淡的胭脂,第一次望着镜中那张不再惨白却又略显陌生的脸这般笑靥如花。
那一日,易江倾来得比往日早上许多。
天还未暗,便已翻进了她的房间。
“灯会快开始了,我带你去看。”他为她披上了云水纱,又轻轻拉起了她的手腕。
“这么早……”
“嗯。”
“我怕被发现了。”景明秋有些顾忌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发现就发现吧,还能罚你不成?”易江倾说着,望着她笑了笑,“现在不走,可就要错过很多了。”
景明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她被易江倾抱入怀中,第一次被人带着“走”了窗子,也是第一次从那高高的院墙飞了出去。
“会错过什么啊?”鹿临溪嘟囔着,连忙起身跟了上前。
她想要看看易江倾到底急着带景明秋去看什么,可她追了一路,追到天色都黑了,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热闹的活动开场。
那无比热闹的灯会在入夜之前就已经提前开始了,等到夜幕降临之时,整座城池都亮了起来。
景明秋缩在易江倾的怀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些抬不起头来。
这热闹的灯会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是例外的,没有自己走路的力气,只能被人抱在怀里,时不时抬眼便会撞上旁人好奇的目光。
那一阵自卑好似悄悄淹没了她对外头的新奇与向往。
易江倾显然看出了她眼底的伤感,转身将她带入无人的小巷,于她体内注入了一股灵力。
那如焰般艳红的灵光,是谢无舟给予他的力量。
他将她轻轻放回了地上,轻声问她想不想试着自己走走?
她点了点头,拉着他的衣袖,随他一起重新走回了街上。
她以为自己会很累,就像平时在屋里一样,从窗边走到床旁都要歇上许久。
可这一次,她没有想象中那么累。
她吃到了路边的糖人和热乎的月饼,意外的没有半分想咳想吐的感觉。
她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刻,成为了一个寻常人,可以走在街上,有力气大声说话大声笑,真真正正融入了眼前这片从未见过的热闹街景。
她这一生都没有那一日像此刻这样笑得那么开心。
鹿临溪远远看了许久,哪怕知道这一切只是最后一场的送别,却也还是忍不住替她感到开心。
无比热闹的灯会,让她跟丢了两人的身影。
她下意识想要去找,却是恰好撞上了不知何时到来的浮云和沈遗墨。
浮云手里提了一个好漂亮的灯笼,看得她羡慕得不行,问了下哪里来的,才知道不远处有玩猜灯谜的地方,只要猜对了就可以把对应的灯带走,这是沈遗墨猜中了送给她的。
漂亮的灯笼,好想要啊!
至于跟丢了的那两个人……
既然跟与不跟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那还是让人家小情侣自己玩吧!
“我也要,我也要!”
鹿临溪嚷嚷着把谢无舟一路拽了过去,挑了一个浅紫色的扇形灯笼,说什么都要他猜来送她。
奈何这孔雀算计人是一套套的,猜灯谜的本事却是半点没有。
最后好说歹说,终于是坏了人家题主的规矩,让他用“钞能力”把这灯笼给她要了过来。
她在灯笼里点上了烛火,开心地走在了前头。
浮云等在远处,隔着拥挤的人群对她连连招手,她快步跑上前去,刚停下脚步,便听浮云在她耳边喊了一声:“我听人说!那边有表演!”
“演什么的!”
“不知道,去看看吗?!”
鹿临溪点了点头,当即被浮云牵起,顺着人群去到了一处演出的高台。
高台之上,有人喷着火,有人耍着剑,有人把两头带火的棍子舞得四周叫好连连。
火光熄灭的那一刻,远方城楼放起了烟花。
鹿临溪下意识抓住了谢无舟的衣袖,激动地指了指天边绽开的烟火。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电视以外的地方看过烟花了,这些小时候每年都能看见的东西,忘了从哪一年开始就禁止在城里燃放了。
谢无舟:“这有什么好看的?还没有灵光亮。”
鹿临溪:“你懂什么,这叫氛围!”
扫兴,真是太扫兴了!
她真的很难和一只不解风情的孔雀解释氛围感这种事。
这家伙一向如此!
让他对天发誓,他说天听不到。
带他看烟花吧,他说没有灵光亮。
想来要是拉他一起放灯许愿,他也会来上一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告诉他。
罢了罢了,直男是这样的,她还是和浮云玩吧。
鹿临溪这般想着,想要回头找浮云说点什么,却见浮云垫着脚尖,在沈遗墨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而后满脸笑意地拉着沈遗墨一路挤出人群,往别的地方跑了。
……嗯。
还是让人家小情侣自己玩吧,她就不当电灯泡了。
第86章
孔雀虽不解风情,但考虑到确实是只貌美的孔雀,哪怕不解风情也是可以原谅一下的。
既然只在嘴上扫兴,脸上并没有半点不耐,那就当他在嘴硬好了!
鹿临溪这般想着,轻轻拽了拽谢无舟的衣袖,在他的注视下笑着说了一句:“走啦,带我找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
看烟花也好,看月亮也罢,这里都太闹太挤了。
挤就算了,还老有人往这边看,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只是人群中也不好使用法术隐形,她牵着谢无舟一路挤出围着高台的人群,东张西望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无人小巷钻了进去。
隐匿身形后,谢无舟带她去到了苍都最高的那座楼阁。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谢无舟早有预料,他们先前跟丢的二人,此刻也在这高楼顶端。
他们并肩坐在此处,望着不远处天边燃起的烟火。
楼顶风很大,景明秋却不知何时脱下了云水纱。
她很久没有这样吹过风了,从前稍微吹吹风都会咳个不停的她,直到今夜才知,夜晚的风吹在身上是怎样一种感觉。
无论是热闹的灯会,楼顶的夜风,还是天边的烟火与星月,对她而言都是无比珍贵的礼物。
她不知易江倾做了什么,但她确实短暂“健康”了那么一会儿。
只是她还是虚弱的,就算玩得很开心,就算真的很舍不得,她也还是开始犯困了。
她轻靠在易江倾的肩上,很小声地告诉他,自己好像有些困了。
易江倾问她现在想不想回家,她只摇了摇头,说晚一点。
她想,她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靠在他的身上,稍微睡一会儿,醒了还可以再看一眼外头的月亮,再看一眼这灯火如昼的苍都。
毕竟这里的视野真好,多么高的地方啊,这次要是早早离开了,往后大概没有机会再上来看看了。
景明秋如此想着,轻轻趴在了易江倾的腿上,不自觉瑟缩着身子,缓缓闭上了愈发沉重的双眼。
睡着之前,她轻声说了一句:“如果我睡得比较久,就别等我醒来了,你直接把我送回家就好,要是他们发现我不在了,会很担心的……”
“嗯。”易江倾应着,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发。
他将云水纱披在了她的身上,为她挡住了此夜的凉风。
她下意识轻轻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微微皱起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安心睡吧。”易江倾轻声说着。
其实他知道,她不会醒来了。
但是这样的离别,他也确实见过太多次了,曾经深入骨血的哀痛,如今已成刻在心底的习惯。
天边的烟花渐渐消散,月光凉凉地洒落在这灯火通明的人间。
景明秋睡着了,呼吸越来越缓,胸口渐渐没了起伏。
易江倾最后一次为她修补了魂魄。
今夜过后,再见将是来生。
“你又要不认识我了。”他轻抚过景明秋冰凉的脸颊,最后的呢喃,好似一声轻叹。
他一个人望着这座热闹的都城看了许久,最后万般不舍地将怀中之人轻轻抱起,悄无声息地将她送回了相府。
鹿临溪本来只想找个高处看看风景,却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跟在了二人身后。
相府也过着中秋,只是比起外头安静许多。
桌上的月饼是刚烘烤好的,此刻还冒着些许热气,边上摆放着一碗清粥,里面加了一点点平日里不会有的果脯碎。
景明秋能吃的东西很少,可近日难得好转,又是中秋佳节,稍微尝一点,解解馋,应是没事的吧?
夫人于心间想着,不由得切下小小一块月饼,端起面前粥碗,起身笑着说了一句:“我给明秋把粥送去。”
鹿临溪下意识想要拦阻,却最终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望着那个身影发出了一声轻叹。
那位母亲到底是看见了自己沉沉睡去的女儿。
她睡得太沉了,沉得再没有一丝呼吸。
她好像知道自己今晚会离开一样,特意在走前打扮了一番,并不像平日那般面无血色。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那位母亲有些想不明白,她握着女儿的手问了好久。
分明前些日子宫里的御医还说她的身子在慢慢好转,分明白日里她还在乖乖地喝药喝粥,脸上满是笑意,没有一丝往日的哀愁。
或许在那位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女儿到死都没有来得及吃到一点甜头,短短一生都与闻着就很苦的汤药作伴了。
其实她走得很开心,在最后的一点时间里,她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行走在无比热闹的灯会里,吃了从前没有吃过的东西,看了从前没有看过的世界。
如果有遗憾,或许是她注定没有办法让家人看见自己那么健康,那么开心的模样吧。
她的家人要真看见了,此时此刻见她如今安静地长眠于世,一定会觉得有什么鬼邪害了她的性命。
还好,她自幼没怎么出过家门,就算走在人山人海的街市上,也不会有人认出这位相府千金。
她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
在这旁人见了都觉寂静的一生里,她曾与一人偷偷看过此生最美的星月与烟火。
那个中秋夜,整个相府沉浸于哀痛之中。
易江倾离开了这里,追随着那前去轮回的残破魂灵,去了很远很远的地界。
而在景明秋走后的第二天,她的家人为她换上了入棺的寿衣,相府内外也都挂上了丧幡。
七日之后,送葬的队伍行至城外,一段故事似是在此终了。
只是没过几日,易江倾便又回来看了一眼。
他在相府中悄悄留下了一件辟邪的法宝,又于夜间为那冰冷的坟头送上了一枝月见。
后来,他来了一次客栈,见当日恩人仍在,一声不吭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易江倾跪下的那一刻,鹿临溪吓得瞬间从桌上跳了起来,三两步躲到了他拜不到的角落。
这种磕头谢恩的,她是半点都受不起的,谢无舟显然十分习惯,人家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下,他仍旧面色未改,只是悠悠喝着自己的茶,想来在魔界跪过他的人不会太少。
在那之后,易江倾便彻底离开了。
这一次,故事是真的结束了。
鹿临溪站在窗边,静静望着那离去的身影,一时有些感慨万千。
这是一个平淡的故事,有着一个平淡的结尾。
它不似原文中那么惊心动魄,没有血流成河,也未见怨气漫天。
她甚至几乎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两个人从相伴到离别,再带着今生许下的诺言走向无数未知的来生。
这世上大概不会再有冥府鬼商了。
散修终于解开了禁术诅咒,不再需要为了奇珍异宝以身涉险,可以安安稳稳陪伴在医女身旁了。
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但对故事中的两人而言,已经十分来之不易。
而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痛,不过来自于一只恶妖临死前拼尽所有的残忍报复。
鹿临溪好像有些明白天道为何不许神魔干预凡人的命数了。
妖邪之力都可影响凡人往后生生世世,何况神魔?
神魔之力太过强大,无论帮人还是害人,皆在瞬息之间。
可是非黑白、善恶对错,从来不是界限分明的,若是神魔皆凭一念行事,只怕这世间确实会生出诸多不公。
无论如何,一段故事结束了,旁观者也该面对自己本该面对的事情了。
沈遗墨伤势虽未痊愈,但行动已是完全无碍,有些事确实要提前商议起来了。
灭魔之阵威力非同小可,必须选好足够安全的布阵之地,以免怨气齐聚之时伤了无力抵抗的凡人。
如今能供选择的方向不多。
第一个选择,想办法聚集人间仙门,寻一处仙山布下阵法,借人间仙门之力,控制那被灵石拦阻的怨气不向外扩散。
只是这样一来,万一斩魔之计失败,人间仙门必然受劫不说,若真与天魔在人间开战,只怕人间会在顷刻之间化作炼狱。
第二个选择,则是去到魔界,那里并无凡人,不惧怨气侵扰。
只是那毕竟是魔界,若是残魂脱逃,天魔复生的消息必定迅速传遍整个魔界,只怕是众多魔族都会将它拥护。
魔族一向只以强者为尊,不看过往,不认血脉,谁也说不准在天魔面前,如今的魔尊到底还压不压得住麾下魔兵。
至于第三个选择,便是当日藏着魔骨的那座孤岛了。
那座孤岛离人类居住之地十分遥远,就算发生什么意外,也有足够的时间反应并处理。
岛上虽有许多无启人,但他们或许早已不能称之为人,就算真的受到了波及,只要魂魄未散,仍旧将永存于无始无末的长生之中,不知何时才能清醒或是解脱。
至于天魔是否会操纵他们这一点,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毕竟他们本就是天魔的傀儡,当初便已经攻击过他们一次了,那些无启人的修为和人间仙门的修士差不了多少,如果不用考虑留手,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或许就是天界对此事的态度了。
那个地方没有凡人,仙神出手是可以毫无顾忌的。
不过这也未必是一件坏事。
毕竟天界规矩森严,仙神不敢轻易向人间施下术法。
就算有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下界情况有异,也需先上报天帝,经由一番商议,获得准许后才能出手干预。
这个过程再怎么快,也该够鹿临溪把两缕天魔残魂抽出来了。
天魔残魂一旦离了原先的容器,那么魔气去到了谁的身上,大家该要攻击谁,只要没瞎应该都能看得出来了。
到时要真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许还有天界帮忙兜个底呢。
当然,不排除一种很极端的可能,就是天帝脑子抽了,放着天魔不管,非要盯着私仇旧怨不放。
只不过天魔当前,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小的。
正因如此,大家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布阵之地选在了那座孤岛。
如今地方选好了,用什么样的阵法定下了,能够派上用场的法宝也都到手了,表面上只差沈遗墨一人伤势未愈了,鹿临溪却不自觉紧张了起来。
说到底,这个计划的关键在她,可她对灵力的掌控力实在是太差了,实在让人放心不了一点。
为了让她能够将体内灵力好好发挥出来,几乎每天都被三个老师轮流教学并反复抽查。
这下她是半点鱼都不敢摸了,每天除了学习如何使用灵力,便是在做那种使用灵力的练习。
曾经的她一度以为,灵力这种东西只要心念一动,挥挥手便能用出去了。
如今她终于发现这样的想法其实十分天真,使用灵力的讲究比她想象中要多上不少。
许多时候分明修为差不了太多,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却仍旧可以很大,这就是会不会用灵力带来的区别。
真正能够称得上厉害的人,绝对不会只懂向外抛洒灵力,对于灵力的使用,他们必然是收放自如的。
若说足以引动天地异象的强大术法为“放”,那么将无数灵力聚于一处,半点都不浪费地达成某一件事,则被称之为“收”。
当一个人体内灵力足够雄厚之时,“收”便远比“放”要难了。
而鹿临溪想要利用冥魂灯抽取两缕被封印的天魔残魂,所要做到的便不是“放”,而是那更为困难的“收”。
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难上加难,毕竟她连最简单的“放”都做不到——她只会开灯关灯、换换衣服、梳梳头发、种种小花。
有时候她都感觉自己就像是那种中了彩票一夜暴富的小笨蛋,就算有了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也完全买不到认知以外的东西,融入不了富人的世界。
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吧,她想不融入也得融入,所以也只能抓紧练习了。
此处毕竟是人间,鹿临溪又是个不太会控制灵力的,所以每日的练习都是被带去四下无人的高山上进行的。
为了不惊扰天界与附近生灵,甚至每次练习前都会有人在她周围撑起一个结界,用以阻绝各种奇怪的动静,防止不受控的灵力向外四散。
经过一阵魔鬼般的训练之后,鹿临溪感觉自己成为了一个高手。
虽然这很有可能只是错觉,但她现在终于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会的那种小白状态了。
首先,她终于会在非花瓣形态下不借风力独立飞行了!
虽然速度算不上快吧,但总好过每次飞都一定要有人带了,遇上紧急情况自己也算是可以自保开溜了。
其次,她如今对灵力的操纵能力确实好了许多,哪怕算不上炉火纯青,也该能称得一句驾轻就熟了。
浮云昨天还夸她了,说她特别聪明,领悟力很强。
不过她也没敢太骄傲,毕竟浮云从来都是最爱鼓励人的那一个,另外两位老师还什么都没说呢。
这日子一天天过,鹿临溪也在一天天的练习之中有了底气。
她感觉自己是真变厉害了,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遗墨当初被自家老爹揍的时候,她要能有如今这么厉害,那高低是要和天帝过上几招的。
当然,她可没觉得自己打得过天帝,单纯就是事后感觉有些遗憾,遗憾当初不会使用灵力,空有一身不俗的灵力,却没能够帅上一回。
可惜了,这副身子就快交出去了,往后她就没机会这么厉害了。
鹿临溪每每想到此处,就忍不住要往那无相草捏出来的大鹅身躯里塞上一点儿灵根。
眼下这身子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二十几万的灵根全和天魔一起同归于尽倒也可惜,在不影响最终一战的情况下,能挪出来点儿就挪出来点儿吧。
但她也不敢塞多了,毕竟谢无舟很早以前就说过,什么样的容器装什么样的水,眼下她这“容器”还小,确实装不了太多灵根。
从前她不懂如何感应旁人修为高低,也不知如何通过灵息状态分辨一个人的身体状况,不止一次在心里吐槽谢无舟小气得很,每次送她灵根都只给那么一点点。
如今她终于知道这些东西要怎么分辨了,这才发现自己每次给那副身子渡送灵根,那副身子体内的灵息都会异常一段时间。
原来接受来自他人的修为,是需要一段时间适应的,要是一次接受太多,便会十分容易伤及根本。
具体多少算“太多”呢,那就要看接受修为之人自身的修为高低了。
这倒和一些武侠小说里传功的原理挺像,被传功者本身要是根基太弱,那是真有可能爆体而亡的。
正是因为知道了这点,鹿临溪每次都只渡几百上千的灵根,见到那副身子的灵息紊乱了就赶紧收手,半点不敢胡来。
就这样,在等待沈遗墨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她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日后要用的身子喂到了三万灵根。
虽说三万灵根不过是如今这副身子拥有的零头,可她向来懂得知足,真心觉得三万不算低了。
想当初送谢无舟离开血海之时也就只用了五万灵根呢!
再说了,现在她都会操纵灵力了,那副身子也是确定了可以修行的,往后时日那么长,她总归是会慢慢厉害起来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她要做的,或许是好好试试那副身子,避免到时候用不习惯。
说实话,离开天界以后,她就再没往那身子里钻过哪怕一次了。
就算天天睡觉都把它抱在怀里,看上去好像宝贝得要命,可她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
这样的不安,其实还是源自于万恶的容貌焦虑。
她好像一直不太敢面对自己原本的模样,因为从前的自己很是寻常,寻常得让她忍不住担心自己会配不上如今拥有的一切。
可无论再怎么不敢面对,她都是要做回自己的。
所以在决定离开苍都的前一夜,鹿临溪静静躺在床上,将魂魄转换到了那只沉睡已久的大鹅身上。
大鹅拍拍翅膀飞到桌边,左翅膀往门外一指,很是霸道地对谢无舟说了一句:“你出去一下。”
谢无舟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大鹅昂首挺胸道:“本仙鹅要变身了,有人在边上看着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你出去候着吧,我好了会叫你进来的!”
谢无舟:“有什么不……”
他话音都还未落,便见眼前大鹅用力扑扇起了翅膀,一边向前逼近,一边凶巴巴地冲他大声嚷嚷了起来:“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
谢无舟一脸无语地被大鹅追着赶出了客房。
住在隔壁的浮云听见了动静,当即探头出来看了一眼,见谢无舟一人被关在房门之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又惹小溪生气了?”
谢无舟:“……我没有。”
浮云不禁追问:“那她怎么把你赶出来了?”
“她说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浮云思索片刻,不由瞪大了眼,“你,你……你想对小溪做什么?”
“我没有……”谢无舟一时有些头疼了。
浮云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前,手指轻轻戳了一下房门,发现里头锁上了,一时扭头望向谢无舟,眼底满满都是好奇。
“那她不好意思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
他怎么就非得知道呢?
鹿临溪没注意外头的动静,只缓缓闭上双眼,深吸一口长气,心念微微一动,用这鹅身幻化出了一副人类的身躯。
睁眼之时,她低头望着这副身子看了好一会儿,身材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匀称不少。
短暂迟疑后,鹿临溪鼓起勇气,三两步走到铜镜面前。
当看清镜中样貌的那一刻,她不由愣了一下。
镜中样貌对她来说无疑是熟悉的,可熟悉之中偏又透着几分陌生。
那确实是她的脸,是她原本的模样,但是好像比她记忆之中好看许多,以至于她都不太敢相信这是自己了。
要说哪里和从前不同,大概是——人精神了一点,身材好了一点,皮肤白皙紧致了一点,轮廓柔和流畅了一点。
加上穿着打扮的变化,看上去确实与她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这副样貌,虽比不上云杪那么漂亮,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了吧?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气养人?
又或者,她本来也是个美人胚子,但是社畜般的生活摧残了她不太明显的美貌?
不管怎么说,她对这副身子十分满意!
这份满意,让她松了一口气。
她感觉这下可以放心做自己了,忽然一下就不焦虑了,非但不焦虑了,还止不住有些臭美地站在镜前换起了衣裳。
那一刻,她仿佛是个卸下了二次元伪装,第一次约见网恋对象的女孩子,又开心又紧张,好努力地想要搭出一套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裳再出门。
这衣裳换着换着,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某只孔雀……
好像被她关在外头有些时候了?
第87章
客房的门是在下一刻被打开的。
门外没有谢无舟的身影,楼下烛火倒是亮着,鹿临溪走到护栏边上,一眼就望见了坐在楼下的谢无舟。
她甚至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谢无舟便已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眼向她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鹿临溪下意识紧张了一下。
她在谢无舟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异,不过只一瞬,他的眼底便已扬起一丝笑意,起身向楼上走来。
鹿临溪不自觉做了两个深呼吸,努力想要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点,奈何双手却不知该往哪里搁,一个不留神,十指已在身前打起了结。
谢无舟走至她的身旁,双眼含笑地将她静静凝视。
她回望着他,好一阵沉默后微微抿了抿唇,眨眼问道:“怎么这样看我?认不出来了?”
谢无舟:“认得,化成灰都认得。”
鹿临溪:“……你这话说的,我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谢无舟摇了摇头。
鹿临溪想了想,再次问道:“你会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要奇怪?”谢无舟反问。
“我变了一副模样。”鹿临溪再次问道,“你会觉得陌生吗?”
谢无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问了一句:“这是你?”
“无相草只有一次捏塑形状的机会,我把它捏成了一只鹅,它就只是一只鹅……”鹿临溪小声说着,“其实在今天之前,这副身子幻化出来的人形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只是猜测过,它大概会幻化成我灵魂的模样,也就是我本来的样貌。”
她说着,望着谢无舟的眼睛,认真道:“我也只是随便一猜,没想到猜对了,这确实是我本来的样子,你……”
“我喜欢。”谢无舟打断了她的顾虑。
这就是传说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鹿临溪微微怔了一下,不禁笑道:“你看仔细了吗?这就喜欢了?”
“看仔细了,很喜欢。”谢无舟认真道,“这是真正的你,我终于见到了……知道你不是云杪的那一刻起,我总是会想,如果有一天你要走,我能去哪里找你,我连你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我……”
“我不走!”鹿临溪打断了谢无舟的话语,笑着牵起了他的双手,“你这小孔雀,别这么患得患失的嘛,刚才不还说我化成灰你都认得吗?”
“是,是我患得患失,是我想得太多,你是什么样子从来都不重要。”谢无舟凝视着她的眼睛,甚至没有纠结那个他并不喜欢的称呼,只是温柔而又坚定地对她说道,“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你。”
“这词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鹿临溪笑着打趣道,“你从浮云那学的?”
“不是……我是说真的。”谢无舟摇了摇头,似有几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了起来。
他说,换一副样貌再次相见,也许会有一瞬的错愕,一瞬的陌生与茫然。
可是只要她看着他,他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那么特殊,无论是喜怒哀乐,无论嫌恶还是喜爱,都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他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可他就是感觉得到,她是那么的独一无二,无论藏在怎样的躯壳里,他都可以将她一眼认出。
鹿临溪见他解释得分外认真,认真得都有些执拗了,一时忍不住抬起手来,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谢无舟显然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我在哪里,是人是鹅,还是什么花花草草,只要我看着你,你总能发现我。”鹿临溪说着,笑着伸出双手,轻轻勾上他的后颈,歪头问道,“那我以后可就都这副模样了?”
“好。”谢无舟轻声应着,语气是平静的,眼神却是紧张了几分。
在被勾住后颈的那一刻,他明显有些不知所措,非但身子僵硬了不少,一双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摆放了。
这只纯情小孔雀向来如此,搂着她飞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其他时候却总是稍微逗逗就开始面红心跳。
他这个样子,真的让人很想欺负。
可她也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不能总是欺负一只小孔雀。
思来想去,她只向前靠了些许,轻笑着踮起脚尖,于他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你……”
“盖个口水章咯!”鹿临溪理直气壮地问道,“你不乐意啊?”
“没有……”
鹿临溪还想说点什么,便听见隔壁传出了一声响动。
那种响动,似是贴在门边,强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的一声笑意,急促而又短暂。
鹿临溪愣了一下,默默松开了谢无舟的后颈,万分尴尬地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朝浮云的房间望了过去。
房门虚掩着,屋内无光也无声。
可她怎么会听错呢,刚才分明就是有人在笑!
“浮云?!”她试探着问了一声。
下一秒,只见那虚掩的房门瞬间关上了,浮云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真不是我故意偷听的,你们站门口说这些也不开个结界,这么近,想不听到都很难啊!”
似是为了帮她证明,隔壁的隔壁也传出了一声:“确实很难。”
要死了,怎么连沈遗墨都听到了……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啊?
前一秒还在调戏孔雀呢,后一秒自己就没脸见人了!
鹿临溪一脸想死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化作大鹅飞回床上,闭上双眼缩成了一团。
谢无舟跟在后面回了屋,房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屋内的烛火也被熄灭了。
她听见了他靠近的脚步声,听见他从柜子里取出被褥铺在地上,静静躺下的声音。
她深吸了一口长气,告诉自己睡一觉就好了,不过就是谈情说爱被人听见了而已,和马上就要面对的天魔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一件事嘛,一觉醒来什么尴尬都会消散无踪的!
鹿临溪这般想着,闭眼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她刚睡醒没多久,便被浮云叫出了房门。
浮云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很是欣喜地牵起了她的双手:“小溪,这就是你原本的样子啊?”
鹿临溪点了点头。
浮云盯着她看了许久,忽而弯眉笑道:“真好。”
鹿临溪好奇问道:“怎么就真好了?”
“能够遇见小溪,哪里都好。”浮云说着,向前两步,轻声说道,“当我还是一只小鹅妖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小溪要是幻化人形,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你把提升修为的灵药给我了,我都等不到你幻化人形的样子……后来我见到了,可那也不是你。”浮云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如今,我终于见到你了,真真切切站在我的眼前,真好!”
她说着,张开双手,轻轻抱了鹿临溪一下。
末了,她将她缓缓松开,万分珍重地对她说道:“到了无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逞强,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浮云你放心,我不会逞强的!”鹿临溪说着,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你们每个人都比我更爱逞强好吧?我该担心你们才对!”
浮云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愣了好半天才失笑着摇了摇头。
早饭过后,一行四人离开了苍都。
鹿临溪又一次回到了原本的身子里,大鹅被它抱在怀里,一路带去了南城,又在短暂歇息一天后,去到了那座远在大海深处的孤岛。
没了魔骨的影响,此处漫天的怨气已然散去不少。
那些算不上活着的无启人仍旧“活”在这座孤岛之上,一如他们第一次到来时那样,对外来之人视若无睹。
沈遗墨寻了一处无人的空旷之地,双手结印之时,灵光缓缓而起,天地之景随之变幻。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为灵光牵引,去向该去之地,成为了这个阵法的一部分。
他所修术法与天帝同源,几乎只在转瞬之间,天光便已聚拢于他掌心,蓝天白云顷刻化作无边黑夜。
法印结成之时,天光自他手中散开,化作漫天星辰。
繁星现,阵法起。
那寂静无光的夜空,忽而亮起如梦般璀璨的星云,星云洒下万千星辉,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孤岛。
下一秒,沈遗墨再次结下一印,第一层结界悄然落于阵法之中。
与此同时,第二层结界腾空而起,如焰的灵光笼罩了整片天地,漫天星云皆似被火烧作了红色。
浮云指尖灵力注入紫色灵石,用以阻绝怨气的结界落于四人身侧。
一只大鹅静静睡在浮云的脚边,鹿临溪望着它深吸了一口长气,抬手之时,一盏灵灯现于她的掌心。
她集中精神,以灵力催动了那盏冥魂灯。
冥魂灯缓缓悬于半空,青色的冥火幽幽燃起,似是那冥河之上引渡亡魂的青光。
“我准备好了!”鹿临溪说着,向谢无舟与沈遗墨二人点了点头。
只见二人对视一眼,皆于原地盘腿而坐,运转周身灵力,强行冲击起了体内那一道禁锢残魂的封印。
封印动摇那一刻,魔气自二人体内散发而出,天地间怨气皆向此处聚拢而来。
忽然之间,狂风骤起。
无边怨气反复聚成暗色血云,又被那漫天星辉反复撕裂。
它们残破着,却又近似疯狂地随那呼啸的狂风,乌泱泱地向下沉沉压来,似是受到了天魔的召唤,唯有一颗小小灵石撑起的结界能够将它们拦阻在外。
那一瞬的压迫感,强得让人几乎快要忘记呼吸。
天魔会在失去封印的第一时间与他们意识相争,谁也不知如今天魔的意识究竟能有多强,面对失了禁锢的天魔,任何一丝动摇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两缕青光落在二人身上,鹿临溪半点不敢懈怠,只等封印破除的那一瞬强制引魂入体。
她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可以每分每秒都难熬得令人心绪不宁。
好在这样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
两道封印先后碎裂,两缕天魔残魂瞬间便被冥魂灯释出的灵光牢牢锁定。
浮云:“就是现在!”
鹿临溪想也不想,当即催动全身灵力,试图将那两缕残魂从二人体内抽离。
奈何两缕残魂不断挣扎,冥魂灯的灵光一时忽明忽暗。
“我,我好像……做不到……”鹿临溪不禁咬紧牙关,释出的灵力对那残魂紧拽不放。
“别怕!”浮云连忙空出一只手来,将自身灵力注入冥魂灯中。
两缕残魂终于一点一点向外抽离,向冥魂灯缓缓靠近。
可不能让天魔残魂顺着冥魂灯去了浮云体内!
鹿临溪:“浮云,你先松手!”
浮云闻言,连忙撤回灵力。
只见那一盏青灯在吸入天魔残魂的瞬间化作了暗红的血色。
忽然之间,似有阴森可怖的笑声回荡于整片天地。
愈发浓烈的怨气如狂风、似潮水,只一瞬便压得那灵石撑起的结界瞬间出现了无数缝隙。
沈遗墨站起身来,将自身灵力注入灵石,这才稳住了那摇摇欲坠的结界。
电光火石之间,灯芯燃尽、灯罩开裂,残魂顺着鹿临溪掌心灵光的牵引,一下蹿入了她的体内。
她本想用大家教她的法子,将它强行封入体内的,但偏偏残魂入体那一瞬的寒凉,让她好似坠入了无边怨海。
那个瞬间,三魂七魄、四肢百骸,都似被那比血浆更为粘稠的怨气死死纠缠,再不受她半分控制。
所有灵力消散于她的指尖,原本清醒的意识,竟也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她好像还是高估自己了,她根本没有办法抵御天魔的意识……
只是下一秒,一道红光自她体内绽开,瞬间惊醒了她几乎快要消散的意识。
恍惚间,她似听见有人焦急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那缠绕着自己的痛苦似是淡了许多,她拼尽全力挣脱束缚,再次睁眼之时,只见残破的冥魂灯已然摔落在地。
“小溪!”浮云一脸担忧地望着脚下大鹅。
鹿临溪连忙扑扇了一下翅膀,大声喊道:“我没事!”
她下意识朝前方望去,随着一团红色灵光渐渐消散,那副曾经属于她的身子已被血色的黑雾彻底裹挟。
天魔只一瞬便占据了那副身子,甚至差点吞噬了她的三魂七魄!
万幸她逃了出来,这一副小小的鹅身,给予了她大大的安稳!
在确定她已逃离的那一瞬,两层结界瞬间向内坍缩,所有灵力聚于一处,化作两道封印,将那副被魔气侵蚀的身躯与天魔残魂牢牢束缚在了一起。
沈遗墨神色凝重,全力催动灭魔阵法,操纵漫天星云化作耀眼的灵光向“她”落去,强大的阵法之力冲散无边怨气。
然而下一秒,一朵黑色的灵花于空绽放,分外轻易地将其尽数化解。
灵花之上萦着血气与森冷的黑雾,却又隐隐残留着几分神力,诡异得让鹿临溪险些忘记了如何呼吸。
两道封印似受灵花影响,瞬间生出缝隙。
“来不及了,必须赶紧杀了它!”浮云皱眉喊着。
鹿临溪:“毁了母草!”
她话音落时,一株血色邪草瞬间湮灭于谢无舟的指尖。
肉身的快速溃烂,让“她”一时再难与沈遗墨操纵的灭魔之阵抗衡。
灭魔的星辉再次笼罩“她”的全身,似要将那魔气尽数驱散。
与此同时,谢无舟结下一印,天地间红色灵光尽数幻作万千羽刃,带着最深的杀意向“她”飞去。
天魔不禁发出了痛苦的低鸣,被冲散的怨气又一次向此处涌来。
浮云几乎用尽全力,才堪堪撑住了那一道结界。
忽然之间,似有一双赤色的双瞳透过魔气,透过星辉,透过万千羽刃,冷冷落向了地上的大鹅。
“她”咧开一丝笑意,声音嘶哑道:“这么好的身子……你还真是……狠得下心……”
无尽的寒意,似又一次将她彻底淹没。
待她回神之时,只听得有什么东西接连碎裂,一团仿佛足以吞噬一切的黑雾便瞬间袭到了她的面前。
她甚至来不及闪躲,便见三道灵光于她周遭亮起,只一瞬便将那黑雾彻底击散。
那一刻,她的脑子里除了害怕,只剩下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去,这全方位的保护,未免也太有排面了吧?
等她回过神时,“她”的身子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彻底没了一丝呼吸,仅余丝丝缕缕的魔气残留在那副将要消散的残躯之上。
天魔是得离开那副身子的,那身子失去了抵抗能力,如果舍不得离开,就会被封印在里头,两缕残魂相融之时,只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必定能将它彻底斩杀。
所以刚才那一团是天魔吗?
多不道德啊,这么一个令人闻声丧胆的魔,柿子竟还要挑软的捏!
鹿临溪这般想着,摇身幻化成人,皱眉问道:“天魔呢?”
总不能死了吧?
这个天真的念头刚在她脑中待了一秒,就见天地间所有的怨气都开始朝着一处汇聚而去。
一团黑雾渐渐显现于暗红的怨气之中。
“不好!”浮云撤下结界,换了一种方式全力催动灵石,似想锁住天边怨气,不让天魔与之相融。
可一缕魔气却于顷刻之间将那灵石轻易击碎,连带着浮云也受到了灵力的反噬。
鹿临溪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刹那之间,两道灵光已与那团黑雾碰撞数次。
远方忽有雷声震耳,似有什么正在朝着此处靠近。
天地间又一次回荡起那森冷可怖的笑声。
“我如今……乃无形之躯……若真想逃……你这阵法可困不住我……”
天魔诡异而又嘶哑得难以入耳的声音似是回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若非我想要一个身子……又何必在此与你们纠缠……”
它的声音要死不活的,语气却似有几分玩味。
“既然援兵到了……那我先走了……”
话音落下之时,黑雾瞬间飞出阵法之外,于怨气遮蔽之下消散不见。
鹿临溪不由诧异:“竟连一会儿都拖不住吗?”
沈遗墨正欲追上前去,却是又一次听见了天魔的声音。
“黄毛小儿……趁人之危可不对……你若继续追来……我可要将魔气洒向人间了……”
“天魔,你!”
“若是不愿生灵涂炭……待我休养十日之后……再与你的同伴前来寻我吧……”
“……”沈遗墨不禁攥紧了拳头。
“在那之前……我会遵守承诺……不损人间分毫……”
天魔的声音渐渐消散无终。
遮天的阵法散去,星云不见,天光重回世间,没能拦阻下天魔的结界也化作灵光缓缓消散。
四周之景重新显现的那一刻,鹿临溪才知此处早已化作一片荒芜之地。
这就是神魔之力吗……
人间是真的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
鹿临溪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轻声问道:“是因为我没能封印住它,才让它逃掉了吗?”
“不是你的错!”浮云摇头道,“那可是完整的天魔命魂,换做是谁都很难抵御……”
“不错,封印破除之时,连我也险些被它吞噬,你能没事已是万幸。”沈遗墨不由皱眉,语气沉重道,“真要怪,也怪我们没能在封印破除之前将它斩杀……两道封印忽然碎了一道,让它在最后一刻逃出那副身子了……分明只差一点!”
鹿临溪忍不住问道:“如果刚才追上去,真会生灵涂炭吗?”
沈遗墨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叹道:“它太快了,就算它已十分虚弱,我仍然没有把握在它侵扰人间之前将它斩杀。”
鹿临溪:“如果真的给它十日,它会恢复到什么程度?”
沈遗墨:“不知道,但是绝对无法凝出肉身。”
鹿临溪:“为什么是十日?”
沈遗墨:“时日久了,它会恢复到我们难以抗衡的地步,到时别说人间,整个三界都将为魔祸所扰。它太清楚了,我们不可能给它更多的时间……”
原来如此,天魔是在做交易。
它如今确实不是谢无舟与沈遗墨二人的对手,也完全无法应对即将赶来的天界增援。
它需要一点时间,但它也清楚,就算以人间作为要挟,所能争取到的时间也是十分有限的。
天界中人再怎么怜惜人间,也不是什么脑子有病的大冤种,愿意给它足够多的时间等它慢慢疗伤。
若是条件不合理,那么沈遗墨就算拼着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也是一定会将它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的。
浮云忍不住问道:“仅仅十日,并不足以让它恢复多少,它要这十日做什么呢?”
沈遗墨:“我也想不明白。”
鹿临溪还想说点什么,忽见谢无舟身子似是摇晃了一下,一时慌忙伸手将他扶住。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他面色已经十分苍白。
“喂……你,你怎么了?”
“无碍。”谢无舟摇了摇头,缓缓坐下身来,红色灵光缓缓萦至全身。
浮云惊得没了声音,眼底满是担忧。
沈遗墨上前数步,运起灵力探看片刻,不由诧异:“这是何时受的内伤?怎会如此严重?”
鹿临溪站在一旁呆愣了好一会儿,眼底的慌乱一点一点化作了自责与心疼。
第88章
她想起来了,天魔进入她身体之时,她本来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
将她唤醒的是一道红光,是谢无舟送给她的灵根。
它连着谢无舟的命魂,它替她承受了天魔对她魂魄造成的伤害……
残魂既已离体,天魔仅凭一缕魂魄之力,本该伤不到他的。
是她没有反应过来,没能在第一时间将其封印,也没能在第一时间逃走。
他都伤成这样了,竟还强撑着与天魔一战。
那一瞬封印的碎裂,是否也是因为他的伤势太重导致?
这一次失败,到底还是与她有关。
“是我没有做好……”
“小溪?”
“天魔对我造成的伤害是他替我承受的……”鹿临溪忍不住自责道,“他是因为我受伤的,如果他没有受伤,封印可以多撑一会儿,也许天魔已经死了……”
“小溪你别这么说。”浮云微微皱起了眉,“我们大家都尽力了。”
“是尽力了,是我只有这点力量了……如果今天换做别人,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是她不够强大,是她经验太少,如果施法之人不是她,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不会啊,不可能换做别人了!”浮云轻轻握住了鹿临溪的手,安慰道,“小溪,这世上除了你,没有谁愿意这样做,那可是三位古神都难以应对的天魔啊,是你把它引入体内,我们才能将它重创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可是它还是逃走了……”
“天魔如今仍旧只是一缕魂魄,暂时掀不起风浪,它身上魔气那么重,搜寻起来并不困难,只要守住魔界入口,便能让它孤立无援。”沈遗墨沉声说道,“十日而已,给它十日又有何妨?”
浮云点了点头,认真道:“至少现在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天魔残魂已经离体,我们不用再畏手畏脚,可以再无任何顾忌地聚集一切力量去面对它了!”
鹿临溪微微低下头来,满是担忧地望着谢无舟。
浮云又一次于她身侧轻声说道:“小溪,你没有害了谁,如果没有你,也许这人间早已成为了一片炼狱,谢无舟也无法摆脱天魔残魂和灭世预言。眼前这一切,并不糟糕呀。”
沈遗墨:“没错,这种情况不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吗?斩杀天魔只是最好的情况,做不到最好也不是没有别的应对方法,天魔没有得到能用的肉身,也受到了重创,这次计划不算失败。”
浮云:“是啊,小溪,我们大家都不必苛责自己!”
鹿临溪一时鼻尖酸涩,不自觉咬住下唇,模糊了双眼。
她以为自己没能做好,以为自己应该受到指责,可大家都只是在相互安慰鼓励。
或许她不该把一切想得那么糟糕,她已将天魔残魂从谢无舟与沈遗墨的体内抽离,这一次他们都不会再被天魔吞噬意识,成为注定灭世的魔头了,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远方的天边,无数天兵天将乘云而来。
天魔现世,必定震动天界,可他们来得太慢了,并没有来得及阻拦天魔,只看见了一片被神魔之力彻底摧毁的荒山,和一具正在缓缓消散的残躯。
漫天怨气刚走,如今又来了满天仙神,踏着金光立于云端,俯视着脚下荒芜的人间。
那一瞬的压迫感,让鹿临溪下意识退到了浮云身后。
“那是,云杪……”一位老仙人错愕地看着那具残躯。
此言一出,众仙神皆面露震惊之色。
没有人察觉到鹿临溪的存在,他们只知天界的云杪仙子已失了魂魄,肉身正化作灵光缓缓湮灭。
天魔现世了,就在他们赶来之前。
谁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有人认出了此刻正在疗伤之人,是让整个天界头疼了数千年,前些日子还闯入天界伤了天帝的魔界之主。
“谢无舟!”
“是他复生了天魔?”
“太子与浮云怎会同他在一起?”
“哪来那么多的废话,直接拿下!”
也不知哪个暴脾气的大嗓门喊了这么一句,一道道灵光现于天际,交织成网,缓缓向下笼罩而来。
鹿临溪心道不妙,这些糊涂神仙真是看不懂一点空气,这种时候不问问天魔是怎么现世的,反而先来抓自家太子明显没有打算伤害的“敌人”。
眼看那漫天灵光沉沉压了下来,她连忙运起略显微弱的灵力,没有半分迟疑地护在了谢无舟的身前。
沈遗墨眼底一时阴云密布,当即上前两步,抬手撑起一道结界。
浮云见状,也走至鹿临溪身旁,蹙眉望向天上无数仙神。
二人如此态度,众仙不由迟疑。
“太子殿下,浮云仙子,如今天魔现世,云杪仙子已遭毒手,你二人却与这注定灭世的魔头有所交际,难道是要叛离天界吗!”
为首的天将沉声说着,声音以灵力催动,一时震天动地。
沈遗墨:“无论当日下界,还是今日来此,我心中所求都不过是公道二字!若是天界仍存公道,我自是不愿叛离!”
“公道?太子护在一个魔头身前,求得是什么公道!”
“谢无舟不是魔头!”浮云皱眉道,“若非与我们一同应对天魔,他也不会伤重至此!天魔逃窜之时已受重创,要不是有他出手相助,我们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步的!”
然而浮云的话语无人在意,天界中人不会相信一个仙子的片面之词,哪怕她身份尊贵,在这种事上也得不到几分尊重。
沈遗墨沉思片刻,掌心忽然幻出了那册古卷。
鹿临溪不禁愣了一下,回神之时只见沈遗墨将灵力注入古卷之中,一时之间金光骤起,于空聚拢成字。
古卷之中所录之事,字字句句皆在天地之间缓缓铺开。
那一段被封禁在琅嬛阁顶层的过往,无疑是天界最不愿提起的丑事。
当年那些参与此事、知晓此事的仙神,要么仙寿已尽,要么守口如瓶,真相早被彻底掩埋。
当年之事做得无比隐蔽,天界之中几乎无人知晓,参与之人怕是寥寥无几。
不论结果如何,它都是一场长达七千年的欺骗。
如此不仁不义之事,瞒了整个天界那么久,已经不是有损天界颜面的问题,它甚至可能动摇天威。
鹿临溪没有想过,沈遗墨竟然真会选择将这真相公诸于众。
虽说三界之中没有比他更适合揭露这个真相的人了,可这影响的毕竟是整个天界,是他的父亲。
当那一行又一行的过往尽数显现,众仙神一时议论纷纷,显然都对眼前这一切感到无比震惊。
忽然之间,有人沉声问道:“若这一切为真,此魔对天界恨意必定极深,他既已堕魔,又是魔界之尊,早已不是天界中人!”
“魔族狡猾,看似愿意合作,你又怎知他对你们没有欺骗利用!”
话到此处,忽然有人问了一句:“所以天魔现世,皆因你们布阵解除了他体内的封印?”
鹿临溪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
好好好,这样理解是吧?
虽说这样理解好像没啥毛病,不知全貌看上去确实是这样的,可这其中的细节一时半会儿确实说不清。
沈遗墨一时也不再解释,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有些事情三言两语无法说清,他愿意回到天界慢慢解释,只是今日谁想伤他身后之人,必须过他这一关。
此言一出,那些仙神不禁面面相觑。
就在这僵持之际,谢无舟调理好了内息,缓缓睁开了双眼。
鹿临溪伸手将他扶起,他的目光只不过是在那些仙神身上淡淡扫了一圈,他们的神色便是瞬间警惕了许多。
“过去那么久的事了,说出来有什么用。”谢无舟抬手释出一缕灵力,吓得不少仙神纷纷催动灵力。
然而下一秒,他只是将那悬空的古卷收回手中,很是随意地递到了沈遗墨的手里。
他看了沈遗墨一眼,淡淡说道:“讲道理要是有用,这世间的怨气何至催生天魔?”
沈遗墨:“……”
谢无舟:“在你们天界,规矩永远比道理好使吧?”
沈遗墨:“……”
这大实话说的,真不怕天上那些神仙听急眼啊。
鹿临溪抬眼望向那一个个神仙,只见他们此刻脸色都不太好看。
“现在好像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浮云忍不住小声提醒了一下。
这样的局面,争这一时口舌之快似乎毫无意义。
“你们天界那么想要将我拿下,我也不好让你们太过为难。”谢无舟说着,无所谓地笑了笑,“要不这样,折个中,你把我关起来得了。”
沈遗墨不由一愣,眼底闪过一丝迟疑。
短暂迟疑后,他似明白了谢无舟的用意,抬眼朗声说道:“既然诸位暂时信不过我,魔尊也愿随我回天界一叙,不如让我将他请回紫冥殿暂住一些时日,有些事情也好趁着这段时日好好说个清楚。”
如今天魔忽然现世,天界最不能折损的便是太子祈泽的力量,这也是为何这么多人迟迟不敢出手的原因。
此时此刻,沈遗墨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也算是退让了一大步,继续紧逼除了两败俱伤不会再有任何好处。
为首的天将沉思许久,最终点头应下。
只不过天界对这位魔尊是没有半点信任的,表面上是请他去天界暂住一段时日,实则不过是一种软禁。
谢无舟前脚刚踏进沈遗墨平日里居住的紫冥殿,天界后脚便派人把整个紫冥殿重重把守了起来。
鹿临溪望着紫冥殿外忽然升起的结界,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沈遗墨眼中满是歉意,却也对此无可奈何。
谢无舟倒是挺无所谓的,如今天魔留于人间,他内伤不轻,留在人间易被趁虚而入。住在天界虽然处处是敌,但只要沈遗墨态度坚决,短时间内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所以他十分自然地在这里住下了,仿佛与住客栈没有任何区别。
鹿临溪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心态。
当年之事,他分明是最大的受害者,可哪怕过往真相已然揭开,整个天界仍旧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如今不止是外头那些结界防着他,就连紫冥殿的仙侍都将他视作洪水猛兽,见到他时半点藏不住眼底的畏惧。
可他就跟看不见似的,该怎样便怎样,悠然得好似还在人间。
这要是换做她,只怕是早就焦虑死了。
沈遗墨在返回天界的路上,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明了一下,唯独隐瞒了鹿临溪的真实身份。
如今在天界众神眼里,云杪仙子为除天魔牺牲了自己,不愧为古神瑶华之女。
小说里那个众叛亲离、人人唾弃,修为尽毁、五感尽失,活得生不如死的恶毒女配,在这一刻从只知情爱的骄纵仙子,成为了一个人人敬仰的古神后裔。
如果那本小说里的故事,真会因为这样的变化发生改变,也不知读者眼中的云杪是否已经成为一个足够讨喜的角色,又有多少人会因为她的离去感到意难平呢?
不管怎样,她这一次是真的做回自己了。
在被众多仙神盯着来到天界的路上,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身份来历,全都只当她是魔尊身旁的贴身丫鬟。
鹿临溪倒也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啦,反正她如今已经无法隐匿灵息,自身修为不高,容貌也算不上出挑,还是一个无名之辈,被当成丫鬟倒是十分正常。
她比较在意的,大概还是此刻她与谢无舟被软禁在此,完全无法得知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遗墨在安排好她与谢无舟的住所之后,便与浮云一同离开了紫冥殿。
现如今他身上的麻烦可不少。
先是违反天规私下凡间,再是将那古卷记载之事彻底公开,甚至与天道预言中注定灭世之人一同释放了天魔残魂,上头还有一个蛮不讲理的流氓天帝。
那家伙为了自己的颜面,肯定会向沈遗墨狠狠施压的。
只是不管再怎么施压,如今消灭天魔才是最首要的问题,天界必然不能在此刻失去沈遗墨的力量,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错,也是暂时不会受刑的。
此刻天界肯定乱成了一锅粥。
她是真的喜闻乐见,可惜就是没法偷溜出去看上几眼。
这种时候,她忽然开始怀念那一副走哪儿都不会被察觉的身子了。
不过有些事她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
天界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说到底不是她这个外人能管的。
当她在偏殿之中十分焦虑地转了好多圈后,终于慢慢想明白了这件事,转身走到床边坐下,盯着正在运灵疗伤的谢无舟看了好一会儿。
谢无舟在这样的注视下缓缓睁开双眼,收起灵力向她回望过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也没怎么。”鹿临溪摇了摇头,小声嘟囔道,“我就是不太安心,所以看看你。”
“那你现在安心了?”谢无舟笑着反问。
“没有。”鹿临溪叹了一声,眼底担忧不减分毫,“你说,你上次把天帝揍成那样,他会不会怀恨在心?”
“也许会吧。”
“我真的很担心啊,浮云说话不管用的,沈遗墨怎么看都不像是那老家伙的对手。”鹿临溪咬了咬牙,皱眉问道,“他要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那老混球,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他态度不挺坚决的?”谢无舟淡淡说道。
“我这不是怕万一吗?”鹿临溪不自觉瘪了瘪嘴,“万一那个老混球一点脸都不要了,非要搬弄是非,说什么也要动你呢?”
谢无舟笑道:“我要是想,还能再揍那老混球一顿。”
鹿临溪不禁笑出声来。
这小孔雀学习能力一向可以,老混球这三字学得那叫是一个快,刚听见就直接用上了。
可话是这么说,如今的他真的可以做到吗?
他如今的脸色看上去可不比沈遗墨受伤那日好上多少,一看就伤得不轻,要是真的打起来了,一定会伤上加伤的。
“我的魔尊大人,我知道你很厉害,可你也要弄清楚现在的处境吧?”鹿临溪认真提醒道,“我们不是来天界做客的,我们是被软禁了。”
谢无舟:“有什么区别?”
鹿临溪:“没有吗?”
谢无舟:“没有吧。”
鹿临溪:“……”
心这么大吗?
鹿临溪转过头去,伸手指了指外头的结界:“你看外头,好大阵仗的!”
“我既敢来,就有本事走。”谢无舟无所谓地笑了,“外头那些结界困不住我。”
鹿临溪:“可你不是伤得很重?”
谢无舟微微摇头:“休息几日便好。”
鹿临溪显然不太相信,满脸担忧道:“我从前就没见你这样疗过伤,你的脸色很差,你到底为我承受了多少……”
谢无舟:“从前都是外伤,不必调息。”
鹿临溪:“真的?”
谢无舟:“嗯。”
鹿临溪:“我不信,沈遗墨都说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你非要逞强是吧?”
谢无舟不禁笑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爱逞强啊?”
“难道不是吗?”鹿临溪皱眉道,“你最爱逞强了,你逞强的本事,比你这张嘴还要硬!”
她说着,见谢无舟似是想要反驳,连忙抢在他开口之前把话说了出来。
“明知自己抵御不了血雨,还要拿身子护着我的人是谁啊?”
“身上伤口还在化脓,说什么都不肯擦药,刚能下床就要和我抢着干活的人是谁啊?”
“被我牵连着受了那么重的内伤,非但一声不吭,还要拼尽全力与天魔一战的人是谁啊?”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发问,谢无舟微微张了张嘴,想反驳的话语卡在喉头,最终却只欲言又止地深吸了一口气,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望着满脸担忧的鹿临溪,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
谢无舟:“是,这次我伤得不轻,但也确实不碍事,你也看见了,我还有本事逞强呢。”
鹿临溪:“……”
“你没有牵连我,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去以身涉险的,你将天魔残魂从我体内抽离,我再也不会受它影响了。”谢无舟说着,向前挪了些许,抬手轻抚过鹿临溪紧锁的眉心,柔声说道,“你救了我,我本来也该保护你的,这伤真的不算什么。”
“会很疼吗?”鹿临溪不禁轻声问道。
“疼。”谢无舟笑着说道,“但是看见你没事就又不疼了。”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没人教我……除了你,没人教过我任何,也没人敢教我任何。”
鹿临溪一时没能止住眼底的笑意。
她原本想要很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的,可是怎么有人说话时而难听得不行,时而又好听得要命呢?
她感觉自己要被宠坏了。
身旁的每一个人都对她这么好,对她没有一丝责备,只有温柔的安慰与鼓励。
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来到这样一个世界,遇上这样重要的大家。
她好像又一次很不争气地哭了,但不是因为伤心,也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一时感动得没能忍住。
鹿临溪一哭,谢无舟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为了不让他那么手足无措,她自己伸手擦干了满脸的泪痕,抬眼认真问道:“你这伤大概要修养多久?”
“不久。”谢无舟应道。
“不久是多久啊?”
“不管多久,十日以后总要去见天魔的。”谢无舟轻声说道。
鹿临溪:“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反正十日是不够的……”
谢无舟:“嗯。”
鹿临溪:“可你不得不去。”
谢无舟:“我能应付。”
鹿临溪点了点头,没有劝阻任何。
她知道,这不是自己不忍心的时候。
天魔一日不除,所有人便一日不得安宁,就算谢无舟早已堕魔,也不会有任何例外。
他凭着一缕执念,以肉身强行封印了天魔那么多年,天魔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不过她虽不打算劝阻,有些错该纠还是要纠的。
“谢无舟,你不要只说‘我能应付’。”鹿临溪十分严谨地纠正道,“你要说‘我们’,不管遇上什么困难,我们一定可以克服的!”
谢无舟稍稍愣了一下,回神之时,不禁微微扬了扬眉。
他听见鹿临溪信心满满地说了一句:“你别笑,说好了啊,你保护我,我保护你,我们都要把对方保护好,谁做不到的话,谁就是小废物!”
无论弱小还是强大,她说这种话的时候永远那么坚定。
他不该信的,可他就是信了。
第89章
入夜后,鹿临溪靠坐在偏殿门口,静静望着外头泛着灵光的结界。
它们像金色的极光一样,缓缓流淌在满是繁星的夜。
紫冥殿中的天地灵气十分充裕,薄雾似的把这一切笼罩得朦胧似梦。
可她不喜欢这种被软禁起来的感觉,有时候没有那一层结界她还挺宅得住的,可一旦有了那层结界,她就总想冲出去透透气。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有仙人正引动着漫天星辰。
与以往不同,今夜天边有片暗红色的星云,也不知是不是仙神口中的天星异动。
那一片星云的出现,或许会与天魔有关吧。
其实它还真挺好看的,虽然和血色天空、血色月亮似的,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
说起来,沈遗墨也好,浮云也好,离开紫冥殿后就没再回来过。
也不知那群神仙到底在争辩些什么,怎么就能折腾到这么晚也不放人回来睡觉呢?
不愧是神仙,精力就是好,她这样的凡人比不了半点。
鹿临溪眯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身两步退回屋中,轻轻关上了敞开的房门。
她转过身去,见谢无舟仍在床上打坐调息,红色灵光萦绕周身,安静得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全然放下了对外界的感知。
他应是想要赶在十日之内尽可能多恢复一些。
除去晕倒不算的话,这还是鹿临溪第一次见到谢无舟这样完完全全放下戒备。
他是真的愿意相信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鹿临溪轻手轻脚走上前去,望着谢无舟看了许久,最后也没忍心将他打断,只是灭了屋内灵光,幻回一只大鹅,拍拍翅膀飞上了床,寻了个软和的角落静静缩了起来。
谢无舟现在受伤了,她就不赶他睡地上了。
她可真是一只限时贴心的鹅呢。
鹿临溪如此想着,将脑袋扭至身后,放入翅膀之中,伴着身旁那轻雾似的并不刺眼的红色灵光,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她已不知何时被谢无舟抱在了怀里。
他是侧睡在床上的,好似记忆里那段受了伤的日子,微微向内蜷缩着身子,双手轻轻环抱着她。
他的怀抱向来很轻很轻,好像生怕会惊扰了她似的。
她其实有点诧异,他竟然睡着。
她真的很少见到自己都醒了,谢无舟却还睡着的情况。
也不知是昨晚运灵疗伤确实太累,还是内伤致使的疲惫,总之他睡得应该很安稳,安稳得呼吸都很平很缓。
鹿临溪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歪着脑袋静静望着那安静却又有些苍白的睡颜,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这么安静地睡在她身旁的谢无舟,真是小说里那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心有悸动也深深藏起的冷血魔头吗?
她想,小说一定骗人了。
哪怕是最初那个总是喜欢欺负她,平日里话也不好好说,就知道用反问句来气她的谢无舟,也绝不会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从前的麻木也好,后来的高傲也罢,都不过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伪装。
其实不管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痛,他始终没有舍弃最初那个对这世间无怨无恨,那么敏感却又那么倔强的自己。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不被仇恨和欲望驱使,独自一人封印天魔这么久吧。
鹿临溪有些出神地想着,等她回过神时,谢无舟已在她的注视中睁开了双眼。
有时她也很无奈,这只孔雀实在是太敏感了,哪怕只是一道目光,也能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她是希望他可以多休息一下的,可他就在她的跟前,让她忍不住想要去看。
“我就不该看你的,一看你就醒了。”
“我可以接着睡。”谢无舟说着,笑着又一次闭上了眼。
“那你多休息一会儿,我出去看看!”鹿临溪说着,从他怀里钻了出来。
她向前伸了伸脖子,拍拍翅膀跳下床去,摇身化作人形,几步跑到窗边,趴在窗口看了看远方的天空。
紫冥殿外的结界仍在,但天界的日出也很美。
旭日的光照透过如烟似雾的灵气,携着片片红霞,把整片天空映出了一层朦胧的淡粉。
她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至门口,推开房门,走到了外头的院子里。
紫冥殿外是被结界围住了,但是整个紫冥殿也是不小的。
这可是天界太子的居所,可比云杪的瑶华殿大了不少,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参观一下多亏呢?
鹿临溪刚想四下走走,顺便看看能否打听到一些外头的消息,却是才出门便想起了什么。
她回身望着半敞的房门沉思片刻,默默上前两步将其关拢,并悄悄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虽说这可能有些多虑了,但这里毕竟是天界啊。
天界人人憎恶魔族,谢无舟要是像昨日那般放下所有戒备全心疗伤,恰好遇上哪个胆子又大又恨魔族之人趁她闲逛搞偷袭,这结界多少能发出一点声响,应该够他反应过来了。
就算反应不过来,她也会第一时间发现并赶回来的。
留下一层大概碰碰就碎的结界之后,鹿临溪一下安心了不少,转身四下闲逛起来。
紫冥殿中仙侍不多,无论是长廊还是院落,都比那苍都的相府更要冷清几分。
这天界的太子,身份那么尊贵,怎么就住在一个这么冷清的地方呢?
鹿临溪如今的肉身由仙草幻化而成,身上并无一丝妖气魔气,纵然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谢无舟身旁的人,此处的仙侍对她仍旧提不起多大的恐惧与恶意。
只要她不试图离开紫冥殿,无论她在里头怎么晃悠,她们都能对她视若无睹。
可她并不打算像个空气人一样走在此处,所以她拦住了两个刚从外面回来的仙侍,对她们露出了十分友善的笑容。
“两位仙子姐姐,我方便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两个仙侍认出了她的身份,一时有些为难地对视了一眼,可最终还是和她一同去到了边上的凉亭。
鹿临溪稍稍问了一下外头的情况,两个仙侍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来说去都只有“不知道”和“不清楚”这两个回复。
她们知道的似乎只有一点,那就是太子昨日离开以后去了太微垣,而且天界之中大多有地位的神仙都去了太微垣,进去就没再出来过了。
青衣仙侍说道:“听说天魔现世了,众神应该是在商议如何应对此劫吧?”
“我看昨晚好像有人在变幻星辰,那个方向是太微垣吗?”鹿临溪好奇问道。
“是啊。”另一位橙衣仙侍点了点头,“每逢天星异动,天道都会降下新的预言,昨夜应是天帝在施法求取新的天道预言吧?”
搞半天天道预言还需要这么大的动静才能求取呢?
那老东西伤好了吗?这就开始当众装起来了?
也不知这预言是真的来自天道,还是求取之人随心编纂出来满足一己私欲的。
最好是前者,不然她真的会想教唆谢无舟找个夜黑风高无人夜把那老东西偷偷干掉的。
鹿临溪:“新的天道预言都出现了,旧的还作数吗?”
“这就不知道了。”两位仙侍的答案又回到了最初的句式。
“那面对这种大事,他们一般商议多久啊?”
“不知道呢。”答案依旧未改。
鹿临溪不由叹了一声,短暂思虑后随口问了一句:“对了,这紫冥殿这么大,为什么都没看见几个仙侍啊?”
“太子不喜欢。”
“不喜欢?”
“太子许多时候都在灵墟之境里修炼,若非遇上什么重要的日子,千百年都未必会出关一次,好不容易出关几日,他也不习惯我们侍奉,什么事都自己做。”橙衣仙侍说,“我们之所以能留在此处,不过是因为此处总要有人打扫看顾。”
鹿临溪忍不住问道:“灵墟之境是个什么地方啊?”
“听说是用一种法宝,将太子的灵识之海映射出了一片幻象虚景,里头没有昼夜,也没有四时轮转,灵气十分充裕,且旁人是进不去的。”
鹿临溪:“只有他一人啊?”
“是啊。”一旁的青衣仙侍点了点头,小声说道,“天帝对太子向来严苛,从不许他松懈多久……听说连夸赞都不曾有过几次。”
低估天帝了,这听上去可比玉山的竹林小院要封闭多了,他真的在乎过自己这个儿子吗?
当初他将自己儿子留下,到底是顾念骨肉亲情,还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
不管为了什么,沈遗墨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都没有长歪,仅仅只是又闷又直,也算是十分不容易了。
鹿临溪想到此处,不禁摇头轻叹。
她刚想与眼前二人告别呢,便见青衣仙侍忽然问了一句:“你不是那个大魔头身旁的人吗?你身上怎么没有妖气,也没有魔气呢?”
这个问题让她愣了一下,短暂思考后她决定真假参半地回答。
“因为我是仙草幻化的啊。”鹿临溪说着,眼底浮现了一丝笑意。
“仙草幻化?”
“嗯,我是云杪仙子种出来的仙草。”鹿临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
两个仙侍听了,不由诧异:“那,那你,你为什么会跟着那个大魔头呢?”
鹿临溪:“他对我好啊,我就跟着了呗。”
橙衣仙侍小声道:“可我听说这个魔头心狠手辣、目中无人,性子难捉摸得很,动不动就要杀人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没见过呢。”鹿临溪说罢,笑着同眼前的两位仙侍摆了摆手,起身离了此处。
也许她可以解释一下,但想想好像没有必要。
偏见难解,若非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或许也仍旧抱有心底那些偏见吧?
再说了,谢无舟早已不是当年被囚于尸山血海中那个纯善的神族了,他曾不择手段地挣扎求存过,双手又怎会干干净净?
她不需要为他解释什么,她只需要从今往后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鹿临溪独自一人在紫冥殿中走了一圈,最终结论是这地方大归大,但是给人的感觉太空了,就连各个房屋中的陈设都是十分简单的,看得出平日里除去几个仙侍以外,是真的没有其他人住,也没有其他人来。
她慢悠悠地走在长廊之上,留在偏殿门口的结界却是忽然有了反应,似被某种力量瞬间碰碎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刚想分辨方向赶紧回去,不料一转身便撞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谢无舟。
“你……”鹿临溪有些无语地张了张嘴,数秒后却是闭目松了口气,“你要吓死我啊?”
谢无舟不禁笑道:“门口那一碰就碎的结界,是留下来保护我的?”
她知道那个丢人的结界让他爽到了,也知道他这话里没有半点阴阳怪气,但她就是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怪像在笑话她的。
所以她决定向某人学点坏的,猛猛嘴硬一次。
鹿临溪:“什么保护?那破玩意儿能护住谁啊?那个叫监督!我怕你不好好养伤,就像现在这样四处乱跑!”
谢无舟:“我看你出来挺久了,怕你又迷路。”
“倒也没有那么容易迷路。”鹿临溪说着,回身望了一圈,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是往那边走,对吧?”
谢无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鹿临溪深吸了一口长气,理直气壮地摊手说道:“就算迷路了又怎么样呢?这里就这么大,我也出不去,多绕几圈总能回去的嘛,你还怕我走丢了不成?”
谢无舟:“不怕。”
鹿临溪:“那不就得了,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我也不乱走了。”
谢无舟:“你想不想出去?”
鹿临溪:“诶?”
谢无舟淡淡扫了一眼外头的结界,又问了一次:“想不想出去看看?”
“不懂就问,这里是你们魔界的后花园吗?”
“不是。”
“那你就安心休息嘛,你脸色还很差呢,别再累着了。”鹿临溪说着,牵起谢无舟的手,仰头问了一声,“往哪边走来着?”
谢无舟笑了笑,转身走在了前头。
鹿临溪连忙跟上,忍不住小声碎碎念了起来:“其实吧,我这个人很宅的,能待在屋子里就绝不出门……”
“只不过呢,我又多少有点叛逆,要是外头没有这层结界,我肯定每天在屋子里安心缩着,可外面有这层结界,我就觉得我被关起来了,心里很不爽,就会想要出去。”
“但是我知道,我们出去也做不了什么,那什么太微垣的议事不会欢迎我们,要是不小心被发现了,还可能平添事端。”
她说着,抬头望着谢无舟认真说道:“现如今这个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没什么意义,那就别去折腾了,我只想你快点好起来。”
谢无舟:“这结界真拦不住我,你要想出去,我随时可以带你出去。”
鹿临溪:“还是不了,要是被人发现了……”
谢无舟:“不会被人发现,我也不会累着。”
鹿临溪迟疑了一下,好奇问道:“真的?”
“嗯。”谢无舟点了点头。
鹿临溪停下脚步,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小声试探了一句:“那我们等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偷偷出去透会儿气?”
“好。”谢无舟笑着应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鹿临溪便把他赶回了暂居的偏殿,一脸严肃地在一旁当起了监督疗伤小助手。
当天晚上,她本想出去透透气的,但见昨夜星辰变幻的方向忽有无数灵光四散开去,想来是神仙们暂时散会了,此刻正各回各家呢。
她想,沈遗墨和浮云也许会带回一些消息,于是很安心等在了紫冥殿中。
果然没多会儿,二人便已来到此处。
浮云进屋的瞬间,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鹿临溪连忙迎上前去,把浮云一路拉到桌边坐下,很是好奇地向她问道:“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现在外头是什么情况啊?”
浮云:“说来话长……”
鹿临溪:“那挑重要的说!”
她话音落时,沈遗墨恰也在一旁落座,俊秀的眉宇间满是愁容。
鹿临溪:“你们倒是说话呀,一个个愁容满面的,我看着都心慌。”
浮云叹了一声,轻轻握住了鹿临溪的一只手:“天道预言变了,谢无舟已不再是灭世之人。”
“变成什么了?”鹿临溪连忙追问。
浮云:“变成了——蜃楼起,旧约现,怨海无边,神魔一念。”
鹿临溪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在脑子里过了一下这句预言,最后摇了摇头,选择了不懂就问:“什么意思啊?”
然而下一秒,她仿佛在浮云与沈遗墨的眼中看到了“我也不懂”四个大字。
她想了想,继续问道:“所以除了这个乱七八糟的预言,应该还有什么别的事吧?”
浮云点了点头,连忙说道:“七千年前天魔容器一事,如今已在天界传开,记录下当年之事的上仙出面证实了一切,天帝也已认下了当年行下的不公。”
“那这是好事啊。”鹿临溪小小开心了一下。
当然,这样的开心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因为浮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但他坚称这样做是为了三界众生,倘若当年不曾将那孩子送去尸山,哪有七千年来的安稳,会因天魔复生而牺牲的,又何止一个孩子……”
“……”鹿临溪瘪了瘪嘴,一时不想说话。
“他说他错了,但绝对不是错在定下那样一个计划,只是错在一时不忍,竟鬼迷心窍般将承渊的孩子送去了那里。”浮云越说声音越小,“他说,为神者,本就应将三界众生看得重过所有,那个计划没有错,是他的选择错了。他于心底愧疚了千次万次,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宁愿将自己的孩子送去,也不会再像当年那般自私。”
谢无舟不禁笑了,眼底的轻蔑不带半分意外。
“厚颜无耻!”鹿临溪一时咬紧了后槽牙。
沈遗墨没有说话,脸色却是难看得很。
浮云略有犹豫,但却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天帝说,如今天魔既已脱离封印,当初那个孩子不会再受天魔所扰,这或许就是天意,天意要他回来天界,天界自然也会尽可能地偿还、弥补当年对他造成的伤害……”
鹿临溪:“也不知上次哪个人开口就是一句‘神族的叛徒’呢!”
浮云摇了摇头:“这还不是重点。”
这么无耻了都还不是重点,真不敢想重点得有多无耻。
鹿临溪也不打岔了,听浮云把话继续说了下去。
“现在的问题是,众仙神都觉得,天界确实应该尽力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只要那个孩子愿意回头,便应还他神族名讳,还他本该拥有的一切尊荣……”
“那怎么算是回头呢?”谢无舟饶有兴致地问道。
浮云一时面露难色,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剔去魔骨,洗尽魔髓,舍下魔尊之位,往后永不踏足魔界。”
鹿临溪:“不是很懂,但是听起来好像怪痛的?”
沈遗墨:“剔骨洗髓,是要废他此生修为。”
鹿临溪:“……如果他不愿回头呢?”
浮云小声说道:“似乎,没有第二个选项……”
没有第二个选项,那就是死路一条的意思咯?
这算公报私仇吧?
不愧是天帝啊,还能这么玩呢?
怕不是上次被揍痛了,就算迫不得已真要让步,也要先找一个理由把谢无舟的修为废了,避免日后再次受到威胁?
看来他是真挺忌惮谢无舟的。
当年毫无反抗之力的孩子于尸山血海中凭空消失,再次出现之时已是魔界之主,一定让他担惊受怕了很久吧?如今这算是找到机会让他借题发挥了?
不是,他凭什么觉得谢无舟想走,他们天界能够拦得下啊?
看人受伤了好欺负是吗?
“这事不可能,天界没什么好待的,等解决了天魔,我和谢无舟会回魔界。”鹿临溪认真说道,“什么神族名讳,什么乱七八糟的尊荣,他才不需要呢!”
沈遗墨微微点了点头,望着谢无舟沉声说道:“我知你们一定会做这样的选择,天魔未灭,父帝暂时不会动你……此事我会尽力周旋,可若周旋无果,待到天魔消散之时,你需记得,切勿松懈分毫。”
他说着,不等谢无舟应答,沉沉叹了一声:“只要我与浮云还有余力,定会助你二人离去……”
鹿临溪:“那你们会受罚吧?”
浮云笑了笑,无所谓道:“犯的错多了,反正都只是先压在那里,日后总归是要领罚的,也不差这一条了。”
鹿临溪一时无言。
数秒静默后,谢无舟望着沈遗墨,缓缓问了一句:“你就没有想过,改改这天界的规矩?”
沈遗墨:“……”
第90章
这一句话,让沈遗墨彻底陷入了沉默。
有些事,她只敢在心里想想,但谢无舟是真敢问啊。
规矩自是有话语权的人才能修改。
一个自幼被关在小黑屋里闷头修炼,几乎就是被当成一个专门用来对付天魔的武器培养的天界太子,能有什么话语权呢?
除非他真敢反了,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想要的结果。
可无论是人间的沈遗墨,还是天界的祈泽,都是在各种条条框框之中肩负着他人的期待与责任长大的,他的性子不会轻易剑走偏锋,更不敢反叛规矩与至高的权利。
也许有些不满在他心底积压已久,这让他愈发难以认可曾经无比敬佩之人,甚至心中生出了难以消解的厌恶。
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是上万年来整个天界唯一的统治者,他从小到大受过的一切教育与规训无疑都让他难以踏出那一步。
鹿临溪能在沈遗墨的眼里看到挣扎与动摇,但也仅仅只是挣扎与动摇。
久久无言后,他选择起身离去。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浮云目送着他的离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回过头来,缓缓垂下眼睫,轻声说了一句:“这件事,他或许做不到……”
鹿临溪:“我能理解。”
“他没有想过这些,在这个问题被提出之前,他一定一次都没有想过。”浮云轻声说着,平静的语气里似携着淡淡的力不从心,“受再重的惩罚,身上的伤总会愈合,可有些事不一样,一旦踏出那一步,就没有回头的可能了。也许现在的一切看上去十分糟糕,但这糟糕的一切,早就成为我们习以为常的一部分了……”
“小溪,谢无舟,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们,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浮云无奈地笑了笑,“我喜欢在凡间的日子,哪怕只是逃出一个鹅圈,抬头看看更广阔一点的天空,都会觉得无比自由……祈泽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玉山之上的沈遗墨就算也曾循规蹈矩着长大,可他最终还是有权利选择离开或是留下的,但祈泽却做不到……他一定也很希望自己只是沈遗墨,有点算不得多强的力量,三两同行之人,不用背负太多,只用管顾眼前……”
浮云话到此处,眼底似是多了几分心疼:“你们知道他的,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性子,想不了太长远的事。”
不管活得再久,有再高的修为,他贫瘠的记忆里除去灵墟之境里无止尽的修炼,或许只有天帝的期许、批评,以及几句少有的认可与夸赞。
他能想多长远呢,他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又要如何鼓起勇气推翻自己熟知的一切?
浮云离开之前,替沈遗墨道了声歉。
其实她不需要道歉的,如此相悖的立场之下,他们已经做得够多了。
剩下的事情,如果再要他们去做,确实就回不了头了。
习惯了身不由己的人,总是缺少逃离束缚的勇气,这是很难发生改变的事情。
其实沈遗墨说会助他们离去之时,鹿临溪就知道这话的背后还有一句不必开口的话。
天魔伏诛之时,谢无舟若不愿归降天界,等待他的必定是天界不遗余力的围捕。
沈遗墨已然承诺,无论如何,必定会助他二人离去。只是在那之后,神是神,魔是魔,曾经同路之人,到底是要斩断所有关系的。
除非天界那些破烂规矩不在了,神与魔不再势不两立,两族关系有所缓和……
但是只要如今的天帝还在,这一切几乎就是不可能发生的。
谢无舟忽然问出如此唐突的一个问题,或许也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吧。
在遇上浮云与沈遗墨之前,他确实不曾有过朋友,也不曾在受伤之时,受过旁人如此坚定的保护。
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心里应该是不想失去这份情谊的。
其实鹿临溪也不想,想到一段故事就快走到终点,曾经要好的大家终要天各一方,总归是有些不舍的。
但她倒是没有很悲观,毕竟谢无舟出入天界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轻松,要想见面总是可以见到的嘛。
鹿临溪决定稍微安慰一下此刻大概有些小失落的小孔雀。
不过考虑到他嘴硬的程度,她选择换一种不会让他感到丢人的说法去安慰他。
她双手托腮,瞪大双眼望着谢无舟轻声问了一句:“等我们顺利除掉天魔,回到魔界,大家就没什么机会见面了。等到那个时候,我要是想浮云了,你会陪我过来看看她吗?”
谢无舟:“如果你想来,我会陪你。”
“那我就不用担心了。”鹿临溪弯眉笑道,“他们没法轻易离开这里,我们就过来找他们一起玩,这样大家永远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谢无舟:“你倒是不嫌麻烦。”
鹿临溪:“麻烦啊,但是麻烦换来的是开心嘛。”
她说,在她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相隔千里万里的朋友为了见面,就算再忙也会挤出时间去到对方城市,或者选一个居中一些的地方玩两天。
“我们那儿的人可不会飞,想要出远门,要么坐火车,要么坐飞机……反正不管坐哪个,都没你飞得快!”她笑着说道,“有你这速度,再麻烦又能麻烦到哪里去呢?”
谢无舟眼底不由闪过一丝困惑,想来是火车和飞机这两种东西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如果可以,她还挺想钻进这孔雀的脑袋里看看他是怎么理解这两样东西的。
会不会出现一步一个火脚印的火马拉车,比人要大上很多的鸡在天上猛猛扑扇翅膀?
她想着想着,不禁被自己奇怪的脑洞逗得笑出了声。
为了自己这点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让谢无舟发现,她决定把谢无舟催回床上:“你快去疗伤吧!”
她说着,化作一只大鹅,先一步飞回了床上,朝他招了招翅膀:“来,我陪着你,你调息,我睡觉。”
这还真是很好的陪伴方式呢,一听就特别公平,像极了当年在尸山那间破旧的小院里的分工模式——他锄地、他浇水、他收菜、他做饭,而她只需要当一个在边上指指点点的监工就好了。
不愧是鹅当久了,已经在不当人的道路上渐行渐远了呢。
好在谢无舟对此毫无异议,真要换一个人来,她早该被拉去铁锅里炖掉了。
那天夜里,鹿临溪睡得还算安稳。
就算天帝再怎么无耻,天界仙神再怎么支持他的提议,只要沈遗墨和浮云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她就不至于半夜被有那老混球的噩梦给气醒。
沈遗墨一大早便离开了紫冥殿,他说他会尽力周旋,也不知是去四处游说,还是跑去和那不讲理的老爹讲理去了。
夜深人静时,谢无舟带她出去透了透气。
那层看似阵仗不小的结界,竟还真拦不住他分毫,他好像只是动动手指便悄无声息化解了其中一部分,进出之时还能顺手填补一下。
只不过那一刻,他指尖亮起的灵光并非是她所熟悉的红色。
“你是怎么做到的啊?”鹿临溪一脸好奇地追了上去。
“困魔的结界,用神力化解不就好了?”谢无舟笑道。
鹿临溪不由诧异:“你都是魔了,体内还有神力呢?”
谢无舟:“没有。”
鹿临溪:“那这神力哪儿来的?”
谢无舟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显然扬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笑什么?”鹿临溪问着,话音都还未落,便见谢无舟抬起一只手来,指尖缓缓浮现了一片雪色花瓣。
鹿临溪一下噎住,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她在这儿一脸“哇塞”地费解了半天,结果真相竟是如此简单。
这一瓣灵根还真是给他赚到了,非但可以隐匿自身灵息,还能把天界结界当成门帘随意拆卸。
得亏天界之人不知他身上有这东西,否则决定软禁他之前少说也得搜个身。
这家伙最讨厌旁人碰他了,要是有人真想搜他的身,怕是手脚都会被他打断吧?
不对不对,差点忘了,藏于灵囊中的东西是搜身搜不出来的,也不知天界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灵囊里的东西给搜出来。
要是真有这样的法子,她身上那一堆吃的一定会被搜出来的。
想想还挺丢人的,别人灵囊里藏的都是法宝,她的灵囊却是除了吃的就是穿的,一点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
鹿临溪想着想着,猛地反应过来一个问题——我不是出来透气的吗,想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她连忙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奇怪的想法丢到了脑后。
她说她想去瑶华殿看看,谢无舟便带她去了一趟瑶华殿。
这个地方忽然之间清冷了好多。
或许是因为失了主,此处的仙侍都被分配去了别的地方,不少东西也都被搬走了,此刻满院繁花无人看顾,虽还未失娇艳,可再过几日,或许就会颓败了吧?
原来人走茶凉,会是那么寻常的一件事。
鹿临溪忽然忍不住向谢无舟问了一句:“你从前住在什么地方?后来还有回去看过吗?”
谢无舟:“忘了。”
鹿临溪:“……那回去吧,回去休息!”
其实她不该提起这些的,都怪她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关于他的过往。
还好他忘了,忘了是最好的,忘了就不会再看见那或许已经颓败的故居了。
鹿临溪不禁想,她果然还是喜欢宅着,虽然宅着没什么意思,但是天界的夜晚也没什么意思,冷冷清清的,还没有人间的街市热闹。
就算真的热闹也没用就是了,她和谢无舟本也是偷跑出来的,融入不了旁人的热闹。
那之后的几日,一切如往常那般,平静得仿佛天魔从未出现过似的。
自从发现出去如此轻而易举以后,她心里便没了那种被“软禁”的憋屈感,每天宅在这偏殿客房之中,倒也悠然自得。
十日之约转眼过半,一个消息传到了鹿临溪的耳中。
为她带来消息的人是浮云,这几日她同样不知在忙什么,那么多天才来与她见了一次面。
浮云说,这几日天界一直在四处寻找天魔的踪迹,今日终于是找着了,只是严格来说,并不是天界找着的……
鹿临溪:“那是什么?”
浮云:“它自己出现了。”
鹿临溪:“啊?”
浮云:“就在今日午时,人间出现了一座怨气凝聚的蜃楼。”
鹿临溪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哇哦”了一声:“那它真的好嚣张哦。”
用怨气凝了一座蜃楼,这是摆明了要把人引过去啊。
浮云:“十日之约未到,因为害怕祸及人间,天帝只派了一人前去探看。”
鹿临溪追问道:“后来呢?”
浮云咬了咬下唇,眼底满是遮不住的担忧:“那人回来之时,几乎已被魔气侵蚀得不成人形,甚至没了一丝自己的意识,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传话的躯壳,带回了天魔想要他帮忙带到的话。”
“天魔说了什么?”
“他说,五日之后,他会在蜃楼中等待我们的到来。”
“我们?”
“没错,他说他只想看见我们,至少要看见祈泽与谢无舟,要是他们没有去,或者有其他人敢入蜃楼,他非但会再次离开,还要将魔气与怨气一同散向人间……”浮云沉声说道,“如果它真这样做了,就算最终天界能够将它诛杀,人间也将沦为一片炼狱。”
鹿临溪沉思片刻,大概猜到了天魔的用意。
它如今太过虚弱,又只是一缕魂灵,就算以人间安危要挟天界,想来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
天界纵然想要守护人间,也必定会将杀它放在最首要的位置。
它能利用仁心一时,但也仅仅只是一时。
既如此,还不如赌上一把,设下一个陷阱,以虚弱的自身为饵,引来足以为自己扭转命运的“猎物”。
它知道,如今的自己必然不是那俩“猎物”的对手,可要是多了一座蜃楼呢?
没人知道蜃楼是一个怎样的陷阱,能为天魔那一缕魂魄增强多少功力。
但是只要它所邀约之人愿意遵守承诺,不带无关之人前去赴约,它便愿意在不牵扯人间的前提下与之“公平”一战。
它是在赌自己的“猎物”不忍生灵涂炭,赌天界仙神不敢轻易插手,只敢在蜃楼外侧布下重重结界。
蜃楼之内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是看不见,若它能借蜃楼之力夺得一副足够强大的肉身,那么外头的结界于他而言便再不算什么了。
这么做无疑十分危险,可这于它而言已是胜算最大的法子了。
鹿临溪:“所以说,这么明晃晃的陷阱,我们却非踩不可了?”
浮云点了点头:“是,这似乎也是天道预言提及之事,蜃楼、旧约、怨海、神魔一念……”
如此看来,是真的没法避免了。
天魔如今只剩一缕命魂,沈遗墨都说了,要不是顾忌人间安危,那日必能将它斩杀。
十日时间不够它恢复多少的,就算多了一个好大好大的陷阱,只要足够小心谨慎,应该也是可以应付的吧?
拜托,天魔算哪根葱啊,它在原文里就是一个背景板,凭什么和一本小说的男主和反派对着干呢?
如今它藏在无启的底牌没了,身上debuff又那么多,怎么说都该死了吧!
“浮云你别怕,不管那蜃楼是个什么东西,它既然敢约,我们就没什么不敢去的!”鹿临溪左手握拳,眼神坚定地鼓舞着士气,“我们四个人够了,四打一呢,正义群殴!”
“……”浮云眼底的担忧更深了几分。
“好吧,不能算上我,应该是三打一?”鹿临溪抿了抿唇,继续乐观道,“它受伤了诶,就算三打一也够了!”
“小溪……”
“怎么了嘛,你这么愁容满面的?”鹿临溪歪头问道。
“那座蜃楼……它,它……”
“它?”
“它出现在……血海之上……”
“……”
鹿临溪下意识回头望向了谢无舟。
那一刻,哪怕是向来气定神闲的他,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若要说这世间怨气最重之地,那必然会是那片尸山血海,天魔去那里引动怨气凝聚蜃楼,似乎没有任何毛病。
可这其中,或许还有第二层打算。
虽说天魔指名邀约了他们二人,可在天魔眼中,谢无舟的身体到底是有致命缺陷的,它的首选目标一定会是沈遗墨。
若是真让它夺得了沈遗墨的身子,它便可占尽地利,不费吹灰之力地除掉谢无舟,如此三界便再无能够与它一战之人。
就算无法夺取首选之躯,他也还有谢无舟这个次选可以搏上一把,虽然风险更大,但也好过毫无生路。
至于一副身子都无法夺到这种事,它应是完全懒得去想的,反正失败了横竖都是死,大概会尽可能拖更多人一起陪葬吧。
这天魔……
自己活得不容易,非要把别人也拖下水。
鹿临溪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此刻不管说什么都已经不太合适了。
事到如今,她总不能劝他不要去吧……
浮云:“古战场四周有一层限制飞行的结界,天界仙神会提前合力将其撤去,可即使这样,那里对谢无舟而言也还是太危险了。”
就算天魔死了,还有个时刻准备斩草除根的天帝呢。
谢无舟早已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若真不肯废掉一身修为归顺于他,他是必然不愿放过他的。
鹿临溪:“那个结界撤去后,再想重新弄起来,会很容易吗?”
浮云摇了摇头:“这倒是不容易的,要笼罩整片古战场以及周围的血海,所需灵力太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鹿临溪点了点头,一时不由陷入了沉思。
浮云见鹿临溪迟迟没有再说什么,便也轻叹着起身离开了此处。
鹿临溪心绪很乱地想了很久,回神之时起身坐到了谢无舟的身旁。
她万分担忧地望着谢无舟,轻声问道:“你可以吗?”
谢无舟浅笑着点了点头。
鹿临溪:“那你会害怕吗?”
谢无舟:“不会。”
鹿临溪:“没有逞强?”
谢无舟:“嗯。”
如果可以飞行的话,谢无舟的速度很快,身法也很好,确实不会再像当初那样面对血海毫无办法了。
可他的护体灵力在血海面前形同虚设,旁人却是可以操纵血海对他进行攻击的。
像什么古卷里提到过的“足以吞没一切的海啸”,又或者是用血海之水织成的天罗地网,总会让人无处可躲的。
谢无舟:“别怕。”
鹿临溪:“……”
什么情况啊,半点也碰不得血海的人是谁啊?
该说“别怕”的分明是她吧,为什么反倒成谢无舟安慰她了呢?
“你怎么还抢我台词呢?”鹿临溪有些无奈地瞪了谢无舟一眼,“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那地方,你真的还敢回去……”
“你是在劝我别去?”谢无舟反问道。
“我,我……”鹿临溪一时语塞。
谢无舟:“既然不是,担心那么多也没用,反正没有别的选择。”
鹿临溪:“……”
谢无舟:“你不是会保护我吗?”
鹿临溪愣了一下,抬眼问道:“你相信我做得到?”
她话音刚落,便见谢无舟牵起了她的右手。
下一秒,一股灵力顺着那冰凉的指尖流入她的体内,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曾在尸山之中体会过许多次。
哪怕她修为很低,也能借用谢无舟的灵力养护整片菜地,或是撑起一道足以抵挡血雨的结界。
她确实可以做到!
鹿临溪一时喜出望外,瞬间反握住谢无舟的双手,开心道:“那我可以紧紧跟着你……不,不对,我跟不上你,你得紧紧跟着我!”
“好。”
“不行,我怕你乱跑,你要乱跑我肯定追不上!”鹿临溪说着,一脸认真地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东西,结实点儿的,能把你拴我身上,扯不断的那种?”
谢无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什么犯人吗?”
鹿临溪抿唇想了片刻,点头认真道:“可以是!”
特殊时期,真的可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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