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桐回佛塔的路上,总琢磨着觉得哪里不对劲。
齐净远以前骚话虽然也多,但也没有这么——这么出格过。
什么当暗卫、当近身侍卫的,暗卫可是要像关蒙那样,全天候守着谢桐,就连洗浴时都不能远离半步的。
难不成齐净远想躲在暗处看自己洗浴吗?
谢桐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这个该死的想法却始终挥之不去。
刚才要回来之前,齐净远又抬袖想牵他的手,谢桐往后一避,蹙眉道:
“你什么毛病?”
昨天抵达佛塔底下的时候,齐净远要来牵他尚且情有可原——夜色浓重、阴雨绵绵,齐净远作为当地目前官职最高的官员,为保护谢桐不在雨中滑倒,伸出手也可以理解。
但如今天色已大白,也没有下雨,谢桐走的又是平地,他还把手递过来做什么?
谢桐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而齐净远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见他神色紧绷,于是笑了笑,说:
“圣上先去寻闻太傅吧,臣再记录下此处洞口的情况,很快就回去。”
谢桐:“……”
怪。
极怪。
直到步入佛塔,找到闻端的身影,谢桐也没能将那股怪异感压下去。
闻端正在第一层的角落里,微微弯腰,像是在与谁说话。谢桐走过去,才看见他正和角落的两个小孩交谈。
那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紧紧挨在一起,看年纪应该是一对兄妹,被连日的避难饿得面黄肌瘦,谢桐瞧见闻端一手端着个木碗,递给了更大一些的哥哥。
“老师这是在作甚?”谢桐不禁问。
闻端把碗递过去,站直身,神色如常道:“臣把自己的早膳送给他们而已。”
谢桐有些意外,又看了两个低头喝粥的小孩一眼,问:“他们的父母呢?”
“岷江决堤之前,被东泉县的官府派去城外挖壕沟引水,没能在闭城时赶回来,如今已失去联系了。”
谢桐默然不语。
“朕昨日已吩咐将带来的粮食都分下去,还是不够吗?”
谢桐环视四周,入目所见皆是疲惫瘦弱的百姓,眉心拧起:“那午时将朕的那份也给这些小孩吧,饿坏了可不行。”
闻端正注视着他,闻言道:“圣上,早膳你还没有用过。”
“……”谢桐抬手捏了捏眉心,语气无奈:“朕不饿……饿个几天也没什么,这群人可是食不果腹几个月了。”
闻端却道:“圣上是天子,也是如今此地百姓的主心骨,圣上若是因饥饿显出孱弱,容易动摇人心。”
“圣上先用了膳,再与臣商讨治水之策,可好?”
谢桐说不过他,只得叫罗太监端来米粥,在闻端面前吃完了。
简单用过早膳,齐净远也从佛塔外回来了,随意将记录用的粗麻纸别在腰带上,进来问道:“圣上,闻太傅,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罗太监带人过来,在佛塔的第七层放上了一张勉强算是完好的矮几,又将从皇宫中带过来的地图放在上面。
谢桐、闻端、齐净远依次落座,齐净远看向那有着不少圈画痕迹的东泉县地图,挑眉道:“这是圣上自己做的记号?”
“是,”闻端代谢桐回答:“圣上收到东泉县的消息后,在南下途中日夜钻研,为的是尽快想出解决的办法。”
谢桐心道,哪有这么夸张。
闻端这话说的,像是单单谢桐一人就能凭空想出那些法子似的。
但其实,闻端自己明明也在其中出力不少。
乘马车南下的半个月中,谢桐有过不切实际的构想,闻端也不急着否定,而是建议将里面难以实现的部分摒除,余下或有可能的部分,再与其他决策结合,加以改进。
可以说,谢桐手里针对东泉的完整治水方案,是闻端一步步引导而来的。
即使对闻端的权势始终心怀忌惮,谢桐也不得不承认,在治理朝政上,闻端比自己有经验且有手段。
“圣上一向聪慧,”齐净远笑盈盈地说:“我朝能有圣上这样的新君,是大殷之幸。”
谢桐尚对这番奉承话没什么反应,闻端倒是微微颔首,道:“臣也觉如此。”
谢桐:“……”
接下来,齐净远就着桌案上这张详细的东泉县地图,简单讲了讲主城内如今的情势。
“十之七八的土地和房屋已经被淹没,”齐净远用炭笔,在地图上画了几个圆圈:“还剩下这三处地方可以落脚。”
谢桐听完后,问了个问题:“从佛塔到主城墙的豁口处,距离多少?”
齐净远想了想,说:“应不到三里。”
“你们如今能做出的竹筏有几只?”
齐净远答得干脆:“六只,每只最多能承载五名青壮年男子。”
“这也是为何东泉县的百姓迟迟被困在此处,无法离开。”齐净远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两道,又说:“如今大部分人口都聚集在佛塔下,从佛塔到城墙,需要乘舟而渡,并且城墙豁口上没有地方可以站太多人。”
“出了主城,外面更是一片滔滔洪水。”他道:“臣曾经与人划着竹筏出去看过,用了两个时辰的功夫,都没有寻到一片适合多人停歇的地方。”
“况且先前雨势急骤,洪水潮涌起伏,竹筏无法保证安全,一旦落水,立时会被卷到十米外,难以救援。”
“如今雨倒是停了……”
齐净远往窗外望了一眼,天空中金光越盛,太阳即将破云而出,塔下传来百姓的欢呼雀跃声,期待着再在此地煎熬个十几天,等洪水退却之后,就能回家了。
但如今在案边的几人心知肚明,佛塔之地已经不能再久留,随时有崩塌的风险。
“用竹筏将人一批批运出去,倒是也可行,只是操作起来难度太大,耗时也久。往返一趟便要整整半天的时间,能运出去的人有限,用竹筏载人的方法不太可行。”
谢桐垂着眸看了会地图,开口问:“如果无法乘舟从水上渡过,朕想让他们从水面上走过去,如何?”
饶是心思灵敏如齐净远,也不禁愣住了:“……走过去?”
“东泉县的问题要解决,无非是两方面。”谢桐重新拿了一张空白的纸,用炭笔在上面写了写,并道:
“——将人迁移,并将水引走。”
这话很好懂,齐净远点点头。
“城内的竹筏数量不够,而要从城外找寻船只,又难以将笨重的船体搬过城墙豁口,并且如今各处水患,能寻到的船也有限。”
“人既然无法坐着渡过这片洪水,那便走着过去。”谢桐说。
齐净远笑了:“圣上,您可是想教会东泉县的百姓,传说中的‘水上轻功莲花步’么?”
谢桐也忍不住扬起唇角:“如果朕说是呢?”
齐净远目露讶异,半信半疑道:“……真的?”
谢桐不逗他了,正色起来:“朕南下途中,令附近的县府送来了足够数量的一样东西。”
谢桐摊开手,白皙的掌心中,躺着一小块不起眼的灰黑色物块。
齐净远看了几眼,没看出来,正要发问,闻端先行解答了他的疑惑:
“这是百炼钢,圣上命各地官府送来了百炼钢制成的锁链。”
齐净远这下的神色比听到“水上莲花步”还要惊异:“百炼钢?”
百炼钢是由“精铁”加热锻打百次而成,所炼成的兵器轻便趁手,杂质极少,兼之十分坚固,是非常难得的产物,价值不菲。
而用百炼钢制成长长的锁链……
齐净远眉心一动,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正好谢桐道:“锁链长逾数里,并且有好几条,朕承诺那些官府,等用完了,就将百炼钢送回去,由他们重新炼制武器。”
“朕打算在佛塔与城墙、城墙与外面岸上间架一条‘桥’。”
齐净远提出疑问:“锁链若是太长,必然沉重无比,佛塔与城墙之间尚有几个未被淹没的地方可以架设支点,那出了城呢?”
闻端接过他的话,淡淡道:“抵达此地的第一日,圣上就吩咐外面岸上的人,乘舟去寻最近的落脚之处了。等需要架铁链时,他们会往天上放焰火来呼应。”
齐净远还是觉得这个策略匪夷所思。
但等他看见谢桐与闻端是如何指挥众人在水面上“搭桥”时,心中的疑虑才稍显缓解。
巳时正,谢桐留在城外的人乘舟带来了百炼钢锁链,闻端派人去接,谢桐则在佛塔上,指挥关蒙和两个暗卫在地面上架起支点。
另一端的支点则放在了城墙的豁口上,两边各一个,两条长而纤细的百炼钢链从佛塔一直延伸至城墙。两条链子中间,谢桐则命人到城内搜集没被水泡烂的木板,用布条在链上固定好,作为人可以落脚的“踏板”。
齐净远看着那在水面上轻轻摇晃的“链桥”,慢吞吞道:
“圣上,东泉县大多都是平民,身无武艺,这样站上去别说走路了,很快就会摔下水的。”
谢桐摇摇头,说:“不急,还没完。”
紧接着,齐净远就看着关蒙揣着什么东西飞身上了佛塔,在高耸的塔体上灵活地纵横跳跃,引来底下围观百姓的阵阵惊呼。
关蒙一直到了塔顶才堪堪停下,然后伸出手,在圆柱状的塔尖上绕了两圈,又跳跃而下,这次在每一层都绕着走了一圈。
最后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众人终于看清了,关蒙臂弯间挂着一圈圈如琴弦般的白色丝线。
“这是朕从宫中带来的,尚衣局的绣娘们纺就的‘丝云棉’,十几缕拧成一股,火烧不断,非常坚韧。”
谢桐道,同时让关蒙快带着从佛塔上延伸下来的棉线,乘竹筏去另一边的城墙上。
等丝线在城墙上固定好后,谢桐亲身上前示范,将一条麻绳绕过飘在众人头顶的丝线,然后把绳子系在自己腰间,往那百炼钢和木板铺设的“链桥”上走了一段路。
有了来自头顶丝线的支撑,走起来明显不摇晃了,就算偶有失足,也会被腰间的麻绳给扯回去。
齐净远怔住了,轻声道:
“臣听闻古时的采药人要渡过危险的峡谷时,就会采用这种办法。前人历经万难在两端的树木上绑好绳子,后来者就可以抱着绳子,直接滑过峡谷。”
“唔,的确。”谢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又道:“不过朕是从小时玩的‘天外飞猴’中得到的启发。”
齐净远和周围侍卫:“……”
眼见链桥上的木板已经基本铺设完毕,头顶的丝线也再次被加固以保不会断裂,谢桐从坐着的地面上站起身,随手拍拍身上的泥土,道:
“让百姓们有序离开吧。”
在许久的酝酿后,厚重的云层终于被破开,几月不见的赤乌从云雾中振翅而出,金色的光芒从云缝中遍洒大地,水面上呈现出波光粼粼的美丽景象。
史书中称,此为金龙吐纳的大祥瑞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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