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礼物


    闻端出发六日后抵达北境, 谢桐收到军报时,还一并收到了闻端的一封信。


    “臣抵达当日,有小雪初落, 全城皆欢呼。”


    今年的初雪来得确实早,如此算来,再有半个月左右,北境的雪就会逐渐变大,按匈奴军往年的做派,这时候应会收束军队,退回腹地了。


    毕竟冬日作战,耗时费力, 死伤较平常更重,匈奴人若是想保留实力, 必会在大雪覆境前撤离。


    谢桐在灯下翻阅着北境的军报。


    闻端到达前, 北境的守军已和匈奴又打了几仗,而因为将军林戎重伤未愈, 无法亲自上场指挥, 大殷这边的军队士气打了折扣,屡战屡败,连城墙都被炸塌了一半, 情形岌岌可危。


    谢桐蹙着眉, 将匈奴几次进攻的路径在地图上画出, 推测下一次他们会从何处突破, 又把自己的想法写信给闻端商讨,等放下笔时, 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谢桐怔了一下,起身离开桌案。


    “圣上?”外边打瞌睡的罗太监听见动静, 也醒了,小心推门而入,道:“今儿是休沐日,没有早朝,圣上要不歇会儿?”


    谢桐看了他一眼,也有点意外:“你怎么也没睡?”


    罗太监笑了:“圣上这话说的,奴才是伺候圣上的,您都没休息,奴才自然是在外头候着了。奴才熬惯了,没事,圣上近日才是殚精竭虑,要多多歇息才是。”


    谢桐沉默片刻,道:“北境战事一日不停,朕就一日不得安眠。”


    那个人一天没回来,他就多担心一天,哪能睡好觉?


    罗太监想了想,又说:“太傅大人自请前去北境,就是想让圣上您安心,在宫中等着好消息就行。您要是日夜难眠,可不就辜负闻太傅一番好意了。”


    谢桐听了,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低声道:


    “罗公公,你向来会说话,但这次可不用替他申辩。如今朝中谁人不言,他闻端是被除了官职,罚去北境充军的?若他不自作主张,也未必有这一日。”


    罗太监乐呵呵的,摇了摇头:


    “圣上说的话深奥,奴才见识浅薄,听不明白。不过奴才虽年纪大了,眼睛倒还明亮,能瞧见圣上与太傅彼此重视,既是有心重视,听见些非议又有何妨?”


    谢桐瞥他一眼,问:“那你觉得他隐瞒身份入朝,也无妨了?”


    “圣上说笑了,奴才就会些端茶倒水的功夫,哪懂这前朝的事。”


    罗太监道:“奴才只知做好自己的本分,伺候好圣上与圣上的身边人就行。”


    谢桐漫不经心地说:“你是不明白,但朝中的‘明白人’可多的是,近些日子,成天呈些废话连篇的折子上来,看得朕心烦。”


    罗太监顿了一下,慢慢问:“圣上的意思是……?”


    谢桐安静了许久,在这个天光微晞时分,对着稳重的罗太监,缓缓舒出一口气,开口道:


    “朕想给许自仁平反。”


    想彻底为闻端扫去身上蒙的那一层暗尘,想还他一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身份,想叫那一段荒唐历史的余罪全然消失殆尽,不给无辜的人留下不该有的阴霾。


    这个念头,已经在谢桐脑海里萦绕了几天。


    罗太监听闻,却拧起眉心,低声劝道:“圣上,此事非一日之功。何况,您才即位不到一年,先帝……”


    谢桐垂了下睫,没说话。


    先帝已逝,他如今若要给许自仁翻案,无异于要重新挖出二十年前的那一段过往,给先帝冠上夺臣妻的昏君名头,是不孝不敬之举。


    但,那又如何?


    谢桐淡淡想着,即便现在碍于种种不能轻举妄动,等一月、两月、一年、三年后,他也定要做成此事。


    “朕不过随口一说,”


    见罗太监脸上真心实意的担忧,谢桐转了话题,道:


    “你下去吧,以后朕没提前吩咐,你不必亲自守在殿外,夜里有轮值的宫人,有什么事,寻他们也是一样的。”


    罗太监点头应了,又给谢桐整理御书房内室里的软榻:“那圣上歇会儿?”


    谢桐微微颔首,等他离开了,才解开发带,躺上榻。


    内室里没有点烛火,暗沉沉的,谢桐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却不自觉想起北境的苦寒来。


    不知闻端他们,是否也有这样软而厚暖的被子入眠?


    若是没有,那落雪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煎熬度过?


    谢桐翻来覆去片刻,终究难以入睡。


    想了想,他传了宫人将雪球儿抱进来。这白猫儿睡得正香,被人抱着走也无知无觉,塞进被窝里时,才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瞅瞅谢桐的模样,又闭上了。


    谢桐摸着雪球儿的毛,突然想到,上一次闻端离京,自己夜中睡不着,也是命人抱了雪球儿同榻而眠,才能勉强缓解一二分入睡的困难。


    谢桐失笑,情不自禁地想,自己这身旁没有人就睡不着觉的毛病,是什么时候被惯出来?


    ……真是个坏毛病。


    麻烦。


    *


    北境的雪渐渐下得密起来,战事也胶着难分,军报一日比一日传得急,朝廷内因着前段时间闻端一事而产生的混乱也平息下来,至少表面上皆开始对谢桐尊敬有加,不敢再有任何违背。


    这日下朝后,谢桐朝金殿外走了两步,就看见送军报的信使匆匆而来,半跪行礼后,双手将密报呈上。


    谢桐立时接过来,两三下拆开,扫了几眼。


    如今闻端到北境的延宁城已有半个多月,不同于原先所有人预料的“匈奴军会在大雪前撤退”,这一次左贤王带领的军队,牢牢驻守在延宁城外二十里地,并且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不仅不退,还数次突袭猛攻,而将军林戎伤势未愈,若非闻端坐镇,延宁恐怕早已城破。


    今日送来的军报中,提到延宁城底下的地洞已挖好,出口在城后几里,若城中有了差池,里面的百姓能够立即从地道中逃出,不至于被匈奴屠城。


    这是最初谢桐与闻端写信探讨的策略,为的就是万一匈奴不退军,死攻破城,还能有尽力保全百姓性命的办法。


    军报中还提到,近几日,匈奴军中安静得有些诡异,派人前去探查,发现白日里匈奴军帐中人迹寥寥,有半数的人竟凭空了无踪迹。


    看到这里,谢桐捏着军报的手指紧了紧,眉心拧起。


    ……左贤王很可能发现了一条攻破延宁城的捷径,现下敌在暗处,危机四伏,情势十分紧张。


    尽管明白担忧无用,但谢桐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闻端来。


    军报看完了,随之附上的,是雷打不动的闻端的一封信。


    如今战况紧急,闻端信上的言语也简短许多,今日这封信上,仅有一句话:


    “听闻京中下雪,圣上谨记添衣。”


    谢桐将信纸翻着看了两遍,都只看见这么一句话。


    “……”谢桐怔了片刻,才垂下眼。


    “罢了,”他轻轻自言自语:“等回来后,再叫你补写到朕满意为止。”


    *


    第二日,新的军报又被送来,信使风尘仆仆,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翻身下马,在殿前跪地行礼,大声道:“圣上,北境捷报!”


    谢桐正在用早膳,闻言立即起身出殿,快步走向信使,伸手接过军报,微屏呼吸打开那火漆封印的纸张。


    军报素来语句简洁,谢桐先看向最后一句话,望见上面“延宁守军大败匈奴,逼退敌军三十里地”,一颗悬挂起的心才落回实处。


    谢桐平复下来,再从头开始看这封军报。


    原来几日前的匈奴军白天从营地中失踪,的确是因着久攻不下延宁城,故而出去寻找捷径了。


    左贤王带着军队,深夜从延宁城的西侧绕后,找到了城中百姓挖出的地洞出口,大喜过望,立即从中钻入,试图通过地道突袭进入城中,从内部攻破这座城池。


    但当天蒙蒙亮后,左贤王的先头部队从地道处攀出,却被早已等待多时的延宁守军用箭射杀,同时在四周架起火堆,浓烟令得地洞中的匈奴人双目流泪,呼吸困难,死伤惨重。


    左贤王发现中计后,试图原路撤回军队,却被闻端率领的守军堵住,两方展开交战,最后匈奴军因仓促迎战,大败而逃。


    只可惜左贤王武艺了得,没能被生擒,交战中,闻端一剑斩断了他的右手。


    左贤王负伤后不敢恋战,带着剩余的一千人马仓皇撤退,回到营地后还没能休整,就被延宁城中涌出来的大批守军逼得退后三十里地。


    这封军报看得谢桐心绪激荡,来回读了几遍,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为何左贤王率兵从地洞中进入,延宁城却早有准备?”


    先前的军报里,不是说那是给城中百姓出逃的密道么?


    密道既被匈奴军探明,又为何能如此凑巧地将计就计,打了匈奴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名信使是一路马不停蹄从北境赶回来的,曾经历过那场战役,于是回答道:


    “闻大人命我们在城中挖了两条地道,匈奴人找到的那一条,是闻大人特意让他们发现的,是诈敌之计。”


    谢桐怔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


    饶是骁勇善战如左贤王,也无法预料到,延宁守军费了诸般力气挖出的一条地道,竟然只是明面上的幌子,是特意留给他们的“鱼饵”。


    旁边的罗太监听见这番喜报,立刻召来不远处的宫人,道:“快去库房里取赏赐过来!”


    信使却摇了摇头,年轻的脸庞上,神情坚定:“不用,圣上,在下这便回北境了。”


    不仅是罗太监,就连谢桐就有几分意外,出声问:


    “延宁的信使不止你一个吧?你在京中稍歇一夜,明日再出发回去,也是一样的。”


    信使笑了一笑,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圣上,延宁战事危急,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属下愿立即回去,在闻大人、林将军的带领下与弟兄们并肩作战。”


    谢桐凝视了他半晌,终于还是点点头,道:“朕给你的赏赐先留着,你平安归来后,自行入宫来领。”


    信使颔首应是,正要转身离开,却被谢桐唤住了。


    “等等,”谢桐顿了顿,问:“……信呢?”


    信使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圣上,什么信?”


    谢桐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军报,抬起眸:“往日与军报一同送来的,还有你们闻大人的一封信,这一次没有吗?”


    信使摇头:“圣上,属下拿到手的时候,就只有这封军报。”


    谢桐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突然问:“闻端……是不是受伤了?”


    不然怎么会不给他写信?


    信使不解:“前几日交战,军中并未听说闻大人受伤过。”


    谢桐沉默了一刻,又听见身旁的罗太监说:“圣上,或许是对战疲累,才没能立即送信来。”


    “……”谢桐抬手按了按眉心,心知自己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了。


    “无事,”他想了想,对信使道:“你回了延宁城后,就将朕的口谕传给闻端,叫他抽空给朕写信。”


    信使一脸茫然地离开了,谢桐猜测,他此刻心中定然困惑,为何明明有了具体的军报,还要闻端亲自写信送来。


    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信,谢桐心想,那明明就该叫家书。


    他没收到闻端的家书,当然不高兴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因着这中断的一封信,直到第二日,谢桐都还有几分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


    夜里睡眠也浅,轻易就会惊醒,梦中总闪过北境之地飘飞的大雪,竭力交战的人群,马匹的嘶鸣和暗红的血迹。


    每每从睡梦中醒来,谢桐几乎要恍惚以为这又是另一个预示梦。


    但当彻底回过神来后,他才发现,那不过是由于日夜忧心而偶然间显现的魇兽。


    好在这焦心如焚的时刻只持续了一晚,第二日白天,谢桐就收到了下一个信使所带来的军报,以及一封折叠齐整、雪白的闻端的亲笔信。


    谢桐在罗太监捧过来的两封信纸之间迟疑了一瞬,随即垂下睫,率先伸手取来了闻端的信,一边拆开,一边随意般询问信使:


    “可有紧急军情?”


    信使回道:“上一役后,匈奴军死伤逾四千人,偃旗息鼓,未敢轻举妄动。”


    谢桐点了下头,让他退下去休息,目光落在手中的信上。


    或许是军中诸事繁忙,闻端向来行云流水的挺拔字迹也潦草了不少,不过话倒是比前两天多了几句——


    “圣上亲启:”


    “自我军大捷后,敌军已伤元气,想来距离臣回程之期不远,圣上无需忧虑。”


    “臣昨日尝得北境一土特产,冰甜可口,待回京时,带给圣上一并品鉴。”


    见闻端没有事,谢桐微微勾了下唇角,才终于放下心来。


    “奴才听闻林将军的伤势也已经大好。”


    送信使出了殿的罗太监折返回来,笑呵呵道:“圣上,想必北境的战事很快就可平息,今年可以过个好年了。”


    谢桐收好闻端的信,点点头:“如此最好。”


    *


    时间一日一日过去,京中的雪逐渐厚重,派去北境的军队返程之期却迟迟没能定下来。


    一则,左贤王受了重创,气急败坏,命匈奴军牢牢守在营地里不能撤退,试图寻机再次进攻,一雪前耻;


    二来,延宁城在多次的交战中破损不堪,唯有将城池修复好,来年开春,才不会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故而,闻端率兵协助延宁城的百姓修整城墙,没有立即回京。


    罗太监带着几个宫人,从尚衣局领了今年过冬的衣袍大氅,捧着回到御书房附近,一眼瞧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刘小公公。


    “看什么呢你?”


    罗太监挥手叫宫人们先将谢桐的衣物送去寝殿,一边走过来,伸手敲了刘小公公的圆脑袋一记,斥道:“鬼鬼祟祟,不成体统!”


    刘小公公摸摸脑袋,小声说:“师父,我听见圣上在里面发火呢。”


    “怎么回事?”罗太监扫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眉心拧起:“是北境送来的军报……不妥?”


    刘小公公摇摇头,说:“我刚都听见了,信使说,太傅大人将那左贤王打得落花流水,一箭射中了左贤王的心脏,得了大功!”


    罗太监愣了一下,随即疑惑更深:“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圣上何故发火?”


    刘小公公又凑近了一点,贴着他的耳朵悄悄道:


    “圣上刚刚要下旨给太傅大人封赏,御书房里的几位大人说不行,哪有给罪臣赏赐的道理?圣上就生气了。”


    “……”罗太监回忆了一下,今天上午,在御书房议事的,是几个吏部和兵部的臣子。


    这几个臣子曾也投靠闻端,朝中万事以闻端为首,是不折不扣的“闻党”。如今才过去多久,竟就已人心迥异,翻脸无情了?


    也难怪圣上发火。


    又过了半刻钟,御书房的门打开,几个被骂得灰头土脸的臣子走出来,又在外头低声讨论两句,这才走远了。


    罗太监端了新的茶水,候了一会儿,听里面没什么动静,于是叩门进去奉茶。


    御书房里燃着炭火,谢桐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站在窗边,负手静静望着外面树上堆着细雪的黑色枝杈。


    罗太监将茶水换好,又瞧了瞧窗边那人的神色。


    谢桐虽没回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开口问:“为何这样看着朕?”


    他转过身,接了罗太监递来的茶,秀丽眉目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方才朕的声音太大,吓到刘小公公了?”


    罗太监忙道:“哪有的事,只是那孩子忧心圣上动怒伤身 ,想叫奴才多劝圣上宽心。”


    谢桐不置可否,道:“朕今日训斥他们,并非因他们阻拦朕给太傅封赏。”


    罗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知晓这个时候,只需要默默听着就行了。


    茶盏盖儿与杯沿相碰,发出很轻的一声响,谢桐垂眸喝了口茶,才淡淡说:


    “朕不想在朝中看见太多趋炎附势、曲意逢迎之辈。”


    曾经闻端位高权重之时,便投靠他;如今眼瞧着闻端“失势”,就上赶着来讨好他这位天子,一面贬尽旧主,以为这样便能投谢桐所好,顺流而上,加官进爵。


    从前谢桐以为,为君者,必定要底下的众臣子俯首帖耳,毫无异议才行。


    而如今,他见过许多、经历过许多,反倒觉得忠心难有,朝秦暮楚之辈更令人提防厌恶。


    今日能背刺闻端,明日或许就能为更大的利益背叛新主,投敌叛国。


    思及此处,谢桐忽而福至心灵,想到,闻端这一次的冒险之举,是否也存有让他看清朝中各人真面目的心思在?


    毕竟若是等数年后,闻端一点一点将手中的势力交还给他,反而太过平稳,给了这些人隐匿异心的机会。


    激流交错时,最易现真心。


    想起闻端,谢桐突然又开口问:“现在是哪一日了?”


    罗太监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道:“回圣上的话,今天是腊月十三了。”


    “腊月十三……”谢桐语气很轻:“那只剩十五天了。”


    “圣上,什么十五天?”罗太监愈发摸不着头脑。


    谢桐摇摇头,道:“无事,你先退下吧。”


    等御书房中再无其他人后,他才起身,走到后边的书架旁,伸手从一格中抽出一个长长的方形扁匣来。


    腊月二十八是闻端的生辰,而这匣中,是他给闻端准备的生辰礼物。


    谢桐收礼收了这么多年,亲自准备他人的生辰礼倒是头一遭。


    他思来想去好几天,始终拿捏不定,闻端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礼物。


    相处八年有余,自始至终,闻端都是克制而冷淡的模样,谢桐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东西展露出特别的兴趣。


    嗯……其实也不完全是,毕竟有时在床笫之间……


    思绪一晃而过,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东西,谢桐感到耳尖发热,暗骂自己不正经。


    这么多天,他准备了数样礼物,都因觉得不合心意而放弃,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这一样了。


    谢桐垂下睫,动作小心地打开匣子。


    里面放着几卷轴画,谢桐伸手取出一幅,打开看了看,见这是文夫人的一幅旧画像。


    不是“文妃”,而是“文夫人”。


    时日久远,要寻回当年的画像并不容易,谢桐也是在命人探查二十余年前的真相时,偶然间找到的两幅关于许自仁和文夫人的轴画。


    虽因时间太久,加上保存不当,画像斑驳不堪,但谢桐请了京中有名的书画修复大家,精心将画像修补数日,终于复得□□成旧迹。


    这应是当年宫中画师为各朝廷官员及家眷绘制的画像。


    画中的许自仁端坐于座椅上,眉目舒朗,一派清正之气。而另一幅的文夫人立于花下,唇边含笑,容色艳艳。


    看完了这两幅画,谢桐顿了一顿,又取出第三幅。


    这不是从前的旧物了,而是谢桐从宫外寻来画师,对着一副二十余年前的宫中宴会图,将其中同坐于一桌的许修撰和文夫人重新描摹到了单独的画轴上。


    再添色着墨,其画中二人姿态放松,举杯对视而笑,生动非常。


    谢桐将轴画收好,心中依旧举棋不定,不知闻端是否会喜欢这个礼物。


    但突然又想到此时距离腊月二十八只有半个月的功夫了,闻端还留在北境迟迟不回,不禁隐隐气闷。


    从北境回程至抵达京中,寻常马程也起码要个七八日,更不提军队战后疲累,归来时肯定走得更加缓慢。


    “朕倒看看,你究竟会不会食言……”


    谢桐将匣子放回书架上,小声嘀咕片刻,又忿忿想,若是闻端许诺了又做不到,过了腊月二十八还不见人影,那这生辰礼,不送也罢。


    第62章 奔赴


    过了数日, 又有捷报传来。


    “左贤王身死,匈奴军立时溃散,林将军、闻大人率兵追赶二十余里, 俘虏匈奴兵逾七千人。匈奴王庭已递降书,并自愿奉上良马五百匹、牛羊百匹、战甲银器等物,用以求和。”


    朝上,谢桐听了兵部尚书的总结,略一颔首,道:


    “如今北境已入深冬,天寒地冻,再战已非良策, 既然匈奴先行求和,这场仗, 就打到这里吧。”


    殿上的不少臣子听见此言, 脸上都止不住地露出喜色。


    大殷与匈奴交战数年以来,似乎还未有过这样的胜绩。


    左贤王已死, 想必匈奴王庭往后几年, 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边境终可盼来短暂的安宁之日了。


    “传朕的旨意,”


    谢桐又道:“驻守于北境各处的士兵, 衔加一等;延宁城抵御匈奴进犯的主力军, 衔加三等, 各赐良田十亩, 白银五百两。其余事宜,交由吏部、户部、兵部核定。”


    三部领了旨, 谢桐想了想,又慢慢开口:“如此大功一件, 若有战功斐然的,也当赦免其原有罪责,以示奖赏。”


    这话其实说得很明白,底下的臣子们互相对视了几眼,皆是脸上犹豫。


    最后是一从四品官员出列,拱手行礼,道:


    “北境大捷,自然应论功行赏,只是……闻校尉一事,涉及先帝,此时罪名还未定论,贸然赦免,有些许不妥。”


    谢桐微微笑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往龙椅上倚了倚,问:“何以叫罪名还未定论?”


    那官员道:“先帝当年重病前,闻大人常入宫中探望,是否有过不当之举,还未能彻底查明……”


    谢桐嗓音淡淡:“朕早叫刑部查过,既然没有证据,那就是未曾做过。怎么,你凭着私心揣测,就要给闻端定弑君之罪么?”


    最后几个字音刚落,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究竟是想查明真相,还是你利欲熏心,怕闻端回朝后,碍了你借机往上爬的脚步?”


    谢桐注视着底下跪着的官员,冷淡出声。


    那臣子脸色煞白,颤抖着跪地磕头,连连道:“圣上明鉴,臣不敢有此妄想。”


    谢桐的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官员,很轻地舒出一口气,语气平静:


    “朕知道你们这段时间,趁着这趟浑水,做了不少不该做的事。”


    “闻端如今虽已不是太傅,也仍是朕的老师。”


    谢桐垂下眼眸,视线掠过曾经放置着太师椅的最前方,不紧不慢道:


    “他坐过的位置,不是你们能肖想的。”


    “再有人以捕风捉影的事在朕面前搬弄是非,朕定不会轻饶。”


    众臣沉默跪地,再不敢多言。


    *


    延宁城诸事安置妥当后,无守关任务的将领士兵们,便收整军队,班师回朝。


    谢桐看似淡定非常,实则心中暗暗数着日子,在腊月二十七这一日下午,终于忍不住蹙眉,问罗太监道:“还有多久抵达京城?”


    罗太监笑呵呵的:“圣上,今晨兵部来报,军队已离京不足两百里,想来岁除当日,正好可进京回朝,届时就能喜上加喜,普天同乐了。”


    谢桐:“……”


    “圣上,怎么了?”罗太监见他神色有异,于是主动问:“有何不妥?是……宫中过年的布置,哪里还需改进么?”


    谢桐摇摇头,许久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还要三日才能到啊……”他敛起眉,似有几分无可奈何:“那明日,朕应是见不到老师了。”


    罗太监以为他思念心切,于是又安慰道:“圣上,这就剩几天,很快就见到了。”


    谢桐没说话。


    闻端曾许诺,腊月二十八,他的生辰这一日,也定能回来与谢桐一同度过,如今眼看着就要食言了。


    谢桐垂眼盯着案上的一沓信纸——都是这两月以来,与闻端互通的书信,颇有几分烦恼地捏了捏眉心,叹道:“罢了,好歹能回来过年。”


    等到夜里,谢桐躺在寝殿榻上,却始终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


    折腾了一个时辰,依旧毫无困意,谢桐索性坐起来,瞥了眼殿内的滴漏。


    ……已经是丑时了。


    闻端的生辰日,已经到了。


    他下了榻,赤着脚踩上殿内的软绒毯,推开窗,却见外面月色蒙蒙,下起了小雪。


    凛凛寒风从外掠入,与室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谢桐两手撑在窗沿上,思忖了一瞬。


    片刻后,他收回手,转身去取了外袍披在身上,又用发带将长发绑起。


    守夜的宫人听见动静,轻叩门而入,低声问:“圣上,有何吩咐?”


    谢桐道:“洗漱更衣,朕要出宫一趟。”


    天色未亮,罗太监听闻消息赶来时,谢桐已经穿好了一整套冬衣,又披上带帽儿的狐毛大氅,墨发用浅蓝绸带束好,窄瘦腰间用一条薄软玉带收勒,脚蹬高筒鹿皮靴,俨然一副要外出远行的模样。


    饶是罗太监性情稳重,也不禁傻了眼,问:“圣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待会还要上朝呢?


    “传朕的旨意,今日早朝取消。”


    谢桐喝了几口热羊奶,又吃了些点心垫肚子,在罗太监惊诧的神情中,淡淡道:


    “朕出宫一趟,有何要事,叫他们寻简如是解决。”


    罗太监忙问:“圣上要去何处?这冰天雪地的,奴才这就去安排侍卫……”


    “不用,”谢桐步伐匆匆,转瞬间出了殿,开口道:“朕自己去,约莫明日早晨能回来。”


    罗太监震惊了,慌忙阻拦:“圣上,不可!这雪天路滑,您出宫已是冒险,若不带侍卫,万一有什么事情……”


    “朕身边有暗卫,”谢桐蹙眉,说:“无需叫旁人跟随。”


    殿外,宫人已去牵了匹体格强壮的良马,马鞍、箭袋等物皆已配齐,罗太监一瞧,心内转过一个念头,有些不敢相信。


    圣上该不会是……要亲自去见闻太傅吧?


    这、这……


    罗太监还想再劝,却看着谢桐出了寝殿,又进了御书房,从中拿出了一个扁长的匣子,用布包裹好,再放入马儿腹边的筒袋中。


    “圣上,圣上。”


    刘小公公又从旁边追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直奔谢桐,献宝似的道:


    “奴才给您准备了点吃食,您路上要是饿了,可以吃这个,准管饱。”


    罗太监:“……”


    要出言阻拦的话卡在喉咙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刘小公公一眼,罗太监长叹口气,老老实实地替谢桐检查马匹上带的随身物,不再劝阻。


    “圣上,万一有人问起来,奴才便说您今个儿去了行宫,如此可好?”他压低了嗓音问。


    谢桐瞧他一眼,点头道:“有劳罗公公。”


    天色有一丝蒙蒙亮之时,罗太监等人目送谢桐乘马出了宫,这才各自回去做事。


    “都听好了,”临走前,罗太监清了清嗓子,开口:


    “圣上去行宫内歇息一日,明儿白天便回,谨记你们的本分,不该打听的少打听,把嘴巴都闭严实了。”


    *


    出了宫门,谢桐骑着马,从官道上往北而去。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光渐亮,罕见的停了雪,云朗风清,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路旁树干枝杈皆覆白雪,天地间一片素净,颇有几分仙境般的意味。


    谢桐却无暇欣赏这美景,他在心中略估了估路程,就扬鞭纵马,一路疾驰出了京郊。


    ——如果想在今日之内见到闻端的队伍,那几乎要一刻都不能停才行。


    寒风烈烈,从大氅的缝隙中钻入,持着缰绳的手也被冻得冰凉,谢桐却只将左右手换着揣入袖中,稍暖了一暖。


    当太阳升至头顶之时,谢桐勒住马儿,让它缓步走了一小段路,又吃了几块刘小公公给他带的糕点,打开水囊喝了几口,瞥见不远处有路过的农妇,于是上前询问此处是何地。


    得到答复后,谢桐道了谢,又听见那农妇问:“是去见北境军中的家眷吗?”


    谢桐怔了一会儿,下意识道:“对。”


    农妇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俺家的汉子也在军中咧,不过他叫人带了口信来,说要先随军进京领赏,然后才能回家。若是俺也会骑马,也能像你一样,自个儿先去见他了。”


    谢桐微微一笑,开口道:“没关系,很快就能见面了。”


    农妇说:“那是,孩子都盼着他回来讲那打匈奴的故事呢!”


    问了路寻好方向,谢桐重新策马疾行。


    午后阳光照拂,地上的雪消了不少,行了这么久,谢桐觉得有几分热,路过一矮山树林时,扯了扯缰绳,低头伸手去解身上狐毛大氅的系带。


    堪堪解到一半,他忽而听见远处有隐约的马蹄声传来。


    谢桐蹙了下眉,立时有几分警惕。


    如今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在筹备过节,加上天寒地冻的,路上行人本就稀少,能有马匹的更是寥寥无几。


    这个时候,是什么人会从北边过来?难不成是强盗么?


    想到此处,谢桐抬手就要去取弓箭。


    不料指尖刚刚碰上箭筒,那纵马之人的身影绕过树林,遥遥显现,谢桐盯着看了片刻,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凝眸望着那匹白马上的挺拔人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连那人的五官面容都瞧不清晰,只能隐隐看见一袭深墨骑射服,衣袍一角随着策马的动作扬起又落下,即便是远远观之,也可见其人姿态平稳,气度不凡。


    谢桐一手勾着狐氅的系带,一边不由自主地催促马儿往前又走了几十步。


    那迎面而来的人似乎也望见了什么,轻勒缰绳放缓速度。


    两人一面对望,一面驱使马匹缓慢前行,最后相隔几十米远时,终于看清对方的容貌。


    短暂的怔愣后,那深墨袍服之人率先扬鞭策马,疾驰到谢桐跟前,才猛地止住马蹄,停下。


    “圣上……怎么来了?”


    两个多月不见,闻端似乎清减了一些,俊美的五官轮廓越发深邃,眉宇间虽有风霜倦意,通身却整洁素净,连墨发都是用冠束起,瞧上去,甚至与当初分别时,并无太多变化。


    看见谢桐骑在马上出现在此地,闻端神色中掠过几分意外。


    他下了马,走到谢桐跟前,出声问:“怎么没在宫中等候?”


    谢桐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垂睫去看马下站着的闻端,从熟悉的眉眼,再到淡色的薄唇,一寸一寸确认过身上完好健全,行动无碍,才喃喃开口:


    “朕想在今日见你,就来了。”


    闻端将人从马上抱下来,有些无奈道:“臣记着对圣上的许诺,原本今夜就能回到宫中,圣上不必自己跑这么一趟。”


    谢桐伸出手,又摸了摸闻端的脸,确认了是真实的,才蹙眉说:“朕又不知你会独自回京。”


    闻端顿了顿,嗓音低低:“臣也不知圣上竟会独自寻来。”


    两人说完了这么一句,皆是静了一静。


    下一刻,闻端轻抬起手,指尖很轻地抚过谢桐被寒风冻得发白的唇瓣,未曾再开口说话,就低头吻住了那微凉的唇。


    这一记亲吻激烈中又带着温柔的怜惜,谢桐反手也拥住他,半阖上眼,在极致的纠缠中微微发着颤,唇齿都在热切相依间酸麻发软,几乎要承受不住那力道。


    好不容易分离开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是谁主动,又再紧贴在一处。


    天旋地转间,两人相拥着摔进旁边林子的枯草丛里。


    谢桐的手牢牢攀着闻端肩膀,急促地呼吸着,顾不得唇上被亲得红肿,伸出一只手,匆忙去扯那大氅的系带,两三下后,系带断裂,温暖的狐毛氅皮铺在枯草上,谢桐坐在上面,又低头要去解自己的腰带。


    闻端仍有几分理智,抬手按住谢桐的动作,哑声问:“圣上要做什么?”


    谢桐勾着他的脖颈,眼尾都是湿红的:“朕想要你。”


    闻端伸手给谢桐理了理鬓发,低低问:“先回宫,好不好?”


    谢桐摇头,咬了下唇,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忍耐:“不好。”


    闻端失笑,温言安抚道:“此地破败不堪,等回了宫,再……”


    “不行,”谢桐语气固执:“朕现在就要。你——你不想吗?”


    两人在枯草地上滚了那么许久,闻端的身体有什么变化,谢桐早就发觉了。


    “圣上,”闻端亲了亲他的额心,道:“臣不想在此地。”


    “圣上金尊玉贵,不应在此荒草野岭中久留。”闻端的嗓音很温柔,漆黑墨眸中映着谢桐的身影:“臣先送圣上回宫,可否?”


    谢桐安静了一会儿,总算被安抚顺毛,在闻端要起身时,忽然又拉住了他的手。


    闻端垂下眼,就见谢桐仰起脸,久久地望着他,轻声将等了两个多月的那句话说出口:


    “老师,生辰快乐。”


    第63章 欢喜


    谢桐从马腹旁的筒袋中取出那从宫中带来的方匣, 递给闻端。


    又清了清嗓子,道:“生辰礼物。”


    闻端的神色有几分意外:“圣上还给臣准备了礼物?”


    “那是自然,”谢桐耳根微热, 慢吞吞说:“以后每一年,朕都会给你准备礼物。”


    闻端看着他,墨眸中含着浅浅的笑意,道:“臣谢过圣上。”


    道完谢,闻端伸出手,将长匣打开,瞧见里面放着的几卷轴画时,动作微一停顿, 抬眼问:“圣上是给臣绘了几幅画像?”


    谢桐不答,故而卖了个关子:“你打开看看便知。”


    闻端于是取出其中一卷, 展开画轴。


    谢桐留心观察着他面上表情, 见闻端原本一派从容镇定,在看见画中内容时, 墨眸却定住了似的, 竟是极其少见的怔忪失神。


    谢桐悄悄看了看,发现那是文夫人的画像。


    他担心闻端不喜这幅旧画,于是又伸手取出另外两幅, 一一打开, 轻声说:


    “朕不知你喜欢什么, 正好前些日子, 暗卫搜寻回来一批旧物,朕命人修复了这两幅画像, 又寻了擅画的师傅,将许大人和文夫人绘在另一幅画中……”


    “朕想你十岁就离开北境, 距今已有十六七年……或许对他们的印象也已模糊,于是擅作主张,送了这几幅轴画与你。”


    谢桐垂下睫,语气里有几分不安:“若你实在不喜,朕——”


    闻端突然有了动作,他将三幅画看过,又轻缓地将画收好,放回匣子中,再将匣子放入马匹驮着的袋子里。


    谢桐被他的举止打断了话语,有些举棋不定,没等继续开口,就见闻端转过身来,抬手牢牢将谢桐拥入怀中。


    闻端用了很大的力气,抱得非常紧,谢桐甚至能听见他急促剧烈的心跳声,沿着两人的胸口相贴处传来,一下又一下,连带着谢桐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多谢圣上。”闻端的嗓音沙哑:“臣……很喜欢,这个礼物。”


    谢桐被他拥得如此之紧,甚至无法偏过脸去看闻端脸上的神情,正想出声,却愣了一下。


    ——闻端珍而重之地亲了亲他的耳尖,而后就着这个拥抱的姿势,低头靠在谢桐肩上片刻。


    在那一瞬,谢桐清晰地感到,颈侧传来一点温暖的湿意。


    他怔了一下,没等反应过来,闻端就松开手,离开些许,谢桐再看见他时,却见那俊美面容一如往昔,眉如利剑斜飞入鬓,墨眸间没有半分异样。


    ……仿佛刚刚那点落泪般的湿意,是谢桐的幻觉似的。


    “臣很喜欢。”闻端凝视着面前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谢桐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喜欢就好……既然喜欢,那收到礼物就高兴些。”


    闻端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语气温和:“臣很高兴,谢谢圣上。”


    说完这句话,他忽而又靠近过来,在谢桐清亮的目光注视中,蜻蜓点水般吻了吻那薄红的唇。


    浅尝辄止,温柔得如同一片羽毛掠过,不含一丝情.欲,仿佛只是忍不住这样做了。


    “圣上可还生臣的气?”


    闻端没有深入这个吻,而是直起身来,突然问了一句。


    谢桐想了想,闻端所说的,应是指两月之前的那件事。


    当时谢桐在气头上,曾言不会轻易原谅他,如今分离两月之久,那点怨忿之心,早在日复一日的绵长思念中消磨殆尽,剩下的唯有急切相见的渴求,哪还有半点恼怒的情绪?


    不过这话谢桐不愿直接告诉闻端,而是哼哼两声,道:“你说呢?”


    闻端的指腹很轻地抚过怀中人的脸颊,低声开口:“圣上若还气恼,臣现今真不知如何才能求得圣上原谅。”


    “只恨不能剖出一腔真心,来解圣上的三两分不悦之情。”


    他缓慢道。


    谢桐瞪了闻端一眼,蹙眉说:“朕才不需要你剖心剖肺,这话听上去血淋淋的,以后不要讲了。”


    闻端似是觉得有趣,唇边的笑意更甚。


    两人又依偎着诉了会思念之情,方想起回宫一事来,于是同乘一马,慢悠悠地回到京中时,已是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了。


    “你的生辰就这样过了,”谢桐在马上抓住闻端的手,闷闷不乐道:“还没吃长寿面呢。”


    闻端坐在他身后,一手揽住谢桐腰身,闻言说:“今年有圣上相伴,又收到了生辰礼,臣已知足了。”


    谢桐却摇了摇头,余光瞥见不远处推着桌椅出来开张的小面摊老板,突然一勒缰绳,道:“要不就在这吃吧?”


    面摊老板刚刚将挡雪用的棚顶撑起,就见摊前来了两个人,牵着两匹马儿,身上还沾着些许细雪,似乎是才从城外远赴而来。


    老板打眼一瞧,只觉得这二人容貌出挑,气度不凡,还以为是京中哪个府中的贵公子去郊外冬狩回来。


    “两位客官,”面摊老板小心问:“要来一碗面吗?”


    谢桐将马儿栓在棚下,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桌椅,挑了一张坐下,开口道:“来两碗长寿面。”


    老板应了一声,掀帘进屋煮面去了。


    两人坐在街边的摊位上,闻端取了桌筒上的筷子,用帕子拭了两下,又将茶壶中的热茶倒出来一点,洗了洗那木筷。


    谢桐则一手支着脸,望着街上零星走过的路人。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即使是繁华的京城,街上人马也不算多,大多是为了早起谋生,穿着厚实的棉衣,在雪地里深一步浅一步地行走。


    谢桐的目光扫了一圈附近的街路,没见到夜宿在外的乞儿,略放下一点心。


    马上就要过年,家家户户都贴上了大红的对联,有家境殷实的,还在府门处挂了花灯,换了新的门匾。


    谢桐看着静谧的长街,忽而很轻地出声问:“太傅,你说……朕有做得更好吗?”


    闻端抬起眸,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街边,语气缓缓道:“圣上不仅做得很好,将来还会一日比一日好。”


    谢桐忍不住弯起眉眼。


    这时屋帘一掀,面摊的老板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出来,望见坐在桌边的两人时,脚步微微一顿,但随即快步走过来,将面碗放下,道:


    “两位客官,桌上有料油,请自便。”


    等返回屋中后,她放下木托盘,立刻去揪煮面男人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外边来的是什么人,你怎么没和我说一声?”


    面摊老板无故被揪了耳朵,茫然道:“就是两个来吃面的贵公子啊,什么什么人?”


    老板娘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开口:“叫你平时天天闷在家里煮面,先前圣上从东泉治水后回京,朝廷的闻太傅率军去西南的那两次,你都没出去看过么?”


    面摊老板摇头,有点委屈:“那我就是只喜欢煮面啊……”


    “等等,”他稍微反应过来,睁大了眼:“你是说——”


    老板娘往垂落的屋帘瞥了一眼,低声道:“如果我没看错,那是圣上和闻大人。”


    面摊老板被吓了一跳,险些漏勺都拿不稳,神情紧张:


    “那、那怎么办?圣上怎么会这个时辰来路边吃面?我们是不是该……去外面跪着?”


    老板娘摇摇头:“他们既然没有表明身份,想必是不愿多事,不过这两碗面的钱是万万不能收了。等会你在屋里头待着,我出去送他们。”


    摊位的棚顶下,谢桐与闻端慢悠悠地用完了面前的两碗长寿汤面。


    面条是现擀的,细长弹口,煮得绵软适中,筷子一夹就能捞起片整整齐齐的细面条,加上以清透的鸡汤为底,佐以嫩滑鸡丝、一个漂亮的荷包蛋,再撒上些许葱花,几片青菜,味道清淡中不失香甜,极其不错。


    不知是否饿了太久,谢桐吃着,甚至都觉得宫中御厨相较之,也不过如此。


    谢桐吃完了面,又用勺子去搅底下的汤,这时无意间一抬头,却发现闻端一手拿着筷子,墨眸却在注视着他。


    那目光落在谢桐脸上,带着几分或许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瞧得谢桐面上发热,忍不住别开脸,开口:“太傅,再不吃面就凉了。”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应了声,微敛视线,这才垂目将面吃完。


    老板娘从屋中掀帘而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道:“两位客官,这面不用付钱了。”


    谢桐有些意外:“怎么了?”


    “你们是从北境回来的吧,”


    老板娘笑着,拿眼看看闻端,说:“这寒冬腊月的,深夜从外而归的,肯定是北境来的人,何况这位公子的马也有不少伤。”


    谢桐讶异于她的敏锐。


    闻端回来的途中,已经换过衣袍,现今身上已然没有半点战场厮杀的痕迹,但没想到老板娘会留意那两匹马。


    “北境回来的都是赶退匈奴的功臣,”老板娘笑道:“这两碗面,我们就不收钱了,也算是为在北边杀敌的弟兄们尽一份心意。”


    她既这样说,谢桐也就没有再争。


    只是当目送两人离开后,老板娘收拾桌椅,却仍在面碗底下发现了一个指尖大小的金豆。


    *


    回到宫中,还没到寝殿门口,谢桐就听见一声颤巍巍的呼喊:


    “圣上,您可总算回来了!”


    谢桐转头一看,就见眼下挂着两个大乌青的罗太监匆匆走近来,满脸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惊喜:“圣上,您……没事儿吧?”


    “朕能有什么事?”谢桐将马匹的缰绳递给宫人,瞥了他一眼,说:“朕觉得你更像是有事的模样,怎么不休息?”


    罗太监看看谢桐,又看看旁边的闻端,心里头一块石头终于放下,叹道:


    “圣上,您这连着两日早朝不去,朝中不少大人来问是出了何事,奴才又担心圣上在外面受了寒着了凉,担心受怕的,哪敢合眼啊!”


    谢桐说:“那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早朝没去就没去吧,正巧也快过年了,传朕的旨意下去,这几日休朝,若有要事,等下午酉时后再入宫来请见。”


    他一面说,一面往寝殿内走,罗太监忙吩咐宫人抬了热水进去,一切布置妥当后,谢桐屏退要来伺候的宫人,站在浴桶边,朝不远处的闻端眨眨眼,勾了勾手。


    也不知是罗太监特意交代过,还是宫人们学聪明了,这次没搬两个小木桶进来,而是换了个宽而长的大木桶,一眼看过去,像只小船似的。


    谢桐就倚在这只“船”里,一手紧紧扣着桶沿,情到浓处时,手上失了力气滑落进水里,溅起一团水花,将墨发也打湿了。


    最后闻端见他无处可攀,几次险些跌进水里,于是又将人抱进怀中,扶着谢桐的腰,轻轻啄吻那红润的唇。


    “你……”间隙时,谢桐伸出手,又勾住闻端湿漉漉的领口,有些不明白:“怎么还穿着这里衣?”


    见闻端不答,谢桐如有所感,略微扯开那衣襟,不出所料地在闻端右肩处发现一处刚刚结痂的刀疤。


    谢桐拥着他,怔了一会儿,想起某些事来:“这就是你先前漏了给朕寄一封信的缘故?”


    后面倒是补了一封,却是字迹潦草,他当时还以为是军中事务繁忙,原来竟是因为肩上受了伤,提笔艰难?


    这受伤的消息,竟无一丝透露到谢桐案前。


    闻端发现实在是瞒不过,只得道:“……战场御敌,受些轻伤是寻常事,怕圣上忧心,于是瞒而不报,如今已无大碍了。”


    谢桐的眼圈又要红了:“今日瞒报肩伤,明日又想瞒报什么?你这欺君之罪,一日比一日犯得多了!”


    闻端见人要恼,索性径直去堵谢桐的嘴。


    安抚的话说了一大通,又兼身体力行地仔细伺候,才令得谢桐抛却这件旧事,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来。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谢桐终于力竭。


    懒洋洋地任由闻端将他拦腰抱出来,又擦净身上发上的水珠,换了干净的寝衣,这才传宫人进来伺候。


    热水澡一洗,四肢百骸在寒风中受的僵冷都被驱除,倦意也难以抵挡地涌上来。


    谢桐窝进榻中时,几乎连眼皮都要睁不开了。


    他枕在金丝枕上,突然又感到发梢被闻端轻轻握在手中,用软帕一点一点去拭上面未干的湿意。


    “别以为这样朕就不气了,太傅……”谢桐迷迷糊糊道:“还不如早点睡觉,好困了。”


    闻端温和的嗓音响在旁边:“臣给圣上擦干净头发就睡,否则易寒湿凝滞,明日起来要头疼。”


    谢桐还想说什么,却抵挡不住困意,含糊了两声,就睡过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察觉到闻端上了榻,伸手给他掖好被子,又俯身过来,停顿片刻,才在谢桐眉心落下一吻。


    思绪混沌时,谢桐隐约听见闻端唤了一声他的小名。


    那字眼熟悉又陌生,似是许多年未曾从闻端口中听见过了,以至于谢桐从梦中稍稍清醒过来,睁开眼,望着闻端的面容,轻轻“唔”了一声。


    闻端伸手抚了下他的脸,低声道:“能有与圣上相伴的这一日……臣真欢喜。”


    谢桐翻了个身,在温暖的被褥间,嗅着闻端身上萦绕着的浅淡松柏气息,心脏如同被微烫的蜂蜜溢满了,连流动的血液也像是品尝到了那份甘甜,每一寸角落都充盈满足之情。


    这些日子的紧张不安、日夜担忧,终在这一刻消弭无影。


    他用手指勾了勾闻端的指尖,在意识朦胧间回应:“我也很欢喜。”


    “……往后的每一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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