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程赫元接圣旨的时候也颇为意外,直接从无秩品升到御史中丞,这个升官的跨度比崔玄和谢以观都要大。
“阿兄,你怕是要成为众矢之的。”程锦元皱着眉头说,御史中丞是权力很大,但是以程赫元的性格必然也会得罪很多人。
程锦元刚说完,第二道圣旨就来了,宣他们两个进宫。
程锦元指了指自己,有些意外,他也有份吗?
宫人点头,对他们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苏彧是在御书房召见他们的。
程赫元之前参加殿试和烧尾宴,去过含元殿和麟德殿,以为皇宫处处都如含元殿和麟德殿般繁华,而程锦元则是第一次进皇宫,两兄弟看到御书房那根破柱子都沉默了一下,再看御书房内的摆设,除了那个大沙盘以及悬挂在墙上的地图叫人震撼了一下之外,其余的地方着实朴实无华到让人震惊,甚至还不如一个世家子弟的书房华丽。
他们又看了看苏彧那张脸,愈发觉得御书房的寒碜与她那张贵气至极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约是他们脸上的震惊太过于明显,苏彧才淡淡看了一眼那根坏掉的柱子,主要是其他官员进进出出那么多次,早已见怪不怪了,要么等谢以观回来,拿点颜料让他在柱子上画点什么,掩饰一下?
苏彧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问他们:“知道朕为什么宣你们进宫吗?”
两兄弟谨慎地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那知道朕为什么要直接封你为御史中丞吗?”苏彧问程赫元。
程赫元硬着头皮回答:“臣从翰林院出去以后,这两年多皆在姚阁老那种地,与官场上其他人并无来往,加上臣是寒门出身,与世家毫无瓜葛,所以臣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
苏彧笑了笑,转向程锦元:“博翰,你说话实诚,你来回答朕的问题。”
程锦元只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诚实地说:“我兄长性子傲没背景,进可以监督百官,退可以推出去顶罪。”
苏彧哈哈大笑起来,却是摆摆手,“朕好不容易等来一个程晋文,还能买一赠一带一个能干的程博翰,朕可舍不得就这样把程晋文推出去顶罪,不过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容易得罪人是真的。”
她笑盈盈地看向程赫元,“朕是觉得你这几年在姚阁老吃苦耐劳,可以坚持下去,但你要是觉得自己怕死做不了,朕趁早换人。”
程赫元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陛下,臣不怕死,臣本就体弱多病,天生活不长,若是在有生之年能干出一番事业,也不枉来人间这一遭。”
程锦元却是问:“陛下的买一赠一是什么意思?”
苏彧看向程锦元,而他下意识地便是去摸自己脸上的疤痕,有这一道疤在,他注定做不了官。
“你没有参加过科考,所以朕不能光明正大地任命你,你得拿出实绩来,所以你愿意跟在你哥身边,协助他吗?”苏彧没有提他外貌的事,而是十分寻常地就事论事,就好像他脸上的疤痕不存在一般。
程锦元哽了一下,当即跪在地上,“草民自是愿意。”
苏彧把他扶起来,又笑着对他们说:“既然你们都没有异议,那么朕就给你们第一个任务了。”
程赫元和程锦元神色一凛,眼中带着几分兴奋,就听到苏彧说:“你们第一个任务便是调查御史大夫。”
程赫元、程锦元呆滞了许久,才反应了过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弹劾直属上司,这么刺激的吗?
苏彧挥挥手:“就是让你们调查,若是能抓到他的把柄就弹劾,要是没有自然是要和你的上官好好相处。”
程赫元、程锦元:“……”还没有开始干活,但是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御史中丞怕是比他们想象中的难度还要大一些。
不过程赫元眼中的兴奋并没有散去,当初为了引起苏彧的注意,他能花光所有的钱去买棺材,那口棺材至今还被他当床榻睡着,把直属上司拉下马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横竖能让他听命的只有皇帝一人!
程氏兄弟走后,苏彧又宣了崔玄过来。
苏彧没急着和崔玄谈事情,倒是想起御花园里有个湖,湖中有座湖心亭,很早之前,谢以观还为她撑过船。
于是,她问崔玄:“行简可会撑船?”
见崔玄一脸疑惑,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今天天气好,朕想和行简一起上那个湖心岛看风景,要是行简不会撑船就算了。”
崔玄面露古怪,随即耳朵有些泛红,重重咳了一声,才说:“臣会撑船。”
他再看向苏彧脸上的坦荡,在心底暗骂谢以观,这个谢知微必然没有告诉陛下,先帝苏琰常在湖心亭与各色女子嬉戏,尤爱做一些难以启齿之事。
只是如今苏彧想要泛舟湖上,他却是不好坏了苏彧的兴致。
如果说谢以观撑船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那么崔玄撑船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谪仙。
他手持竹竿,在水上划过的那几下行云流水,不像是在撑船,倒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看着着实赏心悦目。
崔玄半天没有听到苏彧的声音,略微低头,便看到苏彧将手伸入了水中,连带着她的袖子也一并进了水里。
“……”他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出声提醒苏彧,“陛下,您的袖子湿掉了。”
“哦。”苏彧坐直了身体,手也离开了水面,崔玄还来不及欣慰,苏彧将袖子一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然后继续将手探入水中。
崔玄:“……”
他的沉默太过于明显,苏彧趴在船沿上,歪过头来看向他,无辜地说:“这水清凉。”
崔玄本想说,这水不干净,但是苏彧的水已经第二次放入水中了,她玩得开心,他看向她多次,到底没舍得叫她眼底的那份惬意消失。
他想着,也就放纵皇帝这一回罢了。
到了湖心亭,崔玄扶着苏彧上去,而她手上的水顺势就沾到他的衣袍上了。
苏彧不算很有诚意地道了一声:“朕不是故意的。”
崔玄低头看了衣摆上的水渍,想着陛下都说不是故意的了,一点水渍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从袖中拿出锦帕,细细地将苏彧的手擦干,当锦帕落在她手臂上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反倒是苏彧直接从他手中接过锦帕,接着他的动作为自己擦干手臂。
崔玄垂眸,看着她擦手臂的动作,苏彧在他面前一向不讲仪态,动作也是光明磊落,半点不扭捏,既不像身体有疾之人,也不像是女扮男装之人,大约是他居心不良,才会看什么疑神疑鬼。
他慢慢抬起眼,就对上苏彧的明眸,他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气,只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将目光落在了苏彧身后的湖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到了苏彧的一声笑。
苏彧坐下来,任由风吹得她的长马尾四处飞扬。
崔玄从宽袖中拿出一个锦盒,又从锦盒之中取出一支玉簪来,“臣为陛下重新梳理头发。”
苏彧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簪,极为真诚地问:“你的袖子里究竟藏了多少东西?”
崔玄矜持地说:“左不过是一点常用之物。”
苏彧:“……”这么大一个锦盒怎么就变成常用之物了?
崔玄待到将她的头发重新梳理过后,才问:“陛下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臣?”
苏彧倚靠在栏杆上,半是开玩笑地反问:“没有事就不可以让你来陪朕了吗?”
崔玄低着头,风轻云淡地说:“自是可以。”
偏他一双耳朵通红。
苏彧又笑出了声,坦诚地说:“朕要程晋文去搜集御史大夫的罪证,你可以暗中帮帮他。”
崔玄的手指紧了一下,御史大夫是李家人。
苏彧大约也是怕他误会,直截了当地说:“朕并不想对付李家,只是朕想要整改御史台,李家人就不能在御史大夫的位置。朕也不想行简你与李家闹翻,所以这事还得是程晋文出手。”
“那陛下是想扶程晋文做御史大夫的位置?”崔玄问。
苏彧往后靠了靠,把头顶在湖心亭的柱子上,将崔玄束好的头发又蹭乱了,“暂时不会让他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朕是想把御史大夫这个位置空出来,然后重组御史台。”
程家兄弟虽然有一腔热血,不过到底在京城没有根基,想要寻到一些隐晦的证据并不是那么好找的,所以苏彧第一时间想到了崔玄。
当然,她确实不想让李家彻底没了,也不想崔玄与其他世家决裂,如今崔玄与世家之间的关系,正好能够巧妙地平衡她与世家之间的关系。
崔玄盯着她的长发看了半天,难得对苏彧说了狠话:“陛下若想臣出手帮程晋文,就不要再把头发弄乱了。”
苏彧笑得两眼如月弯,主动转过身来,让崔玄为自己梳发,“行简再为朕梳一遍,朕保证这一次不东靠西靠了。”
崔玄重新为苏彧整理好头发,再次撑船回去的时候,苏彧坐得端端正正,一双眼眸朝着他眨巴眨巴,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明知道她这个样子是有求于他,可他却没法拒绝。
不过御史大夫是朝中老人,惯会见风使舵,的确难以担当起监督百官的重责,将他拉下马也是应该的。
崔玄如是想着。
眨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谢以观于前两日从钱塘回来,赶上了中秋佳节团圆之日,特意进宫一趟,将从江南带回来的月饼与梅子酒带给苏彧。
大启的中秋本就有三日假,他回府休整了一下,与谢父谢母以及谢以欣一道过节。
谢母见到圆月潸然泪下,泪眼汪汪地看向谢以欣,谢以欣便知大事不妙,谢母这是又想给她寻婚事了,她连忙说:“阿兄尚未成亲,家中没有新妇陪着阿娘,女儿是担心阿娘无人陪伴,阿娘不如再留女儿几年。”
谢以欣这话提醒谢父谢母了,他们将指责的目光落在谢以观的身上。
谢以观:“……”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明月,连忙说:“我还有急事要寻陛下。”
谢父冷笑:“这个时辰去寻陛下?”
“尚未宵禁,还能入宫。”谢以观从容地说。
不等谢父再开口,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谢父大骂“不孝子”。
谢以观怕回去之后,谢父谢母又要提他的婚事,索性便厚着脸皮在宫中躲了两天。
他本做好他住进皇宫,崔玄也会来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这一回,崔玄十分沉得住气,居然两天没来寻皇帝。
倒是程赫元进了一次宫,与皇帝聊了许久。
而后八月十八朝会时,御史中丞程赫元便弹劾御史大夫监守自盗,收受官员贿赂。
御史大夫是李家家主李见行的堂弟,他自是要出声维护,然而程赫元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传了证人当堂对簿。
苏彧当即下令押住御史大夫,又派兵前去御史大夫府上,果然搜出了证人所说的赃物。
李见行也无法再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御史大夫被押进大理寺的牢里,他回去越想越不对劲,程赫元一个刚上任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会查得如此仔细?
除非是有人在暗中帮程赫元。
李见行一下子就想到,这几日谢以观特意从钱塘赶回来,还进宫小住了两日,绝对是有猫腻!
他恨得咬牙切齿,然而御史大夫刚出了事,他同为李家人,自然不能马上就在朝堂上与谢以观针锋相对,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第二日朝会,李见行称病不上朝,悄悄守在宫门外,等到谢家马夫去解手,立刻上前卸了谢家马车的一个车轱辘。
谢以观下朝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家马夫愁眉苦脸,他再看向那缺了一个车轱辘的马车,有些疑惑,他这段日子都不在京城,没有得罪任何人。
崔玄也正好从宫中出来,对于谢以观那缺了车轮的马车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从谢以观身旁走过去。
谢以观对着崔玄的背影眯了眯眼,崔玄应该干不出偷人车轱辘的事来……
第162章
崔玄上了马车,他的马夫悄声对他说:“郎主,谢尚书家的那个车轱辘是李家宗主偷的。”
他一直就在马车上候着,大约都是世家的关系,李见行做事的时候也没有避着他。
崔玄淡然回答:“莫要多管闲事。”
马夫挠了挠头,是错觉吗?总觉得他家郎主好像早就知道是谁干的。
崔玄本来是打算就这样放任李见行对付谢以观,横竖也没让谢以观怎么样,谁知道谢以观转头就去皇帝那里卖惨,让一向抠门的皇帝赏了一个新车轮给他。
尽管只是一个车轮,但也是皇帝的赏赐之物。
崔玄便有些坐不住,直接去了李府,冷着脸警告李见行:“李大夫身为御史大夫却明知故犯,你也是知道圣人的,圣人如今只是要定李大夫一个人的罪,但若是李家主参与过多……”
李见行没敢有大动作,就是吃不准皇帝究竟是只定御史大夫一个人的罪,还是要借机向整个李家发难,听到崔玄的警告,他反倒安了心。
他与御史大夫有兄弟情是不假,但是也不愿意为了御史大夫搭上整个李家。
李见行还是多问了一句:“那我那堂弟,圣人是打算……”
崔玄淡淡地说:“自是按大启律法来。”
李见行松了一大口气,按照大启律法,御史大夫所贪墨的数额还构不成死罪,也就是流放岭南,到底还是留着一条性命。
他想了想苏彧之前的行事风格,他也不去找大理寺卿求情,而是进了宫,向苏彧直接求情,并且表示李家愿意捐出良田千亩,为御史大夫赎罪。
不得不说,李见行还是有一些眼力见的。
苏彧欣然接受了他捐的千亩良田,大笔一挥,御史大夫从原本地流放岭南改成了流放原州。
她说:“且让这些做过京官的人都去边境看看,看一下那里的将士与百姓是如何生活的。”
李见行:“……”不过比起岭南的瘴气,还是原州的干燥更适合京城人吧,应该。
他只能安慰李家人,只要西边的十五州收复,那原州就不是最西的边境了。
李家人还没有欣慰,突然想了回来,不对啊!要是收复十五州,那原州不就变成战场了,岂不是更危险了?!
除了李家人之外,其他官员也担心,皇帝会借这个机会清理他们这些从苏琰手底下过来的旧臣,好在皇帝处置了御史大夫之后,好像并没有其他什么动作。
王家家主王睿还是有些担心,担心皇帝是在温水煮青蛙,不过他觉得崔玄已经站队苏彧,并不是一个好的商讨对象,李家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也算不上一个好的商讨对象。
思来想去,他亲自去了一趟上官府,找上官绎说这件事。
上官绎自从王墨的事被皇帝敲打过后,在和王家人说话上格外谨慎。
听说老丈人亲自来寻他,他更是警铃大作,再听老丈人说明来意,他暗自吐了一口气,宽慰王睿:“岳丈不必担忧。”
被喊“岳丈”,王睿还有些不习惯,但想到是他来找上官绎,而且上官绎的女儿现在就在王家养着,王墨在官场也靠上官绎带了一把,便也默认下这声“岳丈”。
上官绎见王睿没有生气,就继续喊了他一声:“岳丈,可以仔细想想,圣人登基以来,处置掉的是哪些人?”
是所有不听皇帝话的人,想要造反的卢家与河北三镇,推脱没钱拒绝给皇帝捐钱的安州刺史。
王睿沉默了一下,苏彧的父兄皆是昏庸之辈,苏琰虽有暴君之名,实则对外软弱无力,对内让利世家,以至于当初的五大世家在京城是何等的风光,尤其是崔卢二家,更是连皇帝的命令都可以视若无睹,所以当苏彧这个新帝上台之后,把权力快速收回,让他们都有些不习惯。
上官绎提醒他:“岳丈不妨想一想从前的五大世家,再想一想现在的崔家,岳丈是想要王家的荣耀继续,还是想要王家成为第二个……”
他没说出口,却是用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卢”字。
他又接着说:“恕小婿多嘴一句,大启长长久久才是世家长长久久之道,这一点崔阁老就比什么人都看得清楚。”
王睿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逐渐消失的“卢”字,再慢悠悠地在原地写上“崔”字。
五大世家里,崔家是最先与皇帝站在一起的,结果崔家依旧风光,崔玄也成了大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而卢家则是走了一条截然与崔家相反的道路,下场就是全家在太原府挖石炭。
现在的王家实力还不如造反前的卢家,最起码,王家现在没有能调动的禁军,更不要说,现在的皇帝在整顿京城十六卫之后又将各藩镇的任命权回收,实力远大于卢家造反时。
也就是说,王家要是单打独斗,显然不是皇帝的对手,但若是联合各世家……
王睿抿了一下嘴,王家既不像崔家和卢家对禁军有所渗透,也不像韦家和裴家历代为武将,即便联络其他世家,也只能靠着别人手中的兵权,这个造反的风险可比卢家还大,实在不划算。
就像上官绎所说,要是不造反,那么世家的繁荣与大启的繁荣紧密相连,大启长长久久,世家才能长长久久。
王睿重重拍了案几,咬牙切齿地说:“可恶,为什么崔家能出一个崔行简!”
他看向上官绎,叹息地摇了摇头,上官绎虽也是寒门出身,却还不如谢以观,谢以观都当礼部尚书了,上官绎还只是户部侍郎。
上官绎:“……”这么看他干什么,他虽然比不上谢以观,但也自认为是皇帝的心腹之一啊!
王睿再想到王墨,叹息声更大了,王墨在年轻一辈里算是不错了,奈何崔玄太过耀眼,再加上王墨现在左一个圣人右一个大启,全然将皇帝和大启放在家族之上。
王睿疲惫地站起身,不过和上官绎一席话,他倒是想开了不少,他主动拍了拍上官绎的肩膀,“有空带着若娘回家中小住。”
他有些庆幸,当初他准备将王若嫁到卢家,得亏王若一定要嫁给上官绎。
他也算看明白了,哪有永远的结盟,唯有将自家搞好才是真的好,日后下辈中的女郎长大,与这些文官联姻反倒是更好的选择。
接下来的朝堂上,苏彧也明显感受到她处置了一个御史大夫,反倒让李家和王家都老实了不少。
大家都等着她让谁来做新的御史大夫,可她偏偏将这个位置给空出来了,倒是封了好几个监察御史。
今年的吏部考核又选出了二十九个藩镇观察使的候选人,谢以观在中秋之前赶回来,就是为了给这二十九个人上课。
谢以观回来之后,苏彧还让他做了另一件事,那就是在国子监增设名额,只招收节度使与地方武将官员子女,除了学经论典之外,还有专门的武将来教授武艺。
“子女吗?”谢以观重问了一声。
苏彧笑着点点头:“正好仲云还在外面,让他将这事给几个节度使带过去。”
也不要多,把一两个没那么听话的节度使子女带回京,那么剩下的便好办了。
她又叫来了崔玄,询问他:“今年年末,那二十个观察使也该回来参加吏部的考核吧?”
崔玄回答是。
苏彧说:“定一个统一的入京时间给他们,再由知微给他们上三日的课。”
他们在藩镇,难免有意志不坚定者被节度使带偏,所以还得上课,并且集体考核,看看他们这一年的变化,不适合者也需要及时调整。
崔玄没有意见,他随意瞄了一眼苏彧的书案,皇帝又在画新的图样,似乎打算做新的武器。
苏彧又拍了一下手,“将不已召回来,让他先去黠戛斯进一批陨铁回来。”
当初那批从柳无时那里打劫回来的陨铁已经用光了,她打算再打造两门大炮,还打算再做一把步枪,这些都需要铁矿,当然大启也产铁,她将大启产的铁和黠戛斯的陨铁比较了一下,质量还是比不上,既然需要花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制造震慑敌人的热武器,她必然要用最好的。
如今她有钱有权,已经不需要靠打劫别人,偷偷摸摸搞了,她现在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材料买回来,关上门来搞。
苏彧昂首挺胸,一副十分阔绰的模样。
而在买陨铁这件事上,她也确实十分阔绰,柳无时一回来,她便领他进自己的私库,除了给他钱之外,还让他挑两件黠戛斯国王会喜欢的礼物,“朕想与黠戛斯友好相交,最好能直接贸易来往,他们长期给大启供应陨铁,大启可以卖丝绸给他们,这件事就托付给不已去交谈了。”
柳无时静静听着她说着,等苏彧望向他时,他的眼中满是揉碎的星光——
与崔玄努力装出平淡不同,柳无时在好感度达到99之后,眼中的爱意就毫不遮掩,就像那时候以为她是女郎的眼神一样,热忱而温柔。
苏彧:“……”
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太过赤/裸,柳无时红着脸低下头,“陛下所托,臣必竭力完成。陛下自己呢,可有什么想要的?”
他轻咳一声:“陛下莫误会,臣回来时应该快要除夕了,臣给陛下带一件新年礼物。”
他再重重补充一句:“臣自掏腰包。”
苏彧本想说自己也没有这么抠门,可是柳无时的眼中写满了期待,仿佛她随便拒绝他,他就要碎了一般。
她笑着说:“不已想带什么就带什么,不管送朕什么都是不已的一番心意。”
柳无时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更亮了,就连从宫里出来,遇上崔玄和谢以观,态度都格外友好,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崔玄、谢以观:“……”可不是如沐春风,皇帝居然主动给他钱。
柳无时笑着说:“崔阁老、谢尚书,二位这个时辰进宫,怕是要在日落之后才能回去。”
崔玄瞥了他一眼,说:“我今夜怕是不回去了。”
柳无时:“?”是错觉吗?崔玄还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然而却在他的语气里硬是听出了几分炫耀。
柳无时转而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笑得温和,还十分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柳大夫有所不知,陛下在宫中为我……与崔阁老留了客房,若是晚了便会留我们在宫中过夜。”
柳无时:“……”
他宁愿谢以观不要解释的。
郭来东在宫门等了半天,就等到柳无时失魂落魄地走出来,他顿了一下,柳无时不是明确自己心意了吗?怎么这会儿又魂不守舍了,莫非是被皇帝给拒绝了?
他思索了一下,正想着要如何安慰柳无时,却听到柳无时问他:“你说,圣人他究竟对我有意无意?他定然是对我有意的,否则也不会将这般重要的事托付给我,可是他又为何留他们在宫中过夜……”
郭来东耐着性子听柳无时絮叨了半天,才问:“郎君又接了什么重要之事?”
柳无时说:“陛下让我去一趟黠戛斯。”
郭来东:“……”
从京城到黠戛斯再回来,那得年关才回来。
他收回之前想着要安慰柳无时的话,无情地说:“郎君也时常托属下重要之事,这与有意无意无关,只与好使不好使有关。”
柳无时:“……”郭来东是懂得打击人的。
“我知你这一年跟着我东奔西跑,比从前跑商队走的路还多,从黠戛斯回来,你便留在京中休息吧,至于年底的红包……”柳无时顿住,瞅了郭来东一眼。
郭来东当即改口:“圣人身边那么多人,唯独选中郎君去黠戛斯,除了好使之外,必然还有其他用意。”
柳无时这才笑着说:“今年你辛苦了,年底少不了你的好处。”
黠戛斯路途遥远,柳无时要赶在入冬之前过去,所以他没在京城逗留,隔日又进宫与苏彧告别了一番便出发了。
倒是尉迟乙完成了苏彧给的任务,带着田伯耘、赵渠生要回京,他事先还给苏彧送了封信,表明自己应当五日之后便能返京。
然而就在他返京之前,苏彧收到了从原州送来的八百里急报。
由于逻娑从去年开始到今年秋一直在内战,所以导致了逻娑境内的收成不好,不管是逻娑王还是奴氏家主都十分缺粮草,于是他们统一将目光瞄准了大启。
元氏姐弟说,奴氏家主已经与逻娑王协议停战,并准备在冬日来临之前,突袭原州。
第163章
以前逻娑一直有秋季来大启“打秋风”的习惯。
前些年有尉迟乙守在西境,逻娑收敛了不少。
只是今年,逻娑王和奴氏打了太长时间,年轻的平民与奴隶都被送上了战场,没有人种地。
不单单如此,被留在土地上的平民与奴隶承受不了压在身上的层层盘剥,在逻娑王掌控的南方与奴氏占领的王都都爆发了大小不同的起义。
对于本来就收成不好的逻娑无疑是雪上加霜。
所以不管是逻娑王还是奴氏家主,如今都是差不多的焦头烂额,只能协议停战,贪婪的目光一致投向就在他们隔壁的大启身上。
大启在他们的眼里就是一座堆满粮食的粮仓。
八百里加急的密信,苏彧是在宵禁之前收到的,她连夜将姚非名、崔玄和谢以观召进了宫里。
将信摆在三人的面前,而她就这样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人之中,姚非名年岁最大,却是第一个跳出来的,“陛下,虽然等不到明年夏季收小麦的时候,但是如今的国库也能支撑我们收复西境十五州了,不仅能收复十五州,还够打到逻娑王都的。实在不行,我勒紧裤腰带,明年后年的俸禄都不要了,全当做是捐于这次打逻娑。”
比起年轻一辈,十年前的姚非名已经在官场。
国破山河,血流千里,而他身为朝廷命官却什么也不能做,在皇帝面前说两句还被关进了大牢里。
那时候,他在大牢里就想着,他和皇帝废什么话,他一个四肢健全的大启男儿,就应该单骑去边境,便是战死也好过被关在大牢里的窝囊。
十年过去了。
姚非名没有忘记那时候的愤怒,甚至更加激动,因为他如今兼着户部尚书,更知道现在的国库是能让他们打逻娑的!
苏彧斜了他一眼,笑着问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崔阁老和谢尚书觉得呢?”
崔玄回答得很简单:“那便开战。”
他们不怕逻娑。
谢以观想得就比较多了:“如今已过中秋,很快就要入冬了,不利于我们长期作战,最多只能保住原州,若是想要攻下逻娑王都,还得等到明年开春。”
苏彧:“……朕对逻娑王都没有意思。”
谢以观看向苏彧,用眼神询问她,陛下不是要成为天下霸主吗?
苏彧摇头:“朕只想拿回本该属于大启的,让大启百姓能够安稳度日,吃饱肚子。”
谢以观低头轻笑:“臣明白了,臣愿请缨做监军,同大军一起前往原州。”
苏彧同意了,“现在在潼关守着的都是尉迟将军的旧部,对西境情况了解,将他们调过去跟随尉迟将军一起去西境,不过他们也不能再叫尉迟军了,得改名。”
三个人一起看向苏彧。
苏彧说:“就叫征西军,封尉迟将军为征西大将军,封谢尚书为征西监军使。”
崔玄和谢以观都已经熟悉苏彧的风格,觉得苏彧封得很正常。
倒是姚非名委婉地提醒苏彧:“陛下,我们都憋屈那么多年了,而今重振旗鼓,大军怎么也得起个威武一点的名字吧?征西军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苏彧点头,从善如流地改了名字:“那就叫做威武征西军。”
姚非名:“……”皇帝要不要这么敷衍?
谢以观拉了一下姚非名的袖子,皇帝就这水平,姚非名何必为难人?
崔玄夸赞:“如此甚好。”
姚非名回头瞪了一眼拉他袖子的谢以观,又震惊地转过头看向崔玄,这两人一个是大启最年轻的状元,一个是大启最年轻的宰相,皇帝起的这暴发户一样的名字,他们也能跟着附和?崔玄不是出了名的不留情面吗?他是怎么能昧着良心夸出来的!
苏彧想了想,对谢以观说:“那二十九人本来就是要去藩镇做观察使的,现在就跟着你一起随征西军去边境,提前见识一下,也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这么实地看一番可远比纸上谈兵要实用许多。”
姚非名提醒了苏彧一声:“陛下,是威武征西军。”
苏彧问:“不能简称为征西军吗?”说五个字怪拗口的。
过了不惑之年的老臣却是吹胡子瞪眼,十分坚持地说:“威武决不能少。”
苏彧:“……”倒是看不出来姚非名还是一个热血中二中年。
她十分配合地说:“谢尚书自拟一道封你为威武征西军监军使的圣旨,再将那二十九人带上,明日一大早就带着圣旨去和威武征西大将军会合,不必特意回京了,直接去原州。”
尉迟乙还没有回到京城,就遇到了来传旨的谢以观,他接过圣旨,回头望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就调转马头,先是前去潼关,调了一部分原本的尉迟军随他前往原州。
许久未见的尉迟军老军师吴海升激动万分,就是没有在尉迟乙身旁看到尉迟佑,他问:“阿佑呢?”
尉迟乙没有丝毫犹豫:“阿佑自是要保护陛下。”
吴海升愣了一下,再看向尉迟乙。
而今的尉迟乙更加沉稳,浑身的气度自是不必说,但是他总觉得尉迟乙看上去有几分不一样了。
吴海升又戒备地看了一眼谢以观。
反倒是尉迟乙和他说:“谢监军使是自己人,军师不必拘谨。”
尉迟乙命人将田伯耘和赵渠生送回京城,他便直接领兵从潼关出发,前往原州——
十年前,逻娑大军杀光了原州守军,一路从原州杀到潼关,而今他自潼关前往原州,欠着的血债终将要还回去!
尉迟乙到原州时,逻娑那边奴氏还正在与逻娑王谈判,他们虽然协定停战,然而互不信任,生怕对方在自己的背后捅一刀,所以到底让谁打前锋各执一词,最后折中一下,两军齐头并进。
逻娑王和奴氏家主不知道的是,他们两个讨论来讨论去,就延误了最佳战机。
尉迟乙到原州之后,先是密信给元氏姐弟,不要再给大启传递消息,适当的时机他会寻人与他们接应,而后又派出斥候打探逻娑军的消息。
他收到斥候的消息,当着众人的面将皇帝送给他的沙盘摆开。
然后热情地朝苏承影招手:“阿影,你快看看陛下送我的这个沙盘是不是和陛下自己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苏承影:“……”他默默抱起他的承影剑,假装自己是个哑巴,不应尉迟乙。
苏承影不应他,尉迟乙就拉住谢以观:“谢监军使来来来,我们一起看,我当初也就和陛下随口提了一下想要个这样的沙盘,没想到陛下当真给我做了一个。”
谢以观笑了笑。
尉迟乙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突然问谢以观:“陛下可有送谢监军使什么东西?说出来,也让我们这些粗人羡慕羡慕。”
谢以观笑了笑:“将军不在京的这段时间,陛下送了我马车……”
他马车上的那个车轱辘确实是苏彧赠送的,四舍五入一下,也就等于送了他马车吧。
尉迟乙嘶了一声:“谢监军使提醒我了,我这骑兵的马匹全是陛下特意从漠北买回来的,外人都说陛下抠门,那是他们不了解陛下,陛下对我、对我们最是大方。”
谢以观:“……”
他想了一下,好像确实,苏彧对别人都有点抠,唯独舍得给尉迟乙花钱,从武器到马匹。
他垂下眼眸笑着想,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尉迟乙这么欠揍呢?
谢以观不想再和尉迟乙纠结这个问题,转移话题,将手指向沙盘:“逻娑军从这里到原州起码还要四日,而且他们既然要偷袭,自然不能有太大的动静,也多会选择夜间发动进攻,我们何不加以利用?”
尉迟乙却是看着谢以观的手指移到了泾州。
原州这些年一直是抵御逻娑的第一线,所以城中大多是兵士,百姓不算多,就算是百姓,他们也多有一些武艺傍身,动作也比京畿一带的百姓要迅速不少。
如果把百姓转移到离原州最近的径州,留一座原州空城,对逻娑军来一场瓮中捉鳖,确实能将逻娑军一举歼灭,还能将大启这边的损伤减少到最小。
尉迟乙立刻点头:“瓮中捉鳖是个好主意。”
谢以观就知道尉迟乙能一眼看懂他的意思,他也不再多说废话:“动员百姓迁移的事便交给我,剩下的就有劳尉迟将军了。”
刚好他能带着那二十九个准观察使去了解民情,顺便练练嘴皮子。
谢以观长得好又平易近人,说话时让人如沐春风,所以他劝起人来很容易就让人信服,他首先去寻了原州刺史,又让原州刺史将下面几个县的县令叫来,原州只要能将主城空出来便可,所以劝说起来也十分方便。
很快,原州刺史和几个县令就被说服了,当即下令让管辖之地的百姓收拾行李,暂时离开原州。
逻娑军比谢以观预料的还晚了一天,他们停在原州的十里之外,等入夜之后才连夜攻城。
让逻娑军意外的是,原州守军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不堪一击。
逻娑王半眯了一下眼睛,原来没有尉迟乙在的西境军这么弱的吗?
他看向身边志得意满的奴氏家主,再看向奴氏家主连行军都要带着的元氏姐弟,莫名右眼皮跳了一下。
逻娑王勒住了胯/下的马,特意比奴氏家主慢了几步,让奴氏家主走在自己的前面。
奴氏家主被太过轻易的胜利冲昏了头,又有心在元氏姐弟面前表现自己,大手一挥,快一步领着大军进城,打算在逻娑王前面占尽先机,完全没有注意到逻娑王的迟疑。
倒是元灵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逻娑王一眼。
等逻娑大军进了城,他们的士兵便十分熟练地冲入民房之中。
奴氏家主也不管,只继续往前走,冲着刺史府而去,忽地他勒住了马,对身旁的元燃说:“不对!他们进了民房怎么会这么安静!”
只能说明那些民房里面有埋伏,那些逻娑士兵一进去就被杀了!
奴氏家主察觉到不对劲,却为时晚矣。
原本漆黑的四周忽地通明了起来,高举着的火把照得奴氏家主一时睁不开眼睛,等到他能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尉迟乙。
他的心剧烈一颤,来不及喊兵士冲上前去,一把匕首就从背后刺穿他的胸口。
奴氏家主难以置信地转头瞪向元燃,似乎无法相信元燃会杀他。
元燃冷冷一笑,将匕首从他身上拔了出来,却是在同一个地方补了第二刀。
第164章
元燃很快就刺出了第三、第四刀,毫无章法,每一刀都是他过往染血的苦难。
等到他回过神来,奴氏家主早已血肉模糊,没有气息。
尉迟乙就在旁边,等他停下来之后扔了一把长刀给他。
元燃没有犹豫,直接砍下奴氏家主的脑袋,高高举在手中,大喊着:“奴宗哲已死!奴宗哲已死!”
本就大启士兵围住的逻娑人看到主帅的头颅更加没了斗志,很多都跪在地上求饶。
尉迟乙却注意到,这里大多是奴氏部族的兵士,逻娑王与他的人不在这里!
比尉迟乙更早注意到这一点的是元灵。
她一开始关注的就是逻娑王的动静,更是注意到逻娑王落后于奴氏家主的动作。
在原州城内大乱,城门要落下的那一刻,逻娑王调转了马头,冲了出去。
元灵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一个侧身抢下身侧逻娑士兵的长矛,快马追上去。
她是奴氏家主身边的女奴,跟着逻娑王退出原州的逻娑军对她并不设防,就这样让她顺利地跑到逻娑王的身后。
还是逻娑王察觉到不对劲,抽出长刀猛地回身,便对上手执长矛的元灵。
他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真是聪明的女人,你这是要抛弃奴宗哲投奔于孤吗?可惜你是被奴宗哲玩/烂了的女人。”
逻娑王眼中的鄙夷不加掩饰。
元灵不为所动,手中长矛上前便是一刺。
逻娑王显然没有料到,就在周围都是逻娑人的情况下,元灵会对他出手,且一矛刺中了他的左肩膀——
元灵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追过来的!
她很清楚自己追过来之后的处境,但这却是她离逻娑王最近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刺杀逻娑王的机会。
这十年脏的何止元燃。
她脏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一颗心。
这些年她为了活下去,为了让元燃活下去,对着杀父杀母的仇人卑躬屈膝,摆出最卑/贱的姿态,像猪狗一般趴在泥潭里,都快忘记了她也曾是元家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被父亲称赞巾帼不让须眉,也曾陪同她的父母一起站在岐州城墙之上,许下保家卫国的壮志。
而今,元燃已经回到大启。
她的弟弟终于可以站起来做人,她已了无牵挂,且把这条命拿来换逻娑王的命,又有何妨?
她在刺中逻娑王之后,迅速将长矛收回,逻娑王的长刀也跟着而来,旁边的逻娑兵也围了上来。
元灵先是挡了一下逻娑王的长刀,又迅速刺死两个冲在前头的逻娑兵。
她的长矛再次刺向逻娑王,然而这一次逻娑王早有准备,他的长刀砍掉了她的矛头,直接劈开了她手中的棍身。
没有武器的元灵狼狈地躲了一下,手臂还是被划了一刀,她想要翻身,却被逻娑王的长刀抵在了脖子上。
逻娑王冷笑着说:“没想到你一个大启女奴倒是要为奴宗哲报仇,你可要看清楚奴宗哲现在是落在你们大启人手中。”
元灵重重呸了一声:“我是大启元家女,杀的就是你和奴宗哲。”
只可惜她没有带上她元家的长剑,否则刚才那一下她已经得手了,今日她死在这里不可惜,可惜的是她没有杀逻娑王……
元灵不愿意闭上眼,她就这样死死地瞪着逻娑王,就算做鬼,她也要化作厉鬼,继续索逻娑王的命!
逻娑王也不与她纠缠,他的长刀就要往前刺去,一支尖锐的箭矢就这样擦着他的脸打落了他手中的长刀。
逻娑王瞪大了眼睛,迅速望向原州的方向,黑漆漆一片看得不是很清楚,唯有潜伏在暗处的鸮声似老人“喋喋”的笑声,叫人毛骨悚然。
他拔出挂在马匹上的弯刀,立刻砍向元灵。
元灵没有躲的意思,反手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就顺势扎在逻娑王的手臂上。
逻娑王没来得及喊兵士给元灵补刀,第二支箭矢随即追上。
不止两支箭矢,越来越多的箭矢从黑暗之中射出,射向他,射向他的军队。
逻娑王顾不上元灵死活,也管不了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和手臂,命令军队跟着他立刻撤回逻娑境内,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扬起马鞭迅速逃跑。
元灵实在没有力气,从马上跌落到了地上,就这样仰望着黑漆漆的天。
原州今夜无月亦无星,不知道千里之外的京城是否也是如此?
天空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的雪花就这样落在了她的脸上,着实寒冷。
她不知道自己会先因失血而死,还是会先冻死?死在雪里也好,至少走得干净……
“喂。”
一支火把在元灵的头顶亮了起来。
她的眼皮已经很沉了,看不清眼前,隐约之中似乎看到一个抱着长剑的少年就那样冷冷地站在身旁,少年又高又瘦,和她的弟弟有几分相似,只可惜是个独眼龙。
她又听到少年叫了她一声:“喂,别死,陛下说他在京城等你,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交给你,你死了就没机会了。”
元灵突然想要睁开眼睛,想要问一问究竟是什么机会,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挣扎之中,似乎感受到有人将衣袍披在她身上,似乎听到元燃急吼吼的声音:“你就不能先把我姐抱回去吗?”
也听到对面的人回他的话:“我给她止血了,死不了。”
那人又说:“不抱,我只抱大黄和陛下。”
元灵:“……”大黄怎么听着像一只狗的名字?不知道该夸少年重视皇帝,还是该骂他居然将皇帝和大黄相提并论。
元灵再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她的身边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守着。
那丫头见她想要起身,连忙将她压回去:“娘子且好好休息,你才刚醒,外面还下着雪,小心冻着。”
原州提前入冬,下了场大雪。
尉迟乙站在城墙上,望向城外白茫茫一片,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得不说,逻娑王那个狗东西是有点运气在身上的,如果没有下雪,他必然会带兵追到逻娑境内把逻娑王的脑袋砍下来。
可现在一直下雪,他便也只能放弃了。
他见吴海升站在一旁频频瞧向他,索性说:“吴先生有话直说。”
吴海升说:“许久没有和将军见面,这一次发现将军变了很多。”
其实并没有很久,尉迟乙时不时会去一趟潼关,看望守在那里的他。
苏彧登基的第一年,尉迟乙对他说,最多在京中待半年,待到新皇根基稳定,给他们发军饷,他们就回西境。
苏彧登基的第二年,尉迟乙对他说,再一年他替新皇整顿好禁军,收回河北三镇,就请命去守西境。
苏彧登基的第三年,尉迟乙来潼关看他,却再没提回西境的事,只说日后必会取逻娑王的项上人头给皇帝做酒杯。
吴海升原先还不觉得什么,直到这一次一同来原州。
三日前原州开始下雪不假,但是仇敌逻娑王就近在咫尺,这一次是他们离逻娑王最近的一次,如果是换作四年前的尉迟乙,必然会不顾一切地跟上去,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了逻娑王。
可是现在的尉迟乙即便面对逻娑王,依旧会冷静地审时度势,放弃了摆在眼前的大好机会,而是守在原州不出。
尉迟乙并没有太大的意外,笑着说:“眼下确实不是杀逻娑王的好时机,逻娑境内也在大雪,将路都覆盖掉了,那时候跟上去或许真的能杀掉逻娑王,只是我们也会被困在逻娑境内,只为杀逻娑王这一件事丢掉性命着实不值当。”
吴海升感叹着说:“将军不仅沉稳了不少,也更加从容了。”
他是看着尉迟乙一步一步蜕变过来的,从最初猫憎狗嫌的惹事少年到一力挑起尉迟军的复仇少年,再到现在能够谈笑风生的大将军。
他自是不希望尉迟乙忘了血海深仇,但是他也不希望尉迟乙的眼中只有血海深仇。
尉迟乙笑了笑:“十二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何况若只为了复仇绝非我尉迟家男儿的本色。”
他顿了一下,极认真地对吴海升说:“我想守住这万里山河,也想守住一个人。”
吴海升怔住,有些欲言又止,尉迟家世代守边疆,不说其他,就这西境的黄土之下不知埋了多少代尉迟家的先辈,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遭受前两任皇帝的猜忌,他多少也有些担心尉迟乙。
尉迟乙也看到吴海升眼中的担忧,他哈哈大笑了一下:“吴先生放心,陛下是不一样的。”
“尉迟将军在这里,可让我好找。”吴海升还没有接话,谢以观从楼梯上走来。
吴海升连忙笑脸迎向谢以观,他对谢以观的印象很好,觉得这位文弱书生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且不怕吃苦,不远千里跟着他们征西军一起来西境,虽然是监军,却是没有以往监军的架子,与军队上下打成一片,还为他们做了不少事。
谢以观对着他也丝毫没有大官的那种傲慢,十分温和地同吴海升打了招呼,并客气地说:“是否方便与将军单独说几句?”
吴海升当即应下,走前还吩咐尉迟乙:“对谢监军使千万要客气。”
尉迟乙顿了一下,假笑地看向谢以观:“谢监军使有什么要吩咐的?”
“听说逻娑王已经重新回到逻娑王都了。”谢以观说。
尉迟乙并不觉得震惊,奴氏家主死在了原州,逻娑王趁机捡漏回到逻娑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放心,就算他回到王都,有反心的可不止奴宗哲一个人。”
奴氏只是逻娑十二贵族其中一支,这些贵族手上各个都有封地和兵权。
不单单是贵族的问题,这两年逻娑内战不断,逻娑王粮草不足,从大启这里捞不到好处,只能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
这一年逻娑平民与奴隶起义就没有断过。
“有尉迟将军守在这里,我自是放心。”谢以观笑了一下。
尉迟乙听着这话觉得有几分不对劲,转头看向谢以观,果然听到谢以观接着说:“我来,是准备向尉迟将军辞行的,元娘子已经醒了,看着没什么大碍,所以我准备带着她姐弟二人回京复命了。”
尉迟乙:“?你不是征西军监军使吗?”
说好的一起,怎么就一个人溜回京了?
谢以观淡淡笑着:“是威武征西军监军使。如今奴氏被灭,逻娑王还得继续防着,不过在开春之前着实不适合进入逻娑境内,所以尉迟将军留守在这里,我先回去同陛下过除夕。”
尉迟乙:“……哪有监军监到一半先回京的!”
他不能回去和陛下过除夕,谢以观也不能走!
谢以观继续微笑着说:“尉迟将军安心,陛下视你我为左膀右臂,对尉迟将军更是放心,我名为监军实为协助,如今事情告一段落了,我自是该回京城,先做陛下的礼部尚书。”
他稍稍停顿,笑着安抚尉迟乙:“尉迟将军不用太过挂念,虽然今年尉迟将军不能陪陛下一起守岁,但是尉迟将军也刚好不用在除夕打麻将输钱了,对尉迟将军是一件好事。”
尉迟乙:“……”谢以观是怎么顶着这样一张君子如玉的脸说出这么扎人心的话!
苏承影听说谢以观要回京,收拾收拾也准备回京,却被尉迟乙一把抓住。
苏承影看了看谢以观,又看了看尉迟乙,说:“师父,我不怕打麻将输,放我回去陪陛下。”
尉迟乙:“……”这小子也很是欠揍。
他冷酷无情地说:“你是军中校尉,不可能回去过年的,我不回去你也别想回去。”
苏承影突然问:“那把逻娑王杀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回去陪陛下了?”
尉迟乙:“……”总觉得这小子满脑子危险的想法。
他冷着脸说:“你想也不要想,要是刺杀逻娑王这么简单,我十年前就干成功了,哪里轮到你?你还是继续钉你的小人。”
苏承影拒绝:“我答应陛下不搞巫蛊之术。算了,师父也不用太过担心,要是刺杀逻娑王的代价是我回不来,再也看不到陛下,我自是不会去做。”
“我陪师父留在这,反正也就一个除夕。”苏承影勉为其难加了一句。
尉迟乙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说:“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我来陪你操练。”
元灵、元燃被谢以观带着离开军营的时候,苏承影还被尉迟乙压着揍。
元氏姐弟略有些不安地问谢以观:“我们就这样进京吗?”
谢以观笑着点头。
元灵紧紧抿了一下唇,说:“之前那位苏校尉曾经说过,陛下有重要的事要交给奴,奴且去问问……”
谢以观却拦住她:“元娘子直接问陛下吧,陛下就在京城里等着你。”
元燃这才注意到,元灵似乎格外紧张,明明之前元灵比他淡定不少的。
元灵对上元燃探究的眼神,苦笑了一下,那时候,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决定,所以她在苏彧面前从容不迫,也不抱希望,可是现在她活着回大启,甚至要前往京城面圣。
她担心,担心帝王的京城之约终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大启也终究是容不下满身污秽的自己与元燃。
若是在京城受人指指点点,倒不如在这里死了的干净……
“阿姊不用担心,陛下亲口和我说的,他在京城等我们。”元燃宽慰她,苍白的面色之下染着几分异样的喜悦。
元灵没舍得破坏他的这份喜悦,一路上患得患失。
京城入冬比原州晚半个月,在他们入京的时候,迎来了京城的初雪。
天寒地冻,苏彧却是亲自在宫门前迎接他们入宫。
元氏姐弟受宠若惊,元灵愈发惴惴不安起来,又面色羞红地望向苏彧。
一直到御书房内,苏彧打发谢以观先去麟德殿等候,只留下元灵和元燃在殿内。
元灵觉得苏彧暗示十足,虽然有元燃在,但他们姐弟俩在奴氏的调教下,早没了羞耻——皇帝大约也是这么想的。
她咬了咬牙,便松开了衣带,拉开衣襟,她胸前的伤口还未痊愈,绑着绷带,反倒别有风情。
元燃皱了一下眉头,张了张嘴,苏彧在这里,他终究没有开口阻止元灵。
苏彧古怪地看向元灵,“这屋子里的地暖这么热吗?”
元灵、元燃:“……”
苏彧又说:“要是觉得热,朕可以敞开大门和你们聊。”
元灵羞愧地拉上衣襟,哽咽着说:“是奴妄揣圣意,奴这么脏自是不配,还请陛下降罪……”
她姿态柔弱地跪在苏彧面前。
苏彧却重重点头:“朕这人心眼小,肯定会降罪。”
元灵猛地抬眼,对上的却是苏彧似笑非笑的眼眸。
她有些茫然,又听到苏彧懒洋洋地问她:“承影把朕的话带到了吗?”
元灵点头:“陛下寻奴……”
苏彧叭砸了一下嘴,索性打开房门,对一旁的宫人招招手:“你去把高将军找过来。”
第165章
元氏姐弟互看了一眼,他们不知道苏彧口中的“高将军”究竟是谁,也吃不准苏彧的态度。
主要是苏彧打开门之后也不关门了,她索性就坐在门槛上。
他们震撼地对视了一眼,没有想到皇帝这么不讲究,要知道坐门槛那是大不敬主人之意——
哦,皇宫的主人就是皇帝,这么一想,好像皇帝坐在门槛上也没有什么。
元灵和元燃又悄悄看过去,皇帝的动作算不上多优雅,可她的脸摆在那里,再加上四肢纤长,就这样随意一个动作便是洒脱不羁,叫人看得面红耳赤。
两人都羞红了脸庞,尤其是元灵,想起方才自己勾引皇帝的动作,倒像是她占了皇帝的便宜。
没一会儿,苏彧口中的“高将军”高岚便到了。
她本不在京城,只是这段时间尉迟乙被派到了原州,苏彧便将她调回了京城,负责京城禁军事务。
自从高岚在河北杀了田宏之后,军中少有人不服她的,纵然有被她的拳头一锤便也服了。
“陛下。”高岚见到苏彧坐在门槛上,见怪不怪,从前她跟在苏彧身边做贴身侍卫时,苏彧也常常干这事,这位帝王完全不讲究,有地方坐她就能坐下来,没地方坐她也能硬坐下来。
倒是察觉到御书房内还有其他人,她的目光往里瞟了两眼。
元氏姐弟也看向高岚,高岚生得高大,面容英气,但是她穿着女制盔甲,身形上也未加掩饰,一眼便能看出是女郎。
姐弟二人又被震撼了一下,他们自小在军中长大,自然能认出高岚身上的盔甲虽然做成了女制却是正四品的武官盔甲,眼前的女郎竟是朝中武官?!
苏彧看向元灵,问她:“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奴……”她下意识地夹着嗓子说话,只是对上苏彧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再看向站在苏彧身后的高岚,元灵突然想起皇帝看向她的目光一向坦荡,她与皇帝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落落大方,到了如今她真正离开了逻娑,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女奴,她为什么还要拿出在逻娑伏低做小的那一套呢?
元灵抿了抿嘴,她不该这样的,她压制住自己的患得患失,也收敛起了身上的媚态,平静地对苏彧说:“谢陛下关心,我身上的伤并无大碍。”
苏彧又问:“能打吗?”
元灵愣了一下,立即点头。
苏彧转头对高岚说:“你同她打一架,试试她的身手,注意下分寸,她身上有伤。”
高岚快速地卸下身上的盔甲,轻装上阵。
元灵还愣在那里,高岚的拳头便朝着她的脸砸过来,丝毫没有因为她长得柔弱而手下留情。
元燃快速地为元灵接下这一拳,他虽是阉人到底也是个习武之人,力气要比寻常人大些,但是高岚的这一拳却震得他双手发麻——
高岚的力气何止是大于寻常女郎,那是比寻常男子都要大很多。
他皱起眉头,想要开口为元灵求情,却没有想到元灵一把把他拉开,直面向高岚。
“阿姊,你身上……”
元灵笑了一下:“没有关系,陛下都让高将军同我打了,阿燃你去旁边看着。”
元燃还想护在元灵前面,苏彧却朝着他招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元燃坐到自己身边来。
元燃红了一下脸,没能抵住苏彧的诱惑,走到苏彧的身旁,他又担忧地看了元灵一眼。
再垂下眼眸,他慢慢地跪趴在苏彧的脚边,乖顺得像一只听话的狸奴,“陛下可不可以不要让阿姊打……”
苏彧无情地拒绝了他:“朕要看看你姐姐有多少实力,你也别趴在地上了,这个地上也不是很干净,等会儿崔阁老来了看到你身上的灰又要唠唠叨叨。”
元燃:“……”他实在无法把“唠唠叨叨”四个字同崔玄联系起来。
只是下一刻苏彧已经将手伸到了他面前,他的心弦不自觉动了一下,手比心更快,就这样握住了苏彧的手。
苏彧的手就像她这人一般,不过分炙热却很是温暖,像这冬日里的一块暖玉。
苏彧却是被他手上的冰冷给吓了一跳,很冰,冰得都不像是人的手,她再看向元燃,他的面色自始至终都是苍白的,仿佛光照再灿烂一些他便要消失不见一般。
元燃也知道自己体温低得不像个人,见皇帝的手瑟缩了一下,他离开想要松开,反倒是苏彧坚定地握住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她也跟着站起身来。
“这边太兜风,我们往里面挪一挪。”苏彧担心这里冷风太大,万一把元燃吹没了,她岂不是罪过?
另一边,元灵和高岚已经打起来。
高岚力气大,原本就有高家的武艺打底,又在尉迟乙的手下练过一段时间,几乎拳拳到肉。
元灵凭着自己的敏捷与灵巧勉强躲过高岚的拳头,但躲得多少有些狼狈,高岚的拳头几乎是擦着她的肩膀而过。
让元灵意外的是,高岚这么大个,身形却也十分灵活,这一拳在落地之前,高岚迅速转了一个身,以手撑了一下地,化拳为掌向元灵劈过来。
元灵目光一闪,却是找准了时机,单手像蛇一般灵活,侧身一绕,反手扣住了高岚的手腕。
高岚眼中起了兴致,另一只手迅速跟上来,元灵松开她的手腕,向后一跃,轻巧地避开了高岚的连环攻势。
两人有来有往,身影交错。
苏彧不懂武,看不出门道,就问元燃:“她们两个谁的赢面大?”
元燃犹豫着说:“就现在而言自然是高将军,只是我阿姊身上有伤……”
“那等你阿姊身上的伤好了以后,再和高将军打呢?”苏彧又问。
元燃迟疑了一下,“阿姊胜在灵巧,如果她无法在二十招内赢下高将军,那基本便赢不了了。”
他又担心苏彧嫌弃他们姐弟,连忙说:“阿姊也是极厉害的,只是我们……”
他们也曾经是天之骄子,只是长期为奴,最先毁掉的是他们的身躯。
可是那些不堪的过往,元燃并不想在苏彧面前提。
苏彧也没有追问下去,给足了他想要的体面,她开口对元灵、高岚说:“好了,点到为止。”
元灵往后跃了一跃,高岚将拳头的方向一改,不可避免地砸在了一旁的案几上,便将苏彧的案几给砸下一角来。
高岚:“……”她真的很小心了!她连一块地板都没有砸坏,但终究输在了案几上。
不等苏彧开口,她当即跪在苏彧面前,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苏彧,“陛下,臣身上就这么多了,这个月还没有发俸禄。”
苏彧也没觉得什么,破坏东西赔钱那是天经地义的,她理所当然地收下高岚的五两银子。
再转头,就看到元灵、元燃惊讶得连嘴都忘记合上了。
苏彧轻轻咳嗽了两声,示意高岚起来,待高岚起身,她当着元家姐弟的面便问高岚:“你觉得元娘子和薛晙打,谁会赢?”
薛晙是苏彧登基后的第一位武状元,如今被她留在了昭义藩镇。
高岚直言不讳:“薛晙要厉害些。”
苏彧又问:“那和裴缙比呢?”
裴缙是薛晙那一届武举的第二名。
高岚挠了挠头,“那还是裴缙。”
苏彧摸了摸下巴,元灵以为皇帝是在嫌弃她,狠狠咬了一下唇,跪在苏彧面前,“陛下,奴……我可以练!”
“确实得练啊,朕想要一个武举女状元……”苏彧看了一眼元灵,又挥了一下手,“算了算了,不是女状元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在明年的武举里拿名次就行,你先把伤养好,再跟在高将军身边。”
元灵瞪大了眼睛:“我、我是女子,也可以参加武举吗?”
不用苏彧回答,高岚就笑了起来:“俺一个女子都能做将军,你参加个武举也是寻常,你也是运气好,明年是女子能参加武举的头年,刚巧叫你给赶上了,你这底子要进前十应是不难。”
苏彧笑着点头,从见元灵的第一面起,她就在打元灵的主意。
她既然颁发了女子能参加武举的律令,就不能是无的放矢,但要寻一个合适的、能参加武举的女子其实还是有很大的难度的。高岚显然不行,她都已经当上将军了,不能再自降身份回去参加武举。
正在苏彧思来想去的时候,她就在原州遇到了元灵,那时候她就开始盘算,如何勾搭元灵来参加武举,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应该是明年夏季打完逻娑,光明正大地接回元氏姐弟,然后让元灵参加后年的武举,能一举夺下武状元更好,夺不下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在众人眼中亮相,再加上打逻娑有功,她便能封出第二个女武将来。
现在计划稍稍提前了一下,反而更好。
苏彧笑着问元灵:“朕记得,初次见面时你用的那柄双手剑是你们元家祖传的长剑,那柄剑现在呢?”
元灵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还记着,她又感动又愧疚:“这次未能杀死逻娑王,那柄剑也还落在逻娑王都。”
她和元燃这次是与奴氏家主一起出来,谨慎起见,自然不能把双手剑带在身边,她本来想着便是杀了逻娑王,再让元燃去取回双手剑,只可惜她没有成功。
苏彧带笑的眼眸弯得更加厉害,唇边的梨涡显现出来,“想不想亲自去取回来?”
元灵一错不错地看向她。
苏彧指了指身后的沙盘,所指的方向正是逻娑王都,“明年你要是能在武举中夺得名次,朕便封你为征西军的先锋,叫你亲自攻入逻娑,去取回原本该是你们元家的东西。”
元灵愣了许久,眼中的泪水却不断冒出来,无论怎么也止不住,泪眼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光,那是潜伏在黑暗中太久太久都遗忘了光明之后,看到的第一束光。
她想,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崔玄从宫道走来,首先听到的,便是御书房里传出来的女子哭声,他微微一怔,紧了一下手指,大跨步地走上前。
御书房的门没有关,就那样光明地敞开着。
他想,应当是没发生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崔玄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便见到元灵和元燃看着苏彧的眼神都炙热得过分。
他狠狠皱了一下眉头,不轻不重地发出声响:“陛下,臣听说谢尚书等在麟德殿里。”
苏彧朝他招手,而他自然地跨步进来,不过崔玄当即注意到,门槛上有一个明显的坐印,还注意到地上有一个躺痕,脸色愈发冷了两分,比门外的寒冬还要寒上三分。
崔玄走到苏彧身旁,果然看到苏彧的背后衣摆上沾了灰。
他忍了一下,说:“既是给元娘子和元郎君的洗尘宴,还是先去麟德殿吧。”
“好。”苏彧应下,她跨出步伐便要朝前走。
崔玄却突然走到她身后,说:“陛下且等等。”
他伸手拍掉她衣摆上的灰,又为她整了一下衣摆,才说了一声:“好了。”
苏彧已经习惯了他这一套,没怎么在意,元燃却是若有所思。
等入座麟德殿之后,元燃更是注意苏彧与崔玄之间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皇帝的羊肉是崔玄切好再送过去的,也注意到,皇帝拿出来擦嘴的锦帕上绣着“崔”字。
元燃抿了一下唇,君臣之间似乎处处彰显着亲密,他此前就听过元灵说,苏彧不用内侍,果然几个宫人在传好菜之后,便退到了一边。
可是崔玄干的这些活,他其实都能干,还能更细致。
洗尘宴结束之后,苏彧让谢以观在京中为元氏姐弟置办房产,让他们好有个住处。
元燃说:“不必这么麻烦,阿姊跟着高将军去军营,而我……”
他突然跪在苏彧的脚边,匍匐下身躯,将姿态摆得极低,“陛下知晓我是残缺之身,本不该活于这世上,可陛下对我说在京城等着我,所以我不敢死,留着这条命来到陛下身旁。”
元燃轻轻拉住苏彧的衣摆,一点一点直起身子,身姿柔弱得如一朵在风雨中挣扎的小白花,与旁边冷硬的崔玄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眼中恰到好处地含着一滴泪珠,仰起头,纤长的脖颈更是添了几分脆弱的倔强,“可不可以将我留下,留我在陛下身旁伺候?”
苏彧微微一动,崔玄眉头一紧,而谢以观垂下眼眸,不辨喜怒。
元燃又趁着他们开口之前,赶紧说:“待在陛下身旁对我便是最大的恩赐,陛下不用给我俸禄。”
崔玄、谢以观:“……”这个元燃也太会察言观色,一下子就把握住了皇帝的要害!
第166章
果然苏彧竟然难得愣怔了一下。
她先是无语地看了一圈,崔玄和谢以观这是什么表情。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掉在钱眼里的人,她只是喜欢把钱用在刀刃上而已。
苏彧再低头,对上元燃满是期盼又害怕的目光。
她之前不想增加宫人,是不想再人为地去增加宦官,但元燃的情况是不一样的。
如果她在这时候拒绝元燃,无非是要将这个骨子里高傲又自卑的人逼上绝路。
所以苏彧向元燃伸出了手。
元燃小心翼翼的眼眸里一下子迸发出无法言喻的光芒来,这一刻。他苍白的面颊上也有了几分血色。
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抓着苏彧的手,顺势便从地上起来了。
崔玄死死地盯着元燃抓着苏彧的那只手,眉头皱得更紧了。
大约是注意到了崔玄的目光,元燃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放开苏彧的意思。
崔玄额头的青筋狠狠跳动了一下,冷着声音说:“元郎君到底是岐州元家之后,是将门之后,陛下若将他留在宫中,只怕旁人会非议陛下。”
苏彧本就顶着多少大臣的非议,至今未娶妻,如今好生安置元氏姐弟便也罢了,但是如果将元燃留在宫中,那些大臣必然会跳起来。
元家姐弟的身份太过敏感,若是这一次原州一役中,他们与逻娑人同归于尽,朝廷里的大臣自会为他们请命,夸赞他们是忠烈之后,给予他们身后名。
可是他们活着回来了,还被苏彧光明正大地接到了京城。
那些大臣就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他们会无视元氏姐弟所受的苦难,上下嘴皮一动,最恶毒的言语去攻击他们为什么没有守节,甚至会质疑元氏姐弟在逻娑十年是不是变了节,这一次回来是给逻娑人做奸细,所以才会想着留在京城、留在皇帝身边。
尤其是元燃还做过奴氏家主的男宠。
那些本就暗中对苏彧不满的大臣会利用元燃的这一过往诋毁苏彧。
元燃眼中才刚燃起的火苗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抓着苏彧的手也一点一点松开。
苏彧却是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着对崔玄说:“朕从来就不是一个怕被非议的人,而且朕相信,就算有些人不识好歹地非议朕,行简和知微必然会护着朕的。”
崔玄:“……”皇帝就是仗着这点,把他死死拿捏住。
谢以观轻笑了一声:“臣可什么都没说,怎么又牵扯到臣了?”
苏彧偏过头来,看向他。
谢以观笑着行了一礼,不必苏彧开口询问,便回答:“臣自然会护着陛下。”
苏彧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元燃,摸了一下下巴,问崔玄:“如今内侍省哪个位置还是空缺的?”
崔玄知道苏彧已经打定主意留下元燃,那他也没有什么好劝的,他口气并不好地说:“内侍省哪些位置空着,陛下不知吗?”
从天金元年内侍省造反之后,苏彧就没有再往宫里补过宦官,再加上后来卢家造反,宫里又清了一批奸细,可以说,大半个内侍省都是空着的,苏彧想把元燃往哪个位置上塞就随便。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极冷硬地说:“太多人盯着元郎君,陛下不宜将秩品给的太高,封元郎君为正五品下的内常侍较适合。”
苏彧顺从地说:“那便依崔阁老所言,先封元郎君为内常侍。”
她看向元燃,似乎在思索着以后要怎么叫元燃。
元燃红了眼,他能猜到那些大臣会怎么说,可是他却不想就这样放开苏彧,只要皇帝没有抛弃他,他就不会走!
他又跪在了苏彧的面前,朝她明媚笑开:“陛下唤奴阿燃便可,奴自十二岁开始便是残缺之身,也不便取字。”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
他知道很久以前,他的父母其实都已为他和元灵取好了字,可如今的他们已然配不上,他也不在皇帝面前提。
苏彧愣了一下,摸了一下鼻子,“阿燃倒是提醒朕了,朕也没有取字。”
按理说,冠礼之上,长辈赐字。
苏彧没长辈又是皇帝,应当是礼部征求她的意见,在冠礼上将她的字写在皇家族谱上,只是她没有行冠礼,所以就没了这个步骤。
崔玄和谢以观看向她,用眼神提醒她,她当初为了省钱没行冠礼。
元燃脸上有了一丝惶恐,连忙匍匐在地,姿态卑微地说:“奴不知道,并不是故意要冒犯陛下的……”
“没关系,朕很喜欢自己的名,完全不用再取字去取代。”苏彧蹲下身子,等着元燃抬头与她对视,她才笑着继续说,“朕的这个彧字不是文采斐然的意思,而是茂盛的意思,意为生命力茂盛。”
不管是什么样的环境,她都能人如其名,好好地活下去。
元燃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样的表情,都说苦尽会甘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他与姐姐遇上了最好的陛下!
如崔玄所料,朝臣们知晓苏彧将元燃留在宫中,第二日的朝会上,立刻有不少人站出来反对。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最先跳出来维护元家姐弟的是姚非名。
这位年过不惑的宰相,比起冷脸的崔玄,更富有激情,都不用崔玄和谢以观出马,他就能把反对的人骂得狗血淋头,不仅骂得难听,他还仗着自己在朝为官多年,将对方十二年前听闻逻娑人要打进京城光着腚逃跑的事说出来。
反对的官员:“……”姚非名骂得太脏,他们没法接。
待到姚非名把反对的官员都无差别喷了一遍,崔玄才不紧不慢地站出来,说:“不提元将军之功,这一次原州之役能取胜,元娘子与内常侍功不可没,臣以为只有逻娑的奸细才会忌惮元娘子和内常侍,如今西境战事紧张,京城绝不可混入逻娑奸细,理当严查。”
反对的官员:“……”姚非名只是骂得脏,崔玄这是一上来,就要人命!
他们纷纷跪在地上,向苏彧表忠心。
苏彧却不为所动,顺着崔玄的话,就下令禁军去严查,这些反对的官员是不是和逻娑有牵扯。
别说,还真抓出两个官员暗中收了逻娑的贿赂,与逻娑有书信来往。
苏彧出手很利落,直接就以通敌之罪杀了这两名官员,还让禁军接着查。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哪还有心思管内常侍姓元还是姓方。
崔玄这几日忙着查这些官员是否暗地里与逻娑有来往,再加上到了年底,他又要忙着官员述职之事,尤其是要将去年的那二十位观察使召集起来,再送到礼部跟着谢以观学习。
忙过这一阵,已经快要除夕。
正好柳无时带着黠戛斯的陨铁回京。
苏彧便让柳无时将陨铁送到先帝的旧府邸那里,又让人去通知崔玄和谢以观过来,一起在这边吃顿火锅。
既然是皇帝相邀,崔玄和谢以观便是再忙,也能抽出空来。
元燃跟在苏彧身旁,还是第一次到先帝旧府邸,看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时,他默了默,又想起皇帝御书房里的那根破柱子,悄悄看向苏彧,他们家陛下当真是受委屈了!
苏彧:“?”元燃这同情的目光是怎么一回事?
她对元燃说:“朕不是没钱,朕只是喜欢这种历史感。”
元燃轻声附和着苏彧:“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陛下喜欢什么臣就喜欢什么。”
苏彧不大喜欢身边的人在她面前自称为“奴”,元燃便改了自称,在她面前称臣——
对于“臣”这个自称,元燃是欢喜的,这样子他便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在苏彧面前,他与别人是没有区别的。
一旁的尉迟佑略微诧异地看向元燃,原来在皇帝面前还可以这么说话的吗?
苏彧进到膳厅,还没有看到柳无时的人,就听到他传来的喊声:“陛下,臣回来了——”
柳无时已经三个月未见到苏彧了,他迫不及待地从外面走进来,只是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所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脱去身上沾染了风雪的大氅,他才走到苏彧身旁。
见到苏彧身旁面生的元燃,柳无时立刻警铃大作,狐狸眼弯了一下,笑着问苏彧:“陛下,这位是……”
元燃见到柳无时妖冶的长相也狠狠皱了一下眉头,看向柳无时的眼神中多了不少警惕。
苏彧笑着向柳无时介绍元燃:“这是元内常侍。”
又对着元燃说:“阿燃,这是度支司柳大夫。”
元燃恭恭敬敬朝着柳无时行了一礼,眼中的警惕则是更甚,他听说度支司大夫一职是皇帝特意为柳无时造出来的,还听说柳无时特别能赚钱,皇帝将大启的钱庄都交给柳无时打理。
他跟在苏彧身边时间尚短,他还不知道皇帝喜好是男是女,但是他很清楚一点,皇帝喜欢钱!
柳无时也防备地看着元燃,他与陛下相识这么久,可从来没有见苏彧身边带着什么宦官,元燃这是独一份的,再看元燃长相清俊,面色苍白,十分惹人怜爱,陛下一向心善,会不会对元燃另眼相看?
苏彧默默往后退了两步,主动把战场让给他俩,他们俩眼神杀来杀去,就没有她什么事了。
而她身后的尉迟佑看了她两眼,也跟着往后退了四步,还凑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她:“陛下,还可以往后退。”
柳无时和元燃齐齐看过来。
苏彧镇定自若地笑了一下,“阿燃,你去看看……”
她本想叫元燃去看看崔玄和谢以观到了没,但看到他的面色,担心外面天寒地冻会把他冻生病,就改叫尉迟佑出去看。
没有一会儿,崔玄和谢以观就跟着尉迟佑进来了。
两人也像柳无时一般,等到身上的寒气褪尽,才不疾不徐地走到苏彧面前。
谢以观见到许久未见的柳无时,率先开了口:“许久未见柳大夫,不仅黑了,面色也憔悴了不少,这一路当真是辛苦了。”
柳无时一下子跳了起来,要不是苏彧还在,他都想大声质问谢以观,他哪里黑了,哪里憔悴了!
在来见苏彧之前,他特意沐浴焚香,擦了香膏,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谢以观这分明是污蔑!
苏彧看向他,柳无时勉强笑着说:“陛下,臣没有黑也没有憔悴,谢尚书看错了。”
谢以观一顿,笑着说:“臣确实眼神不好,看错了。”
柳无时:“……”谁不知道谢知微观察入微,眼神最好,谢知微这是故意在皇帝面前说反话。
他转过来对着苏彧弯下自己的狐狸眼,“谢尚书不是做了威武征西军监军使吗?怎么没在原州?”
谢以观温和一笑:“我这次回来,是陛下召我回来,也是为了送元娘子和元内常侍回京。”
柳无时先是一愣,怎么还有一个元娘子?随即瞪向谢以观,原来是你小子引狼入室!
崔玄不理谢以观和柳无时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从容地站在苏彧身旁,便要为苏彧切肉涮肉,却没有想到元燃先他一步拿起了刀,轻轻柔柔地对他说:“伺候陛下是内侍之事,还是由我来吧,崔阁老坐着便是。”
崔玄斜了元燃一眼,又看向苏彧。
苏彧轻咳了一声,说:“要么阿佑来切肉吧,他切肉快……”
元燃抿了一下唇,带着几分倔强说:“陛下,臣也是会使刀的,不如先看看臣的刀工。”
他虽然使的是剑,不过切肉还是没有问题的。
苏彧想起来,元燃虽然看着弱不禁风,其实功夫底子并不弱,她默许了元燃切肉,看着他快狠准的动作,像是在思考什么。
元燃从容地切肉刷肉,还贴心地给苏彧打了一碗酱,动作一气呵成,没有旁人插手的机会。
苏彧吃了两片肉,从袖子里抽出一方锦帕,擦了一下嘴角多出来的酱汁。
而崔玄眼尖地发现,苏彧手中的那方锦帕上面绣了一团火焰——
他给苏彧准备的那些锦帕被人换掉了!
第167章
崔玄倏地站起身。
苏彧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怒气。
她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
崔玄走上前,从袖中拿出新的锦帕,换掉苏彧手中的那一条,“陛下换新的用吧。”
又迅速从衣袖中抽出一套刀具来,淡淡地说:“元内常侍的刀太钝,切出来的肉太厚,涮肉的火候把握得也不对,还是由我来吧。”
元燃是有些不服气的,崔玄一个世家家主,只会被人伺候,也就是嘴上挑挑刺而已。
但是他看到崔玄切生肉比切熟肉还流畅,每一块肉的厚度与大小就跟尺子丈量出来的,再从入热汤到捞出,每块肉的大小依旧是差不多的,足见崔玄对火候掌握的精准。
元燃:“……”他居然输给了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家主!
元燃是真的被打击到了,他本就苍白的面色更加苍白,无力地笑了一下,“陛下、陛下可要饮酒?臣去拿……”
谢以观笑着站起身,“内常侍头回来这里,怕是不知道路,臣陪他去吧。”
崔玄浅淡地看了谢以观一眼,在他的认知里,谢以观可不是什么好心人,多半是居心叵测,不过谢以观和元燃一起出去,他只觉得雾气腾腾的屋内都没有那么闷了。
虽然元燃与崔玄认识在前,不过自原州到京城,他与谢以观一路相伴,比起清冷的崔玄,他对温雅的谢以观感观更好。
这会儿谢以观陪他出来,他倒是心底生了两分感激,同谢以观道谢:“多谢谢尚书。”
谢以观笑着说:“内常侍不必客气,随我来吧。”
元燃本以为这里只是一处普通的宅院,随谢以观往深处走,才发现这里处处都有重兵把守,显然并不如面上那么简单。
谢以观带着他去了酒窖,递酒给他的时候,面上还有几分怀念,“陛下初登基那会儿,宫中奸细太多,陛下最是喜欢在这里同我们见面。”
元燃紧了一下手,略微犹豫,才问:“陛下……从前的日子也难过吗?”
谢以观笑了两声:“陛下可不是那种让自己日子难过的人。”
元燃怔了一下,谢以观似乎很了解苏彧,他抱紧怀中的酒坛,抿了一下唇,他看得出来,崔玄和谢以观在苏彧那里都得用,而且他们都是能够光明正大站在皇帝身旁的人,不像他……
“内常侍功夫不错,可想过做其他事?”谢以观像是随口一问。
元燃迅速地看向他,警惕地说:“谢尚书想说什么?”
谢以观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说,陛下用人素来不拘一格,内常侍这么好的功夫只在内侍省做,倒是可惜。”
元燃敛住目光,他对谢以观感观好些,并不意味着他信任谢以观,相反,除了苏彧,他对所有人都满怀戒备。
“没有什么可惜的,能在陛下身旁伺候好陛下,便是我余生所愿。”元燃淡淡地说着。
谢以观笑着又递了一坛酒给他,转移话题说:“陛下酒量好,劳烦内常侍拿两坛,我也来拿两坛。”
取了酒,谢以观带着元燃往回走,他倒是不在意元燃的戒备,像是毫无目的的闲聊一般,不紧不慢地同元燃说着,苏彧同他之间的趣事,还顺带提了一嘴:“我还有一个妹妹,在为陛下打理京城里的店铺,所以我才说陛下用人素来不拘。”
元燃:“……”有妹妹了不起啊?他还有一个姐姐!
元燃不自觉又抿了一下唇,他得通知元灵,要勤加练习才行,务必要成为像高岚那样的女将军,要不然他们姐弟俩可怎么在皇帝面前争宠!
他们重新回到膳厅的时候,元燃便见到苏彧手中的锦帕已经沾染了蘸酱,他心想,还好他身上还带了一条,正要拿出来给苏彧,就看到崔玄从容不迫地又抽出一条新的替换掉了苏彧手中的那一条。
元燃:“……”没关系,总有用到他这一条的时候。
然而,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崔玄的衣袍看着轻盈,整个人也似清冷谪仙,偏偏崔玄的衣袖里像是能生出锦帕来一般,他都猜不到崔玄身上藏了多少条锦帕。
每当他觉得他的机会来了,要给苏彧递锦帕的时候,崔玄就能从衣袖中拿出新的锦帕。
到最后,元燃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苏彧吃着火锅喝着酒,整个人都觉得有些热,她索性起身,到屋外透透气,迎面而来的冷风倒是让她觉得有些凉爽。
元燃慌忙要跟上去,崔玄却抢先了他一步,将苏彧的大氅取过来。
崔玄一边将大氅披在苏彧身上,一边为她挡住正面的寒风,“陛下小心着凉。”
元燃本想说,他来为皇帝整理衣襟,却被谢以观拉了一下,听到谢以观笑着说:“内常侍不如再看看。”
元燃就看到崔玄的手就像尺子一般,将苏彧的衣襟整理得竟看不到一道折痕。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输了!他真的输给了崔玄!
趁着他震惊之际,柳无时不着痕迹地挤到了他的面前,笑着和苏彧说:“臣这次去黠戛斯做了些买卖,小赚了一笔,兜里倒是有点小钱,陛下可要同臣搓麻将?”
柳无时就差把“送钱”二字印在额头上,苏彧动了动手指,实在是很难拒绝,便大手一挥,“走,我们几个搓麻将去。”
元燃并不知道麻将是什么东西,待到苏彧、崔玄、谢以观和柳无时四个人坐下来,他看着他们搓麻将又被震撼了一下。
他虽然不懂麻将,但是他能算出他们银两的进进出出,总之两圈麻将下来,几人拿出来的银两都不少。
元燃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走到屋外,由着冬风凄凄凉凉地刮过,过了许久,他感受到身旁有人,转过头来就对上尉迟佑那张脸。
“……”虽然尉迟佑的脸不丑,但是突然在面前放大,多少有些吓人。
尉迟佑的眼睛很干净,但是他认真打量人的时候,却又十分犀利。
他看元燃看了好一会儿,才朝后退了几步,眼中的犀利消散,就好像刚刚的压迫感不是他给元燃的一般。
元燃也多了几分思量,问:“尉迟备身为何也出来了?”
“啊?”尉迟佑茫然地挠了挠头,才不好意思地说,“只要不缺人,陛下是不会喊我去搓麻将的。”
元燃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危险,舔了一下唇,才问:“只有他们不在,陛下才会另外寻人吗?”
尉迟佑几乎想也不想地就把刀拔了出来。
元燃对上尉迟佑的长刀一动不动,淡淡地说:“放心,我的恶意不是对着陛下的。”
尉迟佑愣了愣,元燃的恶意也不是针对他的,他的刀快速放回了刀鞘,倏地又瞪大了眼睛,“你居然想干掉他们其中一人,就为了去打麻将吗?”
元燃:“?”这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吗?
紧接着尉迟佑便说:“你连俸禄都没有,那么穷怎么会想去打麻将的!”
元燃:“……”这小子比里面那三个还懂得扎人心。
他沉默了许久,才犹豫着看向尉迟佑,“我原本也有些积蓄,只是担心陛下嫌弃脏,不敢从逻娑带回来……”
尉迟佑本来就圆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怎么会?钱怎么会脏,陛下怎么会嫌弃?”
皇帝抄那些造反之人的家抄得锅满盘满,从来没见苏彧嫌弃过,毕竟她连寺庙的钱都不放过!
元燃:“……”突然后悔了,他应该把他藏在逻娑的那些金银珠宝都带回来!
苏彧将他们几个召集在先帝旧府邸这边,倒不是为了赚这么几个钱,主要还是打算看看陨铁,另外也是向他们三个透露,自己想要在明年的夏末攻打逻娑,收复十五州。
谢以观本以为苏彧是打算开春就开战。
苏彧摇头说:“开春之后,冰雪融化草原上容易出现沼泽,不利于我们行军,等夏季攻打更安全些。”
谢以观和崔玄互看了一眼,如今逻娑王已经重回逻娑王都,若是时间拖长了,反倒让逻娑王有了重振旗鼓的机会。
苏彧也有这一层顾虑,“所以朕打算再造两门大炮。”
不得不说,让尉迟乙杀了这么久的逻娑王也是有一点气运在身上的。
所以苏彧还打算再造一把射击距离更远的步枪,要是实在不行,她就冒点险,亲上战场。
谢以观若有所思地看向苏彧,皇帝是打算收回十五州之后,公布那个价值十万两银子的秘密吗?关于皇帝的秘密……
他的目光落在了苏彧的唇上,还没有仔细看,一块麻将牌不偏不倚地就朝着他的脸砸了过来。
谢以观反应极快,伸手便接住了那块麻将,他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崔玄。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抱歉,没抓稳牌。”
谢以观:“……”你这个何止没有抓稳,都蹦出来了。
柳无时趁机打了一张牌出来,朝着苏彧眨了眨眼。
苏彧轻咳了一声,这简直是明晃晃地喂牌。
柳无时的下家是崔玄,崔玄无视了柳无时扔出来的这张牌,随便摸了一张。
不出意外,苏彧又赢了。
“不打了,这边也有地图,我们几个再一起研究一下。”苏彧起身说。
崔玄主动说,他来收拾。
谢以观自然要跟在苏彧身后,而这一次他没有防住,一块麻将牌正正好好砸在他的后脑勺,他转过身来。
崔玄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抱歉,手滑了。”
谢以观呵呵笑了两声:“想来崔阁老平日里不大做这种收拾的事,不如叫元内常侍来?”
崔玄:“……”手痒,还想再手滑两次。
第168章
这一次柳无时从黠戛斯足足带回来五十箱陨铁。
不仅有陨铁,他还花高价从黠戛斯人手中买了一张冶铁方子。
苏彧看了方子,眼中满是惊喜。
她之前提高冶铁的方式只是改进了燃料,用的还是大启最多见的小炉冶铁,但是柳无时买的这张方子,改进的却是冶铁的炉子。
黠戛斯所使用的冶铁炉子是大型的犁型炉子,这种大炉炼铁法能够把冶铁的温度提得更高,使铁矿石中的杂质得以分离出来,可以获得更纯净的铁。
从前她冶铁是偷偷摸摸的,不想引人注意,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不管是京城还是藩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就是把冶铁炉子建在含元殿里,路过的臣子都得给她随一把煤炭。
当然,她就是打个比方。
炉子建在含元殿里,对她没有好处。
苏彧看着柳无时方子上炉子的尺寸,没有半点犹豫,当着众人的面,铺开宣纸,就画了起来。
她画图样心无旁骛,哪怕旁边围了一圈人,她下笔没有犹豫,且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把炉子画好了。
柳无时看着图纸默了默,所以当初引他上钩的图纸并不是出自谢以观手,而是苏彧亲自画的——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普通商人,苏彧却对他那般大费周章,这说明从一开始,苏彧就很重视他。
他注视苏彧的目光太亮,看得崔玄和谢以观着实不舒服,他们两人各往上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柳无时:“……”
他们两个必然是嫉妒陛下重视他!
元燃也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画图样,再次被震撼得瞪大眼睛,陛下怎么这么厉害!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事可以难到陛下?
他担心崔玄和谢以观会注意到他,所以他迅速地低下头去,遮掩住眼中的光芒。
苏彧再抬头时,屋内并无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只是几个人稍稍移了位置而已,她没太在意,就把那几个工匠给叫了过来。
这些个工匠都是从柳无时那里掠过来的,自从打完河北三镇之后,苏彧就不拘着他们了,但是她还是警告了他们,不能将他们在为她做什么说出去,否则便是满门抄斩。
工匠们自是不敢说出去,甚至有不少都习惯了住在旧府邸这里,不想离开。
他们见到柳无时,再看了看苏彧,颇有些不知所措。
苏彧摆摆手,为他们简单地介绍了柳无时现在的身份,然后就指着炉子的图样,说:“我想寻一座山,靠山建冶铁的炉子。”
工匠们本就来自民间,有十分丰富的经验,对于苏彧的设想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们甚至很快就各自有了选址。
苏彧觉得这件事可以交到李见长手中,让李见长带着工匠们选址,再打造炉子。
崔玄和谢以观都没有反对建议,倒是谢以观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元燃,笑着说:“李郎中擅长手艺,但其他琐事只怕陛下还得另外委托人。”
苏彧和崔玄一起等着谢以观的下文。
谢以观慢悠悠地说:“臣推荐元内常侍做这个监工,元内常侍胆大心细还会功夫,忍耐力也远胜于常人,最适合去做这个监工。”
崔玄只停顿了一息,立刻赞同谢以观:“臣亦赞同。”
元燃瞪大了眼睛,连声说:“臣是个宦官,让臣抛头露面只怕会损了陛下的英名……”
他说到一半顿住,只因苏彧朝他笑得灿烂,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接下来的话。
“阿燃不要妄自菲薄。”苏彧说,前面元燃使刀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了,这么好的功夫就留在宫内照顾她的起居怪可惜的,再说她的起居本就简单,有没有人照顾都没有关系。
她也赞同谢以观的说法,元燃能够在逻娑十年依旧为回大启而不顾自身安危,忠心自是不必怀疑,至于能力,在见她第三面的时候,就能为了留在她身边主动说不要俸禄,这个观察力和判断力可以说非常强了。
苏彧弯下眼睛,“那就派阿燃去做这个监工吧。”
诚如谢以观所说,陛下用人不拘一格,纵然他是残缺之身,陛下也完全没有芥蒂。
元燃垂下头,眼眶微红,忍着哽咽说:“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柳无时:“……”心里有些喜悦是怎么回事?
他眯了一下眼睛,看向站在他前面不动如山的崔玄,以及笑容真挚的谢以观,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东西,不过这一刻,他与崔玄、谢以观是同一战线的。
说完造冶铁炉子的事,苏彧便将这事暂且放下了,拿出地图,与他们几个讨论来年攻打逻娑的事。
元燃跟在奴氏家主身边的时间长,对逻娑王都的情况颇为了解,所以苏彧让他在屋内一起听着。
他只觉得一整颗心都似被温泉包裹住了一般,这天下怎么会有那么好的陛下,愿意将这样的信任赋予他这样的人……
元燃大多时候站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听着他们字里行间提及到苏彧原本的计划,他生出了几分不安,所以他杀了奴氏家主是破坏了陛下的计划吗?
“阿燃,你可知道逻娑王现在的兵力情况?”苏彧想,奴氏与逻娑王交战许久又协议停战,元燃或许会知道一些,抬头问元燃,却见元燃的眼中写着几分惊慌,似乎处于极度的不安之中。
苏彧眨了一下眼睛,连忙说:“不知道也没关系。”
崔玄说:“臣派人去打听,只是逻娑王经历了昆郎云丹和奴氏的两次叛乱之后,如今草木皆兵,整个逻娑王都戒严了。”
他在逻娑王都倒是有眼线,只是消息不好传出来。
苏彧摇头:“这个叫仲云去打探吧,他就在原州,又对西境熟悉,让你的那些人先按兵不动,不要暴露身份白白送死。”
她又看了一眼漏刻,时辰已经不早,她便让几人先去休息。
元燃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彧身后,一直跟到了寝房,苏彧转身对他说:“回去吧。”
元燃咬了一下唇,叫他浅色的唇在昏暗的夜色下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朱红,他整个人颤抖着,一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襟,他想要被苏彧留下,就算是再一次被剥得一丝不剩也没有关系,可是他又怕,怕他毫无保留换来的却是苏彧的嫌弃与鄙夷。
苏彧借着那点光,看向眼前高瘦却格外卑微的青年,她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元燃浑身僵住,放在衣襟上的手更是不知所措。
苏彧伸出手,先是拍了一下他的手,再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元燃的身上。
她为他拢了拢衣襟,不过显然她这方面的功夫不太行,拉了半天,也没有拉平整,索性两手一摊,就这样放弃了。
元燃不敢抬头看向她,却听到她说:“明明第一次见朕的时候可是傲气得很,如今你的傲气呢?把头抬起来,看着朕。”
他颤了颤纤长的睫毛,一点一点地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彧,冬夜的月光清冷,落在她的身上,却多出了一层浅黄的暖光,叫眼前的她多了几分如梦似幻。
苏彧正视着元燃的眼睛,认真地说:“朕虽然使了两次计谋,想要逻娑南北对立,奈何昆郎云丹和奴宗哲都不中用,这一次你能果断杀掉奴宗哲是立了大功的,现在也不用觉得不安,计谋不成,是朕高估了他,也没有关系,这计不行换一计就是,活人不可能被尿给憋死。”
元燃僵了一下,似乎很难相信,这么粗鄙的话从这么贵气的皇帝口中出来。
苏彧笑了两声:“朕啊就是这个德性,你如果想要一直跟在朕的身边,就要习惯,还有朕就只安慰这一次,朕要的是能干活、能自己担事的人,你可以有傲气,也可以有自己的法子,但不能总来怀疑朕,如果你担心这担心那,处处需要朕反过来安慰你,那你还是回到你姐姐身边,房子和钱朕都会给你,只要你不去犯法,朕保你一生平安。”
“陛下!不要赶臣走!”元燃猛地跪在地上,他仰起头,就对上了苏彧含笑的眼眸,这一双眼皎如明月、灿若星辰,叫他舍不得移开视线。
“那记住朕刚刚说的了吗?”苏彧问他。
他重重地点点头。
苏彧往走廊那头看了一眼,才回过头来对他说:“朕把大氅都给你了,怪冷的,要进屋休息了,你也赶紧回去,明天休沐不上朝,你别过来喊朕起床。”
元燃还没有起身,苏彧已经当着他的面将门关上。
他在地上跪了许久,才站起身,低下头,将手放在大氅的衣襟上,刚刚苏彧的手就拉过这个地方。
“陛下……”他轻声而又缱绻地喊了一声,侧过头,将脸枕在了身上的大氅上,这上面还带着苏彧的余温,这一点余温,却叫他整个人都热得不行。
元燃又倏地站直身子,朝着走廊那头走去,在拐弯处便看到崔玄、谢以观、柳无时与尉迟佑。
一个不少,都在。
元燃:“……”
他故意拉了一下身上那件苏彧的大氅,“陛下已经歇息了,几位请回。”
四人:“……”
五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尉迟佑最先走,从他们几个中间穿过,“我回房。”
他是贴身侍卫,虽然苏彧不让他进她的寝房,但房间却是挨着的,不像他们几个被安排在另一边的院子里。
剩下的四人沉默了一下,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机关算尽反被二愣子赢了的憋屈感,顿时没了滋味,各自散去,各回各的房。
崔玄和谢以观两人的厢房是挨着的,在进屋之前,两人又在房门前遇到。
崔玄推开房门,没有跨步也没有转头,只没头没脑地问:“不怕他成为第二个刘三恩?”
谢以观也没有回头,对着房门笑了一下,“有陛下在何须怕?造就刘三恩的从来都不是刘三恩本人。如果崔阁老这般担心的话,方才又为何不反对?”
崔玄用了谢以观的话来回他:“有陛下在,何须担心?”
他虽有几分顾忌,担心元燃恃宠而骄,但从前宦官扰乱朝政,根源并不在宦官本身,而在于从前的皇帝,他相信苏彧不管如何重用一个人,总还是把握着分寸的。
“那崔阁老又何必多此一问?”谢以观的口吻中有几分嫌弃,他慢慢转过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崔玄许久。
崔玄:“?”谢以观这是什么眼神?
谢以观长长叹息了一声,当着崔玄的面就说:“陛下连崔阁老都能重用,就算我今日不提,陛下日后也会对内常侍予以重用的。”
只要能用,皇帝也不在乎是世家家主还是宦官,这一点谢以观早就知道了。
崔玄:“……”谢以观这话是还在记恨他拿麻将砸他吧。
他没再理谢以观,踏入房门,直接将门关上,只是在没有人看到的屋子里,他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陛下用人确实不在意出身。
第169章
除夕前的一天,京城各商铺都封了账。
苏彧宣了谢以欣进宫会汇报今年各家店铺的经营状况。
过了年谢以欣就十九了,在大启属于大龄未嫁女,只是从这两年,她逐渐是半公开的身份为皇帝做事,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她是在为皇帝打理铺子。
所以大家都在观望,皇帝会不会将她纳入后宫,甚至有人在猜测,以皇帝对钱财在乎的程度,是不是谢家二娘只有赚到一定数额的银两,皇帝才会迎她入宫?
故此,谢以欣在与裴家解除婚约之后,便无人再上面提亲。
谢父谢母原本是着急的,还托了谢以观去探探皇帝的口吻,但是谢以观的语气模棱两可,叫谢父谢母也不敢轻易将谢以欣嫁出去。
谢以欣也乐得轻松。
元燃也是第一次见到谢以欣,他近乎以审视的目光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谢以欣,忽然就生出了自卑,眼前的女子身上拥有他与元灵所没有的干净,拥有光明正大站在苏彧身旁的资格。
他只能眼睁睁地站在那里,任由黑暗滋生将他一颗心撕咬。
苏彧漫不经心地看了元燃一眼,见他立刻低下头去,不再看他,而是坐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地听着谢以欣的汇报。
这几年,大启的经济在复苏,连带着京城店铺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谢以欣最先拿了锦梦轩练手,到后面苏彧将其他店铺交到她手上,她愈发得心应手,年年都能给苏彧赚近百万的银两。
除了生意上的事,谢以欣还抽出了一张银票给苏彧,面色有几分沉重:“陛下,这张银票是飘香居的食客给的,那人已经被我扣下。”
苏彧接过银票一看,是一张假银票。
从一开始,苏彧开钱庄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市面上出现假银票,为了防止银票造假,她拿出来做银票的纸张是皇家专供的纸张,还专门设计了三枚印章,一枚做水印用,一枚印在数额上,还有一枚印在最后落款上,以及银票的书写也是她让谢以观特意设计过的,每个字的收尾方式与普通字不一样。
她现在手上的这张假银票,三枚印章不对,写的字也不对,所以谢以欣能一眼就认出是假的,但是纸张却是对的,是皇家专供的纸张。
苏彧弹了一下纸张,居然笑了一下,从摇椅上直起身子,“这背后的人是觉得朕太蠢,还是觉得朕太闲?”
谢以欣:“……”这个问题她怎么回答?
她偷偷瞄了一眼皇帝,皇帝看着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她一时有些拿不准态度。
然后她就看到皇帝从摇椅上站起来,打开了房门,让冷风灌进来。
苏彧顶着风吹了一会,望着外面的银装素裹,又是一年过去,原来她在这个世界不知不觉过了四个年,她伸出手抓住了一把雪。
“陛下,小心着凉。”元燃上前轻声地说。
“可恶!朕是什么很闲的人,年都不让朕好好过!”苏彧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她孩子气地将手中的雪揉成一团,重重砸在了外面的石柱上。
她觉得不解气,又揉了好几个雪球,一个接一个地扔出去。
谢以欣、元燃:“……”皇帝这是泄愤吗?
元燃连忙帮苏彧揉了两个雪球,递给她。
苏彧扔出去之后,对他说:“可以了。”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又将房门关上,从容地说:“阿燃,你去宣御史中丞进宫。”
御史中丞程赫元很快就过来了。
苏彧没有拖泥带水,直接将假银票递给了程赫元,“这是假的,但是用的却是真的皇家贡纸,这事朕托给你去查。”
这事本不该程赫元去查的,应该交给大理寺或者京兆府,但是苏彧想了一圈,能拿到皇家专供纸的人必然不简单,只怕越查牵扯越多,大理寺卿和京兆府尹已经是官场老油条,他们是会查的,但是再进一步怕也不敢继续下去。
所以她要用程赫元这样没有背景又执拗要干事的,对于造假银票这件事,无论背后牵扯到什么人,她都要一查到底,且查出来之后绝对不姑息,以做到杀一儆百。
要知道银票就相当于她那个世界的纸币,如果纸币造假不查,那么只会让□□泛滥,一旦□□泛滥那就是经济崩塌的开始。
程赫元没有半句推托,立刻跪地应下。
苏彧看了一眼他的小身板,指了指元燃,“阿燃会一点拳脚功夫,就跟在你身边,协助你调查这件事。”
程赫元是科考出身的文官,多少有些排斥宦官,听到苏彧要把元燃派到他身边,他狠狠皱了一下眉头,欲言又止。
苏彧无视他的神情,笑着对元燃说:“阿燃,你保护好他,别让他死了。”
程赫元:“……”陛下,他还在呢!
元燃怔了怔,虽然苏彧是笑着说的,可是她的眼神极为认真,是真的将一件很重要的事交到了他的手上,“陛下且放心!臣必不负所托!”
他又突然想到给工匠做监工的事,略微有些犹豫。
苏彧也是一眼看穿了他,直接说:“炉子的事等你回来再开工。”
事实上,冶铁的大炉子要造在户外,如今天寒地冻,也不是造炉子的好时机,所以刚好等元燃协助程赫元查完假银票的案子,就能接着去做冶铁炉子的监工。
苏彧眼珠子转了一圈,这样子元燃忙是忙了一点,不过忙点好,忙了他就没时间想东想西,更没时间自卑了。
元燃不知道苏彧已经将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只听到苏彧说等他回来,他感动得一塌糊涂,前一刻还因为谢以欣的干净生出阴暗的心,在这一刻就像放在了温好的梅子酒里,温暖清甜到叫人有了几分醉意。
谢以欣则若有所思地将所有一切都看在眼底,她出宫回家,正好遇上下值的谢以观,她问谢以观:“阿兄,我有两件事请教你。”
谢以观瞥了她一眼,从她的装扮和马车来的方向,便能推断出,她是从苏彧那里回来。
他说:“你随我来。”
他将谢以欣带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边脱掉外面的大氅,一边问:“是什么事?”
假银票的事,谢以欣没有瞒谢以观。
她把全过程都告诉了谢以观,“所以陛下为什么突然要抛雪球?”
谢以观不假思索地回答:“想来陛下确实是生气了,只是他舍不得砸坏御书房里的东西,便抛雪球,既出了气也没有东西损坏。”
他笑了一下:“出了这件事,陛下的春休大约是又得忙了。”
谢以欣:“……”兄长好了解陛下,不过他脸上的笑容近乎宠溺,又是怎么回事?
她又提了元燃的事:“陛下似是要对元内常侍委以重任。”
其实她担心的是这件事,元燃是一个宦官,宦官掺和到朝政之中,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谢以观不以为然:“元内常侍与寻常的宦官不一样,他心性坚韧善观察,又会拳脚功夫,陛下重用他也是正常。”
谢以欣似乎没有料到谢以观会这么说,她张了张口,过了半晌才发出声响:“总觉得阿兄变了。”
“变了吗?”谢以观笑了一下,“倒不如说在陛下身边的这些年,叫我豁达了不少。”
因为苏彧,他开始重新审视过去他视为仇敌的世家,又重新审视他觉得是国之栋梁的文官,最后他发现,苏彧是对的,不管是世家也好,文官也好,其实都一样,文官得了势,何尝不会成为下一个世家。
所以苏彧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将世家全部灭掉,她团结能团结的,灭掉不听话的,这一套法子同样适用于他们这些文官。
谢以观看向他,却见他神色一敛,看着温和实则严厉地说:“春休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假银票这事只怕牵连众多,想从你口中打探消息的人必然不少。”
谢以欣横了他一眼,“阿兄以为我是什么人?陛下的事不该说的,我一件都没有说。”
她又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悠了一下,“倒是阿兄你该好好想想,崔行简还得势,如今又多出了一个元内常侍,阿兄你还怎么和人争宠?”
谢以观:“……我与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多一个人为陛下做事是好事,争什么宠?你这一天天地就没个正形。”
“我也是在为陛下做事!”谢以欣不服气地说,“我听闻那位元内常侍还有个姐姐,他姐姐现在就跟着高将军,我打算春休的时候去会一会这位元娘子。”
“你去找元娘子做什么?”谢以观不明所以地问,在他看来谢以欣与元灵并无牵扯。
谢以欣认真地说:“自然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得好好了解一下这位元娘子,方能知道我在陛下那里的地位会不会动摇。”
谢以观:“……你在陛下那有什么地位?我怎么不知道。”
谢以欣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我与阿兄不一样。”
谢以观:“……”她在陛下那的地位还不是靠出卖他的消息得来的。
“我谢家娘子自是不会轻易认输。”谢以欣斗志满满地说。
谢以观瞧了她一眼,抬手揉了一下鼻梁,只觉得没眼看。
次日便是除夕。
谢以观这个礼部尚书早早地就起来,进宫面圣。
崔玄已经在了。
谢以观硬是从他的棺材脸上看到了一丝喜悦。
崔玄淡淡看了他一眼,“谢家二娘的那张假银票倒是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如今倒害得元内常侍连年都不能在京中过。”
谢以观垂眸,崔玄这话,好似谢以欣是受了他的指使,故意在过年时支开元燃一般,他是这样的人吗?
他笑了笑,“崔阁老这话说的,我着实有些听不明白。”
苏彧在屋子里,已经十分习惯他们两个这样有来有往了,她在被窝里缩了一会,才快速出来,穿戴整齐之后,开了门。
谢以观先崔玄一步进来,笑着说:“今日除夕,为陛下穿冕服之事,理当礼部来负责。”
他转头还对着崔玄说:“崔阁老请便。”
他不争宠,就是尽责。
第170章
除夕的惯例,苏彧祭拜完天地,再祭拜祖宗。
苏彧拜完祖先,站起身光明正大地说:“朕方才同祖先许愿,明年能鸿运当头发大财。”
众官员的嘴角抽了抽,合着皇帝是拿祖先当财神祭拜。
崔玄和谢以观各自隐晦地看了一眼苏彧,皇帝可不会无的放矢,他们知道皇帝在调查假银票的事,这件事恐怕牵扯众多,但是他们都选择了默默站在皇帝身旁。
苏彧弯了弯眉眼,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众官员却觉得背后的凉风阵阵,有些冻人。
今年的年宴是礼部尚书谢以观办的。
苏彧不得不说,谢以观是个人才。
谢以观减了年宴吃食上的规格,用省出来的银两在苏彧的私库里换了几件古董做奖品,让官员们在年宴上展示自己的才华,哪个能获得陛下的欢心便能获得赏赐。
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的官员使出了十八般武艺,从弹古琴到舞剑,从吟诗作赋到胸口碎大石,应有尽有。
谢以观没有多花钱,便将年宴办得热热闹闹,人人参与其中,人人都喜气洋洋。
崔玄:“……”哗众取宠!
苏彧也很喜欢,因为这一次年宴叫她发现了沧海遗珠,一个名叫杜常轩的年轻官员。
杜常轩是与程赫元、柳无时同一届科考出来的榜眼,奈何他这一届状元是程赫元,探花是柳无时,两个人太过耀眼,就导致了他这个榜眼黯淡无光。
杜家祖上世代为木匠,只是大启日渐看重读书人,杜常轩的祖父便花了大价钱供他父亲读书,杜父并不是读书的料,在私塾读了七年书什么也没有考中,只将私塾先生的女儿给拐回了家做了媳妇,也就是杜常轩的母亲。
好在杜母自小饱读圣贤书,杜常轩的启蒙老师便是他的母亲。他的父亲则是趁着他的母亲不注意,瞒着家里偷偷教他木匠的技艺。
杜家约莫是祖上冒了青烟,杜常轩自小聪慧,不管是读书还是做木匠,都颇有天赋,杜父杜母教的东西,他几乎只学一遍便都学会了,在来京城之前,杜常轩也是志得意满的。
只可惜,既生亮何生瑜,既然有了杜常轩,偏又冒出一个程赫元和一个柳无时。
杜常轩中了榜眼之后,在翰林院待了两年,参加了今年的吏部选拔,成为二十九名准观察使之一,他跟着谢以观上课,又随他去了原州,大大开阔了视野。
将士守山河,他这等大好青年自当也要干出一番为国为民的事业来。
固然观察使前往藩镇,在地方的地位与待遇都极高,可是他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他想要在皇帝面前成为像程赫元和柳无时那般耀眼的人,他不想别人介绍他时说的是,他就是那个与程赫元、柳无时同届的第二名,他想在别人说到他的时候,杜常轩就是杜常轩。
来年宴之前,杜常轩就听闻今年的年宴众官员都可以在皇帝面前展示才艺,他想了许久,等他赴任观察使之后,大约就鲜少有参加年宴的机会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但是朝中有崔玄和谢以观两座大山压着,不管是吟诗作赋还是丹青水墨,都无人能赢,若是以美貌取胜的话,无人能赢过皇帝本人。
他默了默,决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杜常轩走到苏彧面前,是推着一辆木板车来的,别的不说,就光这个便已经引起皇帝的注意。
木板车之上是一个大物件,被黑布遮着。
杜常轩掀开黑布,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铜盒,铜盒之上是一盏没有点亮的灯。
周围的人发出稀稀落落的笑声,已经在嘲笑杜常轩。
杜常轩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他先是将铜盒底下的两层抽屉拉出来,一层加了点燃的石炭,一层加了清水。
他说:“陛下可否等臣半炷香?”
宴席之上众官员哄堂大笑。
有人起哄说:“半炷香之后宫宴都要结束了。”
苏彧盯着那个铜盒,脸上的笑容便没有下来过,叫人看不出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态度,过了半晌,她才说:“那就等吧,其他人接着表演就行。”
杜常轩松了一口气。
没有到半炷香的时间,第二个抽屉里的清水就被底下的炭火烧沸腾了,发出滋滋的声响,不过麟德殿内喧哗,无人注意到。
殿前正有人在当场画一幅山河秀丽图来歌颂苏彧。
苏彧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点名让谢以观来点评,他出的主意,他来善后。
一晚上,谢以观已经点评了十几个,也不差这一个,他读的书多,用的词也不重复,说得很是得体。
听得表演的官员喜滋滋,正想着向皇帝讨赏,却听到“砰——”的一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旁的铜盒之上。
而那个铜盒在发出几声巨响之后,顶上的那盏灯就突然被点亮了。
众人瞪大了双眼,不知何人大喊了一声:“妖术!”
苏彧比谁反应都快,说:“明明是朕今日拜祖先,历代先帝显灵了!”
崔玄、谢以观:“……”皇帝这张嘴真是张口就来。
众官员立刻跟着苏彧改了口。
杜常轩略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皇帝却接着说:“祖先显灵,江山代有人才出,杜观察使当真是巧思,当得今晚头筹!”
众官员:“……”皇帝突然这么文绉绉的说话,他们还挺不习惯的。
苏彧可太兴奋了,前面杜常轩演示的时候,她就想着这不就是初代蒸汽机吗?
果然等水沸腾蒸汽上来,带动铜盒内里的连杆结构再点燃灯芯,证实了她的想法,蒸汽机都有了,再改良改良,大启虽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跳跃到工业时代,但是至少能大幅度地提高生产力,那时候百姓何愁没饭吃?
年宴结束之后,苏彧当众将杜常轩留了下来,拉着他研究那个铜盒。
准备陪她守岁的崔玄、谢以观、柳无时:“……”
杜常轩受宠若惊,说这套装置若是放在假山上,还能制造出人造瀑布,十分具有观赏价值。
苏彧:“?整个大启的真瀑布都是朕的,朕要假瀑布干什么?”
杜常轩:“……”说得好有道理,那皇帝在兴奋个啥?
苏彧迅速命人将自己平时用的工具箱拿过来,当着杜常轩的面拆了铜盒,将内里的构造看了又看,眼睛更是亮得吓人。
杜常轩:“……”并不是很明白皇帝兴奋的点在哪里。
不过皇帝拆东西娴熟得他都自叹弗如,多少有些怀疑皇帝是想拆他的台。
却没有想到皇帝兴奋地放下工具,一把拉着他的手,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皇帝实在是长得好看,被她的桃花眼这么盯着,杜常轩不自觉地便心跳加速,红了脸。
崔玄站在苏彧身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苏彧才克制地放开杜常轩的手,侧过头问崔玄:“观察使还有候选人吗?能不能将杜观察使留在京城?”
杜常轩僵了一下,倏地跪在地上,恳请着说:“陛下,这两个月臣一直跟随谢尚书学习,也曾在原州举弓射杀前来侵犯的逻娑人,臣做此物固然存了讨好之心,但臣更希望能为陛下排忧解难,还请陛下不要收回让臣做观察使的成命,给臣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他是希望苏彧能记住自己,但并不是当一个全靠奇技淫巧的佞臣。
苏彧笑了一下,扶他起来,“倒是个有志向的,那你就去做河东观察使吧,不过朕是有任务给你的。”
她指了指铜盒,“你去想想把这套技术用到缫车上,朕给你五年时间,够不够?”
她准备先造出蒸汽纺织机,把丝绸和布匹的产量提升上去,到时候靠着丝绸先把周边国家的钱都给赚了。
崔玄、谢以观和柳无时都松了一口气,果然皇帝只是对赚钱感兴趣,而不是对杜常轩感兴趣。
杜常轩却是瞪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装置还能用在缫车上,皇帝的话当真是给他打开了新思路。
他不禁进行了反思,之前他觉得柳无时一个探花又是商人出身,皇帝却重用柳无时,不是看上柳无时的钱就是看上柳无时的貌,现在想来柳无时打小走南闯北,见识必然比自己广,所以才得以陛下的重用,不像他目光太过短浅。
“是臣狭隘了,五年之内臣必给陛下答复。”
苏彧很满意,还有点不舍得放杜常轩走。
还是谢以观笑着提醒她:“陛下,时辰不早了,杜观察使的家人还等着他回去守岁呢。”
苏彧这才回过神来。
谢以观见苏彧红唇微启,连忙赶在她说出送杜常轩之前说:“臣来送送杜观察使。”
杜常轩很是感动,从麟德殿走到宫门这段路上,说的尽是对谢以观的感激之情。
他考上观察使之后,是谢以观在教导他们,这一次年宴也是谢以观给了他机会,而现在谢以观还特意送他出宫,虽然本就是顺路,但是他还是很感动,觉得谢以观果然是文官楷模,官至三品,却依旧如此谦逊。
到了宫门之后,杜常轩行了大礼,和谢以观告别,却见谢以观转身往回走。
他犹豫了一下,叫住谢以观:“谢先生可是忘了什么东西,学生陪您一同回去。”
谢以观笑得温和:“我回去陪陛下守岁。”
杜常轩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本以为谢以观是顺路送他出来,自己也回谢府,但现在谢以观却回到皇帝身边,刚刚倒像是急着赶他走……
一定是错觉!谢以观这般怀瑾握瑜的人怎么会是赶他走呢,一定是为了让他早点回家过年,杜常轩感动地想着。
谢以观回来的时候,麟德殿的火锅已经摆好。
苏彧让崔玄、柳无时和尉迟佑都坐了下来,也就差他了。
皇帝给他们每人都发了一个大红包,喝了几盏酒之后,她起身去解手。
过了一会,崔玄也站起身,以解手为借口离开了麟德殿。
谢以观淡淡看了他一眼,没一会儿,也以解手为借口起身离开。
柳无时:“……”要不是他对皇宫不熟,不知道路,他也想起身。
他看向尉迟佑,暗示着说:“尉迟备身,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解手?”
尉迟佑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想解手。”
柳无时:“……”尉迟佑不愧是跟了皇帝多年的贴身侍卫,这装傻的功夫当真是一流!
苏彧从寝宫里折回的时候,便遇上了崔玄。
今年的除夕难得是一个晴天,无风亦无雪。
崔玄穿着黑色的狐裘,提着一盏灯,站在长廊之下,清清冷冷,像是月神下了凡。
他见到苏彧,低头浅笑了一下,再抬头便已是寻常,风轻云淡地问:“麟德殿中有些闷,陛下可要夜游御花园?”
苏彧没有反对,让他在前面引路。
崔玄略微侧着身子,走到台阶下,向苏彧伸出了自己的手臂,“陛下小心脚下。”
苏彧扶在他的手臂上,轻轻压下的触感叫崔玄僵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苏彧的手上,倒是对杜常轩有些羡慕,也不知道陛下何时能主动握住他的手。
冬天的御花园实在没有什么看头,几株寒梅没了风雪的衬托也少了些许风韵。
崔玄却觉得如今的御花园是最美的时候,若是来年除夕,只有他一人陪在苏彧身旁,没有碍眼的谢以观和柳无时那便更美了。
苏彧走了两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崔玄,笑着说:“又是一年了,来年也要继续啊,行简。”
崔玄接过红包,他悄悄地看了苏彧一眼,有些想听她喊一声“行简哥哥”,不过苏彧显然已经忘记这一茬了,他心中略有几分惆怅,从袖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碧玉簪,淡淡地说:“这是臣给陛下的回礼。”
苏彧笑着仰头看向他,他心念一动,便抬手将她头上的冕旒拆下,换上了自己手中的碧玉簪。
“这支簪子很衬陛下。”崔玄的目光不自觉地便软了下来,今夜无月,他看着苏彧的眼神却温柔如月。
“原来陛下和崔阁老在这里呢,当真好雅致,不知这夜游御花园可否加臣一份?”谢以观也提着一盏灯,自不远处走来。
寒梅点点红下,他一身白色狐裘,一脸的笑容倒是平添了几分魅惑,不似平时的温和。
崔玄狠狠皱了一下眉头,就见苏彧也给谢以观递了一个红包。
她对谢以观说:“知微,给你压岁。”
谢以观笑着接下,又从怀中取出一只玉貔貅,“这个玉貔貅是臣从财神庙求来的,愿陛下来年能心想事成。”
他是懂苏彧的,果然苏彧十分快乐地收下玉貔貅,还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知微知朕。”
崔玄:“……”好一个谢以观!
“陛下——”柳无时人还没有到,声音先传过来。
他穿着绯色的狐裘,与之前他送与苏彧那件同色,在希落的夜光之下,朝着苏彧奔来,活脱脱一男狐狸精。
苏彧还没有给他红包,他已捧上一个大大的锦盒,“陛下,辞暮尔尔,烟火年年,臣去岁曾经说给陛下一城烟火,只是知陛下节俭,不愿浪费,所以臣带了鞭炮来,陛下我们一起放吧。”
苏彧立刻说:“好啊,好啊!”
崔玄、谢以观:“……”好一个柳无时!
柳无时打开锦盒,将鞭炮放好,又将火折子递给苏彧。
苏彧点燃鞭炮,就拉住他的手往后退。
柳无时心跳得剧烈,那一句“朝朝暮暮,岁岁平安”淹没在鞭炮声中。
而崔玄和谢以观各自往前走了一步,隔开了他与苏彧。
尉迟佑在麟德殿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人回来,便寻了出来,见到他们在御花园放鞭炮,瞪大了眼睛说:“你们不是解手吗?怎么来这里放鞭炮也不叫我?”
苏彧笑开:“阿佑,这是给你的红包。”
尉迟佑没有犹豫,打开红包,拿着红包里的两块金锭,小声问:“陛下,我二叔有吗?”
“有,都有。”苏彧大方地说。
尉迟佑毫不掩饰地说:“臣最喜欢陛下了。”
崔玄、谢以观、柳无时:“……”尉迟佑怎么就能厚颜无耻地把“喜欢”二字挂在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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