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苏彧对军队不薄,每个人都能拿到御冬的厚衣。
虽是在原州过年,除夕之日,每个人都能分到二斤肉。
在遇上苏彧之前,尉迟乙在原州过了八个除夕,那时候尉迟军的日子紧巴巴的,冬天入逻娑过于危险,他便只能转头偷摸着去打劫附近的节度使,又担心老是逮着一个节度使薅羊毛,会让人起疑心,要干票大的,还得抄小路去打劫远的节度使,一度让隔壁相邻的两个节度使相互怀疑。
与那时候比起来,如今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可不知道为什么,尉迟乙就是觉得今年的除夕过得没滋没味的,手中的酒与肉都不香了。
他站在城墙上,望向城墙外的皑皑白雪,突然就很想念在麟德殿与苏彧一起守岁的时候,他还记得那时候他背着苏彧在宫道上奔驰,也还记得皇帝会在除夕夜给他红包——
虽然红包里的那两锭金子无一例外地在打麻将的时候输给苏彧。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尉迟乙当即回过神来,迅速转头,却是一坛酒递到了他的面前。
而在酒坛后面,是苏承影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尉迟乙接过酒坛,却是指指点点:“学谁不好,要学崔行简,我同你讲,陛下是不会喜欢棺材脸的,你要多笑笑。”
苏承影朝他咧了一下牙,“谁说我不会笑?”
尉迟乙默了一下,这小子笑起来怪瘆人的,他看向苏承影,觉得他要是现在叫苏承影别笑,怕是容易伤这小子的心,想了想,还是忍下来,含糊地应了一声:“挺好。”
他举起酒坛喝了一大口。
苏承影看了他一眼,也有样学样,举起手中另一个酒坛喝了一大口,再放下,像尉迟乙之前一样,望着城墙外。
两个人沉默许久,苏承影突然开口说:“师父,我想念陛下了。”
尉迟乙没有应他的话,只拿起酒坛,与他手中的酒坛撞击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酒,“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不是见不到了。”
除夕过后,尉迟乙放了兵士三日假,到了正月初四,军营里又开始操练。
按尉迟乙的话说,冬日他们入逻娑难,但是逻娑人去年收成差,未必不会铤而走险攻过来,所以他们要防患于未然,不能松懈下来。
这么些年,尉迟乙都是这么训练下来的,底下的兵士跟着他出生入死,上过战场的都知道,正因为尉迟乙的不松懈,他们才能存活下来,所以并不会有怨言。
正月初八这日,守门的兵士向尉迟乙禀告,有人来寻他。
尉迟乙吊儿郎当地问:“何人找我?”
这一次再回原州,大家都知道尉迟乙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来给他送钱的商人,也有要巴结他的官员,但是尉迟乙一律不见,以免见了之后说不清楚。
也不知道是谁正月里来他这找不痛快,他正想要说不见,却听到守门的兵士说:“那位郎君自称是从京城来的,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对了!您的侄子就站在他身旁……”
兵士还没有说完,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看不到尉迟乙了。
尉迟乙跑得飞快,果然在军营的大门前见到了那个戴着帷帽的人,单一个背影,他便能认出那是苏彧!
快要靠近的时候,他又克制地慢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到苏彧的面前,笑着问:“苏大怎么来了?”
苏彧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他,“特意给仲云送新年红包来了。”
她一边朝里面走,一边笑着问:“承影呢?顺便也给他一个。”
尉迟乙在原地愣了一下,立刻紧握住红包跟上苏彧,“他啊……自是在的,先去我的营帐,我再去将他叫过来。”
苏承影被尉迟乙叫过来的时候,还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见到苏彧之后,他当即换了表情,少年郎的笑容阴森里带着喜悦,看久了便也习惯了。
苏彧伸出手,苏承影立刻主动矮下身子,将自己的脑袋送到她的手边,她像以前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将红包塞到了他的手上。
苏承影喜滋滋地将红包收下,又巴巴地望着苏彧。
苏彧这一次来,是因为如今煤的用量日益增大,自从她将煤炭拿到朔州赈灾之后,煤炭能当做燃料的事就已经在大启上下传开,如今过去了三年,不单单是贵族们爱用煤炭,便是稍稍富裕一些的人家都爱用煤炭。
虽然苏彧有太原专属的煤矿,但太原的产量也只是刚好提供给她冶铁而已,除夕那天她受了杜常轩的启发,如果真的能将蒸汽机推广,那煤矿的产量还得再提提。
于是她随口就问了一句谢以观,哪里还有没开采的煤矿。
没想到,谢以观还真知道,他说前些年有人曾经在原州以南二十里外曾经捡到过石炭,不过前些年石炭的开采是郑家一手抓的,那时候郑家嫌弃原州在边境,便没有开采此处的石炭。
所以,正月初一这一天,崔玄正给皇帝拜年,就猝不及防再次听到苏彧让他留守京城的消息。
苏彧对崔玄说:“朕带着知微去原州,快去快回。”
崔玄:“……”陛下也可以带他去,让谢以观留守的,在他看来,谢尚书如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
只是崔玄在苏彧期盼的目光下,到底没有说出这话,只是克制着自己说:“陛下早去早回。”
苏彧带着谢以观和尉迟佑到原州南边二十里处,仔细观测,果然发现了煤矿的痕迹,苏彧只让尉迟佑浅浅挖了一下,就挖到了煤矿。
苏彧又算了一下煤矿与原州之间的距离,当下便有了主意,这里有山还有煤矿,如果将冶铁炉子建在这里,虽然离京城远了一点,但是大炮一旦生产出来,就能直接运到原州,省了一大笔路费。
既然来了原州附近,苏彧让谢以观待在原处来研究煤矿,自己则顺道来看望尉迟乙和苏承影。
看过之后,苏彧就打算和谢以观会合一起回京城。
尉迟乙看着皇帝眼下淡淡的青色,想也没想,直接说:“只阿佑一人护送苏大,又有一个拖后腿的文人,我不放心,我且送苏大回京城再回来。”
尉迟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一路不都是他保护陛下吗?再说谢以观可不是拖后腿的文人,那可是当街捉过两次刺客的狠人!
苏承影当即反对:“将军是军中主帅,护送之事还是我来!”
尉迟乙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苏承影的后脑勺,在苏彧的目光里又十分淡定地将手放下,“他们两个都还太年轻,我实在放心不下。我送苏大回京,速去速回,军中有吴先生与副将在,还有阿影,我还是放心的。”
苏承影:“……”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前面还在说他太年轻,后面怎么就有他在军营放心了呢!
尉迟乙选了一队亲兵,亲自护送皇帝回京,在京城门口的时候,他们遇上了一队西域商人。
西域商人一行三十人,其中有十人从高到矮十分整齐地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个子相差十分均衡,脸则被巾布所挡住,看不大清楚。
“这些西域人有问题!”
尉迟乙和谢以观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
苏彧相信他们两人的判断,“不要打草惊蛇,我们先看看他们去哪里。”
他们一行人本也做了商人的装扮,即便从城门里进去也并不显眼,跟在西域商人的后面,更是无人在意。
西域商队的目标很明确,他们进城之后就直接去了崔府。
崔府的门自然没有那么好进,领队的拿出一对琉璃杯作为敲门砖。
大启并不生产琉璃,便是连皇宫中的琉璃也都是从西域而来,所以琉璃在大启算是稀罕物件。
崔玄本来也不想见西域商人,不过他看到这一对琉璃杯却是有些心动,他送过苏彧南珠,也送过苏彧翡翠,却没有送过她琉璃,这一对杯子寓意好,他倒是想要从西域商人手中买下来,便叫门房放西域商队进来。
西域商队前脚刚进,崔府门前就又来了一支商队。
门房正想拒绝,为首的却拿出一块玉佩来,玉佩的正面写着“崔玄”,反面刻着“行简”。
门房:“……”他就是再不识货,也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头。
他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将玉佩献上,再悄悄打量过去,难怪他说为首的身边这两人怎么这么熟悉,这不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尉迟乙和谢以观吗!他刚刚怎么会想不开,要拦他们呢!
苏彧笑着对门房说:“我们自己进去就好,你随意。”
她带着一行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崔府。
崔玄是在前厅见这些西域人的,他见到西域人,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买这一对琉璃杯,你开价便是。”
领队的行了一个大启的礼,笑着说:“这对琉璃杯只是我对崔阁老小小的敬意,自是不要钱。除了这对琉璃杯,我还有更好的礼物送给崔阁老。”
他拍了拍手,那十个蒙面的西域人不仅仅取下了遮脸的巾布,还整齐划一地脱去了外套,他们里面穿着夏日的薄纱,腰间系着细细的金链,腰肢轻轻摆动,金链上的铃铛便发出悦耳的声响。
崔玄皱了一下眉头,冷冷抬眼,却是猛地站起了身,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居然呈现出了诧异。
领队的心中一喜,果然崔玄如外界传闻的那样,有断袖之癖,随即他又鄙夷地想着,什么清冷贵公子,看到美色还不是难以把持!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崔玄的目光越过那些人,是落在了他们背后的苏彧身上——
即便苏彧戴着帷帽,崔玄也能一眼认出她来,他眼中既有诧异,也有难掩的惊喜,她终于回来了!
苏彧朝着他摇了摇手,让他按兵不动,她则走到前面来,笑着说:“巧了,我也要向崔阁老献宝,倒不知道你们献的是什么宝?”
她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来,终于看清了那十人的面容。
这十人虽然是西域人的面孔,却长得各有特色,最高的肤色最深,鼻梁高悬,眼珠碧绿,薄纱之下是八块腹肌,臀翘腿长,最爱的肤色最白,眼眶深邃,蓝眼又圆又大,虽然没有腹肌,但胜在身形纤弱,腰肢纤细,有种纯真的诱惑。
中间的那八个则是从阳刚到妩媚,正正好好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过渡,当真是想要什么样的美男子都能满足。
苏彧轻轻啧了一声,别说,还真是让人有些心动。
她侧过头来,想到在原书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一段,逻娑王误以为崔玄有断袖之癖,送了十个西域美男给他,后面崔玄是怎么处理来着……
她正想着,崔玄却是上前一步,正正好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还没有来得及挪开,尉迟乙和谢以观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前。
三个人就这样扎扎实实地挡住了她看向美男们的目光。
第172章
西域商人对突然冒出来的谢以观和尉迟乙有些懵,立刻看向崔玄。
崔玄站在那里,投过来的目光森冷。
西域商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很快又镇定了下来,跪在地上求饶:“崔阁老饶命,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在京城做买卖而已。”
谢以观和尉迟乙不开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瞥了崔玄一眼。
崔玄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崔府的侍卫立刻冲进来,将那个西域商人和十个西域美男都绑了起来,押在地上。
他这才转身对着苏彧,说:“此人颇有些古怪,虽然是西域人的装扮,但是面颊偏红,行礼时会下意识举起双手,又很快改为单手礼,眼前这十人的相貌虽然都是西域长相,但明显来自不同的国度,能将这些人网罗过来,只怕也不是寻常的商人。”
这个假扮西域商人的逻娑人显然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找来的十个风格各异的美男子竟然成了他最大的破绽。
他知道自己落在了崔玄手上,只怕难逃一死,他看向被崔玄遮了严严实实、只能看到一个衣角的苏彧,能叫崔玄主动去解释的人这大启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启皇帝,既然他活不了,那他也绝对不会叫崔玄如此舒服!
于是,他开口挑拨:“崔阁老,您不能这样过河拆桥……”
他说了一句以后,果然崔玄转过头来,他立刻低头,像是不敢再说的样子。
崔玄却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举了一下手,一旁的侍卫就将他的下巴给卸了。
崔玄这才继续说:“为免他给臣泼完脏水就自杀,所以先卸了他的下巴。陛下,大理寺卿是审讯的一把好手,不如将他们全都交到大理寺,审个仔细。”
那个最为高挑的西域男子用蹩脚的大启话开口说:“我、我们不过是卖身的奴隶,还请饶了我们的性命!我们什么都能做的!唱歌、跳舞、羌笛、琵琶甚至是暖床……”
苏彧还没有开口,崔玄略微快速地说:“陛下,他们是跟着这个假扮商人的逻娑人过来的,务必要严查!”
苏彧两手一摊,“那便按崔阁老的意思吧。”
她就是来看个热闹,她略微探出头,看向那十个美男清凉薄纱下的腹肌,还是说了一句:“外面天冷,衣服给他们披回去吧。”
待到这些人被带走之后,谢以观才轻笑着说:“陛下倒是心善。”
又瞥了一眼她,笑着问:“若是大理寺查了之后,他们几个没有问题,可要给陛下送过去?”
谢以观这话明显是在试探。
苏彧沉吟片刻,似乎是真的在思考这件事。
崔玄和尉迟乙看向谢以观的眼神都不善了几分。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没变,略微提高声音地说:“这些西域人能歌善舞,养在宫中,一年的用度也就千两银子,十个不过万两银子,对于陛下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苏彧:“……”不对啊,当初“抠搜”二字明明是她送给谢以观的,如今谢以观倒是没敢当面说她“抠搜”,但是这字里行间处处都透露着这两个字。
她似笑非笑地说:“朕何时说要将他们养在宫中了?行了,这事既然移交给大理寺就这样过去了,对了,他们是不是拉着好几箱东西来京的?把那些东西都仔细查一查。”
崔玄、谢以观、尉迟乙:“……”皇帝倒不是抠搜,而是雁过拔毛,就连路过的狗都得被皇帝薅一把毛。
崔玄从善如流地应下:“臣会仔细查,若是没有问题,臣便将东西送到陛下的私库。”
苏彧对于他的上道满意地点点头。
从崔府出来,谢以观像是极随意地说了一句:“陛下对崔阁老很是信任。”
对于逻娑人的挑拨,苏彧连怀疑都没有怀疑过崔玄。
“朕也信任知微和仲云。”苏彧自然地就接了谢以观的话,没有一点停顿。
像是为了让谢以观相信自己一般,她主动摘掉帷帽,叫谢以观对上她那双看着十分真挚的桃花眼。
谢以观稍稍一愣,低头避开她的眼眸。
尉迟乙将苏彧送到京城之后,没有逗留,便连夜赶回原州。
苏彧回京没两天,程赫元和元燃也回来了。
事实证明,苏彧将元燃派去保护程赫元是正确的。
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程赫元的腹部中了一剑,叫他本就带着病气的面容愈发苍白起来。
程赫元也是有本事的,这一次假银票之事,他从京城查起一路查到钱塘,再从钱塘重新查回京城,将涉案官员的名单呈现在苏彧的面前。
只是这份名单,程赫元在进宫见苏彧之前,也在犹豫要不要如实呈现,他曾与他的弟弟程锦元商议。
程锦元看着这份名单沉默许久,这份名单有两个棘手之处,一个是牵扯到钱塘刺史,这位钱塘刺史在平定镇海军作乱和河北三镇叛乱时都曾经出过力,对于皇帝有一份恩情在,另一个是涉及到两个世家,太原王氏和河北元氏。
元燃的岐州元家就是这个河北元氏的旁支,这一路上多亏了元燃舍身相救,否则程赫元已经丢了性命,而王家更是不必说,太原王氏曾经是大启五大门阀之一,虽然郑家和卢家倒台之后,世家有所削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王家的女婿上官绎算得上是最早跟随苏彧的官员之一,是被苏彧重用的官员。
“阿兄,你这份名单交上去,是叫陛下为难。”程锦元皱着眉头说。
他看得出来皇帝现在并不想动大世家,如今最大的世家就剩崔、王、李三家,因为崔家比较强势,王李走得更近,所以三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动了王家,世家之间势必会有一番动荡。
程赫元踌躇着,还是说:“圣人叫我去调查这件事,不管涉及到谁,我都不该瞒着圣人,至于如何处置,圣人自会做定夺。”
“那要是丢了性命呢?”程锦元急急地说。
程赫元将手压在还作痛的腹部上,狠狠一咬牙:“若真因此丢了性命,我也认了。”
所以,程赫元将名单原原本本地呈现在苏彧面前。
苏彧看了名单,难得皱了一下眉头,站起身在御书房内踱了数步,钱塘刺史虽然在平定藩镇的时候出了力,但是他本就是朝廷命官,出力也是应该的,如今做假银票的纸张就是他提供的,死不足惜。
让她生出些许犹豫的是,还涉及到王家嫡长子。
苏彧来来回回走了好几个来回,让程赫元和元燃都将心提了起来,最终她对程赫元说:“晋文辛苦了,朕放你一个月的假,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程赫元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眼里压着失望,他觉得这是皇帝要向名单上官员妥协的信号,虽然有所心理准备,也可以理解苏彧的做法,可他依旧觉得失望,大约是他心底下意识觉得,苏彧是不一样的。
“陛下,是我们让陛下为难了吗?”程赫元告退后,御书房里只剩元燃,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彧凝重的神情。
苏彧摇摇头,“让朕为难的不是你们。”
她随即冷笑了一声,“他们搞假银票的时候都没觉得为难,朕有什么好为难的。”
苏彧先是关心着问他:“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元燃眼眸一亮,立刻摇头:“臣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这点伤比奴氏家主鞭打他的伤还要轻很多,他都不觉得是受伤。
“好,那你去替朕将崔阁老、姚阁老以及谢尚书悄悄带进宫来,不要打草惊蛇。”元燃走了两步,又被苏彧叫回来,“再给钱塘的萧将军传八百里急报,让他将钱塘刺史押送进京。”
姚非名、崔玄和谢以观是在太阳快下山之前进宫的,姚非名算了一下,今天是正月十四,离正式开工还有两日,皇帝却迫不及待地宣他们进宫,显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进宫一听事情,姚非名第一时间看向了崔玄。
崔玄紧紧捏了一把拳头,才问苏彧:“陛下预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苏彧反问他:“崔阁老觉得这些人该当何罪?”
崔玄沉着声音说:“钱庄乃朝廷所开,伪造银票与直接从国库中盗取银两无异,而官员参与伪造银票,那更是监守自盗,理当罪加一等。”
在大启盗取国库那是重罪,轻则杖责八十,重则斩首。
崔玄的意思很明确,那便是从重处置。
苏彧看了他一眼,再问姚非名和谢以观:“两位觉得呢?”
姚非名和谢以观都觉得崔玄说得对。
苏彧点头:“朕心里有数了,只是这事在钱塘刺史押送进京之前还请保密,不要让别人知道。”
三个人一起进的宫,再一起告退朝外走。
还没有走到宫门口,崔玄突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说:“我的随身玉佩好像掉了,我回去找找。”
姚非名若有所思地看着崔玄匆匆忙忙往回走的背影,崔玄那是出了名的严谨,怎么可能会丢玉佩?这个借口实在拙劣。
他正转头要与谢以观吐槽,就听到谢以观说:“我随身携带的锦帕找不到,我回去找一下,便不与姚阁老一同走了。”
姚非名:“……”谢以观这话听着怪耳熟的,他是不是以前用过同样的理由?
不是,合着他俩就是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他这个老人家,明明是三个人一道来,结果最后走的只有他。
崔玄和谢以观在皇帝的御书房门口又碰了头。
两人互看了一眼,崔玄冷嘲着问:“谢尚书又是回来找锦帕的?”
谢以观微微一笑:“我寻陛下有些事,崔阁老呢?玉佩这是找到了?”
谢以观指了指自始至终都挂在崔玄腰间的玉佩。
崔玄说:“玉佩找到了,不过我也想起还有事要同陛下说。”
苏彧对两个人又重新回来,并不感到吃惊,“别在门口斗嘴了,进来吧。”
元燃看到这两人回来,目光暗沉了一下,朝苏彧的方向靠了一点。
有谢以观在,崔玄有些开不了口,他本是打算回来和苏彧商定,如何定这些伪造银票之人的罪的,其他人都好办,唯独参与其中的王家嫡长子,如何判刑是个问题,还有他的弟弟王墨是否要受牵连,以及还有与王家关系密切的上官绎。
崔玄不开口,谢以观也不开口。
苏彧抬眼看了他俩一眼,再看向外面已经完全黑掉的天,问:“你们站在这里是打算给御书房做装饰品吗?”
“臣为陛下掌灯。”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苏彧顿了一下,笑着问:“你俩这算是给朕红袖添香吗?”
崔玄和谢以观重重咳嗽了一声,元燃犹犹豫豫,他书读得少,但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第173章
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崔玄和谢以观自然被留在了宫中过夜。
元燃觉得他们两个人回来,说什么是商讨国家大事,其实就是为了在宫中过夜,当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解,私下悄悄问苏彧:“陛下既然要他们保密,又为何要提前与他们商议?”
苏彧笑眯眯地说:“自然是信任他们,就同朕信任阿燃一般。”
元燃苍白的脸红了一下,看向她的眼睛便更亮了。
确实这件事,苏彧交给了程赫元和高岚去办,不告知姚非名、崔玄和谢以观,直接下令抓人也是可以的。
只是人心叵测——这个人心叵测指的是她自己。
她可不会因为如今崔玄对她有了99的好感度而停止算计,现在的三大世家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原本她确实不想在打逻娑之前打破这个平衡,不过如今假银票的事情却是送上来的机会,既是告诉这天下她底线的机会,也是趁机割裂世家与世家、世家与文官的契机。
虽然她和崔玄、谢以观说的话是秘密,但是她把他们召进宫的事不完全是秘密,有心之人总能知道他们在处理这件事之前,他们进过宫,且留在宫里过夜。
这是与皇帝极为亲密的关系。
当然,在不久的将来,如何处置王家嫡长子的话,苏彧也希望从崔玄的口中说出来。
崔玄终究是崔家的家主,就算现在和王、李两家的关系不如从前亲密,但是世家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没有伤到彼此的根本,不会轻易断掉,所以这一次伤及王家根本的事,崔玄得成为参与者,还得成为决策者之一。
苏彧如是想着,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纯良。
大理寺是有些手段的,那一队伪装成西域商人的逻娑人全都招了,早些年逻娑王有侵占西域的野心,便将他们这些人安插在西域做奸细,不单单是做奸细,他们还在西域各地网罗容貌出众的奴隶,加以培养,只等着有一日将这些美男与美女送给敌人行美人计。
大理寺卿问苏彧,那些人如何处置。
苏彧下令杀了为首的,至于那十个西域人,她想了想,要是驱逐出境,还得专人将他们送到朔州,由朔州前往西域,所以她决定:“将那十人送到姚阁老那里,去种地吧。”
十个青壮年不去种地怪可惜。
饶是大理寺卿见多识广,也在原地呆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事乍一听有些诡异,不过仔细一想也十分合理。
过了十五日,钱塘刺史被押送进京。
高岚去钱塘的时候是悄悄去的,回京的时候却是大张旗鼓,只差挨家挨户地通知过去。
王家嫡长子王堃看到钱塘刺史被押进京,吓得心惊胆战,他知道东窗事发,不过仍旧心存侥幸,去向他的父亲王睿求助。
王睿听到事情的时候,反手便给了王堃重重一巴掌,大骂:“蠢货!”
王堃可怜兮兮地说:“我见父亲更看重八弟,便想要做出一番事来让父亲另眼相看,现在想来也是鬼迷了心窍,但是这糊涂事我就只做了一次,念在我初犯的份上,求父亲救救我。”
王睿气得又给了王堃一巴掌,但到底是自己的亲儿子,说其他的,王堃是他王家嫡长子,如果真的被关进大牢里,他王家百年世家的颜面要摆在哪里?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找崔玄求情。
王睿找上门的时候,崔玄刚从政事堂回来,身上的官袍都没有换下来,他一言不发地看向案几上摆着的棋盘。
棋盘上的棋局还是王家送过来的,王睿知晓他喜欢对弈,得了难解的棋局便给他送过来。这个棋局在那里已经摆了十来天,只是他太忙,一直寻不到机会坐下来好好解开这个棋局。
“郎主?”来报的下人迟迟未等到崔玄的回应,犹豫着喊了一声。
过了半晌,崔玄的目光从棋局移到了院中的枯树,说:“叫王家家主回去吧。”
王睿在崔玄这里吃了闭门羹,心中的不安迸发出了不满,而这一腔的不满全都转到了崔玄的身上,他早该知道,崔玄最先站到皇帝那边,以此换得宰相之位,就不会再顾念着从前的情分。
他又去找了李家家主李见行。
御史大夫刚出事没多久,李见行十分警惕,自然也不愿意为了王家的事蹚浑水,推脱说,因为御史大夫的事他如今在皇帝面前不敢轻易开口,他又给王睿出了主意,让王睿去寻上官绎。
上官绎也没有见王睿,而是让他的夫人王若出来招待王睿。
王睿沉下脸来问:“上官绎不见我?”
王若不疾不徐地回答:“是我叫他在非常时候避着父亲的。”
王睿气得当即站起来。
王若跟着站起身,“父亲,此次大哥行事已经触及圣人逆鳞,无人能救他,您若壮士断腕,尚能保住王家和八弟。”
王睿正在气头上,听了王若的话,愈发生气,“莫要打着为我王家好的旗号,如今你是上官妇,只管着上官绎的平步青云,哪管王家死活?当初你不顾王家,偏要嫁给上官绎,我便该看出你的无情无义。”
“随父亲怎么说,我还是这句话,你眼下该保的是王家和八弟。”王睿的这番话也没有让王若生气,她自始至终保持着平静。
王睿冷冷一笑,“笑话,我王家百年世家,莫说我儿子只是伪造了几张纸头,便是……”
“父亲慎言,”王若极快地打断了王睿的话,“百年世家可不止王家一家,圣人也不是先帝。”
王睿冷冷看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等到王睿走了,上官绎才从屋内走出来,忧心忡忡地扶住王若,“娘子……”
王若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又极认真地提醒上官绎,“王家的事你莫管,你要知道,当初圣人重用你,看中的便是你的两头不着。”
王睿还想着再找人,只是苏彧没给他时间。
在钱塘刺史被抓入京中的第三天,在朝堂之上,苏彧便让程赫元将这一次参与伪造银票之事的官员名单公布于众。
王堃的名字醒目地在名单首页。
崔玄主动站出来说:“伪造银票之罪便是盗取国库之罪,按我大启律法,轻则杖责八十,重则死罪。”
那天在御书房,他的态度很明确,从重处置直接判死刑。
如今他再在苏彧面前提出,苏彧当着众官员的面说:“那朕便依崔阁老所言,罢黜王堃一切官职,拉出去杖责八十。”
崔玄倏地抬头,望向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王堃被拉到含元殿前的广场上,被众官员看着挨了八十杖,送回王家的时候只剩一口气,没有等到郎中过来,那口气就散了。
而这边王家灵堂才刚刚摆开,吏部要将王墨外调到岭南的文书便送过来了,王睿只觉得崔玄欺人太甚,有那么一瞬间想着,皇帝他是没法对付,但是大不了他王家可以与崔家同归于尽!
还是王若上门来劝:“我知道父亲如今悲痛欲绝,可如今您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还要让我其他的兄弟给大哥陪葬吗?”
“道仙被调到岭南,与死了有什么区别!”王睿愤怒地说。
王若沉静地看着王睿,“自是有区别,他不是流放岭南而是去岭南做官,那便说明圣人还想给王家一个机会,至于是生是死选择权在父亲的手里。”
王睿看了她一眼,到底冷静了下来,看向外面挂着的白布,咬牙切齿地说:“既是死罪,也该给我儿一个体面,崔玄他亦是世家出身,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如今他却让我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打死,连最后的体面也不给,与崔家的这个仇我记下了!他崔玄最好祈祷,日后不要落到我王家手里!”
王若默了默,虽然她觉得王睿这是迁怒于崔玄,但是恨崔玄总比恨皇帝来得安全,她便也不再多劝,再劝王睿也听不进去。
王墨在王堃的头七过后,前往岭南赴任,昔日他有王家嫡子与吏部郎中的身份,捧着他的人不少,可如今他被调往岭南,来送他的人寥寥无几。
谢以观是其中之一。
谢以观对王墨说:“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送送道仙兄的。陛下也是为了护着你,还望你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
王墨眼角湿润地点点头:“我知道,多谢知微兄,也请知微兄代我向陛下谢恩。”
他兄长犯下死罪,他即便留下来继续做京官,只怕也会被他人盯着,处处寻错,唯有离开京城,他还有再起来的机会,皇帝的这份恩情他记住了!
谢以观送走王墨之后,又顺路去了一趟崔府。
崔家下人引他上了观风楼,他便看到崔玄坐在棋局前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坐了许久。
谢以观上前,仔细看了那棋局许久,一直到崔玄问他:“谢尚书可有解法?”
他摇了摇头,“是死局。”
崔玄听到他的话之后,依旧执起黑子,将最后一子落下,把黑子所有的气彻底被堵死。
两人沉默许久,崔玄将棋子收起,才问:“谢尚书可是有什么事?”
谢以观看了一眼他留在棋盘上的一颗黑子与白子,坐到他的对面,拿起那枚白子,“我来向崔阁老讨教。”
崔玄没有拒绝。
两人下棋的风格有些不一样,崔玄行棋锐意进取,谢以观反比他保守,步步为营,只是走到最后,两人却是平局。
崔玄看了一眼结局,再看了一眼天色,下了逐客令:“既无法分输赢,谢尚书早些回去吧。”
谢以观:“……”算了,他来,本就不是为了赢崔玄。
等他站起身,向崔玄行礼告别,往外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到崔玄极轻地说了一声:“是陛下让你来的吧。”
他连忙回过身去,却听到崔玄不轻不重地对着下人说:“将这一套棋与对面的坐垫都拿去清洗,不干净了。”
谢以观:“……”告辞!
崔玄在看不到谢以观以后,才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苏彧做好了崔玄降她好感度的准备的,一直到她将钱塘刺史斩首示众,其他的官员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都没有等到崔玄的好感度下降。
不过她还是将崔玄召进宫来,对崔玄说:“行简来陪朕下棋,若是赢了朕,朕的这根蹀躞带便送给你了,若是朕赢了,你的蹀躞带归朕。”
苏彧拿出来的却不是围棋,而是象棋。
大启倒是有象棋,只是下的人不多。
苏彧本来是想仗着崔玄不熟悉象棋赢他一局,只是从崔玄走第一步开始,苏彧就发现,崔玄象棋下得也很溜。
她只能在崔玄走完一步,就悔一次棋。
只是她一个不留神,崔玄还是将了她的军。
苏彧眨了眨眼睛,满是无辜地问:“朕还能悔棋吗?”
崔玄幽幽地看着她,解下自己的蹀躞带,“陛下想要臣的蹀躞带,直说便是。”
苏彧握着虚拳咳嗽了一声,解下她的蹀躞带递给崔玄,“朕就是开个玩笑,朕愿赌服输。”
没了蹀躞带的束缚,衣袍在她的身上有些宽大,反倒衬得她有几分飘逸,她笑着说:“行简是聪明人,有些事能自己想通,不过朕还是要同行简说,朕与你就如同这象棋里的将与相,很多时候还得你护着朕。”
崔玄将她的蹀躞带放在手中摩挲了一下,再低头看向棋盘上的棋子,弯了一下唇:“陛下,是臣输了。”
第174章
假银票之事被无声无息地发现,最后的结局却是闹得轰轰烈烈。
也再一次提醒京城的各家,当今皇帝从来都不是好惹的,她或许没有那么爱杀人,但是她对杀人也并无忌惮。
而王家嫡子王堃的死,不仅使崔王二家结下梁子,也使得王李二家从此疏离。
王睿记恨崔玄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廷杖王堃,叫王堃死得不体面,但是李家呢?王堃被廷杖、王墨被外放,李家也未曾出来为王家说话,只在事后送了盘缠给王墨,只是他们王家可不缺这点盘缠。
所谓几大世家共进退,真到了生死之刻,却也只是自扫门前雪,从前他们对郑家如此,如今李家对王家也是如此。
三大世家离了心,底下的其他世家也看出来了,都不必苏彧再使什么计,这些世家就主动站队分了派系,彼此之间斗来斗去,叫苏彧趁机捡了不少好处。
假银票事情过去之后,苏彧特意让谢以观将伪造银票的罪责加到大启律法当中,以明法告诉天下百姓这是杀头的大罪。
除了处罚之外,她还在朝堂上奖赏了三个人,分别是程赫元、元燃和谢以欣。
苏彧虽然没有升程赫元的官,但是御史大夫之位一直空着,那么程赫元这个御史中丞便是御史台实际的长官,同时苏彧还将原本已经废弃的御史台狱重新启动,她当众给了程赫元令牌,一旦程赫元发现官员有问题,可以拿着这个令牌调动金吾卫直接上门抓人——
这是让御史台监察百官的权力落到了实处。
百官听了这道圣旨,暗自心惊,却不敢提出异议来,这个时候谁提异议就是谁有问题。
苏彧将元燃提到了正四品内侍的位置上,百官也没有异议,内侍省和他们不在一个赛道上,苏彧就是直接封元燃为三品的内侍监,他们都没有异议。
但是苏彧想将谢以欣提拔到度支司做女官。
百官就站出来激烈地反对了。
他们说,大启虽然有女官,但那都是局限在后宫的。
苏彧提了高岚。
他们便说,高岚是个例外,而且高岚有军功傍身,拳头是真的硬,能叫底下的兵士服她。
他们又说,一个男子要是没有参加过科举直接空降到户部为官,都难以服众,何况一个女子?
苏彧居然赞同地点头:“说得对,那就让谢二娘今年参加科考吧。”
百官跟着点头,突然又觉得不对劲,女子怎么可以参加科举!
苏彧指了指刚刚反对最激烈的官员:“他说的,谢家二娘没有参加科举,不能当官。”
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女子怎么可以参加科考?”
苏彧反驳:“怎么就变成女子都能参加科考了呢?明明是让谢家二娘参加科考,谢家二娘又不代表所有女子,还是你们觉得她不需要参加科考,就能直接做官?”
“那当然不行,没有参加科考怎么能做官!”
“所以就让谢家二娘参加科考,若是她没考中进士,这个赏赐就作罢。”
虽然众官员依旧觉得怪怪的,但是好歹皇帝做了让步,没有直接封谢以欣做度支司的官,而且就她一个女子参加科考而已,想来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绕到最后,谢以欣参加科考之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身为谢以欣的哥哥,谢以观在朝堂上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苏彧几眼。
谢以观人缘好,散朝之后,还有不少官员找他吐槽:“知微兄,你说陛下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居然让一个女郎参加科考,女子嘛,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谢以观笑了笑,说:“若不是你们反对,自是没有我家二娘参加科考这件事,这事不都是你们提出来的吗?”
吐槽的官员:“……”说得好像有道理,还是觉得怪怪的。
等等!他突然反应过来,谢以欣是谢以观的亲妹妹!而他刚刚还在谢以观的面前说这件事……
他安慰自己,谢以观刚刚是笑着回答的,而且谢以观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自是不会因为这么一点事记恨的。
只是谢以观回去之后,便让书局将这个官员的事一五一十都调查了个遍,连他瞒着发妻在外养外室,又包庇外室的弟弟在温水镇抢占农户良田的事都查得清清楚楚。
谢以观没有将这份调查交给如今的御史中丞程赫元,而是去宫中见了苏彧。
他将这份调查呈现在苏彧面前,“陛下,这些是书局掌柜递给臣的。”
既然苏彧已经知晓那些书局和胭脂铺都是谢家用来打探消息的,谢以观便大大方方地摆在苏彧的面前。
苏彧盯着那个官员的名字看了半天,“刘子成?”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不多,刘子成是国子博士,刚好正五品,需要每日上早朝,只是他只负责在国子监中教学,平时也不是多说话的人,大多时候只是符合别人的说法。
按理说,谢以观是礼部尚书,是刘子成的顶头上司,不过刘子成同谢以观是同届举子,谢以观是那一届进士科的状元,而刘子成是榜眼,所以刘子成习惯了喊谢以观的字。
当然,谢以观也不会因为他的下级喊他的字就记仇,他要调查刘子成是因为刘子成既吐槽苏彧又吐槽他妹妹谢以欣,再说若是刘子成当真行得正,他也调查不出什么名堂来,被他抓到把柄,完全是因为刘子成他自己的问题。
“臣以为国子博士肩负着国子监的教书之事,若如此品行不端,只怕也难以担当起教书育人之事。”谢以观十分真诚地说。
苏彧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直接这些调查交给御史中丞?”
谢以观坦然地回答:“纵然御史中丞有监察百官之职,但说到底这天下的官员皆是陛下的官员,臣既然查到刘子成有问题,也应当禀告给陛下,由陛下来定夺。当然臣的书局也不过打听一些事情,口口相传之事未必便是真的,还需要御史中丞再做核查。”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苏彧突然笑了起来,她想起来了,这个刘子成就是在朝会上极力反对谢以欣参加科举考试的那个官员。
谢以观则依旧一脸坦荡。
苏彧也没有戳破,还赞同地说:“知微说得对。”
她将这份资料留下,谢以观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苏彧抬头看向他,以眼询问他,还有事?
谢以观垂着眼眸,似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过了许久才试探着说:“臣听闻,元娘子从进京之后便一直跟在高将军身边,五月的武举已经近在眼前。”
苏彧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谢以观便知道自己猜测得没有错。
他捏了一把手心的汗,极冷静地说:“高将军到底是女子,由她来训练元娘子固然没有错,只是要想在武举之中取胜,还得是与真正的敌人,要与会武的男子对练。”
苏彧说:“军中也有男子。”
谢以观摇摇头,“这些男子不足以做元娘子的对手,臣建议,陛下将左金吾卫中郎将调度过去,专门陪元娘子训练。”
现在的左金吾卫中郎将是上一届武举的状元魏冲,算是新提拔上来的武将之中的佼佼者,即便元灵只是和魏冲打一个平手,拿下武举状元的希望也很大。
谢以观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苏彧反倒上上下下打量起谢以观来。
谢以观知道苏彧看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可他依旧维持着面上的笑容,看不出一点端倪来。
苏彧慢悠悠地走向他,笑着问:“谢尚书倒是突然热衷起女子参加武举这件事来。”
谢以观说:“既然是陛下想要推进之事,臣自当鼎力相助,而且臣的妹妹也要参加这一次科举,若是能出一个女武状元,大家的注意力也不会集中在臣妹妹一个人身上。”
他说得合情合理。
苏彧上前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谢以观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的手上,皇帝的手长得很好看,修长如玉,不细看会以为是书生之手,只是细看的话,却会发现苏彧的手上几乎难见汗毛,全然不像一个已过二十的男子的手。
“知微不如再抬眼看看朕。”苏彧笑眯眯地说。
她这句话稀松平常,可谢以观的心“砰砰”极剧烈地跳了两下,他一点一点抬起眼,对上苏彧弯成月牙的眼眸。
即便看了无数次,但是这样近的距离与皇帝对视,谢以观依旧会惊艳于她这张脸,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苏彧索性一手摊开他的手,另一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莞尔一笑:“知微怎么手心里都是汗?见到朕就这么紧张吗?”
谢以观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沉着声音说:“臣体热,过了孟春便开始容易出汗。”
“是吗?”苏彧放开他的手,用尾指勾起他挂在蹀躞带上的那把折叠匕首,“知微有心了。”
他们两个人离得太近,即便谢以观垂着眼眸,也依旧能看到苏彧的红唇与她纤细的长颈。
大启穿在内里的中衣常见的有两种领子,一种是交领,一种是翻领,皇帝平时喜欢穿翻领,没有贴得这么近的时候,是看不清脖子与喉结的。
但是离得过近时,谢以观便会发现苏彧的喉结并不明显——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有的男子就是喉结不明显,然而苏彧不光是喉结不明显,她还肌肤细腻不长胡子。
谢以观压住越来越快的心跳,笑着说:“陛下赠送之物,自然是要日日带在身上的。”
苏彧暧昧不清地笑了一声,才与他拉开距离,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说:“经知微这么一提醒,朕突然想起马上就要五月了,五月初五是端午,原本是不是京城里有龙舟赛的?”
上一任皇帝苏琰划得一手好船,尤其爱办龙舟赛。
后来换了苏彧当皇帝,她不爱在这些娱乐上花钱,后来又换了姚非名和崔玄当宰相,姚非名这人务实,不爱这些娱乐,至于崔玄更是讨厌沾水的娱乐活动,不会主动在苏彧面前提。
如今苏彧在谢以观面前提了这一嘴,谢以观便说:“先帝在时,确实每年端午都会举办龙舟赛。”
苏彧的手在窗框上敲了两下,忽然对谢以观说:“那就由知微来主持,今年端午举办一场龙舟赛,钱也不要从国库里拿了,从朕的私库里出,你回去算一下,可以热闹但花费不要太多。”
谢以观:“……”皇帝是懂得为难人的。
苏彧想了想,又说:“那十个西域人也可以参加,让他们成一队,看看是我大启儿郎健壮,还是西域人厉害。”
谢以观:“……”他怀疑皇帝是惦记着那十个西域美男子的腹肌。
他不是滋味地看了苏彧一眼,才告退。
出了宫门,他走向自家的马车,马夫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好奇地问:“郎君今日是怎么了?整个背都湿了。”
“无事。”谢以观淡然地上了马车,只是等车帘放下,他却举起自己的手看了半天,在不久之前,苏彧还握过这只手。
他分不清自己是紧张,还是什么。
回了谢府之后,他径直去了自己书房,并吩咐下人,今日不论是谁,一律都不准进他的书房。
谢以观拿出自己作画的笔墨,没有一点迟疑,就在画纸上画下了苏彧。
他笔下的苏彧却是一身女儿装。
谢以观将画挂在墙上端详了半日,其实初见苏彧的时候,他是有好几次对苏彧身份的怀疑,只是他翻遍了皇家族谱,又派人去了平山国,都查不到半点苏彧是女儿身的讯息,这事便就这样放下了。
只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在意起来了呢?
是崔玄说他与皇帝之间有秘密开始?
还是皇帝与他一起走在雪下说共白头时?
或者他其实从来没有将这事放下,只是如今又起疑罢了。
最值得怀疑之处,便是皇帝即便顶着如此大的阻力也要让女子走到朝堂上,高岚可以说是偶然,那谢以欣和元灵呢?
皇帝做事一贯都有长远目的,绝对不是为了一时的兴趣,才让女子做官。
谢以观又想起前面皇帝有些反常的举措,像是故意在试探他一般,就连端午龙舟赛也像是一场试探……
“阿兄,你在屋内吗?”谢以欣被下人拦在了书房外,站在门外喊了他。
谢以观惊地回过神来,想也不想,点燃案几上的烛台,就将手中的画彻彻底底烧成了灰烬。
待到谢以欣进屋的时候,屋内还弥漫着一股烟味,她狐疑地看向谢以观:“阿兄在屋内烧什么?”
谢以观慢条斯理地收拾起自己作画的东西,不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五月中旬便要科考,你若是想要放弃,我同陛下去说。”
谢以欣:“?”
她哪里说放弃了?
谢以观看了她一眼,“既然不想放弃,就好好备考,在参考之前,将我这一屋子的书都看完。”
谢以欣:“?”这一屋子的书排成队,怕是比她的命还要长,要她在考试之前看完,怕不是要她的命?
谢以观朝着她温和一笑:“你去参加科考代表的可是我们谢家,绝对不能丢人,所以从今日开始,我会亲自监督你的学业,每日寅时起床晨读,晚上不到子时不许睡觉。”
谢以欣:“……”确定了!她哥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谢以观笑得愈发温和:“既然你都已经来了,就开始吧,待会我会叫人将暮食送过来的。”
“连走到膳厅吃暮食都不行吗?”谢以欣瞪大了眼睛。
“用膳时怎么可以把书放下?”谢以观反问。
谢以欣:“……”她哥真可怕,她一定要向陛下告密!
第175章
皇帝要在五月五举办龙舟赛的消息一传出来,京城里的各派人士便开始纷纷猜测皇帝的心思。
换作从前他们或许不在意,但是经历了这一茬又一茬,他们现在已经草木皆兵,凡是皇帝做事,一定有叫人防不胜防的目的!
崔玄听到消息的时候,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询问皇帝命谁主办。
听到谢以观是主办时,他稍稍沉默了一下,对下人说:“下去吧。”
下人犹豫着说:“郎主,李家家主递了帖子过来,想要与郎主一聚。”
崔玄正在摆弄他刚到手的象棋,他按着棋盘将棋子摆好,手指又落在“将”与“相”两个棋子上。
下人以为他没有听到,正想再次提醒他,却听见他喃喃自语着说:“为相吗?护住将,亦不可越过楚河。”
“郎主?”下人没有听明白,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崔玄。
崔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专注地低头看着手底下的棋子,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把李家家主回了。”
李见行收到崔家的回信,也有了几分了然,他本是想与崔玄一起琢磨皇帝这次办龙舟赛的意图,不过崔玄的态度倒是给了他意外的收获。
他的妻子王夫人见他被崔玄回绝了,冷笑着说:“你不帮衬王家,只是在崔家那里也讨不到好,我早就同你说过,崔行简是个冷面无情的,断不会念着从前两家之间的情分。”
李见行摇摇头,说:“你不懂,这一次正因为我们与崔家没有出手,王家才安然无事。”
王夫人红了眼睛,她是王堃、王墨的亲姑姑,如今王堃死了,王墨外放,李见行居然还说得出王家安然无事这句话,她气得直接将手中团扇砸在了李见行的脑袋上,怒骂着:“当初你堂兄出事,你也不管,我就该知道你也是个无情的,没比崔玄那竖子好到哪去!”
李见行正想反驳,王夫人已经在那里抹眼泪,边哭着边往外走:“我知晓王家如今大不了从前,但你也不能这般作践我,我这就自请下堂,不在这碍你的眼。”
原本守在门口的李家子女十分熟练地分成两派,女儿们去拦王夫人,儿子们则跪在李见行面前为王夫人说情,仿佛李见行真的欺负了王夫人一般。
李见行:“……”他额头被团扇柄砸出来的大包,他们一个个都视而不见。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挥挥手,“扶你们母亲去休息,今日这事就这么算了。”
他又朝避着人群站得老远的李见长招招手:“子进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李见长等他那一群侄子、侄女扶着王夫人走远,才走到李见行面前,“大哥,我马上要离京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最好长话短说。”
李见行没忍住,举手就在李见长的额头上用力敲了两下,“怎么和你大哥说话的?”
李见长慢吞吞说:“你不是让我,在外不要自称李家人吗?”
李见行哽了一下,硬是给了自己台阶,“如今又不在外面,我依旧是你大哥。”
他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寻你是有事要问你,你这一次离京,圣人可有同你说什么?”
“不可说。”李见长干脆地说。
李见行又被哽了一下。
李见长大约能猜到李见行要问他什么话,他将挂在蹀躞带上的折叠匕首在李见行面前晃了一下,“这匕首是圣人赐的,但这上面的字是我自己刻的,主要是我嫌圣人字丑。”
“……”李见行觉得自己今天要被哽死,“圣人没有责罚你大不敬?”
“圣人对下宽容是真的宽容,并不在意言语上的冒犯,但是眼里容不得沙也是真容不得沙。”李见长认真地说,“大哥知道我为何能得圣人的重用吗?不度圣意,只做自己。”
他朝着李见行行了一礼:“大哥以后要是没事就不要寻我过来了。”
李见行目送着李见长离去,又想起了先前御史大夫出事时崔玄对他的告诫,他大约也知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春归无声,离开的时候却是浓墨重彩。
暮春时分还没开始收夏税,但是各地都传来了喜报,今年冬小麦的收成格外喜人,一亩地平均下来比去年多收了几十斤麦子,农户们喜出望外,愈发有了干劲。
苦苦挣扎的百姓终于看到了希望,越来越多的流民到钱庄来租赁土地,在当地安家落户,更有不少佃户离开豪强,也来钱庄租赁土地,这种现象在关中和河东最为普遍。
苏彧听到消息的时候,脸上笑容灿烂,转头却是将谢以观叫过来,对他说:“这一次龙舟赛加强防卫,多派些禁军,高将军朕留用了,魏中郎将就留给你吧。”
谢以观从善如流地应下,他大体能猜到皇帝为什么要加强京城的防卫,小麦增产对国家、对百姓都是好事,但是对于失去佃户的豪强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再次看向苏彧,皇帝的这一场龙舟赛究竟是对谁的试探,对他、对崔玄,对地方上的豪强,抑或全都有,一石多鸟?
他垂下眼眸想着,不管苏彧是不是女儿身,他都不能叫皇帝看出他在猜测这件事。
五月初五,端午节。
谢以观将龙舟赛放在贯穿京城的沣河上。
他在岸边搭建了观景台,供皇帝与大臣们来观摩。
苏彧看到观景台的时候,多少有些惊讶,龙舟赛的钱是从她私库里出的,花了多少钱她很清楚,谢以观搭的这个观景台不大却十分精致,看上去着实有些超预算,不过她了解谢以观,他不是崔玄,也不是柳无时,不会自掏腰包倒贴干活。
“知微这个观景台修得真好。”苏彧夸赞着。
谢以观也了解苏彧,她夸这话定然是好奇了,于是他说:“陛下放心,这个观景台是从岫云寺借用的,这里的每一部分皆可拆开,待到龙舟赛后就拆了运回岫云寺。”
苏彧看了一下,整座观景台都是榫卯结构,拆搭方便,有些像她那个世界的乐高,就是比较大件,搬运和搭建需要一些功夫。
她感兴趣地说:“岫云寺内倒是藏龙卧虎,不知这观景台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谢以观瞧了一眼站在苏彧身后的崔玄,笑着说:“这事还是得问崔阁老,是他出面向岫云寺借的。”
苏彧转身看向崔玄,崔玄反而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不甘不愿地说:“这是弃尘和尚所做,他并不厉害,在岫云寺中近二十年,也不过造出这一座观景台而已。”
苏彧总觉得岫云寺和弃尘这两个名字有些熟悉,她又看向崔玄,虽然崔玄一向说话不中听,但少有像现在又嫌弃又无奈的口吻。
她说:“已经很厉害了,有空朕去见见这位弃尘大师。”
崔玄本想说不必,但不知为何,他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陛下若想要见他,臣陪陛下去。”
“陛下,吉时快要到了。”谢以观笑着提醒苏彧。
苏彧便领着两位宰相与没有参加龙舟赛的几个官员站到观景台上,她扬了扬手,便由宫人来宣布龙舟赛正式开始。
参加龙舟赛的大多是当朝官员,或者是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的贵族子弟。
谢以观因为是主负责的官员,故而没有参加,崔玄则是因为不喜被溅一身水,也没有参加,两个人紧紧跟在皇帝身后。
苏彧看得兴致勃勃,大启的龙舟赛不单纯是划船比赛,为了阻止别人的船先到终点是可以使用武力将另一船掀翻的,因此一宣布比赛开始,船与船之间就互斗起来。
龙舟舟身狭窄,适合站起身来打斗,当然也更容易被掀翻,比赛开始没多久,就不断有人落水。
苏彧先是让谢以观去岸边看着,打斗可以,但是不可以出人命。
谢以观领命走了之后,苏彧又将崔玄打发去终点:“日头太晒,朕怕晒就在这里待着,行简替朕去终点看看谁第一个到终点。”
两个人都被苏彧打发了出去,她才往里躲了躲,就见河面原本的平静被打破,数十个躲在水中的刺客从水底下钻了出来,他们手持短刀顺着观景台的柱子便跃了上来。
“护驾——”
高岚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便使出她的长斧,而原本站在苏彧身后的尉迟佑拔出双刀护在了苏彧的前面。
崔玄和谢以观迅速地朝观景台这边看过来,只看到观景台上刀光剑影,乱成一团。
尽管禁军是谢以观安排的,他依旧想也不想,抽出一旁护卫的长刀,就往观景台而去。
护卫:“……”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谢以观好像是文官?不对,他的刀被拿走了,他怎么办!
崔玄也不多做犹豫,就迅速往观景台跑过来。
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不好了,陛下落水了——”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就落入了水中。
崔玄和谢以观什么都来不及想,当即跳入了水中,朝着那个明黄色的身影游过去。
崔玄距离近些,第一时间就拉住了那个身影。
谢以观在水中看了个大概,心中一紧,如果崔玄带着苏彧直接从这里上岸,那么观景台上的众人都会看到湿身的苏彧——
如果苏彧真的是女扮男装,极有可能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份。
谢以观想着,他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加快速度追了上去,出乎意料,崔玄并没有直接上岸,而是稍稍探头换了一口气,便迅速地带着人往另一边游去。
直到岸边的灌丛和柳枝能将所有的身形遮住,崔玄才拉着那明黄色的身影上了岸。
“陛下……”崔玄喊了一半,突然顿住,落水的人并不是苏彧,但是却穿着明黄色的帝王长袍!
突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崔玄猛地转过头来,就看到了笑语晏晏的苏彧,“朕拉你上来。”
崔玄喉头动了一下,眼中尽是晦涩,思索着苏彧这一招究竟在试探什么。
“行简?”苏彧不明所以地喊了一声,仿佛她就真的只是路过,要拉崔玄上岸一般。
崔玄立刻藏起眼中的晦涩,生怕弄湿苏彧,没有去拉苏彧的手,自己上了岸。
在他上岸之后,谢以观就从水里钻了出来,也看到了苏彧一身干爽地站在岸边,而落水的另有其人。
谢以观:“……”他和崔玄是不是都上了皇帝的当?
苏彧对他说:“赶紧上岸,朕在这里就等鱼上钩。”
谢以观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皇帝在内涵他与崔玄。
苏彧则是在他上岸之后,迅速带着他们几个躲到树丛中,顺手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片她早准备好的西瓜,“等着,朕在岸边安排了弓箭手,就想看看等会儿是不是还有刺客。”
崔玄和谢以观接过西瓜,两个人都默契地不提,皇帝是如何料到他们会在这里上岸的。
苏彧低头咬了一口西瓜,暗自想着,果然这两个人都在怀疑她女扮男装。
假扮苏彧的小宦官看了看苏彧,又看了看崔玄和谢以观,那个……他手中的瓜能吃吗?
第176章
苏彧倒不是为了崔玄和谢以观特意做的这个局,他们两个只是顺带的。
从她将田地回收为国有开始,就知道早晚有一日会触及地方豪强的利益。
而她举办这一次龙舟赛,也是给想要行刺的人提供一个平台,算是一场颇有成本的试探,如果没有人行刺,那则是皆大欢喜,如果有人来行刺,那她自然要一网打尽,绝对不放过背后任何一个人。
苏彧手中的瓜还没有吃完,就看到一艘龙舟朝着他们的方向驶过来,她转头问谢以观:“认得出船上是什么人吗?”
崔玄却抢在谢以观面前说:“在船最后头的那个人是元家的人。”
他浑身湿透,手里还不得不拿着苏彧递过来湿答答的西瓜,颇为难受,只想要速战速决。
所以都不用苏彧问下一句,崔玄主动说:“河北元家与岐州元家是同宗,之前元家姐弟回京时,元家宗主就曾出面同他们说,元家人可以死但不能丢了颜面,这一次伪造银票之事,元家亦有人参与。”
苏彧想起,之前她同谢以观一起参加诗会时,还当众揍过元家人,她轻声啧了一声。
船上的人十分警惕地看向岸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苏彧、崔玄和谢以观三个人看向了那个穿着明黄色帝王袍的小宦官。
正想啃一口西瓜的小宦官:“……”
他极小声地问苏彧:“陛下,御赐之物……”
他十分为难地拿着手中西瓜,苏彧向他伸出手,“给朕,等会儿再给你,小心一点,现个身马上躲好。”
崔玄也将西瓜递给了苏彧:“臣下水救陛下之事,旁人也都看到了,臣与他一起出现更有说服力。”
他与小宦官一起站起身,果然那一船的人看到他们两个背影之后,就有人喊道:“是皇帝!”
他们抽出藏在船底甲板下的短刀就要往上冲,只是他们还没有完全上岸,树丛之中就百箭齐发,将他们一网打尽。
苏彧又在树丛之中等了许久,没有再等到下一波刺客。
崔玄和谢以观也陪着她等了许久,转头看了苏彧一眼,见苏彧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他们了然,知道苏彧是蹲久了脚麻掉了。
他们站起身,不约而同地将手伸给苏彧。
苏彧左边看了一下,右边看了一下,大大方方地一人拉一只手,让他们把自己拉起来。
起身以后,苏彧晃了晃发麻的腿,就对上正好赶来的高岚。
高岚说:“陛下,观景台那边的刺客抓了两个活口。”
苏彧点点头,对崔玄和谢以观说:“你们先回去换衣服吧,换好衣服即刻进宫来。”
真正要他们干的活都还在后头呢。
一场龙舟赛被刺客搞砸,无人拿到皇帝放在终点的锦旗,自然也无人能拿到皇帝给出的奖品。
谢以观在心底估算了一下,除了搭运台子所出的银两,龙舟是参赛各家自备的,禁军本来就是皇帝的,出来干活也是不必额外再付工钱的,最大的支出也就是奖品这一块,如今奖品又被皇帝收回了……
他默了默,总觉得皇帝当初那么大方,将私库里极为贵重的东海珊瑚都拿出来做奖品,就是料定今日有刺客来捣乱,她能将奖品回收回去。
谢以观回谢家迅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便往宫中赶,在宫门前便遇上了同样换了一身新衣的崔玄。
他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让崔玄先行。
崔玄朝他略微颔首,也做了一个礼让的动作,“谢尚书,一起走吧。”
谢以观没有拒绝,和崔玄并排跨入宫门,他又像是随意闲聊一般,突然问道:“崔阁老下水救到人之后,为何想着往那边带?那里树木丛生,柳枝密集,纵然崔阁老怕观景台上的刺客,那里也不是上岸的好地方。”
当然那里却是沿岸最适合遮掩身形的地方。
崔玄斜看了他一眼,不清不楚地回了一句:“陛下就在那里。”
谢以观:“……”
他不信,苏彧事先会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崔玄,但是他相信,崔玄就是在他面前装装样子而已!
苏彧回到宫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元家给围了。
因为牵扯到世家子弟,苏彧将这一次刺杀的案子直接转交给了御史台审查。
别看程赫元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审案子却是豁得出去的,那两个刺客和元家的人落在他手上没多久就全招了。
程赫元将刺客和元家的供词连夜呈现到苏彧的案头上。
苏彧看着这几份供词没有太大的意外,无非是元家对皇帝多有不满之处,觉得皇帝护着元灵、元燃这两个曾经在逻娑为奴的元家人是对元家的侮辱,而关中、河东的豪强也终于感受到皇帝的钱庄对他们的冲突,然而便是他们自己也感受到钱庄的便利,在钱庄里存了不少银两。
这些人暗中勾结在一起,原本是打算联合起来,拒缴这一次的夏税,但是有一个道士给他们算了一卦,说要以金止金,皇帝不见金就不会收手,一定要让皇帝看到兵戈相向,否则他们这些豪强的基业都会化为乌有。
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虽然这些豪强现在还没有倾家荡产,但是听到道士的说法,再结合皇帝的做法,他们便觉得道士说得没错,一起策划了这一次龙舟赛刺杀,让皇帝看到“金”,从而收手。
“道士?”苏彧只觉得这个道士怕是没有这么简单,务必要派人到太原将这个道士揪出来。
她又问崔玄:“辛府尹这个太原府尹做了多少年了?”
崔玄说:“已有十五年之久。”
辛见水这人敛财本事一流,为人也是玲珑八面,虽然如今并没有证据证明辛见水也参与了这一次的刺杀,但是程赫元查出的这些人可有好几个太原当地的豪强,而这些豪强与辛见水来往密切。
其实在动了裴骁之后,苏彧就生了动辛见水的心思。裴缙上任河东节度使之后,一直有给她送密信,提及最多的就是辛见水这人,原本的太原有裴骁和辛见水相互制衡着,裴骁被抓被贬之后,河东节度使换成了裴缙,辛见水并不将这个后辈放在眼里,他在太原经营多年,辛家在太原的势力错综复杂。
而太原被叫做太原府而不是太原州,就足以说明它在大启的地位之重要,堪比京城。
所以这一次不管辛见水有没有参与,她都会拿着这件事当借口,来动辛见水——
如果辛见水没有参与,那他便是监管不力,有失职之错,如果辛见水参与了,那自然更不能放过。
苏彧掷地有声地说:“这道士背后定有主谋,此事还需深入调查,就由崔阁老与程中丞共同负责吧。”
崔玄应下,又在原地等了半天,终于发现皇帝这一次完全没有派谢以观到外地去的意思。
他紧了紧手指,开口说:“陛下还有一事,科考本该是礼部负责的事,只是这一次谢尚书的妹妹也要参加科考,谢尚书只怕要避嫌,不适合负责这次的科考。”
谢以观笑呵呵地说:“这事臣本也要同陛下说的,所以科考那边的事都是杜侍郎在准备,臣如今负责的是武举的事。”
他又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这一次太原要清算的人与物不少,不如让柳大夫协助崔阁老。”
苏彧觉得谢以观说得还怪有道理的,这些豪强被抓之后,还要抄家清点家产,确实有柳无时的用武之地,她大手一挥,去太原查案的人里就多了柳无时。
崔玄:“……”
从皇宫里出来的时候,谢以观还笑着问崔玄:“崔阁老几时动身,我若有空定当前去相送。”
崔玄冷声回答:“便不劳谢尚书费心了,谢尚书要是有空还是多陪令妹好好温书,莫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谢以观:“……”
十日之后,会试与武举同日举行。
谢以欣要参加科考之事,京城中的举子们早有耳闻,之前也有举子要抗议,甚至要联名罢考。
不过谢以欣的哥哥是何许人?
是大启最年轻的状元、如今礼部尚书谢以观。
谢以观亲自出马安抚这些举子,他先是言辞恳切地解释谢以欣会参加科考的缘由,皆是因为有人不愿意看到圣人论功行赏,只是圣人愿予以所有人一个公平待遇,哪怕女子也一样,这才有了谢以欣参加科考一事。
他又接着说:“今日你们都罢考,唯有谢家二娘一人去参加科考,不用评卷她便是今年的第一名,她虽是舍妹,但我也觉得有些胜之不武,而你们寒窗苦读十年,当真就愿意就此将状元之名拱手相让吗?要知道如今科考三年一考,错过今年便又是三年,人生几度春秋,又有几个三年?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今日因一女子便放弃科考,他日为官是不是也会因一女子误大事?若真是如此,各位不参加科考倒也是件好事。”
原本说自己不参加科考的举子科考当日都起了个大早到了考场之外,面面相觑时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只是不愿意叫一个女郎捡了便宜成为状元。”
不过出乎众人意料的,不止科考这边,武举那边居然也有女郎参加!
之前皇帝颁发圣旨,说武举不限男女,当时大家只当是玩笑。
直到元灵出现在了武举的考场上。
元灵生得娇美,尤其是一双杏眼透着点点笑意,看着便像是让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娘子,夹杂在武人堆里更显娇小。
那群武举子哈哈大笑:“小娘子还是回家绣花去吧。”
只是到了打擂台时,他们便笑不出来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甜美的小娘子出招狠毒,招招致命,几乎三招之内便将人给解决掉了。
苏彧特意带着高岚过来看武举考试,她来时已然接近尾声,谢以观将主考官的位置让给了她——
谢以观因为要避嫌,主动请缨做了今年武举的主考官,按他自己的话来说,虽是一介文人,但也不是第一次来做武举的主考官了。
元灵这大半年跟着高岚训练,比之前更是精进了不少,寻常会武的男子没有几个是她的对手。
她一路闯五关斩六将,最终与一个叫魏凌的男子争状元之名。
苏彧总觉得这个魏凌有几分面熟,而且元灵似乎很熟悉魏凌的招式,能在他出招之前便做出预判,躲过之后攻其要害。
苏彧又盯着那个魏凌看了几眼,倏地转头看向站在高岚身后的左金吾卫中郎将魏冲。
魏冲上前小声说:“陛下,那是臣不争气的弟弟。”
之前魏冲被派过去陪元灵练招,元灵听说他弟弟也要参加此次科考,便特意请他喝酒。
喝醉了之后,元灵又哄着问他,魏家拳法的弱处在哪里。
那时在月下的元灵楚楚可怜,一双杏眼无辜地看着他,小声啜泣着说:“魏家大郎如此了得,想来魏二郎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像奴这般的只怕要被他一拳打飞,魏家大郎且帮帮奴,以免奴输得太难看。”
魏冲一冲动,便将魏家拳法的弱处全说给元灵听,不但说了,还亲自手把手教元灵如何拆招。
他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会是他自家弟弟和元灵争这武举状元,见魏凌处处被克制,他心虚地转过头去,这真和他没什么关系,输了也是他弟弟学艺不精。
苏彧就算不会功夫,也能看出元灵占了上风,当初提议让魏冲陪元灵练招的,也是谢以观吧?
她转头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朝她弯了弯嘴唇,“元娘子运气好,不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就像当初大启最年轻的状元头衔被他拿下,而非崔玄,怎么就不是实力呢?
第177章
魏凌的功夫虽然略逊于他兄长魏冲,但也是这一届武举子当中的佼佼者。
得知最后一场的对手是元灵时,他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因为元灵是女子就轻敌——
没看到那些轻敌的,都被元灵打趴下去了吗?
魏凌倒是不轻敌,上了擂台便如临大敌,全身肌肉紧绷。
元灵的杏眼微微一转,她套话素来有些本事,除了那天灌醉魏冲套到魏家拳法如何拆招之外,她平日里与魏冲闲聊时,也询问到了不少关于魏凌的消息,比如魏凌这人一与女郎双目对视就会面红耳赤,不敢直视。
她一上来,就冲上前去,魏凌一怔,对上元灵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当即红了脸,头还没有别开,元灵的手刀就劈在了他的脖颈上。
魏凌高大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神色一凛,就要反击,只是元灵似乎早就料到他要出什么招一般,就这样轻轻松松拆解了,然后又给了他一手刀。
魏凌原本以为一招是巧合,两招是偶然,但到了第三招、第四招,他便彻底懵了。
说好的魏家拳法精妙呢,说好的魏家拳法攻防一体呢?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只有挨打的份?
魏凌从擂台上下来的时候,眼里是没有光的,他见到他大哥的时候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魏冲在反复心虚之后,如今已经十分淡定了,他拍了拍他弟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人不可貌相,强中自有强中手,你还年轻,日后沙场点兵见真知。”
他这话没有安慰到魏凌,魏凌绷紧了嘴角,才没叫眼里的泪落下来,哽着声音说:“我不是不服输,只是输成这样,我着实无脸回去见爹娘。”
魏冲重重咳嗽了一声:“怎么会?能拿到榜眼就已经很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输了一次而已,别往心上去。”
魏凌没能忍住,一下子热泪盈眶,别看他大哥平时见到他就揍他,关键时刻还是会十分贴心地安慰他。
“对了,大哥,你今日是得空过来吗?前阵子你不是说,有要事连家都不能回吗?”魏凌抹了一把眼泪,颇为不好意思地问。
魏冲到底还是心虚地干笑了两声:“忙好了、忙好了,今日无论如何都得抽空给你庆祝一番。”
虽然为了这一日,元灵这大半年都未曾休息过,每日苦练,但她真正以武举状元的身份跪在苏彧面前时,那种澎湃之感还是有几分不真实。
她仰着头,望向苏彧,却说不出话来。
还是苏彧上前朝着她笑了一下,不过鉴于她如今还是个“男”的,她转身让高岚将元灵扶起来,轻声地说:“朕等着你从逻娑取回你们元家的双手剑。”
元灵哽咽着低头擦掉眼泪,再抬头时笑得灿烂:“必不负陛下所托!”
武举这边出了个女状元,一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尤其是原本觉得根本不会有女子参加武举的朝臣们只觉得天都塌了,气得在那里大骂:“一群饭桶!连个女郎都打不过!”
第二日的朝堂上,果然就有人站出来说:“一个女子怎可做武状元?!”
还有人拿着元灵在逻娑的十年做文章:“她曾经是逻娑人的玩物……”
苏彧倏地看向说话的那人,目光锐利得让那人将剩下的话卡在了喉间,皇帝的这个眼神太过可怕,让他想起了这位帝王说杀人就杀人,是半点不会留情。
苏彧站起身,高高在上,睥睨着底下的众臣,在场的人都有些汗流浃背,她才慢慢开口:“本来嘛,十几年前的事,还是那么丢脸的事,朕本不想提的,但是如果有人一直再提,那朕就不得不说,开诚布公地和在场的各位说道说道了。”
众臣:“……”皇帝出品,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姚非名站出来,冷声说:“当时我大启百万将士都未能守住国门,叫逻娑人占我领土、欺我百姓,各位有不少那时都已与我一般在朝为官,你们扪心自问那时候你们都在干什么?如今又有何脸面来苛责元娘子,她被掳去逻娑,难道不是你我这等儿郎的懦弱无能吗?如今她凭自己的本事从逻娑回到京城,又凭自己的本事拿下武状元,你反对什么,不如好好反思自己!”
众臣:“……”姚阁老跟了皇帝之后,说话也不好听了。
不过,他们仔细想了想,姚非名说话本就不好听,之所以在文人之中声望如此之高,是因为他这人刚正不阿,不藏私心。
苏彧笑了笑,既然姚非名把她想说的话说了,那她也就不用再说了,只说:“如果对元娘子做武状元有所不满的,朕给你们三天。”
众臣眼神一亮,就听到皇帝又说:“给朕递战书,朕来安排让递战书之人到含元殿前的广场上,一对一与元娘子打擂台。”
众臣:“……”皇帝这招也太损了,文官是铁定打不过元灵的,而武将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元灵对打,打赢了别人自会觉得理所当然,但若是输了,恐怕就得丢一辈子的脸。
而一个月之后的殿试上,百官看到谢以欣的时候,再一次脸色大变。
今年是大启实施新科举之后的第一次会试。
谢以观虽是礼部尚书,但是谢以欣经皇帝特批参加此次会试,他要避嫌,换了姚非名来做主阅卷官。
当然阅卷官不止姚非名一人,会试结束后,十几人一同审卷,不过阅卷过程是要遮名的,所以阅卷官也认不出哪一张卷子是谢以欣的。
最后公布名次的时候谢以欣在第六十二名的位置,虽然有参加殿试的资格,但是名次不靠前,所以也没有引起关注。
一直到她一袭罗裙夹在众举子之中的时候,百官才脸色变得难看,不过他们觉得谢以欣会试名次一般,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
说实话,第一次进入含元殿,谢以欣很是紧张。
今晨是谢以观送她过来的,出发之前,她还问谢以观,她要不要换下这一身罗裙,穿上男袍,如此在人群之中便不会扎眼。
谢以观望了一眼窗外开得最是绚烂的石榴花,笑着说:“不必,就这样便很好。”
待到拿到殿试题目后,谢以欣心里的紧张就落了下来。
这几个月她跟着谢以观学习,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睁眼第一件事不是洗漱,而是先把书拿起来,确定自己在梦里背得有没有错。
她本可以在会试的时候考得更好的,但是谢以观跟她说,没有必要。
谢以观说:“会试不过是为了获得殿试的资格,名次不必太靠前,需要你放手一搏的是殿试。”
他又说:“你且放心去考,若是技不如人,我们谢家也不是输不起,若是出类拔萃,该是你的也绝不会让给他人。”
谢以欣虽然紧张,却说:“我跟着阿兄学了这么久,如今觉得自己强得可怕,就是同阿兄相比,也丝毫不差。”
谢以观:“……到外面去之后,还是要用谦逊伪装一下。”
谢以欣看到殿试题目之后,心中便有了文章,她拿起笔,几乎没有一刻的停顿,唰唰而下,文如泉涌。
待到她写完时,周边的考生都还在奋笔疾书,她是第一个站起来交卷的。
交卷时,她稍稍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穿着冕服的皇帝,皇帝依旧昳丽过分,只是那一份肃穆叫她生出了几分惧意。
苏彧朝她眨了眨眼睛,谢以欣低头偷笑。
在所有考生交卷之后,谢以观不紧不慢地跟在收卷官身后,一起跨入旁边阅卷的偏殿。
阅卷官正想说他不该在这里,谢以观笑着说:“各位不必在意我,陛下派我在此打杂。”
主阅卷官姚非名当场笑骂:“有我在,你还不放心?”
谢以观谦逊地说:“姚阁老自是公正,我确实是奉陛下之命过来打下手的。”
其余阅卷官们:“……”
殿试的试卷是不遮名的,两百份卷子先按五个等级分开,再细评分。
谢以欣的卷子就在第一张,姚非名先看,再往后传,姚非名一上来就给了一个“一等”。
后面的阅卷官瞧了瞧姚非名,又瞧向一旁笑眯眯的谢以观。
谢以观立刻将茶水递上,一副真的是来打杂的模样。
虽然其余阅卷官很想昧着良心,把谢以欣的卷子放到末等去,但是姚非名开了头,谢以观盯着,他们也确实很难改等第,纵然他们不想承认,谢以欣的卷子确实答得很好,从文采到墨笔都得了谢以观真传。
若谢以欣是男子,这张卷拿状元完全没有问题,但谢以欣是个女郎,若是叫她独占鳌头,叫他们这些男子的颜面往哪里搁?
他们只能说:“谢家二娘在会试中的名次落后,若殿试进入一甲,只怕难以服众。”
谢以观说:“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科考的规定中都没有说会试名次不佳则不可评为殿试一甲,何况若是殿试要看会试名次,那还考什么殿试?”
那些阅卷官从来不知道谢以观战斗力如此惊人,不管他们提出什么反对理由,谢以观总能反驳。
最后他们只能说:“谢尚书并不是此次的阅卷官。”
谢以观笑着说:“我是来打杂的,且负责写这一次的科举卷宗,有疑问之处,总是要问得详细些,才好如实记载。”
阅卷官无助地看向姚非名。
姚非名大手一挥,“由陛下来定夺。”
遇事不决问皇帝,反正一甲本来就是要皇帝过目的。
苏彧看过卷子之后,直接钦定了谢以欣为状元,“挺好的,刚好文武两边凑一双好字。”
朝中当然有人反对,但是苏彧会放谢以观出来斗嘴皮子。
论嘴皮上的战斗力谢以观在文官之中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谢以观最可怕的地方是他会引经论典加以辩驳,一些犄角旮旯里的书他都能加以引用,和皇帝说话虽然也会哑口无言,但是文官们不会觉得自己没文化,但是和谢以观说话不仅会哑口无言,还会显得他们很没有文化。
所以在谢以观温和地“讲过道理”之后,文官们也没了声音,只能由着科考放榜时,谢以欣的名字高高在上,他们只能安慰自己,也就是如了皇帝的愿,让谢以欣去度支司做官而已,度支司最大的官员是正五品的柳无时才刚够格上朝,所以他们也不会在朝堂上看到谢以欣——
就当这一届的文武科举是个笑话,看过算数。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认定为笑话的女状元如星星之火般在朝堂上点燃,而终将在未来之日燎原。
科举结束之后,苏彧先是直接封了谢以欣为度支司郎中,又封元灵为千牛卫备身,苏彧从千牛卫当中精选了千人,由元灵带着前往原州,“去战场上历练历练,回来之后朕另有安排。”
苏彧想了想又对元灵说:“要是发现好苗子只管纳入这一千人当中,男女无所谓,能打能忍,做事机敏,能效忠于朕就行。”
元灵把她的话一一记下。
苏彧送走了元灵,突然问身旁的尉迟佑:“这几天崔阁老有送信回来吗?”
崔玄去太原已经一个多月了。
看着冷冰冰的崔玄却是每天都要给她送一封信,信里也没有几句话,只是会在结尾处写上“祝安好”三个字,有时候苏彧回信晚了,他有几日没收到苏彧的信,则会将结尾处改为“久未收到陛下回信,可安好”。
尉迟佑摇摇头,“已经四日没有收到崔阁老的信了,他……不会出事了吧?”
苏彧皱了皱眉头,连尉迟佑这么迟钝的人都能发现不对劲,那便说明崔玄真是遇上事了。
第178章
姚非名来见苏彧时,身后带着程锦元。
程锦元是跟着程赫元一起去的太原,他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像程赫元的影子一般,在暗地里做事。
也正因为他在明面上没有一官半职,所以他才能从太原府出来通风报信。
崔玄、程赫元与柳无时是一个月前到的太原。
这一次牵涉进刺杀案的有不少太原当地的世家与豪强,而太原是大启的大城,内部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
尽管知道苏彧有动辛见水的心思,崔玄面上不显,在到太原之后主动找上辛见水。
辛见水招待崔玄时态度极好,还安排崔玄住太原王府,笑着对崔玄说:“先前圣人来的时候便是住在此处。”
崔玄垂下眼眸,让他住圣人才能住的太原王府,辛见水用心可谓险恶。
他在太原王府转了一圈,才回绝辛见水:“崔家在太原有置产业,就在东市旁,地段虽差了些也可勉强住人,我住自家宅子便可。”
辛见水:“……”太原东市旁的宅子闹中取静,是太原城内最贵的地方,他合理怀疑崔玄在炫富。
又转而看向崔玄身后的柳无时和程赫元。
柳无时笑了笑,说:“我与辛府尹是老熟人了,也知晓我来太原住在何处,不必特意招待我。”
辛见水:“……”他当然知道柳家富得流油,让人嫉妒。
“那我便也不安排程中丞的住处了。”辛见水笑着对程赫元说。
真穷人程赫元厚着脸皮说:“我没地方住,我不过御史中丞着实不配住太原王府,好在我这人对住的没什么要求,辛府随便给间厢房便可。”
辛见水自然不想将程赫元带回辛府,假银票之案让程赫元名声在外,官员看到程赫元都有点怵,但是程赫元都已经主动提出来,他没有理由拒绝。
崔玄藏起那份有提到道士的供词,将其他几份供词交给辛见水,又调度河东节度使裴缙协助他抓人。
辛见水也十分配合,崔玄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些被抓的豪强也十分配合,对于这等杀头之罪居然供认不讳,没有丝毫的挣扎。
事情推进得太过顺利,崔玄觉得不对劲,他私下寻了程赫元,问程赫元在辛府可有发现。
程赫元面上与辛见水周旋,私下却是让程锦元在打探消息。
程锦元与他哥不一样,脸上有疤,又种了几年田,又黑又壮,看上去就像个老实的庄稼汉,程赫元同旁人介绍只说他叫程二,又见他日日给程赫元赶马车,只以为他是个不识字的马夫,对他并不设防。
然而程锦元看着是个粗人,却心细如发,之前假银票案子查探就有他的一份功劳。他在辛府住了大半个月,和辛府的仆从打成一片,探到了不少消息。
程锦元发现,原本与裴家人不对付的辛见水在裴骁离开河东之后,反而同裴家人来往密切。
不仅如此,辛家的奴仆在每夜子时都会进进出出,有一夜程锦元跟踪其中一人,却是发现那人居然出了城。
程赫元对崔玄没有藏私,将程锦元发现的这些都告诉了崔玄。
崔玄沉吟半刻之后,让程赫元就在城外守着,不要再回城内,如果发现城内不对劲,就立刻回京搬救兵。
而就在程赫元守在城外的第三日,太原城突然戒严关了城门,不许出也不许进,程赫元当即避开附近巡逻的兵士就往京城赶,只是他没法直接进宫,便先去寻了姚非名。
“陛下……”姚非名的面上尽是担忧之色,对于他来说,并无世家和寒门之分,程赫元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感情自是深厚,就连崔玄,他都觉得是个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是皇帝的肱股之臣,若是这两人折在太原着实叫人心痛。
苏彧站在那里,喜怒不形于色,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淡淡地说:“朕知道了,姚阁老先带博翰回去休息吧。”
“那崔阁老和程中丞……”姚非名还想多问一句。
苏彧却没有告诉他的意思,只挥手撵他走。
她这边撵走姚非名,那边便让尉迟佑将高岚叫过来。
只是高岚来了,她也没吩咐什么事,只让高岚在旁边候着。
高岚不知道的是,苏彧她看似坐在那里发呆,实则让系统开了对崔玄的投影,通过崔玄来了解太原城内的情况。
太原城突然戒严,崔玄立刻派人出府,只是他的人在大门前就被辛见水带来的兵给拦下了。
崔玄神色不变地问:“辛府尹这是何意?”
辛见水笑着说:“崔阁老都已经抓了邱道长,怎还反过来问我是何意?”
崔玄这些日子除了面上的事,同时也在寻找那份供词里的道士,他在太原还算有些人脉,在前几日就抓到了那个道士,也就是辛见水口中的邱道长。
崔玄之前还想过让人先将邱道士押送回京,只是他也担心打草惊蛇,所以就将邱道士关在了自己的宅子里,倒是没有想到辛见水如此重视这位邱道士。
其实邱道士嘴巴很严,并没有说出多少,但辛见水是个疑心病重的,邱道士被崔玄抓住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下定决心不叫崔玄离开太原。
崔玄垂下眼眸,风轻云淡地说:“辛府尹此刻撤兵,我尚可不计较。”
辛见水哈哈大笑起来:“崔阁老,你我都不是傻子,这样的话你说得出口,我也没法信啊。”
崔玄索性坐下来,还请辛见水坐下:“辛府尹坐下聊。”
辛见水盯着他看了许久,夸赞道:“崔阁老不愧是年纪轻轻便能当上崔家家主的人,这份气魄倒是叫辛某人佩服,不过你等不到救兵了,裴缙也来不了了。”
崔玄没有抬头,辛见水得意地继续说:“裴缙不过是个被裴家赶走的旁支,纵然皇帝重用他,裴家人到底不服他,这河东军还是由裴家人掌控着,就算裴缙姓裴也没有用。”
“辛府尹苦心经营太原,如今出此险招,不怕得不偿失吗?”崔玄问。
辛见水摸了一把胡子,反问崔玄:“皇帝收拾了郑卢二家,流放了李家家主的兄弟,又杀了王家家主的儿子,崔阁老就半点不害怕,下一个落得此下场的会是崔家吗?”
崔玄面无表情地回答:“我无兄弟可流放,也无子可杀。”
辛见水被狠狠哽了一下,竟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过了半晌才找回话来:“如果是从前那两位皇帝,我自是勤勤恳恳做好我的太原府尹,只是如今的皇帝着实不该啊……”
其实从上次谢以观使计让他捐钱捐物支援朔州的时候,辛见水心里便生了疙瘩,而这一次因为钱庄的事,太原本地的世家与豪强心有不满,他则是趁机煽风点火,若是皇帝死了,大启乱了,钱与土地自然会到他的口袋中。
崔玄看了辛见水一眼,“辛府尹怕是眼馋钱庄,只恨钱庄不是你想出来的主意,让陛下占了先机。”
辛见水:“……”崔玄的嘴还真是一针见血到讨人厌。
他确实是眼馋于钱庄,对于一个以敛财为乐的人来说,他以为他是这世间最顶流的敛财天才,没见他想出了交钱可不宵禁的法子狠狠赚了一大笔,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比他更天才,居然想出了钱庄来,而且钱庄一设,这大启上下的有钱人皇帝心里都门清。
而更让辛见水担心的是,皇帝如此一个赚钱天才,必然明白如今的太原钱财皆落入他的手里,能归到朝廷国库的不多,若想要更多的钱流向皇帝,必然要动他这个太原府尹。
辛见水能见到最好的结局,便是他被皇帝调离太原,然而这在辛见水看来杀他无异。
所以他决定先下手为强,能让太原一直握在他手中最好的办法,那便是皇位上的人换一个。
好在皇帝虽然是个赚钱天才,却不懂得制衡之术,皇帝将裴骁给抓走,调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裴缙,当真是给了他大大的机会,裴骁都压不住裴家那些心思各异的人,何况裴缙?只要他稍稍使用手段,裴家的人就帮他对付裴缙。
辛见水笑着对崔玄说:“崔阁老是知道我的,我只要钱,不如你我合作,你得权我得财。”
崔玄慢悠悠地问:“如何合作?”
辛见水看向崔玄那张清冷到看不出欲望的脸,笑着说:“昔日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崔阁老亦可以。”
崔玄抬眼,看向他的眼神有几许冰冷。
辛见水则不以为然:“如今对崔阁老来说,也是个死局吧,裴缙已经指望不上了,崔阁老若想要脱身,除非动用同州韦家,我听闻崔阁老曾救过韦家家主,韦家家主亦曾赠过韦家令牌给崔阁老,但是崔阁老若是用了同州军来相救,就算崔阁老回到京城,只怕皇帝也容不下你。”
“你说得对。”崔玄居然轻声附和。
辛见水再看向他。
崔玄狭长的丹凤眼里看不出一丝破绽来,“既要合作,还请辛府尹让我前去同州。”
辛见水捋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崔阁老,我看着像个傻的吗?费了老大劲把你困在这里,就这么轻易地放你出去?崔阁老既然要同我合作,我将程赫元和柳无时给你送过来,你先杀了他二人,再给同州防御使写信,我代崔阁老去送信。”
崔玄冷冷地说:“那我看着像个傻了吗?替你杀了程赫元和柳无时,再把写给同州防御使的信交到你手上,将所有的把柄放在你手中,届时你若反悔投诚皇帝,就可以将所有罪责推到我身上,我倒是连死都得背锅,还不如现在。”
辛见水笑呵呵地说:“可如今崔阁老落在我手上也别无选择。”
“辛府尹如此大费周章,那便说明我还有得选。”崔玄站起身,当着辛见水的面便朝后面的里屋而去。
辛见水眯了眯眼睛,倒是没有拦人,如崔玄所说,他是想断了崔玄的后路,但崔玄若一直保持这副死样,他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崔玄,河东军如今有一半是听裴缙的,还有一半是听另外几个裴家人的,虽然能牵制住裴缙,但也仅仅是牵制住裴缙。
他这会儿隐隐有些后悔动兵过早,是他这些日子看崔玄抄那些豪强的家看得心焦,又听说邱道长落在崔玄手里而冲动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他已经回不去了,除非他杀了裴缙,再杀崔玄、程赫元、柳无时,还能在皇帝面前掩饰过去——
这显然不大可能。
所以他必须把崔玄拉下水,只要崔玄站到他这边来,再动用同州军,那不说把皇帝拉下皇位,至少能保住太原还在他手上。
崔玄被辛见水困在宅子里困了三天。
第三天的时候,辛见水将程赫元和柳无时送到了他的宅子里,坦言说,崔玄只要把程柳二人杀了,那他们便是最坚定的盟友。
程赫元与柳无时一脸戒备地盯着崔玄。
崔玄掀起眼皮,冷淡地看了他们两眼,说:“这宅子小,所以你们只能在前院活动,莫要弄脏我的后院。”
程赫元、柳无时:“……”
崔玄又同辛见水说:“辛府尹不放我去同州,我自是不会应下。”
辛见水自是不同意,便要离去,崔玄叫住了他,辛见水问:“崔阁老改变主意了?”
崔玄却说:“既然多了两个人吃饭,还请辛府尹再多送些米肉过来。”
辛见水:“……”这人有没有阶下囚的自觉!
辛见水气呼呼地走了,崔玄又慢条斯理地拿起朱砂笔来,在纸上写字。
柳无时见他在纸上写红字,还有些最基础的横竖撇捺之类的笔画,皱着眉头问:“崔阁老这是干什么?”
崔玄淡淡地回答:“左右被困在这里无事,我且写些描红回去赠给陛下。”
柳无时瞥了一眼他放在旁边厚厚一沓描红,瞪大了眼睛:“这都是给陛下的?”
崔玄矜持颔首。
柳无时犹豫着说:“陛下要是喜欢,我也可以帮忙写一些描红。”
程赫元跟着犹豫了一下,皇帝的爱好是描红吗?那他也可以贡献一份力!“我好歹状元出身,字还是过得去的,便是仿写一些大家的字也不成问题,我也可以帮忙。”
他们不知道的是,苏彧正通过系统投影看着他们,那越叠越高的描红让苏彧沉默了许久。
“陛下?陛下?”久到站在旁边的高岚小心翼翼地喊了两声苏彧。
苏彧回过神来,当即下令高岚带兵急行太原,先找到裴缙,再入太原城内。
高岚当即领命,苏彧则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帮朕看着崔阁老点。”
高岚神色一凛,又听苏彧说:“要是有在他身边看到描红或者字帖,一律替朕烧掉,对了,要烧得不着痕迹,显得你不是故意的。”
高岚:“?”这个命令咋怪怪的。
第179章
崔家是百年世家,总还有一些保命的手段。
虽然辛见水依旧围着崔玄的宅子,但是他忍了三日之后,便与外界取得了联系。
崔家养在太原的人通过送菜进来的时候,悄悄将消息送进来,这些人尝试着联系裴缙,然而这位河东节度使在被裴家人夺了一部分军权之后,便不见所踪,于是这些人便询问崔玄,要不要联系同州韦家,这是崔家能唤动的最近的军队。
崔玄将那封密信烧了个干净,他也知道,若是裴缙指望不上,他想脱身最快的方式便是写信让同州韦家来帮忙,虽然他将调度同州军的令牌给了苏彧,不过即便没有令牌,凭着他对韦家家主的救命之恩,也是能寻人来救的。
可连辛见水都懂的道理,他自是明白,如果他真的将同州军叫来解围,那么皇帝与他的关系大约就要走到尽头了。
纵然是危急时刻,但私调军队,依旧是皇帝最忌讳的事。
崔玄心如明镜,所以他烧了密信,拒绝了这个建议。
一日两日地过去,辛见水心知太原封城封不了多久了,最多再过几日,皇帝就能知道消息,而在皇帝派兵来之前,他必须先找到盟友,如果崔玄不识抬举,那他便是杀了崔玄,也不能让崔玄回去。
辛见水心里满是烦躁,有那么一丝后悔,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若是他现在将全部家当交出去,皇帝放过他的可能,只是当他打开自己的珍宝室看了一圈,咬着牙想,头可断血可流,妻儿皆可抛,唯有这些宝物绝对不能拱手相让!
辛见水给崔玄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三日之内不给他答复,那么就休怪他刀下不留人,“你若应下,我们便是盟友,你若不应,便先拿你这个清河崔氏的宗主祭军旗。”
外面的人又给崔玄送来了消息,崔玄照例将信烧掉。
听到门外有动静,崔玄立刻警惕地喊道:“什么人?”
“崔阁老,是我,可否进来?”门外响起程赫元的声音。
崔玄说:“进来吧。”
程赫元一进来就闻到屋内一股纸烧过的气味,他将目光在香炉上停留了一息,便若无其事地转开,开门见山地说明自己的来意,他知道辛见水给了崔玄三天的期限,现在也是明摆着来探崔玄的口风。
崔玄在案几上摆出他随身携带的象棋,问程赫元:“御史中丞会下吗?”
“只知道行棋规则。”程赫元说。
崔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程赫元不客气地坐下来,执起红色的“炮”便落在了正中央,世人皆爱下围棋,少有下象棋的,程赫元自知围棋棋艺不精,便悄悄学了象棋,打算剑走偏锋,所以崔玄将象棋摆出来的时候,他嘴上谦逊地说只知道基本规则,但眼里却满是亮光。
只是下了几盘之后,他眼里的光便暗了下去,目瞪口呆地望着对面将他杀得片甲不留的崔玄。
崔玄还雪上加霜地说了一句:“看得出,御史中丞确实不精于象棋。”
程赫元磨了一下牙,不服输地说:“再来!”
崔玄拿出袖中锦帕,将象棋棋子一个一个擦拭之后才收拾起来,“御史中丞早些回去休息。”
程赫元眯了一下眼睛,面上十分诚恳地说:“崔阁老,我们如此困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你先诈降,再向同州防御使求助。”
崔玄没有抬眼,淡淡地说:“我若诈降,那便请御史中丞献出项上人头,配合我来骗过辛见水。”
程赫元呆滞了片刻,才说:“崔阁老说笑了。”
崔玄面无表情地说:“我从不说笑。”
程赫元:“……”他本以为他这人够不讨人喜欢了,却没有想到崔玄比他还不讨喜。
他再看向崔玄,却不知道崔玄这句话是反试探他,还是说真的。
等程赫元走了许久,崔玄才站起身,走到廊下,迎面来的夏风浮躁,他不可避免地想着,程赫元只是单纯的试探,还是为苏彧试探……
“崔阁老。”柳无时的声音打断了崔玄的沉思,崔玄转过头,便见到柳无时一身劲装,远看风流倜傥,就是走近之后身上似有一股臭味。
崔玄不着痕迹地退了数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柳无时还想要凑上来,崔玄当即伸手阻止:“柳大夫有什么话直接说!”
柳无时想着,这崔玄当真不懂事,他当然是有不可外传的要事相说。
崔玄与柳无时默默对峙了许久,崔玄方略微妥协地说:“你且随我进屋。”
进了屋之后,崔玄指了指那边的笔墨,意思是让柳无时写下来。
柳无时将字写在纸上,递给崔玄,崔玄一目十行看完。
原来,柳无时也早做了后手准备,让郭来东乔装打扮躲起来,如今郭来东装扮成收泔水的人,柳无时躲进泔水桶,让郭来东运进运出,他们试了几次,门口的守卫并不会细查泔水桶,只要在上面盖些烂菜叶便能蒙混出去。
柳无时的意思是,明日清晨他们可以躲在泔水桶里,先离开此处宅子,再趁机逃出太原城。
崔玄:“……”
柳无时:“?”崔玄干什么满脸写着拒绝。
两人又默默对峙许久。
崔玄最终捏了捏鼻梁,对柳无时说:“柳大夫且去洗洗干净,再来后院寻我。”
柳无时当即警惕地瞪向崔玄,无情拒绝:“崔阁老,我并无龙阳之好。”
喜欢苏彧那是一个意外,而且他心中只有苏彧一人。
崔玄额上的青筋肉眼可见地跳动了一下,他极冷地说:“柳大夫,我有心仪之人,还请不要再坏我名声。”
柳无时愣了一下,崔玄说得很是认真,叫人不得不相信崔玄的说辞,他忽地一笑,认真地行礼道歉:“抱歉,我亦有心仪之人,心急之下胡言乱语了,崔阁老莫怪。”
柳无时回去换了一身衣袍,这才去后院寻崔玄。
崔玄索性将程赫元也叫了过来,他没有明说,只说:“今夜三更天听鸡鸣。”
三更天并无鸡鸣,但崔玄显然不是会说笑话的人,再说这句话当笑话也并不好笑,柳无时和程赫元当即明白这是说三更天要出事,至于究竟是谁来,他们都选择闭嘴不问。
柳无时和程赫元回房之后,外衣都不脱直接躺在床榻上,等待着外面的动响。
果然在三更天的时候,他们居然听到外面传来鸡鸣声,他们迅速从床榻上爬起来,朝外走去。
月光如水,崔玄就立在庭院之中,他身形高长,自有风骨,即便是在不明夜色之下,依旧叫人一眼就认出他来,而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略矮于他的武将。
听到脚步声,武将转身,借着微弱的夜光,柳无时和程赫元看见了武将的脸,那是失踪许久的河东节度使裴缙——
看这架势,崔玄怕是早就与裴缙暗中联系上了,只是将他们蒙在鼓里。
见到他们,裴缙说:“程中丞和柳大夫不必担忧,门外的人都已悄悄换成我的人,只等明日辛见水来时,瓮中捉鳖。”
裴缙虽然在太原的时间不长,但是听他令的兵还是不少,且跟在他身旁的观察使杜常轩虽只在军中几个月,却能识出可被拉拢过来的人,他与杜常轩暗中说服了一个本是跟着裴家宗族的副将,将他的人伪装成那副将底下的兵,大模大样地过来,并趁着夜色杀了在宅子外的守卫。
如今穿着守卫服站在外面的,皆是裴缙的人。
他们打算索性装到底,等辛见水来时,便趁机抓住辛见水。
天亮之后,辛见水准时准点地过来了,他昨日一想,给崔玄三日时间还是太多了,要今日崔玄立刻给他答复。
辛见水见到崔玄三人时,想着崔玄尚有用处,柳无时能挣钱也先留着,程赫元就不一样了,只会吃饭,今日便先杀程赫元用来吓唬崔玄。
当即下令,自己的侍卫先杀了程赫元。
侍卫拔出刀的那一瞬,程赫元感谢自己种了三年地,才有力气躲了过去。
崔玄反应极快地将那侍卫的手反手一剪,长刀瞬间便落入了崔玄的手中。
辛见水脸色大变,连连后退,大喊着:“来人!来人!快来人,拿下崔行简——”
几个守卫迅速冲进来,辛见水还来不及松一口气,那几个守卫却是将他带来的侍卫给拿下,而其中一人的刀还直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辛见水瞪大了眼睛,装成守卫的裴缙则是对他一笑:“辛府尹,许久未见了。”
高岚是在裴缙重新夺回河东军掌控权的第二天才到的,她险些就要攻城,发现不对劲,才命兵士们收住,然后就看到裴缙大开城门迎接她进城。
裴缙笑着道歉:“高将军对不住,才刚清理干净,来不及开城门,叫你给误会了。”
高岚扫视了一圈,发现没她什么事了,关心地询问:“崔阁老几人可还安好?”
裴缙笑了两声:“他们现在好得很,如今正在清点辛见水的家产,你是不知道,我滴个乖乖,辛府那金银财宝堆得真叫我大开眼界!”
高岚听得眼睛都亮了:“那正好,我运回去给陛下高兴高兴。”
她都不敢想象,苏彧要是看了这一车又一车的金银财宝得高兴成什么样!
“行啊,我这就带你去看看。”裴缙在前面引路,却见高岚突然顿住,他当即紧张地问,“怎么了?”
高岚说:“先带我去崔阁老下榻的地方,我有要事。”
“崔阁老他并不在他的宅子啊?”裴缙一脸疑惑。
高岚心说,她要的就是崔玄不在,她才能毫无痕迹地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
她还在思索找什么样的理由应付裴缙,裴缙却是先为她说话:“是我糊涂了,还是高将军考虑周详,你来太原自是应该先正式见过崔阁老,我先带你去崔阁老的宅子,再命人将崔阁老请回来。”
高岚觉得可以,正好给她作案的时间。
只是没有料到,他们到了崔玄的宅子时,崔玄居然在。
底下的人引他们两个到书房时,崔玄正在写信,而高岚就看到了在崔玄左手边堆得老高老高的描红。
作为一个曾经陪皇帝描红过的人,高岚默了默,稍稍移了两步,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崔玄写好信,却是当着她的面,将信连描红装进了盒子里。
“等等!”高岚大喊一声。
崔玄看向她,高岚干笑着问:“这个盒子是要寄给圣人的吗?崔阁老是不是放错了……”
“并未放错,”崔玄说,“这封信是要八百里加急,向陛下说明情况的。”
他将一整个盒子递给底下的人,命他速速将盒子送往京城,待到盒子被带走,他才转过身来,看向心急如焚的高岚。
崔玄丹凤眼微微一挑,却是问高岚:“高将军像是早就知道我有字帖等物寄给陛下?”
高岚的神情倒像是特意为了阻止他将描红寄出而来。
第180章
八百里加急,从太原到京城不过是一天的时间。
苏彧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信与描红。
苏彧:“……”
她先打开信,崔玄在信中先是详尽说明了这次辛见水作乱的全过程,又提及从辛府抄没的家产恐怕能抵得上当初的河北三镇。
苏彧忍不住嘶了一下,她单知道辛见水会敛财,却不知道他这么会敛财,她在心底默默算了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就算她现在不当皇帝,依旧是大启最富有的人。
谁还能想到她曾经也是一个穷皇帝呢?
她忍不住笑了两声,再接着读下去,崔玄在信的末尾才说起描红之事。
他说,被辛见水软禁起来的时候,他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想到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满是遗憾,尤其是想到陛下如今还不能写得一手好字,更是他的失责,被困时条件虽然艰苦,好在还能写字,又觉得纵然是身死,辛见水也不会在意这些描红,说不得这些描红还能到陛下的手上,所以他写了这么多的描红,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如今脱险,他便这些描红寄给陛下,由陛下看着办。
苏彧:“……”哪里条件艰苦了,这些描红分明是拿最好的宣纸写的!
她倒是不知道崔玄还会这招以退为进,搞得这些描红好像是他抱着必死之心时写的一般,她要是扔了,着实是伤人心。
苏彧给崔玄回了一封信,除了公事上的回复之外,又给他寄了一根蹀躞带,她在信上说,之前输给崔玄的那条蹀躞带是她自己用的,不适合崔玄,所以她又特意为崔玄定制了这根蹀躞带。
崔玄收到蹀躞带,当即便换上,蹀躞带上只保留了一块代表身份的玉佩,和苏彧送给他的匕首。
柳无时和程赫元还在将辛府的财物归类,并没有注意到他。
崔玄大跨步走到了他们的前面,说:“陛下来信说,原本辛家名下的良田在重新丈量之后,还是归钱庄打理,至于银两留三分之一归太原府,其余运到京城。”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手搭在他的新蹀躞带上,他的手指又长又白,搭在玉制的蹀躞带上,相得益彰,难免叫人多看一眼。
柳无时和程赫元都注意到,他腰上的这条蹀躞带与先前的不一样,但是他们也都没有当一回事,毕竟崔玄他一天能换三身衣袍,换掉一条蹀躞带是多正常的事,完全不值得大惊小怪。
于是,他们看了一眼之后,立刻收回眼神,继续讨论,完全没有要问崔玄为何换新蹀躞的意思。
崔玄:“……”
他们又在太原待了大半个月才启程回京。
高岚在路上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主要是皇帝交代给她的任务没有完成,感觉有点无颜回去见皇帝。
崔玄淡然地问了她一句:“高将军可是因为没有完成陛下交代之事而闷闷不乐?”
高岚正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不是?”
“陛下又如何知晓我写了描红?”崔玄又问。
她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方才居然是在和崔玄说话,她支吾了一下,心说她也不知道,搪塞着说:“想是以陛下对崔阁老的了解……”
崔玄愣了一下,轻声问:“高将军是说陛下与我心有灵犀吗?”
高岚:“?”她不是这个意思……
崔玄倏地绷紧了脸,只是耳尖莫名泛红,他微微点头:“高将军说得对,想来陛下也希望我们早日回京,我们快马加鞭,三日内进京。”
高岚:“?”崔玄这是干什么?突然打鸡血了吗?
他们紧赶慢赶,于第四日的清晨到了京城。
尽管在进京前一天,他们给皇帝送了信,不过在苏彧身边当过贴身侍卫的高岚和崔玄都知道她是早起困难户,所以他们也没指望皇帝回来亲迎他们。
以至于在城门前,曦光下,见到一身妃色的苏彧时,都被晃了神。
苏彧懒懒散散地半倚在马车上,一条腿支棱着,一条腿则在那摇晃着,像是个吊儿郎当的昳丽少年郎。
她的仪态从来就不规正,头上的马尾也有些凌乱,几缕发丝在晨风中飞扬,崔玄见到这样的她,却是眉目舒展,皇帝当真是比他记忆之中的还要鲜活。
“陛下——”高岚的大嗓门一吼。
苏彧单眼朝她眨了一下,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小声一些。
苏彧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走到他们的面前,弯下眼眸,“我今日是作为朋友来给你们接风的,这一次在太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崔玄不自觉地扬了一下唇,柳无时更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苏彧。
程赫元也跟着不由自主心潮澎湃,他从前只觉得新帝了不得,只有走近了才知道新帝不仅仅是了不得,还叫人心甘情愿为之鞍前马后——
不该再叫新帝了,苏琰也不过做了四年的皇帝,而苏彧在这个位置必然会长长久久,至少该比他的命长,程赫元想着。
崔玄自然地下了马,将马匹交给自己的下属,“臣陪陛下一同乘马车。”
高岚、柳无时、程赫元:“……”好你个崔玄,好不要脸!
他们看着苏彧笑眯眯地应下,还自然地和崔玄一道进了马车,抿了一下唇,有些后悔自己下手没有崔玄快。
崔玄看了满面笑容的苏彧一眼,抿了一下唇,到底没有将高岚像是提前知晓描红的事给问出口,有些话问出口,所谓的君臣融洽只怕便岌岌可危了,他垂下眼眸想着。
苏彧给几人接风之后,却不急着处死辛见水与裴家那些参与作乱的人,如今的她与卢家造反时的她又不一样了,做了四年的皇帝,她的根基已稳,手中的禁军也并非从前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并不会因为担心牵扯到太多官员而速战速决。
如今的她可以慢慢磨,不用她自己开口,静等一个她想要的结果。
她将辛见水关在御史台狱中,由程赫元负责审讯。
程赫元自从假银票案一战成名,全京城的人都知晓这位看着像个短命鬼的文弱书生出手狠辣,凡是到了他手上的人,没有不老实交代的。
从前和辛见水有过交往的官员都战战兢兢的,生怕程赫元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只想皇帝快些给个结果出来,然而苏彧这一次却一点不像往常雷厉风行。
官员们忍不住猜测,莫不是皇帝顾忌辛见水的势力?不应该啊,辛见水就算有再多的钱财,但是权势之上到底比不过曾经的卢家。
所以皇帝究竟是为了什么……
官员们想要寻一个答案,看崔玄那张脸就知道问不出什么,而谢以观则是一问三不知,他们又将目光瞄向柳无时,心想着柳无时商人出身,见钱眼开,想来奉上些银两便能问出来。
他们倒是将银两奉上了,谁知道柳无时不但拒绝了他们的银两,还领着他们看了一下自己家中陈设,古物架上的玉如意、南珠、琉璃盏无一不彰显着从前大启首富的豪气。
柳无时笑着说:“如今我虽然是收了生意为圣人做事,到底还有些微薄家底,便不劳各位同僚接济了。”
官员们:“……”你管这叫微薄家底,那他们叫什么?乞丐吗?
从柳无时这也问不到什么,他们便将目光投向了李家与王家,不过李家最受宠的李见长如今并不在京中,而王家如今已经是元气大伤。
不过也有官员剑走偏锋,觉得王家大不如从前,若想要回到从前的地位,必然更需要他们这些人的支持,所以他们便去王家走动。
王睿何尝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但是他也确实急着重振王家,然而他的子女之中王堃聪明爱走捷径如今归了西,王墨温和踏实如今被外放,剩下的都不大中用,也没有个能商量的人。
他思前想后,让仆从将王若给请了过来。
王睿在外嫁的女儿面前支支吾吾,有些开不了口,王若却是一眼看穿了她的父亲,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父亲可是为了近日京城里官员走动的事?实不相瞒,这些人也有寻我夫君的。”
王睿脸色不大好看,他好面子,总觉得王若这话将他与上官绎相提并论了,不管上官绎怎么样,既是晚辈又是寒门,哪来的资格同他相提并论?
王若又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人如今就是无头的苍蝇,不管上下尊卑,只管是个人便寻,不过这样的人大抵圣人也不会放在眼里,圣人想要看的是我们这些人的反应。”
王睿面色稍霁,问:“圣人想看我们什么反应?”
王若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将想要说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却是先说了另一番话:“看我们如何引导这些没主见的。”
王睿有些不明所以,又故作高深地看向王若。
王若果然接着说:“圣人并非好杀之人,他约莫是不想杀这些当初只是想要结交辛见水的人,但又不想这些人这般好过,圣人将征西军派到原州大半年却依旧按兵不动,应当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这不用王若说,王睿也知道,但是他不知道征西军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就算西境十五州回归,按皇帝的架势也不会容许他们这些世家将手伸到十五州去,尤其是他们王家现在这样子更不可能蹚这个浑水。
王若淡然地说:“父亲可以领着这些人再给征西军捐钱。”
王睿一下子跳了起来:“还捐?!不是已经以收复十五州的名义捐过钱了吗?”
那一次崔家捐了百万两,王睿一向好面子,生怕别人觉得崔家比王家好太多,硬是打肿脸充胖子凑了八十万两银子捐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长子王堃心怀愧疚,若非王家亏空太多,王堃也不会铤而走险。
王若为王家默默算过账,王家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如今也确实没有多余银两能捐,要是王堃还活着,王睿或许还会再充一次胖子,但是王堃死了,王睿便会谨慎一些,所以她先说了这事,也看出王睿满脸拒绝。
她再次开口:“那父亲就换一件事在圣人面前提,父亲若是提了这事,绝对会叫圣人另眼相看,说不得能换八弟早日回来,但风险颇大。”
王睿沉默片刻,才问:“何事?”
王若捏紧手心,面上愈发清淡:“向圣人提出科考如武举一般,不如男女皆可参加。”
“荒谬!”王睿再次跳起来,只觉王若果然是孽女,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能提出来,皇帝让谢以欣参加科举已经够离经叛道了,所幸皇帝也只是让谢以欣一个女子参加科考,其他的女子并不能参加,而现在王若居然让他去提天下女子皆可参加科举,简直荒谬至极!
王若吃了一口茶,等王睿再跳了两跳,又骂了她几句,她才再开口:“谢家二娘能参加科考,旁的女郎为何不能参加?论才情,我们这些世家贵女可会输给谢家二娘?若是不让其他女郎参加去打压谢家二娘的气焰,父亲便不怕谢家对王家取而代之吗?谢家如今如日中天,可是京中新贵。”
王睿心中一惊,便蹦跶不起来了,心思稍稍一转,王若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如果只有谢以欣一人可以参加科举,倒显得他们谢家格外与众不同了。
世家贵女精心培养,才情未必输给谢以欣,若是能同台竞技,也可以将谢家的气焰打压下去。
只是他若在朝堂上提出这个,只怕会被其他人耻笑。
王若说:“父亲可以拉着那些不想被皇帝清算的人一起说此事,说服他们的说辞,我都想好了,写在这纸上,父亲可以看看,父亲可以再提,只叫未婚女郎参加科考,如此其他世家也会有些心思。”
其他世家会觉得是将自家女儿推到皇帝面前的一个机会,说不得皇帝选女官便是动机不良。
王若从袖中拿出一沓纸交给王睿。
王睿看了两眼,这说辞莫说那些人,他看了都觉得怪有道理的。
王若从王府出来,是上官绎亲自来接她的,她生了女儿之后身子亏损,走不了几步路。
上官绎来了之后,没在意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将她抱到了马车之上,王家的其余人暗自在心底唾弃上官绎,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半点规矩都不讲,王若也是个自甘堕落的,就这样让上官绎在外丢脸。
马车到了上官府,上官绎还是舍不得王若走太多路,他又再次打横将王若抱进宅子里。
王若窝在他的怀中,轻声说:“郎君,我与父亲提了,让女子参加科举之事。”
上官绎的步伐停顿了一下,他其实并不十分赞同女子参加科举。
王若平静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我此生便只能如此了,可我总要为我的女儿做些什么,我应当只有这一个女儿了,你……”
上官绎十分坚定地说:“我此生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王若含蓄地扬了一下唇:“所以她既然是上官家唯一的子嗣,你又怎么甘心将她这一生困在后宅之中,你又怎么甘心你上官家的为官之路就此断掉?若是女子可以为官,日后我们也能寻一个上门女婿……”
上官绎下意识反驳:“我们女儿还这么小,说女婿的事着实过早!”
王若轻笑出声。
上官绎低头看着她的笑,长长叹了一口气,“都听你的。”
叫苏彧有些意外的是,让女子参加科考这件事居然是王睿提出来的,他联合了几个官员一起上奏,既然谢家二娘能通过科考入朝为官,不该厚此薄彼,苏彧身为君王,自当一碗水端平,让天下的女子皆可参加科考。
苏彧是想憋一憋这些官员,却没有想到能憋到这个意外之喜。
她反倒在朝堂上矜持了一把,觉得一个谢家二娘已经够可以了,其他女郎还是算了。
王睿又说,确实该加些门槛,应当只有未婚女郎参加,最好再加些年纪的限制。
他的话触动了其他观望的世家,他们一盘算,也站出来支持王睿,既然他们没能阻止谢以欣参加科考,那风头绝对不能叫谢家一家给占了!
所以,苏彧就这样勉勉强强、为难地应下了。
谢以观瞥了苏彧一眼,就静静地看着她装模作样,别说,皇帝这样子演群臣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不知不觉,夏日落入了尾声,七月流火,西境还是静悄悄的,京城的百官猜测皇帝打逻娑的事大约又要往来年推了,也是,如今的大启蒸蒸日上,这一仗打下来前途不明,不如再缓缓。
远在千里之外的逻娑王也这么想,不过有尉迟乙在原州看着,他不敢动原州,决定南下打劫南诏为过冬做准备。
但是逻娑王没有料到的是,他才刚刚挥兵南下,尉迟乙就摸进逻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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