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雪间很轻地“嗯”了一声。于怀鹤的手还搭在他的后背,没有移开,比被子稍沉一些的重量,可以将归雪间圈在手臂间,或许是安慰保护的意思。


    但是现在周围很安全,并没有伤害归雪间的东西存在,由此可知,应该是安慰。


    归雪间想,于怀鹤的话不多,所以连安慰好像也很隐晦,不容易被察觉。


    好一会儿,于怀鹤问:“你还想在紫微书院上学吗?”


    归雪间想了想:“想的。”


    虽然入学测试出了大问题,但见识了紫微书院的学生和老师,还有稀奇古怪,别处都没有的仪器,归雪间对这些都很感兴趣。


    于怀鹤说:“会有办法的。”


    归雪间觉得也是。他上一辈死在白家,现在已经逃出来了,可以继续活着,别的阻碍好像也没那么难以逾越了。


    第二天再醒来时,归雪间发现于怀鹤依旧靠在床沿边,没有打坐修行,正在看书,好像与阵法有关。


    从归雪间的角度,只能看到书页一角,他没细看,在床上翻了个身,慢吞吞地爬起来,小心地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它们太长了,归雪间在床上打滚时会不小心扯住头发,会有点疼。


    等到做完这一切再抬起头时,于怀鹤已经合上书,看向自己了。


    接过于怀鹤递来的簪子,归雪间随意梳起长发,他睡了很好的一觉,现在已经恢复精神,可以重做打算了。


    其实在还未测试之前,他就考虑过万一不能通过,而自己又确实想上学该如何是好。


    没有仙骨听起来吓人,但结果和天赋不够一样,都需要另想办法。


    归雪间说:“册子后面写了,有些老师会按照特别的要求招收学生。”


    于怀鹤点头。


    归雪间继续说:“我看了几遍,书院里有个负责整理典籍的先生想要找学生帮忙。”


    他有些期待地望向于怀鹤:“我觉得自己可以试试。”


    于怀鹤的目光一顿,神情似乎有一瞬的迟疑,但太快了,稍纵即逝,归雪间来不及捕捉,只听他问:“对那位周先生,你了解多少?”


    虽然之前打听过,但终究不太靠谱。洗漱过后,两人又一同去找文先生。


    文先生见归雪间没有一蹶不振,十分高兴,知道他打算另辟蹊径走周横的门路,也觉得确实是个办法。


    结合在客栈里用两块灵石打听到的消息,归雪间将周横先生的生平拼凑了出来。


    这位周先生的经历也是世间难寻。


    文先生道:“说起来,周横本是俗世众人,出身清贵,从未求仙问道。是后来得罪了皇帝,判了流放之刑,差点死在半路,被太初观的长眉道人救起,死里逃生后才拜入了太初观的。”


    关于这一段,店小二讲得更具体些,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编的。


    他说周横是状元出身,二十岁便三元及第,堪称文曲星下凡。然而运气不好,殿试后的琼林宴上,无故被皇子怪罪,全家入狱,自己也被流放。


    流放途中,三两个差役押送他去苦寒之地,偶遇土匪,将他扔下后四散逃命。土匪见没捞着油水,为了泄愤,捅了周横几刀。他差点死了,奄奄一息间,周横捂着被剖开的肚子,仍不顾一切救生,长眉真人见到后于心不忍,将他救起,带回了太初观。


    文先生道:“他年纪比我小多了,不是同一辈。但我也听闻过周横这个人。当时他很出名,太初观的新弟子,七年就修成了金丹,也就二十七八的年纪,前途无量。可惜了。”


    其实对于后续发生的事,归雪间知道个大概,心中仍是一紧。


    文先生长叹一口气:“修成金丹后,他非要下山报仇,师门不允,他就自断经脉,自求逐出师门,从此与太初观再不相干。”


    归雪间和于怀鹤的年纪都还小,考虑他们之前可能一直被拘在师门里修行,不了解这些,文先生解释得更细致了些:“一入修仙之道,自此以后不能插手凡俗之手。修仙之人,其力远非常人能及。若是不受约束,在俗世翻云覆雨,会酿成大祸。”


    所以修士下凡,只能降妖伏魔,不能干扰王朝更替此等大事。


    归雪间明白,就像第一魔尊杀死的那些人,不仅有修仙之人,更多的是俗世百姓。修士们好歹有机会逃跑,那些普通人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如同天灾降临时的蝼蚁一般死去,徒留鲜血和哀嚎。


    归雪间怔了怔,问:“那……后来呢?”


    在店小二的口中,周横自绝经脉,一定是受到仙门逼迫,这些仙长们不懂得普通人的仇恨,太过高高在上,周横不得已而为。


    文先生似乎陷入沉思:“他那么做,大约是不想连累师门清誉,外人也无法再因为他的事攻讦太初观。重返俗世后的十几年,再没人听过他的消息,有人以为他堕魔了,或是死了。直到前几年,我在书院中见到他,与传言中的桀骜不同,他看起来倒很平和,说仙是不能再修了,却可以重操旧业,为书院编纂书籍。”


    紫微书院建成之初,便是为了修仙界的传承,师生之间,多言传身教。但四处搜罗来的典籍浩如烟海,还有很多残本,修缮起来太过麻烦,且于修行无益,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愿意真正投入时间。


    文先生细细打量着归雪间:“若是你能拜入周横门下,一边寻找弥补仙骨的办法,一边读书修行,课程和一般学生也不同,由他为你决定,倒是很合适。”


    至于昨日于怀鹤去拜见阵法大师一事,文先生没有提起。他以为于怀鹤吃了闭门羹,花秉秋那那头的脾气本来就坏,要求太高,归雪间毫无修为,想当他的徒弟也太难。


    于怀鹤看向归雪间,说:“我和你一起去。”


    虽然在书院中不会有正式的拜师礼,但特招来的学生,差不多等于师徒。散修没有师门,想在书院里找个好出路,参加各位先生的测试,希望能被看中。


    但周先生这边却门庭冷落,从外看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可能是大家都想修仙,不想修书。


    院子门口立了个牌子——闲人止步。


    看来只有准备拜入这位先生名下的学生才可入内。


    于怀鹤看了一眼,视线停留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也一同报名。


    归雪间提醒他:“周先生只招一个学生。”


    虽然册子中并无要求,修书似乎也无需多么高深的修为,但万一呢?


    归雪间便陷入大大的劣势,而于怀鹤对修缮书籍一事也毫无兴趣。


    于怀鹤停下脚步:“我在这等你。”


    话音未落,院门被人一摔,一个灰白色长发的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于怀鹤只瞥了一眼,为归雪间解释疑惑:“那是妖族。”


    妖,分为妖族和妖兽。妖族能够化作人形,有了灵识,而妖兽虽然拥有与普通野兽不同的妖力,但终究还是兽,不能成仙的。


    但也有些人不能接受妖族,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书院连妖族学生都有,真算得上有教无类了。


    也不知道考试有多难,把这位妖族仁兄气得不轻。


    归雪间停在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一踏入院内,归雪间就知道自己进了阵法中。


    本来没人的院子多了人,那位周先生正坐在槐树下的椅子上,他穿着一身旧袍子,看起来三十来岁,和文先生不太一样。文先生脾气好,待人处事并不高高在上,但一看就知道是仙长。而眼前这人,和归雪间在俗世待得那几日见过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周先生搁下手中的茶杯,问:“你是来当我的学生的吗?”


    归雪间点头。


    这周先生似乎很挑剔:“身子骨太瘦,能搬得动书吗?”


    归雪间:“……我尽量。”


    就像没有仙骨一样,身体虚弱也是他不能改变的事。如果周先生因为这件事就不让他通过测试,他只能再另寻别的办法了。


    幸好,周先生只是挑了下眉,继续问:“喜欢看书吗?”


    归雪间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


    他活了十七年,看了最起码有十年的书,除了看书也无事可做。


    周先生道:“左边偏房里放了书,你去看吧。”


    归雪间以为他会考究自己读了什么书,或者怎么编纂书籍分类,他没有学过这些,但这么多年来书房是自己整理的,还算有点心得。


    看来只能先看了书,才推测这位周先生要考什么了。


    直到归雪间推开门,看到这间小房间里塞满了各类书籍,未加整理,乱成一团。


    纵然一目十行,没有几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将这些全部读完。


    归雪间沉默了片刻,既然如此,他还是先看看有什么吧。


    这些书颇为杂乱,和白家塞给自己的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随便收来的,未经任何挑选。


    周先生没说要看什么,归雪间挑自己喜欢的看。


    他按照手边的顺序,一本一本翻开,其中大部分也都是写闲书杂书。


    身处修仙界,也是需要养家糊口的,没有灵石,就买不了灵丹妙药,买不了法器符箓,修为上就寸步难行。所以有些修士为了赚取灵石也会写符合大众口味的书,但写着写着,中途又改换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了。


    所以归雪间一般看书,会看个开头,再翻到结尾,是否从一而终,若是察觉不对,再翻到中间,寻找蛛丝马迹,就像是一场游戏。


    三个时辰后,归雪间推门而出。


    周先生还坐在原地喝茶,问:“你怎么出来了?”


    好像在指责他,这么快就出来,太没有毅力,不能通过考试。


    归雪间手扶着门,头有点晕:“不能再看了,我累了,看不下去。”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今天只能让于怀鹤背回去了。而书院中人来人往,人很多,他还是要点面子的。


    周先生听后笑了,问他:“看了这么久,你喜欢什么书?”


    如无意外,这就是考题了,但这样题目,并没有标准答案,归雪间如实相告:“我喜欢研究阵法,但看起来太耗费时间,所以翻到一本,只看了其中的目录。”


    “还有别的呢?”


    归雪间想了会儿说:“有一本书,叫《红颜粉籍》,前面写的是痴男怨女,后面把剑谱编进女仙的哭诉中了。”


    他的记性很好,虽然对剑法一窍不通,但还是复述了一遍剑谱。


    周先生问:“看书有意思吗?”


    归雪间点头。


    周先生又说:“你也有意思。”


    归雪间:“?”


    不过他隐隐有预感,自己估计要通过这场测试了。


    果不其然,周先生站了起来,走到归雪间面前,问他:“你为什么要修仙?”


    归雪间还以为他会问,你既然想修仙,为什么还这里修书呢。


    这样他也好顺势把自己身体的缺陷全盘托出。


    想来这个人的经历不同寻常,性格自然也和别人不大一样,连找学生的方式也与众不同。


    归雪间半垂着眼,陷入从前的回忆里。


    最终,归雪间说:“我想活着,也想让别人也活着。”


    他的身躯一旦被魔尊占据,就会酿成一场大灾。死过一次的归雪间比世上任何一人活着的心都要坚决,可一旦那一刻来临,如果别无他法,他必须赴死。


    为了阻止这样的结果,他想要修仙,想要活着。


    良久,周横问:“你叫什么名字?”


    归雪间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归雪间。”


    周横笑了,这时倒没那么严肃了:“这名字很衬你。”


    他抬起手,在半空中随意一点,便浮现出一张白纸,他用灵力在上面书写归雪间的名字。


    归雪间已经通过了周先生的测试,但有一件事是瞒不过去的。


    所以在周横写到自己的名字时,归雪间坦白道:“先生,我没有仙骨。”


    *


    归雪间有气无力道:“周先生说,我没有仙骨,做别人的学生,怕是不妥当;他经脉尽断,收我做学生,也很般配。”


    能如愿以偿上学了,归雪间自然是很高兴,但他全神贯注看了三个时辰的书,也实在是累的不轻。


    于怀鹤“嗯”了一声:“你进去之后,期间进去很多人,都很快就出来了。”


    归雪间的心神全在考试上,没有多余精力思索院内阵法之事,只知道一进院子就身处阵法之中,现在想来,这个阵法应该是可以让周先生同时考察很多人。


    也是,每个人都要看书,看书的时间不等,耗得太久,效率太低。


    而且看书本来就是一种测试,对书籍不感兴趣的,会直接被驱逐。


    于怀鹤问:“走得动吗?”


    归雪间明白他的意思,按照现在的速度,要想下山,怕是要走到天黑。所以需要借助外力帮忙,比如于怀鹤的后背。


    但周围人来人往,或许就有自己以后的同学,老师,归雪间是没见过世面,但也知道这样的事,被同学撞到不怎么好。


    归雪间轻轻喘了口气:“算了。慢慢走吧。”


    于怀鹤的语调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淡淡的,但不知怎么的,归雪间听出一丝引诱的意思。


    他问的是:“要御剑飞行吗?”


    归雪间眨了眨眼,他是想拒绝的,但是御剑飞行实在有很大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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