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早,徐九涣是在‘滋滋滋,哗哗哗’的动静中醒来的。
他卷着锦被翻了个身,惺忪的眼眸勉强睁开一道缝,看着榻边坐着的小姑娘,问:“做甚?磨刀霍霍向猪羊?”
毛茸茸的脑袋咻的扭了过来,泱泱咧着嘴巴笑,“爹爹醒啦~”
徐九涣揉了揉困恹恹的脸,赖在床榻不愿的起,睁着眼说瞎话:“没……”
泱泱将擦拭好的刀抱去放好,才哒哒哒的跑回来,扯着他的手臂欲要拽他起床,嘴上还十分老成道:“太阳都晒屁股啦~”
徐九涣仿若一滩烂泥,半分力气不使,与她讲道理:“你睡觉都不让我吵你,怎的能吵我呢?”
泱泱累啦,啪叽一脑袋撞在他胸口,小小一团趴在爹爹身上,小手拢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
“我梦见阿娘啦~”
“爹爹,阿娘说想我,嘿嘿~”
“爹爹,你梦到阿娘没?”
徐九涣一只手臂抱着她,闻言,心口狠狠一酸,仿若沼泽塌陷,他抬手拨去她蹭在脸颊上乱糟糟的头发,嘴上哼声,说着混账话:“便是梦着,我也不能喊她娘。”
泱泱捂着小嘴笑,“我要告诉祖父!”
徐九涣顿时啧了声,“你如今倒是与你祖父天下第一好了?”
泱泱瞧着爹爹睨她的小眼神,抿着嘴巴哄道:“我跟爹爹天下第一好~”
“才不信。”
“真哒~”
“那你可还要与你祖父说?”
“……要说的,嘿嘿~”
简单梳洗罢,徐家众人集聚祠堂,为祖先敬奉香火。
徐九涣将香火插进香炉,睨着自己亲刻的那牌位,心里低骂:个偏心眼儿的……
孙辈只泱泱与阿敏,两人跪在蒲团上,模样认真的磕头。
宋喜颇为紧张的看着闺女,生怕手中的香火将她烫着,待得磕完头,便想将那香火接过,却是见泱泱将小妹妹手里的香火拿走了。
小姑娘亲自将袅袅的香火供奉,与香案上的牌位嘀咕道:“妹妹小,我替她啦,等妹妹长大就可以奉香啦,要保佑妹妹……”
用过早饭,各自忙去。
不多时,府中各处皆张贴着红纸剪裁的福字和对联,唯有春居堂仍旧是一派素色,不见过年之喜气洋洋。
“堂小姐。”院里伺候的丫鬟与门前的人问安。
徐榕惜收回目光,笑吟吟道:“我蒸了些米糕,端来给泱泱尝尝,泱泱可在?”
丫鬟放下手里的活儿,迎道:“我们小姐在的。”
“小姑姑!”一颗小脑袋从窗棂钻出来,喜盈盈的喊,“小姑姑快来!”
徐榕惜笑了笑,提起裙摆正欲抬脚,瞳色忽的一怔。
只见那窗棂之上,张贴着一张‘孝’字,笔触稚嫩,一板一眼。
徐榕惜忽的想起,今早在祠堂瞧见的那崭新的的牌位——徐九涣之妻。
那这院中缟色是为何,自也不必猜。
“小姑姑?”泱泱疑惑。
徐榕惜将食盒递给院子里的丫鬟,道:“我还有事,便不坐了,泱泱玩儿吧。”
“好叭~”泱泱趴在窗棂处,贴心道:“小姑姑慢走~”
后面站着的绿稚,心里却是不痛快,堂小姐那日便见了,又何必今日再来一遭,她们小姐聪慧,若是瞧出那嫌弃来……恶心谁呢!
小丫鬟拎着食盒进来,便见绿稚姐姐神色不虞,顿了顿,将那食盒放下便要退出去。
“我尝尝~”泱泱放下包压岁钱的红纸,爬下软榻踩着鞋过来。
小丫鬟伺候巾帕擦手,又擦一遍,才出去倒水。
米糕寻常,但上面点缀着红枣干,显得喜庆些。
泱泱吃了一块儿就没再吃,贴心道:“给爹爹留着。”
绿稚噗嗤笑了声。
瞧,她们小姐多好啊,便是不好吃,不爱吃,也委婉的很。
“小厨房在包浮元子,奴婢去给小姐煮几颗来。”绿稚道。
泱泱:“好!”
房中伺候的几个丫鬟,皆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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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徐鉴实穿戴整齐官袍,便出门去赴除夕宫宴了。
檐下灯火辉煌,将院子照得亮堂堂,一家子坐在暖阁里嗑着瓜子闲聊。
徐鉴礼与徐士钦谈论新读的文章,徐九涣领着几个半个孩子推牌九,泱泱握着小妹妹的手教其写字,宋喜在旁绣荷包,瞧得哭笑不得。
“你祖父若是瞧见,怕是得欣慰得老泪纵横。”徐九涣在牌桌上瞧热闹,哼笑道。
泱泱抬起脑袋说:“妹妹喜欢读书!”
小阿敏:“呀~”
正闹着,暖阁的棉帘子被丫鬟自外掀起,赵氏与徐榕惜进来了。
屋中的笑闹声静了一瞬,几双眼睛都落了去。
赵氏被这般瞧着,只当是这许多日没出来,他们在心里笑话她痴心妄想,顿时心里冒了火儿,冲着徐鉴礼发作道:“瞧我做甚?你们一家子吃团圆饭,我不必来?”
“你这说的什么话?”徐鉴礼不耐道。
只当着这许多小辈的面儿,也不好训斥什么,道:“来了便坐上两刻,等一会儿用饭。”
宋喜见状,扶着肚子起身,打圆场道:“二婶与榕惜妹妹来这儿坐吧。”
赵氏倒是也没落她面子,过去坐了。
她瞧着笸箩里宋喜绣了一半儿的荷包,嫌弃道:“这色暗沉沉的,你这眼光着实不好。”
宋喜神色一顿,道:“给二爷绣的,艳色倒是衬得他不够沉稳。”
那厢,徐士钦闻言回头道:“那料子是我挑的,二婶便是说,也该是说我。”
赵氏撇撇嘴,目光在屋里扫了圈,道:“我哪儿敢说你啊,赶明儿你升官,得入宫参加除夕宴,这屋里也就咱们几个不长进的吃团圆饭罢了。”
说罢,她又道:“你爹怕是将那宫宴都吃腻了,我跟你二叔还有弟弟妹妹们,却是连宫宴是什么样子都不曾瞧过呢。”
这话酸得倒牙,徐鉴礼对着几个小辈,臊的脸滚烫。
屋里玩闹的几个男娃也不敢出声,气氛安静得诡异。
“二婶想见识宫宴,简单啊,”徐九涣握着牌,头也不抬的道,“宫中总要选宫女的,二婶虽是年老色衰,但倒夜香的想来是不拘年岁,去试试呗。”
赵氏刚因他前半句话而飘起的心,顿时又在听得后半句时啪嗒摔了下来,她顿时恼道:“我怎么说也算是你长辈,你怎敢与我这般说话!”
徐九涣幽幽抬眼,面上无甚表情道:“我还是六品员外郎,你又是骂谁不长进呢?”
赵氏顿时神色一变。
徐九涣入朝为官之事,徐鉴实没去信晋陵,而他们来汴京时,官员早已放假,是以,赵氏竟是不知,连徐九涣这般读书不成的都当官儿了!
赵氏脸上火辣辣的!
满屋子,也就他们一家子没功名、没官身!
徐鉴礼触得妻子的眼神,便知她气得什么。
他倒是听兄长说了这事,给大侄子求了个蒙荫官职。
屋里的气氛愈发的诡异。
徐榕惜缓缓开口道:“大哥莫要生气,我阿娘就是羡慕,不是成心骂你……”
徐九涣不咸不淡的扫她一眼,“既知是蠢,那便让她管住嘴,大过年的寻谁的晦气呢。”
平日里,也就徐鉴实能约束着他些,这会儿老头儿不在,竟是没谁敢去管这混账。
徐鉴礼悻悻的搓了搓手,徐士钦坐着充耳不闻。
赵氏倒是憋着想说什么,但又唯恐他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徐榕惜原是想打圆场,但被怼了这么一句,顿时红了眼睛。
泱泱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瞅瞅这个,看看那个。
咋的了,爹爹也没生气呀~
因这不快,安静的用过团圆饭,便各自散了去。
泱泱正想要洗个香香的小澡,却是被爹爹裹上了毛绒绒的披风,“做啥呀?”
“见世面去。”徐九涣给她换了双毛皮小鹿靴子说。
“带妹妹~”泱泱踩着小靴子开心道。
“不带,”徐九涣无语,“扛你一个都费劲儿。”
父女俩刚出门,便在府门前碰到了徐士钦夫妻,对视一眼,分开而去。
徐士钦摸摸鼻子,被兄长撞见,到底是有些难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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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过,年里的日子便过得如飞快。
吃了几次宴,收了几回压岁钱,便到了正月初十——官员的最后一日假。
清早,灰蒙蒙的天色还未透出日光,徐府门前便停着诸多辆马车,小厮们进进出出,将箱笼搬上马车束好。
收拾妥当,晨雾散去,橙黄的日光穿过山峦照亮人间。
众人相携出门来。
徐鉴实牵着泱泱,迈过门槛,还未张口,却是倏然红了眼睛。
泱泱瞧见,踮着脚脚拍拍祖父手臂,“祖父不哭啦,我会回来呢~”
身后的徐鉴礼道:“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泱泱的。”
徐鉴实颔首,喉咙似是堵了泱泱没吃完的糖葫芦糖渣,有些说不出话来。
泱泱抱抱他,又去抱了抱婶娘和二叔。
宋喜是两日前才知泱泱要随着二叔一家去往晋陵,被小姑娘这一抱,眼泪顿时又掉了出来,“泱泱……”
泱泱小手拍拍她,“不哭哦~”
赵氏瞧着这依依不舍的,翻了记白眼,抬脚往车前走,不耐的催促道:“赶紧的吧,还得趁着天黑赶去驿站呢。”
徐榕惜与徐鉴实福身见了礼,也被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徐鉴礼面色讪讪的与大哥低声解释:“这几日因着榕惜的事,她心里不痛快。”
徐鉴实默了默,道:“劳你替我照看泱泱了,多不过三四年,我会接她回来的。”
“大哥说这话便是生分了。”徐鉴礼尴尬道。
徐鉴实摆摆手,没再多说什么。
还得赶路,自是不好多耽搁,话别罢,泱泱便被绿稚姐姐抱上了马车。
她从窗户探出脑袋来,就见爹爹朝她眨了眨眼,泱泱顿时安心啦!
马车走远,徐鉴实抬袖蹭了蹭眼睛,一扭头,便见长子舒展了个懒腰,悠悠哉哉的往府里走,顿时心里憋火道:“你为人父的,竟是不送出城去?”
徐九涣头也没回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平白耽搁他们赶路时辰。”
徐鉴实噎了下,无言以对。
父子仨各自散了。
晌午用饭,徐九涣没过来。
晚间用饭,徐九涣还是没来。
宋喜小声道:“要不让人去瞧瞧?”
徐鉴实淡定端起碗,“不用,他多半是想泱泱了,躲着哭呢。”
宋喜想想阿敏离了她身边,顿时感同身受的点头,“还是不吵大哥了。”
将近三更天,夜深人静时,徐府的门被敲响了。
不多时,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直奔徐鉴实书房去。
“老爷!”
“何事?”徐鉴实将一摞大字好生放进抽屉里,问了句。
门打开,却是见几张风尘仆仆的脸。
“你怎的回来了?泱泱呢?”徐鉴实急忙问。
绿稚满脸尴尬,双手奉上一封书信,硬着头皮道:“老爷,这是大爷让奴婢给您的,大爷说,您瞧了便明白了……”
徐鉴实接过,撕开蜡印,打开信笺,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兴高采烈——
‘流浪去也!’
徐鉴实顿时两眼一黑,倒吸口气!
这个逆子!!!
“……咳,”绿稚觑着他的脸色,又将一张折子递来,小声说:“这是大爷的辞表……”
门外的管家犹豫片刻,也低声:“老爷,大爷今早从您账上取走了好大一笔银子,不让我说……”
徐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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