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修)
收拾妥当,萧婧华出了门。
予安备好了车,正在门外等候,待她上了马车,扬起马鞭,赶往文仪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离陆府有些距离,萧婧华到时文仪长公主正忙着招待宾客。
萧婧华上前祝贺,“姑……”
刚发出一个音节,文仪长公主眼睛一亮,急声道:“快,帮姑母迎迎客。”
没等萧婧华应声,便将她拉了过去。
迎面走来位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萧婧华无法,只得端起笑脸。
新郎官虽非文仪长公主之子,但他失恃失祜后便由小叔抚养,长公主下嫁驸马后多年无子,几乎将他当成亲子看待,有了自己亲生骨肉后也待他如常。看在文仪长公主和驸马的面子上,今日可谓是宾客云集。
站了许久,萧婧华脸都快笑僵了。
她侧过头,微不可察地舒口气,素手抚上侧脸,正想揉两下,一道轻柔女声落下。
“郡主。”
转过头,只见邹绮雯跟在邹夫人身后,笑容端庄,尽显淑贞。
萧婧华浅笑颔首,“邹姑娘这边请。”
邹绮雯对她温和一笑,随邹夫人入内。
萧婧华望着她的背影。
之前听说邹家和宁国公府有意结亲,可到如今也没个音信,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
恰好又有宾客至,萧婧华收敛心神,笑着迎客。
没多久,敬国公府的女眷到了。
谢瑛见她站在文仪长公主身边,稀罕地挑了挑眉。
敬国公夫人笑容满面地和文仪长公主说话,萧婧华低声道:“我现在抽不出身,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云慕筱笑着点头,“好。”
两人走后没多久,外头响起唱声。
“太子到——”
萧长瑾一身宝蓝色锦袍出现在门口。
陆埕跟在他身后,月白色长衫曳地,清幽如月辉。
宾客们纷纷停下攀谈,放下手中之物,恭敬道:“见过殿下。”
萧长瑾含笑摆手,“今日姑母大喜,诸卿随意。”
他快步走到文仪长公主面前,拱手作揖,“玮弟花烛之喜,想必明年就该给姑母添个孙子了。”
陆埕也道:“恭喜长公主。”
文仪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
笑着笑着,她怪道:“都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还叫长公主?”
陆埕微顿,俯首作揖,“姑母。”
文仪长公主满意点头。
她瞧着萧长瑾,“瑾儿,你玮弟都成亲了,你那东宫准备何时迎位太子妃?”
刚走近的姜驸马闻言“欸”了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都不急,你急什么?”
文仪长公主白了丈夫一眼,“我哪急了?皇兄这个当爹都不急,我急什么。”
姜驸马失笑赔罪,“是我失言,娘子莫怪。”
文仪长公主含羞瞪了丈夫一眼。
萧婧华和萧长瑾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挪开。
这两人成婚这么多年,还是这么腻歪。
萧长瑾笑道:“姑母放心,太子妃会有的。”
文仪长公主不好多问,将萧婧华推到陆埕身边,笑道:“婧华跟着我累了一下午,快带她去歇着。”
萧婧华猝不及防,半边身子倒在陆埕身上。
侧脸贴在他胸膛,清冽气息环绕,裸露在外的肌肤瞬间起了疙瘩。
陆埕连忙环着萧婧华,替她稳住身形。
察觉到她的不自在,他顿了瞬,与她拉开距离,“好。”
外头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文仪长公主喜道:“来了。”
喜婆的声音传入堂内,没多久,一对新人缓步走来。
礼官唱喝,他们在众位宾客的见证下拜了堂。
看着文仪长公主含泪的欣慰面容,萧婧华有些出神。
礼成,新娘被送入新房,她转身。
温热的手抓住她手腕,萧婧华蹙眉,“你做什么?”
陆埕问:“你去哪儿?”
“去找筱筱和阿瑛。”她反问:“怎么,你也要去?”
陆埕松开手,抿唇道:“去吧。”
语气这么勉强是什么意思?
萧婧华鼻尖溢出一声轻哼,揉了揉手腕。
动作间,衣袖下滑,露出一截雪白皓腕。腕上有个印记在眼前一闪而逝,陆埕目光追随过去,可惜萧婧华已经将手放下了。
那是什么?
恍神间,萧婧华已经带着人离开。
他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出神。
……
萧婧华在人群中寻找着云慕筱姐妹的身影。
刚瞧见人,有人快步走来,挡在她身前。
萧婧华挑眉,“这是作甚?”
纪初晴拉着她出了宴厅,将喧嚣甩在身后。
箬兰箬竹想跟上来,被她制止。
离得远了,待四下无人,她这才停了下来。
“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萧婧华无语。
“自然是好事。”
纪初晴道:“方代要倒霉了。”
萧婧华来了兴致,“怎么说?”
纪初晴厌恶皱眉,“你不知,那方代简直恶贯满盈,不知害了多少姑娘家的性命,罪行罄竹难书。他爹在甘州几乎算得上是土皇帝,那些姑娘家中吃了亏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多亏唐大人派人去查探,这才铲除了这只蠹虫。”
萧婧华满脸憎恶,“他爹呢?”
“正被押送回京,等待大理寺审讯。”
纪初晴庆幸,“幸亏咱们将他送到了官府。”
“是啊。”
萧婧华叹气。
想起什么,她眼尾一动,“这般说来,还得感谢你表妹。若非她撺掇着方代入京,说不准还抓不住这只臭虫。”
纪初晴嫌弃道:“谢她不如谢我。”
“对了。”她笑着,“我定亲了。”
萧婧华一惊,“这么快,是何人?”
“那日救美不成反被打晕的书生。”
纪初晴莞尔,“说来也巧,他是今年的状元。我爹对他很是赏识,想招他为婿。我瞧他人还不错,生得也好,便同意了。”
萧婧华问:“他多大年岁?”
“比你家陆大人小上两岁。”
萧婧华蹙眉,“这个年纪还未成婚?你该不会被骗了吧,也许他在老家已有妻室,为了荣华富贵抛妻弃子?”
纪初晴气笑了,“你话本看多了吧。户籍上的婚配情状写得清清楚楚,再说一个穷书生,哪儿来的那么大能耐弄虚作假。若非已经打听好,我爹根本不会与我提起这事。”
她冷哼一声,“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纪初晴拂袖,愤然离去。
萧婧华悻悻摸鼻。
都怪丹晴最近给她送了什么穷酸书生抛妻弃子勾搭千金小姐的香艳画本,如此丧尽天良,她就不该看!
萧婧华转身。
回头就见身后不远处站了一人,影子绰绰落在地面。萧婧华被吓得不轻,捂着胸口面色微白,好险没叫出声。
那人一惊,快步走来。
“没事吧?”
萧婧华往后退,眉梢含怒,“宁小公爷在这儿作甚?”
宁拓无措,“我、我只是,只是……”
他只是太久没见她了,见她离开,不知不觉便跟了上来。
萧婧华心跳渐缓,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寒着脸就走。
宁拓连忙追上。
萧婧华不管他,进了宴厅便去寻云慕筱和谢瑛。
正在敬酒的姜玮见了她的身影,含笑向她走来。
今日娶妻,他眉宇间的喜悦久久不散,面色酡红,应是被灌得不轻,好在人是清醒的,从随行小厮端着的木盘上拿过酒壶,又取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了半杯酒。
“听叔母说今日多亏了郡主帮忙招待,姜玮不胜感激,敬郡主一杯。”
新郎官敬酒,萧婧华自无拒绝之意,取过酒杯,和姜玮轻轻一碰,笑道:“祝愿玮哥与嫂子共谐连理、琴瑟和鸣。”
她仰头,一饮而尽。
“多谢郡主。”
姜玮爽快将酒饮完。
“小公爷,您去哪儿了?怎的我取个酒的功夫您就不见了。”
保福端着酒壶惊叫。
宁拓走近。
姜玮见了他恭声唤:“大舅兄。”
他斟了杯酒,神情认真,“我敬你一杯。姜玮向你保证,往后定会好好对待妙云。”
保福忙把手臂往前一递送出酒壶。
宁拓勾着酒壶,给自己斟满,“妙云是我唯一的妹妹,倘若你让她受了委屈,我绝不轻饶。”
酒杯触碰嘴唇,他喝下了。
姜玮忙道:“我定会珍视她、爱护她一生一世。”
他们两郎舅的事和萧婧华无关,脚步刚一动,宁拓将她叫住。
“郡主。”
他又倒了一杯酒,递向萧婧华,“方才郡主受了惊吓,我该向郡主赔罪。”
保福瞠目结舌,“小公爷……”
三个字一出口,又急急把话咽了回去。
萧婧华不动。
宁拓也不动,手臂稳稳落在空中。
保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可惜谁也不曾注意。
宁拓扯出一抹苦涩笑意,“郡主成婚多时,我还未向郡主道一声新婚之喜。”
萧婧华缓缓转身。
他的样貌与初见时并无差别,只是那股蕴在眉间的精气神好似散了。仿佛缺了水的紫阳花,随着光阴逝去逐渐枯萎。
这又是何必呢。
痴情情痴,最是伤人。
萧婧华缓缓接过酒杯。
葱白指尖与他短暂相触,宁拓一颤,深吸口气,给自己倒满酒。
“我敬郡主一杯。”
那日窗边惊艳他的一抹光,他永远也不会忘。
“再敬郡主。”
无论什么原因,他终究是失约了。
“最后敬郡主,平安常乐。”
宁拓仰头,喉间滚动。
倘若他并非良人,可否再给我一个机会?
哪怕忤逆母亲,他也想……
宁拓放下酒杯,眼眶微红。
人这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不想抱憾终身,也想为自己勇敢一次。
就这虚无缥缈的一次。
萧婧华捏着酒杯,缓缓送到唇畔。
唇瓣触碰到杯沿,酒气钻入鼻腔,她启唇,酒水顺着口腔滑入肚腹。
微拧下眉头,将酒杯放下,萧婧华浅浅一笑,“我原谅小公爷的过错。”
本就是君子之交,何必耿耿于怀。
宁拓双眸似等,一瞬点亮。
萧婧华对姜玮微颔首,转身缓步远离。
宁拓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呲——”
酒壶碎了。
宁拓回神,皱眉望着手忙脚乱的保福,“怎么这么不小心。”
“洒就洒了,再让人取一壶就是。”姜玮笑道。
宁拓没再多言。
恰有友人来敬酒,姜玮和宁拓打了声招呼,随他离开。
屋里热闹得紧,吵得宁拓有些头疼,带着保福去了外边。
吹了会儿风,他脑子忽然有些昏沉,浑身发热。
保福忙搀扶着他,“那酒烈得紧,您还喝了这么多。”
宁拓晃头,醉意丝毫不散,反而越演越烈。
保福道:“小的扶您去歇着吧。”
他“嗯”了一声。
不远处有人瞧见他后快步走来,“小公爷这是怎么了?”
保福道:“方才多喝了两杯。”
宁拓睁眼,依稀辨认出这是妹妹身边伺候的侍女,“你怎么在这儿?妙云呢?”
侍女道:“姑娘想吃翠玉丸子,吩咐奴婢来取。”
“前边有间供宾客歇息的屋子空着,奴婢先送小公爷过去吧。”
宁拓不做他想,忍着醉意扶额应道:“好。”
……
寻了半天才见到人影,萧婧华快步走近。
箬兰箬竹站在云慕筱身后,见了她立即露了笑,“郡主。”听见声,云慕筱招呼她在身旁落座,问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一眨眼就不见了。
萧婧华撑着额头,“和纪初晴说了会儿话。”
“是那个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的丞相府千金?”
谢瑛凑过来。
“是啊。”萧婧华笑了,“你知道她?”
“当然。”
谢瑛不服气,“什么第一才女,筱筱都没和她比试过,谁给她封的名号。”
“当然是读书人。”
萧婧华笑,“她这人虽然最爱装模作样,但确有才气。”
谢瑛不满,“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
萧婧华靠在她身上笑。
笑着笑着,她蹙起眉。
云慕筱注意到了,“怎么了?”
萧婧华摇头,手背放在额上,一阵滚烫,“方才喝了两杯酒,大概是醉了。”
她的酒量现在这么差了?
抬手摸萧婧华绯红脸颊,云慕筱“嘶”了一声,“好烫。”
谢瑛也摸了下,顿时紧张道:“怎么烫成这样?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国公夫人没走呢。”萧婧华闭眼摇头,“予安送我回去便可。”
她撑着桌沿站起。
脑中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无力下滑。
“郡主!”
箬竹箬兰齐声惊呼。
修长的手揽住少女柔软腰身,五指修长,手背线条流畅,青筋微微凸起。
陆埕皱眉,“怎么醉成这样?”
萧婧华倒在他怀里,闭着眼,双颊红似彩霞。
陆埕掌下收紧,低声问她,“还能走吗?”
她无力摇头。
拦腰将她抱起,陆埕对云慕筱和谢瑛微一颔首,“我先带她回去。”
云慕筱点头,“陆大人慢走。”
谢瑛目光担忧。
陆埕抱着人离开,箬兰箬竹忙跟上,孟年见了道:“大人,我来吧,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呢。”
陆埕避开他,“不用。”
孟年捏了捏鼻尖,坠在最后。
予安和觅真就候在长公主府外,见陆埕抱着萧婧华出来,纷纷直起身子,“郡主怎么了?”
“醉了。”
陆埕匆匆带着萧婧华上了马车。
他倒了杯水,喂到萧婧华唇畔,“喝点水。”
萧婧华抱着杯子,咕咚几下喝完。
凉水入肚,似乎浇灭了不少从心底窜上来的热气,她挣扎着推开陆埕,“别碰我。”
开口时嗓音极哑,将她吓了一跳。
陆埕忙松开她,“我不碰,你慢些,当心磕碰着。”
萧婧华背对着他不做声,在榻上蜷缩起身子。
她觉得好热。
热得她喘不过气,昏昏沉沉的,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渴望。
她想要……想要什么?
车轮轧过石子,萧婧华的脑袋猛地往前撞去。
陆埕眼疾手快将手垫在她头上,顾不上疼,对外头道:“慢些。”
“快些,我要回去。”
萧婧华闭着眼喊。
她紧紧咬着唇,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没抓住陆埕的手。
他触碰到她的瞬间,她竟然觉得,竟然觉得舒服。
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萧婧华羞愤难当。
予安得了吩咐,疾速驾马而归。
马车停在陆府门口,陆埕伸手去抱萧婧华。
她拒绝,“我不要……”
冰凉的手触碰到手背肌肤,她打了个激灵。
陆埕抱她出了马车,这才问道:“什么?”
萧婧华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热意窜到全身,烧得她神志不清。
脸颊贴着陆埕侧颈,她追逐着那股凉意,勾着他脖子的双臂不由收紧。
恍惚间,她听见陆埕的声音。
“去煮碗醒酒汤。”
紧接着,她的身体陷入松软中。
凉意离她而去,萧婧华心里一慌,紧紧抓着他不放。
陆埕蹙眉,看着她闭着眼,小脸通红地环住他的颈子,放低嗓音,“很难受?已经让人去煮醒酒汤了,喝了就好。”
萧婧华喃喃,“热。”
灼热气息打在颈上,陆埕手一抖,附耳去听,“什么?”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扑倒在床上。
萧婧华压着他,一手拉扯领口,一手去拽他的衣裳。
“热,我好热……”
陆埕震惊,“婧、婧华?”
他攥住萧婧华两只腕子,制止她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萧婧华睁开迷蒙的眼,“什么?”
少女的发髻微微散乱,两绺长发垂在脸侧,双颊绯红,眸含水光,媚眼如丝。
衣领大开,脖颈白皙修长,半个肩头裸露,挂在上头的衣衫摇摇欲坠。
陆埕慌乱间将目光移向她眉间,终于发现了不对,“你吃了什么?”
他急急起身,“我去给你请御医。”
萧婧华猝不及防被他甩在床上,气急败坏道:“给我回来!”
陆埕头也不回,埋头就走。
身后传来低低一声呜咽,在寂静的室内分外清晰。
他僵住。
哭声渐大,陆埕僵硬折回去。
萧婧华咬着食指,哭得梨花带雨,双腿在床上乱蹭。
“……难受……我难受。”
陆埕站在床榻边,不敢触碰她,也不敢乱看,垂在两侧的手握紧,梗着脖子哄她,“御、御医来了就不难受了,婧华乖,你忍忍……”
温柔诱哄轻响。
泪水没入鬓间,萧婧华泪眼朦胧地注视着他清隽的脸,心里倏然生出一股恨意。
凭什么他永远不染纤尘,凭什么他永远冷冷清清的似云巅霜花,不下凡尘,不入俗世。
好似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饱受折磨。
身体热得她快要炸了,有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可萧婧华的思绪却越发清明。
她要让这朵霜花染上她的气息,她要看着这张玉似的脸填满欲色,她要亲眼看着他,在她裙下沉沦。
重重喘了口气,萧婧华抬睫直视陆埕,嗓音沙哑到极致,“我不。”
她若不想,无人能让她忍。
“啪嗒——”金簪步摇珠花齐落地。
墨发披肩,轻衫拂落玉身,少女身子后仰陷在被中,似一抹冬日初雪,雪白无暇。
“我要你。”
萧婧华喘着气望着上方之人,琥珀似的眸中水光潋滟,眼尾红意旖旎。
最后一层衣衫尽褪,她撩起眼皮看他,神色睥睨,红唇张阖。
“取悦我。”
第92章
树影婆娑,落花被凉风吹落窗台。
帷幔轻扬,榻上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萧婧华出了一身的汗。
她仰头闭眼,汗珠顺着雪白长颈下淌,脸颊遍布红潮,脑中浑浑噩噩的似一团浆糊。
陆埕是个悟性极佳的学生,方才那回短暂又磕绊,现下却已渐入佳境。
力道一重,萧婧华两道长眉紧蹙,双睫颤抖着睁开。
琥珀色的眸子水光潋滟,姝色无边。
天色渐暗,屋里未点灯,她喘气抓住身上人的长发,斥道:“轻点。”
那人抬头,眼尾泛红,眸如墨云翻涌。
嗓音低哑,尾音似羽毛,轻轻在她心上拨弄。
“……难受?”
白浪无边,无穷无尽,萧婧华搂着他,摇头哑声道:“继续。”
陆埕动了。
萧婧华忍耐着,紧紧咬住唇。
“陆大人,醒酒汤熬好了。”
门外忽然想起箬兰的声音,他骤然停下,萧婧华指甲用力在他颈后留下几道红痕,唇边嘤咛险些溢出。
陆埕哑声回道:“不用了,你去歇着吧。”
箬兰疑惑,“郡主没事了?”
“她睡……嘶……”
陆埕额上青筋直跳,怕伤着她,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硬是忍着没动。
偏生身下那人似是忍耐不住,一个劲地缠着他。
陆埕抓住她两只腕子,止住她的动作,“她睡下了,今晚我守着她,你们都去歇息吧。”
勉强说完,姑娘温热的手臂紧紧缠住他,柔软腰身猛地用力,将他压下,与他共赴巫山。
箬兰皱着眉,附耳在门扉上。
箬竹走来,见她停在门外,不由问道:“怎么在这儿站着?”
箬兰迟疑,“陆大人说郡主睡下了,让我们今晚不用伺候。我听着屋里好像有动静。”
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
箬竹凝神听了片刻,似是明了,雪白脸颊渐渐染红。
她面红耳赤退后,拉着箬兰离开,“既然让我们下去歇着,那就走吧。”
箬兰跟着走了两步,往回看着紧闭的房门,犹疑眨了两下眼。
……
月明星稀,虫鸣不绝。
银辉照亮檐下路,清如流水。
“嘎吱——”
门开了。
陆埕披着外裳,端着灯走出屋子,阖上门,他径直去了厨房。
自从陆夫人他们搬去前院后,他们院里的厨房便极少用了,但柴火却是齐全的。
把灯放在灶台上,他取出火折子生火。
柴火噼里啪啦作响,陆埕盯着火光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锅里水声沸腾,他熄了火,将水兑温,一手端着铜盆,一手拿着灯回了屋。
深陷锦被里的少女已经熟睡,面上红意未褪,发丝湿答答地贴着侧脸。
浸湿帕子,陆埕拨开她的湿发,动作轻柔地缓慢替她擦拭。
睡着的萧婧华隐约察觉到什么,手臂从被子里探出,不耐一挥。
陆埕顺势替她擦拭。
擦到某处时,他停了下来。
少女白皙光洁的小臂上突兀地显出一个牙印,已经过去这么久,那牙印却跟昨日才印上去似的,鲜红刺目,横亘在她雪白肌肤上,碍眼得很。
陆埕力道微微加重。
可再怎么擦,那牙印都毫无变化,仿佛是她身体里自带的,融入她骨血之中,与她密不可分。
察觉到少女裸露在外的肌肤沾了凉意,陆埕连忙把她的手重新放进被子。
等替她擦完,他出了满身的汗。
放下帕子,陆埕从柜子里找出一套干净里衣,动作生疏又僵硬地替她套上。
做完一切,他靠坐在榻前,借着床头朦胧灯光凝视着萧婧华。
她睡得很熟,神情放松,长睫微湿,在眼下投射两道阴影。
夜已深,陆埕却丝毫没有睡意。
他在等。
等她醒来。
等一场审判。
……
天光大亮。
萧婧华睁眼,直愣愣地盯着头顶床帐。
回忆着昨夜发生的一切,她默默地想,原来姿娘说的是真的。
这事,还真挺快活。
昨晚没怎么进食,又劳累一番,她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
刚直起身,腰间一阵酸软,萧婧华跌回锦被间,“嘶”了一声。
这动静惊动了床边之人,陆埕敛去疲惫神色,问道:“醒了?”
“你怎么还在?”
萧婧华偏头看他一眼,飞快把脑袋转了回去。
“我……”
不等他说完,她将他打断,“让箬竹把饭送来,我好饿。”
陆埕抿唇,“好。”
他起身往外走,动作稍有凝滞,甚至一个踉跄。
好在他稳得快,适应两步后便恢复寻常。
听见声的萧婧华狐疑盯着他的背影。
他该不会一晚没睡,就在这儿守着?
大晚上不睡想做什么?
身上干爽,柔软里衣贴着肌肤,猜到这是陆埕给她换的,萧婧华有片刻的不自在。
不过想到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人都做了个遍,她又释然了。
适应了会儿,萧婧华坐起身,趿着鞋站起。
双腿有些发软,她站了一会儿,趁人还没来,慢慢走到柜前,随意翻了身衣裳换上。
窗外响起人声,萧婧华正要往外走,视线一瞥,眼睛霎时瞪圆了,往床榻上飞扑过去。
动作太大,腿间一软,她整个人跪倒在床前。
“嘶……”
陆埕人未至,声已到。
“怎么了?”
他匆匆进来,见萧婧华倒地不起,连忙过去将她抱起放在床上。
“怎么样?摔到哪儿了?”
陆埕着急询问。
萧婧华摇头忍耐,“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方才疼得都叫出了声。”
“真的没事!”
萧婧华瞪着他,“那不是疼的。”
陆埕下意识追问:“那是什么?”
这人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的?
萧婧华咬牙憋出一个字。
“酸。”
陆埕指尖一颤。
他垂睫,出声时险些将舌头给咬了。
“难受得紧?”
萧婧华皱眉感受着,含糊应了一声。
“那怎么办?”陆埕迷茫问:“需要上药吗?”
萧婧华道:“也许……吧。”
记得姿娘她们提起过,好像是需要上药的。
目光交汇,两人都有些不自在。
陆埕喉头紧了紧,“我待会儿去、去问问娘。”
“别。”萧婧华连忙拒绝,“问谁都行,但不准去问娘。”
停顿片刻,她补充,“还有我认识的人。”
陆埕匆忙点头。
视线错开,落在某处时,他瞳孔震颤,声线含了些抖。
“这、这是什么?”
“什么?”
萧婧华看过去。
月白色被面被蹂躏得不成样,大朵绽放的幽兰中,血色分外明显。
她脸色瞬间涨红,慌里慌张把被子往里塞。
转过头,却见陆埕一脸执拗地看着她,似乎一定要从她口中得出一个答案。
萧婧华恼羞成怒,“落红!你总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落……”
话未尽,她懵了。
身前的人忽然俯身,大手放在她背部,紧紧将她拥住,力道大到几乎要将她融入骨血。
属于陆埕的气息源源不断涌来,萧婧华恍了神。
脑袋埋在她颈窝,陆埕紧紧抱着她。
那些放荡肮脏的话说得煞有其事,仿佛亲眼见过。陆埕不敢想,倘若她当真经历过,她当初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无数次后悔,痛恨自己走得那么干脆,将萧婧华置于危险中。
此时此刻,他忽然庆幸。
庆幸她并未受到那种伤害,庆幸她没有承受那样的恐惧痛苦,心疼她的坚强,却又不耻于自己的卑劣。
昨夜,是他经受不住诱惑,在她并不清醒的情况下占有她,要打要骂,他都认。
各种情绪纷至沓来,陆埕眼眶微红,哑声开口,“对不起,我……”
“郡主,您要的吃的来了。”
箬兰欢快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萧婧华猛地把陆埕推开。
箬兰眨眨眼睛,不解问:“怎么了?”
“咳。”萧婧华咳了一声,“没什么,把东西放下吧。”
她正要下床,脸色忽然一变。
陆埕平复着情绪,低声道:“给我吧。”
他走向箬兰,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旋即当着她的面关上房门。
箬兰:“?”
她一头雾水。
陆大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箬竹经过,见她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忙过去把她拉走,“郡主有条璎珞找不着了,你快跟我来看看。”
“哦,好。”
箬兰忙回神。
屋里,陆埕将饭菜摆在榻上矮桌上,回头见萧婧华撑着床沿站起,忙过去将她抱起放在榻上。
萧婧华没拒绝他的好意,捏着筷子用膳。
稍稍垫了两口,胃里舒服些了,注意到陆埕站着,她随口问:“你不吃?”
昨晚体验不错,虽然现在身体有些不适,但在可承受范围内。总而言之,她挺满意的,连带着对陆埕都和颜悦色了几分。
陆埕摇头,“我不饿。”
他此刻忐忑不已,自然没什么心情进食。
萧婧华便不管了。
吃了个半饱,见陆埕还杵着,她道:“既然不饿,那你还不快去买药?记得多买些。”
陆埕猛地抬头,“多、多买些?”
萧婧华偏头咳了一声,随后理直气壮道:“这次用了,下次就不用了?”
她现下得了趣,正在兴头上,当然不可能只有这一次。萧婧华眸光渐冷,“怎么,你不愿意?”
“你若不愿,我也不强求,反正有的是人心甘情愿。”
“不是,我没有不愿,你别……”
陆埕急急出声。“……别找别人。”
说不清的情绪堆在脑中,他的思绪罕见地滞住了,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就去。”
话落往门外走,罕见地同手同脚。
萧婧华朝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接着吃。
用完膳,不见人来收拾,猜到箬竹或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萧婧华拍了拍发烫的脸,对外唤道:“来人。”
夏菱离得不远,快步进屋,“郡主吃好了?”
萧婧华点头,“去让箬兰打听打听,昨日长公主府的婚宴上可有什么事发生。”
她昨夜入口的东西屈指可数,思来想去,最可能有问题的也就只有那杯酒了。
那酒是宁拓递来的,他也喝了,倒是不像他动的手脚。
那药究竟是何人下的?目的究竟是她还是宁拓,亦或是他们二人?
萧婧华想不通。
夏菱收拾着碗筷,闻言应了一声。
她走后,萧婧华半倚在榻上休憩。
身上懒懒的,她不想动,索性拿了本名册看。
门外响起动静,箬竹的影子若隐若现,萧婧华飞快把名册盖在脸上,佯装沉睡。
箬竹进门来,见她在榻上睡着,安静地穿过内室,抱着被子往外走。
萧婧华舒了口气,取下名册。
按捺住漂浮不定的心思,她沉下心,逐渐认真。
将将看完,箬兰便回来了,脚步轻快步入里间,脆声道:“郡主,奴婢回来了。”
萧婧华忙问:“怎么样?”
箬兰摇头,“长公主府昨夜除了喜事,并无别的事发生。”
萧婧华怔住。
怎么会?
第93章
萧婧华再次确认,“你确定,昨日长公主府没有别的事发生?”
“没有啊。”箬兰纳闷挠头。
那就奇了怪了。
同样喝了被下了药的酒,怎么宁拓一点事没有,她却跟个色中饿鬼似的折腾大半宿?
萧婧华揉了揉脸。
转念一想,宁拓毕竟没成婚,无论对象是谁,在妹妹新婚之日传出风韵事来怎么都不好听,他应该是躲过去了。
不能当面去问宁拓,又因在文仪姑姑府上,萧婧华怎么也不好插手查探。
毕竟在他们眼中,她和陆埕可是正正经经的夫妻,哪有夫妻成亲这么久不圆房的?
萧婧华叹了口气。
罢了,反正她又没吃亏。
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
宁拓披着外裳站在廊上。
黑发凌乱散着,发尾略显毛糙,赤着的精壮上身横亘着长长短短的红痕。
他面容呆滞,眸光涣散听着里头传来的哭声。
姜玮愁眉苦脸站在一旁,不时叹一口气。
宁妙云缓步走到他身旁,递出手中茶杯,柔声道:“喝口水吧。”
姜玮回神,接过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是哥哥给你们添麻烦了,怪我,若是早知如此,昨日我便不该让他送我出嫁。”宁妙云红了眼,眸泛水色,我见犹怜。
“此事是意外,怎么能怪你?再说了,哪有妹妹成婚,做兄长的不送嫁的?”
姜玮握住她的柔荑,“别自责了。”
宁妙云水眸盈盈望着他,将头放在姜玮肩膀上。
姜玮一手揽着他,心里发愁。
昨夜宁拓醉酒,被侍从引到客房休憩,谁知邹绮雯同样因不胜酒力,在此处歇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醉酒后阴差阳错做了夫妻。
因着不光彩,文仪长公主第一时间瞒下此事,只通知了邹夫人与宁国公夫人。
兵荒马乱闹到现在,宁拓一言不发,邹姑娘一个劲地哭,双方也没个章程。
正想着,文仪长公主沉着脸从里间出来。
姜玮忙道:“叔母,怎么样了?”
姜驸马也看向妻子。
文仪长公主摇头,微不可察地看了宁妙云一眼。
大喜的日子闹出这种事来,她很是窝火,可将邹绮雯带到客房的是她长公主府的侍女,在这点上是她理亏,只能将火气憋进肚里。
对宁妙云这个往日里颇为满意的侄媳妇也多了几分迁怒。
在她身后,宁国公夫人快步走出,来到宁拓面前,狠狠捶他胸膛,恨声道:“你这混账!邹姑娘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哪怕你对她心生爱慕,却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怎么对得起她,对得起你死去的爹!”
宁拓僵着身子,任由她捶打。
里间,邹夫人听着声,冷冷一笑。
一句假惺惺的爱慕,就能抵了她女儿受的委屈?
她低头,把邹绮雯揽进怀里,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告诉娘,你可还喜欢宁拓?”
邹绮雯流着泪。
这种事被人撞见,她委屈难堪。可想起昨夜少年结实火热的身躯抱着她抵死缠绵,眼中又掺杂了一缕羞涩。
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邹夫人低骂,“你这不争气的,身子给了他,心也守不住!”
“娘。”
邹绮雯羞愤钻进母亲怀抱。
邹夫人冷静下来,细细询问昨夜经过。
问完,她冷笑一声,“这宁家姑娘还真和她娘一条心,刚嫁进来就敢在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耍阴招,也不怕长公主不待见。”
“娘,您是说……”
邹绮雯本就聪慧,一点即通,“妙云给我的那杯酒有问题?”
“岂止是那杯酒,你怎么刚好就进了宁拓的屋子,这里边可有的讲究。”
邹夫人问:“宁拓想来是被蒙在鼓里,可看他娘为了让他娶你,不惜使出这种手段便知,他对你并无意。即便如此,雯儿,你也愿嫁?”
邹绮雯沉默片刻,随后坚定道:“娘,我愿意。”
不仅因为她爱慕宁拓,愿意嫁他为妻,更因他人品贵重,前途坦荡。
他能给她尊重,给她荣华富贵,她有何缘由不嫁?
邹绮雯离开母亲的怀抱,笑容灿然,“宁国公夫人算计我,可我也握住了她的把柄。娘,往后您就等着看吧。”
看她如何站稳脚跟,将宁拓和整个国公府握在手中。
邹夫人欣慰笑了,“这才是我的女儿。”
她摸了摸邹绮雯哭得通红的脸,怜惜道:“娘祝你一臂之力。”
起身走到门口,停了片刻,开门的一瞬间,邹夫人眼里已含了泪,带着满脸怒意走到宁拓面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混账!我好好的女儿就这么被你糟蹋了,你要她往后怎么办?!”
“我精心教养长大的女儿啊!”邹夫人哭着怒骂,“怎么就遇上你这么个畜生!”
从醒来后便陷入沉默的宁拓指尖一颤,垂首哑声道:“是我的错。”
“夫人放心。”
精致明媚的脸在眼前消散,宁拓心口生痛,用尽全身力气道:“我会迎娶邹姑娘。”
……
陆埕踏入医馆。
在他身后,宁国公府的马车沿着街道驶过,用绸缎做的精贵车帘被风吹起一个角,宁拓颓丧呆滞的脸一闪而逝。
寻了熟悉的老大夫,陆埕等在队伍中。
好在前头没几个人,他进了里间,抬手将门关上。
老大夫望他一眼,又几分稀奇,“什么病症?”
话落,他扬扬眉,调侃道:“该不会又是哪伤着了?”
陆埕清了清嗓子,张了张唇,却不见一个音。
老大夫等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开口,嫌弃摆手,“没病就出去,别耽误人看病。”
陆埕耳根发红,不再扭捏,“有没有女子……房事……的药。”
他话说的磕磕绊绊,但老大夫活了这么些年,什么没见过,起身往外走。
陆埕补充,“分量多些。”
老大夫目光奇异,上下扫了眼陆埕,背着手出去了。
没多久,他拿了个包裹进来,“看看这些够不够。”
陆埕打开一看,足足有十来个瓶瓶罐罐,他喉间一梗,“……够了。”
老大夫啧声,“年轻人,还是节制些。”
陆埕目光躲闪,面色极不自然。
老大夫没忍住笑了,从柜里翻出一本书,“看在相识这么久的份上,送你了,回去好生学学。”
陆埕隐约意识到这是什么书,耳廓红意蔓延。
老大夫挥手赶人,“行了,东西拿了就赶紧走,别耽误我看诊。”
陆埕抿唇,低声道:“可否再为我配味药?”
……
陆埕回去时,萧婧华正在榻上不知写着什么,双眉皱着,很是苦恼。
见了他,她将宣纸推开,嫌弃道:“你怎么才回来?”
“路上耽搁了会儿。”
陆埕走过去放下包裹。
萧婧华打开,从里边拿出一个小瓷圆瓶。
瓶身光洁细腻,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乳白色药膏,闻着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陆埕喉咙发紧,“要我帮你吗?”
萧婧华耳后根一烫,“不用,你出去。在门外守着,不准人进来。”
陆埕:“……好。”
等他出去,萧婧华拿着药膏,慢慢挪到床上。
帷幔放下,遮挡住榻上风景。摸索着上完药,萧婧华擦去额上的汗,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下了床,将药膏收好。
一本书从包裹间抖落。
萧婧华弯腰捡起,望着封皮上的《大盛山图志》几个字,细眉微微一拧。
原来是这样耽搁了。
给她买药还能不忘去书铺,真有他的。
萧婧华小步走到门口,开了门,一把将书拍到陆埕胸前,语气不善,“你的书落了。”
陆埕一怔,刚把书接过,房门已在他眼前阖上。
站了片刻,他回了书房。
犹豫许久,陆埕终究还是把书打开了。
画面入眼,白皙耳根瞬间变得通红。
勉强将书翻了一半,陆埕慌慌张张寻了个隐秘的角落妥帖放好,吐出一口浊气,取出刻刀和白玉,低头雕刻。……
工部三人各自选定了书院建址,萧婧华带着云慕筱亲自去看了。
一处是荒废的书院,一处挨着陆旸所在的青山书院,另外一处则是一座荒山。
萧婧华有些犹豫,问云慕筱,“你说何处比较好?”
云慕筱道:“都有优势,端看你如何取舍。”
第一处虽已荒废,但在原有基础上修缮很是方便,第二处离青山书院不远,周边多村庄,来往也方便。荒山的位置居中,其主原是一名三品官员,他家犯事后那山充了公,此时正归属朝廷。
萧婧华犹豫半晌,“就第三处吧。”
云慕筱也比较属意第三处,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它怎么都是最好的。
“只是选了它要费力许多。”
“无碍。”
萧婧华笑,“一点一点来,咱们不着急。”
云慕筱莞尔,“好。”
选定好了位置,萧婧华便让工部三人设计书院图纸,同样是三选一,择其优。
三人领命,各自散去。
回京之后,萧婧华马不停蹄去了工部,买下那座荒山。
文书到手后,她辞别梁宏,出了大门后钻进停在街边的马车。
云慕筱一直在等她,见她上来,忙递上一盏茶。
萧婧华仰头喝了,舒了口气,“明日我就回王府把汤公公借来。”
那山着实有些荒芜,开山也得费些功夫。
“对了。”
萧婧华偏头看向云慕筱,“过两日我要去拜访山文君,你可要和我一道?”
“谁?”云慕筱惊了,一把抓住萧婧华的手,激动道:“山文君?”
梁门山家的名气比起云家丝毫不落下风,因其传承已久,底蕴甚至还要深厚许多。
这位山文君单字一个微,其祖父乃是前朝大儒,她自幼跟随祖父游历山水,才气逼人,一首兰君赋惊艳世人,引得无数读书人拍手叫绝。
在当时,除了新昌大长公主,山家文君的风采无人能及,直到她成婚生子,才逐渐淡出世人视线。
“没错,就是山微。”
“我去,一定去。”云慕筱应声,眼中泛着光亮。
叔父口中的山文君惊才绝艳,她仰慕已久,可惜她隐居多年,无法得见。
没想到,婧华居然知道她的去向。
萧婧华笑道:“那你等我音信。”
“好。”
云慕筱重重点头。
辞别云慕筱,萧婧华回到陆府。
方坐下,她招手唤正在忙活的箬竹过来,语气郑重,“箬竹,你想离开吗?”
第94章
箬竹瞬间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萧婧华脚下,“除了郡主身边,奴婢哪儿也不去。若是奴婢何处做的不对,郡主如何处置,奴婢都不会有丝毫怨言,只求郡主别赶奴婢走。”
说到最后,她眼里已然含了泪,声线含抖。
萧婧华惊了一瞬,猛地发觉方才话里的歧义,她一拍额头,忙将箬竹扶起,“快起来,我并非要赶你走。”
箬竹哽咽,“那郡主方才是何意?”
萧婧华道:“荒山开采,需得募工监工,我想让你跟在汤公公身边学几日,此后这事便交由你负责。”
汤正德虽能干,但他还管着王府的一大摊子事,总不好一直麻烦。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由身边人来做才行。
萧婧华拉着箬竹的手,“你从小跟在我身边,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怎么会赶你走?”
她抬手替箬竹擦去脸上的泪,郑重问她,“此事,你可行?”
箬竹破涕为笑,重重点头,坚定道:“奴婢可以。”
萧婧华笑了,“好。”
晚上,从前院用完饭回去时天还没全黑,檐下灯笼已然亮起,与西边最后一缕晚霞相对而映。
萧婧华和陆埕走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不知从何时起,喜爱热闹的她渐渐也习惯了安静。
满院花卉竞相开放,秋千上的紫藤花散发着幽香。
萧婧华忽然兴起,足下一转,坐在秋千上。
陆埕站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两下。
萧婧华往后瞥他一眼,没拒绝。
裙摆在空中飞扬,似波浪翻涌,又如一朵绽放的花。
她望着天边渐散的金光,神情放松舒畅。
“对了。”
想起一事,萧婧华对箬兰道:“听闻山文君喜玉,我记得库房里有方前朝时的麒麟墨玉砚,明日找出来,去拜访时记得带上。”
箬兰应下了,“好。”
背后力道微顿,陆埕不确定道:“你要去见山文君?”
萧婧华随口应,“是啊。”
山微虽隐居多年,但她早年和新昌大长公主交情不错,晚年也偶有书信往来,因此皇室一直掌握着她的行踪。
秋千不动了。
萧婧华足尖点地,扭头看向陆埕,“你想做什么?”
陆埕回神,重新推她,“什么时候去?”
“或许两日后,又或许三日。”
陆埕抿唇,“后日我休沐,我……可以去吗?”
读书之人,鲜有不知山家之名。
山家文君以女子之身享誉文坛,受世人追捧,却又在声誉最盛时嫁人隐退,荣华富贵说弃就弃,这般奇女子,陆埕想见她也在情理之中。
萧婧华足尖落地,从秋千上站起,“你想去?”
陆埕点头。
她退后两步,轻轻扬唇,“让我高兴了,我就带你去。”
陆埕一怔。
高兴?
不等他反应,萧婧华已转身往院里去。
陆埕快步跟上。
回了院,萧婧华刚进屋,身后陡然传来关门声,旋即咔哒一声。
门被人栓住了。
萧婧华疑惑回头,还未看清,整个人便被猛地摁在桌上。
她瞪着陆埕,“你做什么?”
陆埕轻声,“让你高兴。”
话落,他俯身,颤抖的唇瓣贴上萧婧华。
双唇相触的刹那,两人皆是一震。
陆埕定定看着半躺在桌上的少女。
青丝散开,她凤眼瞪圆了,虽有震惊,但并无拒绝之意。
他略微放心,薄唇微张,逐渐深入。
唇齿被撬开,萧婧华第一次体验与人唇舌相触。
陆埕的动作很轻,她并无不适之意,甚至有种微妙的舒适。
眼前之人半阖着眼,神色认真,鼻尖与她相触,灼热气息打在脸上,令她指尖一颤。
萧婧华缓缓闭上眼,双手抓着陆埕肩上衣料,舌尖追逐回应,与他交缠。
桌上茶壶不知被谁带倒,茶水洒落,水落成线,沿着桌面下淌。
萧婧华偏头喘了口气,红意攀上脸颊,热得她出了汗。
缓了片晌,她正要抬手去扯陆埕的衣裳,倏尔察觉到腰带被人扯落。
裙子散开,两只手将她稳住。
懵然间,陆埕俯下了身。
他的双唇贴上来的刹那,萧婧华瞬间头皮发麻。
浑身绷紧,她在无措间攥住了他的衣袖,用力到指尖发白。
窗门紧闭,呼啸风声击打着窗棂,却涌不进一丝风流。
萧婧华全身无力,攥着他袖子的手缓缓松开,软在桌上。
意识涣散间,陆埕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随后离开。
听见水声,又等了片刻,萧婧华偏头看去,有气无力问:“你在做什么?”
陆埕喝了水,回到榻前,俯在她上空,在她眉心缓缓落下一吻。
迷蒙间,萧婧华依稀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药味,疑惑了一瞬,便再没功夫思考。
她跪坐在床榻上,在冲撞中注视着陆埕隐忍泛红,沉溺欲海的脸。
她想,她可能上瘾了。
……
萧婧华许久不曾睡得这么好了。
她偏头看向一侧。
模糊间忆起,昨夜事后,她不准陆埕留宿,他当真在给她清理干净后离开了。
感受着浑身清爽,腿间弥漫着的清凉之意,萧婧华罕见地有些愧疚,因此在陆埕下值归来,询问她可否带他一道时,她没怎么思考就同意了。
陆埕起先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道:“当真?”
萧婧华道:“平白无事骗你做甚。”
陆埕唇角上扬,勾起一抹浅淡却又欢欣的笑意。
凤眸亮起,似飘在夜幕中的孔明灯,明亮而温暖。
萧婧华怔怔看着,在他转过视线时垂下眼眸,低敛的长睫盖住眸中情绪。
翌日。
萧婧华被箬兰叫醒时整个人都是昏沉的。
她近来少梦,可睡不着这事一旦开了头便好像泄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安眠香对她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萧婧华嫌苦,又不愿让太医开药,就这么拖着。
平时虽睡得晚,却能睡一个上午,可遇到这种需要早起的情况便极为难熬。
昨晚她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好不容易闭眼,感觉没多久便被人叫醒了。
她痛苦起身,由着箬兰服侍着穿衣洗漱,草草吃了两口粥便和陆埕辞别了陆夫人,只带着予安和觅真出府。
钻进马车,萧婧华靠在角落里自闭。
她默默想,回来还是找个太医算了,药再苦,也比不上睡不着苦。
陆埕皱眉看着她。
平日里他起身上朝时萧婧华还睡着,因此并不知她的睡眠情况,但从休沐日的零散观察来看,她晚间似是睡得并不好。
陆埕挪过去,轻轻触碰她的肩膀。
睡眠不好的人脾气多少会受到影响,萧婧华睁眼,语气不善,“做什么?本郡主准许你碰我了?”
陆埕将她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低声道:“我还没见着山文君,还需让你高兴。”
他揽着她,手搭在她肩上,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拍着。
嗓音温柔诱哄,“……睡吧。”
萧婧华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
从精致完美的侧脸挪到低垂的认真眉眼。
她缓缓闭眼。
萧婧华睡得很沉,直到马车到达城门口与云慕筱回合前她才幽幽转醒。
身子犯懒,她不想动,就这么靠着陆埕打了个哈欠。
“婧华!”
外边响起谢瑛的声音,车帘子被人拉起,萧婧华看过去,目光与来人相对。
瞧见车里靠在一处的两人,谢瑛面色尴尬,讪讪放下车帘。
“……打扰了。”
萧婧华:“……”
她若无其事放下手,直起身从陆埕怀里离开,把他往旁边推了推。
陆埕端起桌上糕点,“可饿了?你早上没吃多少。”
萧婧华还真饿了。
她捏了两块云片糕小口吃着。
将糕点吃完,又喝了口茶,心情已经整理好了,萧婧华撩起车帘,“阿瑛,筱筱。”
对面车里露出云慕筱的脸,她问:“现在走?”
萧婧华摇头,“还需等个人。”
车里响起谢瑛的声音,“等谁啊?”
她的话刚落,远处便有两匹马朝此处跑来。
看清马上之人,萧婧华眼睛一亮,“到了。”
她半边身子钻出车窗,用力挥手,“太子哥哥,我们在这儿!”
“当心。”
陆埕两只手稳住她的腰。
萧长瑾勒马,在两辆马车间停下。
手掌挽着缰绳,余光扫过云慕筱,他对萧婧华道:“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似的,快回去,当心摔了。”
萧婧华笑道:“好。”
她缩了回去,露出陆埕的身影。
“殿下。”
云慕筱和谢瑛也道:“见过殿下。”
“不必拘礼,出发吧。”
萧长瑾笑容温和,扯着缰绳走在前头。
钟文落在最后。
予安谢春驾马,两辆马车依次出城。
走出城门没多久,谢春驾着马车追上。
萧婧华听见谢瑛唤她,“婧华。”
一转头,谢瑛目光炯炯地趴在车窗上。
她同样趴着和她说话,“怎么了?”
谢瑛问:“太子殿下怎么也去?”
萧婧华道:“山文君的避世之所我并未去过,不过太子哥哥倒是替姑祖母送过一次东西,若没有他带路,我怕自己找不对地方。”
“原来如此。”谢瑛点头。
萧婧华往她身后递了个眼神。
是筱筱让问的?
谢瑛挤眉弄眼,清了清嗓子,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
萧婧华憋笑。
……
出了京往南走,穿过县城,萧长瑾带着人进了个村子。
已过了正午,村中家家户户飘起炊烟,不少农户直接坐在田埂上捧着碗吃饭,见到两辆华贵马车经过,纷纷探眼过去,一脸的好奇。
萧婧华很少见到这般景象,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
青山碧影下,成片的田连着,地里种着她不认识的庄稼,农户们或是站在树下,或是立在田间休息。有的直接躺在草丛中,双手枕在脑后,翘腿看着天。
路上,有小姑娘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手中拎着篮子给家中长辈送饭,身后一群孩童欢呼追逐着,有个小男孩不甚摔倒在地,他飞快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扬着笑脸又追了上去。
马车行过,扎着粗辫子的小姑娘目光和萧婧华对上,带着几分怯垂下了眼,快步往前走。
萧婧华看着她走远。
穿过村子,萧长瑾在一间农家小院前停下。
院子用篱笆围着,里头起了三间房,看着很是宽敞。
听见动静,有人从里边快步走出。
见了人,萧长瑾笑道:“冯婶子可还记得孤……我?”
眼前的中年女子头发用布包着,虽身着粗衣,但浑身干净整洁,看得出是个讲究人。立在院中细细打量了萧长瑾两眼,她不确定道:“是……萧公子?”
这般人物,哪怕是好几年前只见过一脸,她也印象深刻。
“是我。”萧长瑾温声。
冯婶子当即笑了,将院门打开,请人进来,“萧公子是来探望长辈?”
萧长瑾含笑道:“不错,这次带了家中妹妹妹夫,路过来向婶子讨口饭。”
他下了马,塞给冯婶子一个钱袋,“我这几个妹妹有些挑剔,还望婶子费心。”
沉甸甸的一袋子银子,起码得有二十多两,冯婶子慌忙推辞,“这、这也太多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萧长瑾坚持,“我们人多,婶子就收下吧。”
冯婶子还想拒绝,抬头见萧婧华几人从马车里出来,当即瞪圆了眼。
我滴个乖乖,这么几个天仙似的姑娘,一顿饭吃二十两银子似乎也说得过去。
她收了银子,扭头朝屋里喊,“老大媳妇,老二媳妇,赶紧杀鸡宰鸭,招待贵客。”
里头响起两道人声,“好嘞娘。”
冯婶子忙请众人进屋。
萧长瑾道:“上回孤来时在此处停歇,这一家人都还不错,咱们用了午膳再进山。”
几人都没什么异议。
萧长瑾打头,谢瑛带着云慕筱跟在他身后。
萧婧华刚走一步便停下了,陆埕拉住她的手,牵着她往里。
马车坐久了有些昏沉,萧婧华站在院里不走了。
她不动,陆埕自然也停下。
乡野间的空气总是格外清新,院里一簇红娇艳欲滴,萧婧华正要走过去,突然一声鸡叫把她吓得一抖。
陆埕忙揽着她,低声道:“没事,别怕。”
里边响起谢瑛兴奋地要帮忙的声音,萧婧华白他一眼。
“谁怕了?”
她推开陆埕,走到那簇花前。
冯婶子端着水出来,见状笑道:“这是我那小孙女种着玩的,村里都叫它新娘花。”
萧婧华指尖拨弄鲜艳五角花瓣,“它唤作茑萝。”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①这家人瞧着很是和睦,倒是应景。”云慕筱从屋里出来。
“你们怎么知道它叫茑萝?”
怯怯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循声望去。
小姑娘站在院外,神色胆怯,却鼓起勇气问道。
萧婧华眉头微动,是方才那个小姑娘。
云慕筱笑道:“自然是在书上看的。”
小姑娘又问:“书上还会教人如何辨花吗?”
“是啊。”
云慕筱道:“书有万物,凡是你想知道的,皆在其中。”
小姑娘神色懵懂。
冯婶子站在门边喊:“大丫,快过来帮忙,别惊扰了贵客。”
陈大丫“诶”了一声,从院子里小跑过去。
萧婧华蹙眉,“乡下给姑娘取名,都这么敷衍?”
大丫,这能算名字吗?
陆埕开口,“贱民好养活,若是男孩,还有狗蛋铁蛋之名。”
萧婧华抖了抖肩,难以接受。
午膳冯婶子亲自操刀,有鸡有鸭有鱼,再加上几盘农家时蔬野菜,很是丰盛。
萧婧华和云慕筱吃的不多,吃完便在院子里散步。
陈大丫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悄悄看着她们。
萧婧华注意到了,伸手招呼她过来,问道:“你想读书吗?”
陈大丫点了点头,又摇头,“只有男娃才能读书,我不能读。”
“谁说的?”萧婧华指了指自己和云慕筱,“我和这位姐姐都读过书。”
云慕筱含笑颔首。
陈大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惊奇。
萧婧华道:“我有家书院,能让你读书。”
“真的?”陈大丫一脸惊奇。
“当然。不过……”
萧婧华笑了,“还在修建中,多则三年,少则两年,就能让姑娘们读书。你若是想,到时也可以去。”
“婧华。”
萧长瑾在唤她,“该走了。”
“好。”
萧婧华应声,低头对陈大丫道:“希望到时,我能见到你。”
她挽着云慕筱,转身走向萧长瑾和陆埕。
陈大丫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睛眨啊眨。
再往上马车去不了,萧长瑾把钟文和予安觅真谢春几人留下,让他们看着马车,带着萧婧华几人徒步进山。
山路难行,谢瑛带着云慕筱,萧婧华起初还不肯让陆埕搀着,后来直接半边身子都压在了他身上。
见他都没怎么喘气,她默想,这人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走了快两个时辰的山路,萧长瑾道:“到了。”
萧婧华用陆埕的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抬头望去。
小路两侧青竹丛丛,一栋木屋隐在婆娑竹影后。
走近了一看,木屋前开了一块田,各色花卉争奇斗艳,五彩斑斓。蝴蝶成群,相映成趣。
院中木椅上躺着一人。
岁月不败美人,她一身月白色素衣,用木簪绾起的长发中满是雪色,分明已是花甲之年,眼中却不见年老疲态。
她悠悠转醒,瞧了几人一眼,随后朝外喊道:“阿沐,来客人了。”
不远处,田畦成片,绿野之中有人直起身子,收了锄头,缓步走来。
第95章
萧长瑾率先上前,拱手作揖,“见过夫人。”
几人也纷纷见礼。“见过夫人。”
山微躺在竹椅中,随意道:“都进来吧。”
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她笑道:“幸好屋子够多,不然今晚恐怕住不下了。”
刚站起身,走近的人便道:“我去,你躺着。”
那是个年过花甲,精神矍铄的老爷子,腰背依然挺得极直,一身黑色短衣,身量极高,竟比萧长瑾和陆埕还要高半个头。
从面容看,年轻时也是个俊俏的少年,气质平和,手里握着把锄头。黑黝眼珠子似幽深古井,不起波澜,唯有在看向山微时显出光亮。
萧长瑾笑着,“我随沐老爷子去。”
陆埕也道:“晚辈也去。”
阿沐看了两人一眼,面色平淡点头。
三人进了屋,山微神色慈和,“那是我家老头子,单字一个沐,你们唤他沐爷爷就好。”
她重新坐下,指着檐下几根竹凳,“坐吧,我这儿简陋,都将就将就。”
谢瑛快步过去,一把捞过三根竹凳递给萧婧华和云慕筱。
坐下后,她好奇问:“夫人,我瞧沐爷爷不似寻常人,不知他年轻时是做的什么营生?”
“他啊。”山微面带回忆,唇角露出笑,“是个杀手。”
“啊?”
三人震惊。
世人皆道山文君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村夫背离家族,从此隐世而居,谈论起此事时多是惋惜与恨铁不成钢,顺带唾弃她的夫婿。
可他竟是个杀手?
“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山微笑着,“行了,不说他。”
她看向萧婧华,目光深远,似是透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良久,她叹道:“你与你的姑祖母生得倒是有几分相似。我和她年轻时有些交情,你们若是愿意,便也唤我一声姨祖母吧。”
萧婧华从善如流,“姨祖母。”
云慕筱双眼明亮,有些紧张开口,“云家慕筱,见过山……姨祖母。”
谢瑛倒是大大方方的,嗓音极为清亮,“敬国公府谢瑛,见过姨祖母。”
山微不解,“你们一个姓云,一个姓谢,怎么出自同一家?”
谢瑛道出二人的出身。
“原来如此。”山微笑了,“你这性子,该是合新昌的胃口。”
谢瑛将这当成夸奖,一脸骄傲,“大长公主确实夸过我。”
山微笑着摇头,问萧婧华,“方才进去那个少年人,是你什么人?”
萧婧华咳了一声,“他叫陆埕,是我的……夫婿。”
“哦?”山微来了兴趣,“性子虽与你姑祖母不太像,但看男人的眼光倒是一般无二。”
萧婧华微怔,“这是何意?”
山微目光调侃,“都喜欢清俊少年。”
或许是今日得见故友家的小辈,她忽然来了谈兴,忍不住说些往事,“当年你姑祖母和姑祖父的事,真是令我拍手称绝。”
山微忍俊不禁,“你姑祖母掌了一段时日的金吾卫,上值第一日便把一群世家子弟揍得鼻青脸肿,因她身份高贵,那些纨绔子不敢明着报复,却在背地里泼她脏水。”
“说什么新昌公主貌若无盐,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如牛头马面临世。”山微笑着摇头,“她性子洒脱,并不在意此事,一门心思只管练自己的兵。谁想两年后,太。祖给她赐了婚,驸马还是谢家三郎。”
“谢氏乃是豪族,谢三郎是谢老夫人高龄所诞,生下来便体弱多病,他的嫡亲兄长,当时的谢家家主不知喂了他多少珍品汤药,才把他拉扯长大。”
“谢三郎虽体弱,却生得极为出众。”
谢瑛搭话,眼睛发亮,“我年幼时见过驸马几次,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可不是。”山微笑着说:“当时京城皆道,苍山负雪,不及三郎一顾。因此赐婚圣旨下达后,姑娘们暗恨一朵仙花插在了牛粪上。”
萧婧华迟疑,“那牛粪,说的该不会是我姑祖母吧?”
“就是她!”
山微拍腿,朗笑出声。
“不仅城里的姑娘,这场婚事的双方皆不满意。她萧清晏生性豁达,最不喜柔弱男子,成婚当日正逢南方谋逆,她脱了嫁衣,丢下新郎官,竟是直接平乱去了。”
“然后呢?”谢瑛迫不及待问。
云慕筱亦是听得双眼晶亮。
去边关后,她也随长辈去拜访过大长公主,却不知她年轻时竟有这般经历。
“然后啊。”山微道:“平叛归来后,她偶遇谢三郎,对人一见钟情,殷勤得不行,甚至谋算着和离后与他成就好事,谁知谢三郎听了当场黑了脸,气得隔日便回了老家。”
“她啊,只能眼巴巴追上去了。”
山微笑得眼睛都快眯成缝。
三个姑娘亦是忍俊不禁。
“这人啊。”山微不免感慨,“说话做事最好留个余地,瞧你姑祖母,这不是打脸嘛。”
说完旧事,她这才问道:“你们今日来看望我这老婆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婧华简单说了书院一事。
山微听后沉吟许久。
“你有此志向是好事,你来这儿的目的我也大概清楚了。只是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活多少年,只想在这山中了却此生。你们年轻人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去做吧。”
山微温和笑着看向云慕筱,“云家的姑娘,教些孩子绰绰有余了。”
云慕筱面色微红。
萧婧华并不失望,山微年事已高,她并无意让她出山。
“婧华知姨祖母隐世之志,此行只想求一件墨宝。”她笑道:“姨祖母虽不现世,但仍有不少仰慕者,有您的墨宝在,我那书院可是要热闹了。”
哪怕不来任教,光是来看看,便已受益匪浅。
山微大气,“行,我明日便给你。”
萧婧华道谢,“那便多谢姨祖母了。”
“小事而已。”
山微忽然叹道:“不过说起教书,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
“哦?”萧婧华一喜,“不知是何人?”
山微道:“她姓纪,名淑然,是我年轻时收的弟子。才气虽不及云家霁礼,可论这教习的功夫,便是两个云霁礼也比不上她。”
云霁礼,云家二爷,也就是云慕筱和谢瑛的二叔,时任国子监祭酒。
云慕筱好奇问:“不知这位纪夫人现下在何处?”
在她看来,二叔育人的本领已是一等一的,若那位纪夫人更胜一筹,若能请她来做夫子,对书院来说不啻于如虎添翼。
山微叹声里含着痛惜,“失踪了。她当初回乡看望母亲,临走前说要给我带她母亲亲手做的佳酿,可一去不复返,十多年不见音信,我让阿沐去查,一直没有消息。”
这么久不见,想来应是遇到不测了。
云慕筱没再追问。
萧婧华却皱起了眉,“姨祖母可知纪夫人的家乡在哪儿?”
山微道:“在营州,具体哪处我记不太清了。”
萧婧华一怔。
营州,怎么又是营州?
萧长瑾告诉她,那伙山匪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营州。
营州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山微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和几人说了会儿话便昏昏欲睡,谢瑛将她扶进房休息时,阿沐带着萧长瑾和陆埕也出来了。
见状,阿沐留了一声“你们随意”,便牵着山微回了房。
萧婧华坐在院里沉思,谢瑛拉着云慕筱要去周边看风景,“婧华,你去吗?”
她摇了摇头。
萧长瑾抬脚就要跟上,萧婧华忙叫住他,“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走向她的陆埕一顿,脚步一转,识相离开。
萧长瑾想起什么,“差点忘了,孤也有话要对你说。”
萧婧华好奇道:“什么?”
“宣远伯夫人身边出现了一名女子。”萧长瑾在她身边落座,“巧的是,那女子还带着一名一岁左右的婴孩。”
萧婧华蹙眉,“难道是……邵嘉远的外室和私生子?”
萧长瑾点她眉心,“婧华聪慧。”
萧婧华面露厌恶,“他还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名女子,你也认识。”
萧婧华惊讶,“我也认识?”
“嗯。”萧长瑾颔首,“她名唤杨柔,曾是教坊一名乐人。”
“是她?”
萧婧华想起来了。
忆起当初邵嘉远曾在她面前举荐杨柔,她不由蹙起眉心。
让自己的外室来取悦她,邵嘉远真行。
不知杨柔知道这事作何感想,反正她被恶心得不行。
萧婧华道:“她们想做什么?难不成宣远伯夫人要联合儿子的外室把我这个‘杀子仇人’告上公堂?”
前一阵邵嘉远的尸体被发现了,在河里泡了那么久,早已面目全非,就连仵作都查不出他的死因,只能归为掉下悬崖后受到重击,在水中被溺死。
萧婧华听过后简单感慨一声陆埕够手段。
至于宣远伯府会不会来找她麻烦,她完全不放在心上。
萧长瑾拍她头,“放心,她们没这个胆子。”
低垂的长睫盖住眼中暗色。
这两人的确胆大包天,若非他提前发现将事捅到宣远伯那儿去,她们还真有可能把萧婧华告上公堂。
萧婧华被恶心坏了,一时连营州的事也忘了问,拖着萧长瑾站起,把他往云慕筱姐妹离开的方向推去。
“好了,哥哥你快去吧。”
萧长瑾失笑,“好。”
萧婧华目送他快步追去,视线一转,瞧见了负手立在竹下看风景的陆埕。
那人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身走来,“谈完了?”
“嗯。”
陆埕没问他们谈了什么,只道:“要去附近转转吗?”
萧婧华拒绝。
夜里睡不好,白日便容易犯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便困了。
躺在山微方才的竹椅上,萧婧华闭眼打瞌睡。
日光溶溶,照在人身上时带着些微暖意,清风拂来,带起一片竹涛声,她在鸟语花香里缓缓入睡。
意识昏沉间,身侧好像有人一直守着她,替她摘去飘落的竹叶,无声陪伴。
……
山微老两口年事已高,日常虽是自己动手做饭,但他们这么多人,怎么也不好劳累老人家。
于是太子郡主国公府小姐纷纷聚在狭小的厨房里。
萧婧华会做糕点,但着实不会弄菜,云慕筱就更不必说了,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敬国公夫人怕她糙了手,从不允她进厨房。
至于谢瑛,让她舞刀弄枪还行,烹饪之事简直一窍不通。
因此,今夜掌勺的乃是陆埕。
萧长瑾生火,萧婧华几个姑娘负责择菜洗菜。
山微进来看过一眼,见他们几个动作虽不熟练,但还像模像样的,放心离去。
山中多野物,加之老两口的子女不时进山看望父母,留下许多吃食,这一顿很是丰盛。
陆埕的手艺很是不错,汤鲜味美,宾主尽欢。
晚膳过后,陆埕和萧长瑾、云慕筱围在山微身旁听她说史,萧婧华和谢瑛对此不感兴趣,蹲在院子里的花田前闲聊。
谢瑛忽然撞了下萧婧华,“我回来时你睡着了,陆大人就守在你身边,眼睛都没动一下,不是给你摘落叶就是给你遮光,他还挺温柔的。”
萧婧华眼睫半阖。
陆埕以前,就是一个温柔的人啊。
她抛下杂乱思绪,笑道:“你一个人回来的?就留了他们俩在那儿?”
“可不是。”
谢瑛苦恼道:“每次走在他们身边,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索性想了个理由自己走了。”
萧婧华笑,“那看来,我快有嫂嫂了。”
谢瑛叹气,语气怅惘,“筱筱居然也要嫁人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像要嫁女儿的娘亲?
萧婧华正要安慰,谢瑛蹭地站起,“早知道该让钟统领也跟着上山,我想跟他打架很久了。”
萧婧华:“……”
念着萧婧华和陆埕是夫妻,阿沐在收拾屋子时直接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一个屋。
出门在外,容不得她任性,萧婧华安慰自己只有一晚。
以往欢好后,她从不准陆埕留宿,头一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加之下午小憩了片刻,萧婧华原以为自己仍会失眠,可怪的是,闻着他的气息,她竟不知不觉昏昏欲睡。
迷糊间,察觉到手被人握住,萧婧华正要收回来,却听他口中小声哼唱。
低低的轻柔歌声绕在耳侧,意识逐渐沉入黑暗。
她睡着了。
……
翌日上午,几人准备辞行。
山微拿了张卷轴出来,递给萧婧华。
她打开,“开源”二字映入眼帘,行云流水似游龙腾飞,隽秀潇散,恍惚间,眼前似有山岚散去,两峰之间有瀑布奔腾而下,生命源长。
山微笑着指着阿沐抬出的书箱,“这是我这些年的手札批注,你一并带下山去吧。”
萧婧华收好卷轴,郑重施了一礼,“姨祖母大义,萧婧华感激不尽。”
山微笑了,“你既称我一声姨祖母,总不能让小辈白跑一趟。”
“我觉得,纪夫人或许尚在人世,倘若有了消息,我再来拜访。”
山微愣了片刻,眼角湿润,“好,有劳你了。”
到她这个年纪,极少有事能放不下,唯有这个弟子,午夜梦回时,总让她揪心。
阿沐站在山微身旁,握住她的手。
山微拂了拂眼睛,“这书箱重,让阿沐送你们下山吧。”
“不必劳烦沐爷爷了。”
谢瑛抢先几步,笑着一把扛起书箱,“我一个人就行,姨祖母,沐爷爷再会。”
云慕筱福身,“此行收获匪浅,慕筱感激不尽。”
山微笑着看着几个孩子,“去吧,再晚就赶不上进城了。”
几人拜别,往山下去。
蓝天碧云之下,苍山幽幽,竹影深深,两道人影立在树下,遥遥望着他们的身影。
竹涛阵阵,花香弥漫,经久不散。
第96章
钟文几人守在山下,见谢瑛扛着木箱下来,谢春忙上去帮忙。
“把箱子放进婧华马车。”
谢瑛吩咐了一声。
谢春:“是。”
萧长瑾抬首望天,“时辰尚早,现在就出发吧。”
萧婧华正要登上马车,角落里一个小身影炮仗似的冲了出来,在她面前停下。
小姑娘神色有些不安,双手慌乱绞着,脚下碾着落叶,活像只骤然见了人受到惊吓的小兔子。
小兔子鼓起勇气问她,“我可以问问,那个书院叫什么名字吗?”
萧婧华笑道:“它叫开源。”
陈大丫歪头不解,“开源?”
“是啊。”
萧婧华蹲下身,捡了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
“开源,是河流的源头,是新生,也是初始。”
陈大丫盯着地上的字看。
萧婧华丢了树枝,认真看着她,双眼弯弯,“以后,你会知道的。”
陈大丫抬起小脸,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好了,快回去吧。”萧婧华站起身。
陈大丫点点头,小声说了“谢谢”,一溜烟跑没影了。
萧婧华转身,见众人都看着她,不解道:“都看着我作甚,走啊。”
萧长瑾失笑,率先翻身上马。
云慕筱和谢瑛也进了马车。
萧婧华扬了扬眉,扶着觅真的手上去。
陆埕紧随其后。
马车徐徐行驶,他低声问:“书院的名字,就这么定下了?”
“开源不好听?”
萧婧华反问。
陆埕摇头,“极好。”
她开拓了一条新路,开源着实再好不过了。
“那不就得了。”萧婧华皱着鼻子哼了一声。
陆埕唇带浅笑,凝视她的侧颜。
她现在,也极好。
……
回到陆府已近傍晚,陆夫人算着他们将要归来,早命人将饭食备好,等人一进家门就能吃上热饭。
萧婧华一见她便迎上去,亲亲热热地挽住陆夫人的手,“娘等很久了?”
陆夫人眉开眼笑道:“没,还不到一炷香。此行可还顺利?”
“顺利。”
萧婧华说着,携了陆夫人进屋,两人完全把陆埕扔在了后头。
跟出来的孟年同情瞥他一眼,假模假样问:“大人此行可还顺利?”
陆埕冷淡点了下头,越过他追上前头的婆媳俩。
孟年:“……”
他就多余问这一嘴。
用过晚饭,萧婧华回了屋。
箬兰箬竹早就候着了,见了她忙上前伺候。
由着箬竹替她脱下外衫,萧婧华问:“这几日可还顺利?”
箬竹回:“顺利,起初奴婢有些手生,多亏了汤总管指点。”
萧婧华点头。
卸去钗环,她道:“箬兰,你明日回趟王府,差人去查个人。”
“郡主要查什么人?”
“山文君的弟子,纪淑然。据说是营州人,去查查她家乡具体在营州何处,最后一次现身又是在哪儿。”
箬兰点头,“好,奴婢知道了。”
嬷嬷抬来热水,萧婧华痛快地洗了一通。
天渐渐热了,昨夜没清洗,她总觉得身上难受,如今总算是舒服了。
在妆台前落座,箬兰为她擦头发。
擦到半干时从镜子里窥到陆埕的身影,萧婧华让箬兰退下,拿起木梳,顺着长发往下一梳,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当门神?”
陆埕进门,往妆台上放了个木匣。
“这是什么?”
她随口一问。
陆埕轻声,“生辰礼。”
梳发的动作一顿,萧婧华半阖眼睑,眉眼淡淡,“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的生辰好似已经过了。”
“抱歉。”陆埕解释,“原本准备的并非此物,可临到头又觉得它更合适些,便把最初的弃了。”
萧婧华抬眼。
镜子里,陆埕站在她身后,眉眼被灯光渲染出温柔。他透过镜子与她对视,双眼似宝石,即便身处黑暗,亦能生辉。
萧婧华放下梳子,缓缓打开木匣。
出乎意料的是,并非什么钗环首饰,而是一枚印章。玉做的印章有她一指长,玉色纯净,白如凝脂,上头刻的依旧是三大三小六片花瓣的不知名小花,似一只安静停留的白蝴蝶。
最下方刻着“萧婧华”三个字。
他的字极为好看,便是刻在玉上也不逊色,端正隽永,流畅遒劲。
陆埕低声道:“既然要建书院,我想你应该需要它。”
萧婧华看着手中印章。
玉色映在她眼中,似流光翻涌,繁星散朗。
她将印章收好,“多谢。”
顿了顿,萧婧华又道:“我很喜欢。”
陆埕扬唇,语气轻缓,“你喜欢便好。”
素手重新拿起木梳,一只手覆在她手背,将木梳从她手中取走。
“我来。”
陆埕动作轻柔,一下一下替她梳着长发。
萧婧华在镜中看他,不知怎的鼻尖忽然发酸,心里哗啦下雨。
她抬手止住陆埕的动作,在他低头看来时命令道:“抱我去床上。”
陆埕看了她两息,弯腰将她从凳上抱起,缓缓步入榻前。
帷幔放下,衣裙坠地。
鼻尖依稀又出现了那股淡淡的药味,可萧婧华无暇顾及,趴在陆埕身上起伏。
这几个月勤于锻炼,陆埕腰腹间覆了一层薄肌,不会太大,手感对萧婧华来说刚好。
指尖从他侧颈下滑,略微用力,留下一道红痕。
看着他蹙起的眉间,萧婧华眉眼舒展。
疼吗?
那就疼着吧。
她俯身贴着他,在他喉间重重一咬。
陆埕发出一声闷哼,力道陡然加重,萧婧华的报复心很快被撞散了,意识好似飞入云端,飘飘然落不到实处。
萧婧华不喜亲密事被人撞见,因此云。雨过后,照旧是陆埕给她清洗。
被他从浴桶抱到床上换上里衣,萧婧华钻进被里,被子盖住下巴恹恹欲睡,嘟囔道:“走之前记得把灯熄了。”
陆埕一怔。
他直起身,注视已经闭上眼的少女。
他本就是个性子冷淡的人,初时不适应她的冷漠,但这些日子以来已经逐渐习惯。
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还在他身边,无论什么态度他都能接受。
他能感到她的态度渐有软化,或许她在犹豫,在挣扎是否要原谅他。
三月五月,或是三年五年,他有耐心等。
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又让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错觉。
就好像,她只是一晌贪欢,仅是好奇何为夫妻敦伦,等她厌倦了他的身子,又会毫不犹豫抽身离去。
婧华。
陆埕伸手,在空中一点一点描绘她的眉眼。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无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她睡着了。
陆埕看了她许久,落寞起身,熄了灯,轻轻阖上门。
……
虽箬竹说开山之事一切顺利,但萧婧华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神经气爽、精神饱满地起身时,陆埕已经上朝去了。
吃了早膳,萧婧华便动身了。
箬竹这几日日日都去,早已轻车熟路,看着她熟稔地吩咐管事,萧婧华满意点头。
开山事乱,见已走上正途,她便放了心,留下箬竹,带着箬兰和予安觅真回京。
马车停在聚香楼前,萧婧华念着带几样菜去和陆夫人搭伙,还未进门,便有人在后头叫她。
“婧华。”
回头一看,康郡王妃隔着窗与她打招呼。
“表嫂?”
萧婧华惊讶。
自从上次承运寺一别后,她许久未见康郡王妃了,即便是孩子满月也只是差人送去了礼。
一见他们二人,她便会回忆起康郡王妃的惨状,从而心生惧意。
如今碰上了,总不好掉头就走,萧婧华上前,“表嫂这是打哪儿去?”
康郡王妃道:“带孩子回娘家看看。”
萧婧华蹙眉,“他还这么小,能出门?”
“没事,这孩子皮实。”康郡王妃笑了,“婧华可要来看看他?说起来,你应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算是哪门子的救命恩人。”
萧婧华失笑。
犹豫片刻,终是不好拂了康郡王妃的面子,只好登上马车。
侍女退至角落,萧婧华在康郡王妃身旁落座。
她穿得轻薄,怀里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孩,那孩子生得很是漂亮,又白又胖,脸蛋微鼓,见了她也不怕生,一对圆眼睛滴溜溜地转,朝她咧开嘴乐。
萧婧华也笑了,伸出食指轻轻在他脸上一戳,软软的,又嫩嫩的,像块豆腐。
小孩笑眼弯弯抓住她的手指,萧婧华怕伤了他,没敢动。
康郡王妃笑道:“看来我们阿圆很喜欢小姑姑啊。”
看见这么漂亮的孩子,萧婧华心里的惧怕散了不少,笑着逗他。
他也很给面子,一直乐呵呵的,瞧着就讨人喜欢。
康郡王妃调侃道:“这么喜欢,怎么自己不生一个?”
她看了眼萧婧华平坦的小腹,算着日子,“说来,你成婚也有些日子了,就没个喜信?”
萧婧华笑意猛地一僵。
她忽然想起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之前和陆埕的几次,他们好像……都没避孕?
她这个月的月事来了么?
萧婧华疯狂在心里算着日子。
来了吗?好像没来。
真的没来?到底来没来?
越算心里越恐惧,她怕得手都在抖。
康郡王妃察觉到不对,眉头拧起,“婧华,怎么了?”
“没、没什么。”
萧婧华努力压下内心的惊慌,魂不守舍道:“表嫂,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就不打扰了,下次再会。”
她动作轻柔地拨开阿圆的小手,慌里慌张下了马车。连饭也不想吃了,钻回马车后一个劲地催促予安,“走,赶紧回府。”
予安正要动,车门再次打开,萧婧华对觅真道:“你快回去,拿我的帖子请个御医来。”
觅真忙应,“好。”
箬兰担忧问:“郡主怎么了?”
“没、没事。”萧婧华靠在软枕上,忽然问道:“箬兰,我这个月的月事来了吗?”
箬兰摇头,“没。”
萧婧华不死心地问:“真的没来?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她的信期箬兰一向记得清清楚楚,闻言摇头,“奴婢不会记错,的确没来。”
完了。
萧婧华双目无神地倒回去。
不会真的这么倒霉吧?
惴惴不安地回到陆府,觅真已经将太医请来了。
怀着忐忑的心,萧婧华伸手让他把脉,期间一直盯着老太医的脸,生怕他吐出“恭喜”两个字来。
良久,老太医松手,凝眉道:“郡主这是肝经血虚以至于心神不安的不寐之症,臣开副方子,郡主先吃几日。”
这就没了?
萧婧华犹疑着问:“能诊出喜脉吗?”
老太医微怔,私以为是郡主求子心切,笑道:“郡主和陆大人皆是身子康健之人,该来的总会来的。”
萧婧华彻底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劳烦太医开药。”
老太医写完方子,箬兰随他去拿药,萧婧华只觉压在心上的石头被挪开,顿时神清气爽。
这份好心情没维持太久,等箬兰把熬好的药端来时,她瞬间垮了脸。
萧婧华讨厌喝药,年幼时每次喝药都要父王哄,如今长大了也对汤药敬谢不敏。
药碗被箬兰放在桌上,苦涩味在鼻腔蔓延,萧婧华迫不得已离开贵妃榻回到床上。
足足做了三刻钟的心理建设,眼看着药都要凉了,她才慢吞吞地挪到桌旁。
箬兰贴心地准备了不少蜜饯,萧婧华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先甜甜嘴,随后端起药碗,视死如归地抿了一小口。
苦涩味直冲天灵盖,萧婧华呕了一声,快速往嘴里又丢了一颗蜜饯。
苦与甜在口腔内交织,她脸皱成一团,眉眼间的精气神瞬间去了大半。
眼看着汤药几乎没去多少,萧婧华生无可恋。
含了颗蜜饯,她有气无力地端起药碗。
……
陆埕一进院便闻到了浓烈的苦涩药味,眉头一瞬皱起。
进了屋,见萧婧华趴在榻边干呕,他快步上前轻抚她的背,“你在喝什么药?”
接过箬兰递来的白水,萧婧华一口气喝完,恹恹道:“治不眠之症的。”
箬兰拿过空杯,又递上蜜饯,她一连吃了四五颗,这才感觉好了不少。
松开陆埕,萧婧华歪在榻上养神,直到用晚膳,也没把一碗药带走的精气神养回来。
见她游魂一般进了屋,陆埕忙跟着进去。
萧婧华在榻上看书,他试探性挨着她坐下,不见她拒绝,手悄悄放在了她腰上。
呼吸逐渐急促,忽然“啪”的一声,萧婧华拍开他的手,冷淡道:“我不要。”
陆埕缓了缓,“为什么?”
她今日心情不佳,他想让她开心些。
难不成,她对他已经厌倦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陆埕的心猛地一跳,随后下坠。
萧婧华语气懒散,“我不要怀孕。”
陆埕顿了许久,缓声道:“不会怀孕。”
她抬眸,“什么意思?”
看着少女明亮的双眸,陆埕轻声道:“每次事前,我都吃了避子药。”
回门时,恭亲王让他答应,不能让萧婧华有顾虑。
陆埕明白他的意思。
孩子是期待,可在某种时候来说,也是牵绊和顾虑。
他和萧婧华此时并不适合孕育一个孩子,他也不能让她在犹豫和挣扎时有孕。
他期待着她原谅他,与他重修旧好,可他也希望,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前提,是因为他本人,而不是孩子。
倘若她因为孩子暂且接纳他,在她心里,总会有个结横亘着,令她如鲠在喉。
到时,这段关系或许并不会长久。
陆埕不愿如此。
他想与萧婧华携手白头,想与她共度一生,想让她扫除所有芥蒂,心甘情愿与他做一对普通夫妻。
无论多久,他都可以等。
等到那时,他们或许可以生个孩子。
那是他们共同的期待,而非顾虑。
萧婧华怔忪看他,“你在吃避子药?”
每次欢好时出现的那股药味,是他的避子药?
“是。”
陆埕问她,“现在可以吗?”
萧婧华看了他许久,似乎要看进他心里。
心中酸胀,说不出是什么情绪,让她想疯狂发泄。
最终,她点了头。
陆埕扬唇,倾身覆了上去。
情浓之时,萧婧华听见他问:“今晚,我可以留宿吗?”
所有情潮飞速退去,萧婧华瞬间清醒。
将人推开,她看着衣衫散乱,俊脸微红的陆埕,深吸口气,语气加重。
“我问最后一次。”
“为什么一次次地丢下我。”
第97章
陆埕脸上热度瞬间冷却,长睫轻颤着抬起。
少女定定看着他,面色微红似芙蕖,眸中却含着冷光。
这个问题似乎成了她心中难以拔除的恶刺,一日不弄清楚,她便日日难安。
陆埕张唇,“我……”
萧婧华音色冷淡,“既然说不出口,那这辈子也不用再说了。”
“不。”
陆埕握住她的手,艰难出声,“我说。”
对上萧婧华的眼睛,他一字字道:“是我太过自傲。”
三元及第,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何等荣誉,陆埕当年也曾骄傲,也曾意气风发,胸怀凌云壮志。可他亲眼目睹过饱受流言之苦的母亲是何等煎熬,当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与之对抗。
他选择的对抗方式,却是推开萧婧华。
一年、两年、三年,她始终不离不弃,他却习惯了践踏她的真心。
当时年少无知,如今失去过才知道,他的行为给她带去了多少伤害。
他无耻,卑劣,只敢欺负爱他的人。
“啪——”
萧婧华狠狠扇在陆埕脸上。
泪水似珠串滴落,她浑身都在颤抖。
“婧华。”陆埕抓住她的手,慌乱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有当年那些幼稚的想法和行为,我发誓那是最后一次。”
他不会再怀疑自己,不会再用伤害她的方式一遍遍证明自己。
萧婧华用力抽出手,她哭着喊:“出去,我不想看见你,滚啊!”
陆埕手一僵。
她趁此机会收回手,推开他跑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牢牢裹住。
陆埕在原地僵了许久。
她压抑的哭声似一把刀,一刀刀割在他心上,令他心如刀绞。
他白着脸道:“婧华……”
“滚出去——”
陆埕僵硬着身子向外走。
阖上房门,他靠在门上,无力闭眼。
……
萧婧华缩在被子里哭。
在一段感情中付出太多,当对方发生改变时,她下意识审视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
她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她娇气任性,太缠人了,陆埕才会对她那般冷漠。她想过变得和别的姑娘一样柔顺体贴,温柔小意。
可尝试后才发现,她做不到。
倘若她变了,那她还是萧婧华吗?
可原来,这不是她的错。
她只是爱一个人而已,她有什么错?
错的是陆埕。
是他的幼稚造成了两人如今的局面。
泪水淌入鬓间,萧婧华缓缓抱住膝盖。
若是不曾遇到温婵姿丹晴几人,不曾知晓养护院那些孩子的存在,不知陆夫人和陆埕年幼时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定会再狠狠给陆埕一巴掌,留下和离书搬回王府。
她堂堂琅华郡主,凭什么要因陆埕的过错受他那么多委屈。
可她知道。
她知道,自尊对他们来说有多珍贵。
她可以指责陆埕的行为,却不能责怪他维护自己的自尊心。
萧婧华蜷缩起身子,低低啜泣。
母妃,我该怎么做。
原谅他吗?
可轻易原谅他,是对从前的她的背叛。
烛火摇曳,月色皎洁,一门之隔的两人在红尘中挣扎陷落。
……
近乎一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时萧婧华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陆埕早已不在府中。
萧婧华坐在床上发呆,听见动静的箬兰进来,瞧见她红肿的眼吓了一跳,“郡主和陆大人怎么了?他在您门前站了整整一夜,您又成了这副模样。”
萧婧华轻声道:“是吗?”
贝齿紧紧咬住下唇。
“是啊。奴婢过来时天还黑着,见到人影时险些没吓死。”
箬兰忙让人去取冰来,小心翼翼地替萧婧华敷眼。
“对了郡主,您让查的事已经有眉目了。”
萧婧华勉强打起精神,“什么?”
“那位纪淑然纪夫人祖籍营州庆县,终身未嫁,家中唯有母亲需要赡养。至于最后一次现身……庆县偏僻,离京远,倒是暂时没打探清楚。”
“派人去……”话未说完,萧婧华倏尔僵住。
庆县偏僻……
庆县虽偏僻……
她猛地抓住箬兰的手,“我想起来了!”
箬兰愣愣的,“郡主想起什么了?”
当时承运寺废弃佛寺里她曾听见的对话。
庆县,庆县。
原来是庆县。
萧婧华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缓缓舒了口气。
良久,她松开箬兰的手,“我要去庆县。”
此事堵在她心里那么久,无论有没有收获,她都要去一趟。此外,纪夫人的母亲在庆县,她或许会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边,没准能找到她,了解山微一桩心事。
若能将她聘入书院,那就更好了。
还有……
萧婧华看向窗外。
她需要和陆埕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这段婚姻究竟该怎么走下去。
箬兰惊了,结结巴巴道:“郡、郡主要去庆县?”
萧婧华点头。
箬兰犹豫,“可庆县那么远……”
“我意已决,去收拾吧。”
她态度坚定,箬兰只好点头,“好。”
如今的情形,萧婧华不能说走就走,但好在箬竹能力出众,开山之事完全能胜任。
她去见了工部三人,给了期限,在她回来之后必须把书院的图纸呈上来。
三人纷纷应承。
随后萧婧华又去了蒲草居。
温婵姿打着算盘问:“好端端的去庆县做什么?”
萧婧华道:“去找个人。”
云慕筱姐妹俩也在,闻声意会,“是纪夫人有消息了?”
谢瑛嘟囔,“那也不至于你亲自去吧?”
摇摇头,萧婧华道:“她不一定在庆县,只是想顺道散心。”
她握住两人的手,笑道:“放心,不会耽搁太久。”
“只是铺子里的事要劳姿娘费心了。”
温婵姿抬头,毫不掩饰地对她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时候没费心?”
谢瑛清了清嗓子,云慕筱低下头,萧婧华露出一抹无害笑意,“能者多劳嘛。”
温婵姿不屑轻嗤。
萧婧华亲自给她斟茶。
顺手接了喝了,温婵姿摆手,“行了,去吧,铺子里凡事有我呢。”
话落,她低头继续打算盘。
萧婧华扬唇,笑意温软,“好。”
……
陆埕下值归来后发现箬兰在收拾东西。
他慌张进屋,没看见萧婧华人影。
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将他淹没。
扶着额头稳了稳神,陆埕问:“婧华呢?你收拾东西要去哪儿?”
箬兰没给他好脸色。
这丫头最会看菜下碟,萧婧华态度软和,她一口一个陆大人,当下两人吵了嘴,她立马翻脸不认人。
陆埕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执拗地看着她。
箬兰无法,没好气道:“郡主去前院和夫人说话了。”
陆埕立即转身,没走出两步,便见萧婧华从院外进来。
他急忙问:“你要去哪儿?”
萧婧华跃过他。
陆埕抓住她双肩,俯身看她,“婧华,你心中有气,只管对着我发泄,可别这样一声不吭自己忍着。”
萧婧华抬眸,看着他一字字道:“我要去庆县,纪夫人的故乡。”
说完,她拉下陆埕的手,头也不回进屋,顺手把门关上。
陆埕眉心微动。
庆县?营州?
隔日,萧婧华回了王府。
要出远门,总得知会父王一声。
恭亲王听完第一反应是拒绝,“不成,庆县那么远,倘若你出了事,父王都不能及时赶到。”
萧婧华不依,“父王怎么咒我?你当我是金疙瘩不成,那些匪啊盗啊的就知道盯着我。”
恭亲王连呸了三声,“不准胡说。你在父王心里可不就是金疙瘩?”
萧婧华笑着靠上恭亲王的肩,“父王,纪夫人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必须去,否则我会抱憾终身的。”
“年纪轻轻的,怎么张口闭口就是终身。”恭亲王皱眉不满。
“好好好,我不说。”萧婧华道:“你若是担心,多给我派些护卫不就行了?”
恭亲王犹豫。
萧婧华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好父王,你就让我去嘛,父王最好了,好不好嘛。”
恭亲王无奈投降,“去也行,但你得答应父王,必须完好无损地回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有损伤。”
萧婧华笑着保证,“好。”
陪恭亲王用了午膳,萧婧华随后去了东宫。
得知她要去庆县,萧长瑾问:“一定要去?”
萧婧华轻声,“哥哥,不把这件事弄清楚,我寝食难安。”
她抬头,可怜巴巴道:“你不知道,我这阵子夜夜都睡不好,都憔悴了。”
萧长瑾摸着她头,“婧华光彩照人,哪里憔悴了?”
但他也知,这是萧婧华心结所在,若让她郁结在心,早晚闷出病来。
“想去就去吧。”
萧长瑾道:“有件事忘与你说。”
萧婧华还没来得及高兴,闻言疑声,“什么?”
“宣远伯幼子昨日出京,去向不明。孤一直派人跟着,若有需要,只管让人联系。”
萧婧华重重点头,眼睛发亮,“多谢哥哥。”
“和孤谢什么?”萧长瑾笑着点她眉心,“孤再给你派二十个人,以备不时之需。”
萧婧华弯着眼笑,“好。”
和萧长瑾说了会儿话,又和他一道去看望过崇宁帝,萧婧华这才出宫。
送她离开后,萧长瑾回到东宫换了身衣裳,准备趁天尚未黑去见云慕筱一面。
刚拎起食盒,外边有人禀报。
“殿下,陆大人求见。”
萧长瑾眉尾一挑。
这才刚送走一个,又来了一个。
“让他进来。”
把食盒交给钟文,萧长瑾道:“去敬国公府,亲自交给三姑娘。”
钟文:“是。”
……
萧婧华于两日后出发。
她没惊动人,直接带着箬兰和觅真出府。
箬竹站在院门前送她,“郡主。”
她上前,将手里的东西交到萧婧华手里。
“这是……”
萧婧华低头,目光怔住。
木簪落在她掌心,大概是被人保养得极好,表面光滑富有光泽,顶端雕花似褐色蝶翼。
箬竹道:“虽不知郡主和陆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奴婢希望您此行能找到心中答案。”
她抬起头,双眼微弯,笑道:“跟着心走,随心而行。”
萧婧华手掌收紧,握住木簪,低声道:“好。”
“箬竹,多谢你。”箬竹笑着,“京中一切有奴婢,郡主只管去。”
萧婧华点头,抬手抱了抱箬竹,笑道:“我走了。”
转身时,余光瞥向书房的方向。
这两日陆埕都歇在官署,书房无人。
她垂下眼睫,淡淡一笑,辞别箬竹。
府门前早已停着两辆马车,几十名护卫将马车围在中央,陆夫人站在石阶上,正吩咐人把东西往马车上抬。
萧婧华面含讶色,“娘,不是说不用送了吗?”
陆夫人握住她手,轻轻拍了拍,“这一走少说也得两三个月,我怎么也得送你一程。我和殷姑做了些好存放的吃食,你带在路上吃。”
萧婧华摩挲她略显粗糙的手,“您怎么又亲自动手?”
“嗐,都做惯了,再说,别人做的哪有我做的味正?”
萧婧华忍俊不禁。
陆夫人也笑,笑完催促道:“好了,快上去吧,别耽搁了。”
萧婧华点头,钻进马车朝陆夫人挥手。
陆夫人道:“去吧。”
直到陆夫人化为黑点,萧婧华才将车窗阖上。
到了城门口,予安蓦地将马勒停,“郡主,是太子和王爷。”
萧婧华意外,“不是都说了不用送么?”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来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还是高兴的,跳下马车后直奔恭亲王,欢欢喜喜道:“父王,太子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萧长瑾笑,“当然是来送你。”
恭亲王一脸犹豫,沉声道:“要不还是不去了,寻个人而已,哪用得着你亲自去。”
萧婧华板着脸,“父王,我们不是说好了?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一见她这样,恭亲王当即败下阵来,“好好好,去去去,想去就去。”
他转头吩咐拨给萧婧华的护卫统领赵田,“护好郡主。”
赵田恭声,“是。”
趁着恭亲王的注意不在此处,萧长瑾替她正了正发间金钗,低声道:“想查什么,只管让他们去,不可以身犯险。”
萧婧华笑,“我才不会想不通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呢。”
萧长瑾笑了,“那便好。待会儿在城外……”
顿了顿,他又不说了。
“哥哥想说什么?”
“算了。”萧长瑾摇头,摸了下她发髻,“待会儿你会知道的。”
萧婧华拧眉。
怎么神神秘秘的。
恭亲王转过身来和萧婧华说话,眼见时候不早了,他依依不舍道:“好了,去吧。别耽搁太久,找到人就回来。”
萧婧华点头,“我知道的。”
她上了马车,挥手告别两人。
“父王,太子哥哥,你们快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
守门的侍卫放行,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萧婧华趴在窗上往后看。
除了太子哥哥和父王,再没有了其他人。
她说不出心里是何感受,失落伤心,好像都有。
萧婧华关了窗,将一直被她藏在袖中的木簪取出来,垂首看了半晌,闷闷把它丢在一旁。
箬兰想哄她开心,“郡主,奴婢念书给您听。”
“不想听。”
萧婧华恹恹道:“我还是睡……”
她皱起眉,问箬兰,“有人在叫我?”
箬兰侧耳聆听,“好像是。”
开了窗,只见后边一辆马车飞驰奔来,谢瑛穿过车窗朝她挥手。
“阿瑛!”
萧婧华眉间恹色一扫而空,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谢春驾着马车靠近,隔着一队护卫,谢瑛道:“我和筱筱与你一块去庆县。”
往后递了个眼神,她无声道:“出事了。”
在萧婧华开口询问之前,谢瑛飞快道:“落脚后再和你说。”
越过她,萧婧华瞧见靠着软枕睡着的云慕筱,长睫微湿,鬓间也带着湿痕,明显哭过。
虽不知发生了何时,但谢瑛和云慕筱能与她一道,萧婧华还是欣喜的,压下担忧道:“好。”
护卫散开,让谢春驾马走在中间。
队伍行了一段,觅真忽然道:“郡主,是陆大人。”
陆埕?
萧婧华一怔。
亭外杨柳拂风,树下立着两人两马。
为首之人素衫随风轻扬,素簪束发,墨发似锻,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牵着马,静静注视她的方向。
萧婧华未叫停,予安驾着马车向他走近。
她靠着窗,与他目光交汇,谁也不曾挪开视线,就这么安静地来到他身旁。
马车停下了。
陆埕开口,“我也去营州。”
萧婧华撩起眼皮,语意轻嘲,“如此玩忽职守,你的官职不要了?”
陆埕摇头,“陛下派我巡视营州。”
他抬头,直视萧婧华,“你和官职,我都要。”
第98章
路过驿站时,朝廷派下来的衙役迎上陆埕。
萧婧华看着跟在陆埕身后那些人,默默想着,没骗她,还真是去巡视营州的。
她阖了窗,也没心思睡了,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对箬兰道:“念书吧。”
箬兰拿起游记,脆生生读着。
听着她悦耳的嗓音,萧婧华逐渐沉浸。
遇见陆埕的所有复杂情绪慢慢退了下去。
可她无法不承认,那一瞬间,她心里是有欣喜的。
晃了晃脑袋,萧婧华强迫自己不再想他,认真听箬兰念着营州风景名胜。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县城客栈落脚。
箬兰去和店家交涉,离开前犹疑着问萧婧华,“郡主,要把陆大人他们算上吗?”
陆埕能追上来,她对他的好感又回来了那么一点。
萧婧华道:“官员巡视地方,朝廷又不是不给银子,算上他干嘛?”
“哦哦。”箬兰了然,转身进了客栈。
陆埕在一旁把两人的话听了全程,对孟年道:“先带人进去吧。”
孟年对他比了个手势。
谢瑛扶着云慕筱下了马车。
她精神不济,眉眼恹恹打招呼,“婧华。”
随后便靠在谢瑛身上歇息。
萧婧华蹙眉看着她,对上谢瑛无奈的神色,心里越发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
恰有人推着板车路过,上头不知装了什么,一股浓烈的腐臭味蔓延。
陆埕挡在萧婧华身旁,挡住她的视线。
萧婧华瞧他一眼,没拒绝。
她大概猜到了那是何物,如今正值饭点,她可不想待会儿吃不下饭。
箬兰噔噔跑到门口,“妥了,郡主快进来吧。”
萧婧华提步进了客栈。
因着自家郡主挑剔,箬兰选的是县城最好的客栈,干净敞亮,看着就舒适,上菜的速度也是一等一的快。
云慕筱草草吃了两口便上楼歇息去了。
萧婧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问谢瑛,“发生了什么?”
谢瑛举着鸡腿咬了一口,咽下后无奈耸肩,“昨夜钟统领替太子给筱筱送糕点,被我娘撞见了。”
“然后呢?”
何至于让云慕筱跟失了魂似的。
谢瑛看了陆埕一眼,凑近萧婧华小声道:“我娘逼着筱筱隔日去问太子何时给她一个名分。筱筱不愿,两人吵了起来。”
顿了顿,谢瑛语气漠然,“她气在头上,给了筱筱一巴掌,义正辞严说她不配做她的女儿。”
“筱筱伤心极了,连夜收拾了东西。”
萧婧华气愤又不解,“国公夫人究竟怎么想的。”
谢瑛讥讽一笑,“她啊,半辈子都在和表姑比,妙云表妹嫁了长公主的侄子,她就要让筱筱当太子妃,在身份上压她一头。”
“筱筱拧巴得很,分明是中意太子的,可娘这么一逼,她又不愿了。她不喜听娘的话,却又孝顺,什么都不说,就喜欢闷在心里。要我说啊,这次闹出来也不错,省的她闷来闷去,没病都把自己闷出病来。”
或许,这就是云慕筱心结所在了。
“算了,不说她们。”
谢瑛狠狠咬了口鸡腿,“这次出来,我就想让她散散心,那些糟心的事等回京再说吧。”
萧婧华抿唇笑,“好。”
一回神,才发现碗里不知何时被装的满满当当的,陆埕捏着筷子,正给她挑鱼刺。
萧婧华垂首夹了颗鱼丸放进嘴里。
她吃的不多,习惯细嚼慢咽,速度有些慢。等谢瑛吃的差不多了,萧婧华碗里还剩了一小半。
她放下碗,“我吃不下了。”
不去看陆埕,萧婧华转头招呼谢瑛,“咱们上楼吧。”
谢瑛:“好。”
挽了谢瑛上楼,走到半道,萧婧华鬼使神差回头。
陆埕仍坐在席间,拿过她的碗,一点点夹起里边的剩菜吃着。
他不说浪费的话,只默默把她吃不了的吃完。
“婧华,怎么不走了?”谢瑛问。
“没事,走吧。”
咬了咬唇,萧婧华扭头上楼,眼不见为净。
云慕筱的屋子在萧婧华和谢瑛中间,二人进屋时,她正怔怔望着窗外发呆。
见了人,她忙起身,“你们怎么来了。”
谢瑛道:“来陪你啊。”
萧婧华笑,“一个人在屋里也无趣,来找你说说话。”
云慕筱浅浅牵唇。
有谢瑛的场子很难不热闹,加之萧婧华有意带动氛围,总算是让云慕筱脸上露出了笑。
说起边关轶事,萧婧华惊讶,“当真有拿着刀当街追着丈夫砍的妻子?”
“有啊。”
谢瑛干脆道:“那姑娘和她夫家算是门当户对,偏生她那婆母规矩多,整日磋磨她,甚至以她犯了七出之罪为由,要给她儿子纳妾。”
“那姑娘硬气,直接拿着刀架在她丈夫脖子上,说是纳一个她砍一刀。”谢瑛幸灾乐祸地笑,“她婆母当时就变了脸,要把她休出家。”
云慕筱唇畔含笑,“她当即留下和离书收拾嫁妆搬回娘家,还说了不少……”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面色有些不自然。
谢瑛自然而然接话,“说她婆母见不得儿子儿媳和和美美,让想嫁他的姑娘好生掂量掂量,哦,对了。”
她哈哈大笑,“她还说她丈夫不能生,不然怎么她家人丁兴旺,兄弟姐妹足足有六个,嫁进他家门就怀不上?”
云慕筱补充,“她丈夫是独子。”
萧婧华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后来呢?”
谢瑛不屑道:“那老婆子看上的看不上他家,想嫁进门的她又看不上,思来想去,最后硬着头皮想把那姑娘迎回府。谁知道那姑娘已经二嫁,肚子都大了。”
萧婧华噗嗤一笑,“那她前夫不能生一事岂不是被坐实了?”
“是啊。”谢瑛道:“他们一家的名声算是坏了,不过也是活该,谁让他们心肠这么黑。”
谈至半夜,萧婧华索性让箬兰把被子抱来,今夜就在云慕筱屋里睡。
谢瑛熬不住,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儿,转头一看,闭眼睡得正香。
萧婧华本就失眠,如今换了个环境更是难以入眠。
躺在松软床榻间,她往右转,借着月光看了眼闭着眼的云慕筱,小声道:“筱筱,你睡了吗?”
云慕筱睁眼,偏头面向她,同样小声道:“没,怎么了?”
萧婧华向她挪动,轻声问:“对太子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云慕筱瞳孔一颤,清丽小脸上满是震惊,仓皇道:“你、你知道了?”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萧婧华笑了,“太子哥哥怕我把你吓跑了,一直让我瞒着。”
云慕筱咬住唇。
“若你对他无意,我一个字都不会开口,可你分明是有意的,我便忍不住想为他说句好话。”
从被中探出手,萧婧华握住她的,认真道:“他是个好兄长,好储君,虽不知未来会不会是个好丈夫,但他这人很护短,被他放在心里的人,无论如何他都会护着。”
“我给你说个秘密。”
萧婧华小声道:“我有个堂兄,名唤萧长昀,你可知道?”
“谋逆的端亲王的世子?”
萧婧华小幅度点头,“昀哥是我们这一辈最大的孩子,因他不喜小孩,又少年老成,总是板着一张脸,乐宁端和每次见了他就躲。偏生我和太子哥哥粘他,昀哥对我们也十分亲近。”
她目光悠远,陷入回忆,“兵变时我正在东宫,躲在太子哥哥书房里睡着了,迷迷糊糊听见他说要把昀哥从王府里抢出来。可没等他行动,昀哥已经葬身火海。”
说起往事,萧婧华难得回忆起这个被她遗忘多年的堂兄。
太子哥哥和昀哥自小就忙,忙着习君子六艺,史学传奇,但他们会特意抽时间陪她。
太子哥哥陪她踢蹴鞠,昀哥坐在树上,眉目含着浅笑,手里拿着……
拿着什么?
萧婧华记不清了。
云慕筱怔住,“……他胆子这么大?”
“是啊。”
萧婧华回神,勉强压下心底骤然翻涌而出的哀绪,“我不能保证他会待你如初,但他一定会一直护着你。”
“筱筱。”她轻声问:“和他在一处时,你开心吗?”
云慕筱缄默许久,默默点了下头。
“那不就行了?”
萧婧华笑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世间万物,都不及自己开心最重要。”
云慕筱也笑,眼里似有碎光荡漾,“那你和陆大人呢?”
萧婧华嘴角笑意一滞。
或许人在夜半时分总会有几分感性,她启唇,将她和陆埕这十多年来的纠缠一五一十道出。
“你现在是如何想的?”云慕筱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与他和好?”
“我不知道。”萧婧华摇头。
她茫然,“他为救我受伤,为了不让我远嫁北夷,在擂台上险些去了半条命。他对我笑,对我温柔体贴,事事关怀,我仍会触动。可内心深处又会生恨,恨他那般无情,恨他在失去过后才会珍惜。”
“知晓缘由后,那恨去了一半,可我一时半会儿做不到毫不介怀。”
云慕筱拨开她额上碎发,柔声道:“被心爱之人伤害过,哪能这么快心无芥蒂。”
“就像你问我一般,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萧婧华轻轻点头。
不仅开心,看着他痛苦,她心中甚至有股隐秘的,带着报复的快意。
她不是圣人,真心被践踏后做不到心如止水,云淡风轻地来一句我并不恨你。
相反,她骄纵任性,报复心强,她要亲眼看着他深陷痛苦的沼泽中无法自拔,才能以解心头之恨。
可那之后呢?
心中又生起无边空虚,让她迷茫无措。
“算了。”
萧婧华叹气,“不想了,还是睡吧。”
她偏头看了眼身边睡得正香的谢瑛,无不羡慕,“若是像阿瑛这般就好了,什么情情爱爱的,根本沾不了她身。”
云慕筱忍不住笑,怕吵醒谢瑛,她捂住嘴,用气音道:“快睡吧,明日还得赶路。”
萧婧华点头,缓缓闭上眼。
翌日晨起,谢瑛根本不知这两人背着她互诉了一整晚的衷肠,精神奕奕起身下楼舞枪。
萧婧华和云慕筱眼下青黑,萎靡不振地吃了早膳,和她形成鲜明对比。陆埕走来,低声问:“昨夜没睡好?”
萧婧华恹恹看他。
这不明摆着?
“太医开的药呢?”
萧婧华有气无力,“赶路呢,谁有心思喝药。”
而且在客栈里煎药,她总觉得不安全,若是一个不慎被人下了什么东西,把她吃坏了怎么办?
“行了,别唠叨了,我上车去补。”
萧婧华语气不耐推开陆埕,转头钻进马车。
陆埕在原地静立片刻,蓦地回头问孟年,“我很唠叨?”
孟年咧嘴笑了笑,毫不犹豫点头。
陆埕:“……”
他冷声,“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孟年撒丫子跑了。
走了半个多月,总算到了营州地界。
庆县和营州府城间隔了好几个县,且因位置偏僻,算不上繁华,城墙虽高,但颇为老旧,倒是有些古朴。
一行人在城外歇脚。
萧婧华开了窗,瞧见路边简陋茶棚,瞬间打消了下去的念头。
茶棚内响起一道清脆稚嫩的嗓音。
“是漂亮姐姐!”
萧婧华循声望去。
那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髻上插着两朵珠花,一身水红色襦裙,小脸蛋精致又可爱,眼睛明亮似葡萄,与简陋茶棚格格不入。
萧婧华皱眉思索,脑中闪过一道身影,迟疑道:“你是……糖葫芦?”
小姑娘蹦蹦跳跳来到车下,小手兴奋地挥啊挥,“姐姐还记得我,是呀,我就是糖糖。”
萧婧华露出笑,“原来你叫糖糖?所以才那么爱吃糖?”
“姐姐说错啦。”
小姑娘一本正经摇头,“我姓薛,大名薛唐。是因为我娘在怀我时爱吃甜的,所以爹爹才给我取了小名糖糖。”
萧婧华逗她,“那你爹爹怎么不给你取名叫甜甜?”
“对哦。”
小姑娘歪着脑袋,一脸疑惑,“为什么不叫我甜甜呢?”
萧婧华扑哧一笑。
隔壁马车,谢瑛推开窗,笑眯眯道:“小妹妹,你真可爱。”
薛唐眨眨眼,“哇”了一声,看着她和身后的云慕筱,“又是两个漂亮姐姐。”
她捂着通红的小脸,脑袋上的小揪揪一动一动,美得不行,“漂亮姐姐夸我可爱诶!”
众人纷纷被她逗笑了。
陆埕看着她,眼里漫出笑意,松开马缰翻身下马。
“糖糖,你在和谁说话?”
茶棚内走出一名女子。
她五官生得很是柔美,穿着与小姑娘颜色相近的襦裙,一眼便知是母女。
“娘,是漂亮姐姐。”小姑娘双眼弯弯,笑着与娘亲道:“给我糖葫芦的哥哥让我去找的漂亮姐姐。”
刚下马的陆埕瞬间警觉,“什么糖葫芦哥哥?”
第99章
萧婧华白他一眼,“你弟。”
“阿旸?”陆埕微讶。
阿旸怎么了?
薛唐拉着娘亲过来,笑容灿烂,“娘亲快看,漂亮姐姐。”
唐岚抬头,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打量着萧婧华,目光只落在她眉眼间,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反而如沐春风。
“妾身姓唐,单字一个岚,这是我的女儿薛唐,不知姑娘是?”
萧婧华道:“唐夫人唤我婧华便是。”
不愿透露姓氏,甚至不屑于编造,这位姑娘的身份想必不凡。
唐岚笑意柔和,“婧华姑娘。”
“姐姐,那你们呢。”薛唐仰着小脸看向隔壁马车。
谢瑛爽快道:“我叫谢瑛。”
“云慕筱。”
唐岚问:“几位姑娘这是要去庆县?”
萧婧华点头。
薛唐兴奋道:“娘亲,漂亮姐姐们也要去我家耶。”
云慕筱失笑,“唐夫人是庆县人?”
“是啊。”唐岚笑道:“这些年我随夫君奔波在外,他见我思乡心切,便携我们母女回乡住几月。”
萧婧华心头一动,“不知唐夫人可曾听过纪淑然这个名字?”
“纪淑然?”
唐岚缓缓摇头,目光含歉,“抱歉,并无。”
本就是随口一问,萧婧华闻言也不失望,“多谢夫人。”
见侍卫们休整好了,她下令,“进城吧。”
薛唐蹦着问她,“姐姐,我去哪儿找你们玩啊。”
萧婧华托腮,“姐姐也不知道呢,我们要在庆县停留一阵子,还得租个院子。”
薛唐眼睛一亮,“姐姐,你们去我家吧。”
“糖糖!”唐岚拧眉教训女儿,“不可无礼。”
“娘亲,我没有无礼。”薛唐哼声,“你不是说姥姥姥爷给你留了整个巷子的房产吗?那你把我们隔壁租给姐姐们不就好啦。”
唐岚一惊,赶忙问她,“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
薛唐嘿嘿笑,“你和爹爹晚上说话的时候啊。”
瞧着唐岚涨红的脸,萧婧华眨眨眼,瞬间意会,她朝薛唐笑,“糖糖,家中有多少资产,可不能和外人说啊。万一有坏人想把你们的东西抢走怎么办?”
薛唐捂着嘴,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猛地点头,拉着唐岚的手道:“娘亲,我知错了。”
唐岚脸上热度退却,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抬头道:“我家却有几间院子,不知姑娘可有意愿租赁?”
……
萧婧华打开窗透气。
楼下,陆埕正和孟年吩咐什么,后者点了头,转身出了客栈。
她倚在窗边,问道:“你让孟年去做什么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陆埕抬首。
少女靠着窗,发如瀑布垂落,另一半形若灵蛇,上头点缀着牡丹金步摇,似灵蛇盘于花丛间,瑰丽灵动。
她半垂着眸,五官精致,肤若凝脂,安静倚靠时如壁上神女。
有风将落叶吹到她脸上,少女两指捻住叶子,嫌弃往下抛,眼尾轻扬,生动明媚。
陆埕看她片刻,抬步进屋。
萧婧华回身靠在窗上,安静等着。
“笃笃——”
直到敲门声响了四声,她才慢悠悠开了门。
陆埕站在门外,身形颀长,挺拔如松。
“谢姑娘和云姑娘云英未嫁,我不便与她们住在同一屋檐下,方才是让孟年去寻院子。”
进城后,萧婧华几人去看了唐岚家的院子,明亮宽敞,只是久无人居住,需要清扫几日。
付了定金,他们寻了间客栈,只等院子清扫干净再搬进去。
陆埕这么一说,萧婧华才发觉他和她们一起住并不合适,闻言“哦”了一声。
陆埕顿了片刻,“过两日,我要去周边县城,明日可要一同出去逛逛?”
萧婧华打了个哈欠,拒绝他的邀约。
“不去,我要补觉。”
这一路舟车劳顿,她精神不振,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
瞥见她眼中疲惫,陆埕改口,“好,你那好好休息。”
下一刻,萧婧华“砰”一声关了门。
陆埕抿唇,下了楼,在人群中找寻箬兰的身影。
……
三日后,萧婧华几人搬进了唐岚家隔壁。
侍卫们进进出出,来回好几趟才把东西搬进屋里。
时至傍晚,萧婧华立在院中,猛地一拍额头。
“遭了,忘雇厨娘了。”
这次出行她尽量轻车从简,除了侍卫以外只带了予安觅真箬兰三人,云慕筱和谢瑛更不必说,本就是负气离家,身边就只跟了一个谢春,这一路上吃住都是在客栈,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云慕筱皱眉望了眼天。
“只能明日去了。”
唐岚的院子够大,前院划给了侍卫们,后院只她们三人,一人一院未免太过空旷,索性都住一起了。
话音方落,箬兰喘着气跑了进来,“孟年送了三个厨娘过来,还有一大车新鲜菜,就停在门外。”
谢瑛大喜,“刚打瞌睡枕头就递来了,陆大人不错啊。”
萧婧华不情不愿道:“一般吧。”
瞧见她瞳孔中漫出的笑意,云慕筱低头一笑。
口是心非啊。
不过那三个厨娘终究没用上。
唐岚念着她们刚安顿好,诸事多有不便,特让人来请她们去用膳,甚至连侍卫们都考虑好了,叫了几大桌好酒好菜。
萧婧华举杯,“二位破费了,我敬你们一杯。”
唐岚的丈夫薛正身形健壮,五官虽端正,却有几分凶相,令人意外的是脾气却不错,闻言谦逊道:“相逢即是有缘,几位与小女投缘,相帮也是应该的。若我往后不在家中,还请几位帮忙照看照看内人与小女。”
谢瑛一口应下,“薛兄尽管放心。”
席上其乐融融,间或响起薛唐的笑声,可谓宾主尽欢。
萧婧华浅饮了两杯,回去时有些晕乎。箬兰尽职尽责地给三个主子喂了醒酒汤,伺候她们睡下。
萧婧华撑着脑袋,迷迷糊糊睡去。
好在她喝的不多,翌日醒来时没什么宿醉的症状,只是苦了谢瑛,昨夜与薛正喝得尽兴,现在还睡着。
正和云慕筱用着早膳,箬兰进来,脆生生道:“郡主,陆大人来了。”
萧婧华喝了口粥,“来就来呗,还得让我请他进来?”
陆埕请来的厨娘手艺不错,虽还未习惯庆县口味,但这粥却极鲜。
箬兰摇头,“他是来带您和云姑娘去纪夫人家的。”
萧婧华一怔,“这么快?”
昨日才安顿下来,他今日就找着地方了?
云慕筱听了放下粥碗,“那咱们快些,别让陆大人等急了。”
萧婧华嘟囔,“慌什么,让他等等怎么了。”
话虽这么说,动作却加快了几分。
留下箬兰照看谢瑛,萧婧华挽了云慕筱,带着觅真和谢春出门。
迈出大门,一眼便见到立在石阶下的陆埕。
素衫裹身,领口和袖口处绣着一圈青竹,腰间丝绦勾勒出劲瘦腰身,如圭如璋,风神散朗。
一旁停着马车,他抬睫看来,笑如朗月,“走吧。”
萧婧华脚步微停,拉着云慕筱钻进马车。
陆埕接过孟年牵着的缰绳,跨上马,在前头带路。
七拐八拐进了条巷子,马车进不去,谢春留下看守,其余几人步行入巷。
陆埕道:“婧华,有件事你要做好准备。”
“什么?”
他轻声道:“纪夫人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萧婧华震惊,“她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陆埕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需得问问邻里。”
和云慕筱对视一眼,萧婧华点点头。
她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陆埕指着某个方向,“我租的屋子与这儿就隔了一条街,附近的老人家或多或少清楚一二。”
说话间,他停下,“到了。”
萧婧华望着眼前的小院。
墙壁斑驳,大门掉了漆,上头结着好几个蛛网,有蜘蛛在网上爬动,像是许久无人居住。
萧婧华拉着云慕筱往后退了一步。
恰在这时,对面门开了,有个婶子端着盆出来,狐疑地扫了几人一眼,又看了看紧闭的大门,疑惑道:“你们是?”
陆埕上前交涉,“婶子,我们是纪淑然纪夫人老师家的小辈,听闻纪夫人失踪多年,正巧路过此地,想来拜访她的母亲。”
“你们说这宅子以前的主人?”
婶子指了指对面,“她都死了好多年了。”
陆埕问:“婶子可知纪老夫人是何时故去的?”
婶子摇头,“我搬来不久,只听邻居说了两句,你们要是想打听这家人,去巷口的郭家,就前头大门最气派那家,听说郭家婶子当年和这家人交情不错。”
陆埕谢过,“多谢婶子。”
婶子悄悄看了他们两眼,正想倒掉盆里的水,往萧婧华和云慕筱衣裙上看了两眼,扭头换了个方向。
乖乖,那姑娘身上的衣裳还会发光,这得不少银子吧。
陆埕转身,“走吧,去郭家。”
萧婧华和云慕筱点头。
谢春正守着马车,见几人出来,刚思忖怎么这么快,便见陆埕敲响了隔壁房门。
她又坐回了车辕。
片刻后,门被打开,身着水蓝色短衣长裙的婶子皱眉瞧着几人,“你们找谁?”
陆埕作揖,“在下陆埕,想找郭家老夫人打听纪家之事。”
“找我婆母?”郭家儿媳问:“你们和纪家是什么关系?”
陆埕道:“是纪夫人先生家的小辈,纪夫人失踪多年,长辈心中一直挂念,此次路过庆县,便想来打听一二。”
郭家儿媳思索片刻,将门打开,“进来吧。”
陆埕拱手,“多谢婶子。”
院里坐了个银发老夫人,择着菜和脚边的小孙子说话,见几个陌生人进来,正疑惑,听儿媳说起是来打听纪家之事,眼泪顿时从眼眶里涌出来。
郭家儿媳抚了抚婆母的背,“娘,您别激动。”
往里喊道:“闺女,快把你弟抱进去。”
“诶。”
里头响起少女的声音。
她匆匆出来,目光好奇扫了一圈,抱着小弟进了屋。
等她进了屋,郭老夫人瞬间老泪纵横,“芳娘这一辈子,苦啊。年轻时嫁个男人不成器,成日只知喝酒斗鸡,不务正业,喝着喝着,竟是直接掉河里淹死了。”
“丈夫死后,家里人让她改嫁,她带着年仅五岁的淑然嫁了,谁知那家人嫌弃她带个拖油瓶,背地里虐待淑然,不到几日,那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手臂上被掐的全是青紫,怕娘担心,她硬是忍着没哭。”
“后来芳娘发现,和婆婆打了一架,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就这么没了,听说芳娘坏了底子不能生,那黑心肝的一家休书一封,把她和淑然赶出家门。”
郭老夫人抹着泪道:“她月子都没坐稳,寒天腊月的,冻的人都快没了。可念着淑然,她硬是挺了过来,没日没夜地做工绣花,想着把淑然养大,给她攒嫁妆,几乎快把眼睛熬瞎了。”
“淑然争气,靠着偷听私塾先生讲课,学了不少字,夜里拿着竹子和鸡毛练字,写得成样了,就跑到书铺求掌柜收下她。”
“那掌柜心善,给了淑然活计,芳娘的日子总算是轻松了不少。”
郭老夫人颤抖着放下手,郭家儿媳坐在一旁替婆母拍背,她缓了口气,接着说:“后来书铺里来了个贵人,见淑然天资好,想收她为徒,芳娘本来是不愿的,可淑然跪着求她,她说,只有她学了本事,以后才能让娘过好日子。芳娘拗不过她,哭着送她离开。”
“淑然每次寄信回来,芳娘都能高兴好一阵,高兴过后,她又开始日夜接活,她说淑然在长身体,吃的多,总不能一直靠先生养着。”
“淑然每隔两年会回来看望芳娘,每次回来,这身上的劲啊,都不一样。邻里邻外都说,淑然往后啊,一定是个有大本事的,芳娘听了乐得两晚上没睡着。”
郭老夫人面带回忆,“我记得,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淑然回来后芳娘来找我,她说淑然的先生给她在京城找了个活计,等她安顿下来,就接她过去。那可是京城啊,皇帝老爷脚底下,听说遍地是权贵,吃的比黄金还金贵。芳娘又是骄傲又是担忧,生怕给淑然添麻烦。”
“可没过几日,淑然就不见了。”
泪水从郭老夫人眼眶中落下,她哽咽道:“芳娘疯了一样地找,翻来覆去地找,就是找不见。官也报了,邻居也帮忙找了,可淑然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活生生的不见了。”
“有人说淑然跟男人跑了,也有的说她遭遇不测,被人毁尸灭迹,早就死了。芳娘听了,这精神劲一下就散了,人也病倒了。淑然这孩子孝顺,若非出了意外,她不可能不回家。我想啊,她该是没了。”
“没两年,芳娘就走了,临走前嘴里一直念着淑然的名字,瞪大眼睛握着我的手,说淑然来接她了。”
郭老夫人拍着膝盖,哭道:“芳娘她死不瞑目啊!”
小院里回荡着郭老夫人的哭声,郭家儿媳忙进屋给她倒水,陆埕接替她的位置,轻轻拍她的背。
一杯水下肚,郭老夫人缓了口气,可眉间的精神也散了。
她拉着陆埕的手,乞求道:“我看你这后生是个有本事的,你能不能,帮忙找找淑然?哪怕是尸骨,也让她们母女在地下团聚。”
陆埕掌下收紧,反手握住她,沉声道:“老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力。”
得了这声回应,郭老夫人眼里涌出了泪,用力握着陆埕的手,含着哭腔道:“好,好啊。我替芳娘谢过你们。”
离开郭家,萧婧华和云慕筱心情沉重,眼眶泛红。
“纪夫人恐怕……当真遇到不测了。”
萧婧华没出声,交给孟年一袋银子,“你去买些补品,给郭老夫人送去。”
孟年应道:“好。”
云慕筱轻声问:“接下来去哪儿?”
陆埕道:“去祭拜祭拜纪老夫人。”
方才他已经将纪老夫人安葬之处打听清楚了。
萧婧华和云慕筱无异议。
买了祭品,觅真驾着马车出城。
纪老夫人葬在城外山上,离官道不远,想必是郭老夫人念着她思念爱女,心里存着妄想,想着若是纪淑然回来,她第一时间便能知道。
陆埕摆上祭品,三人在坟前静立。
冥币燃起的火光映着眉眼,纷纷凝重。
最后一丝火光被吞灭,萧婧华道:“走吧。”
云慕筱点头,转身的刹那,余光瞥见某处,霎时顿住。“这是什么?”
第100章
云慕筱蹲下身,挽起袖子,从墓边落叶中拾起一物。
白色纸张,带着被火烧过的痕迹。
萧婧华迟疑,“这是……冥币?”
云慕筱张手,由着风将手中余烬吹走。
“不错。”
萧婧华掏出帕子给她擦拭指尖,望了眼方才几人烧冥币的位置,“是郭家人来祭拜过?”
陆埕摇头,“郭家人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来一次,清明已过,方才那张残币,倒像是前两日的。”
这就奇怪了。
萧婧华正想把弄脏的帕子丢掉,忆起承运寺一事,皱眉将它叠起,“那这是何人留下的?纪老夫人的亲戚?”
陆埕仍是摇头,“纪老夫人被休后,纪家亲眷早已把她逐出家门,不可能祭拜。”
“总不可能是纪淑然吧?”
萧婧华说要,摇头否决,“若是纪淑然,她不可能不露面。”
“别想了。”云慕筱握住她手,“先回去吧。”
萧婧华按捺住好奇,点了点头。
回到县城,几人正要分道,陆埕敲开了车窗,“婧华,你随我走一趟吧。”
萧婧华仰脸望他,“做什么?”
陆埕抿唇。
“不说我走了。”
说着萧婧华便要关窗。
陆埕忙把窗摁住,目光往后一递,云慕筱默默转开脸,捂住耳朵。
含着赧然清了清嗓子,陆埕低声道:“我明日便要走了,有东西要交给你。”
萧婧华:“现在给不行?”
陆埕无奈,“东西不在身上。”
“好吧。”
她不情不愿应声。
予安停下马车,把缰绳递给谢春,随后跃下车辕,扶萧婧华下来。
足尖方落地,一只修长手掌落在眼前。
他的手比她大得多,肤色似玉,掌心宽厚,纹理清晰。
萧婧华把手放上去。
握住她的手收紧,将她拉到马上,如高山雪水般清冽干净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陆埕拥着她,手臂若有似无擦过她的腰,带来轻微痒意,让萧婧华下意识收腰,挺直腰背,与他隔开距离。马车从旁路过,云慕筱的声音响起,“婧华,我先回了。”
没说让她早些回来的话,谢春驾着马车飞快从身边跑过。
萧婧华:“……”
身后胸膛微微震动,陆埕喉间含糊发笑。
萧婧华回头瞪他,“笑什么,还不快走。”
“遵旨。”
不同以往的清润,低沉磁性嗓音在耳畔传开,隐隐含着笑意,萧婧华后背一麻,白皙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薄红。
她恼羞成怒拧了把陆埕小臂,“赶紧走。”
陆埕反手将她的手收拢,牵引着她握住缰绳,一夹马腹。
“好。”
陆埕租的屋子果真只与纪家隔了一条街,将马丢给孟年,他引着萧婧华进屋。
一进的小院对萧婧华来说极为逼冗,好在被收拾得很干净,否则她保准掉头就走。
提着裙子跟在陆埕身后,萧婧华四处看了看,“那些衙役呢?”
陆埕道:“在隔壁。”
赁房的时候便想着萧婧华或许会来,她一定不会乐意踏足男人太多的地方,陆埕索性与他们分开住。
果然,萧婧华听了之后面上满意了几分。
陆埕的屋子很是简陋,只有简简单单的床、柜子和镜子,除了床上有被褥,冷冷清清的几乎看不出住了人。
陆埕本想给她倒茶,一抹茶壶,指尖冰凉,直接放弃,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布包。
“这是什么?”
陆埕把东西打开,露出里边的十来个瓷瓶。
“不是怕苦?我特地找箬兰要了方子,让大夫连夜把药制成了药丸。”
低垂的长睫鸦羽般颤动,萧婧华指尖点着瓷瓶。
足足有十二个,也不知弄了几日。
她故作嫌弃,“药汤药丸,不都是药?该苦的还是会苦。再说了,你弄这么多,是生怕我不寐的症状好不了?”
陆埕道:“药丸好服用些,晚间若是能睡着了,多的丢了就是。”
萧婧华轻轻一哼,“这可不像你。”
她抬眸,目光盈盈若秋水,理直气壮,“我今晚不想要药丸。”
陆埕好脾气问:“那想要什么?”
萧婧华微微红脸,咬咬唇道:“你那什么避子药带了吗?”
陆埕微怔,“什么?”
萧婧华面上发烫,瞪着他道:“我不要药丸,要你。这下总该听懂了?”
眼前的少女目光含羞,却大胆地直视他,芙蓉面上缀满红霞,明艳不可方物。
陆埕听懂了。
他深吸气,缓缓从腰间取出瓷瓶,从里倒出药丸塞进嘴里,直接咽了下去。
萧婧华不可置信,“你、你怎么还随身带着?!”
喉咙滚动,陆埕轻笑,看着她的目光微热,似带了火。
“不知郡主何时召寝,总该备着些。”
这样的目光,萧婧华很少见,起码离了床榻几乎没有。
她撑着桌面的手微微发软,在陆埕靠过来时揽住他的脖颈,缓缓抬起下巴。
这小院隔音不好,萧婧华依稀听见细碎的说话声。
她头发都被撞散了,还得一手捂着嘴,不让声音泄出。
忽然,有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嗓音穿透墙壁与窗棂,清清楚楚传入萧婧华耳中,令她紧张一缩。
身后人发出一声闷哼,萧婧华反手捂住他的嘴唇,红着脸低声道:“不准出声。”
陆埕无奈,一手揽在她腰上,另一手捉住她的手,滚烫唇瓣覆在她耳侧,低低喘着气,“是你先……”
萧婧华的脸越发红了,扭头就要瞪他。
触及镜子里不堪入目的画面,她针扎似的立马挪开视线,脑袋后仰靠着陆埕的肩,眼里被撞出一汪又一汪春水。
……
夜半时分,萧婧华浑身无力躺在床上。
陆埕推门进来,把碗放在一旁,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肩上,低声哄道:“吃完再睡。”
萧婧华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懒懒的,“没力气。”
陆埕挑起一著面条,轻轻吹了吹,喂在她唇边。
她张口吃了。
一碗面下肚,萧婧华眼睛都快睁不开,被陆埕放下时,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睡着了。
陆埕握住她手腕,正要往被子里放,指腹触碰到某处时蓦地一顿。
他垂眸,一下一下摩挲。
白皙滑腻的肌肤上烙着牙印,像是染在素色白衫上的污渍,怎么也去不掉。
陆埕将萧婧华的手腕放至手边,轻轻张唇。
齿尖刚触碰到肌肤,触及她泛着薄红的睡颜,他在心中一叹,怜惜不忍。
好不容易睡这么香。
在萧婧华腕上落下一吻,陆埕将她的手放进被中,端碗出去。
收拾妥当,陆埕回到床边,给床上少女掖了掖被子,靠着床柱闭目休憩。
天亮时,他睁眼,拨开糊在萧婧华脸上的发丝。见她正在酣睡,他没打扰,轻手轻脚出了门。
洗漱过后,觅真和孟年正在外等着。
陆埕叮嘱,“好好看着她,等她醒后送她回去。”
觅真点头,“属下知道。”
最后看了眼里屋,陆埕翻身上马,带着孟年离开。
……
萧婧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外鸟鸣不绝,扰人得很。
屋内无人,陆埕已经走了。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真是奇了怪了,每次和陆埕做那事都能睡个好觉,这是什么缘由?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将这归咎为是她太累了,萧婧华慢悠悠爬下榻。
昨日的衣裳被折起放在枕边,她有些嫌弃,可此地也没她的衣裳,只能皱眉穿上。
拾起桌面上的木梳,忆起昨夜在此处发生的事,萧婧华面上烧得慌,快速把头发梳通。
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她昨日发上的首饰,箬兰不在,她不会梳复杂的发式,只随意挑了支金簪,将一头乌发绾在脑后。
门外忽然响起觅真的声音,“郡主起了?”
萧婧华“诶”一声,走去开了门。
觅真站在门外,一手端着盆,一手拎着纸包,“我给郡主买了早膳,吃完再回吧。”
萧婧华头点到一半,倏尔意识到什么,“你昨夜在哪儿歇的?”
觅真指了指对面屋檐,“孟年要把他的屋子让给我,我没要,在那儿将就了一晚。”
离得那么近,意思是说,昨晚他们在这屋子里做了什么,他们都知道?
萧婧华脸色瞬间发红。
觅真目不斜视进屋,拧了帕子递给萧婧华,默默道:“陆大人这儿可真吵。”
萧婧华愣愣的,“吵?”
觅真点头,“附近太吵了,各种声音都有,我都没歇息好。”
这么多声音,他们又忍着没出声,想来该是听不见的,萧婧华松了口气,接过帕子盖在脸上,“回去再让你好生睡一觉。”
觅真偷偷觑她一眼,重重“嗯”声。
吃了饭,觅真带着萧婧华回府。
陆埕走时替萧婧华雇了辆马车,就在不远处停着。
觅真去赶马车,萧婧华在原地等着,目光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蓦地被隔壁门槛上坐着的一道人影吸引。
那人穿着一身褐色布衣,头发散着,看不清面相,怀里抱着个布娃娃,低头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什么。
好奇之下,萧婧华往前走了几步。
“……娘,今天想吃什么呀,乖宝给你做了馄饨。娘不知道馄饨是什么?馄饨是,馄饨是……对哦,馄饨是什么?”
“娘,娘……”
“娘……?你怎么不应我?”
那人自言自语,抓起一坨泥往布娃娃嘴里塞,见塞不进去,动作语气变得格外急躁。
“娘,你怎么不吃,你吃啊,为什么不吃!”
“不对,不对!你不是娘,你是老虔婆,是杀千刀的老虔婆!”
她忽然把布娃娃扔下,发疯一般狠狠踩上去。
两侧的头发散开,萧婧华看清她的模样,吓得心脏一缩。
那人面容极为苍老,两颊上各有一道刀伤,从颧骨延至下颌,眼球猩红,极为可怖。
她拉扯着头发,面色痛苦狰狞,恶狠狠踩着脚下布娃娃,嘴里骂骂咧咧。
“老虔婆,去死!去死!给我去死!”
嗓音尖利刺耳,一声比一声高,尤其是那个“死”字,凄厉中含着无尽的憎恶。
萧婧华被吓住了,脚步不觉后退。
脚下踩中石子,她脚步一滑。
有力的手稳住她的背,觅真疑惑,“郡主?”
待看清面前发疯之人,她瞬间警觉,将萧婧华护在身后。
见到觅真,萧婧华心中稍安,摇头道:“无事。”
“给我去死啊!!”
她骂着骂着,眼泪落了下来,哭嚎着道:“老虔婆,赖皮鬼,你们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身后的门开了,面相有些刻薄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对着那人大骂,“一天到晚死死死的,你怎么不去死!烦死了!”
又有几扇门开了,有人劝道:“她没惹你,你何必呢,积点口德吧。”
妇人大骂,“怎么没惹?我好生生在家炒豆子,她忽然大喊大叫,我手都烫红了,这算谁的?!”
“算我的,算我的。”
门内有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匆匆走来,甩了甩手上水珠,半抱着疯婆子,口中劝道:“好好好,别怕,他们都死了,都死了,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妇人靠着门,眼珠转了转,举起烫红的手,“许三,赔我诊金,这可是你说的。”
许安连连点头,“婶子放心,我一定赔。”
周围邻居纷纷责怪。
“安子,你别烂好心,你婶子的病还得吃药呢,就那点伤,都不用明日,下午就好了。”
“是啊,你说你,安婶是个可怜人,你和她计较什么?”
妇人懒得听这些话,一翻白眼,转身“砰”地把门关上。
安婶在许安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他抽出心神答谢,旋即看向萧婧华。
愣了愣,许安忙道:“抱歉,我婶子方才没吓到你吧?”
萧婧华摇头。
“实在对不住,对不住。”许安歉疚地笑了下,哄着安婶进了门。
大门逐渐关闭,旁边有个姑娘见萧婧华皱着眉,小跑过来,满脸的歉意,“安婶她不是故意的,她刚才要是吓到你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姑娘瞧着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姣好,白里透红,嫩的跟朵花似的。
萧婧华迟疑,“她患了病?”
姑娘摇摇头,“我们也不清楚,安哥是在五年前才带着安婶来这儿的。听他说,是安婶的丈夫和婆婆对她不好,那两人死后,安婶就病了。”
她悄悄道:“有人背地里说安婶不是病了,是疯了,可安哥一直称他婶子只是生了病,隔三差五就去给她抓药。”
“是啊,要不是安子家里有个婶子,照他的样貌本事,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有人附和,“可不是,要我说,一个婶子而已,又不是亲娘,安子何必这么尽心尽力,把她往城外一扔,这肩上可不就轻松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姑娘瞪着说话的汉子,气得面色通红,“那是安哥相依为命的婶子,你怎么能这么冷血!”“是啊,这也太没人性了。”
那汉子不服气,嘴里嚷嚷着,“我怎么说错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许安念着他婶子,怎么不念念他死去的亲爹亲娘?这要是没姑娘嫁给他绝了后,他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姑娘气得红了眼,冲上去和他对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上安婶,又见安哥有本事想把姑娘嫁给他,就在这儿出黑心肝的坏主意,哪天安婶要是出了意外,保准是你干的!”
汉子大怒,“死丫头说什么呢!我看是你看上许安了吧?年纪轻轻就思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姑娘含泪大声反驳,“我就喜欢他怎么了?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像你们,就是阴沟里的臭老鼠!”
汉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蓦地扬手。
蛮横的女声插了进来,“鲍老四你个不要脸的,你敢动我姑娘一下,老娘跟你拼命!”
眼看局势混乱,觅真急忙护着萧婧华上了马车。
“郡主坐稳了。”
萧婧华道:“好。”
觅真一扬马鞭,口中斥道:“让开!”
人群往两侧避让,让出道来,觅真驾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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