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呆住了。
他看着周无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脊背爬满寒意,恍惚里他甚至感受到了周无戎的杀意。
他这才想起,不该因为他表面的乖忘记了他心里的顽。
他总是记得周无戎在原著里被沈不寻凌虐,却忽略了他其实在原著里杀了不少人,那些一笔带过的杀业掩盖在被虐的阴影里,此刻像浮出水面的鱼尾啪嗒啪嗒地拍打他的脑袋。
《压师》里设定修士修而结灵核,修士死则灵核散。不少修士能预料到自己的死期,死前便会寻找一个人族的城镇,将自己的灵核震碎,倾尽全力为城镇作出最后的阵法屏障,保其不受魔物践踏。
修士从人族生,死而回馈人族,灵核的运用最大程度体现了这个信念。
但周无戎不是人族,问天宗最终也没能感化他,没能把他从妖教化成人,他早早就学会了邪术,活剖修士灵核,榨取灵力为己所用,修为日进千里的同时又被戾气反噬,最后彻底堕落为魔物。
他还不仅活剖成人,后来连幼子也不放过。
修士与修士结合的子嗣缘极其艰难,所生者极少,但只要生下,婴儿就有至纯至清的灵核,一呼一吸都能引灵入体。本书的逆徒攻楚放就是这么个活例子,为了让他成活,其父母都耗尽灵力同时陨落了。
书里后期黑化的周无戎掳掠了修真界几乎所有的新生子,设阵活剖灵核,妄图助自己越过修炼瓶颈一步飞升。
现在他逼问他会不会和秦戒生子——难道是在这么早的时候,就有了邪念?
沈缨如坠深渊,一醒过神,刹那间郎心似铁,站起身来,用剁菜板锻炼出来的七年臂力甩了周无戎一个大耳刮子:“混蛋!你这家伙在想什么!”
周无戎大概也始料未及,被扇得偏过脸去。
这时系统热情洋溢地出来叮咚:
【恭喜!判定巴掌有效,等同鞭打,现开始为宿主更新第一个主线小任务的进度:鞭打反派1/9999】
【提醒!每次鞭打积分在10—1000区间,以反派周无戎的情感波动为积分标准,也即是说,反派越愤怒、憎恨、恐惧,或越高兴、悲伤、绝望,则奖励的积分越高,因此鼓励宿主加大力度对其欺凌、践踏、蹂|躏】
沈缨头脑正高速运转,听系统一连串播报立马冷静了下来,但有一点他无法理解:“愤怒啊憎恨啊这些说得通,但被打怎么会有高兴的可能?”
【亲爱的小缨,这你得问反派了】
【计算已出结果,本次奖励:10积分】
沈缨呼吸一滞,看着眼前偏过脸的周无戎,所以……目前他这落下去的一大巴掌,几乎没有引起周无戎多大的情绪波动吗?
紧接着,他就看着周无戎捂住了脸,趔趄着后退一步,一脸惊惶和难过的假模假样。
“对不起,对不起师娘,是弟子僭越了。”他甚至当机立断地半跪下来,一手捂脸一手抓住沈缨的衣角,期期艾艾地说,“师娘,您再多打弟子几下,弟子冒犯您了,是弟子错了。”
“……”这下变成沈缨被搞得后退,简直要对他退避三舍,“够了,够了!你出去!”
沈缨手里拢着的小鸟比他硬气多了,旋飞着冲周无戎的眼睛而去,仿佛是要用那不堪一击的小爪子掏出他的眼睛。
周无戎侧首避过,迅速出去了,走之前指尖用一缕灵力精确地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无形的绊绳索,坏小鸟顿时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他捂着脸低头出来,离开小楼隐没进树影里,头顶冒出两只狼耳朵,竖着听小楼里的鸟叫声和沈缨的喘息声,捂在脸上的手才放了下来。
左脸酥酥麻麻的,并不痛,被打的一刹那他甚至在想,怎么有人在使劲浑身力气的时候都这么不痛不痒,究竟是他太皮糙肉厚,还是沈缨过于柔弱。
周无戎看了看指尖,又把手捂回脸上。
他不后悔问出那问题招来未来师娘的厌恶,他得到答案了。
可是得到答案了又能怎么样呢。他的师尊在当今修真界位列前十,他若要让男妻生子,他这个连立足都困难的二徒弟,难道能拦着?
话说回来,他又怎么想要拦着。
*
夜色席卷下来,沈缨心乱如麻,猛扎进厨房里用灵力制作一把称手的菜刀,坏脾气小鸟从他左肩跳到右肩再原路返回,不停地闹腾他,沈缨仍然专注地磨着刀。
他以前烧饭多中餐,中餐惯用的刀名叫文武刀,在世界刀具中是功能最齐全的,一刀可完成多种功能,切剁削拍等等不在话下。
沈缨从前有很多刀具,用来完成各种刀工,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文武刀。
他制作的这把文武刀前刃可切,用来切片切丝极为顺手,后部可斩,斩骨断筋无甚费力。
沈缨反复地用灵力一丝一丝地修改,在造一把多功能菜刀的过程里平静下来。
刀是多面的,狼崽也是的,他自己更是。
舀水抹刀时,沈缨直面了自己。
“生子”,这二字等同于一记炸雷击到他心里,他至今为止看狗血小说也从来不看生子,甚至连养子题材都不太愿意涉猎。
那不是他的雷点,而是他在回避,血缘亲子关系于他而言无法想象,他不愿意代入父母或子女的角色,那样会让他反复意识到自己无父无母是何其寂寥,他就喜欢看一堆孤儿惨兮兮地纠缠来解脱去。
周无戎在黄昏追问他,他震惊到了夜幕,然而震惊之余,心中始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在说:
可以吗?可以试试吗?
生子于他,不是会不会,而是能不能。
这一生注定无父无母,但现在在这里他竟有能力以男子之身完成孕育,那便可以有子有女,自己为父为母。帮助他孕育的伴侣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有自己的骨血,他可以无所保留地去爱他的骨肉至亲,而他的骨血也会回以他独一无二的依恋和关爱。
这是异世界,千奇百怪,混沌无序,唯爱永生,最激烈和最极端的感情在这里生生不息、世世不灭,这也是让沈缨着迷的。
他不知道怎么爱伴侣,但他相信自己一定知道怎么爱骨肉,那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本能可以掩盖他因身世导致的心理缺陷。
沈缨陷入了汹涌的渴望和幻想,几乎如同徘徊在罂粟田外,好在徘徊半晌,到底止步了。
心底深处的那个微弱声音又在说话,这回是自嘲:
不是吧,我这么缺爱吗,缺到这种程度啊。
这里明明只是个异次元——我是来完成任务,最多做做饭吃吃饭,不是真的来做男老婆甚至男妈妈的啊。
太荒谬了我。
*
沈缨安安静静地把菜刀磨得锃光瓦亮,刀身上倒映出了肩头上的小鸟,刚伸手把它抓了下来,秦戒就在夜色里来了。
秦戒已经不跟他见外了,一宗之主撩起衣摆坐在他自制的小木凳上,屈着长腿和他打招呼:“晚上好,你持刀握鸟,是要烹制它吗?”
沈缨顿时笑了:“没有,这是我的宠物,它脾气不好,吓唬吓唬它。”
说着用菜刀的刀背做势在小鸟脖子上摩擦,那鸟装死,缩着脑袋想钻进沈缨手里,不是怕刀背,更像是被秦戒身上隐隐的威压吓着了。
“原来是你的灵宠,可有名字?”
“啊,有的。”
装死的鸟又活了,抻长鸟脖子,睁着两粒黑米似的眼睛看沈缨。
“它是从晴朗谷飞过来找我的,虽然脾气大,爱啄人还爱撞人,但它很厉害,千里迢迢啊,山一程水一程的……但凡在某一段路程上放弃,现在也不能在这里了。”沈缨朝小鸟哦咿了一声,“它一路都没放弃,我就决定了,叫它不弃。”
不弃一动不动地看他。
沈缨把它举到嘴边哈气:“你啊你啊,再接再厉,以后这一路也不要放弃。”
秦戒道:“这话像是你在警醒自己。”
沈缨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掌心向上把不弃抛向半空,它本能地振翅,呼呼作响地飞出厨房去了。
他放好菜刀又捏了土准备烧制一个称手的砂锅,手上不停,心越平定:“宗主,你是不是要来说什么正事?”
秦戒没有过多寒暄,和他说起了打算:“沈缨,结契后,你跟我一起到问天宗外如何?我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沈缨先回忆了一下原著,按照秦戒的性格,得知有人是天生的疗愈圣体,第一念头不会是想私占,而是想带着这人到三界中救苦救难,他在原著里很有可能也邀请过沈不寻,但沈不寻前期一直留在这问天宗里。
沈缨想着尽可能地顺着原著的大纲走,便搓搓手:“宗主,我从晴朗谷出来不久,对外面的世道都不熟悉,你看能不能等我在宗门里住久一点,再出去开眼界啊?”
秦戒顿了顿:“宗门贫瘠,你会感到无趣的。”
沈缨忙摆手:“不会的宗主,我耐得住寂寞,平时没事我可以修炼,也可以去五周峰帮忙烧饭。”
秦戒的灰眼睛一下子变得十分深邃,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只低声道:“你我就要结契,不用这么见外地称呼我,可叫我姓名,也可叫我表字留嗔。”
沈缨诶了一声,秦戒又说:“你说你有个小名叫小馋。”
“是。”
“你还说你是被收养的,你有亲人吗?”
“没有,我是孤儿。”
“给你取名字的妈妈呢?”
秦戒以为会听到些伤心的生死离别,但沈缨很自如地一边捏土,一边如饮白水地说:“她有自己的孩子,我是她的工作,工作就是事务的意思。”
“她在一个地方短暂地做了包括我在内的孤儿的妈妈,养我们是一个红色的好组织分配给她的工作,她对我们很好。她有三个亲生的孩子,还有七个小孙子,她因年老离开,我因长大离开。”
“在我离开第四年,她在自己的家里寿终正寝了。我带了一篮子饭菜去祭拜她,她的孙子已经给她造了个小曾孙,可惜她没来得及抱一抱。”
秦戒安静了半晌。
沈缨絮絮说完,反正他说的事都是普普通通的过往,秦戒在这里也查不到,说出来就当分享生活了。他手里捏出了个小砂锅的模,这玩意质量要过关得好好烧三个月,他准备用灵力控制火候,烧一套全家福大小的。
他一边忙活一边自然而然地问了秦戒:“那你的妈妈呢?”
原著里没怎么写秦戒的出身,写道他在问天宗做了近百年的首徒,而后顺利接任宗主,在位横跨了近三十年,现在是第十五年了。
“岁月太长远,已经模糊了。”秦戒的眼神有些飘渺。
“不会吧?”沈缨诧异,“你吃我的饭时还说想起小时候进食的滋味了,要不我再煮顿新的好吃的,帮你把岁月压缩一下?”
秦戒闻言笑了,应了声好,而后继续说:“我略记一二,记得我家中手足不少,共有十二人。我十岁时,问天宗上一代的护法长老云游人界,一见到我便声称我灵根深厚,是治世之料,因此说服了我的双亲,带我离家去。我同胞兄长放心不下,悄悄跟在我们后面,风餐露宿一个月,护法长老见他恒心不改,最后把他收为徒弟,我则拜入当时的宗主门下。”
“真好。”沈缨羡慕了,“你的兄弟姐妹那么多,那现在应该还有些亲戚在人间吧?”
秦戒沉默片刻:“没有了。九十年前我下山,途经故乡,那地方已经被入侵的魔物毁成了乱葬岗。”
沈缨心里突的一下,心想我这死嘴。
秦戒缓声:“这世间魔物肆虐,道行弱的从海里游上来、从山川爬出来、从天上降下来,道行深的藏在无数秘境里,它们虎视眈眈地窥伺人间,直待有合适的时机,便从秘境里跳出,生吃活物之肉,焚烧静物之根。我若没有被问天宗带走,如今,我也是一捧焦土。”
他叫沈缨小名:“小馋,我有救世之能,你亦有,我还是希望你能跟着我一起出去,我能斩去邪祟,但只有你能化腐为沃。”
“!”
沈缨前半夜直面自己见小欲,这会后半夜蒙受秦戒的圣父光辉见大爱,感觉整个人都被带得升华了。
他赶紧去问系统:“人机,人机!你听到秦戒说的没有?我能不按照原著的剧情走,提前跟他下山去吗?”
系统呈现一片雪花状,宕机了好一会才回复。
【justdoit!】
沈缨高兴起来,朝秦戒猛猛点头,正想再问系统这样会不会耽误任务,就听秦戒说:“太好了,届时我带你和无戎一同下山,让楚放留守宗门即可。”
沈缨的笑凝固住了:“……”
系统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回答道:【不妨碍任务,亲爱的小缨,你到时可以在秦戒背后猛抽反派,任务完成得越快,越能早点回归现代】
“但是秦戒要把他那逆徒丢在这里当留守小攻啊!”沈缨更无法接受的是他的cp天各一方,“原著里不是这样的!书里秦戒结婚后出去是带着楚放的,他们就在那之后开始突飞猛进,现在这样不会影响我们的主线吗?”
【不会,你要相信楚放,最爱的师尊丢下他去度蜜月,他在家里不可能坐得住,你等着看好戏吧】
沈缨手里捏坏了一个砂锅模型,惴惴地想,就怕这个好戏是我自己!
*
九天时间一晃即过,结契之日很快来到,沈缨天天给自己做心理准备和找活干。
周无戎亦然。
他天天给自己找事。
都是为了给师尊的结契大典添砖加瓦的事。
上头的大师兄找不见影,众多师门事务就落到了他身上,周无戎来者不拒,能忙即忙,只是这种越忙越空落落的感觉还是头一遭,不像之前每天忙活多少就能充实几何。
四海之内,问天宗有名有誉的长老或弟子飞回来了四成,回不来的也都捎了祝福的千里传声符,以及海量的祝贺礼。
短短几天之内,原本冷清的问天宗人声鼎沸,原本处处空旷的太周山摩肩擦踵,天上地下,御剑的修士到处飞,有智的坐骑灵兽到处走。
周无戎置身洪流中,记住了问天宗来来往往的同门前后辈,观察每一个师门中人,学习人界的生活。
人类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就经常笑。
大家便觉得他也一样高兴。
沈缨喜好蜗居少出来,没见过他的同门弟子得知是周无戎全程侍奉他,因此大都跑来找周无戎打听。
沈缨是何方人士,何等相貌,何等性情,何等能力,究竟是怎样的因缘,才让他一跃要成为问天宗的男夫人。
周无戎对每个人的问题都回答得周全熨贴,答完,他想进入小松林去拜见漩涡的中心,但那位准师娘赏了他一巴掌后就不乐意见他。
偶尔能得见,准师娘的明亮目光要么落在他新烧的锅碗瓢盆上,要么落在展翅飞在周遭捣乱的小鸟不弃身上,总之不再落在他身上。
结契前三天,周无戎看着秦戒不惜灵力地大肆运用通天鼎,在元周峰的一片贫瘠空地上大兴土木,拔地而起一座九阶十棱的高台,意为十全九美。
高台高三丈,方三十丈,落座三千处,听秦尚讲,这是意为三生有幸。
结契前一天,他看着那位从前如同高山白云的师尊头一次舍下了一身灰白道衫,换上了沈缨送的深红吉服——是的,他们一个在外画地建重工,一个在内烧饭制新衣。
怎么看都是一对新人。
师尊师娘结契的前一晚,周无戎化为白狼原型,趴在石头窝里给自己舔毛,想着明天要体面一些,谁知道舔不到一会就舔了满嘴的毛。
他这才发现自己掉毛了。
可初春时他已经换过毛,此时春末,不该是掉毛的时节。
周无戎只好边舔毛边吐毛,还好毛发茂盛,不至于斑秃,他安慰自己只是最近忙碌,明天之后就好了。
然而思及明天,他想稍微闭眼休憩一下都办不到,垂着尾巴趴在巨石上,看着苍穹从夜幕变破晓,他便吹去掉到鼻子前的狼毛,支起四肢,化为人形,走向结契台。
天上朝霞成片,地下玉颜成双,九阶十棱高台上,长风吹拂两袭红衣,结契灵书从他们手中浮现,慢慢升空与放大,十六个结契大字最终定格在元周峰的上空,无论是御剑悬在天的弟子,还是坐而在台下的弟子,都能把结契书的内容看得仔仔细细。
周无戎在结契台的第八阶,距离他们并不远,安安静静地看了全程。
他的目光从紧张得打摆子的沈缨身上移向天空,看着那四行结契大字,在心里一字一字地默念:“秦戒沈缨,结为道侣,同契共生,不弃不离。”
默念罢,他的眼神从天空落回大地,目光又回到师尊和师娘身上去。
秦戒在取沈缨的一滴心头血,为他制问天宗的命玉。
周无戎认真地看着,一滴猩红的心头血从沈缨身上飞出,无比鲜艳地飞到秦戒掌心里,镌刻到一枚素白命玉上。
秦戒取出他的命玉与之合并,两玉便组成了同心玉。
于是千人山呼,万心同喜。
问天宗迎来了尘埃落定的宗主夫人。
周无戎在欢声笑语的洪流中跟着笑,不知味不知天地,不知魂不知梦中。
多年以后,他仍旧记得这一天的每一丝细节。
沧海桑田,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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