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风波静(七)
第二日一行人便收拾好了行李, 就要下山之时忽觉不对,千金台下不去,需得找人启动机括才行。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接着便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谢谷主, 长安少侠。”
那声音很柔和, 谢夭却听得全身一抖,李长安奇怪看他一眼, 还以为他是收拾东西太过认真,被吓到了, 正要走去开门。谢夭却忽然拦住他, 道:“我去开。”
“好, 你来。”李长安就斜倚在门边, 半垂下眸子看他。
只见谢夭先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用一只眼睛张望出去,动作活像做贼,李长安看着看着,忽然轻笑一声,谢夭压低声音道:“别笑。”
见外面站着的是月使,微松了一口气, 又四下看了看, 见苏泠泠没有站在旁侧,彻底放下心来, 将门大敞, 又端出一副佳公子的做派,笑道:“原来是月使。”好似刚才做贼那人不是他似的。
月使对他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 但多年待在千金台,训练有素, 并不戳穿,只道:“楼主知道诸位今日要离开千金台,特地让我送行。”
谢夭立刻道:“多谢楼主。”
月使盈盈一笑,道:“那便去接了江堂主,等人齐了一起下山。”说完,转身在前引路。
苏泠泠虽然这几日从未出现,也不曾来探望谢夭,却对千金台之事掌握了得,连他们同行几人,几时下山,都知道一清二楚。偌大一个千金台全在苏泠泠掌控之内,若是她想图谋江山,怕是也随随便便。
月使在前,两人在后。
李长安走在谢夭身侧,低声道:“你方才那样开门,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她?”
他说话语气很平静,谢夭偏头奇怪道:“你这时候不吃飞醋了?”
李长安道:“我已经在吃了。”
谢夭笑起来,抓住李长安的手,道:“有什么好吃的。我如今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李长安并不答话,眼睛很轻地眨了眨。
谢夭道:“她不来最好,不然我实在不知该跟她说什么。我耽误她许久,对不起她。”
李长安道:“你也耽误我许久。”
谢夭抬眼一笑:“你不一样。”
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正要问谢夭自己哪不一样,却见在前头带路的月使回过头来,似乎要看他们追上没有,两人没再说话,两三步赶上。
刚才还在和人调情,这时猛然安静下来,谢夭忽觉有些尴尬,道:“你家楼主伤势可好些了?”
月使道:“早已好了。”
谢夭点点头。
月使见他不说话,暗自思量,这句话难不成是在问楼主为何没来?低眉解释道:“楼主事务缠身,实在是抽不开身,这才派我来送诸位。”
谢夭一时嘴快:“忙点好。”忙了才没工夫来送自己。
月使疑惑地看他一眼,道:“什么好?”
李长安忍不住笑了一声。
谢夭反应过来,掐了李长安手心一下,睁眼说瞎话地微笑道:“是那就好。伤势好了就好。”
月使狐疑看他好一会儿,不相信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
接了江问鹤、白尧、褚裕一干人,几人这便下山。
巨大的机括转动,众人缓缓下到半山腰,又顺着那一条山路走出去,远远便可看见那巨大的朱红色木门。他们来时是晚上,这时木门反射阳光,更让人睁不开眼睛。
门旁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骏马,马车顶棚都镶嵌着深绿碧玺,四周围挡用的布匹更是江南蚕丝,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谢夭样样都要穿最好的,由此认得。
那骏马上的马鞍也华丽非常,缝合之处隐隐反光,似乎是用金线织就。
众人不时赞叹,都觉得千金台出手果然阔绰非常。
谢夭却在盘算这些卖了能换多少钱。
月使道:“这是楼主备下的。”说着,扣动门边的木制扳手,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机括转动,面前的沉重大门自动打开来,露出外面的天光。
一群人都道:“多谢。”
月使盈盈回了一礼:“诸位慢走,恕不远送。”
江问鹤和白尧各挑了一匹马,谢夭李长安褚裕三人则乘马车。
谢夭刚上车,就要弯腰进去,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破空声,似是有人用轻功赶来。
江问鹤骑着马来到谢夭身边,低声坏笑道:“坏了,你债主来了。”说完,又一扯缰绳,退到远处,微笑着看戏似的看着这一幕。
“什么债主?”谢夭反驳道,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只见多日未见的苏泠泠一身青绿色纱裙,落地站定,也不看他们,只问月使道:“马和马车,总共多少两银子?”
月使道:“总共三百两。”
谢夭暗叫不好,这银子不会算自己头上吧?
苏泠泠回头道:“谢谷主,这银子我可以不找你要,但只一件事,以后别来我千金台了。”
“等等等等,后面那句话暂且不论,怎么银子全算我头上?”他手一伸,连点数人,道:“这这这,神医堂堂主,代堂主,山庄少庄主,哪一个不比我有钱?你这样算不是欺负人?”
褚裕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谢夭一时语塞,“桃花谷穷得只剩下树了。”
几个人没忍住,都笑起来。
苏泠泠嘴角也不易察觉地浅勾了一下,仍对月使道:“回头在门口立块牌子,就写姓谢的不准入内。”
月使低头道:“是。”
“我一人连累了整个谢氏多不好?”谢夭笑道,“苏楼主,干脆写具体点吧,就写谢白衣与狗不得入内。”
苏泠泠掩面笑了下。
月使疑惑道:“楼主,那应该怎么写?”
苏泠泠道:“就按他说的写。”
饶是月使经过严苛训练,不该笑时绝对不笑,此时也忍笑道:“哦,好,我这就让人去写。”
江问鹤也大笑起来,白尧跟着掩面微笑。
一时间只听得笑声一片。
“苏楼主,多谢你的马,在下这就告辞。”谢夭笑着,钻进了马车,见李长安没动作,笑道:“长安,你想看美人?走了。”
李长安立刻反应过来:“哦、好。”飞身上了马车,手扬马鞭。
在一片大笑声中,众人扬鞭策马,离开千金台一路往北。苏泠泠止住了笑容,回头久久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只见尘土飞扬,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辆马车彻底看不见了,苏泠泠才道:“走罢,回去。”
月使低头道:“是。”
一行人出发得太晚,傍晚时分还未离开东海地界。此时天边红霞漫天,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碧蓝海水倒映着万丈霞光,周围都是荒滩,只有一辆马车两匹马在霞光中奔跑,就像是他们不小心闯进了仙境。
此番美景看得人都呆了,众人均觉得他们在千金台打打杀杀的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这待了数十天,竟然都没有好好去看过这里的景色。
“好……好漂亮的树。”褚裕坐在马车前头,惊呼出声。
只见不远处的荒滩上,突兀地长了一株巨大的红枫树,约有三层楼那么高,树干需得四五人合抱,树周围尽是掉落的红叶,就连此时,红叶还在缓缓飘落,像红蝶一般。
那红叶与天边的红霞相互呼应,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美景逼近眼前,众人都连呼吸都停了半瞬,眼都不敢眨,只是呆呆地看着。
谢夭和李长安也看愣了。
这不是普通的红枫树。
“听说九天之上有离恨天,离恨天里有灌愁海,灌愁海边有颗相思红枫树,落了叶子,也世上扎根,就长在东海千金台下。”
灵动的少女冲他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们若是想见我,就去那树上留个记号,我会去找你们的。”
李长安大睁着眼睛望着那棵树,心口满得说不出话来。
“长安,走,去看看你小师姑。”
耳边只朦胧听得这么一句,手腕已经被人抓住,李长安一惊,看见谢夭恣意的背影,看得愣住,心头又是狠狠一跳,而后弯了下眼睛。
谢夭拉着他,施展轻功下马,顷刻间已经闪身到了近处。
踏过松软的落叶,两人仰头去看格外茂密的树冠。霞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变成明明暗暗细碎的光斑,打在两人的眼睛里。
这些光斑都是怀竹月,像她亮晶晶的眨着的眼睛。
“小师妹。”谢夭轻轻喊道。
树叶微微晃了一下,像是回应。
谢夭轻笑起来,又低头在地上挑挑拣拣,选了一片很漂亮的叶子,撕成合适的形状,笑道:“你现在应该是个一岁多的小姑娘了,也不知道还想不想学。”
其余三人还在马上,远远望着两人。白尧奇怪道:“他们这是在……我们用过去看看么?”
江问鹤和褚裕同时摇了摇头,这时,三人瞳孔都是一震。
一极其婉约的乐声流转在天地之间,音乐仿佛与晚霞,碧海,相思红树融为一体,成了这绝世美景的一部分,曲调又清丽婉约,似有说不尽思念之情。
听者无不动容。
只见谢夭唇边衔着一枚红叶,闭眼缓缓吹奏着,一曲吹完,他站在树下,朝李长安伸出手:“长安,过来。”
李长安不知何意,走过去,只见谢夭从口袋里摸出那只从桃花树上取下来的平安扣,低头认真地系在李长安腕子上,眉头却突然微微皱了一下,道:“红绳有些褪色了,回头再给你染一染,嗯——”
李长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反手握住他腕子,在漫天红雨,万丈霞光里,倾身吻过去。
第092章 枉复生(一)
一路往北, 到达幽州地界,神医堂却不似其他门派那样避世独立,而是偌大一个庄园建在幽州城中, 为的就是方便城中百姓看病。但也不是深处闹市, 神医堂面朝拙玉湖, 湖水平静无波,宛若明镜。
他们到达神医堂时已至深秋, 拙玉湖中大批芦苇已然变黄,两只白鹭飞翔期间, 天高气爽, 风轻云淡。
谢夭下了马车, 深吸一口气, 肺里满是北方秋天特有的清冽滋味, 又四下看去,只见满目秋景,美不胜收,心道江问鹤所说果然没错,神医堂确实风景很好。
他在这赏景,李长安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谢夭脸色愈来愈差, 嘴唇上最后一点血色几乎褪尽, 病气比李长安在望城见他时要浓重得多,他开始变得嗜睡, 偶尔在马车上一睡就是一天, 醒来之后又跟之前一样说笑,很少喊不舒服, 也很少喊疼。
但李长安知道,他很疼。
因为他曾经在夜里一点点掰开谢夭紧紧攥着被子的手指。
李长安看他一会儿, 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感觉他手冰凉,道:“冷不冷?”
谢夭笑道:“正好,要是一直这种天气,感觉能活一百年。”
江问鹤下马,看谢夭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站这吹风呢?赶紧先进去。”
几人当即进入神医堂,前堂是给百姓看病开方的地方,立了秋,天气忽冷忽热的,这时候感染风寒的也多,堂内满满当当都是人。江问鹤带着他们从侧门穿过,到达神医堂本部。
刚跨出后门的门槛,就听得院内一阵争吵声,只见数人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几个人眉头都是微微一皱。
有人恶狠狠道:“这也欺人太甚,若是在别的地方开也就罢了,偏偏开到我神医堂来!”
“为何开到神医堂,还是因为神医堂在江湖上名头太响,天下患有疑难杂病者都来神医堂求医问药,所以这类邪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绕着我神医堂出现。”
另一白胡子老者道:“复生教,名字起得倒好,复生复生,若要是这世间真能违反天道,让人死而复生,那便好了。”
谢夭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又想道:“自己想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能够死而复生?”
“所以说那些东西都是邪魔外道!我去摊上看了,一副药敢要价二十两白银,逼得病人典当地契房契,更有甚者卖儿鬻女,这不是造孽吗?”
那老者一捋白须,斩钉截铁道:“此番恶瘤必须铲除,不然祸害百姓,后患无穷。”又问向旁人道:“堂主和白尧是不是这几日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江问鹤略带不满的声音:“大白天不看病人,吵什么呢?”
那老者见来人是江问鹤,瞬间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去道:“问鹤,你可算回来了。”
白尧低头喊道:“沈长老。”
这白胡子老者正是神医堂中长老,论资历辈分都比江问鹤要大上许多,比白尧更是不知道要大了多少辈,是以可以直喊江问鹤名字,但医术却不及他,因此只担任堂主长老。
沈长老正欲开口将复生教在神医堂周围招摇撞骗,广受教徒一事告知,却看见除了江问鹤白尧之外,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人脸上毫无血色,身上衣服却艳丽非常,更显得病气浓重。
“这是……”他疑惑着,又定睛一看,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千金台上发生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陨日堡在千金台之后也遣散弟子,天下第一大派就此覆灭,更是人尽皆知。虽不曾听说江问鹤与谢白衣有什么交情,但既然是从千金台千里迢迢回来,带回来的人又如此面熟,便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沈长老道:“这是谢白衣谢剑仙吧?”
谢夭笑道:“剑仙都是虚名,如今也担不起剑仙之境,叫我谢夭就好。”
见此人确是谢白衣,一众人都赶忙上来迎接,一时间只听得赞叹声不绝,又有人绘声绘色讲起千金台发生之事,说到一半时忽地收住声音。都说千金台上谢白衣重现江湖,一剑劈得云开月明,谁又知道他实际上虚弱至此呢?
一时间,又只听得几声叹气声。
沈长老瞪了叹气那几人一眼,看见谢夭身边站着的那个玄衣青年,连忙道:“想必这就是剑仙之徒了,李长安李少侠。”
李长安点了一下头。
沈长老道:“近年来听闻李少侠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长安道:“比我师父少年时差得远。”
之前江湖上都说李长安和他师父不合,从来只喊谢白衣姓名,今日见了却觉得江湖上流言传的假得离谱,李长安与谢白衣哪有半点不合之处?
沈长老一怔,道:“是,是。”很快又反应过来,连忙道:“不、不是,你看,我给你绕糊涂了。”
一众人都笑起来。神医堂在场诸位大多年逾四十,看李长安都是看江湖小辈那样关爱,笑声也全无恶意,有人道:“长老,你不是被绕糊涂了,你是老糊涂了。”
沈长老气道:“谁老糊涂了?”
众人说话玩笑之时,江问鹤转头安排起了白尧事情。
笑声渐平,有人担忧道:“谢公子脸色苍白,可有不适?”
谢夭道:“我身体不太好,见笑。”
沈长老立刻转头对旁人道:“快,先去给谢公子准备好房间,扶谢公子去休息,我们即刻过去给谢公子把脉。”
谢夭见一群人为自己大动干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摸了下后颈,干笑两声道:“……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一路上有江神医看护,已经稳定了不少,反正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这时江问鹤道:“特别着急,你可不能死我神医堂里面,不然神医堂百年名誉不保。”他又转头道:“回房来不及了,先去药浴,白尧,按我说的准备好东西。”
原来方才江问鹤就是在跟白尧安排药浴相关事宜,白尧点头道:“是,我这就去准备。”说罢向院内走去。
说着,江问鹤又点了一个年轻人,让他带着李长安和谢夭去药浴的房间。褚裕看着他俩背影,本来想跟上去,但又想起那天相思红树下李长安和谢夭的那一个吻,又撇了撇嘴,退下来。
谢夭被安排得昏头转向,道:“等等,来神医堂第一件事是脱衣服,这不妥吧?”
江问鹤没好气看他一眼:“你还装上了。”
众人见江问鹤与谢白衣之间插科打诨,毫不生疏,还以为是江问鹤与谢白衣之间个性相投,谁又能知道这俩人其实认识已有七八年之久。
李长安拉着谢夭腕子,道:“江神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见没?”
谢夭眨眨眼道:“那你是更听他的,还是更听我的?”
李长安回头看他一眼:“现在听他的。”
那一眼很沉,谢夭看得心里忽跳一下,停了片刻笑道:“好啊,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等我找个时间把你逐出师门,你去拜江问鹤为师。”
却见李长安转回头看向前方,低声道:“以后,长长久久,都听你的。”
见两人走了,江问鹤又拍拍褚裕肩膀,道:“过来,跟我去捡药材。”
褚裕给谢夭熬药久了,认药材已然纯熟,立刻道:“好。”两人随即进入库房。
药浴的药材与吃的药材不一样,吃的药材务必要上品,但药浴用量大,也不直接吃进人肚子里,对质量就没那么多讲究。但见江问鹤啪啪啪一连拉开十七个药柜,挑的甚至不是上品,而是精品。
褚裕就跟在他身后,他拉开一个,褚裕就立刻去称一个,只干活不说话。
江问鹤笑道:“小褚裕,你兴致不高啊?”
褚裕道:“没有。”
江问鹤回头看向他,笑道:“怎么,你觉得自家谷主被抢走了?”
褚裕烦躁道:“我不知道。”
停了一阵,褚裕手指扣着药柜边缘,轻声道:“那样……是可以的么?”
江问鹤笑道:“哪样?”
褚裕抬头瞪他一眼,江问鹤哈哈大笑道:“坏了,当时忘记捂你眼睛了。”
褚裕哼了一声,心道:“我就知道你要取笑我,我就不该问!”偏过头,认认真真去称手里的药材,却听得江问鹤笑道:“没什么是不可以的,这世间什么都可以。有人为情舍命,有人因爱生恨,有人长厮守,有人死别离,比起这些来,那些又算什么?”
褚裕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闷闷地“哦”了一声。
褚裕年纪还小,太多事情没见过,对他冲击大也是正常的,江问鹤弯腰去看他,心想这样应该能接受了吧,歪头问道:“好点没?”
褚裕偏头道:“我本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问鹤笑道:“好好好。这是第二波药材,称完之后就给谢夭送过去吧。”
那年轻人领着谢夭李长安二人进了房间,就立刻退了出去。两人在充满蒸腾雾气的房间里站了一阵,纯白纱帐之后,放着木桶和热水。白尧的身影忽而出现在纱帐外,道:“谢公子,药备好了。”说罢就转身离开。
谢夭站在这屋子中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又看了看李长安,道:“长安,要不你先出去?”
李长安不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夭叹一口气,背过身,径直脱了衣服。李长安没想到他这么利落,又猛然看见他后背那些杂草一样的伤痕,一时间魇住了,嘴巴张了几下,才艰难出声道:“你……”
谢夭回头冲他一笑:“我?”狐狸眼半眯,眼边的小痣忽闪一下。
李长安看得呼吸一窒。
只见他又转回头,把自己头上桃花白玉簪摘了,黑发瞬间瀑布般散下,他随手把簪子扔在旁侧,掀开帷幕走过去,道:“我什么你没见过。”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却见谢夭已经坐在了桶中,雾气蒸腾,李长安甚至看不太清楚他的脸。谢夭闭上眼睛,连日旅途的疲倦终于在这一刻缓解来,长出了一口气。
李长安在他身边坐下,静静地待着。
过了一会儿,谢夭忽然道:“刚才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复生教?什么祸害百姓之类的。”
“谢白衣,你能不能先关心关心你自己?”李长安道。
谢夭半睁开眼看他:“我这不在泡着药浴么?哎,我最近可什么都做了啊,针灸药浴火疗,药也一副不差地吃了,这要是之前我都不干的,太麻烦。”
李长安气笑了:“怎么,还要我夸你是吧?”
谢夭眼睛睁大了,微微起来了一点:“那你夸我?”
李长安这次是真笑了,拉长了调子:“好,夸你。”
谢夭笑了声,道:“小屁孩。”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又沉进水里去了。
李长安停了一会儿,还是道:“我听见了,他们说是有人在神医堂附近招摇撞骗。”
谢夭笑道:“我可能就是个去哪哪出事的体质,神医堂在江湖上本来没人招惹,都是巴结还来不及。”
李长安摇摇头道:“不是。”
谢夭道:“虽然我和江问鹤平时都互相瞧不上,但要不是他我还真活不到现在,如果神医堂有事需要你,你多帮忙。”
李长安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谢夭很慢地笑了下:“忘了……”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话音,李长安转头去看他,才发现他眼睛又阖上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探他颈间脉搏,但他也知道这时候自己手冰,隔着一段距离用内力去探。
探到那一下规律的波动时,松一口气。
谢夭又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李长安把手收回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小时候,很少有这样安静坐在谢白衣身边的时刻,不怪谢白衣,怪他自己坐不住,总是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坐不了多久就要去练剑。
过了不知道多久,只听得水声响了一下,谢夭忽然清醒过来,看着屋内蒸腾的水汽,先是反应了一两秒,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神医堂,转头看向李长安,道:“我方才,睡着了么?”
李长安道:“没有。”
谢夭仍然看着他。
李长安抬头看向他,伸手在他眼睛上抹了一下,轻声道:“没有,你一直醒着。”
谢夭松一口气,沉回水里,低声道:“那就好。”
李长安又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看见纱帐外出现了一个身影,他走过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褚裕?”
从千金台回来的路上,褚裕总不理人,粘谢夭也没之前那么紧了。若说是因为相思红枫树下的事,江问鹤和白尧却一切如常,李长安也不知道褚裕是为什么,但因为褚裕本来就不喜欢自己,也一直没机会问。
不曾想这次是他主动找过来。
褚裕抱着一大盒药材,边说着边塞到李长安怀里,道:“问鹤先生说这是第二轮的药材,你再过一刻钟放进去。”说完就要走。
李长安低头看看怀里的药,又看看埋头就走的褚裕,笑了:“这么着急?”
褚裕忽地停下步子,握紧拳头道:“李长安,对不起。我之前对你有误会,但是我之后对你不会有成见了。谁让你和谷主成……”却说不下去。
李长安故意道:“成什么?”
褚裕转过头看他:“你和谷主究竟是怎么……哎呀算了!”又转头要走。
李长安却心情很好,笑道:“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
褚裕嘶了一声,道:“谁要听你们的肉麻故事!”忙不迭遁走了。
李长安忍着笑,抱着药材走回去。药浴完之后,谢夭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了,李长安帮他穿衣服的时候他还在不停打哈欠,含糊不清道:“不能不穿么?”
李长安道:“完了,你好像脑子也病傻了。”
谢夭就靠着他肩膀低低笑起来,浑身软得没骨头似的,李长安让他抬头他就抬头,让他抬手他就抬手。穿好衣服,李长安又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去捡谢夭随手扔在地上的簪子。
半天没捡到,谢夭又时不时从自己肩膀上滑下来,李长安已经被整治地没脾气了。
扶着他回了房间,安顿好之后,活动了一下脖子,又垂眸看他看了好一会儿。谢夭闭上眼睛的时候,李长安总是会忍不住去探他脉搏,这个行为很变态,要是让谢夭知道自己一天八百遍试探他死没死,一定会骂自己。
他随后出门,一路上跟人打听江问鹤在哪,到了江问鹤房外,听见房间里隐隐约约有说话声,听声音,似乎是江问鹤与方才所见的那个沈长老。
这两人说话,必定事关神医堂隐秘,李长安不愿意多听,当即往后退了些,但他内力太强,耳力极好,一些字眼还是穿透门窗飘过来。只听得什么“诡秘非常”“用药鬼祟”之类的。
这是在说谁?
这个形容,怎么这么像那位传说中的鬼医姬莲?
正思索着,门忽然打开来,沈长老率先走去,看见李长安站在门外,先是惊愕一瞬,才道:“长安少侠,找堂主有事啊?”
见沈长老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对,李长安就知道或许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没准真是与姬莲有关,毕竟家丑不可外扬,笑道:“是,刚刚过来,就见长老推门出来。”
这时江问鹤也出了门,道:“长安?”
沈长老点点头,道:“那老夫就先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
见沈长老走远了,彻底听不见两人说话之后,李长安才道:“江神医,我想看一下……”
江问鹤却嘘了一声,仿佛怕周围有人听到那个名字似的,冲他眨眨眼,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进来吧。”
江问鹤房间可以说非常整洁,干净地几乎没什么东西,除了必备的案几,床,笔墨纸砚外,房间内最为引人眼球的是一个巨大的书柜,几乎是以整面墙为柜,从上到下,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医书。
李长安惊诧了一瞬,江问鹤平常是个很不拘小节的人,从他爱开玩笑就能看出来,不曾想他的房间却是这么规整,但行医之人多半要心细如发,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却细腻非常。
江问鹤领着他穿过房间,来到那一正面书柜面前,仰头看去,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道:“其实我也好久没进去过了。”
李长安道:“麻烦江神医。”
江问鹤摆摆手道:“你我之间,说什么麻烦。”说着,手便摸上旁边的烛台,正要转动机关之时,忽然停住,道:“长安,你确定要看?”
李长安点头道:“确定要看。”
江问鹤道:“阿莲他走的是诡道,稍有不慎,可能走火入魔,即便如此,你也要学?”
李长安再点头。
江问鹤道:“不若这样吧,我去翻他留下的东西,你只需要安心等着便好,我绝对尽全力,也绝不欺瞒。”
李长安摇摇头,笑了下:“江神医,我还想学把脉,我想我一摸就能知道他到底如何,我想……对他更有把握一点。现在这样,我感觉我像个瞎子。”
江问鹤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好,我教你,姬莲留下的东西你也随便看。但是有一点,无论想试什么东西,一定要先让我知晓,我同意后才可以。”
李长安点头:“我保证。”
江问鹤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经不起半点折腾了。”他知道有些话对李长安来说没用,比如不可以命换命,不可伤害自己之类的,但是这句话绝对有用。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好。”
江问鹤点点头,扭动了机关。
第093章 枉复生(二)
只听得咔嚓嚓一阵机括转动之声, 那墙面一样大的书柜从中间分开,过不多时,又轰隆隆停住, 露出里面幽深黑暗的密室来。
说是密室, 但大小却只比江问鹤的房间小了一点, 此时密室里没有灯光,看不太清楚, 李长安心道,姬莲有这么多东西需要保留么?如果东西太多, 又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江问鹤沉沉地望着那房间, 过了许久,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 深吸一口气, 迈步进去:“长安,我和你一起翻。”
李长安点头,跟在他身后。
江问鹤进去之后点上灯,密室内暗得看不清楚,但他点灯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就好像他对这房间的布局熟记于心, 来过几百次似的。不过几秒, 四下八个灯柱全亮,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李长安看清屋内布局的刹那, 呼吸微微窒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密室不过放些姬莲留下来的药方、笔记, 应该像个书房那样,却不曾想, 这密室内家具一应俱全,就连书法字画也挂在墙上作为装饰。
不像是密室, 倒像是实打实有人住的房间。
若是江问鹤经常来此,将密室装潢一番倒也正常,但这些年江问鹤一直隐居桃花谷,又怎么常来?而且李长安细看过去,发现这房间装潢偏好与江问鹤房间有很大不同。
这里东西很多、很满,乍看过去有些杂乱无章,仅凭屋内陈列摆设便可看出来主人之随性。
就好像是……完全复刻了另一个人的房间似的。
李长安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江问鹤,却见江问鹤目光很远地看着房间陈设,过了会儿,江问鹤注意到李长安看自己的视线,道:“怎么了?”
李长安忙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
江问鹤往前走去,随手拿了本姬莲生前留下的笔记,席地而坐,他何尝不知道李长安想问什么,笑笑道:“这确是他的房间,我依原样保留下来了,他屋子就是这样,很乱。”
李长安也走过去坐下,没说什么。
江问鹤笑道:“长安,帮我保住这个秘密,行么?”
李长安道:“我保证。”
江问鹤自然知道李长安不会说出去,但因为姬莲,他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一句,看看他,又低头从杂乱无章的书籍里找出来一本切脉入门,递给李长安,道:“我先教你把脉。”
李长安笑道:“好。”
这么一连几天过去,李长安一直在密室里泡着,先是学把脉,接着就是在姬莲留下的浩如烟海的笔记里找到关于经脉逆行、内息相冲的记载。
把脉是医家入门的本领,却最是难学,其中幽深玄妙处需要切几百个病人的脉象才能有所体会,仅仅几天很难学出什么名堂。
但李长安很东西很快,再加上他本就不比学得像寻常大夫那样精通,每种脉象都了如指掌,只需要能断出谢夭脉象就好,江问鹤就专教了他那一种,不过几日,也学得有模有样。
谢夭见李长安每天泡在书堆里,忽然就想起来李长安练剑的时候,甚至现在比那时还要废寝忘食。但他却总觉得有点不爽,因为李长安总要去江问鹤房间。
他越品越觉得不对劲,自己徒弟似乎快要认别人当师父了。
但很快他也没工夫琢磨了,因为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日李长安照旧在密室里翻书,江问鹤坐在他旁边,也是不住地翻看。俩人已经快把姬莲留下的东西翻尽了,李长安偶尔会发现几个相似的案例,但让江问鹤看过之后都被驳回。
江问鹤除了看姬莲的东西,还把这些年来神医堂留下的典籍都搬了来,希望能从微末处探寻出解法。
李长安扔下一本,又随手拿起一本,看得很快,手指接连不断地翻下去,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手指也随之一顿,只见笔记的空白页上,画了一幅画。
画上那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随身带了针袋,药匣等行医物事,一双眼睛温和笑着,回头朝画外人看来。
画是水墨,没上颜色,看上去是写到此处时,想到这个人便随手画下的,加上年岁又久,纸张变黄,墨迹也晕染,本不好分辨这人是谁。
但那画五官神态描绘地极其精准,加上那人腰间还挂了一莲花吊坠,李长安认得,画上这人,就是江问鹤无疑。
李长安忍不住想,姬莲怎么会把江问鹤画到自己的笔记之上?虽说他们师出同门,但是两人在名声上天差地别,行医理念也互不相容。又思及宋明赫与自己师父,更觉得,姬莲不会对江问鹤这个师兄心有不满么?
他虽然没见过姬莲的面,也不曾听说姬莲什么江湖传说,但这几日翻他留下的东西,已把姬莲的事迹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姬莲少年时便以用药狠辣著称,具体名声传出来,还是在许多年前的一场名医会。
其余门派可以举办武林大会比试武功,医术自然也可比较高下,名医会上,由各名医举出这段日子遇到的疑难病例,众人商议给出自己的药方,一是交流经验心得,二是切磋医术,三也是为治病救人。
姬莲便在这一场神医会上,当时他还名不见经传,出来见世面。众人也自然不把这个穿紫衫的少年人放在眼里,但连出十题,姬莲个个给出了解法,用药狠辣奇诡,老练非常,不像是药,倒像是毒,似乎与传统药理相悖,但细究之下,又符合医理。
当时众人见到呈上来的十张药方,先是愕然,而后转为愤怒,就要破口大骂,又见到写出这十张药方的是个少年人,一时间愤怒也忘了,只剩下惊奇。
一是奇他对药理有如此深刻之理解,二是奇他年纪轻轻就如此狠心毒辣。
名医会上,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怒不可遏道:“你这是歪理!是诡道!照你这么治,治不好就立即毙命,连延长生命的机会都没有。有些方子,一但病人承受不住,治好也废了,又有什么用处?!”
姬莲微笑道:“是正方是偏方,治得好人就是好方。还是说,老先生您的方子能治好?”又道,“立即毙命如何?治好也废了又如何?不治就死。将死之际,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
老先生被他气得捂住心口,不住地喘气。
却见那紫衫少年留下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转身离去。
这一场之后,姬莲在江湖上有了姓名,都说神医堂出了个百年不遇的大叛逆。而真正有了鬼医之称,当属那一年中州大疫。
大疫之时,民不聊生。医馆人满为患,路上尽是病人死人,因为染上疫病,尸体不得下葬,一律都得烧毁,但尸体都来不得烧,就那么堆在街角,正值夏日,臭气冲天。
当时几乎全部大夫都到了中州,百家争鸣,什么方法都试了一试。在别的大夫尽力医治病患之际,姬莲将病人集中起来,抽出他们的血,与十四种草药并熬,喂给未染上疫病的百姓。
此举惹怒了一众名医,人人都骂姬莲疯了,江问鹤也觉得这一举实在太过出格。当时查出,只要与病人共食便可染上疫病,更何况生饮下病人血液?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些本来健康的百姓便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见此,那些本就连轴转了多日的大夫恨不得杀了姬莲,当时也确实爆发了一场恶战,江问鹤将姬莲挡在身后,好说歹说,终于劝过。
而这时众人也发现了不对,那些百姓竟然没死,而是几日后自愈,之后再与病患同吃同住,也不会感染。
姬莲又把这些人的血抽出,加上药材并熬,喂给那些本就患病的人,竟有奇效。
鬼医之名从此坐实。
人人称赞姬莲,又人人不耻姬莲,将他与“神医”江问鹤并列,却又给他一个“鬼医”的名号。
李长安本以为姬莲是一个极其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之人,但又看到他开设义诊,不顾自身性命为樵夫吸吮蛇毒,又想到笔记上那一幅画,看向江问鹤,忍不住道:“江堂主,姬莲……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问鹤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姬莲,微微怔了一怔,摇摇头笑道:“半个好人。”
李长安道:“这世上好人坏人,哪有那么容易说清的?”
江问鹤道:“他很有才气,也很有天赋,进神医堂时便展露锋芒。但偏执太过,终是不好。”
李长安道:“偏执?”
“你也看到了,他什么药都敢用,什么人都敢医,在他的人生里,只有活和立刻死两个选择,没有其他余地。”江问鹤垂眸望着医书,笑笑,“要是他知道我把谢白衣医成这个样子,恐怕要大大地笑话我。”
李长安眉头微皱道:“若是他来医呢?要么彻底医好,要么立刻就死?”
江问鹤沉默一会儿,郑重道:“不,他来医,只会医好。”很快,他又一笑,淡声道,“我再没见过像他那样有才气的人了。”
李长安叹气道:“可惜偏偏个性有缺。”
“姬莲七岁时父母罹患重病,当时大夫看他父母病的太重,不肯也不敢用药。姬莲自学医术,想要救自己的父母,不曾想一碗药喂过之后,父母便即断气。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毒死了父母,之后便养成了偏执的性格,对许多事情也到了狂热的地步,后来竟想要逆反天道,控人心神。”江问鹤苦笑道,“可能锋芒太盛的人,上天就一定要夺走些什么,用来交换。就像姬莲,就像谢白衣。”
李长安想到谢白衣,闭了下眼睛,不再说话。
江问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道:“长安,你知道我见他的时候他才多高么?”说着,伸手在自己大腿间比划了一下,道:“也就这么高吧,瘦瘦小小的,打扮得像个女孩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父母算命,命中有一个女儿,一直把姬莲当女孩养的。”
李长安看着他的笑容,嘴唇抿了抿,把手里的那本带画的书递过去,道:“江堂主,你看看这个。”
“什么——”江问鹤看清了书上的画,神情忽然一滞,而后就那么怆然地,盯着画笑了笑。
李长安见此,也不好再待,当即起身就要告辞。江问鹤也回过神,也站起身来,便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
有人道:“复生教实在欺人太甚,不仅贩卖假药害人,今日还连砸了我神医堂三个义诊摊位。堂主当真就放任这等恶人为祸世间么?”
又一个怯懦的声音道:“这这这……复生教若是售卖假药还好,我看了他们给人开的药方,实在是诡异至极,但又合乎药理,就像是……就像是……我不敢说。”
宋长老道:“你不敢说,我替你说,你想说复生教像姬莲是不是?”
此话一出,人群静了片刻。
姬莲是他们神医堂之耻辱,是不可提之人物。虽然人人都不提他,就好像他从出现在这世上一般,但神医堂又人人都不曾忘了他。
又有人道:“姬莲虽然身死了,但他那阴诡的法子教给后人,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他还留下了不少的记载,光看这些,也能学出来个四五成。”
白尧却冷冷道:“那些东西堂主一把火烧了,怎么可能有人再学?”
“不见得吧,好像此次长安少侠和谢剑仙前来,就是为了姬莲。”这人说话怯生生的,却字意有所指,说完立刻钻回人群中去,再也找寻不到。
白尧看了一圈没看见人影,转回头道:“当年堂主放火烧姬莲旧物之时,堂中人人见证,你们质疑堂主,也要质疑自己的眼睛?谢剑仙来此是为了养伤,长安少侠则是为了跟堂主修习医术,跟姬莲没有半分关系,你们还有什么好说?”
一番话说得现场鸦雀无声。
当年那场火确实烧得有目共睹,所有器具也都被神医堂中几位长老检查过,确实是姬莲旧物无疑。
这时江问鹤和李长安一同出来,白尧刚刚还在慷慨陈词,看见江问鹤,耳朵忽然一红,兀自咬牙低下了头。
江问鹤听见白尧刚刚为自己说话,看了他一会儿,白尧感知到他视线,忽然握紧了拳头,似乎转身要走。江问鹤这才将视线转向众人,漫不经心道:“吵吵嚷嚷的,怎么了?”
江问鹤在此,没人敢再乱说话,都缄口不言。
沈长老道:“复生教这些日子愈发猖狂,而且几经探查,发觉复生教或许跟……或许跟……”他情知江问鹤与姬莲的关系,当着他的面,也说不下去了。
众人都望着沈长老和江问鹤,心道事关姬莲,江问鹤又要如此答复?
却只听得江问鹤淡淡道:“或许跟姬莲有关系,我知道。姬莲已经身死,也不是我神医堂人,不必顾虑太多,该怎样就怎样。”
沈长老不曾想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微微一怔,众人也只觉得江问鹤秉持公义,并不因为当年与姬莲的私情而特意含糊过去。
白尧则低着头,笑了一下。
江问鹤道:“复生教与之前几次神医堂附近出现的邪教不同,教众更多,影响更广,至于如何铲除这个毒瘤,还得跟几位长老多加商议。现在就先回去吧。”
不过几句话,将一群人说得服服帖帖,即刻散去。
江问鹤和李长安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笑了一下。
江问鹤转身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道:“时辰还早,再看会儿再走罢,快把他的东西翻得差不多了。”
李长安随即走进房间,细心地掩上了门,望着江问鹤背影,心里却逐渐起了个念头,他犹豫很久,才道:“江堂主,姬莲他……真的死了么?”
他也不是特意给江问鹤添堵,只是想到千金台上,江问鹤离开宴席去追一个黑影,方才听到复生教或许跟姬莲有联系,也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如果姬莲真的死了,江问鹤在追什么?又为什么不会惊讶?
江问鹤脚步顿了一下,良久才道:“长安,我不知道。”
他说话声音低哑,带着犹豫和隐约的期盼。李长安听得心里有些不好受,道:“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江问鹤说着,又往里走去,李长安也跟过去,两人坐回到方才的位置,继续翻着书,只是李长安敏锐地看见,江问鹤把那本画着画像的书远远放到了一边,防止跟其他乱七八糟的纸张混淆。
江问鹤这才继续道:“我说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说着,笑了笑。
李长安只觉得奇怪,江问鹤亲手杀的姬莲,怎么可能连姬莲到底死没死都不知道?江问鹤又是个大夫,连人死活都断不准么?
这时就听得江问鹤低声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杀了他两次。”
李长安心里一惊,道:“两次?”
江问鹤点点头,慢慢道:“第一次,我追他追到了十丈原,他当时喊我师兄,我没有应他,一剑捅了他左胸,血流如注,他当即再无呼吸。那时我以为他必死无疑,回来便放了那一把火,实际上把他所有东西都搬进我房中。”
“第二次见他,是在大绝谷。那时我才知道,他心脏长在右边,那一剑只让他昏死闭气。当时我不愿意杀他了,我让他走,别再出现在江湖上了。这一次他不再喊我了,只笑着看我,将匕首塞到我手里,又握着我的手,刺进了自己心口,心脏再无跳动。”
江问鹤说这些时,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李长安只听得心惊胆战。
江问鹤停顿一下,道:“这次他应该是必死无疑了。但是他医术那么厉害,说不准就有什么法子让自己活下来。他已经死而复生一次了,难保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李长安眼睛眨了一下,只觉得这对师兄弟间感情复杂得难以想象,先被杀,再自杀,从此江问鹤一直活在愧疚当中,也活在日复一日的怀疑中。
于是他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要追上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姬莲。
李长安低下头,不再说什么,沉默地翻动着书页。又在心里想,如果姬莲真的没死,那又应该到哪里去寻他?
复生教又是不是真的与姬莲有关?若是有关,或许可从复生教下手。
江问鹤也没再说话,摇摇头,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抛之脑后,沉下心来去看医书。
转眼黄昏便至。
李长安手指翻动一页,微微一顿,只见姬莲笔记上赫然写着一行字,“精气虚弱者,是以血不足,以补血为妙。若加之重病,可以人血为引,其中同气根源者为最佳。”
李长安思索着,“精气虚弱”“加之重病”,谢夭的情况正合乎此情,而自己与谢夭修习内功一致,恰好是“同气根源”。他心脏猛跳起来,又忽然想起江问鹤说谢夭如今经不起折腾,又沉下心,往下看去。
“此方并无反效,男女老少皆宜,康健者亦可以人血为食,可见并无害矣。”
江问鹤发觉李长安表情不对,以为是他发现了什么,忙道:“怎么了?”
李长安手指一蜷,又迅速翻过一页,不动声色道:“没什么,看错了。”
第094章 枉复生(三)
李长安从密室出来之时太阳已然落山, 明月高悬,月明星稀。李长安仰头望着月亮,默默盘算了一下日子, 已到了八月上, 算来还有半月就到中秋。
走回房去, 半路正见到褚裕手里端着药筐,显然是刚从药房出来, 正要去给谢夭熬药。
李长安三两步赶上,道:“我去煎吧。”
褚裕道:“你去陪谷主去吧。他今天去江问鹤房间转了三圈, 又不愿意进去找你, 就在外面晃悠。”
谢夭很要面子, 他想什么人决计不会说想, 要是李长安碰巧从房间里出来撞到, 谢夭也只会笑着说一句:“好巧。”
李长安想到谢夭在外面假装散步的样子,心尖忽然酸了一下,白天的时候他很少见谢夭,他回来时谢夭在睡觉,等谢夭醒时,他又已经埋进书堆里了。
李长安道:“他今天睡了多久?”
褚裕想了一下, 叹口气道:“大概八个时辰。”停顿一下又道, “他之前就很爱睡觉,我真希望他现在也只是因为爱睡觉。”
李长安下意识地点头, 想到今日在姬莲行医笔记上看到的那个方法, 心道,希望自己的血有点用, 不由分说抓过他手中的药筐,道:“我去吧, 你去练练剑什么的。”
褚裕在他身后喊道:“他现在醒了,你不去看看他么?”
李长安闭上眼睛道:“我煎完药就去!”
褚裕心里奇怪,之前腻歪得很,现在怎么非要自己一个人去煎药?他本来还想三两步赶上去看李长安到底怎么了,又看见李长安抬手,似乎是抹了下脸,月色里,李长安的背影孤孤单单的。
褚裕停下步子,心里觉得还是让李长安自己待一会儿吧。
厨房里没有人,火炉静静烧着,李长安把药倒进药罐中,放到火上,便在炉前坐下来,静静看着火光,等到第一次沸腾之后,掀开盖子,清苦药味瞬间钻出。
他思索着姬莲笔记上所写的步骤,目光转了一圈,看到厨房案板上放着的刀,拿起来,用拇指划过刀刃。那刀锋利非常,李长安手指上瞬间一道血线。
他又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似乎在思考割开哪个位置合适,手腕一转,正要用刀戳进自己胸口之时,忽然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他眼睛瞬间睁大。
两个神医堂弟子走将进来,边走边道:“我听闻复生教医死了人,民间风言风语的,现在都不敢再去啦。”
另一人道:“复生教那样的教义,医死人才正常!若是那种药能救人,那才奇怪呢!这下复生教在幽州这里失了民心,只怕要整个教走人啦。”
两人这时走进厨房,正看见背对着他们的李长安,他们没有跟李长安说过几句话,也并不熟识,但这样挺拔的身材堂里再不会有第二人了,讶异道:“长安少侠?”
李长安把手里的刀反手一握,背到身后,瞬间转过身,便如往常那样笑道:“两位好。”
那矮胖大夫道:“长安少侠来给谢公子熬药啊?”因为谢夭不让别人称他为剑仙,因此神医堂众人虽都不习惯,但还是改了称呼。
李长安点点头道:“是。”
那一胖一瘦两个大夫同时低头向那火炉上沸腾着的中药看去,只见汤药鼎沸,白汽阵阵。熬药都有讲究,不同药物煎煮时间不同,但毫无疑问的是,头煎都需大火煮沸,而后转小火慢熬。
汤药看上去也沸了很久,但李长安却不转小火,这就有点奇怪了。按理说李长安给谢夭煎药很多次,不该出现此等纰漏。
那矮胖的大夫还在琢磨怎么回事,突然,瘦高个指着李长安的手叫道:“长安少侠,你流血了。”
“什么?”李长安一愣,心道拇指上的伤口只有小小一条线,不该让人看到,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不断有血珠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他抬手一看,只见手心处横亘一道可怖的伤口。
原来是他反手握刀时刀刃猛撞上手心,当时就皮开肉绽,但李长安太过紧张,竟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好深的口子!怎么搞的?”那矮胖大夫被吓了一跳。
李长安摆手道:“处理药材时不小心被刀划了一下。”
不同药材需处理成薄而均匀的薄片,这样才能煎出来药效,他们神医堂虽然把药材都处理过一遍,但难免有不精细的地方,这时便需要再切一次,被刀划伤也不稀奇。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隐隐觉得李长安有些不对,但都接受了这个说法。那高个道:“血乃精气之源,这样的伤口得尽快上金疮药,止血包扎。”
李长安要的就是这点血。
“这点伤很快就好了,”他随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松松地缠了两下,并不将伤口裹死,以防血流不出来,抬头冲两人道:“就不用上药了。”
两人见他也不上药,也不按压止血,就这么简单地裹上了手,好似全然不在意,都在心底讶然一番,又想到,李长安是江湖人士,什么伤什么血没见过?江湖人到底跟他们这些大夫不同。
李长安想起两人进门时说的话,心想,复生教是找到姬莲的唯一机会,如果复生教土崩瓦解,又要怎么找姬莲?道:“刚才两位说,复生教恐怕要撤出幽州?”
高个道:“恐怕是了。治死了人之后,幽州百姓都不信他了。”
那矮胖大夫却道:“不对,我看复生教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日日来我神医堂附近晃悠,若是来抢我神医堂病人倒也正常,但偏偏不是,鬼鬼祟祟的,就像是在打探消息。”又四下看看,像是有极其要紧的话要说。
那高个顿时来了兴趣。李长安也屏息凝神,仔细去听。
只听得那矮胖大夫低声道:“我偶然听见两句他们的闲聊,说是他们教主看上了神医堂里的什么人,要将那人带回教中呢。”
高个道:“堂中的人?细论下去,堂内的要紧人物,江堂主,白尧代堂主,除了堂里的人,现在住在堂中的大人物,也就长安少侠和谢公子了。”
矮胖大夫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那位复生教教主不是按要紧不要紧挑人的,而是按长相挑人的。”
高个哈哈大笑道:“反正不会是你我。”
李长安勾了下唇角。
那一高一矮两人冲李长安略一颔首,又各自从厨房里摸了两块糕点,原来他俩是半夜饿了,来厨房找吃的。就见俩人把点心揣进怀里,转身出了门。
李长安松了一口气,背过身来,就要解开自己手上的布条。
那高个想起什么,又突然回过头道:“长安少侠,药沸了,记得用小火。”
抬眼只见李长安仍背对着自己,那只伤手放在胸前,淡然道:“知道了。”
等俩人彻底走了,李长安一滴滴把血滴进药罐里。他血上带着内力,刚滴进去就听见滋滋之声,他故意握紧拳头,逼得更多的血涌出,如此滴了几十滴,竟然面不改色。
滴血滴到中途,身后忽然有人惊叫道:“李长安,你干什么!”
李长安浑身一僵,全身的血差点倒流回心脏,回头看去,见站在门口的是满脸惊愕的褚裕,缓了两秒才放下心来,转过头道:“你吓死我吧。”
褚裕在跟李长安分开之后先是去看了看谢夭,俩人拌了几句嘴,谢夭保留精力似的,半阖上眼睛让褚裕快滚,褚裕讨了这一句骂,忍着笑从谢夭房间出来,又想到李长安,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当即决定过来看一看。
不曾想刚进门就看见李长安在放血。
褚裕大踏步走进去,伸手想要抓住李长安那只还在滴血的手,但他的功夫比之李长安还差得太多,只见李长安一个转身,轻松避过,笑道:“褚裕,你最近没练剑吧?”
褚裕哼一声:“哪有心情练剑?”又挑挑眉,道:“你这怎么回事?”
见血已经加得差不多了,李长安满意地点点头,拿过布条重新把手缠上,这次缠得紧了些。他本不想多说,但见褚裕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无奈道:“你不是看见了吗?”
褚裕道:“你加血干什么?没听说过神医堂给谁开药方是往里加血的。”
“你猜对了,确实不是神医堂的方子。”李长安笑道,“是姬莲的。”
褚裕愕然地看着他,他当然知道李长安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就连江问鹤都说这世上只有姬莲能救谢夭,那他的方子,不说能完全将谢夭的经脉治好,但也必定有用。
但他很快又想起江湖上关于姬莲心狠手辣的传说,压低声音道:“你问过问鹤先生么?”
李长安面不改色答道:“他知道。”
褚裕更奇怪了:“他同意?”江问鹤怎么可能同意李长安放血?
李长安道:“他不同意。但他说有用。”
褚裕仍直勾勾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幽幽问道:“谷主知道么?”
李长安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道:“如果他知道,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么?他早就拿剑砍人了。”
褚裕:“……”
两人忽然一起沉默起来。
褚裕不知道应该是当看见了还是当没看见,他看不下去李长安这么放血,但偏偏这方法对谢夭有用。
良久,李长安淡声道:“别跟他说。”
褚裕抬起眼睛道:“如果我跟他说了呢?”
李长安笑道:“你盼点我们俩好吧。你是不是就想看我跟他吵架?”
“不是,谁乐意看你俩吵架?”褚裕偏过头,道:“虽然我是挺讨厌你抢走谷主的。毕竟,从此谷主就不止是谷主了,还是什么狗屁归云山庄的二庄主。但是……”说到这,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说比较合适。
李长安道:“但是什么?”
褚裕看向他道:“……但是你好像对谷主很重要。”
李长安怔了一瞬,笑起来。
褚裕觉得自己又说多了,烦躁地摆了摆手,道:“反正今天当我没来过。”说着就要走出门去,又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万一……万一他自己尝出来了呢?”
“我不知道。”李长安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垂下眸子看着不停冒白汽的药罐,轻声道:“他可能……再也不喝药了。”
药熬好后,李长安端着药回了房,刚进去,就见谢夭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头,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平常的那种不正经一扫而空,只剩下温和来。
李长安见了他就觉得心情很好,唇角微微翘着,轻手轻脚走进屋。
这时谢夭茫然地睁开眼睛,看李长安一眼,疑惑道:“李少侠?”
李长安身形忽然一顿,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叫起李少侠来了?抬眼看向谢夭,见他眸子里满是茫然,心里一紧,心道,难道病的太重,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谢夭站起身道:“李少侠怎么会到我房中?”
李长安道:“你叫我什么?”
谢夭并不答话,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黑色药汤,道:“原来是送药啊。多谢李少侠,送完这便请回吧。”
李长安道:“你让我回哪去?”
谢夭道:“我怎么知道?”又转了两三圈,煞有介事道:“你白天待在哪,就待哪去呗。你说是吧,李少侠。”
李长安忽然低头笑了,道:“你这是在赶我走啊,师父。”
谢夭听他喊自己师父,火气忽然就冒了起来,气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我还以为我成孤寡老人了。”又挑眉问他道:“江问鹤那好玩么?”
李长安没见过谢夭吃醋的样子,忍着笑道:“你去翻几天,看看好不好玩。”正说着,忽觉自己衣襟被人拉住,被迫抬起头,谢夭低头,轻轻碰了碰他嘴唇。
在路上的时候几个人吃住都在一起,总是不太方便。到了神医堂又一直忙着翻姬莲笔记,是以有些事情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李长安怔愣着,只见谢夭得逞一笑,道:“那不如跟我玩?”说着,手就逐渐向下探出,李长安猛然反应过来,慌忙抓住谢夭手腕,道:“现在不行。”
“哦,”谢夭拉长了调子,兀自转了两圈,站定脚步偏头道:“那床上就行?”
李长安被他摸得心浮气躁,但这个时候谢夭身体虚得很,他碰都不敢碰,只能强忍着,偏过头哑声道:“先把药吃了。”
谢夭道:“吃完药就没力气了。”
李长安心尖又狠狠一跳,看谢夭一眼,见谢夭眼睛还半眯着冲自己笑,拉过他吻上去,直吻得两个人呼吸都有点不畅,李长安这才松开他,低头蹭了蹭他颈窝,闷声道:“师父,我错了。”
谢夭被他蹭的有些痒,笑道:“多大人了,还撒娇。”
李长安道:“那你原谅我么?”
谢夭道:“行行,我原谅你。”
李长安站起身,看着那晚乌黑清苦的汤药,心道,师父,我可认过错了,对谢夭道:“先把药吃了吧,等凉了就更苦了。”
谢夭端起药碗,正要捏着鼻子一口全喝下去,却突然看见李长安手上缠着的布条,又把本来已经凑到嘴边的碗放下了,看着他垂下的手掌,道:“手怎么了?”
李长安并没有把手背到背后,面不改色道:“切药的时候割了一下。”
谢夭把碗放下了:“我看看。”
李长安道:“别看了,你拆完我又得重新包。”
谢夭挑眉道:“我给你包。”
李长安看着他,幽幽道:“你包得丑。”
谢夭:“……”
他心道李长安如今是越来越目无尊长了,一边思索着怎么治他,一边端起药碗,仰头喝下去。他喝得极快,最开始竟然都没品出来什么苦味,等汤药全咽了,苦味这才漫上来。
李长安表情淡然地看着他,心却跳得极快。
谢夭后知后觉地放下药碗,表情看上去仍在回味,过了会儿,不知品出了什么,喃喃道:“今天这药……好像味道不太对。”
第095章 枉复生(四)
李长安一颗心瞬间吊起来, 不安地看着他,又担心谢夭从自己目光中看出端倪,收回眼神, 沉声道:“哪不对劲?”
却不曾想谢夭笑着问道:“你紧张什么?”
李长安心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眼睛, 提心吊胆道:“我今天煎药的时候, 忘记时间了,熬得比平常时间长了些, 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药效。”
“这有什么。”谢夭笑道,又停顿一会儿, 李长安又看向他, 只听得谢夭问道:“换药了么?”
李长安面不改色道:“嗯, 江堂主往里面又加了几味。”
谢夭点头:“哦, 我说怎么喝起来和之前味道不太一样。”
血液在药汤里被煮沸, 血腥味早已散了七七八八,又混在浓重的苦味里,是以谢夭只尝出来味道不对劲,却没想到里面加的药材是李长安的血液。
之后几天,李长安煎药之时都会放血,谢夭一直没发现, 但这么几副药过去, 谢夭精神真的好了些。
他精神一好便闲不住,桃花谷他都嫌弃没意思, 更不用说每天饭菜能淡出鸟来的神医堂了。他先是拐弯抹角地打探江问鹤在神医堂有没有藏的酒, 被江问鹤一个白眼翻了回来,之后又想领着自己徒弟出去潇洒, 被李长安狠狠按死在床上。
眼见自己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去了,他便想了个歪招, 趁李长安埋头在医书里的时候,于深更半夜翻出神医堂,去外面偷偷喝点酒。
这边刚刚翻上墙头,就听得墙下有人道:“谢白衣!”
往下张望,见李长安提剑赶来,满脸怒气。谢夭不好意思地骑坐在墙头,干笑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李长安却丝毫不听他说了什么,站在墙头下仰头道:“你干什么去?”
谢夭偏过头,又抓了抓头发,心想这次实在是自己理亏,也编不出什么理由,咕哝道:“我不去了,我这就下来。”说着,就要施展轻功下来。
见他提气运功,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不许用轻功。”
谢夭啧了一声,之前是不让用剑,现在是轻功都不让用了,他在心底埋怨了几句,轻功又不用耗费内力。他长这么大,只老老实实听过两个人的话,一个是老庄主,一个就是李长安。
低下头看了看距离,神医堂的围墙不算高,心道,直接跳下去得了。
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也不许跳。”
谢夭“嘶”一声,无奈,只能停步,坐在墙头上,低头笑道:“你是我肚子里蛔虫么?”
那一笑甚是好看,眼睛半眯起来,全部目光都只在李长安一人身上。他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对李长安最管用,此时是故意这么盯着他看的。却不曾想李长安没丝毫反应,仍板着脸道:“慢慢下来。”
谢夭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真生气了吧?慢慢爬下墙头。
李长安看他安全下来,这才苦口婆心道:“不是不让你去,但是你现在吃着药,你看看谁吃药的时候饮酒的?”
正说着,瞳孔紧缩一下,就见谢夭施展轻功,瞬间闪身过来,李长安当即就要发作:“你——”却又立刻被人拽着衣服低下头去。
谢夭单手抓住他衣襟,吻了上去。
李长安被亲得愣在原地,眼睛茫然地眨了两下,谢夭已然完成偷袭退开来,笑意盈盈地看他,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偏头咬牙道:“谢白衣,你精神好了是吧。”
谢夭笑道:“是呀,好了。你晚上要试试么?”
李长安耳根瞬间红了一片,牵着他转身往房间走去,走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道:“你哪来这么多荤话?”
谢夭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李长安:“……”
两人在月色下散步,谢夭扯闲篇一样问道:“我听说复生教最近盯上神医堂了?”
谢夭是随口一说,李长安脚步却顿了一下,抬眼看他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夭这么多年殚精竭虑,早已习惯了思虑重重的日子,因此很多事情必须要瞒着他。是以除了刚到神医堂那天,让谢夭听见了复生教的名字,之后无论是李长安,江问鹤,还是褚裕,都没跟他提过复生教的事。
谢夭吊儿郎当道:“前堂的病患少了将近一半,神医堂内也草木皆兵,这些用眼睛一看就能看出来。何必需要特意查?神医堂的大夫嘴上也没个把门,随便套两句话就出来了。”
他只要想聊,和什么人都能聊起来,打探消息这种事情更是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最近身体欠佳,恐怕神医堂上上下下,上到七十岁老朽,下到八岁药童,都能成为谢夭的眼线。
李长安不曾想谢夭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却依然对神医堂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先是惊讶,而后笑道:“师父,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斗不过你了。”
谢夭勾起唇角,很是受用地半眯起眼睛笑。
李长安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点,道:“江堂主说神医堂周边经常出现此类邪教,神医堂已有经验,不用费心。”
谢夭知道李长安这话是在故意宽慰自己,复生教来势汹汹,怎么可能给和之前那些装神弄鬼的邪魔外道一样?但料想李长安也不会再多说,只“嗯”了一声,道:“江问鹤也不是个沙包,还有你在这,想必也用不上我。”
走到中途,忽然听得见一阵叫喊之声:“抓贼啊!抓贼啊!”只见一个黑影从屋顶闪过,四五个人紧追其后,一边追一边喊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深夜闯我神医堂?”
夜晚寂静无声,这几人的呼号在夜里传出去极远,只见沿途房门打开,不断有人冲出门外,加入队伍,眨眼之间,那黑衣人身后竟然已跟了黑压压一大片人。
却见那黑衣人连头也不回,只一个劲往前冲去。
神医堂大夫擅长治病救人,但对于江湖武学实在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人速度奇快,一时追他不上,但李长安和谢夭一看便知,这人轻功步法精妙,不像是普通小贼,而是身上有功夫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谢夭抬步要追,李长安按住他:“你别去。”
谢夭笑道:“抓个小贼而已,不碍事的。你难道还要圈我一辈子么?”
李长安垂下眼睛,心道,若是真有一辈子也好,又想起谢白衣之前鲜衣怒马,就连归云山庄的剑阵都困他不住,手上最习惯的动作是挽剑花,现在却连追个贼都要问自己,心里一阵难过,道:“……那你不可以逞强。”
谢夭心里软了一块,柔声道:“我肯定不逞强,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喊你名字,好不好?”
李长安心里猛地一跳,抬起眼睛看他,见谢夭眼睛里笑意盈盈,眸光又往下看去,喉结滚动一下,谢夭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回头笑着看他,低声道:“怎么,现在想亲?”
李长安三两步跟上,伸手扼着他腕子,低声道:“嗯。”
谢夭笑了一阵:“回去再亲。”
两人轻功都是极高,眨眼之间便已经跟上了那抓贼的人群,谢夭混在人堆里,问身边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料话刚刚出口,心里就咯噔一下,眼角余光中,正逃跑的那黑衣人急刹住步子,转身过来,一手往怀里一摸,接着就是一扬,大批粉末被他扬出,此时众人又是逆风而行,那药粉瞬间就被吹了过来。
鼻孔见一阵辛辣之气,谢夭立即闭气,还来不及开口喊人,一只手就从身后伸来捂住他口鼻,那只手因为常年拿剑,手心有茧,最近又天天熬药,能闻见中药的清苦味。那味道与粉末的辛辣气对冲,谢夭脑子瞬间清明。
谢夭和李长安反应迅速,其他不会武功的大夫就没他们此等敏锐,早已吸了不少进去,只听得一片咒骂一声,而后都掐着自己喉咙,昏倒过去。
李长安道:“师父,对不起,这个贼好像不是个普通小贼。你下次想玩,我去给你捉一个回来。”
谢夭眼睛眨了一下眼睛,唇角勾起来,还不及说话,李长安就施展轻功带着他离开,刚刚回到房间,正见到因为担忧谢夭安危匆匆赶来的褚裕。
李长安一点头道:“褚裕,来得正好。你在这里看着他。”
谢夭不满道:“哎,是我保护他才对吧。”
褚裕道:“不对,现在是我保护你。”
谢夭摆手投降道:“行行。”
李长安又看了谢夭一眼,转身出门,循着那黑衣人身影而去。谢夭听着外面的喊声,有点坐不住,之前遇到这种事都是他冲到最前面,怎么现在他坐在屋子里。
他站起来,往门边走了一步,褚裕立刻挡在门前,一句话不说,只看着他。
谢夭又坐回去,听见外面叫喊声渐远,最后逐渐听不见了,想来应该是那飞贼跑远了,叹一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那黑衣人似乎对神医堂极其熟识,有好几次看似都走到了死胡同,但是又在进入死路之前,或翻墙,或闯屋,再或者走根本没人知道的小径密道。
李长安心里已然觉得奇怪,这人就好像是神医堂人一样。他轻功比那黑衣人要高,但对神医堂远没那么熟悉,一时间追不上,跟着他绕到了神医堂西北角。
拐过拐角,从小径里冲出,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江问鹤和白尧匆匆赶到。江问鹤轻功高超,白尧武功稀松平常,只能勉强跟上江问鹤,至于神医堂其他人,早已被这黑衣人远远甩在身后。
三人甫一碰面,来不及说话,就见那黑衣人跃上墙壁,就要翻墙逃走。江问鹤道:“不好!”从这西北角翻出去,便是一片比人还要高的芦苇荡,钻进其间,又要怎么追人?
李长安本来不知从这里出去通向何处,但此时江问鹤一说,立刻反应过来,瞬间伸手捻过三片叶子飞过去,并没有朝那黑衣人要害,而是在他周身描了个边,为的就是让他躲避时摔下来。
叶子唰唰飞过,破风声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墙壁上那人竟然避也不避,反而在听见江问鹤声音后就呆愣在原地,而后缓缓回头,直勾勾地看向江问鹤。
那黑衣人头戴斗笠,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容。但不知为何,江问鹤还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猛跳一下。
黑衣人这一停顿,给李长安提供了机会,他当即翻墙上去,伸手就要抓住那人,却见那黑衣人瞬间调转了方向,竟然又跃回了神医堂,往前跑去。
李长安,江问鹤,白尧三人立刻又追。白尧到底武功不甚精通,只能勉强追上江问鹤,更不必说李长安了,追了一阵,渐渐落后一步。
但即便在这种勉力追赶的情况下,他气息依旧把持地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道:“堂主,我担心这人是调虎离山之计,我先去通知沈长老。”
江问鹤略一点头:“去吧。”
白尧瞬间转身,向神医堂前堂方向跑去。
他说是去找沈长老,去的方向却不是沈长老的房间,而是跨过前堂后忽然向东一拐,拐到江问鹤的住处,这时神医堂内被那黑衣人迷晕的人大都悠悠转醒,见白尧行动如飞,忍不住问道:“那飞贼抓到了吗?”
白尧道:“堂主和长安少侠已经在追了。”
那人又问道:“代堂主这是要去往何处?”
白尧面不改色道:“堂主让我过来看看他房中可有没有什么东西遗失。”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又对众人道:“贼人有堂主和李少侠去追,必然能够追到,大家伙赶紧回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一番说说话,众人当即散去。
白尧则闪身进了江问鹤卧房,又迅速关上了门。进去之后并不点灯,靠着仅有的一点月光照亮,先是察看屋内。屋内整整齐齐,所有案卷都好好地放在书架之上,没有一点被人翻过的痕迹。
看来那黑衣人的目的不是江问鹤房间里的书。
白尧又往里走去,在那面巨大的书架前站定,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偏头看向书架旁的灯架,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犹豫,他停了好一会儿,抬手扭动了机关。
轰隆隆的机关声中,白尧一人站在书架前,看着墙面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密室。
李长安来江问鹤房间中翻找姬莲笔记的时候,白尧好几次就藏在屋外,终于有一次看见江问鹤拨动机关,之后就悄悄记住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进来看,兴许就是想知道江问鹤对他那个师弟,感情到底有多深。
等到机关彻底停住,白尧点了一支蜡烛,拿在手里进去。刚进去呼吸就猛然一窒,他看着那和姬莲房间一摸一样的陈设,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本来以为这里最多藏着一些姬莲行医时留下的笔记,但没想到,这里藏的是姬莲的全部。不光是医书,他的衣服,他房间里的摆件,他喜欢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被江问鹤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白尧心道:“为什么呢?如果只是保存医书笔记,还可以解释成不希望那些药方失传,但留着其他东西干什么?”
他就着豆大的烛火,仰头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火光在墙壁上倒映出他巨大的影子,白尧却越发觉得自己小,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这辈子江问鹤大概都不会如此纪念他的时刻。
他笑了笑,把蜡烛倾斜,看蜡油一点点凝聚。地上到处都是书,很容易烧起来,但他还是那么倾斜着蜡烛,似乎是想看蜡油滴下来,脸上的笑先是自嘲,而后又逐渐冷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窗前闪过。那个刹那屋内暗了一瞬,是以白尧虽然站在密室当中,还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明暗变化。他脸色一沉,道:“谁?”
没有人回答。
白尧当即吹熄了蜡烛,又迅速扭动机关关上书架,匆匆出门,回身掩上门时,听得一个声音道:“可有什么东西丢了?”
白尧心里一紧,回头看去,见是沈长老,又放松下来,摇了摇头道:“没有,堂主这里什么都没丢。”
沈长老道:“那你这么魂不守舍地干什么?”
白尧直勾勾地盯着江问鹤的房门,眸光专注得有些吓人,淡声道:“可是我的东西丢了。”
李长安和江问鹤则一直跟着那黑衣人,这时只见前方出现两条岔路,李长安和江问鹤对视一眼,就要催动轻功,两人各守一条路口。不料两人刚刚迈步,就见那黑衣人竟然紧急刹住步子,转过身来,左手一扬,又是一阵如烟的粉尘。
两人早已见识过这粉尘的威力,当下屏息凝神,捂住口鼻。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粉末好似没毒,微微松了一口气。此时眼前一片烟雾,看不清楚,耳边忽然听见一阵破风声,三枚黑色铁钉从烟尘中飞出。
李长安心里一紧,瞬间拔剑出鞘,一剑砍掉一枚黑钉,同时左手将江问鹤往后一推,正欲挥剑克开第二枚钉子,这时眼前剑光忽闪,一柄细剑径直朝青云而去。
这黑衣人在转瞬之间,扬雾,飞钉,又拔出了一柄细剑。
一边是黑钉,一边是直朝自己冲来的剑,李长安手腕刹那间一转,剑身又猛然一震,先是通过震动震偏了那一钉,又在瞬间抵上那一剑。这一下已然神乎奇技,第三枚钉子是万万不可能挡过的了。
只听得噗嗤一声,钉子没入血肉,江问鹤闷哼一声。
李长安这边本来剑光乱闪,黑衣人的剑不停朝他攻来。但在江问鹤中钉的那刻,那人微微停顿了一瞬,才又向李长安出剑。
李长安克开这一剑,回头道:“江堂主?”
江问鹤道:“没事,皮外伤。”说着,右手伸向自己左肩,竟是硬生生将钉子拔了出来。他又看看伤口,见血液并不变色,确信这钉子没毒。
黑衣人的剑招变得极其快,李长安总是轻松制过,眉头不由得挑了一下,这人看上去会的东西极多,轻功,毒物,暗器,剑术,但这当中真正精通的恐怕只有轻功和用毒两项。
眼前这人内力稀疏平常,应该与褚裕关子轩不相上下,使的剑术更是残缺不全,就像是偷学来的。
李长安斜向下劈,压住黑衣人手里的细剑,这一剑本可直接制住那人,但不曾想那人立刻弃剑,一个转身,双手攀附住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对战过的人,向来都是自己的武器如同生命,却从没见过这般能够立刻弃剑的,这时感觉那人挂在自己身上,忽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到,道:“你——”
那人在他耳边柔声道:“李少侠,你想不想救谢白衣?”
李长安表情空白了一瞬,心头猛地一震,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盈盈一笑:“想救他,就来我复生教吧。”转身施展轻功,瞬间翻上高墙。
看这人马上就要离开,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迈步就要追,这时听到江问鹤的咳嗽声,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心想,反正这是在神医堂中,江问鹤必定死不了,又转回头要去追。
江问鹤看见李长安表情变化,心中已然觉得不对,叫住他道:“长安,别追了。”
李长安当作没听见,仍要去追,江问鹤眼见李长安不听,只得搬出救兵,道:“李长安,你不听话,小心我跟谢白衣告你的状。”
李长安最近本就做了不少的亏心事,江问鹤这么一说,脚步陡然一顿,右手紧紧握着剑,转过身,低头走过来。江问鹤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李长安摇头道:“没,他没说什么。”
江问鹤静静看着他,他眼珠颜色有些浅,这么看着人的时候像是能把人内心看穿,看了一会儿,道:“李长安,你没有跟他们交过手,复生教比你想象得要危险得多。这些天查探下来,复生教教规森严,从上到下秩序严明,更不是只会卖假药的骗子。最底层的教众,身上都随身带着毒。”
李长安道:“江湖上用毒的人很多,也不是每个人都很厉害。”
“你跟谢白衣还真挺像的哈。”江问鹤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差点要吐血,道:“你以为他们带的是什么老鼠耗子药吗?或者说严重一点,砒霜,鹤顶红?”
李长安垂下眸子,不说话。
江问鹤道:“都不是!他们身上带的药我都没见过,江湖上闻所未闻,更遑论其解法。最底层的教众就如此,总坛又会有多少阴奇玩意儿?”
李长安自知理亏,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问鹤停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个复生教看中神医堂中某个人的流言。这么想来,今天晚上那黑衣人就是故意现身,为的就是让李长安来追自己,跑到神医堂西北角打算翻墙出去,也是为了引李长安追去总坛。
恐怕复生教总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李长安上钩。
江问鹤叹气道:“我本来以为复生教看中的目标是我,没想到他们看上的是你。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去了,听见了么?”
李长安并不回答,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我先扶你去找白尧包扎。”
江问鹤摆手道:“不用你,你去陪你师父吧。”
李长安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江堂主,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跟……不要跟他说?”
江问鹤笑了,转头看他道:“你只要不擅自行动,我自然不会跟他说。”
李长安道:“多谢江堂主。”冲江问鹤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回房。
江问鹤也一步步走回房间,他肩膀上的伤确是皮外伤,倒点金疮药包扎一下就好,这点小事也没必要劳烦别人,他自己就能解决。走到中途,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转头看他时,他那一瞬间的心悸,忍不住心道,身量很像,动作也很像……但是阿莲怎么会用剑呢?
走到中途,正看见白尧。
白尧见江问鹤受了伤,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迎上来,伸手扶住,道:“这是怎么伤的?”
江问鹤摆摆手道:“被暗算了。”摆到一半又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手来。
白尧脸色很冷:“他是复生教的么?”
江问鹤道:“应该吧,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
白尧又道:“是姬莲么?”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但他表情隐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冷得吓人。
江问鹤顿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姬莲确实没死了。白尧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却已经冰冷地像看死人了。这时两人再度走到光亮处,白尧表情瞬间一变。
江问鹤偏头看他,只见白尧望着自己的伤一脸紧张,眼神里满是关切,道:“我先给堂主包扎。”
两人一起回了房间。
还未打开房门之时,江问鹤眉头忽然轻轻皱了一下,道:“有人来过么?”
他垂眸看着门缝,门没有关紧,门缝里夹了半片枯叶,应当是有人来去如风时卷起来,又恰好被门缝夹住的。他离开时,门关的好好的,绝不可能有这一片枯叶。
白尧没看见那叶子,不动声色道:“我去通知沈长老时,没见有人经过这里。”
江问鹤点点头,不再多说,推开了门。
刹那间月光撒进门扉,两人望着房间里的景象,俱是一愣。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就好像是所有东西都被翻过一遍,书籍、笔记、信件,乱七八糟的纸张丢了一地,那一整面墙的书柜上的东西也被翻了下来,凌乱地堆着。
白尧心道,他进来之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刚走这一会儿,就又有人来了一遍?他又想起那个窗外的影子,他当时以为是沈长老,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江问鹤的轻笑声。
他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江问鹤摇头笑着走进屋,弯腰一点点捡起来被扔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连灯也来不及点。白尧赶忙走进去,点上灯,也去收拾房间,道:“堂主,我和你一起核对。”言语里满是关切。
江问鹤笑道:“不用对了,他不会拿东西走的。”
白尧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他浑身都冷了,他去捡东西的手一顿,勉强笑道:“堂主知道他是谁?”
江问鹤道:“他之前就这样,每次来都要把我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
白尧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姬莲做功课时喜欢写一张扔一张,不过一会儿地上便能堆得满满地都是废纸。他要查的医书也习惯地扔在地上,就连他自己也习惯坐地板,每次要查什么东西,就会趴下去顺手把书捞过来,也可能直接就趴在地上看起来。
江问鹤跟他习惯完全不同,要用的书提前找好,一摞摞地放在书桌侧面,做完的功课装订成册,放到架子上收好,他就坐在案几前,一笔一笔地写下去。
偶尔姬莲会来江问鹤房间找书,江问鹤回来时看见屋内乱七八糟,就知道是姬莲来过,他总会跟姬莲开玩笑:“你一来,我房间就跟遭贼了似的。”
从十丈原那一剑开始,他的房间就再没这么乱过了。
江问鹤把地上的书捡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收拾案几上堆着的,这里扔的书被纸张最多,几乎把整张案几盖住,他先是把大本的书收起来,最后把废纸一拢。
拢起废纸时,手心忽然撞到了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那东西上还刻有花纹,熟悉的触感让江问鹤浑身一僵。
白尧道:“怎么了?”
却见江问鹤并不答话,两手疯狂扒开案上的纸堆,看清藏在其中的东西那一刻,瞳孔紧缩一瞬,良久,低低笑起来。白尧看着那东西,更是看得头皮发麻。
只见月光之下,案几的中央,静静地插着那把,曾扎穿姬莲心脏的古铜色匕首。
第096章 枉复生(五)
李长安回了房间, 推开门,见谢夭正闲得无聊指点褚裕剑术。房间里太小,褚裕施展不开, 因此只简单地比划了两下。谢夭却看得笑眯眯地, 连声叫好。
褚裕自然知道自己剑术稀疏平常, 刚才这几招更是随便一使,听谢夭如此夸赞, 以一种又震惊又担忧地眼神看向他,道:“谷主, 你脑子还清醒么?”
谢夭道:“我夸你, 你怎么还骂人呢?”
褚裕垂眸道:“你不用哄我。”
谢夭笑道:“没有哄你。是你身边厉害的人太多, 所以你觉得自己剑术不好。放到整个江湖上, 已经可以了。”
褚裕瘪瘪嘴道:“那肯定没有你徒弟厉害。”
谢夭笑了两声, 道:“武功呢,够用就行,危险时刻能够保命就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江湖上死的也大多是武功高强的。”又看了一眼褚裕,那一眼别有深意,道:“年轻人, 不要老是想着打打杀杀的。”
褚裕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偏过头道:“可是我还打不赢关子轩。”
谢夭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怎么办。”说着,冲褚裕勾了勾手指。
褚裕一听, 立刻来了兴致, 走到近处,问道:“怎么办?”
谢夭道:“你就哭啊。对着他哭, 他肯定不会还手的。”
褚裕心道让我对着关子轩哭,还不如直接死了, 气道:“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转身就要走,回头时看见抱剑站在门口的李长安。他刚才一心比划剑招,竟然没注意到李长安回来。
谢夭在他身后笑道:“有的时候,眼泪比其他东西好使多了。”抬眼笑着看向李长安。
褚裕听他慢悠悠的话音,瞬间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看谢夭,又转头看看李长安,见李长安眼神躲了一下,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便一直盯着他看。
李长安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别瞎教。”
褚裕知道自己那个猜测是对的,看着李长安,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哭的样子,这样一个人也会哭?趁着他俩没注意到自己,忙不迭走了,走时还不忘替他俩关上了门。
谢夭望向李长安眼睛,总是会想起他一双桃花眼哭得湿漉漉的样子,每当李长安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就软成一片。李长安走过来,谢夭抬手抹了一下,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长安道:“也没哭过几次。”
谢夭道:“一次就够让人心疼了。”
李长安还想说什么,这是感觉后颈微微刺痛,他伸手摸去,摸到一个硬物吸附在自己后颈之上,他先是看了谢夭一眼,笑道:“那我知道日后怎么办了。”说着,不动声色地把那东西扯下来。
垂眸看了一眼,表情还是忍不住变了一下。那是一个虫蛹一般的东西,通体紫色,与自己肌肤相接触的地方还带着稍许血迹,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一点,这东西就要钻进皮下。
李长安把晚上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这东西虽然不大,但被人抛掷过来时他必然看得见,也就是说,这虫蛹不是跟着粉末一起洒出的,而是特意放到自己身上的。
看来是那黑衣人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时候偷偷下的蛊,他竟然一时没有发觉。事实上,行医之人施针之时都极快极稳,有时针已经下来病人还没有感觉,李长安当时又心性不稳,注意力全在那黑衣人的话上。
谢夭见他表情变了一下,又看见他手心里似乎捏着一个东西,李长安手指挡着,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圆型的东西,道:“人抓到了吗?”
李长安道:“跑了。没有伤人,就是来偷东西的。”至于那黑衣人跟他说的话,他全然按下不表。
谢夭抬了抬下巴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一手捏碎了那虫卵,回头笑道:“叶子。”
月至中天,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李长安想着那黑衣人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这时,身边人忽然翻了个身。
李长安也随之翻身,从背后抱住他,身形却忽然一顿,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涌上来。他一点点掰开谢夭紧攥着的手指,又顺着他手臂往上,按住他脉搏。
一点微弱的脉象在他指下跳动,似乎每跳一下都要竭尽全力。
李长安跟着江问鹤学了许久,已经能探出来谢夭的脉。虽然谢夭精神不错,但李长安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血,治标不治本,谢夭的脉象还是一日日虚弱下去。
他就这样探着谢夭脉搏,头靠在谢夭肩膀上。
谢夭晚上骨头会疼,白天又睡得太多,这时候也没睡着,感觉到李长安一点点掰开自己手指,心里一疼,这时他又去探自己脉象,下意识就要躲开。
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
他听见了极其压抑的抽泣声,谢夭瞬间僵在了原地。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这是在哭么?这次是自己醒着,自己没醒的时候,这种时刻又有多少次呢?他就这么直挺挺躺了一会儿,许久,反手抓住了李长安的手指。
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全部神经都集中到了之间上,耳边忽然听见谢夭笑着说了一句:“摸手腕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很温润,还带着点调戏的意味,李长安耳朵红了,又想起谢夭这时候应该很疼,怎么还能这样笑,忽然一阵委屈,头埋得更低了。
谢夭拉过他的手,放到心口处,笑道:“摸这里。”李长安瞬间感觉到他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虽然微弱,但很一下下地很用力,就好像是为了让李长安的手掌感觉到似的。
谢夭笑道:“它还跳着呢。”
话音刚落,谢夭只感觉李长安搂自己搂得更紧了,没过一会儿,肩膀上更湿了。
后半夜李长安才感觉到谢夭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天刚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临走前又不舍得看了谢夭一眼,这才出了门。神医堂讲究早睡早起,这时已有不少人起了,看见李长安,都笑着打招呼道:“长安少侠,起床练剑啊?”
李长安淡淡地应了一声,却不去中堂空地,而是去敲了褚裕的房门。
褚裕还没睡醒,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见到是李长安,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是来灭口的么?昨晚上那事我又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拉着他去了厨房,听到他如此说,回头挑眉道:“昨晚上什么事?”
褚裕瞬间吓得不敢再说了,道:“你什么事我都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拿了个碗,又挽起袖子,听到褚裕的话,勾起唇角笑了一声,道:“那就好。”说着,拿起刀,轻巧地转了一下,那案板上笨重的铁刀在他手里竟然灵巧地像一把剑,瞬间就朝小臂处划了下去。
褚裕见他小臂处满是伤痕,知这是他这几天放血自己砍的,看得心惊肉跳,又骂道:“你大早上起来,就是为了砍自己一刀?你划就划呗,还非得拉我一起?你疯了。”
李长安道:“我要走了。”
褚裕一愣,疑惑道:“什么?”
李长安道:“我知道姬莲在哪了。”
褚裕看看他,又看看那碗,道:“那你这是?”
李长安道:“之后熬药就拜托你了,不要让江堂主知道。”
褚裕愕然地看着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点了三个头。
他又低头看着血液,碗里的血液已经蓄了不少,但李长安的伤口没有一点止血的意思,褚裕一看就知道李长安这是故意再用内力把血液逼出来,渐渐流了大半碗,褚裕喝道:“别放了!”
见李长安仍不停止,褚裕伸手就要制止李长安,但想起自己打他不过,干脆拿起刀来,道:“谁的血不是血?”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你跟他修的不是同一样内功,没用的。”
褚裕只见李长安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道:“可是……可是流这么多血,会死人的!”
李长安笑了一下,收回手,用布条随便缠了下小臂,最后用嘴巴叼着布条一端,打了个结,含糊不清道:“这是三天的量。帮我拖过这三天,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别让他知道我去复生教了。”
褚裕疑惑不解道:“为什么是三天?”
李长安顺手拿了个斗笠,右手拎起青云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笑道:“你猜。”
褚裕瞳孔皱缩,复生教只在幽州活动,说明总坛必然距离神医堂不远,不用在路上奔波,但李长安依旧留了三天的余量,如果三天之后回不来,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他正欲叫人,但见李长安已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距离神医堂不远的地方都有复生教人摆的摊,只要一个摊位上高举着太极八卦的招牌,面前又摆着许许多多瓶瓶罐罐,摊后两人又穿着黑色斗篷,袍边镶有金色丝线,那便是复生教人。
只见一个干枯的中年男人坐在摊后,左颊边长了一颗巨大的黑色痦子,留着山羊胡须,配上摊上的太极八卦图,活像一个神棍。他身上斗篷破了个洞,拿了个灰色破布堵住,反倒跟他脸上的痦子相得益彰。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矮胖敦实的胖子,两人正说着什么。
那胖子道:“师叔,虽说咱们教肯定不如神医堂那么正派,但教主也绝不让我们害人。都是要先号脉再给药,如今我们这样干,教主怪罪下来,恐怕……”
那神棍姓王,因为脸上的癞子,都叫他王癞子。王癞子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胖子左看看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两个人吃了我们的药,吃死了!”
王癞子道:“那是他们就该死!本来就治不活了,卖给他们回煞金丹,反倒能多挣一些银两。怎么查都查不到我们,别想那么多啦!”又回头朝神医堂的院墙看了一眼,道:“还是多想想怎么把神医堂里的那个人带回去呈给教主,到时教主一高兴,赏你我个护法当当,到时飞黄腾达,还用在这里卖药!”
胖子唯唯诺诺地,只敢点头称是。
李长安这时距离他们还很远,但他耳聪目明,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两人谈论的是自己,顺手戴上斗笠,走到两人跟前,道:“二位,我家公子病了,特来求复生教神药。”
王癞子拿出一个小瓷瓶往桌前一拍,道:“回煞金丹,药到病除。二十两银子,概不赊账。”
那胖子看得浑身一哆嗦,不忍再看,别过头捂住了脸。
他们复生教人都知道,回煞金丹药性基本没有,全是毒性,为的是激起人体内自身的元气,若是元气充足,便能压制住原本的病情,顺便也制住回煞金丹的毒性。
若是病人不太严重,回煞金丹自然有效,只是太损耗元气,病好了也褪一层皮;若是病人病入膏肓,回煞金丹便会加剧病情,很快便一命呜呼。
这法子只有在别无他法时才可一试。但王癞子却是这样日日卖回煞金丹,一是因为回煞金丹价格最贵,二是因为回煞金丹确实对大部分人有效,毒死的人也本就病重,不好追查。
李长安看着那小瓷瓶,挑眉道:“不用把脉么?”
王癞子不耐烦道:“那你说吧,都有什么症状。”在心中暗自盘算道,等他说完之后,依旧卖给他回煞金丹,看他如何。
李长安道:“你治不了。”
王癞子横眉竖眼道:“你是在质疑我医术不成?”
眼见王癞子站了起来,架势似乎要打架,胖子看了看李长安手里的那把剑,连忙起身劝和,把王癞子哄坐下,道:“师叔,消消气,且听他说完。”
王癞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长安道:“带我去见你们教主。”
王癞子心道这人如此直白地道想见教主,必然有诈,教主曾吩咐过,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总坛位置,不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珠一转,便指着眼前那人喝道:“我们教主身负活死人之术,是天上神仙下凡,岂是你想见就能见?有那么多人想进我复生教都不得,你又算什么人?”
李长安心道,复生教对于总坛的位置极其谨慎,这群人宛若鬼魂,从来没人知道他们早上从哪来,晚上又回哪去。怪不得神医堂跟踪追查多日也毫无进展。
王癞子不耐烦摆手道,“起开,别挡我做生意。”
只听得啪嗒一声,斗笠被那人扔在桌上,桌上各种各样的小瓷瓶顿时叮叮当当地东倒西歪,王癞子就要吹胡子瞪眼,看清来人那一刻,表情空白一瞬。
只见李长安平静地抬眼,眼神冷得像冰,淡声道:“凭我是你们教主要的人,可以么?”
第097章 枉复生(六)
王癞子一愣, 看着李长安反应了一会儿,很快脸上立刻换上谄媚的笑,道:“是你啊。我们教主确实一直想请少侠去总坛一聚。就是这个……这个……”说话有些犹豫, 似有些为难。
李长安冷冷看着他道:“说。”
王癞子满脸堆笑道:“就是总坛位置属于教中机密, 贸然带人前去恐怕……我是要担风险的。如果公子病情实在危急, 我勉为其难带少侠去见教主也不是不行,就是这个, 钱嘛……”
李长安掏出来一锭银子,扔给王癞子, 转身道:“带路吧。”
王癞子把那银子放嘴里咬了一下, 见货真价实, 立刻道:“好好, 我这就带路。”
那胖子却盯着李长安手里的剑, 眼睛都直了,拉住王癞子,低声道:“你就这么带人过去,你不担心他是别有图谋?万一他闯进总坛杀了人,又要怎么办?”
王癞子眼珠一转,心道这人既然是神医堂人, 就一定对复生教有敌意, 进了总坛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到手的一块肥肉又不可能让他飞了, 当下道:“总要把人带回去领赏, 等到了地方再毒晕了他不迟。”说着,揣了揣怀里的丹药。
李长安回头道:“走不走?”
王癞子立刻笑道:“走走, 我这就带路。”
王癞子和那胖子领着李长安往灵山方向走去,灵山草木深重, 少有人来,走到一个山坳处,周围尽是杂草,前方是高耸的崖壁,王癞子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山石。
李长安道:“到了?”
王癞子点点头道:“到了。”说着,立刻反手掏去,一瓶红褐色粉末当即倾泻而出,这粉名为化筋散,闻之则让人全身瘫软无力,内力也不可调动。
这时正是顺风方向,王癞子大喜过望,他光看李长安的手里那把剑便知打他不过,只能使这种偷袭手段。只见那红褐色粉末立刻飘散,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完全看不清李长安面容,王癞子心道,这次必定稳了,护法之位已在囊中。
但他接触的江湖人只在少数,自然不知这世上光有人靠内力便能将粉末尽数回还,只见那红褐色的烟雾朝自己奔来,王癞子惊呼出声,当即吃下解药。
王癞子和胖子有解药在手,这化筋散自然奈何不了他们,但只见下一瞬,剑光直破红雾,王癞子心下大惊,四处躲避。李长安反手用剑身拍他后背一下,王癞子瞬间倒地。那胖子转身要跑,李长安随手捻起一片叶子,看也不看,手腕一甩就将叶子飞了出去,竟然直中那胖子后颈。那胖子都没喊出声,立刻就晕了过去。
王癞子见他武功高强至此,当即跪地求饶道:“这位爷,真不是我想偷袭,外人想进复生教,都是要蒙着眼睛进的,我也只是想把你迷晕而已。”
李长安垂眸看他,弯下腰冷冷道:“只是想迷晕?”
王癞子立刻点头称是,道:“我绝不敢有半点歹心。”
见李长安直起了身子,王癞子也想站起身来,下一瞬冰凉的剑刃就贴住了他脖子,王癞子头也不敢转,道:“别杀我,别杀我!”
李长安道:“门在哪?”
命在旦夕之际,王癞子不敢再隐瞒,连忙道:“右手边,第二棵树下,有一个木墩,木墩是空心的,仅有一层树皮,可以扣开,里面有一个拉环,拉开就是!”
李长安架着王癞子走过去,王癞子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脖子上的剑蹭破了皮,他弯腰一拉,面前石壁果然应声开启,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王癞子哀求道:“放了我吧。”
李长安从那山洞上收回目光,反手在王癞子后颈劈了一掌,王癞子立刻晕了过去。他又脱了王癞子和那胖子身上的斗篷,试了一下,那胖子的衣服实在太短,只能穿上王癞子的斗篷,戴上兜帽,进了山洞。
从山洞进去一路往下,越走越深,似乎直走到了地底。起初只有一条笔直的通路,到后面岔路越来越多,就在李长安犹豫该往何处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说话声。
“也不知教主紧急召集,是有什么要紧事。”
“听说有人犯了教规,恐怕这次集会就是要杀鸡儆猴,以震慑人心。”
“唉,还是快些过去,晚了又要被罚!”
李长安心道,自己碰巧撞上了复生教集会,那么集会上,必定能见到教主姬莲。这时脚步声靠近,李长安立刻侧身躲过,只见两个同样身穿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人从另一条岔路走来,拐了个弯,往左走去。
这两人从不同方向走来,看来这地方的入口不止一个。李长安猜测道,这里估计有不同的入口,道路蛛网般盘错,但最终都通往总坛。这样想着,他跟上了那两人。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越往里走,从不同路上汇集到一起的复生教教众越多。李长安混在其间,因为头上戴着帽子,他又一路低着头,一直没人发现。
直到走到一个巨大的洞厅,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李长安抬头看去,只见洞厅左右分别燃着一十八根火炬,正前方垒起一个高台,高台上燃着两个火堆,那火焰呈绿色,不知道烧得到底是什么东西。台下所有人都戴着兜帽,低着头,面容肃穆,在这等火光下,更显得诡异。
这时有人道:“王兄,站错位置了。”
李长安一愣,这才意识到他叫的是自己。他穿得是那王癞子的衣服,想必这些人必定是把自己认成了王癞子,但是衣服都一样,又如何能认得出来?李长安这时想起了王癞子衣服上那一块补丁。
那人又道:“王癞子?”
那王癞子声音粗俗难听,李长安一说话就会露馅,他只迅速抬头看了一眼,见其他人都已站好,只留下了一个空位,想必必定是那王癞子的位置,当即站了过去。
刚刚站定,就听到一阵左手捶胸的声音,眼前色彩又忽然变换,竟然是那高台上的火堆从绿色转成了紫色,只见那高台上缓缓有一人走来,那人身形高挑,同样身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想必这人便是复生教教主了。
与此同时,所有人左手放置右胸间,低头弯腰高喝道:“世间万物,先死后生,信我教者,得此永生。”
李长安也立刻低下头,学着他们的样子说着。
如此喝了三遍,洞厅内声响渐歇。台上教主这才说话:“我复生教以治病救人,普渡众生为己任,教规教义已写得明明白白,但我看有人,还不是很清楚。”
这声音又细又阴冷,活像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似的,李长安却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就好像在哪里听过。
台下众人虽然都知道今日集会所为何事,但听得教主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
就见教主在台上踱步着转了两圈,思索道:“该教的我也都教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但还是有人不听啊……”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朝某处看去,叹息道:“这可怎么办呢?”
众人目光也随着他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双腿哆哆嗦嗦的,几乎站不住。
教主手一挥,立刻有两个人走了过去,架起那人,那人大喊道:“教主饶命,教主饶了我这一次吧!”
那人一直被架到台上,他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冲教主磕头道:“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宋家女儿找你给她父亲看病,你见她父亲病重,不肯给他医治,又见那女儿貌美,以救治她父亲相逼,强迫她跟了你,是也不是?”教主慢悠悠道。
那人滴泪横流道:“是,是!我不该不肯救人,我不该起歹心!教主,我错了!”
见那人承认地如此利落,众人无不惊愕,都道教主手眼通天,这种细节的事都能查得出来。
教主伸手抚上他头顶,轻笑道:“你认罪倒是挺快。”声音轻得像是安抚。
他这个动作本颇具神性,但在明灭的紫色火焰下,却显得有点诡异了。只见那人微微仰起头,用头顶去碰触教主手心,闭着眼,表情极其虔诚,低声道:“教主……教主……”
在复生教人看来这或许正常,但在李长安看来,这人表现就如同中邪了一般。
便在这时,只见跪地那人表情忽然一变,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七窍逐渐流出血液,接着便有无数的蛊虫从他眼睛、嘴巴、耳朵、鼻孔里爬出来。
众人无不惊骇,原来自教主把手放置那人头顶的那一刻,便有无数蛊虫从他袖子里钻出,钻到那人脑袋里,如此啃过一遭,再从眼眶等处爬出来。
那人仍未断气,张开嘴巴说话,断断续续道:“教主……脑子好痛……”他每张开嘴一下,便有无数的小虫从他嘴巴里掉出来,合上嘴时,又能听见蛊虫相互挤压时的轻微碎裂声。
如此遭万虫啃噬,却又一时不死,痛苦可想而知。
教主柔声道:“别怕,死过一次就好了。”
那人道:“真的……吗……”他身上皮肤逐渐出现密密麻麻的黑色鼓包,那是虫子留下的印记。
教主轻笑道:“真的,我会让你再活过来的。”
那人似乎是咧开嘴笑了一下,身子逐渐歪下去,即便如此,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信教主……得永生……”
教主垂眸看那人一眼,拍了拍手掌,似乎是有些嫌弃,站远了一点。这时,只见那人身体又抽搐一下,众人这才知道那人还没有死,就这样又抽搐了一刻钟,终于断了气。
众人看得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番痛苦的死法,足够让他人不敢再犯了。
李长安低下头,忽然想到来时听到了王癞子和那胖子的对话,那王癞子做的事情,有没有被复生教主知道?如果知道了,只怕自己身份必然暴露。
“把尸体拖下去炼药。”教主吩咐道。
“是。”两人走上前,把那人的尸体拖了下去。
教主又踱步一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哦,对了,还有一个无论什么病人都开回煞金丹的。”他伸手遥遥一指,笑道:“回煞金丹就如此灵验么?”
李长安闭了一下眼睛,就算不抬头,也知道他指的是自己。
众人目光都朝李长安射来,但见这人站得无比挺拔,只有头微微低着,与先前那人差距实在太大,不由得在心中赞叹道,临危不惧,是为好汉。一时间又在心里疑惑,王癞子何时这么有魄力了?
见有两人走将过来,似乎要将王癞子直接拉上台去。李长安现在不能让人近身,不然必定会被发现,于是自己迈步,走上了台。
众人见他自己上了高台,面对教主也不跪下求饶,又是一阵诧异。
李长安仍然微微低着头,教主走过来,轻声道:“你不害怕?”说着,伸出手,似乎要抚上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余光见他伸手,想及这人身上浑身是毒,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触碰自己,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教主的手搭了个空,尴尬地停在中间。
教主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并非是冷笑,反而是那种很开心的笑,即便如此,也听得人头皮发麻。只听得他道:“好好,帽子摘下来吧,让我看看你。”
众人无一不觉得奇怪,王癞子有何好看,看他左脸上的痦子么?李长安心下也觉得不对,就好像这人已经看穿了自己身份一样。
他左手捏着帽檐,右手大拇指却抵着剑鞘,藏在斗篷下的青云已经微微出鞘了一瞬。
教主仍然看着他。
就在李长安要摘下兜帽之时,台下忽然有人吵闹道:“不对,你不是我教中之人!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接着便是一阵推搡打斗之声。
变故陡生,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里看去,包括原先一直盯着李长安的教主。李长安松了一口气,捏着帽檐,又往下拉了拉。
这时只见从人群中飞出一个人影,那人轻功极高,不过几步就已经越过了碍事的人群,他在空中扒掉了自己身上的斗篷,露出花白的胡子和苍老的面容。
那人竟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
严千象喝道:“姬莲!当年大绝谷中,是我将你救出,又给你身份。我两仪观对你不薄,你为何杀我观中弟子,又来到这地方装神弄鬼!”
在千金台之时,严千象曾去谢白衣门前打探消息,江问鹤曾邀请两仪观中那位道医前往神医堂。严千象回去后向姬莲提了一句,谁知姬莲就真的叛出了两仪观,回了幽州。
姬莲这些年早在幽州建立自己的势力,复生教也非突然出现,而是成立多年,只是这时才大张旗鼓地开始活动而已。
观中弟子死了倒是小事,姬莲没了才是大事。两仪观这些年靠姬莲一人敛财无数,在江湖上声望也渐起,严千象怎可放任姬莲离开?当即追到了幽州,又混到了复生教总坛。
复生教和神医堂同在幽州,教中自然有不少人对神医堂也颇为熟悉,听到姬莲这个名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这是神医堂“神鬼双医”中的那位名噪江湖的鬼医,也都知道鬼医之死。
此时见姬莲仍好端端地站在此处,更相信了姬莲口中的复生一说。
严千象挥剑向姬莲砍去,姬莲瞬间回身,从高台之上拔出了一柄细剑,当即克上严千象的剑。严千象一眼便知他用的是两仪观的剑术,冷声嘲讽道:“姬莲,你不仅伤我弟子,你还偷学我两仪观绝学。”
姬莲道:“我在两仪观十载,看也看会了,何来偷学一说?”
严千象道:“你还有脸说!”说罢,剑势攻得更加快了。
复生教等人都不会武功,这时见了正儿八经的剑术,都不敢上前。姬莲的剑术也简陋地很,肯定比不过两仪观观主,衣袖一挥,挥出一阵呛人的迷烟,立刻转身逃跑。
严千象咳嗽了两声,立刻转身追上。
这山里洞道复杂如蛛网,如果姬莲跑了,恐怕不好再寻,李长安略一沉吟,也施展轻功跟上。
众人见那王癞子忽然使出精妙无比的轻功,一时愣了,而后不知是谁喝了一声:“他根本不是王癞子!”
姬莲在前,严千象在中,李长安在后。三人互相追着前一人,在复杂的洞道中间七拐八绕。就在这时,姬莲一个急刹,而后用肩膀奋力朝旁边一撞,那地方看上去是一整块石壁,但其实是一块可以翻转的石门。
门刚打开了个缝,姬莲立刻跳了进去。
严千象见姬莲忽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是被石壁给生吃了一般,一时惊骇,站在石壁前思虑不定,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从石壁中伸出,硬生生将他拽了进去。
严千象刚刚跌进密室当中,嘴里立刻就被塞了颗蜜蜡一样的丹药,他虽然被撞得头晕眼花,但也知道在复生教吃的东西,必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立刻就要吐出来,但这时才发现舌头发麻,竟然使不上力气。
姬莲道:“别吐了,没用,吃一点就能让你全身瘫软。”
严千象瞪视着他,见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转头去看这密室。密室里只燃着两把火炬,隐约可以看见靠墙放着密密麻麻的陶罐,罐子都密封着,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姬莲蹲下身道:“观主,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两仪观而来,你是为了我而来。不如我们谈个合作吧?”
严千象道:“什么合作?”
姬莲道:“你一个破道观能给你挣来多少香火钱?不若这样,我给你钱,你给我道观。”
严千象疑惑道:“你要我道观干什么?”
姬莲道:“我要你道观里的人。”
严千象紧紧盯着他。
姬莲站起身,背过身道:“江湖名医一直说我走诡道,但诡道又如何?复生教人数规模不下神医堂,也是一样的治病救人;江问鹤呢,跟我说不要妄图操纵人心,我现在,想要一群完全被我操纵的人。”
严千象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用噬魂丹使人发狂那么简单,而是全身心地只听姬莲一个人的命令。
严千象冷汗忽然就下来了,他到底跟姬莲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于这种术法了解一点,要想达到这种效果,非得用子母蛊不可。姬莲在自己身体里种下母蛊,在其他人身上种下子蛊。
但母蛊对自身伤害极大,一不小心就可能反噬。
严千象盯着他苍白病态的侧脸,道:“你疯了。”
姬莲道:“可惜并没有。”他转过身,道:“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观主,做不做?”
严千象闭上眼睛,冷汗不停地往地上滴,他知道自己一旦同意,就意味着两仪观中弟子都要死,世上再无两仪观。他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道:“从此以后,我就不是观主了。”
姬莲道:“现在你还是的,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靠你。”
严千象又睁开眼睛,拧眉道:“你要我这个观主,亲手去害我的弟子?”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严千象立刻道:“李长安追来了。”又想起那浑然天成的石壁,放松下来,道:“幸好他找不到咱们。”
姬莲道:“找得到。”
严千象道:“什么意思?”
姬莲看他一眼:“他没你那么蠢。”
李长安见严千象在这石壁前消失,便知这里必定有蹊跷,推开石门跳进去,刚一落地,就听见劈里啪啦的碎裂声,接着无数只黄褐色的蝴蝶朝自己飞来。
在蝴蝶翅膀的间隙中,他看见瘫坐在地上的严千象,还有不断打碎罐子的姬莲。
李长安当即拔剑,一阵剑光闪光,无数蝴蝶被斩成两半,地上满是蝴蝶尸体。姬莲又踢碎一个罐子,又是数只蝴蝶飞来,李长安这次只是随手一挥,蝴蝶就尽已被斩碎。
姬莲望着他笑道:“好身手。”
严千象惊恐地想,这蝴蝶看上去毫无用处,李长安仍好好地站在原地。
姬莲道:“你来求我救你师父?”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他……他撑不了多少天了,求你跟我去一趟。”
姬莲道:“我不会回神医堂的。”
李长安收了剑往前走去,刚走没几步,忽然感觉后颈一阵刺痛,痛感几乎深入骨髓,李长安瞬间想起姬莲扔在自己后颈的那个虫蛹,伸手捂着后颈,抬起眼睛看向姬莲。
姬莲走近道:“有感觉了么?”
李长安想要拔剑,但大脑一片晕眩,青云只出鞘了一寸。
姬莲道:“这个是子母蝶,本来是追踪用的。子蛹稍微有点毒性,但是并不明显,对人来说根本无害,但大量的母蝶就会激发出子蛹中的毒性,效果就类似于迷药。”
李长安道:“所以你故意引我来这里?”
姬莲笑道:“是的,真聪明。”
李长安笑了一声,用青云撑着地面,才勉强让自己没倒下去,断断续续道:“姬莲,你怎么……才愿意救他?他每天……每天都很疼。”他瞳孔已经放大了,明显是在强撑着说这句话。
姬莲疑惑道:“这个时候还想着他吗?”
李长安又笑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眼睛半闭上,迷迷糊糊中,只看见姬莲走近,一只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脸颊,而后有声音笑道:“长得真不错。”
第098章 枉复生(七)
李长安醒来时发现自己换了个房间, 双手被粗重的锁链拷着,坐在地上。后颈已经不痛了,很清凉, 像是被敷上了草药。他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 勉强半睁开眼睛, 只见姬莲背对着他站着,弯腰侍奉着什么东西, 袅袅青烟飘上来。
李长安又闭了一下眼睛,脑子昏昏沉沉, 右手虚虚握了一下, 只觉得空空如也, 心里一抖, 眼睛瞬间睁大, 第一反应便是去找青云。他一转动,带着手臂上的锁链也哗啦作响。
转头见谢白衣传给他的那柄剑待在旁侧,距离他有一个手臂的距离,这才稍稍放下心。又去看这石室摆设,室中依旧烧着两个火把,看不见外面的天光, 李长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
姬莲头也不回道:“醒了?”说着又走到侧边, 那里堆着一堆茅草样的东西,姬莲走过去点燃, 把明火吹熄, 只剩下烟雾。
李长安盯着那青烟,心道姬莲搞出来的东西, 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屏息, 往后退了一点,距离那青烟源头远了一点。
姬莲见此,回头嫣然笑道:“害怕么?”
李长安抬眼看他,眼睛里却没一丝恐惧,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问道:“多久了?”
姬莲奇怪道:“你很着急?”
李长安垂下眸子,他只留下了三天的血,褚裕也拖不了谢夭多久,三天就已是极限。事实上何止三天,他一天都不想浪费。
姬莲看他这幅神情,笑道:“你晕了五个时辰差不多吧,他还没死,你放心。”又转回头看他,咧开嘴歪头笑道:“你们倒是师徒情深,如果他知道你身陷险境,会不顾自身来救你么?”
李长安瞳孔一抖,只觉得全身都血都冷了下来,他抬头瞪视着姬莲,锁链被他扯得哗哗作响,道:“姬莲,你若是说出去……”
姬莲站在他身前,歪头反问道:“怎么?”
很快,只见李长安冷静下来,而后低下头冷笑一声,李长安又仰起头,以一种无所谓的目光平静看向他道:“姬莲,我不想让我师父知道我如今处境,你就想让你师兄知道么?”
姬莲表情空白了一瞬:“什么意思?”
李长安盯着他,慢慢道:“我出发前告知了江堂主我的行踪,如果我三天之内没有回去,他会来给我收尸。”
事实上他的行踪只有褚裕一人知道,这句话纯是在骗姬莲。李长安知道姬莲唯一在乎的只有江问鹤,故而如此说,为的就是让姬莲不敢杀他。
姬莲听他提起江问鹤的名字,笑起来,道:“我有何不敢见他的?你以为我建复生教是为了什么?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李长安挑挑眉道:“哦,在千金台之时江堂主追的人影是你,你跟在严千象身边,跟江堂主争附骨草的实际上是你,你那时为何始终避而不见?”
姬莲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是教中诸多事宜未定……”
李长安又道:“你说你不回神医堂,那你为什么深夜闯入,又为什么蒙面?本来可以引我出去翻墙便走,为何江堂主来了之后你反而留了下来?”
姬莲握紧了拳头,偏头恶声道:“……闭嘴。”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道:“这就是你说的‘有何不敢见’?”
“我让你别说了,听不见么!”姬莲猛冲过去,一手卡住了李长安的下巴,逼着他仰起头,只听得铁链哗哗声响,李长安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意,最后说了一句话:“江堂主把你的东西,都藏在他自己房里,你知道么?”
姬莲一愣,眼睛里少有地闪过一丝慌乱,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平静地抬眼,并不答话。
姬莲道:“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李长安眼神忽然变得很戏谑,看着他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而后偏过头。姬莲松开手,空气和那种呛鼻子的香气立刻涌进鼻子里,李长安猛地咳呛两声,接着模糊地笑起来。
这是余光中火炬的光亮忽然变暗,姬莲在他身前蹲下来,挡住了亮光,而后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碰上他脸颊,李长安瞳孔瞬间放大,反应过来后又往里侧了一下头。
姬莲手指顺着他脸颊滑向嘴唇,李长安道:“你干什么?”
姬莲直视李长安的脸,但并不是看他眼睛,反而是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道:“你说干什么?”
“你……”李长安声音忽然哽在喉咙里,姬莲的手指顺着他下巴一路往下摸上了他喉结,他只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钻进了自己肌肤,李长安被迫仰起头,眉头微微皱着。
他想起从姬莲袖子里爬出的毒虫,心道不知道这次姬莲手上又涂了什么东西。
姬莲手指一路往下,李长安只觉得体内什么东西顺着他手指逐渐汇聚起来,姬莲此时手指刚好指到胸口处,李长安便觉得胸口堵得发疼,笑道:“神医堂说的没错,你果真很邪。”他知道姬莲痛处在哪,此时便专往痛处戳去。
姬莲却完全不为所动,抬眼看着李长安的脸,笑道:“不用激我,我也不会杀你,你若是死了呢,就浪费你这张脸了。”
“呵。”李长安冷笑一声,右臂一扯,锁链的细碎声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右手手腕上锁链的缺口,他手腕暗暗发力,面不改色笑道:“多谢姬大教主夸奖。”
姬莲点点头道:“以后跟着我,也不算吃亏。”
“可惜,我心有所属了。”李长安平静看一眼他,内力从腕处逼出,直攻向那粗重锁链处的缺口。锁链瞬间被内力激荡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李长安手指捏了个剑诀,青云应感召而起,瞬间就飞回了他的手里。
姬莲不曾想李长安的内力竟能震碎铁链,心下骇然,立刻起身后退,只听得咔嚓一声,李长安反手砍断了左手锁链,剑光又一转,青云已然架上姬莲脖子。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姬莲甚至来不及逃跑,人就已经在李长安剑下,他心道,李长安的剑术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高。
谢夭的时间耽误不得,李长安也不再与姬莲多说,抓着他肩膀就要带着他出去,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让你救人。”
姬莲道:“这是你求人的态度么?”顺从地走了两步,接着袖袍忽然一甩,两股阴风朝那燃烧着的火堆而去,瞬间青烟弥漫,李长安吸了两口,立刻感觉到不对,当即屏息,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忽然间全身上下,从头麻到指尖。
姬莲见青烟起效,唇角勾了一下,立刻转身逃开,李长安伸手想要去抓他,心里忽然一惊,他手指竟然动弹不得,就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似的,他越反抗,身体便越麻。
姬莲确信他再没办法用剑,笑着地看他一眼,刺破自己指尖,走近了,捏着李长安下巴,往他嘴里送了一滴血。
李长安身体不受控制,竟然自动咽了下去,又觉得恶心,立刻想咳出来。但已经晚了,一滴血下去,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他当即运功抵挡,但谁知内力所过之处,反而激起了体内毒物更大的凶性。
李长安艰难地用剑指着他,道:“你干了什么?”
姬莲看着他道:“别害怕,很快的。”见李长安仍死死盯着自己,叹了口气:“李长安,我本不愿意那么快就抹你神智的,但你实在是……太难得了。你是试这法子的第一个,若你能成,接下来千千万万个都能成。”
李长安尝试去理解他的意思,什么抹去神智?什么方法?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中的记忆也逐渐模糊,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奇怪谢白衣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甚至最后忘了自己名字。
他努力睁着眼睛保持清醒,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睡过去,现在这个李长安就会不复存在似的,不曾想他越是努力想去记起什么,脑海里便越剩下一片深渊。
姬莲用手蒙住他眼睛,柔声道:“别挣扎了,会疼的。”说着,用手掌闭上了李长安的眼睛。
李长安闭上眼,浑身僵硬地站着,手里仍然提着青云。姬莲见他呼吸逐渐平稳,退开一点,眼睛死死盯着他,在心中默默盘算道,绝情烟闻了,不二蛊下了,自己的血也已然喂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姬莲也知道,这已是研究多年的结果,一旦出了差错,就意味着他满盘皆输。这个法子他已经改进了无数次了,他也已经在自己体内种下了不二母蛊,他没有回头路了。
只见李长安缓缓睁开了眼睛,姬莲立刻去看他眼神,但他微微侧着头,加上室内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姬莲只觉得他眼睛很悲伤,莫名的,姬莲心里也有点难过。
忘记自己的身份,忘却所有记忆,也忘记自己所爱之人,何尝不悲伤?姬莲想到此,眼里忽然射出精光,心想,这是成了么?
便在这时,只听得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姬莲凝眸看去,心下一惊,竟然是李长安再度握紧了青云剑,手腕一转,青云剑尖便划上石板,声响无比刺耳。
李长安转头看姬莲一眼,姬莲立刻朝后逃去,心里有些不甘地想,难道真如江问鹤所说,控制人心是违反天道?不可能成功?想到自己半生心血就此东流,他也不打算逃了,干脆站在原地。
颈侧一阵剑风扫过,姬莲闭上眼睛。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青云剑并没有直接落下来,而是在他颈侧停住。姬莲这才睁开眼睛,只见李长安歪头疑惑地盯着自己。
姬莲见他悲伤又迷茫的眼神,大喜过望,颤声道:“我是谁?”
李长安想杀他的,但怎么都下不去手,就好像身体被另一种东西牵制住,脑子里也有不停地有一个声音,半晌,他缓缓道:“主人?”
“好。你记住了,我是你主人。”姬莲笑道,“你是谁?”
李长安只沉默地看着他。
看来他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姬莲道:“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名字的话……”姬莲一顿,仰起头想了想,道:“就叫刀吧。”又勾唇笑着,拍了拍李长安的脸,道:“你就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刀。”
姬莲转身出去,李长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出了石室,回到那个巨大的洞厅当中。
洞厅当中依旧站得满满得都是人,严千象也在洞厅之内,就站在那个高台的左侧。复生教发生变故之时,姬莲便命人把守住了洞厅,不许任何人离开,是以来参加集会的所有人被困在这里,困了将近八个时辰。
这八个时辰里,教主姬莲再没露过面,所有人都怀疑姬莲是不是死了,心中不免不安焦急。这时见教主再度出现,全都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他们发现教主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身高腿长,手里拿着一把剑,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教主身后。众人心中不免诧异,在下面窃窃私语,有人压低声音道:“这……这好像是教主看上的,神医堂里的那个人!”
神医堂的人怎么跟在教主身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那就是被教主种了蛊。想到此,更觉得姬莲手段厉害,冷汗直流。
严千象不仅知道这人是谁,更知道这人武功有多么厉害,此时见李长安亦步亦趋跟在姬莲身后,心中大骇,紧紧盯着李长安,生怕李长安只是假装归顺。
这时台下有人高声道:“教主,王癞子抓到了!”
姬莲点头道:“带上来。”
一人拖着王癞子上了高台,王癞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道:“教主,我错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我保证……我保证没有下次!不,我不配继续待在复生教了!”
姬莲垂眸看他一眼,又看向李长安,道:“阿刀,你来。”
李长安并不答话,拔出了青云。
王癞子这时抬头,看见是李长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长安会听从教主的命令,但还是立刻冲上去抱住了李长安小腿,心道,求教主可能没用,但求李长安可能会有用,在山洞外的时候,自己明明有意害他,他也只是将自己捏晕,这时必定不会痛下杀手。
于是冲着他哭诉道:“少侠,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一定不会杀我。”
他哭声震彻整个山洞,李长安眼睛却眨也不眨,抬起了手。
众人心下却都了然,王癞子的哭声全然无用。这世上谁能反抗教主所设的蛊?一旦种下,便是一生一世不能解脱,全然只听教主姬莲一个人的命令,宛若行尸走肉,又哪有好人坏人之说?
剑光晃过王癞子眼睛,王癞子觉得不对,大喝道:“是我啊!我领你来的复生教!你是神医堂的人,怎么可以杀人?”但见李长安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心里便只剩下极端的恐惧,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只听得咔嚓一声,李长安手起剑落,一剑不偏不倚砍下了王癞子的头。头颅咕噜噜地滚下高台,滚到众人中间,流下一地的血迹。台下每个人都想躲,但每个人都不敢躲。这等场面严千象已经看了不少,但这时距离太近,他还是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李长安却仿佛无知无觉,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一般,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擦了剑上的血液,收剑入鞘。
王癞子的身体还跪着,许久,扑腾一声倒了下去,方才王癞子的惨叫似乎还回荡在山洞之中。
众人望向李长安,心道教主的蛊果真厉害,什么样的人物都能降伏。严千象熟悉李长安的性格,知道若是平时的李长安,决计不会这么残忍,不曾想姬莲竟能将人控制至此,更觉得他可怖。
姬莲一脚将王癞子的尸体踢向一边,立刻便有一个人上来将那尸体拖了下去。姬莲微笑着拍了拍李长安的肩膀,道:“干得不错,是把好刀。”
严千象听到姬莲喊李长安为刀,心道,李长安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么?
“江问鹤总说控制人心违反天道,但我如今做成了。你执念又深,倒是个测试效果的好机会。阿刀,你会听我话的吧?”姬莲笑着望向李长安。
李长安只微微低下头,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悲伤。
姬莲走近,伸手揽住他肩膀,在他耳边轻笑道:“下一个目标,杀掉谢白衣。”
第099章 枉复生(八)
黑衣人夜闯神医堂之后, 全堂人都回屋清查了一遍,第二天沈长老召集众人进行核对,发现堂内没有丢失半点东西, 就连一笔一墨都未曾被盗去。他们本来以为那黑衣人夜闯神医堂, 是看中了神医堂中的密不外传的药方, 但如今什么东西都没丢,他们反倒摸不准那黑衣人的意图了。
只有江问鹤知道, 那人压根不是过来偷东西的,反而留下了东西, 在他屋内插了一把匕首。
沈长老道:“昨日之事恐怕复生教也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些天来多方探查, 始终查不到总坛踪迹, 对于教主是何人, 复生教人更是守口如瓶。”他转头看向江问鹤, 道:“堂主,你可有什么看法?”
江问鹤之前并不确定复生教教主身份,又因为谢夭的情况实在紧急,分不开心去关心复生教的事。但昨晚见了那匕首,确信那人就是姬莲。要找到他,还需得从复生教下手。
他此时压下了姬莲的身份, 反问道:“有抓一两个人来问问么?”
白尧站在众人中间, 听见江问鹤避而不谈姬莲身份,眸光黯了一下。
沈长老道:“神医堂内都是大夫, 对于武功之类实在不擅长。虽说可以用下药之类的卑劣行径, 但那到底不是我神医堂该行之事。人确也抓了一两个,但最后都服毒而死了。”
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 又想起姬莲的性子,心道他那样的人, 能够如此笼络人心,倒也不足为奇。
沈长老见江问鹤一言不发,转头问道:“堂主?”
江问鹤心道:“复生教这边无从下手,或许可以从姬莲身上找到线索。”毕竟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姬莲的就是江问鹤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闪动一下,当即转身去了谢夭所住的小院。旁人见江问鹤匆匆离去,又是前往谢夭的院子,心道或许摧毁复生教一事,还得谢白衣相助,又想到谢白衣如今的身体,一阵叹气,也都不再多说,各自散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江问鹤四下看去,没见到李长安的身影,正要敲门,恰好褚裕从房间里出来。他抬头见是江问鹤,道:“江堂主。”
江问鹤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道:“怎么样?”
褚裕道:“刚喝完药。”
江问鹤点了点头,两人站远了一点,生怕打扰了谢夭休息。江问鹤这才道:“李长安呢?”
褚裕沉默一会儿,垂下眸子,抿了下嘴唇。
江问鹤一看他表情就知不对,心脏狂跳起来,质问道:“他走了是不是?”又回头看了谢夭紧闭的房门一眼,硬生生压低了声音。
褚裕没说话。
江问鹤气笑了:“他怎么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
褚裕道:“跟你商量了,你会让他去么?”
江问鹤整个人一怔,他最知道姬莲的性格,也知道姬莲引李长安去复生教,必定是陷阱。他也绝对不会让李长安涉险,最多是让李长安帮忙抓几个人。
但那样太慢了,谢夭等不了,李长安更等不了。
若是放到自己身上,有一个人跟自己说,只要你来,就能救心上人的命,自己会等么?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道:“他有说过他去哪么?”
褚裕摇头道:“没有。”说完也觉得奇怪,疑惑道:“李长安怎么不把总坛位置告诉我呢?还是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位置在哪?那他怎么过去?”
江问鹤冷笑一声,道:“人家看上的就是他,盯他盯了小半个月,如今他主动说要去复生教,八抬大轿抬他都来不及。”又想到昨晚姬莲见到自己之后,就立刻放弃了直接引李长安去复生教的计划,道:“怕是他旁边多跟一个人,总坛他就进不去。”
听江问鹤这么一说,褚裕立刻明白了李长安此行有多么凶险,他忽然就有点后悔。
江问鹤摆摆手道:“多说无益,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总坛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悬挂的莲花玉坠,皱眉沉吟道:“复生教,总坛,姬莲……”
褚裕一直紧张地看着他,只听得江问鹤喃喃道:“复生教的藏身之地不好找,那姬莲的呢?”
褚裕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忽然狠狠皱了一下,道:“我倒能猜出他常去的几个地方,事到如今,也只有挨个试一试了。”来不及跟褚裕多解释,当即就要离开。
褚裕连忙道:“问鹤先生,我跟你一起去!”
江问鹤已然施展轻功走出了丈许,头也不回道:“你待着吧,谢夭若是问起为何李长安和我都不在,你就说我带着他出去采药。”
褚裕脚步一顿,咬了下嘴唇,回头看谢夭紧闭的房门一眼,心道若是自己走了,谷主心里只会更奇怪,只得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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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教总坛内,姬莲凑在李长安耳边说了那句“杀掉谢白衣”,说话声音很小,台下众教徒没人听见,不然听见了必定要惊呼“谢白衣”这个名字。然而严千象离得近,他又有内力傍身,将这一句耳语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姬莲一眼。
这是要杀谢白衣的人,诛李长安的心。
若是李长安能这样浑浑噩噩一辈子还好,但要是哪一天醒来了呢?到那时忆起自己曾亲手杀了自己授业恩师,又会如何呢?
严千象忍不住心道,姬莲当真心狠手辣。同时又觉得奇怪,姬莲和谢白衣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做?
他疑惑地看向姬莲,却见站在姬莲身边的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垂下眸子,表情像是疑惑,又像是奇怪。
谢……谢白衣?
很好听的名字。
很熟悉的名字。
李长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转头看着姬莲,道:“那是谁?”
姬莲道:“不重要。”说罢下了高台,挥手示意李长安跟上,李长安三两步跟上他。姬莲边走边缓缓道:“他现在在神医堂养伤,堂内伤最重的那个就是他。”
李长安眼睛忽然瞪大了一瞬,脑海里纯黑色的记忆就像被这句话撕出了一条鲜艳又狰狞的口子,他看见了烟火绽放的千金台,满是鲜血的千金台……耳边是自己的声音:“你别死。”
姬莲又回头打量了李长安一眼,沉吟道:“唔,你现在应该打他得过。”
“他是……”李长安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晕眩,他看见一片极其青翠的竹林,一个孩童手拿木剑站在其间,有个声音在跟笑嘻嘻地跟那孩童说话:“……你这样幸苦练剑,以后超过我了……”
他下半句是什么?
超过我了,然后呢?
“我和你同去神医堂,到时你自然会知道是谁……”姬莲话说了一半,耳边忽然没了李长安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只见李长安站在原地,眸光晦暗不清。姬莲心里猛跳一下,抬眼去看李长安眼神,但复生教内光线昏暗,实在看不清楚,只得低声道:“阿刀?”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远处一声喊:“李长安!”
两个人身形都是一顿。
姬莲表情瞬间变了,这声音他比谁都熟悉,这是江问鹤的声音!这里隐蔽非常,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这处山洞是灵山的天然洞穴,还是他当年来灵山采药时,不小心跌落进来发现的……
自己为什么会选中这里?因为隐蔽,安全?
他忽然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雪。
他记得那年,灵山下了整整三日雪。
那时他又因为用毒虫毒草治病,犯了堂里的规矩。当时的老堂主勃然大怒,罚他去灵山采药,不许任何人跟随。山上落了雪,路滑又陡,他又为了悬崖峭壁上的一株石耳,努力攀在崖边伸手去够。
石耳算不上什么珍贵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么想要。
脚下的雪块一滑,他整个人摔了下去,他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睁开眼睛,只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这时,一只手忽然拽住了他。
他在雪花中间,看见了江问鹤的眼睛。
江问鹤眼神满是焦急,姬莲眼睛却莫名弯了一下。
江问鹤和姬莲一起摔了下来,正摔到洞窟之中,幸得洞口处覆盖的藤条挡了一下,两人这才没摔死。
江问鹤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个小师弟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不耐烦地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道:“怎么就非得摘那石耳?”
姬莲不答,反而笑眯眯道:“师兄,你怎么在这?”
江问鹤瞪他一眼:“难不成我飞来的么?我一直跟着你啊。”
洞窟里洞道密布,宛若迷宫,俩人走了许久才把这硕大一个洞窟摸清楚,找到出口时又发现大雪封了洞口,俩人只能在洞里待着,幸好他俩识得药草,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就这么待了两天,江问鹤终于问出来姬莲为什么要采石耳。
姬莲淡淡道:“我现在知道,我爹娘应该怎么治了。”
江问鹤心口忽然就疼了一下。
第三天雪停,神医堂立刻派人上了山,将两人从灵山接了回来。走时,姬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他们住过三天的山洞,也没刻意去记,但这个位置就这么刻在了脑子里。
以至于后来他创立复生教时,想都没想就设了这里为总坛。
姬莲心道,江问鹤他其实……一直记得这里?就算记得这里,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这时他听见了洞厅处传来的惊呼声:“李长安?!”
姬莲看向洞厅众人,立刻明白了为何江问鹤能一人闯入这里。他把复生教所有人都困在洞厅,不允许任何人出来,人手也全部安排在这里,各洞道内自然没人把守。
两人并未走远,甚至还未走出洞厅。这时只听得洞厅内惊呼声不断,复生教到底算是江湖教派,中间自然有不少人对江湖轶闻了如指掌,就算没见过谢白衣和李长安的人,但一定听过他们的名字。
此时众人都惊恐地窃窃私语道:“有人喊李长安?李长安难道在我们中间?”
“怎么可能?李长安为什么会来复生教?又为什么要进总坛?”
“多半是错了。喊李长安姓名的人也不知是谁,定是疯了才来复生教里寻。”
姬莲听得脚步声从左边洞道传来,似乎马上就要赶来,他不想跟江问鹤见面,焦急道:“走!”当下转身打算原路返回,转身却见李长安静静站在原地。
姬莲瞳孔瞪大一瞬,道:“阿刀?!”
话音刚落,只见李长安抬起眼睛沉沉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姬莲心里猛沉下去,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仅凭一个名字就冲破不二蛊的桎梏?他仍在思考,下一瞬,只见剑光袭来。
飞花三十六剑从李长安手中倾泻而出,剑剑凌冽非常,青云剑身折射洞中烛火,李长安在纷繁剑光中,看见了无数散落的人影。
那是很多个谢白衣。
拿剑的,不拿剑的,扎着头发的,散着头发的。
李长安望着那人影,恍恍惚惚地想,谢白衣……谢白衣不是谁,谢白衣是我师父。
飞花三十六剑本就巧妙无比,在李长安手里施出来更是威力巨大。姬莲内功低微,就算有剑也挡不住李长安一招,更不必说他此时手里没剑。只听得扑通一声,而后一个人影重重摔到高台之上,顿时火光陡升,尘土飞扬。
待尘土落下,只见摔在高台上的,赫然是姬莲。
姬莲模糊笑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来。
众人心下大骇,朝姬莲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玄衣少年提着剑,手上那柄剑剑光流转。他们没见过青云剑,也不识得这人是谁,只觉得恐怖。
这少年竟然能生生挣脱开教主下的不二蛊,重获自己的神智,当真可怖。如此只会激起体内蛊虫的凶性,由是会啃噬血肉,注入毒液,忍受的痛苦是被下蛊时千倍万倍,光是疼这一项,就足够让人死去活来了。
但见那少年脸上云淡风轻,众人一时间又都不确定起来,心道,难不成这人感受不到?
只见那少年两三步跃上高台,如此轻功和剑术,实在让人咋舌。众人又都想起刚才那一声“李长安”,心道,难不成这少年真是李长安?那个已然和谢白衣并列的剑仙?
是以一时没人敢上前。
见李长安一步步走来,姬莲喘了一口气,挣扎着往后退了一点,先是看向他心口,又抬眼看向他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死心道:“阿刀?”
话音刚落,只见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下意识捂住心口。姬莲勾起唇角笑,道:“你还是听话……”话音却忽然一顿。
只见李长安并指为刀,下手又快又狠地切开了肌肤,瞬间就将寄居在自己心口的不二蛊剖了出来,接着剑光一闪,那拇指大的蛊虫瞬间被斩碎。
在蛊虫碎裂的咔嚓声中,只听得李长安道:“我有名字,我叫长安。我师父给我取的,他希望我平安。”
第100章 枉复生(九)
洞厅内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先是紧紧盯着那个玄衣少年,心道怪不得姬莲让他们盯紧这个少年,一旦成事, 李长安便能成为手里最锋利的武器。姬莲想要李长安倒是正常, 就是不知李长安为何会主动潜入复生教?
但无论如何, 这一场都是姬莲败了。
众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加没人敢上前了。
严千象见势不对, 一个翻滚就下了高台,藏在人群中间。这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李长安和姬莲身上, 趁机逃出了洞厅。他进来时也是跟在其他人身后, 对这乱如蛛网的洞道也不熟悉, 但此时还是先跑为妙, 顾不了那么多, 随便进了一个。
姬莲听他那一句“我师父给我取的”,忽然就明白了自己败在何处,李长安又何止只是一个名字?他嘲弄地笑了两声。
李长安身上的伤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衣襟。但他此时顾不得止血,当即走过去,先是点了姬莲两手的穴道, 似乎还觉得不保险, 又一掌把人劈晕了过去。
众人见李长安并不杀姬莲,反而又是点穴又是把人劈晕, 心里更觉得奇怪, 心道这是要把人带走不成?果然下一瞬只见李长安背起姬莲,往出口走去。
这时有人喊道:“李长安!你……你放下教主!”
说话声音清脆, 语气又犹犹豫豫战战兢兢。一听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但此时说这番话需要极大的勇气,众人都忍不住朝那少年看去。
猛地被那么多目光注视, 那少年胸膛又挺了一挺。
李长安抬眼看去,眼神平静地吓人。若是愤怒也好,威胁也好,都没那么让人心惊。少年心里猛地打起退堂鼓来。
那一眼之后,李长安便收回了目光,就连剑都没出,径直向来路走去。
眼见教主要被李长安带走,那少年不甘心地看向伏在李长安背上的姬莲,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道:“教主!我来救你!”一边喊着一边猛冲过去。
众人见状,也都不再观望,大喝一声,跟在那少年身后。
只见李长安头也没回,回手一掌。李长安与他们相距甚远,众人对着这一掌也不甚在意,但这时只听见轰隆一声,一阵飞沙走石扑面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只能止步站定。
等烟尘散去,又是一阵惊呼,众人这才发现李长安那一掌竟然硬生生将岩壁劈出来一个豁口,心里猛然一抖。
李长安内力能隔空击穿石壁,想必再传远一点,击到他们身上来也是轻轻松松,这一掌分明是他手下留情。
众人都呆呆地望着那岩壁,又抬头看向李长安背影,再不敢追了。
李长安还记得进总坛时走的路,这地方洞道甚多,还是走来时的路出去最为保险。走到一半,忽然感觉姬莲身上一直有水往自己身上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里剧烈一抖。
他竟然摸了一手的血。姬莲的血比之常人更加暗红,就好像是他本身就身中剧毒似的。这时在火焰下面一照,更显得整只手都是红的。
可是姬莲怎么会莫名其妙流血?因为害怕误杀,李长安用剑这时从没将剑刃对过姬莲,都是用剑身横拍,姬莲身上本不该有伤口才对。
此时姬莲又被自己捏晕了过去,趴在自己背上悄无声息,就连胸膛都没有起伏,如同死了一般。李长安想起姬莲一直脸色惨白的样子,深吸一口气,伸手掐了下他脉搏。
李长安只会断谢夭的脉象,对于其他人的是一窍不通,这时只觉姬莲脉搏平稳规律,虽然有些地方奇怪诡异,但不像是将死之人,这才微微放下心。刚要把手放下,余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
接着整个洞道都亮了起来,火光骤起,浓烟沿着洞道滚滚而来,远远传来了复生教人的惊呼:“着火了!快跑!”
地下洞穴内全凭火把照亮,本就危险,因此洞道洞穴内全然不允许堆放草药之类,就算也放,也必然好端端地装在陶罐里,不可能无缘无故起火。这火,必定是有人刻意放的。
复生教所有人都在这里,地下洞穴一旦起火,烟雾便能灌满整个洞穴,他们也在劫难逃。但不是复生教又能是谁放的火?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李长安一边思考一边往后退去,他所走的这条洞道虽然没有明火,但浓烟滚滚而来,若是不快点找到出路,两人必定窒息而死。但这时浓烟封路,之前走的那条路必定走不通了。
浓烟扑面,已经没有了思考的时间。李长安心下一凛,转身往反方向跑去,烟雾扑上来得很快,若是普通人必定早被困在这浓烟之中,但他速度极快,一路沿着没有烟的洞道跑去。
黑烟之中看不清道路,只能下意识地朝安全的地方跑去,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火势极大,浓烟滚滚之时,也总有一条路是没有被火封的。
就好像是在设立总坛之时,就想到了洞内着火之时该如何保命,是以设下了这一条路。李长安顺着那条路一路向前,偶然之下,又撞进了一个密室。
这密室的石门关上之时严丝合缝,烟雾竟然窜不进来,李长安仔细看去,又见密室底部有一条极细的通道通往外界,是以待在这密室之中,不至于憋闷而死。
这时待在外面凶多吉少,李长安立刻进了密室,把姬莲放了下来,心道还是现在姬莲弄醒,让他给自己指路。他先是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姬莲的伤势,提着密室中燃着的火把凑近一看,发现姬莲身上满是血点。
血点出现在皮下,一个一个,甚是触目惊心。手腕脚踝膝盖,没有明显伤口,也在不停往外渗血。李长安一时想不出受了什么样的伤,才能变成这个样子。还是说,姬莲本身就身中剧毒?
李长安疑惑地看姬莲一眼,并指为刀撕下姬莲身上衣服,乱七八糟地给姬莲缠了一下,下手很重,远没有对谢夭时那么温柔细致。
这时只听得姬莲闷哼一声,不知是疼醒了还是怎么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睁眼只见李长安半蹲在自己面前,低垂着头,抓着布条缠自己还在往外渗血的手腕。
耳边又听见外面的惊叫呼救声,心里知道外面大概出事了。
姬莲笑了声,被喉咙里溢出的血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才说话:“你……在给我包扎?”
李长安手指顿了一下,没抬头,继续用布裹着姬莲手腕。姬莲垂眸看向他,心里忽然有了点异样的感受,这么多年没人会主动靠近自己,更别说给自己缠伤了,他道:“为什么救我?”
李长安两手一拉,那布条瞬间收紧,疼得姬莲猛吸了一口气。而后李长安把手一松,姬莲两手立刻无力地垂落到地上,他这才抬头看向姬莲:“我不想救你,但我想你救人。”
姬莲盯着李长安眼睛,忽然笑了:“要是我不救呢?”
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
姬莲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救人呢?我不把人毒死就不错了。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只有神医堂的大夫才救人,我这种恶人是不会救人的。”
“我没觉得你是好人。”李长安站起身,垂下眸子平静看他一眼:“但你医术还不错。”
姬莲忽然就愣了一下。良久,他仰起头看向李长安,他肩膀穴位被点了,两只手都不能动,只能仰起脖子,姿势看上去有点怪异。他讶异道:“你觉得那是医术,不是邪术?”
他声音很轻,没了那种平时说话时鬼里鬼气的调子,兴许是室内火焰的缘故,眸光也亮了一点。
李长安道:“我看过你的笔记。”
姬莲心里一动。他的笔记自然都是在神医堂中所写的,那时的他还是神医堂姬莲,而非复生教教主姬莲,这时在这漆黑山洞中回想起当年,恍若隔世一般,不由得在心里道,这还算是一个人么?
姬莲笑了笑:“你觉得如何?”
李长安道:“江堂主说你算半个好人。”
姬莲这时听起江问鹤名字,一怔,失笑道:“半个好人。”这时他关节处又开始往外出血,他喉咙也开始出血,但他仍在笑,似是未察觉一般,脑中只有“半个好人”四个字。
李长安皱紧了眉头,虽然已经用布条扎紧了,但血只止住了一瞬,这时候只见布条上都是血迹,他本对姬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感兴趣,但是又害怕他死了,忍不住道:“你这是怎么了?”说着,眼神从上扫到下,最后盯着他手腕。
姬莲一边笑一边咳嗽道:“咳……你可听说神农尝百草,医者不自医?”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李长安没听明白,只静静看着他。
姬莲好像也没打算让他听明白,话音刚落,就立刻道:“过来。”
李长安念及他前两次突然发难,这时也不敢贸然过去。姬莲笑道:“在我衣服里,有张字条,拿出来。那是谢白衣身上经脉逆行的解法。”
李长安瞳孔抖了一下,道:“你不用把脉么?”
姬莲艰难抬起眼睛看他一眼,眼里是那种浅淡的笑意:“他经脉逆行是因为被太多的噬魂死士所伤,噬魂又是我炼出来的,我自然知道其中凶性。更何况,我也把过他的脉。”
“什么时候——”话说一半,李长安忽然想到和谢夭一起回归云山庄之时,那时严千象前来拜访,身边就跟着姬莲。怪不得他们都知道谢夭身份,原是姬莲把脉认出的。
姬莲又咳了两声,这次咳出了一口血。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走过去,用姬莲的衣服把他唇边的血擦了,姬莲见自己衣服已经被李长安撕得撕,擦得擦,他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忍不住道:“谢白衣受伤的时候,你就这么处理的?”
李长安淡声道:“他受伤的时候,我撕我自己的衣服。”
姬莲偏头笑了一声。
李长安从他衣服里摸出了一张叠得仔仔细细地字条,打开一看,只见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写着春日上,名医会,三日雪,他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
姬莲断续道:“你……你拿给江问鹤看,他会看明白的。”
李长安把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又忽然想起什么,疑问道:“你早就写好了?”
姬莲奇怪看向他:“我怎么说……也是个大夫。我跟谢白衣又没什么仇怨,我为什么不救他?我本来就只想拿你试药,我只是……我只是……”说到一半,又垂下眸子,咬了下嘴唇,竟再也说不下去。
李长安道:“只是什么?”
姬莲低声道:“我只是想证明给什么人看而已。”不像是在说给李长安听,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抬头看向他,眯起眼睛:“咳……至于你身上的不二蛊,本体已经被你硬生生剜出来一剑砍了,真够狠的。你体内剩下的毒,三天之内便会全消。”
李长安看着坐在狼狈坐在地上的姬莲,看了一会儿,轻声笑起来,道:“……半个好人。”
姬莲低下头,也勾了下唇角。
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李长安!”
喊人的正是江问鹤,他对这洞穴本了如指掌,本来快要走到中间最大的洞厅,但忽然之间火光乍起,火焰与烟尘堵路,唯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李长安曾走过的那条。
姬莲和李长安脸色都是一变,李长安立刻冲到石门边,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想要招呼江问鹤,就听得姬莲恶声道:“我不想见他,放我走。”说着,挣扎两下,似乎是想要冲开李长安所点的穴道。
李长安心道,姬莲虽把方子给了自己,但中间保不齐出什么差错,走近道:“对不起,但我必须得把你带回去。”说着举起手掌,就要再度把人砍晕。
这时肩膀被人猛然撞了一下,李长安心中一凛。姬莲竟然不顾性命地用自己低微的内力硬生生冲开了穴道,他喉咙中呛出一口血来,来不及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撞开了李长安,径直冲向石门。
李长安猛追过去,就见姬莲撞开翻转的石门,看都不看,一头扎进道路尽头的浓烟和火海之中。
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心道,甘愿赴死也不愿意见江问鹤么?这时伤口又疼了一下,他知这是体内毒素没排干净,也顾不上自身安危,就要冲进火海抓人。这时一只手抓住他腕子,又迅速分开,忽然连点三下,点了他两侧肩井、大椎穴,李长安忽地浑身发麻,但疼痛却好了不少。
回头看去,只见点他穴位的正是江问鹤。
江问鹤见李长安脸色苍白,一伸手便抓住他脉门,任谁也想不到,只那么一瞬间他就断出了李长安身上中了毒,虽不致命,但总不能继续运功。
探完脉搏,就毫不犹豫点他三穴,为的就是护他心脉。
江问鹤只看他一眼,就移开视线去看大火中飘渺的人影,他眉头紧皱,这时候想骂人也来不及了,当即施展轻功就要去追姬莲,头也不回对李长安道:“你先回去。”
李长安道:“这里很危险。”
“这地方我熟。”江问鹤淡淡道,又回头平静看他:“你师父在找你。”
李长安瞳孔剧烈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走了么?只听得江问鹤继续道:“从这里开始,一直右拐,走到尽头,头顶有一个天窗,以你的轻功足够翻上去。”
李长安道:“江堂主,你怎么会知道……”
江问鹤已然纵身去追姬莲,身影逐渐隐没在烟雾里,只听到他有些远的声音:“那是我和他一起摔下来的地方。”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转身依照江问鹤所说,往右拐去。
江问鹤则追着那渺茫的人影,他在穿越一个个着火的满是烟尘的洞道时,总有一种错觉,就像是他只要拐过下一个弯道,就能回到十五岁时的灵山似的。那人影不远不近,就缀在前方,但总是抓他不住。
前方又出现了爆燃的火焰,他却仿佛全然看不见,满眼只有那个影子,就要埋头冲进去时,只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堂主!”
江问鹤大梦初醒一般,脚步顿了一下,心道,这是……白尧的声音?白尧怎么会在这里?
白尧那日见了江问鹤房中姬莲的东西,以及姬莲留下的匕首之后,就一直在暗中查探复生教总坛的位置。他抓了一个复生教教徒,先是下药折磨他意志,又担心他服毒自尽,抓了他妻儿老小,以作要挟,终于把总坛的位置从他嘴里撬了出来。
他带着人,要在洞口点烟。药童犹豫道:“代堂主,里面除了姬莲,还有数以百计的教众,这样恐怕……会死人的!”
白尧平静地接过火把,道:“死就死了。就是要把人逼出来。”
药童心中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的代堂主,能说下毒便下毒,说绑架就绑架,更不曾想到,他此时能淡淡地说出这种话来。
白尧手中就要点燃柴草之时,洞内忽然爆发出了火光,所有人都是一惊。火不会无缘无故烧起来,难不成复生教内部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已经有不是复生教的人进去了?
就在这时,又一个药童疾奔过来,大声喊道:“堂主!堂主不见了!”
白尧道:“去哪了!”
药童瑟瑟道:“我……我不知道。我跟丢了!”
原来白尧一直派人暗中跟踪江问鹤,但江问鹤轻功傍身,又岂是几个药童能跟得上的?白尧心中一凛,又看了看洞内的火光,忽然就把一切串了起来。难不成江问鹤已经在里面了?
他把手中火把塞给身边的药童,立即就进了洞。药童心下大惊,惊慌道:“代堂主,你这是去干什么!”
白尧自是不答,只一个劲往里冲去。洞中烟雾弥漫,辣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开口喊人了。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洞道内打转,好巧不巧,一个转角,看见了江问鹤飘过去的衣衫。
他眼睛倏忽亮了一下,见江问鹤是在追一个模糊的人影,心立刻又沉了下去。他轻功比不上江问鹤,只能勉力跟在江问鹤身后,让江问鹤的背影不消失在他视线中而已。
这时见前方火光爆燃,顾不得张嘴就呛烟,喊了江问鹤一声。
两人距离隔得远,那一声模模糊糊,江问鹤听出是白尧的声音,但白尧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只以为是自己听错,脚步略微一顿,就又往前冲去。
白尧眸光更冷了,看江问鹤义无反顾地冲向火焰之中,心道,你就不怕死么?这时听到嘶嘶两声,低头一看,只见两条橙黑相间的毒蛇从自己脚边爬过。
复生教内养着许多毒物,用来入药。本来这些东西都应好好待在罐子里,这时起了火灾,陶罐滚烫,这些东西受不了高热,就都冲破了罐子,爬了出来。
白尧眸光黯了一下,抓起一条毒蛇。那毒蛇张开大口,两颗毒牙露出来,甚是吓人。白尧却躲也不躲,将毒牙对准了自己颈间,那毒蛇瞬间合口。
只听得扑哧一声,毒牙刺破皮肤,毒液注入。白尧皱眉,闷哼一声,噗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江问鹤听着那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表情茫然一瞬,而后回过头,在飘渺的烟尘中,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白尧。一条毒蛇爬在白尧身上,正慢悠悠地爬下来。
白尧身中蛇毒,危在旦夕。江问鹤回过头看那飘渺人影一眼,再顾不上追,折返回来,脸色沉得吓人。他先是赶走了毒蛇,接着把白尧半扶起来,防止蛇毒快速流遍全身,接着连点他几个穴位,抑他气血流转。
他迅速检查白尧伤势,发现只有一个伤口,就是颈间锁骨处的咬痕。但咬哪里不好?偏偏是这里!
白尧看江问鹤极沉的脸色,莫名地高兴起来,勾了下唇角。但他不敢让江问鹤看见,唇角翘了一瞬又放下来,虚弱而又抱歉地道:“堂主,我……”
江问鹤抬眸看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语气有点冷,白尧表情空白一瞬,无措道:“我……”
江问鹤又道:“你跟踪我?”
之前还是发愣,这一句话之后,白尧只感觉自己脑子轰得一声,一片白光闪过,什么都不剩下了。什么阴险毒辣,心机深沉,到了江问鹤这里,只能怔愣地看着他,道:“我……我担心你。”
江问鹤眉头轻微蹙了一下,伸手捂住他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白尧眸光一点点变冷,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莫名有点想笑,心里一阵自嘲:“那好吧。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还没想完,只见江问鹤伸手扯开他衣衫,俯身下去。
下一刻,干涩的唇瓣贴上了他伤口。白尧浑身一个激灵,疼和某种异样的感觉并存,他大脑一阵发麻,忍不住仰起头闷哼一声。
江问鹤感觉到他的挣扎,一伸手压住了他肩膀,吸出一口毒血后吐掉,凉薄地抬眸看他一眼:“你跟我进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这一遭?这时候知道疼了?忍着。”
白尧心里却道,那恐怕不是因为疼。
他垂眸看着江问鹤,看他半压在自己身上,唇瓣贴着自己颈侧,帮自己吸出毒血。仗着江问鹤俯身下去时看不见他的脸,他盯着江问鹤的眸光越发肆无忌惮,几乎将他全身都扫了一遍,一颗心浮上来又沉下去,在江问鹤吸完离开的刹那,他手指莫名弹了两下。
他忽然很想伸手,扣住江问鹤脑袋,把他重重地压回去。
但他最后还是没敢那么干。
江问鹤替白尧吸完了毒血,吐出最后一口,咳了两声。洞内烟尘太重,又这样帮人吸出毒血,他脑子有些晕,眼神也有些空茫,就这么半垂着眸子,用手背擦了下嘴唇。
白尧却盯着他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江问鹤目光转过来,白尧立刻把视线收了回去,抱歉道:“堂主,对不起。”
江问鹤白他一眼:“对不起有屁用。”伸手把他拉起来,拽着他往最近的出口跑去,又跑了一会儿,终于从一个斜坡上来,见了外面的天光。白尧长出一口气,宛若死里逃生一般。
江问鹤却眉头紧皱,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缓了两秒。他一闭上眼,还是姬莲握着自己的手,逼自己杀了他的样子。他又想起那爆燃的火焰,不禁想,那样烈的火,他就那样冲了进去,还能安然无恙么?
这时,只听见草木中间窸窣的声音,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旁边蹿过。
白尧眉头微蹙,看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咳嗽两声,下意识伸手去抓江问鹤的衣服,道:“堂主,我们回去吧。”
江问鹤仍盯着那两个人,已然走了两步,听到白尧的咳嗽声,这才回过头,语气很急:“重楼,白花草,半边莲,回去之后捣碎敷上。吃的药等我回去给你配。”说罢,立刻转身离去。
白尧先是怔愣着听他安排,又听到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垂着脑袋笑了两声,随手从旁边扯下了两片叶子,碾碎了敷在伤口上,心道,这点毒我还不会解么?为什么要多嘱咐那一句?为什么嘱咐了,又不跟我一起回去?
江问鹤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路跟着那人影。他本以为那是姬莲,等跟了上去,才发现那原来是两个人,一人背着姬莲发足狂奔。那背着姬莲逃跑的人,正是严千象。
严千象见李长安挣脱桎梏,本想逃跑,但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一走,姬莲必定凶多吉少,那姬莲朝自己许诺的白银更是无从谈起。他略一思索,想到李长安不熟悉洞中道路,若是洞内烟尘四起,必能阻他一阻。
因此在洞内放了场火,自己又顺着洞内那唯一一条安全的通路狂奔,恰好撞上一头冲进火中的姬莲,见姬莲重伤,他心道得来全不费功夫,抓了人便走。
他到底是一代观主,轻功还是有的,在洞中之时一路又有姬莲指点道路,是以江问鹤一直追他不上。
江问鹤与严千象姬莲两人相隔甚远,他轻功也不及严千象,再加上在洞中为白尧吸毒疗伤,消耗气血太多,一时追他不上。只见严千象一个起落,瞬间跃上树顶,转眼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这时只听得姬莲的声音悠悠传来:“师兄,别着急,我会去找你的。”
江问鹤眼睛瞬间瞪大,又追了两步,这才怔怔地停下了步子。
神医堂内。
褚裕依照江问鹤所说,对谢夭说李长安和江问鹤一起出去采药,谢夭望了一眼天色,见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心道李长安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一直窝在神医堂里,再憋出什么病来。
谢夭倒是不想让李长安对自己那么上心,当一个人的神智全然系在一件事一个人上的时候,那是非常危险的。平常人可能遭受打击一蹶不振,像他们这种人,身负武功绝学,能干出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事干,干脆搬了椅子在院子里看褚裕练剑。
之前在青竹林里看李长安练剑的时候,他总是托着下巴眉头皱着,等实在忍不了就上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练剑,现在对于褚裕可以说是全放养状态,无论褚裕练的剑术有多简单都半眯着眼笑着。
天上白云悠悠飘过,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一阵风吹过,他恍惚间闻见了青竹林里特有的草木味道,再之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梦见了很多东西。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上空,看着十四岁的自己手拿一根树枝闯了归云山庄剑阵,看着自己拜老庄主为师,在武林大会上击败当时剑圣无寒子,又看着自己在一个有着漫天晚霞的傍晚抱回了李长安。
接下来岁岁年年,冬至大雪,夜灯三千。
一幕一幕地,走马灯一般。
再之后就是千金台,桃花谷,他安静地看着自己,蜕了一层皮,碎了一次骨,之后便脱了白衣,成了谢夭。这些年的记忆乏善可陈,在桃花谷种种树,偷喝点江问鹤的酒,偶尔被扎几针。直到霍家庄疑案,他在山上再次碰见李长安开始,一切才再次鲜活起来。
谢夭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回温,那是自从吃冰蚕开始,很多年都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回了归云山庄,他坐在青竹林凉亭里,有一个人在他面前练剑。
清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
他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看下去,时间也仿佛静止,他也将要这样永远看下去。
都说走马灯是人走之前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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