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秋月夜(一)
“师父。”
“师父。”
谢夭置身于青竹林中, 突然听见这两声喊,声音格外飘渺。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前的一切开始哗啦啦的倒塌, 倒带, 他同时看见无数个自己, 一幕幕同时在他眼前闪过,如此重新倒过一遍, 谢夭突然注意到哪里不对。
与姬莲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复生教,李长安的后颈, 千金台上争抢附骨草的严千象, 给自己把脉的小道士, 霍家庄疑案里那些野兽一般撕咬的痕迹……
噬魂丹, 姬莲……两仪观!
谢夭猛地睁开眼睛, 宛若溺水一般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半眯了一会儿,适应了天光,看清周遭建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神医堂内, 在看褚裕练剑。
褚裕见谢夭方才睡觉, 不敢打扰他,先去热了下午的药, 刚端着药碗回来, 正巧听见他剧烈咳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道:“谷主,你怎么了?”
……我是怎么了?梦境中的记忆变得格外模糊不清, 谢夭愣了一下,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心道:“那是走马灯么?”他明白过来后,第一个反应是笑,走马灯竟然是真的,低头一片咳嗽一边笑着摆手道:“我没事。”
都已经走马灯了,他又是怎么回来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长安又救了他一次,这是第几次了?
“我就是想起了点什么……霍家庄全庄被屠,两仪观立刻封锁了霍家庄,不是因为想查案,是因为他们就是屠了霍家庄的罪魁祸首,姬莲一直藏身于两仪观,试药之人失了控,以至于杀害了霍家庄的百姓。我也早就见过姬莲,他把我的脉象认出了我,所以严千象和阎鸿昌才知道了我的身份……”谢夭垂下眸子,慢慢说着,先前之事是通了,那复生教之事呢?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余光中看见褚裕手中的药碗,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仰头一口闷了,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褚裕听愣了,这一路他可以说是一直跟在谢夭身边,但谢夭仅凭几个破碎的细节就拼出了那么多,甚至这些细节,还是在走马灯中看见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谢夭咳嗽一声,手指一点自己锁骨处穴道,把喝进嘴里的药全吐了,重重把药碗放到桌上,皱眉道:“药不对……”
褚裕心里猛跳一下,心道之前都没尝出来,怎么这次尝到了不对?
谢夭舌头早已经被药苦麻了,味觉失了大半,吃什么都没味道,如今喝药,连糖都不用吃。但李长安喂他吃药时,他哄人似的,总会再磨着李长安,要吃一块糖。实际上甜味他也尝不太出来。
如今走了一趟鬼门关,兴许是回光返照,舌头竟然久违地品出了点味道。
那味道他最熟,他吐了无数次血,最知道血味是什么味。他拧眉盯着褚裕,知道褚裕不通药理,自然不会是他,江问鹤也必不可能,那么唯一有可能的……
长安。
谢夭脑子嗡得一声,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喝药之时李长安会紧张,一时气笑了:“李长安人呢?”
褚裕知道完蛋了,抿了几下嘴唇,没说话。
见褚裕并不说话,谢夭这时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知道了心里那点不对从何而来。那日李长安碾碎的,压根不是什么树叶,分明是用来追踪的子母蝶!
复生教看上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李长安,现在李长安不在,压根也不是出去采药。他瞒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那姬莲是什么人?复生教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能够随随便便就去的么?!
他腾一下站起来,站得太猛,眼前猛地一黑,但他竟然身形都没有晃一下,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细长手指一挑,精准无比地召出了褚裕的剑。
“谷主!”褚裕见自己的剑兀自飞了出去,连忙伸手去握,但竟然抓不住,即使这剑是他的,也依旧全听谢夭召唤。
就好像但凡是剑,他想用哪把就用哪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而这时候的谢夭甚至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那……若是全盛之时呢?
那个瞬间,褚裕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害怕来。
只听得嗡嗡一阵,那剑到了谢夭手里,竟然一阵震颤。褚裕的剑算不上好剑,他年纪也轻,谢夭也不欲让他用名剑。但就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剑,竟然爆发出了剑鸣。
虽比不上青云,但对这样一柄剑来说,实在是奇迹了。
褚裕大睁着眼睛看他,心道,怪不得青云之前不在名剑谱,到了谷主……不,到了谢白衣手里,就成了天下第一名剑。
谢夭拎着这把剑,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见秋风鼓动他白衣,褚裕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追上,道:“谷主,你干什么去!”
这时剑风袭来,逼得褚裕不得不用双臂挡住头脸,往后退了几步。等风沙落了,这才看清谢夭背影,他一人走在秋色里,手提长剑,右手手腕轻巧地挽了一个剑花。
刚才那般凌冽的剑风,竟然是他手腕一转随手挥出的一剑。
“他胆子倒是大了。”谢夭一边往外走一边冷笑道:“我去教教他什么叫家法门规。”
褚裕知道自己拦他不住,只能一直跟在他后面,出了他们所居的院落,便有不少人在堂内来回穿梭,为病人把脉施针煎药之类。这时见谢夭气冲冲往外走去,都是不由得一怔。
又见谢夭手里提着剑,心里更加震惊。他们虽然都知道这人就是谢白衣,但是住进来这些时日,他温和爱笑,是以渐渐都当他是个爱穿红衣的普通公子。
直到这时见他一袭白衣,手提长剑,众人才想起来,这位可不是个普通病人,是那位剑仙谢白衣。
谢夭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在神医堂中熟识的人也已经不少,之前见面都会说上几句,这时见谢夭脸色极沉,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他们就这么在一片沉默和注视中跨过后院的门。
便在这时,只听到有人同样跨过院来,而后是格外清朗的少年音色:“我想先洗一洗再回去……劳烦……”
这是李长安的声音。谢夭眼睛先是微微睁大一瞬,听他声音还好,虽然有些虚弱,但应该并无大碍,一时间怒气涌上心头,当即冲出门去,捡了李长安的那一瞬间,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李长安身上全是血。
胸前,背后,衣服下摆,乃至脸上,都有一道细密的伤口。这些血有李长安自己的,还有欲将姬莲带回神医堂时染上的,但这个时候又哪能分辨得出,谢夭惊愕地看着他,半晌,眼眶忽然红了。
“劳烦小兄弟再帮我找身衣服……我现在实在不好回去……”说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谢夭一袭白衣,手里提剑,秋风卷过厅堂,吹动他发丝,一双凤眼极沉。
两人就这么隔了几步看了一会儿,中间的气氛沉寂地过分,就连神医堂的伙计和大夫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
秋风卷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半晌,谢夭忽然把手里的剑一抛,抛还给褚裕,自己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李长安,眨都不眨。
李长安本来还在药房伙计那绷得四平八稳,这时见谢夭朝自己走来,他忽然就有点脱力,身形晃了一下。
谢夭顿时心跳如擂鼓,他感觉自己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比之他发病时的心悸更甚,眉头紧皱,一个闪身过去,一手揽住李长安的腰,一手抓住他手腕。
李长安头靠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那种桃花香气和清苦的药味混合的味道,自从去复生教开始就吊着的一口气忽然松下来,想起药方已经拿到了,在他耳边极轻地笑起来,笑得像是低喘。
谢夭握着他手腕感知他脉搏,确定李长安脉象无异,内息也流转通畅,这时又听见他在自己耳边的轻笑,闭了一下眼睛,心头火又烧起来,松开揽着他腰的手,转而两手紧紧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拉。
李长安被拉得身形一晃,紧接着双眼就对上谢夭那双微微泛红的,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谢夭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李长安感觉自己要溺死在那一双眼睛里了,他意识到什么,忽然心慌起来:“师父,我……”
谢夭看着他,淡声道:“李长安,你瞒着我干的事情不少。”
谢夭说完,抬眼看他一眼,眼神极其冷淡,两手一松,转身便走。他松手之时,明明没有用力,李长安却觉得自己宛如被推开来,退了一步才站稳。
李长安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他从来没对自己生过这么大的气,之前做了错事,他也会罚自己,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凉薄地转身就走过。
褚裕也看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俩人这样生气。
李长安怔愣了一瞬,正要去追谢夭时,见褚裕还看着自己,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字条。他身上虽都是血污,但那字条却保存的干净整洁,可以想见他对此有多看重。
李长安边走边快速道:“等江堂主回来,你把这个给他。”
褚裕道:“这是什么?”
李长安头也不回道:“从姬莲那取来的药方。”
谢夭走在前面,听到这话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心尖像被轻轻地扎了一下,说不出的酸软和疼。但听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微微偏过头道:“滚去把衣裳换了再来见我。”
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从那双桃花眼里溢出来,但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并不回头看自己,只不过一瞬,又把委屈全都收了回去,哑声道:“……好。”
谢夭没再说话。只见他径直回了房间,砰得一声,重重关上房间门。关上房门之后,谢夭闭上眼睛,满脑子还都是李长安身上的血,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心脏也疼起来,他一伸手攥住心口,骂道:“你疼什么?不争气的东西。”
李长安洗完澡换完衣服,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高挂枝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其余房间都暗着,只有谢夭屋子里还亮着灯。
按照平常的这个点,谢夭早就睡了。
他走到门前,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在想进去之后应该怎么道歉,但是想到一半总会跑题,脑子里全然只剩下谢夭冷冷看着自己的样子。原来哄人开心这么难,可他怎么觉得,谢夭好像天生就会。
小时候很会哄,长大了他也很会哄。
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喊道:“师父?我可以进去么?”
没有应答。
李长安此时满脑子都是谢夭重重摔门的样子,这个时候,他师父不让他进,他是不敢直接推门进去的,停了一会儿,又道:“师父,你罚我吧,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声音已然全然哑了。
仍然没有应答,只有月光在外面陪他。
李长安怔怔地望着门,忽然没了敲门的勇气,手指蜷缩起来,指甲轻轻划了一下门板,垂下头低声道:“师父,你别不理我,我好害怕……”
站在门后的谢夭听见这一句,忽然浑身都麻了,一阵心疼,又冷笑着想,你害怕?你放血不害怕,你一个人去复生教不害怕,你身上全是血你不害怕,你连死都不怕,你怕我不跟你说话?
门没有开,也没有回应,李长安一颗心直坠谷底,他呆呆地站在门外,忽然就想起了望城之时,自己听闻了从假桃花仙那里听闻了谢白衣的死讯,他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给自己送点心的时候。
原来那个时候,他是这种感受。
“师父,我……你还认我么?”李长安低声道。
便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屋内一声冷哼似的轻笑:
“李长安,你现在什么话都敢说了,给我滚进来。”
第102章 秋月夜(二)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下, 瞬间抬起头,接着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屋内灯火映入眼帘, 他刚迈进去一步, 就“唔”地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 立刻被人拽着胳膊扯了进去。
接着便是咚得一声,门被重重地合上。
李长安身形还没站稳, 就看见谢夭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手臂, 几乎是瞬息之间, 就把自己的袖子撸了上去。
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胳膊上还没好的刀伤,道:“师父,等一下……”下意识想躲。虽然谢夭手指抓住了他手腕,但这时谢夭身子虚,只要他想躲,还是能够躲得开的。
但偏在这时, 谢夭抬眼看了他一下。
灯光全然被拢进了谢夭一双眼睛里, 明明屋内灯火很亮,但谢夭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秋叶, 眼神复杂又难解。李长安被那一眼钉在原地, 心口也有点堵,没再往后退, 胳膊上被刀割出来的伤疤已然全露了出来。
李长安到底年轻,又内力充沛, 同样的刀伤放在谢夭身上,可能需要个四五天才能慢慢长好,但在他身上往往只需要一两天。他胳膊上的刀伤愈合地快,总是结了痂,再被李长安重新割开,如此反反复复,更显得小臂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了。
谢夭垂眸看一眼,见还有两三道刀口没有愈合,呼吸停了一下。又发现,这伤口排列地整整齐齐,恰恰好七道,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气道:“李长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就连胳膊上的伤你都得跟我凑一对是吧?”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又飞速把袖子放下了:“……我愿意。”
“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谢夭被他气得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喝你的血?换做是你,你愿不愿意?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办?我每喝一口,我都害怕你往自己身上割一刀!”
李长安愣了一下,眼睛很慢地眨了眨,道:“师父,你心疼我,是么?”
谢夭被他气笑了,转过头看着他道:“我心疼你什么?你说去送死就去送死,我心疼你有用么?你又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找姬莲,他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么?你就没想过你会死在那么?”
李长安道:“我知道,想过。”
谢夭本来想道:“知道那你还去?你傻吗?”却不曾想李长安停了一阵,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眼神极为认真,道:“但是我想你活着。如果你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谢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怀疑自己现在出现幻觉了,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谢夭只觉得此情此景要呕出一口血来,脑子被他气得发懵,身形一晃,扶了下桌子,硬生生把那一口血咽下去了,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算什么人?你想谁死就死,想谁活就活?”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一是指“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想死就死?”二是指“我能不能活着,全凭天意,你怎么强留?”
这两句话里有话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用不着思考,就能说出来一大段话来辩驳,但见谢夭晃了一下,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忙抢上前去,想要扶住他,道:“师父……”
谢夭听他喊自己师父,心道气人的时候你把我当师父过么?眉头狠狠一皱,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喘息着道:“别喊我师父,现在你是我师父。行了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李长安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手指蜷缩一下,慢慢收了回来,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弯腰对谢夭郑重地行了一礼,接着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谢夭见他对自己行礼,心口忽然就有点发酸。他们虽说是师徒,但何曾这样生分过?他想:“我……我话说重了么?”
便在这时,李长安又忽然站住了脚步,背对着他,低着头慢慢道:“师父,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在乎的人,都一个个在我眼前死掉了,他们都说是我克死的。我是真的……我没有其他可以惦记的人了,你死了,我不知道我还活着干什么。”
语气很轻很慢,还带着一点微弱的笑意,像是自嘲。谢夭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转过脸看他:“哦,你想说什么?几百年了你就扯着那么点事过不去了是吧。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心是石头做的么?油盐不进?到底是我不会说还是你听不进去?”
又转过头,恍然意识到什么,拉长了调子点点头,“哦,我知道了。我现在要是活得好好的,你也不会成现在这样。”
李长安脑子嗡得一声,就好像谢夭在他脑子里敲了一口大钟,藏在心底的东西被谢夭一句话撕开,血淋淋的,有点疼,还有点爽,他愣在原地,似乎在反应谢夭的话似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
谢夭轻笑一声,偏头看他:“你在愧疚什么呢?你觉得通过这种方式,你就像在赎罪,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么?”
他们说自己父母、奶奶是被自己克死的,李长安本来是不信的。直到谢白衣去千金台接自己,还没回归云山庄就去了桃花谷,从那之后他就信了。
谢白衣那样的人都死了,李长安觉得自己不得不信了。
李长安下意识掐住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痛沿着胳膊爬上来。
谢夭见他不说话,讥嘲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我现在真说不出来。长安,是我把你带回山庄,说了许多海誓山盟一样的屁话,让你误以为能长长久久,又在你眼前死了一遍又一遍,你不应该恨我么?你恨你自己干什么?”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转回身道:“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哪个意思?你还不如怨我呢,别折腾自己了,成天死不死的,成么?”谢夭说着,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七八年前他离开时李长安不过十几岁,还是在是太小,男女之情更是从没有过,人的情感又太复杂,总是容易搞混。
会把爱当成恨,把恨当成爱。
他也不敢说自己多么好,多么惊为天人,自己到底就一平常人,现在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平常人,只不过碰见李长安时机实在是巧,又恰好死了一场,这才让李长安一直念念不忘至此。
他声音在喉咙里卡了一下,而后自嘲地笑了笑,这才转过头道:“我和你……如果你只是因为愧疚的话,就出去。”
李长安脚步一顿,表情空白一瞬,接着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疑惑道:“你……你说什么?”
谢夭没看他,按着桌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轻声道:“长安,你怎么……怎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呢?”
李长安心尖颤了一下,满脑子又都是谢夭那一句“只是因为愧疚”,一时间又心疼又生气,心道,你把我这些年当什么?两三步走过去,一把攥住谢夭腕子,另一只手插入他发间,蛮横地扣住他后脑,逼着他抬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夭没有一丝防备,就这么被他制住,刚抬起头,嘴唇就被李长安恶狠狠咬了一下。
谢夭本来就还在气头上,加上刚才莫名想到的那一茬,偏头躲过,而后伸手想要推开他,李长安却攥自己腕子更紧,另一只手转而按住了自己后颈。谢夭肩膀一转,胳膊肘朝他胸口击去,喘息着道:“起开!我让你亲了么?”
谢夭虽然天天看上去病病歪歪,浑身没骨头似的,但真的发起狠来,昔日天下第一的剑仙的功力依然不可小觑。不曾想李长安躲也不躲,闷哼一声,张嘴咬了谢夭一口,把那一声闷哼咽回去。
谢夭还想伸手推他,这时听见李长安在自己耳边低声道:“谢白衣,你就不能明白一下我么?”
声音又沉又哑,似乎还带着说不出来的委屈,谢夭不知道是被他那一口咬的,还是因为这一句低语,轻轻“啊”了一声,本来打算去推他的手停在半空,而后莫名其妙转了个向。
他抓住李长安衣襟,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拎起来。
李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谢夭堵住了嘴,他迎上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不顾自己是接受还是拒绝,自顾自地往里探,带着一些焦躁和愤怒,还有隐约的不安。
谢夭夺走李长安呼吸那一刻,一直提到现在的心才落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安稳抓住他,李长安身上的血洗掉了,脉搏平和有力,他现在很安全。
谢夭忽然很想掉眼泪,心底只剩下“幸好”二字,如果真的……真的什么事情,他连提剑去救他都做不到。
李长安差点忘了呼吸,先是愣了一两秒,而后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心涌了上来,先是咬了他一口,而后按着他肩膀,咚得一声,两人一起摔到床上。
李长安压着他,喘息着道:“谢白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分得清楚,我明白自己的心。”
第103章 秋月夜(三)
谢夭摔倒床上耳鸣了一阵, 在一片轰鸣声中听到了这一句,喉咙忽然就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 就感觉李长安又咬上了自己肩膀。谢夭头往后仰, 闷哼了一声, 明明应该是痛的,但他被刺激得大脑一阵发麻, 手下意识往李长安腰间摸去。
先是手指轻轻抚摸,接着忽然恶狠狠掐住。
李长安冷不丁被他掐住腰侧, 闭上眼睛,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咬着谢夭锁骨, 把那一声闷哼咽下去, 愤愤开口道:“你说不愿意,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年自顾自地就成了我师父,后来又自顾自地把青云丢给我,现在你又这样……谢白衣,你太自私了。”
说着, 手也沿着谢夭精瘦的腰线滑上去, 一路往上,一路恶狠狠揉捏, 留下一片红痕。
谢夭闭着眼睛感受他手指带来的疼痛, 听到他说自己“自私”,猛地推开他上半身, 自己翻身而上,手一扯就松了他腰间系带, 不由分说地握上去,抬眸冷笑道:“李长安,把全部心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件很危险的事,你明白么?”
咚的一声,李长安后脑重重撞向床板,后脑勺的疼劲还没缓过去,被人握住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上来,明明是个极其被动的姿势,李长安却压着喘息,冷艳抬眸看向他,哑着嗓子道:“那你为什么愿意活了?”
声音很低,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好像能盖过他此生听到过的所有诘问,盖过在千金台上,宋明赫朝他出剑时的剑光。
谢夭整个人被这句话钉在原地,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但又找不出来,只能道:“我……我……”
李长安眯着眼睛观察着他表情,见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看来师父也不明白。”
“师父”二字咬字很重,特意拉长了调子,谢夭心道,嘲讽人的时候知道喊师父了,瞥他一眼,就想开口嘲回去,便在此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李长安一手按着他腰,另一只手护住他后脑,把他按在身下,弓着腰垂头看他,哑声道:“你还要训我?你凭什么训我?谢白衣,我们是一样的人。”
语气不甘又愤恨,谢夭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以往生气了,都是跟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他一时间听愣了,心道,自己也不过就是比他大了几岁而已,这短暂人生,谁又能说谁过得比别人更明白呢?
屋内光线太暗,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描摹一下李长安的眉眼,去试试看是不是湿的。但胳膊被他用力压住,动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李长安看见了谢夭眼睛里的光晕,不断破碎又凝聚,李长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慌忙松开手,支起上半身,只见床铺凌乱非常,谢夭被自己压在身下,头发铺散开,身上衣服更是乱七八糟,露出来的地方,随处可见被自己弄出来的青紫痕迹。
李长安心道,我明知他身体虚,我还跟他吵架,还弄成……还弄成这个样子……他咬了下嘴唇,垂下眸子,道:“我滚出去。”说着就要起身下床。
“我让你停了么?”
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还不及反应,衣带就被人狠狠一拽。谢夭下了死手,恶狠狠把他拽回床上,李长安控制住自己身体,双手猛地一撑,这才没砸到他。刚稳住身形,谢夭又把他拽下来,一只手握住他手腕,逐渐往下,冷声道:“继续。”
脸上表情很平淡,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冷静,但仔细去听,却能听出他尾音有些发颤。
李长安盯着他的脸,这时谢夭挑眉挑衅似的看他一眼,两人对上视线,李长安轻笑一声,点点头,道:“好。”手指忽然发力。
全身的神经似乎都汇聚到那一处,谢夭抓着李长安腰侧的手猛地抓紧,在他身上留下红色的指痕,闷哼一声后,喘息着,直视李长安眼睛道:“就这点本事么?我教你的东西呢?”
说着,目光上下扫射,最后停在一处,又慢悠悠地晃上来,对上李长安眼睛。
李长安哑声笑了一下,心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俩人刚吵完一架,虽然气性都消了大半,但是又谁都不想先开口示好,就好像谁先开了口,谁就会输了似的。两个人也别扭地不接吻,甚至不对视。于是房间内只剩下交融在一起的喘息,将这些时日的忍耐,委屈,不甘,愤恨,舍不得,全都倾注在对方身上。
和上次截然不同,只让人感觉全身都要碎掉,但偏偏这样又给他们一种对方还存在的感觉。
谢夭刚走完一圈走马灯,这时候回光返照似的,五感比之前清晰多了,刺激也更明晰,忍不住喘息的时候,就会一口咬上李长安肩膀,硬生生把声音闷进喉咙里。
这时,他感觉李长安扣住了自己后脑,硬生生把自己按在他肩膀上,耳边传来李长安的艰涩的声音。
李长安一边动作一边愤愤道:“师父,我恨你,我恨你。”
谢夭浑身一僵,怔怔地抓着他肩膀。
李长安一股脑道:“我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些恨你,如果能重来,我宁愿就死在那个晚上。我再也不要跟你回归云山庄了,我再也不要认你了。”声音却越来越哑,越来越抖。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环住他,道:“嗯,我也爱你。”
李长安动作停下了,呆呆地看着前方,半晌哑声道:“哪有‘也’?没有‘也’。”
谢夭感觉到他停下,闭眼缓了两秒钟,接着勾了下唇角,推着他肩膀自己坐起来,俩人位置瞬间掉了个个儿,谢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挑眉道:“你不舍得动?”
李长安抬眼看着谢夭,这个时候他更显得漂亮,李长安几乎看愣了,就这么看了两秒,把他拉下来,想要去亲他。谢夭却偏脸躲开,也不说话,只偶尔溢出一两声喘息。
李长安心里猛地一沉,心道,他还在生气么?
又这么尝试了两三次,都被谢夭偏头躲过。他眼睛也不看自己,李长安忽然就想起千金台那时候,他总是会躲开自己的眼睛,从回来的现在,他到现在都没冲自己笑过。
吵也吵过了,做也做了,愤恨被发泄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委屈一直堵在心口,这时候再度涌上来,李长安别过头,努力吸了吸鼻子,大睁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谢夭两根手指夹着他下巴,让他把头转回来。
李长安刚转回头,眼泪自己就滚了下来,他立刻用手肘盖住眼睛,又胡乱地蹭了两下。
谢夭见此,唇角微微勾起来,观察着李长安表情,故意动了一下。
李长安仍然用手肘捂住眼睛,但是咬了下下唇。
谢夭满意地笑起来,拉长了调子道:“你还哭上了。我还没哭呢。你跟我说,你有什么好哭的?”
听见他还算愉悦的笑声,李长安终于肯说话了,哽咽着道:“师父,你……你亲我一下吧。”
话音刚落,他就迎上了一个吻。
很安静。
很柔和。
没有争吵,没有愤怒,只有安抚一样的轻轻触碰,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谢夭手指碰了碰他手心,李长安后知后觉地撤开挡住眼睛的胳膊,刚一睁开眼,就对上了谢夭沉沉地,专注又安静望着自己的视线。李长安那个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半晌,谢夭望着他,认真道:“师父不该说那样的话,师父错了,好不好?”
李长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算不眨眼,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夭伸手抹了一下,道:“但是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做事情,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担心,知道么?”
李长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谢夭立刻截住他话头,道:“你想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你能瞒得过我么?”
李长安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
谢夭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一下,笑完,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长安,我比你大了几岁,就自诩比你懂得多。其实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
李长安望着他,心脏怦怦地跳起来。
谢夭低下头,轻轻碰了下他嘴唇,道:“如果你想为我一人而活,就为我一人而活吧。我会努力活久点的。”
第104章 秋月夜(四)
第二日一早, 听着院子外面逐渐响起来的人声,李长安半睁开眼睛。他体内的毒素还没完全清掉,醒来那刻还有些迷茫和心慌, 这时, 身边人一动。
“醒了?”谢夭含含糊糊地在他耳边问。
声音轻低, 李长安却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慌乱全然没了, 满足感从心底涌上来,他搂紧了一点, 头靠在他肩膀上, 低声道:“嗯。”
谢夭又没了动静, 那一句像是呓语, 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李长安心道, 昨天晚上那么折腾,这个点他能醒才怪,轻手轻脚地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下床穿衣,这时半天没动静的谢夭忽然来了一句:“干嘛去?”
李长安转头去看,见谢夭半边脸还埋在枕头里, 眼睛闭着。锦被微微遮住谢夭下巴, 脸上线条格外柔和。
李长安想起少时第一次见谢白衣之时,当时他持剑护在自己身前, 他那时看着他飞扬的头绳和反射着夕阳红光的剑刃, 只觉得他凌冽潇洒地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其实温和地像一块玉。
李长安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谢夭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 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一下又转回身。
谢夭这时又问了一句:“干嘛去?”
这次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 心里又觉得奇怪,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住一屋,之前自己离开他都是不会醒的,或者说,从他把自己的小床搬进青竹居开始,他就没有提前醒过。忍不住问道:“怎么醒这么早?不舒服?”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没有。”隔了会儿又道:“你不告而别的时候,能不能别挑大早上的,我觉多,早起怪难受的。”
李长安两次消失都是在凌晨,后来谢夭再见他时,第一次是刀剑相向,第二次就是浑身是血,谢夭感觉自己现在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刺激了,要是今天醒了又没找到人,他估计能把整个神医堂翻个底朝天。
他说话的时候还闭着眼睛,因为困,字与字的间隔拉得很长,李长安听他说了一半,已经心疼了起来,低声哄道:“师父,我去练剑。等你睡醒了我们吃饭?”
听他这么说,谢夭终于放下了心,也不再强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李长安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这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谢夭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要放血,我尝得出来。”
李长安脚步一顿,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他出门拔出青云练了一会儿,但总是静不下心,也不知道是因为谢夭那一句“早起怪难受的”还是因为那一句“不要放血”,满脑子都是谢夭闭着眼睛慢慢说话的样子。
实在练不下去,又想到姬莲给的药方,也不知江堂主有没有配出来方子。
神医堂的人起的都早,这时候除了他们的小院还安静,其余各处都有了人声。大堂处更是熙熙攘攘,早已站满了病患。这个时候去找江问鹤也不算打扰,李长安想了一下,往江问鹤住处走去。
敲门进去,就见江问鹤看着姬莲的书信发呆,那信上不过九个字,也不知为何江问鹤能盯着一字字地看那么久。
李长安心道,难道是江堂主也看明白姬莲信中的意思?心里一沉,姬莲如今不知所踪,再找恐怕不好找。走上前去,道:“堂主,姬莲把信给我时,我曾问过,但他没说。”
江问鹤头也不抬道:“他也不用说。”
江问鹤又看着那方子笑道:“写得太清楚了。”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道:“三个词,其实是三味药。春日上指的是七星海棠,神医会是金线莲,三日雪……指的就是石耳了。”他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说一边回忆。
李长安这些日子读了不少医书,对江问鹤所说的这些药材都有印象,但这三味药,怎么都跟那三个词搭不上边,心想这三个词或许不是形容药材,而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也不再多问。
江问鹤笑道:“他是不是还说,你把信交给我,我必定能看懂?”
只是看懂信件还能理解,连对方说什么话都能猜出来,当真匪夷所思了。李长安点头道:“是。”
江问鹤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两手举着信件对着光看了一会儿,李长安见状,还以为纸上有什么隐藏的信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殊不知江问鹤只是在看姬莲的笔迹。
只见江问鹤看了一会儿,满意地重新按照折痕叠好,锁进抽屉里。
李长安着急道:“可以用么?”
江问鹤咂摸了一下,道:“光凭这三味药肯定不行,让我来用,我是打死都不会想到用七星海棠的,太毒了,一看就是鬼医的手笔。这个世上只有他会这么大胆地用药。”
李长安道:“那应该怎么办?”
江问鹤听他语气急躁,一时见起了兴致,单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半眯着眼睛看他,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儿,笑道:“李长安,我要是把你师父治好了,你怎么报答我?”
李长安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什么意思?”心脏却已经狂跳起来。
江问鹤站起来,顺手就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拎着那张纸冲着李长安晃了晃,纸上满满都是墨迹,写满了药名和用量。
神医堂的大夫写字都很狂放,姬莲是少有的写字规矩一些的,姬莲的字条李长安能看懂,但此时江问鹤举着的那张方子上,他只有零星几个字能看明白。
最上面那一味药材,正是七星海棠。
江问鹤笑道:“我可是神医,又不是江湖游医江莲,你当我离了我师弟我不会配药?”
李长安道:“我只是没想到……”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良久道:“江堂主,你和姬莲,真是可惜。”
药方极少有二人合著的,大都互相信不过对方的水平,不同人看法也难免不同,有人认为该疏,有人认为该堵,是以往往争论不休,给不出定论。
但姬莲却好像从来没考虑过江问鹤不明白他,不信他这种情况,他也知道自己用药太过偏激,需要江问鹤从中调和,是以只给了自己方子中的关键三味,任由江问鹤补上其他。
江问鹤则看一眼就明白了姬莲意图,七星海棠为君,石耳为臣,金线莲阴阳转化,中庸为辅,他又补上了其余二十几味。俩人没正儿八经地见过一次面,说过一次话,又像是在一起讨论了几百遍,出了这张药方。
江问鹤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他和姬莲,愣了一下,而后摆摆手笑道:“只有神鬼不两立,你听说过神鬼合璧的么?”
李长安垂下眸子,没再说话,忽然看见江问鹤案头上一摞摞满是写着笔记的纸,又听见江问鹤打了个哈欠,心想,难不成江问鹤写了一夜的药方?
江问鹤按了下后腰,咔嚓两声响后,拎着方子走过来,道:“不说这个了。”又看了看门口,自顾自道:“也该到了啊。”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江问鹤径直走过去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的正是沈长老,还没来得及开口,江问鹤就把方子递给了他,道:“长老,劳烦您按照这方子采买药材,至于七星海棠,即刻差人去采。”
沈长老听江问鹤说七星海棠此等毒药,心里已然觉得不对,接过方子定睛一看,更是大为变色,道:“这是给谁吃的?”
江问鹤困得要命,现在只想回去睡觉,随口道:“给谢白衣。”
沈长老道:“七星海棠,向来只有用此花制成毒药的,没有拿来入药的。谢公子浑身经脉不畅,此毒吃下去不是必死么?”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也知道七星海棠的毒性,但既然江问鹤看过没问题,就必然没问题。
江问鹤看他一眼,道:“沈长老,药性药理相互影响,怎么能单看一味药材就下定论呢?未免太过偏颇。看人看药不都是如此么?哪有绝对的好与坏?”
沈长老原先只看了一个七星海棠此等绝世大毒药就觉得不妥,立刻就说了出来,此时听江问鹤这么说,略微觉得有些惭愧,耐着性子仔仔细细看下去,看完一遍仍是觉得不妥,毒性仍是太重,又连续看了两三遍,竟忽然觉出这方子中间阴阳克制的精妙来。
不光药材,用量更是考究,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实在是百年难得难得一见的奇方。倒是能看出来江问鹤的影子,但是七星海棠又绝对不像江问鹤会用的药,忍不住道:“这方子是谁所著?”
江问鹤看着他眼睛,认真道:“鬼医,姬莲。”
李长安惊讶地转头看向江问鹤,这方子姬莲只贡献了其中三味,剩下的都是江问鹤所写,说是江问鹤自己的方子也不为过,也可以说是两人合著,但偏偏,江问鹤只说了那一个名字。
沈长老“啊”地一声惊呼,手一抖,那张承载着性命的药方就轻飘飘地飘落在地。沈长老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弯腰把药方捡了起来。
他本来觉得这方子精妙无比,此时听到是姬莲所著,又觉得这方子鬼祟非常,似乎能杀人于无形,摇了摇头道:“不妥!还是不妥!他走的不是正途,他的方子能用么!”
江问鹤叹了口气道:“看药看人都是如此,沈长老还是没明白。”转过身,一边走一边道:“姬莲初入门时是我教的,他学的是医术,可以救人。”走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脚步不由得一顿。
只见白尧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整个人宛如石化一样僵在那里,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愈合,那一小块皮肤上因为草汁浸染而微微发绿。
白尧脑子里盘旋着那句“姬莲是我教的”,冷笑着心想,所以,只是因为他……你就再不收徒么?
第105章 秋月夜(五)
沈长老不知道江问鹤为何忽然停步, 又是这般神情,还以为是姬莲悄没声息地进了神医堂,转头看去, 看见站在一旁的白尧, 不知为何, 忽然叹了口气,白尧是这一代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 又做了许久的代堂主,但还是心性不稳, 对江问鹤尤是如此。
他是堂中长老, 念及此事总是不免担忧, 这事比对姬莲的偏见重要得多, 当下对于江问鹤所说的事也不再纠结争辩, 一拱手道:“堂主,我这就去办,只盼姬莲的方子真的有用才好。”说完,转身离去。
李长安见事情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沈长老备齐药材,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白尧可能跟江问鹤有话要说, 也不再多留, 在沈长老之后离开。
待沈长老走了,白尧这才走近, 低头道:“堂主, 中秋要到了,今年中秋怎么办?”
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 道:“之前都是怎么办的?”
白尧笑了两声,道:“原来堂主不记得。也是, 堂主许多年不曾回来了,这次若不是谢公子要来,不知道堂主什么时候愿意回来。”
江问鹤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想来自己这堂主也确实失职,他许久没回过神医堂,偶尔回来时也没碰上节日过,他只记得少时过节的场景,一大桌子人一起吃饭赏月,但对于如今过节时堂内如何实在不知道了。
尽管不好意思,江问鹤到底做了多年堂主,又素有一副厚脸皮的本事,转头笑道:“白尧,你这是在怨我啊?”
白尧收住了笑,眸子暗了一下,垂下眼睫道:“不敢。”
“你不敢?你可太敢了。”江问鹤皱着眉头瞥了眼他脖颈上的伤口,道:“你不什么事都干了么?”
白尧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慌乱,暗自握紧了拳头,心道若是他此时把事情说破,干脆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全说出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却不曾想江问鹤忽然一转话锋,道:“你把神医堂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很放心。之前怎样办今年就怎样办吧。若是需要我做什么,尽管来找我。”
听完前半句,白尧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又莫名觉得有点失落,江问鹤似乎从来没有给过他开口的机会,总是一张嘴就把话堵了回去。他不禁想,如果是姬莲干出跟自己一样的事,江问鹤是不是已经发脾气了呢?
心里所想的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白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地点头,道:“好。”转身就要离开。
见白尧依旧面不改色,江问鹤在心里暗暗嘶了一声,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红脸白脸都唱了,但是白尧对哪种脸都没反应,对他好了也不行,对他不好也不行,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犹豫了半天,道:“白尧,你……”
白尧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江问鹤对这种小孩实在没辙,叹了口气,掏出一张药方给他,道:“药。”
出乎江问鹤意料的是,白尧仅仅是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没有伸手去接,江问鹤微微挑了下眉头,就听得白尧淡淡的道:“多谢堂主挂念,蛇毒解得差不多了,后续敷药即可。”拱手行礼,便即走了。
“嘿,还真是……”江问鹤“真是”了半天,没“真是”出来,啧了一声,又把药方重新揣进怀里了。
沈长老动作很快,不过两日,药方上所需药材便已配齐,存量可供使用半年之久。谢夭便即换药,第一天喝多少便吐了多少,李长安见他吐,心疼得不行,谢夭又特别要强,心道黄泉路不知道走了几次了,还喝不进一点药,吐完之后手背一抹嘴角,又端起碗来喝。
到了第二天,已经能喝进去小半。第三天因换药带来的呕吐已全然消失。就连江问鹤都觉得惊奇,谢夭适应地实在太快了些,但看一眼李长安,就知道谢夭这么逼迫自己服药是为何。
再加上神医堂的针灸和药浴,数日之后,谢夭已没往日那样嗜睡懒散,之前一天睡八九个时辰,如今已与常人无异,脉象也变好了不少,远没有之前那样虚弱。
又这样养了一月,这天他偶然提了一下内息,发觉体内经脉逆行内息冲撞之象也好了不少,竟然可以完整运转一圈内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表情满是诧异,似乎从他成为谢夭以来,体内内息流转就没这么顺畅过。
他当下嚯嚯了花瓶里的桂花枝,拿在手里当剑来用,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了自己的天上人间,内息虽仍稍有凝滞,但比之前却好太多了,在最后一剑挥出时,他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他还是谢白衣那时候。
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心道,原来自己之前用剑的时候,剑意是这样的,重重阻滞和冲撞的内息他体会的时间太长,又太过痛苦,以至于之前的感受都快忘了。
无论是归云山庄的剑,抑或是他自创的飞花三十六剑,端的都是逍遥二字。但谢夭却几乎快要不知道这二字要怎么写了。
这时李长安从屋外进来,刚一进门就看见谢夭手里拿着木枝,以为他又是按耐不住手痒想要拿剑,估计又动了不该动的内力,眉头皱着,快步走上前,要把他手里的枝条拿过来:“你怎么又……”
谢夭却往后躲了一下,手上花枝转了一圈,恰好格住李长安的手,笑道:“长安,我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什么?”李长安的手架上花枝的那一瞬,只觉得那花枝上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出,高手过招往往只需一探便知对方内力深浅,他瞳孔瞬间紧缩,抬起眼睛,颤声道:“你……”
只见谢夭又顺着习惯用花枝挽了个剑花,潇洒地好像他手里拿的是绝世名剑,而后看着他,含笑道:“长安,我好像……好像可以再握剑了。”
李长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愣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谢夭走过去,抹了下他眼睛,笑道:“哎呦,怎么又哭了?祖宗,把眼泪收着点吧,留着以后床上哭。”
从此谢夭就像瘫痪又能站起来了似的,总是随时随地就想用剑,但偏偏这个时候手头没剑,于是他嚯嚯了神医堂内所有长条形的东西,厨房里的捣火棍都能被他玩出花来。
一群人之前听谢夭说他拿什么,什么就是剑,听了好几年,虽然心里没怀疑,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直到这时候见了,实在是叹为观止。
不止他们叹为观止,全神医堂的人都渐渐地再不叫他谢公子了,平常的时候那是谢公子,玩剑的时候那是谢白衣!
这种随便捡根破烂当剑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某天李长安带回来了一根桃花枝,跟谢夭之前用的那根一模一样,枝头都开了七朵桃花,颤颤巍巍地开在秋风里,像是风一吹就能落,但偏偏又不落。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当天,谢夭恢复的这些天把这些年来不能干的事都干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件还没干过,那便是喝酒。神医堂内都以为饮酒伤身,自然是没有酒的,想喝就只能去外面。
但今天过节,神医堂内处处人声鼎沸,到处张灯结彩,怎么能没有酒呢?他想了想,决定去外面偷偷买上几坛回来,到时就算李长安不让自己喝,也能悄悄抿上两口。
想到此,当即就要出去,又不敢走正门,生怕被谁撞见了告密,又打算故技重施,翻墙出去,刚攀上墙头,就听得有人在下面道:“去哪?”
谢夭僵在墙头,心道怎么总是能被他抓到,慢慢转回身子,不好意思笑道:“没打算去哪,看看风景。”
李长安半眯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一股脑道:“谢白衣,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做事情,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担心,知道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谢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你想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你能瞒得过我么?”
谢夭这下知道这两句话从哪来的了,床上的时候说来的,明明是训徒弟的话,如今被徒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他咂咂嘴,心道,还挺记仇。一个飞身跃下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长安听清他的话,耳朵尖瞬间红到能滴血,当即握住他腕子,转过身,道:“跟我回去。”
谢夭笑道:“等等,我想买酒喝。”
李长安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道:“不行。”
谢夭道:“我真好了,可以喝酒,不信咱们就去问江问鹤。”
李长安想到江问鹤这些年对谢夭的唠唠叨叨,又是大夫,肯定也不会让谢夭喝酒,不屑地看他一眼,道:“行,要是江堂主说不让,接下来你一个月不能喝。”
彼时江问鹤和褚裕正在堂里帮忙挂花灯,只听得现场人声鼎沸,言谈无不欢乐。褚裕听着这人声,想起以往中秋,都是在桃花谷过的,和芳落姑姑、谷主还有江问鹤一起,在桃花树下吃团圆饭。
如今在一院子热热闹闹的陌生人中间,忽然就有点伤感,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你还回桃花谷去么?”
江问鹤笑道:“怎么,伤春悲秋起来啦?”
褚裕一直想做杀人不眨眼冷冰冰的侠客,侠客怎么会有伤春悲秋之情呢?他嘴硬道:“不是。”
江问鹤笑道:“你回去么?”
褚裕立刻道:“谷主去哪我就去哪。我是桃花谷的人,只跟着谷主。”又顿了一下,道:“问鹤先生……你呢?”
不喊堂主,也不喊神医,反而喊在桃花谷时的称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好似把心里所想全都说了。江问鹤毕竟不是桃花谷人,只不过来桃花谷隐居而已,是谢夭朋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非回不可的道理。
如今江问鹤回了神医堂,褚裕更是觉得,江问鹤不会再回谷了。
江问鹤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一会儿后,笑笑道:“不知道啊,人的际遇,说不准的。”
这时只听得一阵兵刃交击之声,阵阵剑风忽地席卷而来。正在挂花灯布置场地的众人尽皆愕然,他们都是些大夫,哪里见过这般凌冽的剑风?竟然连躲和怕都忘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看去。
江问鹤和褚裕也不再说话,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红衣人影飞出,速度极快,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枝上颤颤巍巍地看着桃花,一剑挥出,乒得一声,又被一通体闪着寒芒的剑格住,那人一身玄衣,速度同样极快。
整个神医堂内,能这样对剑的,只有来自归云山庄的那两位了。
谢夭好不容易能再拿剑,自己练剑又觉得没意思,因此总是故意激李长安跟自己对剑。俩人走到中途,谢夭忽然起手,杀了个李长安措手不及,之后便这么边打边走。
乒乒乓乓几声连响,两人转眼已过了数招。
在一片惊叹声中,江问鹤却不看那俩祖宗,只紧紧盯着自己屋顶上碧色琉璃瓦,恨得牙根痒痒,一边数碎了几片一边磨着牙尖对褚裕道:“你们习武的是不是都这德性?”
第106章 秋月夜(六)
这时只听得瓦片声响, 两人同时纵身从屋顶跃下,从房屋处到江问鹤所站有一段逐渐向下的斜坡,斜坡上一路架起了木架连线, 挂上灯笼, 这时神医堂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木架旁, 或扶梯子或挂花灯。
这时天色渐晚,斜坡最高处花灯已然布置妥当, 正有人护着火焰从最高处一路往下,一盏盏点灯。他刚点上一盏, 忽地身旁一阵疾风, 那人仰头看去, 正是谢夭李长安二人。
谢夭看那烛火一眼, 笑道:“老伯, 我帮你点。”
“什么?”那老伯一时没明白谢夭的意思,心道你脚不沾地,又如何帮我点灯?这时只听得手中烛火扑哧哧响了三声,一点火星只扑向谢夭手中桃花枝而去,谢夭唇角勾着,手腕一转随手挥剑, 那点火星便被他用内力送出, 一路往前,精准无比落入灯芯之内, 点燃一盏, 一点火星又从灯芯上弹出,往下一盏弹去。
速度极快, 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已扑哧点燃了三盏花灯。再看那红衣公子, 也早已不在了原地,反而随着点亮的花灯飞身向前。老伯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定了定神,这才确信花灯已然燃了,不禁惊叹。
如此点亮了左路花灯,李长安偏头去看谢夭,见火星在他纯黑的瞳孔里跳跃闪烁,忽然道:“你刻后山摩崖石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谢夭一愣,而后笑道:“我?”
他那时还年少,不能说是武功天下第一,但可以说是风流纨绔天下第一,如今以剑气剑招点灯还可以说有一点用处,最起码比一盏一盏点灯要快上许多,刻摩崖石刻时用上花里胡哨的剑招,纯纯是为了耍帅了。
谢夭笑着叹了一口气,笑道:“咸阳游侠多少年啊。”
李长安勾起唇角笑了下:“现在也没多大差别。”而后余光中只见一点火光亮起,一笑,纵身过去。那人刚刚点燃手中的蜡烛,正要拿着去点右路的灯笼,只觉得一阵剑光袭来,而后一个格外清朗的声音笑道:“兄弟,借个火!”
那人一怔,只见一片枯叶飞来,被火焰点着。李长安见枯叶既燃,挥手一震,枯叶瞬间被震成万八千片碎片,星星点点宛若星河,同时朝右路花灯射去。
离得近得最快点燃,转眼间已经燃了数盏,两人这么一遭下来,几乎半个院子都被点亮。
下面忙着挂灯点灯的人还在埋头干活,只听得前头传来阵阵惊呼之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爬在梯子上正要点灯之时,还不及点,一点火星就已射来,扑哧一声花灯已燃。
众人都忍不住惊讶道:“亮了!亮了!”
抬头望去,只见院内早已火树银花一片,在月色与灯火之间,一个风流公子,一个俊朗少侠并肩而来,灯火随着他们步子似的,似乎是每走到一盏灯前,便亮起一盏,更觉得赏心悦目,以为绝妙。
院内众人早已看得合不拢嘴巴,他们向来只跟药材石磨打交道,又何时见过这般武功?
众人沉浸于秋月花灯的美景之中,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连花灯事实上还没挂完也不记得。
李长安见江问鹤和褚裕站的地方仍然缺了两盏,边走边顺手从旁边地上纸箱里捞过两盏花灯,随手递给谢夭一盏,两人把花灯引了,互相对视一眼,手腕一转,两盏燃着的花灯便旋转着朝江问鹤和褚裕平飞过去。
明明是在半空中旋转,可是飞得极稳,就好像有气流在下面稳稳托住。看上去就像归云山庄冬至之时,在河里放的祈福灯。
江问鹤和褚裕见两盏烧得火红的花灯朝自己飞来,一时间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两盏花灯已经撞到了他们怀里,被他们稳稳抱住。
从谢夭李长安从屋顶上下来开始,褚裕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们两个,先是见他们飞星点灯,又见他们送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而江问鹤此时只想把自己怀里的花灯吹熄了,再拍扁了盖到两人头上,想起他那几片因为俩人打架而阵亡的琉璃瓦,翻了个白眼道:“显着你俩了!”
也就是神医堂里一堆老头,要是女弟子多了,他都不敢想两人来这么一出,堂里会闹成什么样。
谢夭笑道:“哎江大神医,帮你神医堂的忙怎么还骂人呢?不是我们两个,你这千八百盏灯,一盏盏点得点到什么时候去?”看向还在发呆的褚裕,笑道:“褚裕,以后少跟江问鹤玩。”
褚裕却毫无反应,还抱着怀里的花灯发愣,谢夭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了?看傻了?想学?”
褚裕反应过来,恶狠狠点点头,道:“想学!”
谢夭笑道:“想学回头让长安教你。”
江问鹤这时爬上梯子,把手里那盏花灯挂了上去,拍了拍手,煞垂下眸子看着几人,道:“李长安,以后少跟你师父学,把他少年时身上的纨绔气都学来了。”
李长安忍着笑,点了点头:“好。”
“就是要意气些才好。”谢夭道,“总不应该冷冰冰的。”
李长安眸子微垂,很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禁心想,若是自己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谢白衣身边长大,又该长成什么样呢?兴许他现在,就不需要这样,一点点去掰正自己的性子。
江问鹤觉得谢夭说的也有点道理,他们这一群人少年时过得都不咋地,唯一一个稍微圆满点的褚裕身上还背了深仇大恨。人不应该太早地把一些东西扛上身,有些轻松潇洒的日子才好,总要先骑马倚斜桥。
但他和谢夭向来不对付,谁都看不上谁,哼了一声,跃下梯子,拍了拍手掌,道:“你来得正好,也该给你把脉了。伸手。”
谢夭大大方方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他这时才知道他之前嫌把脉麻烦,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现在则不同了,健康人谁害怕把脉?
江问鹤这些天把谢夭的脉象都没皱过眉头,跟之前大不相同,就连眉间的川字纹都淡了不少。
他从谢夭的脉象中,一直能感觉到一股托着他筋脉的气劲,之前谢夭性命垂危时,是这股气劲吊住了谢夭的命。但如今谢夭身体已然转好,这股气劲依旧不散,江问鹤心中总觉得不妥,毕竟常人脉象不该如此,一时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谢夭这时全身上下没一点不舒服之处,也没法对症下药。若真是隐疾,也只能等它发作,到时再做处置。不过按谢夭如今的身体,就算发作,也不会有多致命。
想到此,江问鹤决定暂时按下不表,免得让众人担心。
谢夭趁着他给自己把脉,小心翼翼道:“江大神医,你想不想喝酒?”
江问鹤收回手,白他一眼:“有话直说。”
谢夭咳嗽一声,偏过头正色道:“我想喝酒。”
李长安偏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含笑,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每当他看着谢夭直白地说“我想如何如何”时,总会觉得就该如此,不让他做就是自己的罪过,此时心软想到,让他尝一两滴也未尝不可。
江问鹤“唔”地沉吟一声。
谢夭瞥他一眼,心里觉得奇怪,神医堂将酒列为第一大伤身,堂主自该以身作则,而江问鹤又是个会自己酿酒的主,这几个月都没沾过一滴酒,难道他就不想喝?
李长安见江问鹤迟迟不答,心想这局应该是我赢了,但莫名的,反倒有点想为谢夭求情,刚要开口,就听得江问鹤叹了一口气。
江问鹤道:“倒是也可以喝一点。”
李长安微笑起来,心道江问鹤同意谢夭喝酒,只说明谢夭身体比之前恢复得更好了,这时谢夭猛拽了他腕子,李长安一惊,瞳孔瞬间睁大,被他拉着往门口走去。
李长安道:“师父,等等,还没问清楚哪种酒可以喝。”
酒烈度不同,李长安心想,太烈的酒现在总是不能喝的。
谢夭却道:“什么都可以喝。”走到一半,回过头道:“你们喝什么?”
褚裕道:“桂花酿。”
桂花酿用桂花,糯米,白糖,白酒制成,口感醇厚,桂花的香甜味道中和了酒的辣味,此时深秋,喝桂花酿倒也正是时候。
谢夭沉吟一下:“桂花酿倒是不烈,小孩子喝也可以。”
褚裕冷着脸道:“那我不要喝桂花酿了。”
谢夭笑起来:“不行,你就只能喝这个。”
李长安垂眸看着他,眼神又深又沉,莫名地,掐了下他手心。
谢夭反握住李长安作乱的手,又问道:“江大神医,你喝什么?”
江问鹤却沉默了许久,而后冲谢夭笑了一下,道:“什么都行。”
谢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江问鹤大抵是自己也想喝酒,但是谢夭想喝酒纯粹是因为自己馋了,江问鹤却像是要借酒消愁,想来这些日子江问鹤一直待在神医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竟然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堂里挂花灯,实在是太不符合江问鹤的作风了。
谢夭停下步子,拧眉道:“江大神医,感觉你最近有点萎靡啊。”
江问鹤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把你治好了,突然觉得人生空虚了,没什么事能干了么。”
谢夭笑道:“江大神医,要不我再……”
话说了一半,只听得李长安闷咳一声。谢夭偏头看他,见他眸光深沉似墨,半晌,冲自己半眯起眼睛弯了一下。谢夭脑子顿时清醒了,也学着他的样子咳嗽一声,正色道:“江堂主这话可折煞我了。”
江问鹤眼见挑拨成功,大笑起来。
谢夭听见他的笑声,誓必要把这一局赢回来似的,看向江问鹤道:“你没干完的事情,想干的事情多了,不是么?”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褚裕和李长安同时转头看向江问鹤。
江问鹤无奈地笑了两下,冲俩人摆摆手道:“说不过你,买你的酒去吧。”
谢夭还想嬉笑着说什么,刚要开口,李长安看着他,暗自皱了下眉头,不由分说地抓住他胳膊。谢夭愣了一下:“哎?”已经被人抓着胳膊走出了几丈。
李长安并不看他,只看着前方,淡淡道:“谢白衣,你撩拨的人不少。”
谢夭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又笑起来,并不解释。
李长安看着前方道:“我记得我少时,你也没带着我喝过桂花酿。”
谢夭本来以为他是要吃江问鹤的醋,没曾想是先吃的一口醋是褚裕的,这时才想明白李长安掐他手心的别样意味,摇摇头笑道:“平白无故带你喝什么酒呢?那时候又无愁可消。”
无愁可消……
四个字在李长安心尖上滚过一圈,无愁可消,那便是快乐之至了。李长安也觉得,如果一直跟在谢白衣身边,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想主动喝酒的。
李长安已经要被他一句话哄好了,但总觉得这样有些丢面子,瞥他一眼,道:“还有江堂主。”
谢夭抬眸看他一眼,笑道:“这时才吃醋,有点晚了吧?”
李长安气急,紧抓过谢夭腕子,气道:“你……唔……!”
谢夭在他抓紧手腕的瞬间就转过身,抬头迎上去,那一下又轻又快,仅仅是触碰了一瞬又立刻分开。明明是个轻浅至极的吻,但李长安却觉得比无数次深吻都让人头皮发麻,他抬眼道:“你……”
话又噎在了喉咙里,只见谢夭弯着眼睛冲自己笑。
谢夭不由分说地反手抓住他,带着他往前跑去,笑道:“好了,快点去买酒,馋死我了。”李长安看着他背影,眉目逐渐变得柔和,也笑了起来。
他们去了附近最知名的一家酒楼,此楼名为太白楼,蹭的是诗仙李太白的名号,至于李太白是否真的来过此地饮酒,倒未可知。酒楼上旌旗招展,旗上绣着一个极大的红色“酒”字,门口更是挂了一众招牌,招牌上写得尽是天下名酒。
两人到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山。但因着今天是中秋,酒楼内喝酒吃饭的人并不少,熙熙攘攘,吵闹玩笑。
两人到了柜前,那站在柜后的酒保道:“二位爷可要点什么?”
柜后的墙壁上同样挂着许多木头招牌,在外面时没仔细看,这时得以看清,招牌上刻的酒尽是以诗句为名,如什么“大漠烟”“秋月白”“秋水长天”之类。
谢夭笑道:“你这酒楼名为太白楼,太白的诗句没多少,却把许多人都凑齐了。”
谢夭少时流浪,没怎么读过书,但后来入了归云山庄,虽然平时行事顽劣非常,但却把归云山庄藏书阁里的书读了个遍,当时人人都道他进去必定只看剑谱,实际上他手里抱着本易经。
那酒保咧嘴笑道:“公子博闻强识,实不相瞒,这太白楼不过是个名头,李太白诗仙压根没来过。这些名字,也都是其他酒改了个名而已。”
见他坦率非常,谢夭对这酒楼也喜欢起来,当下点了桂花酿,秋月白,又点了其余几种酒,每种各一小坛。
“好嘞。”酒保当即转身,从柜上取下酒来,搁到台上,又取了两个杯子,打开了一坛酒。酒塞被拨开瞬间,酒香顿时扑面,谢夭闻了一下,酒瘾立刻被钓了起来。
酒保笑道:“这是幽州名酒,秋月白,也是本店的招牌,我先倒出来给二位尝尝。”说罢,斟了两杯酒,推给二人。
秋月白刚刚入口,便觉得入口绵软又不失凛冽,便如深秋孤月一般。谢夭暗暗记下了酒的名字,笑道:“确实是好酒。”
便在这时,脚步声响,一人踏入大厅。旁人或许听不出来,但谢夭和李长安二人都有功夫在身,听这人脚步声便知他不是常人。
李长安搁下了杯子,转头看去,谢夭则松松地拎着酒杯晃了晃,胳膊肘撑着柜台,懒散地抬起目光向门口瞥了一眼。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黑,头戴黑色斗笠,斗笠帽檐巨大,遮住了他上半张脸。看上去像是江湖人士,但手里却并不提武器,是以看不出是哪门哪派。
熙熙攘攘的酒楼里进了一个人,本来都不会在意,但这人装束太过奇怪,幽州属北地,气候太冷,物产也不丰富,来这里的江湖人并不多,此地也仅仅只有神医堂驻扎,并没有其他门派。
幽都许多人都没见过如此打扮的人,随着他走近,转头看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人却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物,径直走到柜前。
柜后的酒保到底见多识广一些,心道此等打扮的人出现,必定要出事,不是来寻仇就是来比武,忙抢上前去迎接,陪笑道:“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这时走近了,勉强看清楚他露出的下半张脸。下巴很尖,皮肤白皙地几乎病态,左耳朵上戴着一紫色耳坠,很长,顺着下颌垂坠下来,最下面的紫色花朵与下巴平齐。
这人身上还有一股多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中药味,并不难闻。
李长安看那苍白的几乎病态的皮肤,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又闻见他身上的草药味,便知自己的猜测不错。
谢夭盯着那黑衣人,细长的手指转了转杯子,转头看向李长安,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黑衣人却全然不看他们,也不去看墙上挂着的刻着酒名的名牌,只一只手压着斗笠帽檐,微微低着头,低声道:“有秋月白么?”
虽然声音很低,但李长安耳力极好,还是听见了,冲谢夭点了点头。
酒保听他口音也是幽州口音,心道不是外地人,估计是回乡探亲,心下放心了些,陪笑道:“有,有!您要多少?”
那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先让我尝一尝,好久没喝过,我担心你这家店不是那个味道。”
酒保回身又端了一坛秋月白上来,一边拨开酒塞一边笑道:“您瞧好吧,这么多年配方没变过,绝对是您之前喝过的那个味!”说着,就要往柜上的酒杯中倒酒。
话音刚落,一只盛满了酒水的酒杯就从一侧滑过来,精准无比地碰开柜上那只空酒杯,只听得叮得一声脆响,那空酒杯顷刻之间就被撞开。而那杯满杯则直冲那黑衣人面门而去。
酒保眼见那杯子满盛酒水而不洒落,大吃一惊,空杯又被撞开,更觉得恐怖,见那杯子冲着那打扮奇怪的江湖客而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讶然道,难不成酒楼里还有其他江湖人么?
发那杯子的,正是谢夭。
谢夭仍一只手撑在柜台上,慢悠悠笑道:“阁下,这杯酒我请你尝。”
酒保回头看去,更为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杯酒是这个红衣公子发出来的,他只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哥,不曾想也有如此高强的功夫在身。
又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少年郎,见那少年长身玉立,右手按住腰间什么东西。酒保顿时想到,那可能是剑,更觉得他绝非常人了。
见那杯子朝自己飞来,姬莲先是后撤拉开距离,又伸手阻挡。他虽然练过两仪观的剑术,但到底内力低微,不用说推回去,只能勉强让杯子在自己身前停下。
他低头握住那酒杯,并没有去喝,反而转了转,笑道:“看来恢复得还不错。”
“哎,不敢。”谢夭笑着,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道:“我这一发功又觉得不舒服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还要劳烦你把一下脉,看能否再加几味药材。”说着走过去,趴在柜台上,头枕着胳膊歪头看他。
姬莲本来想走,但见谢夭站都站不稳,需要趴在柜上稳住平衡,虚弱的样子不像装的,心想,难不成真的是我哪一点没有考虑到,药真的需要调换?便道:“那你伸手吧。”
谢夭顺从地把袖子拉了上去,露出手腕。李长安眉头皱了一下,心想姬莲手上可能会有毒,想要阻拦,但被谢夭抓着腕子拽了回去。
姬莲把手搭上去,手下谢夭的脉刚刚跳了三下,还没感受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得谢夭的声音响起。
谢夭依然趴在桌子上,歪头含笑,眼神清澈宛若琉璃,看着自己笑道:“就你伤我徒弟啊?”
第107章 秋月夜(七)
李长安刚被谢夭扯到身后, 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心道,师父这是在给我出气么?我又不是小时候……虽然如此想, 但还是乖乖站在了谢夭身后。
谢夭声音并不大, 语气也颇为温和, 听上去没有一丝恐吓要挟之意,但望着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睛, 莫名让人遍体生寒。酒保听说江湖人出剑都是一瞬间的事,谈笑间人头便已落地, 一时大惊, 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最后啪得一声翻出柜台。
姬莲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谢夭, 只见谢夭眼中笑意不减, 两人目光对上。下一瞬,姬莲也不再把脉,撤回手掌,向后跃开。但已然慢了一步,谢夭反手扣住了他脉门,笑道:“酒还没喝……”
手刚握上姬莲脉门, 谢夭却猛地收住了话音, 手指也略微一松,神色凝重地抬头看他:“你……”
这一犹豫之间, 姬莲已经迅速抽手而出, 却并不立刻逃走。
那日他被严千象所救,被他带回了两仪观。严千象于自己生死之际救自己两次, 这次更是逃到中途又折返回来救自己,姬莲对他心存感激, 也没加防备。但严千象并非真心实意救人,只是见姬莲伤重,此时救了他加以控制,姬莲子母蛊之术若为真,自己控制住了姬莲,岂不是能控制千千万万人?
他不知道姬莲子母蛊的秘术,便趁姬莲重伤昏迷之时,把姬莲所带的所有东西在他身上试了一遍。姬莲尝过的毒草不在少数,身上所带的毒药对他没用,是以他没有被毒死,反而被种下了蛊虫。
这蛊种下前三天之时,尚可有解,但姬莲昏睡了七天之久,醒时蛊虫早已深入骨血,再无解法。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中了蛊,多年心计竟全然落到了自己身上,第一反应是自我了断,但自我了断哪又有这么容易?
他做事向来要求十全十美,若是中了蛊的人能够自我了断,那下蛊还有何用处?他刚一动心起念,浑身就剧痛起来,四肢都动弹不得。
他一边笑着一边想,自己的设计可谓是十全十美。
严千象察觉到他这里出了变故,推门进来。姬莲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狠狠瞪着他。
严千象叹一口气,走近拍了拍他的脸,望着姬莲惨白的脸,惆怅道:“上仙啊。”
姬莲医术太过精妙,仿若能够起死回生,道观内众人又不清楚姬莲来历,还以为他是下凡历劫的仙人,都把姬莲奉为神明,称其为上仙。就连严千象和陨日堡堡主阎鸿昌也如此称呼。
只是昔日上仙,今日为囚。
姬莲痛得浑身都在抖,但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恶狠狠地盯着严千象。
严千象叹道:“别挣扎啦,上仙。快中秋了,安稳点吧。”
姬莲表情空白了一瞬。
姬莲假意顺从,伺机从严千象身边逃开,身上的蛊随时会发作,这次重回幽州已经冒了奇险,好不容易在中秋当天赶回这里,这时走了实在心有不甘,伸手从筷笼中抽出一根筷子,手腕一抖朝谢夭掷去。
他内力低微,这一掷实在无任何威胁可言,只是为了引开谢夭视线,与此同时,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也不再尝酒,捞起桌上酒坛就要走。
谢夭见筷子朝自己飞来,也随手抽出一根筷子掷去,两根筷子顶端相撞,姬莲那根啪嗒落地,谢夭所掷的却去势不减,仍然直飞,目的是封住姬莲去路。
姬莲听得后背呼呼生风,那根筷子似是直冲自己后心,心里一沉,觉得自己必定躲不过去,只向前跑去。便在这时,忽地听见身后破风声停了,又不见筷子落地,微一诧异,回头看去。
只见李长安挡在两人中间,接了筷子,手腕一甩筷子便斜飞出去,远远地又落到筷笼之中,道:“师父。”
那桌上本有人在喝酒吃菜,但自从姬莲进来之后,便一直转头关注着这边战局,见筷子朝自己这边飞来,不仅不躲,反而觉得亲眼见此十分荣幸,筷子稳稳落入筷笼之中时,惊讶地喝起彩来。
李长安对姬莲并无怨恨,最后也是靠着姬莲的药方谢夭才得救,姬莲虽然算不上好人,但是好像也不算太坏。谢夭本来也只想给李长安出气,见李长安在中间调停,叹了口气,摆摆手:“行吧。”
姬莲脚步略微一顿,心想幸好今日李长安在此,要是换了别的人来劝,可没这个效果,迈步就要离开。
“别走了,聊聊吧。”谢夭笑着,又一沉吟,“让我想想怎么称呼你……”
姬莲眼睛眨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
这是在幽都地界,只有神医堂在此驻扎,姬莲之名在此地人尽皆知,若是被人听见,自己必定走不了。但谢夭到现在都没有叫破自己名字,反而在思考措辞,眉头微蹙一下,还是转过身,走回柜前,道:“不用称呼。”说着,端起桌上谢夭先前滑过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便算是了结了。
酒保见三人不再打了,大喜过望,心道江湖之上,果然快意恩仇,忙翻进来,陪着笑,再给三人斟酒。
谢夭慢慢喝了一口,他太久没喝过,喝得快了容易醉,因此只微抿一口,瞥了姬莲一眼,道:“阁下怎会在此啊?”
姬莲并不摘斗笠,脸上表情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他唇角翘了起来,笑道:“只许你来买酒,不许我来买酒?”
声音还是一般阴冷带笑,谢夭冷不丁想起在归云山庄初见姬莲之时,那时他以为他是个平常小道,如今两相对比起来,姬莲好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身上的药味也更加浓重。
谢夭笑了两声,并不看他,转着杯子随口问道:“偏在此地?”
姬莲看他一眼,微笑道:“师门嘛。”
谢夭转着杯子的手蓦地停了,偏头瞥他,而后端起酒喝了,道:“哎,你也不用激我。咱俩境遇半斤八两,大差不差。”
俩人性格大不相同,但都是死过一次,再难得回师门的人,最后选择道路或有不同,但对于师门之情,却都别无二致。若是能够及早相识,在姬莲走上不归路之前,在谢夭与宋明赫刀剑相向之前,或许一切终有可改,两人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李长安悄悄握住了谢夭的手,谢夭手指在他手心摩挲几下,示意自己没事。
姬莲笑道:“你中秋客居在外,我可不一样。”
“嘿,”谢夭气笑了,心道姬莲和江问鹤还都是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主,站起来,空出来的手拎起酒坛,拽着李长安转身,道:“不聊了,走走走。”
姬莲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本来要走,是你非要跟我聊的。”
谢夭听了此话,觉得忍不了了,撸起袖子就要转身干架。李长安见势不妙,忙拽了他,又觉得他气汹汹的样子很可爱,笑道:“师父,再晚就要赶不上神医堂晚饭了。”
神医堂三个字咬字很重,是故意说给姬莲听的。姬莲听了,果然默不作声了一阵。
谢夭觉得李长安说得有道理,在外面耽误了太久,是要赶紧回去,但又觉得不解气,被李长安拉走前友不甘地转头道:“我有徒弟啊。”
李长安觉得自己心尖像被轻轻挠了一下,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两人渐渐走远,出了酒楼大门。姬莲又一人在酒楼内出神地坐了一阵,想着谢夭走前最后一句话,微笑着摇了摇头。
谢夭和李长安拎着四坛酒回了神医堂,刚要进门,这时树影一晃,俩人同时看见神医堂院内一株樟树上藏了个人影,那人衣裳未换,斗笠未摘,还是姬莲。
姬莲在两人走后,反复想着李长安那句“神医堂晚宴”,拎着一坛秋月白出了酒楼,一路用轻功赶往神医堂,而两人是慢慢散步回来,是以他竟比两人到得还早,这时早已躲在神医堂树上,一边赏月一边喝酒。
谢夭正要出言嘲讽,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越来越近。三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少年子弟骑马奔来,随手带着一个包裹,身上穿得正是归云山庄的校服。
谢夭冷不丁见到归云山庄校服,心脏怦怦跳起来。
那少年弟子边骑马冲来边喜出望外喊道:“谢师伯!长安师兄!”直冲到两人身边,猛地一勒住缰绳,身下骏马仰起前蹄长嘶一声,与此同时那人翻身下马,便即行礼。
谢夭伸手把那弟子扶起来,道:“庄中有事?”
那弟子笑道:“没有。我是送礼来啦!庄主知道师伯在神医堂养伤,特地让我来送谢礼,我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这天赶上了。”说着,解开了随身所带的包裹,里面尽是晒干炮制好的药材,那弟子道:“庄主说神医堂什么也不缺,但对药材视若珍宝,这些是山庄里才长有的奇珍草药。”
宋明赫考虑倒是得当,这份礼正中神医堂下怀。
那弟子把包裹重新系好,又贴身拿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满满都是丹药,大小各异,各不相同,那弟子道:“这是堂主要带给师伯的。”
谢夭眉尖一挑,问道:“这是什么?”
那弟子道:“这是庄中刘老所炼制的丹药,庄主也不知道各有什么功效,索性全部都让我带了过来,说是先让江堂主察看,毕竟这丹药与师伯内息同源,看看有没有可能对师伯的伤有用。”
谢夭心里一暖,接过那匣子,道:“回去替我谢谢师兄。”又冲着那棵树举起匣子晃了晃,挑眉看了姬莲一眼。
躲在树上的姬莲知道他这是故意给自己显摆,勾起唇角笑着,仰头喝了一口酒。
第108章 秋月夜(八)
这时树影一晃, 地上露出一个隐约人影来,那弟子虽然武功并不甚高,但探查能力却十分了得, 不然宋明赫也不会单独派他一人前来, 只是初见到谢夭和李长安太过激动, 这时已然觉得不对,压低了声音道:“谢师伯, 好像有人暗中盯着咱们。”
姬莲虽然听不清他们说话,但见那弟子脸色陡然变了,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心道被发现了不成?身子往后一躲, 躲进重重叠叠的树影里, 同时转身朝外, 一脚蹬着树干,若是那小弟子叫破,便立时飞身向外。
只是可惜,酒还没喝完,下次再来此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正想着, 只见谢夭抬起头来, 眸光目不斜视地看向自己。
姬莲心里咯噔一下,不曾想那眸光又迅速移开, 周身扫过一圈后, 谢夭拍了拍那弟子肩膀,笑道:“哪有人?”
姬莲愣了一下, 而后慢慢回正了身子。
李长安也往前跨了一步,挡住那弟子往树上张望的视线, 道:“神医堂这个时候都在堂内过中秋,就连前堂的医馆都闭了门,大门口是不会有人来的。”
那弟子脸一红,心道谢师伯和长安师兄何等功夫,若是有人,他们早就发现了,哪里还用等自己来警示?
低下头道:“既然谢师伯和长安师兄都这么说,那就是肯定没人的了。”
姬莲藏在树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二人,实在想不通二人为何帮忙,心里也有了跟二人交朋友的意思,但自己也知道为时已晚,只能无奈笑笑。
那小弟子又想起什么,猛地摸向怀中,掏出来一个精美的小布袋,道:“这是关师兄让我带给师伯身边那位小兄弟的,好像叫……”却卡住了壳,一时没想起那人名字。
谢夭笑道:“他叫褚裕。”
那小弟子点点头,道:“对,就是给褚兄弟的,麻烦师伯代为转交。”
谢夭接过了那小布袋,放在手心掂了掂,发觉分量不轻,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转头看向那弟子,道:“关子轩怎么自己不来?”
小弟子笑道:“关师兄正到了练功的关键时候,庄主不让他下山呢。”
暗自在心里想,幸好关师兄不能下山,不然自己哪有机会跟谢师伯还是长安师兄说上话?
谢夭盘算了下关子轩的年纪,想来关子轩今年十七,待过了七星剑试便能自主下山游历,这时确是关键,冲那弟子笑了笑:“好,我把东西给他。一路辛苦,刚好今天中秋,在这住几天再走。”
谢夭语气温和自然,那弟子却听得脸又是一红,低下头心想,庄主让我过来探望谢师伯,之后立即回去复命,可是……谢师伯让我留下吃饭,嗫嚅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给不出一个答复:“我……”
谢夭见他如此,好笑道:“怎么了?”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一把抓过谢夭腕子,把他拉回自己身后,自己挡在谢夭和那弟子中间,而后回头沉沉看谢夭一眼,低声道:“别笑了。”
谢夭一怔,反应过来后又笑了,抬眼,只见李长安勾着那弟子肩膀,道:“先吃了饭再说。”
姬莲斜眼睨着下面三人,一双眼睛将三人心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啧”了一声,仰头喝了口酒。
那弟子低下头,一股脑说道:“不,不了!庄主挂心师伯的伤势,还等着我回去复命!”说完就上马跑了,好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
谢夭和李长安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片烟尘之中,那弟子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禁相视一笑。
李长安笑完,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谢白衣。”
谢夭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叫大名,浑身都不自在,道:“我在。”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无论谁做你徒弟,都会喜欢上你的。”
谢夭弯着眼睛看他:“不见得吧?”
“你对每一个人都很好。”李长安瞥他一眼,又转回目光,隔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么你呢?”
谢夭故意装傻道:“什么那么我呢?”
李长安道:“如果你收的徒弟不是我呢?”
谢夭笑了:“我是有什么背德的癖好么?”
李长安哑了,抬头看他。
谢夭见他茫然的表情,笑道:“你每天胡思乱想什么?是我先看中的你,不是你先看中的我,你忘了?我带你回山庄,你还不乐意,路上偷偷跑了三次。”
“我……”李长安没想到他一边哄人一边就翻起了旧账,卡了一下迅速道,“你当时太像人贩子了,抓着我就走,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卖了。”说到一半,笑了起来。
神医堂内正忙着布置宴席,桌子搬来摆在花灯之下,厨房的菜也都已备齐。白尧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不多时便能开宴,便起身去叫江问鹤。
江问鹤房间中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就好像房间中没人。
白尧知道江问鹤必定会去追踪姬莲的踪迹,因此还是会派人跟踪江问鹤,但是这些日子江问鹤一直待在堂中,中秋这天却见江问鹤房门紧闭,忍不住心想,还是走了么?专门挑这一天?
心里如此,还是试探性地敲了下门,敲了三下,听得里面有人道:“进。”
白尧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只见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点了一盏灯,其余地方全靠月光照亮。
江问鹤坐在书桌前,正执笔写着什么,白尧进来后又写了一阵,这才搁下笔。
白尧垂眸看着书桌上的纸张,道:“堂中有事要忙?”
江问鹤笑道:“写封书信。”虽然是满不在乎的笑,但已经看见了白尧投过来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过一张白纸,将信件的内容盖住了。
白尧见他盖信的动作,眸光冷了一下,心想,如果是跟神医堂有关的事,没有必要瞒我,那只能是跟姬莲有关的了。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哦,堂主怎么不点灯?”
幸而白尧站在暗处,那一瞬间的冷下来的目光江问鹤并未看清,听得白尧如此说,江问鹤这才发觉月亮已上枝头,这信他重写了七八次,总觉得怎么写都不太满意,失笑道:“写太久了,没注意时候。宴席都备好了吧?”
白尧点头道:“就等堂主过去。”
堂主两个字咬字很重,似乎是在提醒江问鹤身份。
江问鹤起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烦恼道:“难道还要我祝词么?让大家伙直接吃不行么?谁乐意大过节的时候听顶头上司唠唠叨叨?”
白尧有点想笑,顾及到江问鹤面子,又生生忍住了,只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江问鹤道:“反正我小时候是不乐意的,说起来又臭又长,没完没了。我当时和阿莲……”话说一半,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失言,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白尧垂下眸子淡淡道:“我没见过。”也不知是他说得是没见过江问鹤小时候,还是没见过老堂主发表祝词的唠叨样。
江问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月色里,背影看上去落寞无比。
白尧在他身后皱着眉头阴沉地看他,心道你想念他又如何呢?如今还不是要和我一起过节?
这时却听得江问鹤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道:“白尧,这些年多谢你。”
白尧冷不丁对上他浅色的眸子,眸光里的阴沉瞬间松动,碎成一片片的不知所措,连忙低下头,抿了下嘴唇才道:“分内之事,不用感谢。”
江问鹤笑道:“我当堂主没什么天分,也不喜欢当堂主,比起管理神医堂,我还是更喜欢直接治病救人一些。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困几年,不是为了神医堂谢你,是我谢你。”
白尧心想:“堂主,你如果真谢我,就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一对上江问鹤眼睛,又不敢明说,只别开了视线,道:“谁不想当堂主?我自己也想当堂主。”
“那便好。”江问鹤笑了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觉得心中舒畅,仰头看了眼月亮,隐隐听见不远处嬉闹的人声,转头开玩笑道:“行,白大堂主,等会儿还得你教教我,我该说点什么。”
白尧嗫嚅一下:“我……”话没说完,就被江问鹤拽走了。
花灯下摆了好几桌,神医堂总共百人全聚在此处。白尧考虑着谢夭吃不来幽州的饭菜,又单设了一桌。
江问鹤到得席上,简短地露了个面,就要闪身走人,恰好这时谢夭拎着酒坛回来,正巧看见江问鹤,拎起酒坛向他炫耀。
江问鹤表情却忽地一变,席面上不少人也朝谢夭投来目光。
谢夭这时想起神医堂视酒水如洪水猛兽,是第一大杀器,不好意思地冲众人一笑,把酒坛藏到身后。
江问鹤和白尧同时走过来,江问鹤道:“谢大剑仙,把你酒坛收一收,几位长老看见要骂人了。”
谢夭好笑道:“那岂不是要是喝酒,就不能吃菜,要是吃菜,就不能喝酒?你们神医堂怎么有这么多规矩?”
江问鹤皱眉道:“你桃花谷规矩也不少,再者,你今天踢碎我琉璃瓦,还没让你付银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这个节骨眼上,反而谁都不肯相让。
李长安和白尧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这俩人岁数加起来都年过六旬了,也不知为何还是一见面就吵架。
眼见这两人要呛起来,白尧连忙在中间转圜,伸出两手,硬生生把两人分开,道:“别吵。我早料到了,还有一桌,备在谢公子院内,长老们看不见,自然就不会说了。”
两个人都是一怔,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白尧。
白尧被他俩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懵,疑惑道:“怎么了么?”
谢夭转过头笑道:“江问鹤,你学学人家。”
江问鹤“嘶”了一声:“你学学你徒弟,稳重点行么?”
谢夭一笑,拉了李长安的手,笑道:“学着呢。”率先往前走去。
一行人到了谢夭所住院内,果见澄明月光下摆着一桌,桌上的饭菜尽是江南口味,归云山庄地处江南,这一桌菜是为谁而备的,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中间有一两道菜油辣鲜红,汤底里全是辣椒,却是江问鹤的口味。
褚裕正自低头摆着碗筷,见一行人回来,迎上去,谢夭则远远抛过来一坛酒,笑道:“这是你的。”
褚裕一伸手接住,拨开酒塞,闻了一下,道:“我不要喝桂花酿!”
谢夭笑道:“你就只能喝桂花酿!”
几人围着圆桌坐了,杯子里都斟上了酒,几人在月下喝酒吃饭。
吃到一半,月影一动,院内暗了一瞬,这时只听得一阵细碎的声响,几人同时停下了筷子,江问鹤压低声音道:“好像有人来了。”
姬莲这时正施展轻功,沿着屋顶向这边跃来,见几人停筷,心里一惊,连忙止步,俯下了身子。
他沿着屋顶已绕了神医堂一圈,先是找到了办席的院落,但没见到想见到的人,辗转寻到了这里。
江问鹤内力远不及谢夭,他发觉屋顶有人时,谢夭早已发现屋顶上来回穿梭的姬莲,转头与李长安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用说话,对方的意思便已了然。
李长安道:“我去看看。”说着,纵身上了屋顶。
几人目光顺着他身形往屋顶上看去,但屋上漆黑一片,只能看见站立着的李长安,哪里看得见其他人?
姬莲冷不丁见李长安上来,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翻身跳下去。
李长安这时不便伸手去拦,只能弯腰捡起瓦片,挥手打去,拦住姬莲去路。
啪地一声脆响,瓦片在眼前碎裂,姬莲顿时冷静下来,转过身,冲李长安一笑。
谢夭在下面支着头看李长安背影,目光慢慢悠悠地晃过他全身,漫无边际地想,无论是谁都会看上长安的吧,又忽然想到,姬莲当时盯上的可不是江问鹤,而是李长安。
李长安身上虽然都是血,但其实没什么伤口,姬莲并不想杀他,那姬莲究竟要李长安什么?
想到此,他几乎想要立刻跃上屋顶,这时只听江问鹤问道:“上面有什么?”
谢夭面不改色,压住了跳上去的心思,抬手喝了一杯酒。
李长安回头道:“没什么,一只猫。”说完,回头看姬莲一眼,冲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接着跳了下来。
几人听李长安说是猫,都放下了心。
江问鹤垂下眸子,悬着的心落地之后,莫名又涌上一股失落来。
李长安刚走到谢夭身边重新坐下,就看见谢夭酒杯里的酒空了,拧眉看他一眼。
却见谢夭只静静看着院外,过了会儿道:“有人来了。”
众人心里一惊,心道李长安不是说是猫么?还是说那人走的其实不是屋顶?江问鹤一颗心又吊起来,转头四下看去。
姬莲躲在上面,将众人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听了这话,白尧沉默地坐着,面无表情地喝酒吃菜;褚裕警惕地四下察看,李长安转头看着谢夭,而谢夭饶有兴味地看着江问鹤的神情。
江问鹤则在找人。
姬莲看了一阵,最后还是移开了视线。
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一仆役怀里抱着一金灿灿的锦盒,向院内奔来。
见来人是神医堂人,众人表情都放松下来。
江问鹤则回头白了谢夭一眼,谢夭冲他一笑,举起酒杯道:“诈你一下,看你什么反应。倒很有趣啊,如果那位能看见的话。”
江问鹤又白了谢夭一眼,转头对那仆役道:“怎么了?”
那仆役双手递上锦盒,道:“千金台送来的礼物。”
江问鹤点了点头,那人把锦盒放在桌上,便即退下。
江问鹤打开锦盒,不由得惊叹一声,而后半眯着眼睛看谢夭一眼,笑道:“谢夭,你完了,你大难临头了。”
谢夭笑道:“最难的都过来了,还能有什么难。”
江问鹤把盒子往餐桌中间一推,里面赫然是一株品相极好的附骨草。
他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哪是给我神医堂的礼物啊,这分明是给你谢白衣的礼物啊。想必肯定是那苏楼主见在千金台上,我们和那两仪观争抢这附骨草,便以为附骨草对你谢白衣的伤有用,千方百计寻了一株更好的送过来。”
谢夭这才知道他说的自己大祸临头什么意思,见他此时还在添油加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道:“哎哎,差不多得了,咱俩互相放过行么?”
又在桌下悄悄握住李长安的手,低声道:“别听他胡说,我和苏楼主真的没什么。”
李长安不动声色微笑道:“光说和牵手可不够。”
谢夭道:“剩下的回去补给你,好不好?”
李长安偏头笑了一声。
谢夭也微笑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李长安听他语气不对,顿时收住了笑,把这几天做的事情想了一遍,想来想去大概没有哪件事需要谢夭对自己用上门规,隐隐不安起来,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什么?”
谢夭并不回答,见了苏泠泠送来的礼物,想起来关子轩的礼物还没给,把那布袋抛给褚裕。
褚裕接了,晃了一下,奇怪道:“这什么?”
谢夭望着他笑道:“有人送你的。你猜是谁?”
“我认识的人都在这了,还能有谁这样送礼?”褚裕奇怪道,“芳落姑姑么?还是……”他蓦然想到一个名字,愣了一下。
谢夭点头道:“对啦,就是关子轩。”
褚裕心里所想的那个名字就这样被谢夭说了出来,呆在原地,听到众人笑声才回过神来,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袋子看了半晌,就连拆礼物都忘了。
谢夭道:“打开看看。”
“哦,好。”褚裕这才依言打开,看清里面东西,又愣了一下。
谢夭道:“是什么?”
褚裕抬头道:“……是糖。”
那是满满一袋黄糖。
褚裕身上一直带着几块黄糖,不是因为自己爱吃,相反,他很少吃那黄糖,只是习惯性地带着,等化了就换几颗。因为这糖是他父母被人杀害时,为了不让他害怕,而塞进他嘴里的。
他没有对关子轩讲过这一遭,关子轩见他日日带着,便以为他很爱吃。
在座之中,只有谢夭一人知道褚裕身上糖的来历,见关子轩送的也是糖,不由得在心中感概关子轩心细如发。
见褚裕怔怔地看着那袋子,眼见就要掉眼泪,逗他道:“褚裕,你要吃独食啊?”
几个人都笑起来。
褚裕脸猛地一红,抬头看他一眼,道:“才不是!”说着抓起一把糖,给每个人分了。
一群人为了逗褚裕,饭也不吃了,都先往嘴里塞了颗糖。
江问鹤尝了一口,笑道:“关子轩送的就是甜。”
褚裕红着耳朵冷脸道:“是他非要送的。”
谢夭拿起一颗糖塞进嘴里,甜味顿时沁人心脾。他又拿起一颗,想了想,手藏在桌下,趁着众人不注意,手指往上一弹,一颗糖顿时飞到屋顶之上。
姬莲看那一颗糖飞来,没想到自己也有,愣在原地。
谢夭这一下准头极好,就是冲着姬莲而去的,就算姬莲愣了一秒,一伸手,还是稳稳地接住。
他接住那颗糖果,往下看了一眼,只看见谢夭乌黑的发顶。
谢夭发完那一颗糖,头也不抬地接着端起酒杯喝酒。
姬莲这时明白谢夭身边为何总是热热闹闹的了。
谢夭确是个妙人。
他拆开外面包裹的糖纸,塞进嘴里吃了,目光转向江问鹤,心道果然很甜。
那日明月高悬,月色如水。归云山庄竹影萧萧,桃花谷花影微晃,千金台东海之滨的相思红树轻柔柔地落着红叶。四海之内,挂着同一轮圆月,尽是一般月色。
谢夭觉得,这是他此生,看过最好的月色。
第109章 归云间(一)
月上中天, 酒菜已经下了一半。神医堂众人还得准备明日中秋节的义诊,外面的席面散的比他们这里要早,白尧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提前离了席, 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江问鹤一句:“堂主, 少喝。酒多伤身。”
江问鹤已然醉了有六分,但面上却毫不显露, 抬眼冲他半眯了下眼睛,饶有兴味道:“伤身的是酒么?”
这话戳中白尧心事, 白尧不敢跟他对视, 转过头, 快步出了院子。
眼见江问鹤要接着喝, 谢夭皱了下眉头, 抬头往屋顶之上看了一眼,却见屋顶上那人也在喝酒。他本来还想让姬莲下来管一管,现在看来,这俩人一般德行。
谢夭本来是这里面最馋酒的一个,但是今日却出奇地没喝多少,一是因为他身边有个人一直盯着, 二也是担心喝多了自己身体再出什么岔子。他向来不是个胆小谨慎的人, 但这时候多了些奢求,自己就通了冷暖。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 虽没有说话, 但已经明了了对方的意思。谢夭手指悄悄往上指了指,意思是我去把屋顶上那位送走了, 你把下面这位送走。
李长安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放心你去。”
谢夭笑着上下扫李长安两眼, 玩味道:“他看上的你,又不是我。”
李长安品了两秒才回过味来,无声笑起来,他算是知道自己跃上屋顶时,谢夭干的那一杯酒是为何了。笑了会儿,道:“你别碰他,也别碰他碰过的东西。”
谢夭点点头,又看江问鹤一眼,见江问鹤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喝酒,表情毫无异样,但对他们说话却充耳不闻,便知这人醉得差不多了,道:“快把这人弄走吧,还真停不下来了。”
李长安起身道:“江堂主,我送你回房。”
江问鹤掀起眼睫看李长安一眼,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好。”也站起身来,站时身形微晃了一下,又立刻自行站稳,依旧端的是玉树临风的派头。
月光下,姬莲长腿一曲一直,一边拎着酒坛喝酒一边垂下眼看他,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轻笑了一声。
江问鹤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莫名往屋顶上看了一眼,目光正对着姬莲的方向。这时候月色朗照,姬莲虽有意藏在黑暗里,但也隐隐露出了身形,姬莲知道自己若不往后躲,必定会被他看见,但那个刹那,他心底所想却是就这么着吧,不躲了。
仍然斜眼看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聚一瞬,又迅速撤开。姬莲本以为自己能满不在乎地向他看去,但跟他对上视线那刻,还是想起许多年前的大绝谷。但见江问鹤眸光迷离空茫,便知这人醉得不轻,也不知道看清人没有。
姬莲转过头,一边喝酒一边嘲弄低笑。
江问鹤眸光垂下一瞬,转头看向褚裕,笑道:“小褚裕,走了啊。”
褚裕“啊”了一声,疑惑道:“问鹤先生,你怎么了?”
江问鹤转了个圈道:“我很好啊。”
李长安站在一边看他,时刻准备在在他站不稳时扶他一把,果不其然,江问鹤中途晃了一下,但是还不及李长安去扶,江问鹤已经一扶桌子站定了。
江问鹤笑道:“我下午跟你说的话,你记得吗?”
褚裕想了想江问鹤今天下午说的话,也没觉得其中哪句特别打紧,但这时候他只以为江问鹤喝醉了说疯话,于是顺着他道:“记得。”
江问鹤点点头,一拎桌上酒壶,转身一边喝一边走,模样颇为潇洒豪气,喝酒的架势倒像诗仙在世。
谢夭听江问鹤跟褚裕说的几句话,貌似带有别样的意味,但不知道今天下午江问鹤和褚裕都说些了什么,又见江问鹤这时候还拎酒喝,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道:“长安。”
李长安应声而动,江问鹤刚仰头喝了一口,就已经夺下了他手中酒壶,两指指背一弹壶肚,那酒壶便平飞出去,稳稳落到桌上。江问鹤尚在茫然,李长安就已经扶了他,往外走去。
等把江问鹤送走了,谢夭才道:“褚裕,他今天下午跟你都说了什么?”
褚裕想了想,道:“没说什么,都是闲聊。”
谢夭心想,江问鹤醉成那个样子,可能真是发酒疯,兴许真是自己多想。一抬头见屋顶上那位还没走,当即跃上屋顶,笑道:“朋友,散席了。”
褚裕没想到上面还躲的有人,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屋顶上那人面容苍白,满脸邪气,看上去有些面熟,但不知道在哪见过。但见谢夭只站在原地跟他说话,两人并不动手,就好像两人是旧识一般。
姬莲好像没听见,仰头继续喝酒。
谢夭眉头微蹙道:“阁下,你别是喝醉了吧?你喝醉了我还得把你弄出去,这可就太麻烦了。”说着,脚尖轻点,一步跨过,只不过瞬间就夺了他酒坛,拿在手中晃了晃,酒坛中酒已经被喝空了大半,讶异道:“一人喝了这么多?”
姬莲冷不丁被他夺了酒坛,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偏头看他,笑道:“你徒弟不是说,不让你碰我碰过的东西么?”
谢夭笑了下:“我七星海棠都吃了,这世上大多数毒对我没用了吧。你身上真的带很多毒?”手掌一送,已将手中酒坛送至底下桌上。
姬莲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看上去莫名有些吓人,认真道:“特别多。”说完自己也忍不住似的,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看着他,整了整自己衣袖,慢条斯理道:“秋月白可喝不醉人。”
江问鹤喝得也是秋月白,谢夭觉得奇怪,问道:“怎么江问鹤就喝醉了?”
姬莲嘲讽地笑了声:“谁知道,他技不如人,医术烂酒量也烂。”
谢夭跟江问鹤谁也看不惯谁,但日常骂起来却是谁也骂不过谁,听得姬莲这样说,很想笑,又生生忍住,心道这世上能制住江问鹤,恐怕只有姬莲了。
谢夭道:“你故意引我徒弟去你复生教干什么?”
姬莲转回头看他,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转头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徒弟武功太高了,不把你徒弟弄走,我对江问鹤很难下手啊。我当时打算先借你徒弟用一用,然后再把他身上的毒解了,顺便给你留下一张药方,结果反倒是我差点被他绑到神医堂。”
谢夭微笑道:“你不看是谁徒弟。”
姬莲看他一眼,道:“怪不得你和江问鹤能玩一起去呢。”
拍了拍手,转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道:“谢白衣,那日我探你脉搏,你身上伤势已好了大半,但是脉象中间却有一点奇怪,虽然死应当是死不了的,但你还是注意着点,要是感觉有什么不对,赶紧去找江问鹤。”
不用他说,谢夭自己也感觉了出来,但他能感觉到,那内劲与归云山庄一脉相承,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好是坏。这时听姬莲点破,漫不经心笑道:“你不是说他医术烂么?”
姬莲弯起眼睛:“要想我给你医,那你也要找得到我啊。”说完纵身一跃,身形已隐没在黑暗之中,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谢夭仍站在屋顶之上,这时只听得姬莲笑道:“谢白衣,多谢你的糖。后会无期了。”
—
李长安送江问鹤回房,江问鹤身形摇摇晃晃,但是愣是不让李长安扶,他推开李长安的胳膊,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递给他道:“李长安,这是给你的。”
李长安奇怪地接过,捏了一下,那书竟然有半个拇指那般厚,书封上并无书名,便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江问鹤竖起一根手指,正色道:“这里面记的是你师父的药方,遇到哪种情况,加什么药,减什么药,都已写得清清楚楚了。还有给他常用的施针穴位,针没入几寸,针灸多久,也都写清了。你有内力根基,学起来很快。”想了想又道,“给谢白衣针灸很麻烦,但你给他针灸的话,他大概就不敢乱动了。”
李长安只觉得这书沉甸甸的,道:“为什么要给我?”
江问鹤奇怪看他一眼,道:“他身边又不可能时时都有大夫。再者,他现下也好得差不多啦,也不用被关在神医堂里,日日被大夫跟着啦。日后只需每半年一次,来神医堂找白尧把一次脉即可。”
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道:“为什么是找白尧,不是找你?”
话音刚落,江问鹤就扶着墙干呕了一声,李长安那一句问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江问鹤说话全然含糊不清,声音也断断续续,说得显然全是醉话。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心里希望是自己多想。听说有的人喝醉了之后会莫名其妙地抱着人哭,对比起来,江问鹤说两三句莫名其妙的话倒也正常。
江问鹤干呕完,缓了两秒,笑嘻嘻道:“我呢,比谢白衣和你入江湖都早,也算是你们前辈。但是这么久也没给你们……给你们准备什么礼物。”
李长安只觉得能跟谢白衣待在一块就好,压根没奢想过能成婚收礼之类,又是感动又是想笑,道:“那前辈准备了什么?”
江问鹤随手掏出来个药盒,拍到李长安手里,道:“给谢白衣的,你用不上。”
这一会儿功夫,江问鹤已连塞了两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李长安问道:“这又是什么?”
江问鹤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又忍住笑容,神神秘秘道:“我不敢说,你拿给谢白衣看,他就知道。”
这时已能看见江问鹤房间的门,江问鹤摆摆手道:“行了,就到这吧。你赶紧回去。”说着,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去,中秋圆月下的身影孤零零的,显得有些萧索。
李长安站在原地,看他推开了门,这才转身回去。
江问鹤却在进屋的刹那,迷离茫然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本来还摇摇晃晃的身子当即站稳,稳稳当当地合上了门。又黑灯瞎火地在门内站了一会儿,想到和姬莲对视那一眼,轻轻地抽了一口气,身子顺着门边,慢慢地滑了下来。
第110章 归云间(二)
李长安带着书本和那一小盒药膏回去, 走回院子时发现桌子已被撤下了,只有中秋挂的灯笼还燃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方才的热闹反倒像是梦一场似的。
推门进屋, 谢夭看见李长安手里拿的东西, 笑道:“你去送人怎么还顺了东西回来?”
李长安道:“这是江堂主给的, 我总觉得……”但具体觉得如何,却又没说出口, 只抬起眼睛看了谢夭一眼。
谢夭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书,见一行行写得都是药方, 种种情况详加注明, 看了一会儿, 垂下眸子, 倒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抬起眼睛,笑道:“长安,你好像有点抢手了,他这是要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你啊。”
李长安瞥他一眼,道:“这要是他毕生所学,神医也太容易当了。”
谢夭何尝不知道, 他只是故意乱七八糟地给李长安打岔。现在看来, 江问鹤岂止是没喝醉,他实际上清醒得很。谢夭笑着笑着, 叹了口气, 道:“有的时候呢,还是不要那么清楚的好。”
李长安玲珑心境, 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 抬起头道:“谢白衣,但是我想清楚你。”
谢夭眼睛半眯一下,笑道:“我有什么不好清楚的?”
李长安偏过头,眸光微沉,千言万语一起涌到嗓子眼,你这些年为什么不回山庄,为什么一直骗我,有没有偷偷回去看我?但又问不出,有些话自他们相认的那一刻就该问,过了那个时间,再问便显得太晚。
谢夭表情变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做的许多亏心事似的,李长安能问的东西太多了,要是真问起来他可招架不住,连忙转移了话题,道:“那一盒是什么?”
李长安道:“江堂主说是送给我们的……贺礼。他说是给你的。”他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两个字,中间顿了一下。
谢夭笑道:“说的时候不好意思,做的时候可没有。”李长安干咳了一声,谢夭走过去,拿过了那盒子,边走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礼。”
那是个很漂亮的瓷蓝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的乳膏。谢夭问了一下,有一股很浓的花香味,他用指头沾了一点,抹到腕子上,也没什么感觉,笑道:“这是擦脸油?这种东西需要他送?”
这时李长安想起了什么,问道:“谢白衣,你方才在饭桌上,想问我什么来着?”
谢夭闻言,憋不住想要坏笑,笑了两声,这才眼波流转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很有流氓气地开口道:“小长安,姬莲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李长安不解道:“什么做什么?”他不想把那天的事细说,删繁就简避重就轻道:“他想往我身上下毒,没成功。”
谢夭仍旧看着他道:“我没问那些。”
李长安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低下头笑了一声,谢夭本意在调情,但见了李长安这一笑,心里不由得猛跳一下。
这时李长安抬起眼睛看他,道:“他说我长得很不错。”
“什么?”谢夭心里顿时无名火起。
李长安看着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师父,这句话不对么?”
谢夭收徒,确实有看脸的成分,听了这句,偏头看他,见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含笑,专注看着自己,心里火气噗地熄了一半,哼了一声道:“这只能算他长眼睛。”
他正在这兀自生着闷气,心道再见姬莲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这时李长安走过来,抓住他手指,往自己脸侧放去,在谢夭耳边沉声道:“他摸我这里。”
“什么……”谢夭冷不丁被他抓住,刚才涂过药的手腕发热,隐隐有向全身传导的趋势,手指又碰上他脸颊,感知着手指尖的触感,声音都虚了一下。
不等谢夭说完,李长安又抓着他的手往下滑去,滑过喉结,再依次往下,触到锁骨,最后停到心口的位置,一边摸一边在谢夭耳边哑声道:“他还摸我这里,这里……”
谢夭越听心里火气更盛,全身都热起来,咬牙切齿道:“好,好。”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手掌,与此同时桃花枝出袖,他拎了剑就气势冲冲往外走去。
这个时候姬莲应该还没走太远,总而言之先揍他一顿出气再说。心里又一阵后悔,在酒楼就不应该手下留情,也不应该给他打掩护,更不应该给他糖!
李长安倒是没见过谢夭因为什么气成这个样,眯眼看他背影,如此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笑道:“谢白衣,你干什么?”
听他语气充满调笑,谢夭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觉得浑身的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冷笑着头也不回道:“你还问我?杀人看不出来么?晚上你给我等着。”
李长安听了这话,笑眯眯道:“晚上等着是什么意思?”
谢夭耳根都红了,他终于忍不了了,回头疑惑又诧异看他一眼,猛地想起,经过这些□□夕相处,李长安早不是刚见那时,调戏他一句能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的小屁孩,如今反而能反将一军。
他拎着剑大踏步走回去,李长安就斜倚着柜子,看他提剑朝自己走来,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如果他手里没剑还没这个效果,李长安就是很喜欢看他拿剑。
谢夭走近,一只手猛地扯住他领口。李长安被他一拉,站直了一点,手下意识地就扶上了他的腰。这时听得谢夭在自己耳边调笑道:“要你啊。”
李长安眼睛猛地睁大,掐着他后颈就吻了上去。他感知到他全身烫得吓人,在接吻的间隙中,看向谢夭眼睛,只见他眼里润泽地满是水光,迷离又空茫。
好像……不对劲。
谢夭也发觉自己有些奇怪,快要呼吸不过来时,猛地推开了李长安,低下头去看自己涂过药的手腕。手腕处还是很烫,比其他地方还要烫,药已然被吸收完了。
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骂道:“他娘的,我知道这是什么了。仗着他神医堂有本事了。”
李长安疑惑不解道:“什么?”
谢夭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李长安见他脖颈耳根都红了,脑子里轰得一声,忽然明白了。
这药涂在其他地方本该没用,但是到底是神医堂出品,药效极厉害,谢夭大病初愈,本来就什么药都能进他体内三分,更何况手腕这地方皮肤薄血液流通又多,药就这么搁着皮肤吸收了进去。
李长安偏头笑起来,喉结震动。谢夭感觉到他在笑,问道:“你刚说什么?江问鹤说这是给我的?”
李长安笑道:“对,而且……师父,我大概用不到。”
这俩人一个拐着弯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行,一个调戏自己徒弟,谢夭一边喘息着一边提了剑,转身就要往外走,冷笑道:“他娘的,我要砍了他们师兄弟两个。”
李长安拉过他,头埋在他颈窝里,小声地委屈巴巴道:“师父,等会儿再砍吧。”又抬头咬了下他耳垂,斜眼玩味地看他表情,含糊地哑声道:“先要我。”
谢夭深吸一口气,接着抓着他吻上去:“你看我用不用得到。”
做至中途,李长安仰头看他,谢夭垂下眼睫,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挂在他睫毛上,狐狸眼半眯,目光打量着扫向李长安全身,问道:“他都摸你什么地方来着?”
李长安笑着拉过他的手。
谢夭附身下去,恶狠狠地咬了一个印记。
—
第二日一早,谢夭一身清爽地起床,听得外面阵阵的练剑声,打开门,只见院子里的正是李长安,他还是穿了一身黑,头发都被利落地束了起来,不过头上飘扬的发带是红色的。
他没找到自己的,随手拿了谢白衣的,系上了。
谢夭伸了个懒腰,接着斜倚着门边看他练剑。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此时桂花开得正盛,院里满是桂花香气。风一吹,桂花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到石桌石凳上。
之前谢夭看他练剑时,还能皱着眉头挑出一些错处,然后自己上手带他去练。但现在他却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了,初练剑时,剑招剑式不可改,剑意不可移,但越练到后处,则是剑法本无法,全凭用剑者心意而动。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和自己使来就大有不同。自己创这一招时,纯是想看花而已,而且不光要自己看花,还要全天下人一起看花。但李长安使来,则是十足十的杀招了。
这样想着,他眼珠一转,忽然抽剑出鞘,眨眼之间手中的桃花枝便已经格上李长安手中的青云。谢夭速度太快,如此冷不丁上来,李长安吃了一惊,心道幸好刚才那一招没用全力,就要收势。
谢夭感知到他在撤力,垂眼看了眼他的剑,又抬眼,笑道:“李长安,本事大了啊,看不起我?我现在还能打你十个。”说着,一手背在身后,径直攻上,正是师徒比试式,让徒弟一只手的意思。
李长安一时不察,被那纷繁剑招逼得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谢白衣,你是不是怕你天下第一的头衔不保?”
“天下第一丢就丢了,谁稀罕。师父的头衔可不能丢。”谢夭笑道:“正好,你用天上人间那一式来攻我。”
谢夭没用天上人间跟人打过,也不知道这一招究竟威力有多大。这时突发奇想,想试一试。
李长安眸光沉了一下,道:“你认真的?”
谢夭点了点头,不给李长安犹豫的机会,挥剑就攻了上去。
若是在场有剑术高手,又恰好识得天上人间这一招,便会发现谢夭每一次动作,都把李长安用其他剑招的空间完全封死。除非对剑术精通到极致,不然决计做不到如此精准。
但是天下再没有第三个像他们这样的剑术高手,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会用天上人间。
这两人的比试,总叫人觉得应该在华山绝顶,抑或是雪山昆仑。但实际上却是在神医堂中,其中一个还是在养病的病号。
扑面而来的全是剑影,李长安前后左右都已经被谢夭封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拇指摩挲了一下青云剑柄,陡然握紧,一个剑花闪过,天上人间的起手式已经使了出来。
谢夭只觉得清纯的剑风扑面,在心里惊叹一声,但维持着自己师父尊严,面上绷地四平八稳,道:“好,就这样。”说着急速回撤,他对这一剑的威力心里已了解了个七八分,心知肯定不能硬抗,但这一剑花瓣飞来时直如无边无际,暗自在心里思考如何破这一招。
李长安剑气已然卷起飘落的桂花花瓣,谢夭望着漫天桂花雨,仍未想出解法。他年少时精彩绝艳的一剑,岂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就连如今的他自己也不能。
桂花载酒,终非当时,谢夭头一次生出点时间的可悲来,微笑着看着李长安用出那一剑。
他本以为这将是极具攻击性的一剑,旁边的石桌石凳不碎也要被钻千百个窟窿那种。但出乎谢夭意料的是,李长安在那一瞬看向了自己眼睛,而后手中青云斜劈,数万桂花瓣悠悠飘落下来,带着桂子清香。
在那一片金黄中,李长安飘扬的红色发带格外显眼。
两人站在这一片桂花雨中,谢夭嘻嘻笑道:“怎么忽然变招了?这样以后打架可不行。”
李长安抬头,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道:“师父,你说你本来创这一招时,是用来看的。你让天下人知道武功可以不打打杀杀,可以很漂亮。可我觉得,落花要给值得的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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