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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祁熹追的剑, 就如?她的人一样,气势汹汹,有?一往无前之意。右手宽剑拍击劈砍, 动若山倾海啸, 刚猛无匹;左手长剑则以刺挑为主, 招招凌厉凶狠,剑尖隐在宽剑罡风之后蓄势待发, 有?若猛虎之牙,只待伺机探出绝杀一刻。而这双剑所斩出的每一道剑光里,都带着层火红的、烈焰一般的浮光。


    她与宁和对战,手中只握了长剑。


    祁熹追停在了离宁和约摸三丈之外,持剑望向?她。宁和也握紧了手中剑柄,屏气凝神以待。


    她二人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白衣,俱是身量高挑瘦削、素面朝天?,一头乌发束于脑后。两人提着剑相对而立,真仿若倒影两面。但二者?却又截然不同:红衣的祁熹追面容冷肃,目光凛然,通身煞气腾腾;而白衣的宁和神情认真, 目光之中却仍是一片温润平和。


    祁熹追动的时候,未发出丝毫的提醒之语。她只是低头看?了眼手中剑, 再抬头时, 便毫无预兆地合身扑了过来。


    宁和方才只是站在一旁旁观, 虽有?感触,但到底没有?此刻真正面对而立时深刻。而只有?真正亲身对上祁熹追的剑时,才能切实体会到那?气势是何等可怖。正可谓剑气如?山岳、剑光似海倾, 骁勇无双,直叫人生出无可匹敌之感来。


    人未至, 剑锋先至。


    但见劲风之中一道红影如?电,祁熹追横剑于前,漆黑双眼之中一片冷肃,目光中是全然的专注。前扑、挥剑,统共不过几息间,两道散发着淡红光焰的剑光便朝宁和当头斩来。


    电光火石之间宁和双目微缩,脑中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使出天?地式中一道阳关三叠以应对。这所谓阳关三叠,既将剑锋一连送出三次,剑波如?琴波,既快且密,如?渔网般将敌者?团团包围,虽不凌厉,却能令敌方耗费大量气力。而同时人出剑后,则向?地匍匐而去,从敌方下盘方向?滑过,随后再以剑点地重?又翻身而起。先攻后躲,可谓攻防兼备。


    祁熹追长剑直劈,撞上宁和挥出的剑风,却如?刀过裂帛去势不减,只稍慢了一瞬。而宁和贴地而下,腰弯时似风中柳,起时又如?满月弓,险险避过剑锋,自祁熹追身后重?新立起。


    宁和微微喘息,抬手翻过袖口一看?,只见原本干干净净的月白布料上如?今斜划过了一道长长的焦黑痕迹,正是被祁熹追剑锋所燎。这就是火烈之气。只是这么轻擦而过,不仅袖子,宁和甚至觉得袖中手臂也在隐隐发烫作痛,想?是已被剑气灼伤。


    不过她来不及察看?,只因祁熹追一击不中,不怒反笑?,道了声“不错”,就又提剑纵身而来。


    这还是宁和头一回见这位祁熹追姑娘笑?,只见她唇角上勾、眉稍挑起,配上那?双眼眸中亮起的狂热兴奋之色,真比不笑?时还要骇人三分。


    周遭温度极具升高,而红衣猎猎的祁熹追正是这所有?热气的来源。她就像颗绯红的太阳,追着宁和满地乱砸。


    宁和起初还想?着寻机反制,如?今却再也无暇顾及了,只设法躲避祁熹追的剑尖就已让她竭尽全力。


    又过半刻钟不到,祁熹追已经快把她二人脚下这一块地劈成焦土。一剑刚歇,一剑又起,宁和狼狈万分,实在避无可避之下,只得回忆方才所练阴阳式中阴剑式法,回身握剑仓促一挥!


    置身强压之下这一剑极为用力,宁和斩出后只觉经脉之中一空,连脚下都跟着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白蒙蒙的剑光飞出的一刻,原本燥热不已的林间瞬间冷了一冷。剑光过处,焦黑的、冒着腾腾烟气的地面冷凝下来,细小的咔嚓声中,一层薄薄的白霜迅速铺开。


    白霜随着剑风向?前蔓延,如?同自宁和的脚下延生出了一条雪白的小径。


    祁熹追一见,登时目露兴奋,纵身而起,将手中剑双手握住高举至头顶,如?同握着把开山斧一般猛地迎了上去。


    “哐——”


    绯光与白光相撞之时,明明都非实体,却于半空之中发出了有?若金石迸裂般的脆响,无形余波震荡开去,顿时引得四周沙石颤动、草叶翻折。


    片刻后,上方的白光先散去了。就如?遇火后融化的冰,悄然化作了白烟一缕,消隐无踪。


    但同时,祁熹追的剑刃之上,也覆上了白鳞般的一线冷霜。绯红光焰被这霜芒一阻,闪烁片刻,暗淡了下来。


    祁熹追见了,却反而越发兴奋了,口中大喝一声,周身霎时间红光大作,这火光猛地涌向她手中之剑,将她的人和剑都染得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火,于半空朝着宁和砸来!


    宁和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这回别说是袖口了,整身衣服都被燎得东一道西一道,黑白相间,时不时还溅出几个破洞。


    “当——”


    再又一次的举剑格挡之中,宁和手中那?柄铁剑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于重?重?撞上祁熹追剑锋的那?一刹那?猛地颤了颤,哀鸣一声断作了两截。


    祁熹追收势不及,仓促间只得竭力将剑尖一别,红光擦着宁和耳畔飞过,呼啸着将她发丝斩落几缕。宁和一下被烫得“嘶”了声,反手摸去,发觉耳廓肿起一片,侧边头发摸着也都卷曲了大片,不由苦笑?了声。


    “对不住。”祁熹追收起剑道,她额上出了汗,也微微喘着气,双目灼亮,整个人看?着生动许多。


    她走过来,一边看?了看?宁和伤势,一边道:“我早说,你那?剑不行。如?今既断了,我明日?送你把新的。”


    宁和听了倒没再拒绝,刚想?开口,指尖却不小心?触到一处皮肉焦黑所在,“嘶”了一声。


    祁熹追皱起眉,低头摸索片刻,从腰间摸出个绿玉瓶子来,递向?宁和:“药。我手劲大,你自敷罢。”


    宁和接过来,道了声谢,左右看?了看?,走到较远处一棵树下坐下来,旋开瓶盖,将里头药膏蘸在指上轻轻涂抹。


    这药不知


    何种材质,摸起来滑腻冰凉,似油又似脂冻,膏体呈深青色,闻着没什么气味儿。效果倒是不错,宁和才刚涂完,就觉一下清爽许多。


    她将药膏收起,放入袖中。实际宁和感觉自己身上应也有?几处灼伤,只是此处不便,还得回到院中再做处理。


    身后传来阵轻微脚步声,宁和回头看?去,见是祁熹追跟了过来。此刻她的脸上已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漠然神情,走到宁和身旁盘腿坐下,转头看?着她,又道了句:“对不住,没控制住力道。”


    “无妨。”宁和摇摇头,“既是切磋,受些?小伤实乃寻常。”


    “你不错。”祁熹追目中似有?欣赏之意,对宁和道:“我这儿有?套剑法,自明日?起你我合练。我二人配合,便你阳剑暂不成,也可以我充作阳剑,遇事当有?一战之力。”


    宁和自是无有?不应:“如?此甚好。”


    两人都在歇息,宁和拿出随身带来的水囊仰头喝了两口。


    过了会儿,忽听祁熹追道:“你这通身阴寒之气,倒比周琛书与我更般配些?。”


    宁和骤听得此言,顿时一口水呛在喉中,咳嗽连连。


    对上祁熹追看?来目光,宁和顺了顺气,有?些?尴尬地道:“如?此……如?此自是甚好。”


    祁熹追知她初学所知甚少,便解释说:“周琛书修雷火,我修烈火,二者?皆属极阳,共处多有?不易。我父与金煌真人费尽心?思?找来剑法,叫我二人合练这许多年,于我看?来其实也无甚起效。”


    她对宁和勾了勾唇角,看?上去试图表达出些?友好之意:“而你之气息则不然,纯阴纯阳相生相克,合一必将威势极强。”


    说完,祁熹追凝眉沉思?片刻,又补充了句:“以你天?赋,你我一道,即便时日?短些?,也未必不能及与周琛书之前那?数年之功。”


    语罢,她伸出手,勉励般拍了拍宁和肩头,险些?将宁和拍倒在地。


    宁和扶着身下树根竭力稳住身影,勉强维持住面上笑?意不变::“……如?此甚好,我自当尽力而为。”


    她观祁熹追提起周兄时神色,倒不像是有?对他?有?余情未了之态,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对于周兄,宁和心?中一直有?些?复杂。觉得周兄虽为人真诚热情,人也不坏,可实在少担当,尤其于情爱一事上。可自古以来送妻卖妾之事都不鲜见,负心?薄幸更乃天?下男子常态,任女子再如?何,谈来也不过风流韵事一桩,顶多那?女子若生得甚美,兴许有?文人墨客唏嘘上一诗半句。他?人内宅家事,家中之人尚且不管,又岂有?外人置喙之地?


    宁和偶劝过几回无用,也只能心?中暗叹罢了。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第二日?再来时,祁熹追果真为宁和带了把新剑来。


    那?剑通体水蓝,触之温润若玉,刃身清冽透亮,挥动间似有?缕缕寒气溢散。


    祁熹追道:“此剑名曰寒水,乃我一友人精心?所作,于我无用,便送予你。”


    宁和将剑拿在手里,只觉舒适无比,心?意所动,剑身轻鸣似有?回应,当真是契合无比,不觉面露欣喜。


    宁和没忍住,当即在院中舞了片刻,身形腾挪间,手中之剑如?臂指使,一时畅快至极!


    停下之时,她抚了抚激跳不已的胸口,想?起从前,自己大约只在新得一可阅之书时才会有?如?此难耐情态。而如?今,于剑时也有?了,心?中一时不由生出无限感慨,倍觉世事之无常。


    祁熹追道:“不错,此剑与你甚和。”


    宁和忙收敛神色,朝她拱手一礼:“多谢祁姑娘赠剑。宁和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惭愧。日?后若有?所得,必将报之。”


    “不必,我不缺什么。”祁熹追说,“你与我同去夺那?玲珑宝珠,这剑就是你应得的。”


    第三十二章


    一晃月余, 距离青云山关闭,已然?只剩八日。而这最后的第七日,就是那登仙梯之门出现之时。


    日头已升至中天, 正阳烈烈, 宁和曲着腿坐在山坡上一处树荫下, 手里拿着水囊,眯着眼睛遥望着远处。


    山风拂面, 带走几?分暑气,吹得人心头舒适。


    祁熹追坐在她旁边,倚着树干,双手枕在脑后,两条长腿胡乱地伸着,有一条还搭到了宁和脚边。她也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阳光透过树梢星星点点地撒在她的红衣上,瞧着莫名?有些像只打着盹的斑斓大虎。


    过了会儿,听祁熹追懒洋洋地道:“明?日,你就要去爬那登仙梯了?”


    相处了这一月下来, 宁和早已与她熟悉,闻言温和一笑?, 点了点头道:“是。我今晚就去等着。明?早一开, 就进去试试。”


    祁熹追将眼皮掀开一线, 说:“去那么早做什么?登仙梯辰时方开,你只管在院中等着,到时我来捎你过去就是。”


    宁和知道她的脾性, 听了也不?多做推辞,只道了声谢道:“也好, 那便麻烦你了。”


    祁熹追便又把眼睛眯回去了,浑不?在意地道:“说这些做什么。”


    两人便不?再说话,又吹了有半刻钟的风,宁和脖颈动了动,仰头看了眼高空上的红日,然?后直起背脊,收拢双腿打起坐来。


    祁熹追半睁双目瞥过来一眼,道了句:“你倒勤快。”


    又说:“不?错,比周琛书强些。”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宁和第二回 听她提起周琛书。因着越相处,越觉她性格爽利,为人更是直来直去,实在不?像耽于情爱的模样。宁和心头疑问已翻来覆去好些日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熹追……你可怨那周、周琛书?”


    宁和如今心中是越发觉得周兄他在这方面实在是不?智,前有菀娘,后又有熹追,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能遇得到一位已经是天公垂怜,他却怎就不?知珍惜呢。


    而祁熹追听闻此?言,先是一脸莫名?:“我怨他作甚?”


    她摇头道:“他那枚青云令本就是他自己得来的,不?愿为门中去取珠,也无可厚非。他既不?愿去,我一人也去得。”


    宁和愣了一下,才有些尴尬地道:“我非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你二人的,呃……道侣之事,他与沈媞微……”


    祁熹追面色一变,脸上生出几?分怒气:“休与我提那沈媞微!”


    宁和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熹追何怒?”


    她转过身来,凝望着祁熹追的双目,疑惑道:“沈姑娘再如何,你也都已刺她一剑。而周琛书,你却不?说不?怨他,又是为何?”


    宁和这双眼睛生来澄澈干净,像汪清澈见底的水,旁人与她对?视,就如临湖照影般,总能觉出几?分自惭形秽。


    片刻后,祁熹追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别?开了视线,过了会儿,才硬邦邦地道:“沈媞微此?人,心术不?正,往日便与我多有龃龉。我知她为人手段狠辣,诡计多端,更知那日她绝无可能有孕,周师弟想必也是受她蒙骗,我当时见她于堂上惺惺作态,损我脸面,怒上心头,索性便刺她一剑了事!”


    宁和说:“原来熹追从前便与那沈媞微认识?”


    “我可不?认识她。”祁熹追冷哼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咬牙切齿,忽地抬手抓剑,“哐啷”一声将不?远处一块大石劈了个粉碎。


    宁和吓了一跳,默默在旁不?敢作声。


    良久,才听得祁熹追再开了口,说道:“至于周师弟,他于我本就无甚情爱之心。至于那道侣之说,也是师门安排。他要毁约,自有师门罚他,我怪他作甚?只是——”


    祁熹追看了宁和一眼,“我只予你说,你不?许告诉别?人。”


    宁和自是连连点头。


    祁熹追这才道:“只是原本我觉得周师弟生得英俊,性子也不?错,天赋也好,也算可堪配我。我父也甚是满意。如今,却不?知上哪还能再找一个相差不?离的回去,过些时日我母又要催促起来,唉!难也,难也。”


    她难得唉声叹气起来,脸上露出了点苦闷之色:“我为


    何是个女子。”


    说完,她忽然?瞅了瞅宁和,来了句:“可惜,你若是男子,我便也不?必发愁了。可惜!”


    宁和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坐立难安,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回过头重新入定?起来.


    第二日,卯时才刚过,宁和收拾妥当出门一看,祁熹追已在墙头坐着了。一边吃着她最喜爱的梅子烤鸡,一边仰头望着天边【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还未淡去的一抹淡淡月影。


    宁和忙走过去:“熹追今日可早。”


    “早什么?剑都已经练过一轮了。”祁熹追道,懒洋洋地冲她挥了下手中纸包:“吃么?”


    宁和摆摆手:“多谢,我已用过了。”


    祁熹追听了,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鸡囫囵塞嘴里,起身道:“那就走罢。”


    登仙梯所在虽也在青云山山脚,但却不?是在这一方向,需要包着山体转上一段。这主峰甚大,从此处过去少说也得数十里路程,若不?是祁熹追来接,凭宁和自己,需得前日便出发赶去。


    这回载宁和,祁熹追用的是她的那柄宽剑。那剑刃本就很宽,御空时又更放大几?分,宁和上去之后甚至可以原地横坐下来。


    且祁熹追御剑,又比盛樰盈的拂尘要强上许多,那剑飞得又快又稳,中途几?乎没?停过几?次。


    大约一炷香时间,离那登仙梯便近了。祁熹追将剑身下压,化作流光一道没?入林中,所?过之处,剑周罡气将树枝尽都搅碎。她又贴着地面再飞了一小段,才终于停了下来,回头对?宁和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且自去罢。”


    四?周轰隆之声震震,宁和险些没?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如此?大的声响,再兼已感出风中湿润之气之浓,宁和只稍一思?索,就猜出前方应是有瀑布,恐怕还是座极大的瀑布。


    祁熹追将她送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将脚下剑身一转,抛下一句:“我在青云顶上候你!”便又纵身而起,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宁和落地站定?,拍了拍衣袖,又朝她去向拱了拱手:“谢过熹追相送。”


    祁熹追早已走远了。宁和四?下打量一番,也朝前走去。


    越往前,空气中湿气便越浓,细细的水雾将树叶都染得亮晶晶的,绿得清新耀目。


    大概也是因此?处如此?湿润的缘故,树丛长得极为茂盛,几?乎要将中间小径挤满。宁和走了没?几?步,便将身上外衫沾得湿漉漉的,不?由面露苦笑?:难怪熹追走得如此?匆忙,她修火道,想来最为厌恶此?般环境。


    又走片刻,宁和小心从一丛形类芭蕉的大叶间钻出来,就见眼前忽一下豁然?开朗,脚下一空,险些顺着就跌了下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揪住了手边几?片大叶子,才勉强将身形稳住。向下看去,见此?处竟是一方高耸悬崖,粗一看足有百丈,悬崖下方则是奔腾的涛涛长河,水波浩渺如扇般将两侧山壁撑开,背着日光滚滚西去。


    不?停地有水花溅在脸上,宁和不?得不?往后略退了两步,以袖拭面,又往东望去。


    只见山崖之上,红日刚出,青天之下一帘瀑布轰隆而下,宽逾数百尺,往上则直入云端不?见尽头,恐有千丈。水声若雷霆、气势之宏伟,真真有如天河倒悬。


    宁和霎时间心神?为之所?摄,目定?口呆半晌,感慨道:“昔日太白有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那想是还没?见过此?瀑!”


    歇了片刻,宁和又朝对?面望去,半空之中水雾如云,隔着看不?甚清晰,只隐约瞧见似乎也是如脚下一般的悬崖。


    东面瀑布坐东朝西,西面大河波涛滚滚,宁和这方山崖在北,对?面为南,两边矮崖呈合抱之势将中间瀑布包围其中,崖上草木葱茏,正是幅万绿拥白练之景,玄奇壮阔,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宁和探看一番,心中想道:左右前方已无路,想必仙梯就在此?处,只消等等候时辰便可。想罢,她心下稍安,便忍不?住再次驻足观看起来。


    天地之壮阔,鬼斧神?工,凡人只能震撼怅惘,倍感己身之渺小。不?知不?觉,宁和手中蕉叶一松,而她却未随之跌落下去,而是如石雕般定?在了那岩石之上。片刻后,竟盘腿就地坐了下来。


    阴为水木之属,水助阴生,木助阴盛。此?处水木皆盛,倒像是为宁和量身所?做修炼之所?,尤其见了这飞瀑壮阔如斯,更叫她心中有感,几?欲就地拔出剑来。


    拔的却不?是置于匣中那寒水剑,而是久未出现的,那把心中之剑。宁和仰着头,极目远眺,只觉心神?也随着那白茫茫的水幕往上,逆流直攀,攀上云雾中去。


    水声轰轰有若雷霆,宁和双目放空,只觉水与雾之间似乎生出了一把剑,那剑朦胧若影,又似水中幻景,她伸出手去捞,却又好似真切触到了它冰凉的剑身,一时如痴若怔,半晌动弹不?得。


    直至忽地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惊雷般的高喊:“仙梯开了!”


    宁和才惊醒般回过神?,也顾不?得自己满身的水痕,赶忙站起身抬头看去。


    就见瀑布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处忽然?彩光湛湛,空气若水波般震荡出圈圈涟漪,连瀑布声都小了也。随即,似乎有隐约的“啵”的一声响过,彩光中间垂下了一条长长的光带。那光带落下来,便化作了一条长长的梯,一直垂到悬崖下的江面之上。


    青灰石面,白玉栏杆,一阶一阶蜿蜒通向苍穹之上,乍眼一看既突兀,又似寻常。


    登仙梯,向云端。


    宁和仰头张望,正迟疑着,心想这梯该如何上去?就见周遭崖边忽然?冲出数道身影,如投林之燕般毫不?犹豫地一头就从这悬崖之上朝着江面扎了下去。


    宁和先是满面愕然?——这百丈高崖落下去,岂不?是要成?了肉饼一枚?随即又想起此?处乃是修界,非是曾经的凡间,再看之后往下跳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反应了过来:恐怕这就是踏入登仙梯的方式了。


    她略略伸了伸头,往下头看了看,只见下方江水滚滚,波涛汹汹,远处白练水瀑轰隆不?绝,直叫人望之眼晕。两边崖上都下饺子般的不?断有人在往下跳,那些落下去的人就像一颗颗石子,砸进滚滚江水之中就如微尘入风,连水波都未能溅起几?许来。


    既如此?……别?人跳得,我也跳得。宁和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剑,双腿一蹬,便纵身跃了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宁和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感觉,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如沸,胸口嘭嘭激跳,喉咙中似有喊叫迸出,又似没?有——她生平还从未打这么高处往下跳过,实在、实在……宁和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有闭拢双目、咬紧牙关以待罢了。


    第三十三章


    双脚再次落回到地面上时, 宁和原地愣了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只觉自己前?一刻还在头晕目眩的下坠当中,眼看着湍急的江面在眼前?不断放大,随即脑中忽地一空, 再睁眼, 就已立在了此处。


    青石阶, 白玉栏。


    宁和恍然?四顾,方觉出自己已在那登仙梯上。前?方是隆隆作响的瀑布, 两岸青崖相对,而下方是万丈深渊。日光透过水雾变得湿蒙蒙的,四周除自己之外再不见人影,只有脚下长?长?的、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宁和只回头看了眼,便开始向着石梯前?方拾级而上。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有多久,走到身上原本被沾湿的衣物都干透了,周围却仍一丝变化也无?。还是那样?的瀑布与青崖,红日与蓝天,脚下也还是一成不变的青石阶、白玉栏。


    宁和开始觉得有些?渴了, 但她忍了忍,心想前?路还不知有多长?, 自己只背了这一袋水, 还是节省些?为好。


    又走了约莫有五六个时辰, 宁和汗如雨下,实在再走不得了,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解下水囊来喝。顺便又就着水吃了两块干粮,才觉得身上又有了些?力气。


    按说宁和自寒洞那一遭后, 许是体内阴灵之气已彻底扎根、与她本身生


    气混合,此后她的身上总是凉的,摸起来仿若玉质,每日身轻灵便,也甚少出汗。像此时这样?疲惫狼狈,倒还真是这两月多以来的头一遭。


    她坐着歇了会儿,又起身来继续往上爬。其实按宁和自己估算,过去?这么久,天该早黑了才是。可抬头看时太阳却还是在那位置,一动不动,加上周遭环境,极易让人生出种拼尽全力也只是在原地踏步的错觉,继而心中沮丧挫败,不再前?行。


    然?而宁和常年独居,早已习惯长?时间只做一事?。读书、习字、作文无?论?哪一样?,专注二字都是重中之重。耐得住寂寞,方能做得出学?问。


    于是就这样?,累了就歇歇,好转些?了又继续,宁和一步一步用?双脚踏过了无?数青灰的石阶。前?些?日子尚还能走直走,到了后面,双脚磨破、双股颤颤再提不起力来,便只能扶着边上的玉栏走。


    但宁和从未真正停下来过,便是歇,也最多歇不过一刻钟上下。


    终于,在有一回宁和扶着栏杆,已经有些?麻木地往上看时,眼中忽然?掠过了一抹深青色。一连见了不知多久同样?的景致,无?论?再美再壮阔也都厌倦了。突然?发觉出现了不同事?物,宁和顿时神?情一振,连忙定睛看去?,分?辨出……那好像是个人?


    宁和忙往前?赶着急走了一段,看得更清晰了——确实是人,一个身着深青色袍服的人。身形清瘦,正侧对着这方,望着瀑布方向出神?。


    宁和朝那人走去?。离不过十来步远了,能看清点侧脸,隐约是个年轻男子。


    宁和整了整衣裳,停了下来,拱手招呼道:“这位兄台。”


    这人能在此处,要么是与她一样?的登梯之人,要么是这梯中原有之人。宁和心忖,开梯那日明明一同“跳崖”的人那么多,自己走了这么些?时候,却一个也没遇见,没道理这时候就忽然?冒出一位。因而,此人为梯中原有之人的可能要更大些?。


    不论?如何,总算有了变化,有了变化就是好事?。


    那人似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宁和面上神?色微顿。只因这人虽形貌与常人无?疑,转过来的正脸却仿佛有层云雾遮掩一般,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晰。


    那人看见了宁和,望着她,却一直未说话。宁和不由有些?戒备起来,手也不动声?色地摁上了腰间剑柄。


    忽地,就听那人轻笑了声?,开口道:“你不像修行之人,倒像个书生。”


    声?音清朗疏拓,听着倒确像个年轻男子。


    宁和心下微松,口中道:“晚生宁和,入得道途不过几月,从前?确是个书生。不知兄台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难怪。”那男子道:“咦,等等,你是个女子!怪哉,女子怎称书生?”


    宁和这些?年来早已听多此类问题,闻言只是平静道:“同为父母所生,同样?读书习字,怎称不得?”


    “好罢。”那男子道,笑盈盈的,一边朝宁和走来一边说:“我方才回头只见你一身文气昭昭,未曾想是个女子,故而有此一问。并无?他意,小友莫怪。”


    他穿了身深青布裳,也不知是何材质,宽袍大袖,垂委至脚踝处,随着他动作一下下扫过青灰的石阶表面。


    这男子身量生得极高,足足比宁和高出一个头去?。且虽他声音听着年岁不大,态度也称得上和颜悦色,但宁和就是莫名觉得此人身上有种极为莫测的压迫之感?,叫人如眺不可见顶之高山,又似临无?边无?底之深潭,实在悸悸难安。


    于是见这男子走近,宁和不由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才回道:“无?碍,不过人之常情,又有何怪罪之理?”


    顿了顿,她又问了遍:“不知前辈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这人称她小友,宁和便也就随之改称前辈。


    那青衫男子却仍并未回她此问,只又朝宁和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负手望着下方蜿蜒无?尽的青石阶,片刻后,忽问道:“此路可长??”


    宁和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回忆起自己这一路攀登辛苦,不由叹道:“甚长?。”


    那男子听了笑说:“长?乎?长?哉!长?便好!”


    说罢,口中吟道:“朱九庭前?玉石栏,一阶更接一阶长?。青砖红砖相间砌,但悲不见鹤涫台。”


    宁和在心头跟着将这四句念了一遍,琢磨两遍不明其意,便只暗中记下。


    随即,就见男子微微侧过身,望着自己道:“你可知,这青石玉栏啊,乃吾这一生当中走过的最长?、最长?的一段路。自是当长?。”


    自是当长??宁和听得心中大惊,此人话中之意,竟是有此梯乃为他所设之意。难不成,他竟就是当年那位飞升之仙人青云子?!还是说,是自己会错了意,此人不过在说此梯甚长??


    还未等她再细想下去?,就听那男子又问道:“你为何来爬这登仙梯?”


    宁和怔了一下,据实回答道:“为取一宝珠。”


    “宝珠?”男子说,“什么宝珠?”


    宁和略作回忆:“应是叫作……七色玲珑珠,在器道第七层。”


    “噢,如此。”青衫男子听了,沉吟片刻,道:“那你不必去?了,我这有比那珠子更好之物,见你投缘,便送予你罢。”


    说罢,翻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木盒,递向宁和道:“喏,拿去?。”


    宁和又是一惊,忙伸手推拒,口中道:“谢过前?辈美意,然?无?功不受禄,恕晚生不能受,还请前?辈收回。”


    “你不要?”那男子奇道,“你莫不是当我无?事?戏耍于你不成?这盒中之物当真比你所求那珠子好上千百倍,我瞧你投缘才予你。我看你也非那愚钝之人,就当真不要?”


    “当真不要。”宁和拱手一揖,道:“前?辈容禀。一则,和已说过,我与前?辈素不相识,更无?功绩可谈,虽黄金万两弗能受之。二则,我今日登梯求珠,并非是为我自己所求。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还请前?辈见谅。”


    那青衣男子听了笑了笑,将盒子收回来,上下打量宁和片刻,往旁边一让,道:“好罢,那你就继续走罢。”


    宁和再度一揖,便从他身旁走过,顺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忽地眼前?一花,神?情恍了恍,整个人一下子定在原处不动了。


    良久,风中似传来一声?轻笑:“我倒要看看,你所说是真是假。”


    第三十四章


    宁和先是?觉得有点冷, 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 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有个声音在耳边轻柔地唤着:“青骓……青骓……”


    宁和心头一震, 竭力睁开眼:“娘——”


    然而入目眼前却只有一片杏色的纱帐,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浅青色的锦被?盖在身上?, 肌肤相接处带来丝滑中泛着微微凉意的触感。


    床铺间弥漫着怡人的熏香味道,空气中还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宁和愣了?一会儿,缓缓坐起身来,心中有些茫然:我这?是?在何处?


    这?时,就听身畔传来阵细细的脚步声,随即有声音在旁低低地道:“大人,您又做梦了?。”


    接着,杏色纱帐被?卷起来,有人半蹲在了?床边,奉来一只碧色的瓷碗,碗中盛着褐色的汤药。瓷勺搁在碗沿, 像淤泥中伸出支碧绿的荷。


    方才那声音又响起来:“大人,喝药了?。”


    宁和微微怔了?怔, 转过头去。映入眼帘是?张稚嫩而乖顺的脸, 低眉顺眼, 恭恭敬敬地伏在自己的床边。


    她恍了?一下,想起来这?孩子名叫已都?,是?自己之前在往边陲小镇考察寻觅治旱之法时救下的一个孤儿。别?的孩子都?送与好人家养去了?, 只他一个格外倔强,跪在门口非说要报答, 说大人救我,已都?只愿此生结草衔环、为奴为仆,在大人跟前


    效些犬马之劳。


    宁和起初不肯收,见他生生在门前跪了?一夜,心下不忍,也就随他去了?。从此,便叫他在跟在身边做了?个侍奉笔墨的书童。


    接过药碗,入口温苦。宁和又怔了?一下,我是?为何而病?


    随即,她想了?起来。


    自己正是?越州州牧,前日朝廷发下文书,说是?将推行当朝秦司空所拟之新法,要各州重新丈量统计治下土地人丁。宁和记得,自己悉心研究过那位秦司空之法,觉出此法能在不少朝廷收入下大为减轻百姓赋税,又能削除些冗政,正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相对的,百姓赋税少了?,受损的便是?那些惯为好藏匿人丁、收敛土地的地方豪强、勋贵人家们。故欲行此法,阻力不可谓不大。


    宁和观此法,顿时以秦司空为当朝栋梁,更乃舍身取义之圣贤。于是?欲要将此法于任地顺利施行,以隔空助那秦司空一臂之力。而她这?一病,也正是?因苦思解决之法,夙兴夜寐一连七日,终于想出了?章程,结果?刚吩咐安排下去,心下一松,人就一下病倒了?。


    想起自己想出之法,宁和精神一振,三两口将药灌下便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就想出门看一看所行之效果?。


    “已都?,拿衣来!”


    那候在一旁的少年已都?一听,连忙捧着药碗跪倒在地,苦求着阻拦道:“大人,您如?今病还未好,怎可出去风吹日晒。您这?一病三日,小人心中忧甚,还望大人万万爱惜身体……”


    宁和被?这?一拦,心头有些无奈。但她惯不喜与人为难,又怜这?孩子一片赤诚,便道:“好罢,我不出去了?,你快起来吧。”


    已都?千恩万谢地起来,被?宁和打发出去煮茶。而她自己,则披了?件外裳起来,推开门走去了?书房。


    既暂不能出门,宁和便打算趁这?时间将自己所想写下成篇,送往京城予那秦司空,若能于他有些助益,也算不枉她这?些日来一场辛苦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屋中一灯如?豆。中途已都?悄悄躬着腰进来添了?几回茶水灯油,而那案前端坐人影一动也未动过。屋中只余笔墨沙沙声,伏案至天明。


    宁和写了?一夜,已都?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也候了?一夜。时不时回头看门内灯光一眼,尚还稚嫩的眉眼里?映满了?深深的忧虑:大人一直如?此,长此以往,身体可怎吃得消啊……


    第?二日,宁和近五更才歇下,天一亮就又起了?来,收拾衣装要出门。


    已都?这?回不敢再拦了?,只取了?大人出行常用物什跟在后面。


    除了?已都?之外,整个偌大的州牧府中就只余一个马夫、一个厨娘。自宁和搬进这?州牧府中以来,别?说修缮,大部?分的房屋院落都?是?空置的。


    已都?还曾听大人说过,等过些日子腾出空闲来,就将府中划出大半来,送予州学里?的生员们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拿来将本州州学扩大些,昌些文教也好。


    已都?想,大人真是?他见过最好最好的官了。大人明明身为一州之牧,却连从前他们村的里?正瞧着都?比她更有“官威”些。大人与人为善,待人亲切,对待下属从未有斥骂之语,每日日夜为公?务为百姓操劳,从未有享乐之行……大人不仅是?他见过最好的官,也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已都?出生的村落此处偏远,当地人大都?信奉域外传来的“长乐佛”。已都心中觉得,他的大人,就像是走在人间的神佛。


    越州治下四郡七十二县六百八十四村,宁和特意罗列出了?一册表,每一处按豪强多寡从高到低排列。排名尤其前列的,宁和便亲自走上?一趟,以督促法令施行。她把这册子随身揣着,若有新的见闻发现,就记上一笔。每成功处理完一处,就把?经历心得成文一篇,附在此表之后。


    三月过去,此表已积成厚厚一摞。


    这?日,宁和来到河东郡治下伯农县。此县于她那表上?,排位在整个河东郡最前。入得县城之后,伯农县官以官驿受雨暂损为由,将宁和一行安排在了?县中一处客栈之中。


    当夜,宁和正欲睡下,忽听得外头有敲门声。已都?去问?,就听门外回话是?一女声,自说是?店主人浑家,求官老爷开门一见。


    宁和听出这?妇人语气不对,便令已都?将人放进来。门一开,便扑进来一瘦弱妇人,未语先哭,泣涕涟涟,说丈夫糊涂,为钱利迷眼,又畏惧强权,故与此处县官豪强勾结欲阴害于您。


    那妇人泣道:“您是?越州州牧宁大老爷,小妇人知道您,您是?天下一等的好官,万不当葬身此处。小妇人今夜已以酒将我夫伙计几人醉倒,还请老爷趁此速速离去罢!”


    说罢,慌忙而来,又慌忙走了?。


    宁和得此提醒,赶忙叫醒副官几人,一行连夜弃了?马车,只架着几匹快马离开。到得城门边,以官印文书喝得守官开门,才得以逃出城去。


    那伯农县县官豪强得知事情败露,先后派了?几队军兵蒙面戴草笠来追。


    宁和等人一路为逃回州城,绕小路翻山越岭,其中艰险实非常人能想。


    有一回行至一处山庙,险些寻不到出路,还多亏了?有一过路青衣道人指点方向,才不至迷失山间。


    宁和与那道人匆匆道过谢,又匆匆领着副官差役几人打马远去。


    她本就先病过一场,接着为新法之事操劳数月,后又为考察实情四方奔波,再经此番逃难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整个人已经瘦得有些脱形,支在外袍里?几乎只剩了?一把?伶仃骨头。


    仅得那双眼睛,还是?清亮而有神的。


    却说为他们指路那青衣道人站在路旁,目送着他们远去之后默然良久,忽自语道:“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堂堂一修仙之人,心中名利所念,竟是?于凡间为官!为官就罢,她从前是?个书生,又入道不久,也并非不能理解。”道人简直匪夷所思,“可她心心念念,就只当一小小州牧?还将自己当成了?这?副模样?可真是?、真是?……”


    “——奇哉!怪哉!”


    第三十五章


    “大人, 你歇会儿吧。”已都小?心地将一张灰色的兔毛外袍为宁和?披上,动作时碰到她的肩头,发觉手下触感硬而嶙峋, 像是?只剩了一把细瘦骨头。顿时唇角颤了颤, 只觉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轻轻扫过, 酸涩难当。目中?发红,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宁和?背对着这?方, 未曾看见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凭栏遥望着远处青空,那里?山峦如障,层峰相叠,一行野雁高飞而过。那是?北方,大赵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苍苍,秋色浓。


    秋风吹过,卷落院中?梧桐几片黄叶。宁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时, 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方向, 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觉, 你都这?么高了。不错。我记得……以?前你来时, 可还不及我腰高呢。长大了啊。”


    可不是?长大了么。已都在宁和?面前总是?躬着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这?么躬着,也?已经比宁和?高出了一个头来。


    已都才刚勉强忍耐下的情绪, 被这?简单一句话又引得险些控制不住,连忙咬紧牙关, 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长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却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刚刚见到大人时的情景。


    那时他?父死了,母亲跟人走了,妹妹刚饿死。而他?自己,缩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上,呆呆数着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来了,走进了这?间破朽的屋子里?,轻声而温和?地同?自己说话,望着自己的眼?神既怜悯,又温柔。在已都的记忆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洁净而美丽的光,有着世上最秀美的脸庞。有人将已都带去吃饭,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后来,已都听人说,大人的名讳叫作宁和?,是?他?们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长大了。可他?长了这?七年,就眼?睁睁看着大人日夜操劳了这?七年。看着大人一日一日的变得那样瘦、那样瘦,瘦得几乎都脱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贬官遭斥、变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传来之后,大人心头忧虑,更是?于这?一年间,连两鬓也?渐渐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这?么多了。头上白发,脸上纹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觉得,大人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谦谦儒雅、秀美温和?,是?举世也?难寻的风华。


    已都从前以?为自己最怕的是?饿,最怕的是?死,他?见过父亲母亲饿得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妹妹生生饿死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极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更怕的,是?大人变老。就像是?蝼蚁草芥看着头顶大山将倾,惶惶不可终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当这?个州牧了吧!


    可当他?对上宁和?看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时,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大人的眼?睛里?还有未散的思绪,显是?方才正在思考着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变法,又或者,那位远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这?样的话来打扰大人呢。


    于是?已都顿了一下,改口说:“您要不,先用?饭吧。”


    宁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宁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京中?此刻正是?风起云涌时刻,新旧两排、新法旧法,再兼诸子夺嫡,多方势力竞相角力,局势云谲波诡,整个大赵官场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她自己身为地方官,虽曾在变法一事上鼎力支持过那位曾经的秦司空,按说也?有干系。但,宁和?是?位女子。作为整个大赵仅有的一名女官员,还是?正三品,且多年来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说具备某种象征意义,像是?枚护身符一般,朝中?变动轻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个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无?法参与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变化与博弈当中?去。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宁和?始终是?个异类。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第二日,快马疾传。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 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开帘,就见前方道旁停了辆金漆大车。车前双马,车旁侍卫成群,车上红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个“西河”。


    宁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几分复杂来,随即轻声笑道:“原是?故人来。”


    车帘卷起,走下一朱裙妇人,正是?当初的西河公主。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老了,金钗之下,已是?满头华发。


    “我总该来送你一场。”西河公主道。


    两车缓缓并行,宁和?与公主相对而坐,皆想起从前之事,对方年轻时模样历历在目。万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无?话。


    许久,才听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宁和?当即浑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让,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时的变法发起人。


    骤闻此讯,宁和?霎时间心头大恸。只觉少?时寒窗苦读,科考几番辛苦,八年呕心沥血,都随着秦兄这?一逝,汇作滚滚情绪冲荡胸间——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再加今日满城百姓哭送,那哭声似锥般砸在心头。宁和?不悔,她只是?不甘、不解、无?可奈何。不甘心血之系变法未成,不甘未能使一州百姓尽皆安乐,不甘自己所能所做如斯有限;不解为何利国利民之举举步维艰,不解上苍时运为何叫秦兄如此大才心志难酬,不解自己此后所向何方!无?可奈何,为之奈


    何!


    种种心绪激荡心头,宁和?本就极瘦的身躯颤抖不已,片刻后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草地上,青草顿枯。


    圣贤之血,草木同?悲。


    已都惊慌失措的呼喊,西河公主喝令停车之声,这?一刻忽地都在宁和?耳边远去了。她只觉得胸中?这?股悲意似在沸腾,无?能为力之感似在烧灼,不解之感似在喝问——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胸口,双鬓斑白的头颅仰起,双目湛湛,直视青天?!


    这?一瞬,一股浩然清气自宁和?手心之下油然贯生,随即猛地充斥开来,须臾间将她整个胸中?填满。


    而就在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蹲在树间打盹的青衣道人骤然睁开眼?,险些从树梢上跌下来。


    那道人豁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什么?!入道了?!”


    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拍上一拍,便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奔下来,落地正好看见宁和?坐在车轴之上,反手从胸口掬出一抹朦胧白光,而整个世界从这?抹白光之处开始崩裂的一幕。


    那道人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茫茫碎片,神情也?跟着崩裂了,捉着袖子喃喃道:“贫道守这?梯子一千二百年了,头一次见这?种人。幻境,她堪不破,在里?头认认真真活了快有十年。入的是?名利之幻境,却生生快把自己折腾死,这?算哪门?子名利?!这?人心中?到底何为名利?最为离奇之处,她明?明?已将前尘尽忘,竟又以?凡人之身在这?幻境里?再入道了一次,引得幻境崩塌——闻所未闻,贫道真真是?闻所未闻!”


    第三十六章


    漫天?莹莹碎末纷纷扬扬将宁和包裹, 如?同天?地间下?起了一场雪。


    宁和盘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白光。随着掉下?碎末越来越多,天?空与大?地开始皲裂, 从遥远的边际开始, 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这场雪中。也可?以说, 如?同整个天?地都?化作了一场大?雪。


    先是远处的,由远至近, 然后?是山峰、树林,最后?,才是宁和身边的车和人。


    宁和茫然地掬着手中这捧白光,所有飞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纷纷飞蛾扑火般朝着这白光中汇聚而来。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以宁和为中心的风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涛,整个世界随着不断碎裂变得昏暗起来,而宁和手中的光,随之越亮。


    最早化为碎末的是公主车架旁的侍卫们,他们茫然地举着刀剑, 一回头间,便被风卷走了。然后?是西河公主本人, 她先是有些惊慌, 随即看向?宁和, 脸上的惊慌慢慢一点点化为了平静,最终她露出一个笑来,也碎裂了。


    最后?消失的, 是已都?。但已都?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往左右去看, 只是跪在宁和脚边,仰着头,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诚地凝望着宁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还?能再见您吗?”


    雪浪卷过,将他最后?一句话弥散在了风中。


    “大?人,已都?愿您一生平安勿忧。”


    宁和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却?只碰了个空,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指间,神情越发怔愣。


    汇聚在宁和周身的风旋越发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汇了过来,源源不断没入她手中的白光里去。那白光也随之越来越亮,到?最后?真如?一团冉冉太阳,将这整个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万丈。


    不远处,一直试图往这边走近的青衣道人暗骂一声,低头时忽见自己的衣袖在随风颤动间、竟也隐隐有了将要碎裂的趋势,当即大?惊,连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尘,连挥两下?,凭空撕开一道空隙匆匆钻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处,宁和盘膝而坐,无数白末组成的雪浪将她缠绕包裹,渐渐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茧。白茧之中,宁和脸上身上的皱纹平复,头上斑白尽复乌黑,就?连她身上有些陈旧的布裳,也变回了原先的金虚派制式。


    当这方天?地最后?一处也终于碎尽时,宁和连同她身外的白茧一起,出现在了外头的青石阶上。


    许久,那白茧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露出其中一袭白袍的宁和,以及她手中一柄散发着朦胧白光的三尺剑影。


    宁和睁开眼,一双清澈黑眸有若水洗,清透无比。


    她愣了一会儿,握着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前方轰隆直下?的瀑布,又看了看天?上红日,再低头看了看脚下?青石台阶,目中渐渐浮出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此时,就?听身后?忽猛地传来了句:“呔你个书生,要呆到?什?么时候!你过来,我?来问你!”


    宁和吓了一跳,一下?转过头来,对上一张模糊面貌,连退两步,才想起来此为何人,忙面带歉意地拱了拱手:“前辈勿怪,晚生……”


    她忽然怔了一怔,顿住了。脱离了那方幻境世界,宁和原本的记忆便已逐渐恢复,虽说两段融合让她恍了一恍,但——她记得这人方才分明是穿了身深青色袍服,而如?今,却?换了件青色道袍。这道袍分明瞧着十分眼熟……


    “你是、你是河东郡外那指路道人!”


    这人在入幻境之中后?声音也未变,宁和略一思索,就?想了起来。


    “哼。”男子冷哼一声,手一拂,身上道袍就?又变回了原来的青衣。他走到?宁和身前两阶上立住,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半晌,道:“你说说,你第一回 是怎么入的道?”第一回?宁和为这三个字微愣,但还?是很快将当日情形简洁说了说。


    “难怪。”青衣男子听罢,目中了然,随即又看了眼宁和手中剑影,嗤笑一声:“你这后?生,运道倒当真不错!”


    那语气听着,却?莫名有几分苦大?仇深之意。


    宁和听了,连忙反手将手中剑影消去,虚心一礼道:“还?请前辈赐教。”


    “好?罢。”那青衣男子说:“我?看你也没学到?什?么正统东西,今日便教一教你。我?问你,你可?知何为入道?”


    宁和摇头道:“只略知一二。”


    青衣男子负手于石阶上缓缓走动:“入道,即于胸中萌生出一粒道种。修者入道,有三条路可?走。”


    “这第一条,也是大?多修者所走之路。此法各门各派有所不同,但通常都?是以静心澄明,或诵念经文、或挥使兵刃,以求沟通天?地,引得道种入身。身具道种,便可?经观灵修炼之法催发此种,生成内府,即可?养气纳体,从此彻底踏入道途。”


    “第二条,则是以师门长辈之中已生内丹者,将府中内丹祭出,入其体内以催生微薄灵气,从而引得道种生出。但此法需借他人外力,所得道种孱弱,催发不易,且于借丹者也有损耗,故用者较少。”


    “而最后?一条,也是最为稀少的,就是以契机入道。此种入道,需合天?地契机,即天?时、地利、人和,道种应运而生,正如水到之渠成。契机入道者,无须观想,道种生则内府成,是为天生内府。契机一物,看不见摸不着,非人力刻意所能寻,可?遇不可?求,故而古来罕有。”


    说到?此处,青衣男子古怪地看了眼宁和:“而你,以契机入道了两次。”


    “两次?”宁和听得愣了一愣,随即恍然道:“可?是方才于幻境之中……?”


    “正是。”青衣男子道,“修者入道后?,天?地即降下?元气助道种长成。尤其以你等?契机自然入道者,最为丰厚。元气为先天?之气,于我?辈修者有极大?好?处,可?开拓经脉、筑成内府之基。然我?听你所述,你当日恐已强行?将这元气化作了剑芒斩出,后?又经险死一场,体内元气恐消耗殆尽。故而,你根基不稳、修行?缓慢,连你那天?生而来的心剑也使不出来。”


    这青衣男子显是见识极广,三言两语便将宁和情形说得清楚分明。叫她听完心中一片明悟:“原是如?此,多谢前辈解惑。”


    “谢什?么,”青衣男子瞪了她一眼,“我?还?没说完!”


    宁和赶紧作洗耳恭听状。


    青衣男子说:“但是,方才你在进了仙梯幻境之后?,居然又一次契机入道了!此等?奇事,我?真是闻所未闻,你倒真让我?长了回见识。”


    他说着“长了见识”,那语气却?一点也不像夸奖。宁和眼观鼻鼻观心,明智地保持沉默着。


    那青衣男子踱着步左右绕了两圈,才道:“心智坚定者,道心不移,勘破幻境,幻境自解。你却?自始至终沉溺于幻之中境,丝毫未觉异常。如?此情形本该就?此困于其中,待青云顶关闭后?被送出山外——可?偏偏,你居然在幻境当中入道了!你忘却?修仙之事,只当自己是个凡人,自可?入道。但你实际分明已经入道,岂能再入一回?天?道相悖,区区幻境,又如?何抗得住天?规之力?当即便整个崩碎了。”


    宁和这才得知自己从境中脱出始末,张了张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评说。


    就?听男子又道:“我?说你好?运道,正是因你这阴差阳错的二次入道,天?地元气再降,恰将你原本亏空补满。偏偏幻境还?于此时崩碎,正是你内府复原急需养气之时。天?生内府者本就?经脉宽广,你这人更是其中翘楚,我?这仙梯幻境百年来积蓄的灵气都?被你掠去鲸吞一空!”


    宁和:“………”


    说着,青衣男子愤愤一甩袖,指着宁和腹处,气道:“我?看你这一回,恐怕不久后?就?将化气成丹了罢!而反之贫道我?,却?不仅需得设法将这幻境重?新?造出,还?得消耗自身将所亏灵气重?新?补满,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宁和沉默片刻,一揖道:“是晚生之过,若有弥补之法,但请前辈说来,晚生愿竭力一试。”


    青衣男子原本只是抱怨一通,却?不想宁和如?此干脆认下?,还?说要承担,愣了一下?,打量片刻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郁气倒消了些,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能弥补个甚么。时也运也,运也命也,算贫道倒霉,你自往前去吧!”


    宁和听了,忙再施一礼道:“谢过前辈不怪之恩。”


    说罢,迟疑片刻,依言转过身,继续顺着石阶往上走去了。


    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片刻,摇了摇头,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观此子心性,不像是当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却?为何始终堪之不破呢?”


    若是宁和能听见他此问,倒是能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坚定求仙之心。可?宁和,并无此心。


    兵戈黩武非我?欲,财色奇珍非我?欲,长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飞天?遁地,手握开山劈海之力,在宁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县外一小小书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时,宁和自始至终未觉出自己身处幻境,就?是因为:她打心里觉得这就?是自己当过之生活,当做之事。


    可?疑惑之处未解,就?与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样:若无手中之剑,那日书院二妖不可?斩,又当如?何?


    而经此幻境后?,此惑更甚:若无翻天?之力,秦石让秦兄之事何解?贤良智士心血倾付、含恨而终,她又该当如?何?


    幻境之中那无能为力之感萦绕心头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听闻秦兄之死后?再一次激而入道——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十七章


    有风过?, 蒙蒙的水汽被风卷起,在阳光中化作白茫茫的烟团——起雾了。


    宁和的步伐慢了起来。她微微皱起眉,仰头向上?望去, 上?方的石阶隐没在一团浓雾当中。因这石梯悬在空中, 又或者可以说, 有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庞大的云团,将前方的一截石阶给整个包裹了进去。


    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宁和别无选择,握紧了手中寒水剑,慢慢踏入云雾之中。


    里头的雾堆得极浓,能见不过?一二米见方。不知为何,一走进来,外头那瀑布的轰隆隆水声便一下小了,耳畔只余呼呼的风,不一会儿,连这风也远去了。


    周围极静,宁和一个人?笔直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宁和停住脚步。


    只见石阶延伸至此处戛然而止, 像被人?拦腰切断般整齐。断口处空荡荡的,雾气之中只余一根孤零零的圆木静静地搭在中间处, 一端搭在石阶上?, 另一端向雾中隐去。


    这是座独木桥。


    搭桥的圆木瞧着年岁已久, 表皮上?泛着潮湿的深色痕迹,下方隐隐附着层深绿的苔藓。


    宁和抬手横剑于前,踏上?了这根圆木。


    浓雾还在, 使人?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这桥下究竟是何情形, 只能沿着脚下的独木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过?了会儿,宁和突然感觉到这木桥在微微地颤动,忙停在原地稳住了身形,握紧剑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这颤动,是从前方传来的,有什?么东西正从独木的另一端过?来。


    随着那东西越靠越近,桥身的颤动越发剧烈,宁和不得不随着缓缓挪动脚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跟着跌落下去。


    “沙沙……”


    伴随着脚步的细细挪动声,一道黑影由远及近。那影子远远瞧着像个人?形,宁和一眨不眨地望着,片刻后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只见面?前从雾中走出的,竟是个身形佝偻,身穿灰褐麻衣、满头白发的老太!这老太右边手臂上?还挎着个灰扑扑的竹篮,篮中盖了层枯草,也不知其下装了些何物。


    这老太也看?到了宁和,身形顿时?僵了僵,畏缩地停在了原地。


    独木之桥,自然只能容一人?通行。


    宁和注视着她片刻,躬身一礼道:“长者先行。”


    说罢,目视着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这木桥既滑且窄,极难转身,且于此地遇见,虽对方瞧着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宁和却也无法全然放下警惕来。像这么彼此正面?着,也能安心些。


    见宁和退让,那老太迟疑了片刻,也慢慢地跟着她走。


    宁和来时?走了有一刻来钟,退回?去时?因倒退着走要慢得多,花了接近两刻钟。


    一踏回?青石阶面?,宁和便往旁一让,让出路来叫这老太过?去。


    那老太颤颤巍巍地从木桥上?下来,拿看?了宁和一眼,紧了紧手中竹篮,一声不吭地以一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跑走了。


    看?得宁和忍不住在后头道了句:“石阶路滑,老太慢行!”


    随后,当她再次想要踏上?木桥时?,却忽地发现桥边的地上?落了根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是截掌心长短的圆木头,应是方才那老太落下的。


    宁和回?头看?了眼,那老太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她想了想,将这根短木别在了腰间。


    第二回 ?走在独木桥上?,宁和更?加小心了些。然而这回?在走了一刻来钟之后,脚下却又一次颤动起来。


    只不过?,这回?的动静却是从她后方传来的。宁和眉头一皱,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同一来向的人?,让自是让不了的,只能走快些。


    宁和已经尽力迈大步子了,然后身后动静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桥上?奔跑。


    又有何人?能在独木之桥上?奔跑?


    再走也是走不过?的,宁和于是干脆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忽地,颤动停了。来者停在距离她约莫有半丈左右的位置不动了。


    这距离,宁和刚好能从雾中瞧见一个隐约的影子,但却又无法看?清具体模样。


    然后就听那影子开口了,冲着宁和轻柔地唤道:“青骓……青骓……”


    宁和浑身一震,豁然回?身过?去!


    她在这独木之上?强行转身,脚下木头颤动,险些一脚滑落下去。


    而此时?此刻,忍不住跟了过来、藏身在云层之中的青衣男子见状,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指着她骂了声:“蠢物!一点教训


    不长!如此简单的幻境也能将你轻易骗去!”


    这声音是母亲的,宁和绝不会听错。她以剑点在独木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那黑影走去。半丈的距离,一眨眼就到了。


    “娘……”


    那黑影朝她张开手臂。


    宁和眼前一黑。


    她先是觉得有点冷,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这感觉好熟悉。


    “青骓……青骓……”


    有一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侧,宁和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半蹲半坐着的一团鹅黄色身影,熟悉得叫她心颤。熟悉的香气袭入鼻端,熟悉的发丝拂过?肩颈,熟悉的笑容映在眼帘。宁和怔怔地抬头望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半晌,轻轻唤了声:“娘。”


    出口声音沙稚嫩而沙哑,听得杨氏一下心疼地皱起眉头:“青骓,勿再多开口。等药来了,娘喂你喝下,你再睡上?一觉,就当好了。”


    宁和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怔怔地从被中掏出手来,举至眼前看?了看?。这只手细幼,五个指头小小的,显是属于孩童。


    宁和静静地注视着这双手,然后被杨氏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塞回?了被中:“勿玩闹。当心着凉。”


    宁和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应是自己五岁那年,刚刚得到青骓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和记得,那应该是一个秋天……她贪玩,冒着雨跑到后院,一不小心绊倒摔进水塘。被捞起来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


    宁和慢慢地回?忆。


    在她的老家,依照传统,小孩在长到五岁以前,无论男娃女娃,都是什?么名姓也不能的,父母家人?都只“孩儿、小子丫头”的叫。据说孩子都是天上?送来的灵,若是五岁前起了名字,那灵便能醒过?来,想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就会又回?到天上?去。


    宁和的小名,是她父亲取的。时?隔太久太久了,记忆中父亲的面?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日父亲抱着自己,考校了几个问题。自己应是答对了,父亲便大笑着抚着她的头顶,说:“吾家千里驹,不输男儿!”


    自此,宁和便有了来到这世?上?的头一个名字:青骓。青骓,在她们?那儿的话?里,就是上?等小马的意思。旁人?都说,不太像个女娃的名。


    在她静静躺着发怔的时?间里,杨氏已从外头端了药碗来。脚步声响起,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了门前。


    “青骓如何了?”那人?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疲惫。


    杨氏回?过?头,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已醒了。只是瞧着无甚精神,我看?着心疼得很。”


    “醒了就好!”来人?顿时?笑了,走进来将杨氏双肩揽了揽,宽慰说:“娘子勿忧。我们?青骓儿如此聪颖,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杨氏也笑了,轻轻将他双手抖落,端着药碗走到了宁和床前,蹲下身来,柔声唤道:“青骓,来,将药喝了。”


    门口那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伸出双臂将宁和从被中抱了起来。


    那双臂是如此有力,怀抱是温热的,宁和怔然,从鼻端嗅到了那人?袖中一股墨味儿。


    她转过?头去,仰头望着这男子。原来父亲,竟与?我长得是如此的相像啊。


    宁和一生来,众人?便说她眉目肖父。越长,就越像。而此时?此刻,宁和注视着面?前这张面?容,几乎有种揽镜自照之感。只除去轮廓硬朗些,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但细看?,其实又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二者双眸形状颜色皆相似,也皆都清澈,区别在眼神。此时?的宁父,目中是明朗有神的;而宁和的眼中,则是一片有如湖水般的沉静温和。


    宁和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想道:难怪。难怪……


    宁和看?得有些久了,宁父神情莫名,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青骓儿?看?着为父作甚,快转过?去,你娘喂你吃药呢。”


    “让你久不归家,她自与?你不亲近了。”杨氏在旁笑了声,对宁和道:“青骓,来,这边,张嘴。”


    入口的药液温热而苦涩,一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床边杨氏音容笑貌,也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还有揽着她的父亲,他的模样甚至比宁和自己的记忆还要更?清晰,就好像他当真?出现在此了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只除了一点。宁和记得,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五岁稚童。三十有六,已近不惑之年。


    于是宁和喝完药,倚在宁父怀中,望着收起药碗,将要转身离去的杨氏,轻声道:“娘。”


    杨氏回?过?头:“嗯?”


    宁和又抬头看?了看?宁父:“爹。”


    宁父低头,也笑着应道:“嗯?”


    宁和撑开宁父的胸膛,从床上?翻了下来。杨氏忙伸手来拦:“青骓!当心着凉!”


    宁和却往后躲了躲,站到床边,面?对着目露怔然的二人?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曾教儿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儿与?人?有诺需行,是故,父母尊亲在上?,青骓叩别。”


    第三十八章


    杨氏与宁父的神情皆是一怔,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宁和面前,望着她,与这屋中宁和记忆中最熟悉的一切一同慢慢地化作了飞灰齑粉, 簌簌飘散。


    宁和静静跪在地上?, 直到那地碎了, 她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独木桥上?, 之?前那向她伸出手的黑影也不见了。


    徒留宁和原地有些茫然地独立了片刻,转身?继续前行。


    就是不知是否错觉,宁和总觉得自己恍然间好像听见了周围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噗通”落水声。然而四处都是浓雾,她也没?法?去探个?究竟。


    又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宁和发现自己终于将这座木桥走到了头?。当她再踏上?青石阶,回头?望了眼雾中孤零零的独桥,心头?只觉百感交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她回过头?,看向前方。雾渐渐散去,头?顶金红的阳光穿透进来,将周遭一点点照得分明。


    还是那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石阶, 白玉栏。宁和定了定神,正想迈步向前, 忽一打眼, 竟见前方几步外栏杆处似乎蹲了个?人。那人垂着脑袋叉着腿靠在玉栏上?, 瞧着十分萎靡。


    宁和走近几步,试着出声:“兄台……啊,是你。”


    只见那人抬起头?来, 雾蒙蒙的面庞,正是方才?那青衣男子。只是这人此刻身?上?头?上?都湿透了, 瞧着实在有些狼狈。


    宁和不由惊讶道:“前辈,你这是?”


    青衣男子摸了把脸,郁郁地看她一眼,道了句:“无事。”


    又问:“你这回怎出来得这么?快了?”


    这事儿能怪谁去?


    原来宁和第一回 过幻境的方式太?过离奇,叫这青衣人心头?起了好奇之?情,特?意跟了过来,想看她要?如何过这第二?境。


    按理说,第一境名利,考求道之?心,凡品性出众、心志坚定者都可过,对于这些能来爬这登仙梯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有多难。而这接下来的第二?境,才?是最难的。人生来有七情六欲,任你再聪颖机敏、天赋异禀,但凡是人,便难逃爱恨。这登仙梯第二?境,取的便是登梯之?人此生情爱所系最深之?处拟出幻境,千年以来叫无数登梯者折戟沉沙。


    这青衣男子跟过来,心想宁和前头?第一境都能折腾这么?久,这第二?境,也不知能过不能。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连一炷香都没?到,幻境就碎了!而刚找了个?地儿藏身?,正有些走神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当即就掉了出来,独木桥太?窄,仓促间无处落脚,以至直接摔下了桥。桥下乃是无边雾海,便是掉进去的是青衣男子本人,也免不了落个?浑身?


    尽湿的狼狈下场。


    如今他刚爬上?来,还没?喘口气?,就对上?了一无所知走来的宁和目中真诚又带着点诧异的关切之?色。青衣男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得强作无事罢了,顺便,将心中疑惑问出。


    而宁和听得他此问,缓缓叹了口气?,道:“未经之?事与已经之?事,自然不同。和虽愚钝,却也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之?理……既不可追,留恋又有何用,不过徒耗光阴罢了。”


    青衣男子听了微愣,随即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行来却难。自古多少?风流人物,皆栽在这情之?一字上?。殊不知,有时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天地造化啊,从?不由人。”


    宁和听他感慨,却摇摇头?,说:“若真求而不得,倒也无甚不好。”


    青衣男子闻言,诧异道:“哦?小友此话何解?”


    宁和说:“这世上?有人以得为乐,便有人以求为乐。就如庄生所言,前辈非鱼,安知鱼之?乐?若生来事事轻易可得,难免少?些乐趣。心有所求者,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个?中滋味也未必全是苦楚。而即便道阻且长,至少?也可知前路何方,这点便已比许多人强。就算最终不能求得,依和看来,也可无多少?遗憾了。”


    青衣男子静静听完,半晌哈哈一笑,道:“你倒通透!”


    说罢,他挥挥手,一指远处道:“好了,你且去吧。前方险阻,可就不是区区幻境了!”


    宁和再度朝他拱拱手,也就走了。


    青石阶往上?,又走了几个?时辰。天上?日月不换,地上?自然也就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宁和心中记挂着七日之?约,一刻也没?敢歇。好在大约因着体内青衣道人所说的她体内“元气?”终于补足的缘故,倒也不觉有多疲惫。


    一边登梯,宁和一边觉得,空中好像越来越湿润,渐渐甚至有明显的水雾蓬蓬地扑在脸上?。


    走着走着,她一抬头?,愕然地顿在了原地。就见上?方隐约可见远处的石阶蜿蜒着,竟是直直地朝着那瀑布里扎去了!


    这……


    宁和心头?迟疑。


    走自是要?走的,只是该如何寻个解决之法?宁和虽从前从?未生出过往瀑布下穿行的念头?,但以常理想来也不太?可行,何况还是面前这座如此巨大之?瀑布。人若走进去,便不被冲刷而走,也定然承受不起其中水流之?力。


    宁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些什么解法。倒是随着再往上?走,石阶上?渐渐有汩汩的水流溪流般汩汩淌下,不过片刻,就将她足下鞋袜给浸得湿透了。


    宁和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鞋袜给脱了,又将裤腿别高,改作赤足而行。


    离石梯穿入瀑布之?处越近,顺着梯子淌下来的水就越多越急,到后来真如踏着一条湍急的小河逆流而上?,宁和不得不扶住一侧的玉栏才?能稳住身?形。


    终于,再有十来米便是那瀑布了。如此近的距离,宁和紧紧攥着玉栏,耳中除了隆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在石梯上?溅起的水花有若巨浪,扑得宁和头?脸浑身?无一处幸免,险些要?眼睛都睁不开。


    她抓着栏杆歇了会儿,还有心情低头?瞅了瞅手中拎着的鞋子,苦中作乐地想:早知如此,自己方才?可真是多此一举。


    要?怎么?过去?


    这水如此之?急,冲落下来之?力重逾千斤,连带着脚下石阶都在颤抖。宁和一点儿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能顶着这水跑过去,且还不知这瀑布有多厚,估摸少?说这也有个?三五米,真要?强闯,怕是十个?她也不够死的。


    宁和扒着玉栏想了半天,一无所得。接着,就在此刻,她抬手抹了一下脸上?水珠,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却忽然发现前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立在水流中间。那处距离瀑布近极了,又被哗啦啦的水雾遮掩着,叫宁和方才?都没?能发现。


    她蹭着栏杆往前挪了几步,抬手遮着眼睛定睛看去,发现那竟是块竖着的黑色的石碑。碑宽三五尺,足有人高,立在湍急水流之?中纹丝不倒。


    宁和思?考片刻,先把手中剑别回腰间,又有些艰难地把鞋袜重新穿好,一手捉着玉栏,身?体竭力朝着石碑靠过去,想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隔着水花辨认:“穿……瀑,诀。”


    看着像是则什?么?法?门,名称也简洁直截得很。宁和一看便明,既名“穿瀑”,想来是学了这法?门,就能过这瀑布,于是心头?松了口气?。


    也当如此。否则既是考验,岂有无解之?理?


    比起名称,下面具体内容的刻字则要?小一些,宁和几次尝试也无法?看清,干脆将心一横,拔出剑来,屏吸凝神松开玉栏朝着石碑方向就是纵身?一扑,整个?人扑到了那石碑上?。此处离瀑布太?近,水流之?急,宁和只觉有如大锤砸身?,忙反手以剑横在碑后将自己卡住,方才?没?有被立刻冲飞出去。


    宁和将头?往碑后埋了埋,借着石碑的遮挡呼了口气?,慢慢调整方位,终于得以开始阅览这碑中所写。


    正如她所想,石碑上?记录正是一则法?门,为身?法?类,具体是需所习者以瀑布之?力锤炼己身?,以达身?轻体灵同的时兼具坚韧无匹之?效。


    宁和眉稍刚松少?许,就看见了这石碑最底一行所附之?语:“以告后来者:此碑之?后曰青云瀑,宽丈余,一日长一丈。若逾三丈,则断不可过也。”


    一日长一丈,不可逾三丈。宁和神色微沉,也就是说,自己需得在第三日之?前领会此法?,否则便再过不去了。


    时间如此紧迫,宁和心神顿时紧绷起来,双目紧盯碑上?刻文?,潜心研读,渐无旁骛。


    水声之?中,一道青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宁和身?后,手中撑着把白色油纸伞,立在玉栏上?静静注视着宁和。


    片刻后,轻声自语道:“便看你一身?天赋如何了。”


    却是那青衣男子,他不知上?何处把衣服头?发烘干了,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继续跑来盯着宁和这边。


    千年来多少?人于这梯上?来来往往,却已许久没?有像这样一波三折般,将他心中好奇之?情久违调起之?人了。左右闲来也无事,总要?看看。


    宁和许久没?有在如此压力之?下读书了,上?一次,大约还是年少?科考赴试之?时。这碑文?不知于多少?年前刻下,古语兼古字,读来十分晦涩难懂。于平日的宁和而言,研读起来自是乐事一桩,可在如今这种紧迫情形下,就只让人头?疼了。


    宁和花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才?将碑上?所写第一段所述领会明了。可这其中内容,是叫所学者找一“小瀑”,即最多不过十来米之?瀑,尝试练习几番,然后换几十米的“中瀑”,循序渐进,最后才?是上?百米之?“大瀑”。


    宁和抬头?看了看面前天河般的青云瀑,心头?苦笑,这何止是“大瀑”,说是“巨瀑”才?更恰如其分些。


    这便是难点之?二?所在了,不仅叫来者时间紧迫,还全无尝试与练习机会,学后初次就得直接挑战面前这最大的瀑布。若不成功,轻则也是重伤。


    耳畔隆隆水声方才?听来只是有些嘈杂,然而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催促与震慑之?意,直搅得人心头?不安宁。


    越是此时越忌多思?。宁和深吸口气?,将一切摒出脑海。


    就着单手吊挂姿势,立在湍急水流中间参悟法?门,身?上?被水溅得浑身?湿透,时不时还得抹把脸,喘息都十分困难。


    连栏杆上?的青衣男子看着看着,都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知不觉间,一日已过去。


    青衣男子已经坐了下来,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他心里清楚,面前这道关除去明面上?的两点外,还有第三处难点,那就是这天上?红日。


    红日不落,人就难知具体时日,就得留心算着,还总得忧心自己是否算错,是否已来之?不及。学一新法?门,重之?在悟。而悟之?一字,最须,专心致志。


    第三十九章


    宁和睁开眼,


    深吸了口气,像是欲将?心头焦灼尽数吐去。


    碑文?晦涩难懂,她耗费许多?功夫才将?其中之意大体领会。而方才, 宁和头一次试着?依照碑中所述将?体内灵气运转了一回。她如今挂在碑上打不了坐, 除了强自静心之外, 也别无他法。好在万幸,过程还算顺遂。


    这?穿瀑诀所学第一步, 便?是叫所学者以内府灵气注入体内共七十?有九处穴道,再激发这?些灵气,使其中经脉相连。连成了,便?算打下?了此法之基底。


    为了找准各处穴道方位,这?还是宁和自入门以来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内视体内。细数经穴脉络下?来,尤其内府之处,有如传说中的须弥芥子,直叫宁和心中大呼玄妙。


    人体穴道何等精细,加之宁和对自己内府中所纳灵气调用也还不甚熟练,更是一点也不敢分心,也就无法再觉察出外界具体过去多?长时间。


    故而, 当灵气注入完成后,宁和尝试着?激发, 虽是立时就贯通成功了, 却也不敢生出丝毫懈怠, 立刻就要再接着?催发第二回 ,使这?经穴网络彻底成型。


    宁和以心念领着?灵气沿着?走了几?个来回,体内便?自然生成循环, 再不用她留心去引导。


    基底打成,下?一部分, 就是要练具体身法了。


    可此时此处,又哪有什么地方可供练习?


    三日之期如大山般压在头顶,宁和匆匆将?身法要诀读过几?遍,再紧盯住碑上图影片刻,将?其中动作?映在心底,便?将?手一松,任自己被扑面而来的水流冲卷而下?。


    沿着?石阶大约滚落了有十?来米出去,宁和终于找准时机,一个翻身成功跳起?,依照法诀动作?踏着?水浪朝前腾挪几?下?跳上来,落回到了这?方石碑面前。一套动作?看着?虽还生涩得很,但到底没?跌跤。


    栏杆上原本翘着?支腿坐着?、有些百无聊赖地低头摆弄手中白伞的青衣男子见状,眼前一亮,抚掌道了句:“不错!有几?分样子了。现今才过一日又两个时辰,再练个百千回,兴许能过!”


    那边,宁和已经开始练第二回 了。这?一回她故意将?距离拉得更远了些,有些勉强,也仍上来了。紧接着?又是第三回,第四回……一刻也不停歇。


    青衣男子看得面露满意,点了点头自语道:“这?回终于算是来了个好苗子。嗯,吾心大慰啊。”


    他又再守了几?刻钟,觉得此女多?半是能过了,便?低头拍拍袖口,想着?趁此时间往别处去看看。正要走,就见已上下?来练了十?几?个来回的宁和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扶着?石碑,微微抬头,神?情凝重地望向瀑布方向。


    青衣男子惊了惊,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这?就想闯了?这?年?轻人,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随即,他便?也想到,宁和瞧着?并非急躁之人,此举恐怕是拿不准时间,逼不得已决定强行一试了。


    不由叹口气,道:“可惜。”


    这?水瀑之力何止千钧,把握不好轻则都?要重伤当场。即便?有自己出手相救抱住性命,却也断然没?有再试之机了。


    青衣男子不现身形,下?方的宁和自然不知?有人正在旁观品评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却如男子所想,宁和因无法得知?时间具体已过多?少,只能竭力加快练习速度。她心中想的是:水上跑与瀑中跑全不为一种形式,自己既寻不到合适的水瀑,那再踩着?这?水练多?少回也都?无济于事。既然久拖无用,倒不如一将?动作?熟悉就直接闯一闯,水瀑窄些,兴许还能多?几?分机会。


    最后默念一遍要诀,宁和将?心一横,纵身而起?,一头便?朝着?轰隆瀑布之中直扎而去。


    青衣男子哎呀一声,忙抽出拂尘来准备出手救人。


    然而一息,两息,数息过去,面前瀑声震耳,却不见有人跌落出来。


    青衣男子将?眼瞪大:“这?——还真过了!?”


    他赶紧跟着?穿过去看个究竟,竟真在瀑布后方瞧见了伏在地上咳嗽着?的宁和。


    ——还真过来了。


    宁和咳了一会儿,慢慢地撑着?地面爬了起?来。青衣男子一看她那煞白面色,便?知?她定是在穿瀑时震伤了内腑,伤得还不轻。但伤是伤了,却也硬撑着?挺了过来。


    身受千钧之力、生生压得内腑重创是何种感受,青衣男子再知?晓不过,心头不由对宁和更多?几?分激赏之意。忍性过人者,身心坚韧,最能在这?漫漫道途之中走下?去。


    随即就见宁和颤颤起到一半,撑着?地面的手臂一颤,又跌了回去。头垂着?,血液顺着?唇角滑落下?来,一滴滴滴落在湿漉漉的石阶上。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走上前,伸出手将她一把扶了起来。


    宁和此时正眼前发黑耳中轰鸣,迷茫了片刻才转头看去,看见青衣男子,有些费力地道:“多?谢……多?谢前辈援手。”


    青衣男子瞧着?她:“你这书生倒真狠心,拼着?命不要也敢硬闯。我记得你说你走这?一遭不为求仙,就为求一颗珠子,还是为别人求的。我起初不信,现在倒信了,就是觉得你这人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失了心疯。”


    宁和慢慢喘息着?,摇了摇头,只说:“尽力……而为罢了。”


    “尽力也没?用。”青衣男子道,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这?最后一段,你必无法过去。不过你能走到此处,已是十?分罕有,离开之时仙梯也会有奖赏予你发下?,不比你心心念念的那珠子来得差。”


    宁和闻言,抬头看去。只见前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穿过那青云瀑之后,面前是处颇大的洞穴。洞口有块几?丈见方的平台,积着?及膝来深的水。一路蜿蜒而上的青石阶到此处,终于走到了尽头。再往里,就是洞穴内部了。从宁和这?里望去,隐约可见里头石壑纵横,幽幽暗暗,深不见底。


    宁和望了片刻,目光绕着?洞口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刻字,便?问:“敢问前辈,此洞可有何名?”


    “无名。”青衣男子说,“谁耐烦给个破洞子取名。”


    宁和听了,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心道:外头瀑布为青云瀑,这?内里山洞却是“破洞子”。它若知?晓,可得是有几?分委屈了。


    青衣男子瞥见,顿时大为惊奇:“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你莫不是当我在蒙你么。我便?实话同你说了,这?登仙梯最后一途就在此洞当中,而你是如何也过不去的。”


    修仙之人内府纳灵,自有运转调息之效。宁和歇了这?一会儿,已经缓过了些。她一面缓缓朝着?前头洞口方向走去,一面道:“能过与否,都?是要走一遭的。而前辈所言,乃至我笑与不笑,又有何关系呢?”


    青衣男子听了,挑了挑眉,打量宁和背影两眼,忽道了句:“小友如今,倒是比初见时要来得洒脱了些。”


    宁和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着?头笑了笑。是啊,可不就是洒脱了些。她在书院里做了整整二十?年?夫子,成日伏案诗书笔墨为伴,养得一身礼教条框。如今现在到了这?崇山峻岭之间,踏上这?渺渺求仙之途,所见样样皆新,所遇皆是险阻,倒渐重拾起?了几?分年?轻时的莽撞随性来。


    青衣男子几?步跨来,与她并肩而行,口中道:“怎会无关!这?洞中难走,你伤势不轻,便?就此停下?歇一歇,时候到了自可出去。横竖也过不去,不若省些力。”


    “多?谢前辈相告。”宁和温声道,“不过晚辈既来了,还是想要试上一试。”


    “冥顽不灵!千年?来登梯之人有如过江之鲫,与你一样能到此处者数来也不少。可最终通过者,我便?告诉你,至今无一人。”青衣男子道,见宁和停也不停,不由气道:“也罢,你要试就试罢!”


    他抬起?手,点了点宁和腰间:“看在你我有缘分上,我便?提点你一句。此扶桑木,以灵气灌于其中可燃。”


    说罢,将?袖一拂,转身离去。


    风中隐约传来句


    :“便?有扶桑木,无不灭之火,又有何用?徒劳哉,徒劳……”


    扶桑木?


    宁和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目露疑惑,伸手摸了摸,摸出截圆木头。宁和拿着?木头,想起?来,这?是之前桥上遇见那位老太落下?的。


    依照方才青衣男子所言,宁和试着?引动灵气流向握住木头的掌间。


    只听“刺啦”一声轻响,一丛橘红光焰自圆木顶端轻盈跃起?,清亮的暖光顿时四散开来,无声将?她脚下?方寸之地照亮。


    宁和捧着?这?团光,一步步朝着?洞子深处走去。


    这?洞中不仅处处沟壑裂隙、大小高低石笋乱布,更兼潮湿无比,极易脚滑。即便?有光,宁和也走得缓慢艰难无比。


    她走了许久,石洞中极黑,前方看不见尽头,回头也再看不见入口;洞中也极静,静得能听见洞顶岩石上落下?的水滴声,仿佛周遭除了宁和自己以外,再也无一活物。


    宁和小心地跨过一处水洼,低头看了眼手中圆木。这?木头已燃了许久,却连丝毫也未变短。她不由有些庆幸,此洞四通八岔,在洞中行走,若无照明?之物,那可真是寸步也难行。


    然而,在又往里走了几?个时辰后,宁和渐渐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这?使她不得不走得更慢了。更加不幸的是,宁和开始发觉,圆木上的亮着?的火焰在慢慢变小。


    她试着?往木中灌注了几?回灵气,却并没?能起?到作?用,那团火还是一点一点的微弱了下?去,直至终于彻底熄灭。


    只留宁和一个人独自立在漆黑的洞中,四下?寂静。


    宁和原地停了一会儿,伸出手,半蹲下?身,指尖摩挲过一块又一块湿漉漉的岩石与地面,摸着?黑继续前行。


    第四十章


    越往里走, 洞中?就越是湿冷。


    一片深而空幽的?黑暗中?,滴答滴答的?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寒意?浸人,宁和?本就湿透了?的?衣衫此刻结了?冰似的?冷。


    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凭着感觉走。


    没走出几步, 宁和?伸出去摸索方向的?指尖就不慎擦过了?一块刀片般锋利的?石边, 登时疼得她“嘶”地?抽了?口气?。


    她将受伤的?手指收回来?在衣袖上擦了?擦,想了?想, 把腰间?剑解了?下来?,充当拐杖般朝前左右轻轻挥动着探路。


    剑身撞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地?响。


    就这么试着又走了?一小段,宁和?跌了?几次后?终于?认清了?事实:在这洞中?无灯火照明,根本寸步难行。


    地?面?乱石崎岖都还是其次,最大的?难处是此洞形状并不规整,洞中?空间?又极大,想要摸黑寻找到出路方向,几乎是绝无可能的?。


    想明白?后?,宁和?便慢慢靠着一块凸起的?石头蜷缩着坐了?下来?。她身上实在冷得很,一路来?冻得都有些发僵了?。


    宁和?低下头, 把剑横在膝上,静下心思考着对策。都走到此处了?, 总不能就这么停在这儿。


    她将手伸手怀中?, 摸出截圆圆的?木头, 拿在手里缓缓摩挲着。这木头先前已燃了?一路,如今摸起来?却一片平滑干燥,一点灼烧痕迹也没留下。


    宁和?想起那青衣男子所说, 称它?为“扶桑木”。


    桑,神木, 日所出也。宁和?曾在《山海经》中?读到过,书中?说:“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载日之木,自能久烧而不损。宁和?再一次试着引动灵气?去点这截扶桑木,一连引了?几次,却连一点火星也没能引起来?。反倒使得她自己在几次催发灵气?之后?,脑中?憋闷眩晕之感越发强烈了?。


    宁和?停了?动作,两手将这木头拢在掌心,紧紧握着,定了?定神,盘起腿开始打坐调息。


    该如何使此木重新燃起?宁和?甚至想到效仿古人钻木以?取火,有那么一刻想拿起剑在这木头上钻钻试试。但又一转念,此木只此一块,若是钻损,那就真是彻底无望了?,遂放弃了?。


    那青衣前辈应早知我以?灵气?所引之火必熄,故而临走时才说:“无不灭之火,有木也无用”。


    何为不灭之火?


    就在宁和?蹙眉细思之际,忽地?,余光中?竟瞥见有一星金芒于?掌中?一闪而逝。那星点的?光是如此的?微弱而渺小,但在此刻漆黑一片的?环境之中?,却又如夜空中?的?星子般耀目无比。


    宁和?倏地?低下头去,摊开手掌翻来?覆去地?搜寻了?一番,却一无所获。那金色的?火星,也再未跳起过。


    宁和?百思不得其解,方才自己手中?除这截扶桑木外再无它?物,那火星究竟是由何物引发?


    仓促一瞥,她只将那极小又极璀璨的?金色深深映入了?脑中?。这颜色莫名叫宁和?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苦思无果,宁和?有些懊恼地?攥紧了?五指。


    而在此时,那金色火星竟再一次凭空跳起!


    这一回,宁和?看得清清楚楚,火星是从她自己的?指缝间?出现的?。


    是这只手。宁和?将右掌举至眼前,摊开又合拢,这只手有何处不同??


    她思考片刻,微微的?痛感终于?使脑中?灵光一闪,宁和?想了?起来?——这只手,是她方才被石片划伤的?那只手。而在她用力时,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可能又崩开了?。所以?,是血?


    宁和?提起剑反手便在掌中?利落地?割了?条寸长的?口子,顷刻间?血流如注。当她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那块扶桑木时,刹那间?,就见木头上无数金色火星接连迸出!


    火星源源不断,有如烟花一般绚烂耀目。可宁和?却皱起了?眉。只因,跳起的?火星固然多,可这扶桑木却始终没有燃出真正的?明火来?。仅是火星,照明之效极为有限。


    这又是何缘故?这回,宁和?并未思考许久,这迸发的?金色的?火星与鲜血,于?某一刻一下激发了?她的?回忆,叫她回忆起了?两月前的?一幕——就在两头从天而降的?妖兽落在她的?岐山书院那天。


    那一天,她也曾见到过如此璀璨的?金色,在……她自己的?心尖。


    “传闻古有大德之人,生就七窍之心,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


    宁和?怔怔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处。那日她已至濒死之际,见到金火,虽不明其何物,却自然冥冥中?知道它?有渡化澄明之用,正合送予蟒兄,以?将它?点化出灵慧。


    此火在我心上。宁和?一面?在心中?回忆那盏金火的?模样,一面?想道:我该如何再将此火引出?总不能真将心口剖开来?。


    她倒并不担心那金火如今或已熄灭,因宁和?胸中?自有明悟,此火由她心上生出,只要她的心口还在跳动,便始终有火种留存,待得时机至时,又再冉冉升起,生生不息。是为,不灭之火。


    宁和?阖上双目,目之所及似随着心念探入自身血肉经脉,一点点向心口处蔓延而去。她看见了?,就在自己心尖处,有一朵灿金火焰安静摇曳。许是因蕴生时日尚短,比宁和?头一回见时,要细小得多。但,它?的?确在燃烧着。


    宁和?将灵识探过去,小心地?将这朵金火摘下来?,像摘一朵花那样,又用灵识裹住它?,顺着经脉一点点送至指尖处。


    随着若有若无的?“哔啵”一声,一缕灿若晨辉的?金色火焰倏地?在宁和?指尖绽出。霎时间?,洞中?光明四放,四周沟壑石壁皆在光中?显出朦胧的?轮廓。


    宁和将另一只手抬起,手中?握着扶桑木,朝这朵金火轻轻凑近。


    “呼啦”——


    金火落在扶桑木上,瞬息间便炸裂般扩大成了一团巨大的?火团,将整截木头吞没包裹起中?。火团熊熊燃烧着,赤金如滚,如同


    ?天地?间?最明亮的?炬火,宁和?怀抱着它?,真如怀抱了一轮真正的太阳。


    这火是如此的?炽烈,顷刻就将宁和?湿漉漉了?一路的?发丝与衣衫彻底蒸干。但它?又是如此的?温和?,被宁和?这样近的?抱着,却也丝毫未将她灼伤,连衣角也不曾点着一星半点。


    宁和?振臂将这团火轻轻向上一抛,它?便顺着这力道腾空飘起,飘上洞顶,将整座山洞之中?照得有如晴朗白?日般纤毫毕现。


    洞中?的?湿气?、寒气?,乃至宁和?的?憋闷眩晕之感一齐,都被这明明金光逼退了?。


    她站起身,前路此时已再清晰不过。


    当宁和?走向何处,头顶那团太阳般的?金火便跟随至何处。一人一火行过,洞中?水迹在火光之中?迅速蒸发,地?面?上处处白?雾升腾,倒真有了?几分仙人洞府之感。


    也许几个时辰,又或者过了?一整天,宁和?走在山腹之中?,已完全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知。她只知道走累了?,就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喝些水。到后?面?身上食水耗尽,就不再停留,因心知除了?撑着一口气?走出去外,再无他法。


    等到前方真的?出现了?代表出口的?白?光时,宁和?反倒原地?顿了?顿,油然升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随后?,她一边向着那白?光方向走去,一面?伸出手来?。空中?漂浮的?金色火团呼地?坠下来?,落入她怀中?。宁和?将手探入火团之中?,燃烧着的?金火便如水流般汩汩从她掌心之处没入。而火去后?剩下的?那截扶桑木,依然平滑完整如初,甚至连一丝热度也未留下。


    宁和?将木头揣回了?怀里,朝前走去。


    然而等她真正走到白?光处,才发现此处原来?并不是什?么洞口,而是由上至下开出的?一个竖井般的?直道。


    仰头望去,四壁光滑,少说有数百丈之深。


    大起又大落,乍喜又乍悲,宁和?心头一时复杂难言。片刻后?长吁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抽出剑来?,纵身向上跃去。


    行至此处,有二选择:一则,继续顺着山洞向前,走到洞口自可出去。二则,就是如宁和?此刻所做的?那样,向上去攀这天井绝壁。


    第一条路自然简单省力些,宁和?若还是从前凡人之躯,也只能选这条路。但若选此路,谁知这洞还有多长?又究竟有没有洞口?宁和?心中?时刻记着自己只有七日时间?,经不起耽搁。与其寄望于?那不知何处的?洞口,不如攀这头顶眼中?能见的?出口试上一试。


    当然,宁和?也明白?,百丈距离即使对如今的?自己而言也实在太高太高,尤其此刻她还如此疲惫,稍有不慎摔落下来?,怕是当场就要落得个粉身碎骨下场。


    但她还是上了?。足尖蹬住石壁借力,每跃起一次斜斜腾高一丈左右高度,如此反复,在这窄小天井之中?左右横跳着向上而去。


    这天井历时已久,常有疏松虚浮之处。宁和?每每不慎踏中?,便会随着碎石一起往下滑落数丈,需得反手以?手中?剑锋插入石壁才能将自己重新稳住。


    也就是这柄祁熹追所赠的?寒水剑,才能经受如此多番入石而不折断了?。


    宁和?一刻也未停,即便时不时就要这么摔滑下来?一次,也很快调整好?姿势就抽出剑来?继续再攀。她深知一鼓作气?再则衰之理,为不可为之事时,就重在一股心气?,心气?不散,便尚有一线希望。


    她从不会朝下去看,只一直仰着头,死死盯着上方那块白?亮天光。望着那光越来?越近,在眼前越放越大,她心中?就有激动喜悦之情源源不断地?生出来?:


    近了?,近了?,快了?,快到了?!


    ——终于?,历经百丈长路,终途近在咫尺!明亮天光几乎已将宁和?整个吞没,她来?不及多看,脚下竭尽全力用力一蹬,高高举起手臂,有如飞燕般高高跃起,落地?时五指用力抓去,牢牢扣住了?边沿!


    我抓住了?!


    她心头绽发出一阵由衷的?喜悦,手臂用力往上一撑,整个人向上腾空翻起。双足落地?。清凉的?风扑在脸上,带来?种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成就之感。这感觉宁和?从前作完一篇诗文、编纂完一部书,乃至授完一堂课时也曾有过,只是远不及此刻强烈。


    脚下是一块宽阔平坦的?岩台,举目四望间?天高地?阔,云海峰峦皆在脚下,万里河川一览无余。身侧百米外,有大河奔腾,从绝壁之上直冲而下,水流铺开足百丈之宽,正是那青云瀑。


    宁和?立在风中?慢慢阖上双目,任衣衫长发随风而舞,只觉心旷神怡,通身血络舒张。她感觉到有灵气?从半空的?风、从脚下的?山、从远处的?河、从天上红日、从四面?八方滚滚席卷涌来?,在自己头顶上方汇聚,又自天灵之中?涓涓灌入。


    她站在这灵气?汇聚之处,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内府在灵气?的?冲刷下急剧地?扩张,扩张后?,又迅速鲸吞入更多的?灵气?。如此反复,吞纳而入的?灵气?在府中?沸腾般翻涌挤压,渐渐从无色无形之中?漂浮起如春日柳絮般的?细小白?浮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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