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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宁和缓缓睁开眼, 长舒一口气,只觉似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神清目明。


    她在书中读到过, 人之修仙, 大致可?分六步。其中分别为:道种生内府, 化气成金丹,金丹托灵体, 灵体修真?魂,真?魂炼元神,元神脱凡胎。至于脱去凡胎之后又如何,书中便再未提及,只说此时便算到得人间之极致,此后且待飞升即可?。


    宁和方才内视自身内府,发觉府中灵气已有?凝结之象,惊觉自己大约不久便将结出金丹了,高兴之余,心中却也不由?生出几分不太真?实之感来。


    毕竟她如今满打满算,入门统共也就两月。头一个月关在寒洞中养伤不见?天日, 观灵也好、养气也好,都是自己照着书上胡乱试的?。后一月虽出来了, 但也就领了柄铁剑, 练了一式太一剑法?, 也是自己从?书上学来的?。


    再有?就是她后来跟祁熹追合练的?两套剑法?,一套名为《破晓》,一套叫作《望江》。其中破晓共有?三式, 前?二式为明暗双剑,由?两人分练, 最?后一式明暗合一,才成了真?正的?破晓剑。至于望江,则是本残篇,颇有?些?难度。现存有?两式,宁和与?祁熹追练到如今,也不过勉强能使出第?一式。


    而除去这两套剑法?之外,宁和旁的?什么也不会,修道之人的?术法?、符箓、丹药、阵法?……全都一窍不通。她修行以?来练来的?第?一则法?门,还?是今日才学的?那穿瀑诀。


    宁和不由?感慨道:“怎的?这就要结丹了……需得多找些?书来看看才是。”她先前?未料到竟会如此之快,只囫囵翻过一遍。自己根基如此浅薄,还?得多看些?,也好借鉴借鉴前?人经验。


    刚走到她身后的?青衣男子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入道不过几月,是也不是?”


    他突然出声,将宁和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见?原来是那位青衣前?辈,才松了口气,一礼道:“见?过……”


    “昨日才刚见?过,今日就别见?了。”青衣男子不耐烦地一挥手,“答我所问即可?。”


    “是。”宁和诺道,“晚生正是于今岁仲夏前?后蒙人相救,上了这青云山,入得道途。至今,已两月有?余矣。”


    青衣男子:“………”


    “两月结丹。”青衣男子语气有?些?微妙地道,“哼,你?倒挺快,当心道基不稳!”


    宁和听了,忙肃然一礼道:“多谢前?辈关怀,宁和定当多加谨慎。”


    青衣男子:“………”


    就听宁和又谦逊地纠正说:“不过好叫前?辈知晓,晚生如今还?未结丹,只略有?灵气结絮之象,想来还?需再过一段时日。”


    “不,你?马上就要结了。”青衣男子漠然道,“后生既能登上这仙梯,自有?一场造化等你?。”


    宁和问:“不知前?辈


    所言,可?是那青云令?”


    青衣男子说:“你?无需青云令,此处便是青云顶。”


    这里便是青云顶?宁和闻言一惊,忙左右四顾一番,却未见?有?旁人身影。


    青衣男子看她一眼,像是知道宁和心中所想,说道:“如今仙梯方开五日,还?有?二日。七日后,仙梯隐,云顶开,到时你?自可?见?得其余登顶之人。”


    “晚生知晓了。”原来只过了五日,宁和点点头,“多谢前?辈相告。”


    “千年了……你?还?是头一个真?正爬上这登仙梯之人。”青衣男子转过来,语气有?些?复杂,目光悠远,似望着宁和,又似望向某处不知名的?遥远之地。长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袖中雪白拂尘轻轻飘荡。


    宁和看不清青衣男子的?脸,自然不知他神情,只当他夸奖自己,赧然笑道:“和也不过运道好些?罢了。”


    “啊。”说完,她忽想起什么,伸手往怀中摸了摸,摸出那截扶桑木来,递与?青衣男子,低声道:“前?辈,此木想来珍贵,还?请前?辈替我还?给那位老太吧。就是不知被?我烧过一回,有?无什么损伤,若老人家怪罪,还?请前?辈说和一二。”


    青衣男子愣了一下,未接过,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已告诉你?,此为扶桑木。你?可?知何为扶桑木?罢了,量你?也不知,我便与?你?说道说道。扶桑,日所出之神木也。若将此木置于烈日下,七七四十九日可?生太阳真?火。置真?火及神木入丹炉,则万载而不熄。火道修士得之,更可?借之修得真?火法?门。于炼器、符箓之道,也有?大用。”


    宁和听他罗列这许多用处,却道:“既如此贵重?,更得快快还?与?老太才是。”


    青衣男子费解,直问道:“你便不想据为己有?”


    宁和听了摇摇头,并未如何多表心迹,只简短道:“能得老太心善,将此木借予我助我登梯,和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又怎可?反倒将其昧下,行那恩将仇报之举。”


    青衣男子听罢,看了她半晌,忽道:“我有一友,与?你?甚像。”


    宁和微愣。而青衣男子转过身,朝着岩台边缘的方向慢慢踱了几步,袍服猎猎鼓荡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几分直木般的笔挺颀瘦来。风将他的?声音轻轻送至:“她既给你?了,你?就拿着。”


    宁和看着他的?背影,明智的?没有?再开口,默默将木头摩挲两下,又收回了怀中。心中想到:于火道修士有?用,那倒是可?以?拿去送与?熹追,正可?谢她赠剑之谊。


    过了会儿,那青衣人回过头来,遥遥问道:“后生,我能否问你?,你?是以?何法?过的?那最?后一关?”


    “前?辈有?问,我自知无不答。”宁和坦然道:“是以?我心中之火,点燃了那扶桑神木。”


    “心中之火。”青衣男子道,“好,原是如此。”


    他抬起手,指了指宁和身后,岩台以?北方向。宁和看去,只见?那方云雾缭绕之中,隐隐有?一小片青翠松林。


    青衣男子说:“那处有?茅屋一间,这二日你?可?于此静待。屋中之物,自行取用即可?。”


    宁和心中估量片刻,那松林距此处约莫应有?一二里路程,她如今又饥又渴,正需找处地方歇歇。原以?为要随便找块大石高树潦草露宿,未曾想能得这青衣前?辈指路有?一屋可?庇,自是再好不过。


    “多谢前?辈……”宁和道,话才出口便愣了愣。只见?身畔空空荡荡,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时,早已离去了。


    “多谢前?辈指路。”虽不见?人,但宁和还?是正正经经地冲着空地揖了一礼,将道谢之语说完,才转身离去。


    此处岩台极大,绵延有?数里之广。崖边云海翻涌,往后则隐约能见?远处有?葱茏林木,林间也有?白雾缭绕,几乎与?天上白云连成一线,观之缥缈朦胧,不似人间。


    宁和依照青衣男子所指方向,行不到半刻钟便到了那松林前?。林中有?小径石阶,拾级而上,便能见?得临崖还?修了一小亭,亭旁两株老松,树身螭蟠虬结,清矍奇崛,颇有?一番风仪。亭中有?一石桌,桌上刻了棋盘,白子黑子散落盘上。叫人不由?心生遐想:是否在此处,就能与?那位烂柯之人一样,窥得有?仙人对弈?


    亭过数百步,小径向林中拐去,林下有?一小潭,潭水清透,灰褐的?松针与?云天一道铺在潭底,空明如幻。小潭边,便是青衣男子说的?那间茅屋了。


    宁和绕过潭边,来到茅屋檐下,试着轻轻推开木门。


    她原以?为屋中会有?些?灰尘,可?走进一看,却是窗明几净,屋中气味也清淡寻常,竟像是常有?人打理清扫一般。屋内空间不大,门边一桌,桌上杯盘俱有?;桌后有?榻,榻上铺了床蓝布被?褥;窗下一案,案前?一椅,案旁立着方木橱。


    宁和走过去一看,见?案上一卷书本摊开,笔搁在砚旁,砚池中墨迹犹润,好似屋中主人只是临时走去,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但宁和心中有?感,青衣前?辈既许了自己住在此处,那人,便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她左右环视了一番,先走到桌边,取了桌上瓷壶,往屋外潭中打了壶水来。


    打水时,宁和看见?潭中似有?几尾青黄叉尾鱼,瞧着肥美?得很。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出手去捉。


    借住他人之所,还?是莫要乱生烟火为好。


    她拿着壶回到屋中,在那木橱中找到一只布袋,袋中几块不知是何种谷制的?干饼。宁和试着用水就着将这饼泡了泡,发觉竟还?能食,便就着籍以?饱腹了。


    填了五脏庙,宁和又到潭边稍作梳洗,便回屋合上门,爬到榻上盘膝打起坐来。


    登仙梯走一遭,即补了她原本亏空的?元气,又得了大量灵气入体,自是需得仔细梳理调引一番。忆起青衣前?辈方才要她当心“道基不稳”之言,宁和心中顿时警醒。


    这青云顶上仙气渺渺,连养起气来都比山下要快上许多。宁和心神浸入体内,很快进得忘我之境,内府之中原本就漂浮着的?那些?柳絮般的?灵气小团迅速增多扩大,渐有?连结之势。


    修行无岁月,宁和是只觉自己晃了个神,再睁眼之时,就发觉身下木榻正如风中叶子一般簌簌地颤动。连同?桌上杯盘、屋中陈设,也都跟着哗啦摇晃。


    她愣了一愣,下榻走出门来。见?不止是屋内,似乎连这整座山崖都在震动着。


    “青云顶将开,仙梯将闭。”青衣男子不知何时现身,从?一株树后缓缓走出,淡淡对她道:“你?且去吧。”


    宁和闻言,只来得及朝他揖了一揖,便赶紧朝着来时的?岩台方向匆匆赶去了。


    赶到崖边之时,宁和刚好看到了正在拔空而起的?登仙梯。


    那真?是幅极震撼之景。


    青石阶,白玉栏。只见?那长长的?、一折又一折盘曲着的?、她曾一级又一级一一走过的?青白长梯,此刻正如一条真?正的?长龙一般,于茫茫云雾间扭动着躯体缓缓向上,朝着蓝天青云之中腾飞而去。


    天光为之色变,山峦为之颤动,飞瀑为之断流。空中全是飞溅的?雾和水,七色虹光横跨云间。


    直至整条万里石梯终于彻底飞上岩台上空,一切才随之静止下来。接着,宁和仰着头,看见?这条盘曲如龙的?长梯沐浴在金红的?阳光中、飞翔在广阔的?云天下,忽然如融冰似的?化作无数白色碎末消散了。


    这场景与?她登梯所遇的?那第?一个幻境崩裂之时有?些?像,像忽然下起的?一场大雪。却又比那要虚幻许多,雪在空中还?没能落下来,便已化去了。因为这一回,是在外面这个真?实而又如此广袤的?世界当中。


    目睹着长梯碎去的?那一刻,宁和忽觉脑中一震,茫然间见?到那些?白色碎末之中似有?一小捧穿过了云层,如一群白翅蝴蝶般飞舞着朝自己卷过来。


    宁和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这些?碎末便落入她掌中,在她的?掌心之处汇聚


    ,化作了一枚闪烁着淡淡金芒的?云状篆文。


    篆文成型一刻,宁和耳畔似听得有?人淡淡念道:“登梯者,宁和。”


    话音落下,顷刻之间,便有?道浓烈好似飓风般的?灵气从?天穹直降而下,将宁和整个包裹在内。


    第四十二章


    置身于?剧烈涌动的灵气漩涡中间, 宁和只?觉周身灵压如潮,压得她整个人从皮肤、乃至连呼吸间都?是粘稠的。灵气源源不?断从天灵灌入内府,宁和甚至来不?及思?索, 便当即将腿一盘, 五心向天打起坐来。


    宁和体内原本所养出的那?点?气, 与?此刻飓风般卷进来的相比简直如同滴水与?汪洋,而这些浩如汪洋的灵气浩浩荡荡, 将她整个淹没。


    宁和内府之中经过这二日的打坐,本就已处处结絮有凝结之象,再骤然迎林来这么一股洪流般疯狂涌入的灵气,霎时之间便从外至内,有如北风中迅速封冻的河面一般寸寸化作?了透白而醇厚的液体。


    灵气化液,顷刻即成。


    这仓促间,宁和用心神支撑着府内不?被这浩瀚如山的灵压冲垮已是力竭,一时再无法分出精力来梳理?其中那?刚凝结成的灵液小湖。


    按宁和在?书中所读,凡修行之人,内府灵气化液即为结丹之兆,再潜心梳调养纳上二三余年, 将灵液压磨成弹丸大小,再辅以?功法参悟, 能感天地之时, 便可结丹了。


    总之, 虽近,但仍有些过程要走。


    于?是当宁和发觉自己府中才刚形成的灵湖在?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中渐渐不?堪承受,开始颤颤着被挤缩作?一团迅速缩小之时, 她有些惊住了,下意识想分神去阻止一二, 却又因?为这一刹那?的分神,使得更多?的灵气奔腾着闯入进来。


    ——压不?住了。


    灵湖被剧增的灵气冲刷着,半柱香时间不?到,就已隐隐缩成了副丹丸形貌。


    宁和入道时日太短,对于?结丹,乃至整个修仙一道上都?实在?所知太少,此刻一时竟生出些不?知如何是好之感来。


    她记得书里说,结丹时要以?功法参悟感应天地,可她却根本没学过什么功法。虽说如此,宁和其实倒也未有多?慌乱。修身养气,养的不?止是书气、文气,亦有正气、胆气,以?及山崩亦不?改色的从容之气。


    周遭狂风怒号,而宁和只?凝眉专注地着自己体内急剧变化的内府,脑中思?索着:何为以?功法参悟?如何参悟才叫感应天地?我会什么功法?


    如今明确有解的只?有最后一问,然而答案是她什么也不?会。


    就宁和所知,修道者所指的功法,非是具体招式,亦非某一法门,而是囊括了下至养气打坐、口?诀要领,上至系列相辅招式法门、特殊心法的一整套修行体系,通常为某门某派不?传之秘。如金煌真人传与?周琛书的雷火道、祁熹追的烈火道,又如伏风门的御兽之法等。


    宁和又想:那?么他?们又是以?其中之何以?做参悟呢?此问也不?难想,若想要沟通天地,自然当取天生地养、自古而存之物。天生而存者,非心法,非法门,亦非招式,只?能是一门功法依存之内核,如雷与?火之于?雷火道,又如火与?烈之于?烈火道。


    那?么,我又可寻个什么内核来做参悟呢?


    宁和未经思?索便得出,当是剑。我以?心生剑,以?剑入道,便合该也以?剑结丹。


    她略一沉吟,抬起手,掌心化出一柄朦胧剑影来。


    风旋之处,自是狂风乱舞。而她手中这三尺剑光虽纤细轻渺,却如同定海神针般岿然不?动,静静浮于?掌心之上。


    宁和低下头,望着她的剑,心中再一次问道:我该以?何悟剑?又该悟何剑?


    她缓缓合拢五指,将这剑光握住,这剑光白若新雪。


    宁和不?知她是否将心中疑问问出了口?,在?某一瞬间,冥冥中她似听到了天地之中有回应说:当取决于?,你为何拿剑,又欲以?剑何为。


    宁和握着她的剑,轻而冷,像握了一捧雪。这熟悉的触感让她彷如重回了她第一次握住它的那?一刻,那?时,正如此刻一般,漫天是狂风。


    ——有怪狝鹓,虎首鸟足,背生鹰翼,可御风,食人心肺。


    ——有怪蛮姖,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引旱雷,喜食小儿之目。


    二怪同进出,常为祸人间。


    宁和目中渐渐失神,她的眼前?掠过了许许多?多?斑斓的光影:黑色的翅膀、鲜红的血、紫黑的雷云,耳畔仿佛听到无数的哭声,有人在?拼命叫喊,犬吠声、踏踏的奔跑声,光影中甚至浮现出了幻境之中西河公主苍老的脸,她涂了红脂的嘴唇开合着——她说:“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无数的声与?色将宁和包围,她挺直的背脊微微颤抖,胸中有什么随之开始升腾、开始沸起,就如她第一回 将这柄剑招出之时那?样。


    以何为剑?以吾胸中正气。


    以剑何为?为护羸弱,为斩不?平,为所见皆清明。


    宁和双目猛地一睁,目中神光若电!她握着剑,于?飓风之中缓缓站了起来。风将她的衣衫长发吹得猎猎狂舞,这风在?肉眼可见地变小。


    风漩由灵气聚拢而成,而此刻,这些灵气正在?被漩涡中心的宁和鲸吞般吸入体内。当宁和不再以心神阻挡,任由灵气汹涌着长?驱直入内府,风中灵气急剧消失的同时,她内府之中的灵湖几乎是在顷刻间便被挤压成了一枚光溜溜的丸状。


    澎湃的灵压与?宁和胸中激荡之气一起顺着经脉寸寸攀升,促使着她深吸了口?气,难以?抑制地将执剑之手高高举起——


    山崖之上,红日当空,云天荡荡,飞瀑挂长?川。但见一道如雪白光冲天而起,初初不?过丈许,却在?腾空后于?刹那?之间拉长?至数百丈之宽,简直如同山岳之间又升起了一轮皓月,却又有着比皓月更为明亮的光芒!


    这白光自青云顶上空横扫而过时,风卷云碎,一时方圆数十里天地为之色变。


    ——吾有一剑,浩然之气。


    收剑的瞬间,宁和只?觉内府中猛地一空,踉跄几步便跌坐在?地。


    她仰头望向天上还未散去的那?抹巨大剑光,目中怔忡又平静,直至那?光终于?散去,化作?一捧灿灿金粉般簌簌飘落下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像为她披了剑金色的斗篷。


    宁和看?见这些金粉浸入了她的体内,顺着她的经脉下沉,沉入她此刻空荡荡的、只?余中间一颗圆圆丹丸静静漂浮的内府之中。


    这些金粉轻盈地漂荡着,涟漪般轻轻旋转着,朝着那?丹丸聚拢过去,一点?点?将它包裹上了一层漂亮的灿金色。


    金丹终成。


    宁和见得此幕,心神恍了一恍,才闭目调息起来。


    远处,宁和蹭迈步走过的那?处石桌亭畔,青衣男子抄着拂尘负手而立,遥望着这方,像是叹息般轻自语了句:“……金丹神像,真是多?年也未见过了。”


    山风吹过,将他?低吟般的呢喃声吹散入老松簌簌摇曳的青针之中。


    “登仙路,登仙梯,仙人过,过仙人。一考名利兮,身世浮沉,名利若过眼烟云!二考情爱兮,千载万载,情爱终有尽散时!三考天资兮,道阻且长?,越众者方可行!四考耐性兮,前?路漫漫无光,须独行!”


    那?声音反复低吟:“路漫漫兮,须独行。路漫漫兮,须独行……”


    大约一二时辰过去,宁和刚将体内有些浮乱的灵气顺着经脉梳理?过几个周天,就听得耳畔忽传来几声颇为奇异的鸟鸣之声,将她从入定之中扰醒。


    宁和收势起身,循着声音方向看?去。


    那?鸟鸣又响一声,呜呜悠长?,似洞箫又更尖利几分,听着像是从下方传来。宁和朝着崖边走去,探身往下看?了看?。


    崖边大风不?止,然而如今却已丝毫也再无法影响到宁和。


    她看?见了下方有只?青


    色的鸟,正缓缓扇动着翅膀朝上飞来,一边飞,一边仰天鸣叫。这鸟生得极大,背上站了些人,有男有女,隐隐是有七位。


    这应当便是那?青云鸟了。


    宁和往旁走了几步,与?它错开些距离。期间那?大鸟很快飞上来,这时宁和才发觉它原来并不?是青色,而是青白二色。其中青色为羽,白色为绒,背青腹白,飞起时就如踏着片洁白云朵一般,细颈长?尾,可称仙姿曼妙。


    青云鸟缓缓收起双翼,降落在?岩台上。鸟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为首者,正是背负双剑的祁熹追。


    祁熹追今日难得未穿着一身红衣,而是在?外头披了件绿松白鹤纹样的道袍。只?不?过她不?知用何法将这袍子用系带从上到下给?系得紧紧的,生生将宽袍大袖给?系成了副贴身样式,走起路来好似标枪一般气势凛然,配上她那?标志性的肃然冷脸,瞧着当真是煞气腾腾。


    缘不?得一行人才方落地,就有个蓝衫女子笑着出声道:“哎呀,周师兄,瞧瞧贵派的祁道友,这一身气魄真是厉害得紧。听说你们这回是要走器道的,想必二位当是已胸有成竹了?”


    周琛书走在?人群最后,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神情隐隐带着几分烦躁焦急,落地起便一直左右张望着什么。他?似是未曾想到忽然会有人与?自己说话,愣了一愣才转过头来。


    他?还没开口?,走在?前?头的祁熹追先回过头来,扫了那?蓝衫女子一眼,冷冷道:“与?你何干。”


    “这,祁道友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与?周师兄说上两句话也不?行?”蓝衫女子笑语晏晏,“谁不?知我承鼎派要去的是丹道,与?你们又无冲突,我不?过问一问罢了。”


    “再者,我听说……”她拿眼轻飘飘地往周琛书身上递了递,柔柔道:“祁道友你与?周师兄的道侣之约已是取消了?可真是为二位感到遗憾呀。”


    其他?几人隐约从这对话中听出些微妙的火药味,再结合她二人身份,当即都?停了停,神色各异地拿眼观望着。


    然而祁熹追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道:“与?你无关。”


    倒是周琛书听着蓝衫女子这话,脸上神色更难看?了些,在?她看?来时才勉强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陈师妹。”


    那?蓝衫女子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周琛书,又看?看?祁熹追,片刻后轻声道:“好罢,看?来是我讨人嫌了。”


    这女子样貌生得清丽可人,尤其一双眼如杏姣好,明眸善睐,是种叫人舒心的美丽。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走着有个身量高大的黄衣汉子便有些看?不?过去了,望着祁熹追沉声道:“我四门同属青云四盟,二位如此,也未免太见外了些,叫人心寒了。”


    “我不?仅可叫你心寒。”祁熹追道,“我还能叫你连身也一起寒去,你可要一试?”


    她从鸟背下来之后,也在?拿眼四处找寻,只?是动作?没周琛书那?么明显,加之她一贯昂首阔步模样,一时没人注意到。没找着人,祁熹追心情本就不?畅快,有人撞上门来又哪会客气。


    那?黄衣汉子噎了噎,见祁熹追说着手臂就微微抬起,眼看?要拔剑了,忙将脑袋摆得像拨浪鼓,闷闷地道:“不?打,我打不?过你。”


    祁熹追冷嗤一声,瞥他?一眼,转身继续走了。


    她走出十来步去,后头那?蓝衫女子黑着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朝黄衣汉子瞪去一眼:“方师兄,你怎的这般没出息!”


    “我如何没出息了。”黄衣汉子纳闷地道:“难道我们这一辈中,还有谁能打得过祁熹追不?成?”


    “你,你好歹也是拿过青云盛会榜首者,怎么就打不?过了?”蓝衫女子气结,“要么你索性就别出声,也省得丢人!”


    “我出声是与?她讲道理?。”黄衣汉子辩解说,“我怎知道她如此蛮横,不?与?我讲理?,就要拔剑。”


    “哈哈。”后方有个紫袍男子听得实在?可乐,没忍住笑出声来,对那?蓝衫女子道:“燕语,你就莫与?方兄这木头争了,当心气着自个儿。”


    蓝衫女子闻言,无奈叹了口?气,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柔和笑意,回头与?这紫袍男子道:“你就知看?我笑话。”


    “燕语此话可是冤枉人了。”紫袍男子笑着喊冤道,“你又非不?知,我们九极门人实在?不?善武斗。要某看?来,方兄这话其实也无错,与?那?祁熹追争,实在?不?智。谁不?知当初若不?是她忽然发起疯来非要去闯那?炽炎谷,落得个重伤险些丧命下场,那?最后一届青云会榜首啊,必然非她莫属。”


    说完他?又摇摇头:“不?过结果倒也没差,反正都?落入他?金虚门手中。”


    “你这话却说错了。”蓝衫女子道,侧过头望着前?方祁熹追的背影,和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周琛书,笑得意味深长?:“我的那?位周家哥哥呀,可不?一定会跟祁道友走一路。”


    “哦?你是说周琛书他?不?会走器道?”紫袍男子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道:“若是如此,那?倒好看?了。就是不?知,他?会往哪一道去了。”


    “这还不?简单,你们九极门不?是最会掐算么。”黄衣汉子道,“你算一个呗。”


    紫袍男子:“……方兄,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们九极门中分阵、算二峰,我乃阵峰所属,非是算峰,只?会阵法,不?会掐算。”


    黄衣汉子:“噢。”


    蓝衫女子在?旁咯咯直笑。


    他?们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前?行,落在?了中游位置。


    前?方祁熹追与?周琛书已走得有些远了,中间还夹了个裹着身黑袍的独行者,是伏风门这回选来的人。伏风门中人终身与?兽类为伍,大多?性情有异,不?愿与?人交流也是常事。


    至于?吊在?最后的,则是个散户,即非青云四盟中人,从青云盛会中夺了令进来的。此人身量矮小,是个男子,大约也知自己在?此处是个异类,低眉顺眼的走在?最后面,与?所有人都?隔了些距离。


    宁和站在?一处大石后面看?着他?们,待最后那?矮小男子走远,才动身离开。


    她没有在?见到人来时直接出去,是因?宁和已从青衣前?辈话中知晓,自己乃是千年来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爬上这登仙梯之人。总归是有些太醒目了些。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见乎隐,显乎微,君子慎独。


    宁和凡事总顺其而自然,虽不?奉行中庸之道,却也绝非喜好毕露锋芒之人。加之结丹之后,宁和未细探看?便发觉自己好像莫名会了隐去气机之法,试了一试,藏身石后许久也无人发觉,遂索性决定等他?们先走。


    祁熹追他?们都?是刚上这青云顶来,也许得过门中长?辈指导或者干脆有地图在?手,知道该往何处走,但却毕竟没有已在?此处待了两日的宁和来得熟悉。


    比如此刻,宁和便借着岩台边缘云雾遮掩,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路,看?着他?们一行人往东南方向走进了一片松林,入得林中后再赶十数里,来到了中间一处空地。


    松林间白雾渺渺,尤其这片空地内,雾气更是格外浓厚。浓雾之中隐约可见有七条碎石铺就的小径,呈扇形状铺开,朝着看?不?见的雾气深处延伸而去。


    说是空地,其实也并不?太恰当。只?因?这处虽不?生松树,却奇异地长?着几丛绿幽幽的竹子,每条石径之旁均有一丛,每丛不?过三五来枝,分布得十分均匀。


    竹下立着根半人高的木牌,牌上用墨字分别写着:“丹,器,符,药,宝,阵,灵”字样。


    宁和隐在?一株松树后,静静等着他?们最后一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雾气之中后,才缓步从树后踱出来。


    她方才落在?后面,没能看?见最前?的祁熹追与?周琛书两人,但祁熹追想来定是走了器道。而周琛书,他?要替沈媞微寻的丹药在?丹道。宁和到时,刚好见那?位一身黑袍的伏风门人进了灵道。


    后面三人中的九极门的紫


    袍男子先进了阵道,留下蓝衫女子与?黄衣汉子留在?外面低声商议了好一会儿。他?们应是看?见了周琛书进了丹道,宁和隐约听到些词句,大约是些:“他?怎会走此道”、“不?知他?去几层”、“万一冲突起来”等。


    最终,就听蓝衫女子骂了句:“烦人得紧,也不?知他?想要寻个甚么!”便抬脚走了。


    黄衣汉子跟她在?后面。他?俩也都?进了丹道。


    至于?落在?最后的那?矮小男子,宁和见他?丝毫也未犹疑,便与?那?伏风门之人一样,径直选了灵道。


    于?是,分明七人有七道,最终人却全都?挤进了其中四条道内。


    宁和将这七条石子路端详了片刻,朝着祁熹追的器道追了进去。


    一踏上此路,宁和便发觉身畔两侧看?似空无一物,实际却有无色屏障相隔,触之光滑若石。且左右屏障中间十分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行走其中,有如同置身于?一方琉璃窄道,有种难以?目视的压窒逼仄之感。


    当走过道旁的那?丛绿竹几步之后,宁和若有所感,回头看?去,就见来时之路已全然被雾气吞没,再不?能分辨。


    宁和只?淡淡看?了这么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了。左右不?会掉头回去,有没有路便也无甚要紧。


    宁和记得木牍中说,青云顶上共七道可走,每道分作?九层。因?此,她初时以?为这段小路的尽头应当是座巨塔,或一座山,又或者又一段长?梯。


    而当她真正来到石子路的尽头,将面前?一扇镌刻有淡淡祥云纹路的青石门推开之后,眼前?白光大盛,鼻端扑来的是风卷着的草木清新气息。


    宁和不?得不?以?手遮了遮眼,再睁开时,只?见满地青草鲜妍肥美,如毯般在?从脚下铺至远处,毯上处处野花蝶舞。就在?前?方百步处,地势低陷下去,往绿毯中间嵌入了汪翡翠般碧绿清澈的湖。湖边几株绿树,枝繁叶茂,擎盖如伞。处处祥和美丽,如在?画中。


    宁和立在?原地左右望了望,未瞧见祁熹追身影。再一回头,发觉身后石门也不?见了踪影。


    忆及先前?经历,她不?由心中思?索道:此处,是否又为何种幻境之中?


    第四十三章


    宁和?立在原地, 先静心?梳理了一遍脑中?记忆,发觉脉络清楚,细节处也?清晰, 未有不合常理之处, 这才迈步前行。


    她并不知该往何处走, 只是觉得此处绿树草地,最为显眼的自是中?间那翠湖, 若要找些什么,也?许可往那湖边一寻。


    宁和?游学时也?算走过?不少路、去过?不少地方,可脚下草地长的这是何种青草,她却似乎从未见过?。只见那草叶生得肥厚、绿得鲜亮,却全不往上长,只贴着地面交缠着向四方爬伸,宛若织娘织布一般织满大地。


    宁和?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低头看上一眼。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尤其自己双脚过?之时,鞋底会将?草叶踏出绿色的汁液,而那汁液于草汁而言总觉得太?多了些, 且隐隐散发出一股子有些奇特的香味儿。那香味儿极浓烈,闻几口便叫人觉得心?头发闷。


    宁和?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握紧了手中?剑, 加快了步子。


    此处距离湖边大约有三五里?地, 宁和?全速赶路之下,半刻钟左右便到了。


    到了湖边,照理说水草丰茂, 水多草该更茂盛才是,可地上的草却反而变得稀疏了些。


    走近了, 宁和?才发觉这湖水原来并非远观时那般清澈,反而整个水体都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太?舒适的浓绿色。


    她微微俯身仔细看了看,发现也?许并非是水的缘故,而是因这水底下生了许多许多深绿的水藻之类,才将?这湖染得这么绿。


    且,宁和?还发现即使自己凑得这样近,也?没能在这水里?发现有何能动的活物。按说近岸之处,水植之间总有些小?鱼虾米,又或螺贝之物,即便不多,也?不该一只也?全然找不见。


    宁和?于是定论,这湖中?应当有些什么问题。


    于是她既没有碰这水,更没有往水里?走,而是先绕着湖边走了一圈。这湖并不大,沿岸最多不过?十来里?,整片湖里?都长满了这种绿油油的水藻。


    宁和?有些发愁。


    她发觉自己做了个十分错误的决定。自己既不识得路,又对这修行一途各种事务了解甚少,无论如何也?当直接紧跟着祁熹追才是。至少不会如此刻一般,甚至都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回身四处张望了一番。按说自己也?就?晚进了片刻,这地方也?不小?,熹追怎就?走得如此之快,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正想?着,就?见面前湖水忽地颤动起来,湖心?处水波荡荡,其下水草绿藻如瀑般散开又合拢,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飞速移动着。


    宁和?神色微凝,寒水剑已出鞘。


    稍顷,只见“哗啦”一团黑影自那湖心?破水而出,身后?跟着无数深青色如蛇似网之物,倏地追着那黑影蹿起足足丈高,在湖面上空呼啸着卷过?。


    宁和?定睛一看,发觉那东西似乎竟就?是湖中?水草,那草如同活物一般,离了水还能快速伸长,一处的落下,另一处的又马上蹿起来补上——满湖都是,将?那黑影追得左突右跃,好容易奔上岸来,回身斩了数剑,剑风中?带了浮动的火焰,才终于将?那些东西逼回湖中?去。


    宁和?一看那剑出,便登时面露喜色,出声喊道:“熹追!”


    黑影唰地回过?头来,浑身湿淋淋的滴着水,脸上神色难看得紧,正是祁熹追。


    宁和?走过?去,面上带了些笑意。相识有些日子,她自是知道熹追因自身修火法之故,平生最厌水湿之气。现在瞧着她这通身的水一脸阴沉的模样,瞧着真像只被迫打湿毛发后?暴怒的大猫一般。


    祁熹追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喜道:“宁和??”


    “是我。”宁和?将?寒水剑插回鞘中?,一边朝她走近一边笑道:“熹追走得快,可叫我好追。”


    祁熹追弯了弯唇角,没问她怎么上来的,也?没问为何方才不出来面见,只望着她,像她们平常在山下见面时那样淡淡地道:“你不该收剑。”


    宁和?应了声:“哦?”


    “修行一途多幻境,你爬那梯时也?当见识过?。你怎知面前之人就?当真是我。”祁熹追说,“无论何时,都不该放松警惕,更不应收起你的剑。”


    “好罢。”宁和?听了笑着道,“熹追说的甚是,是我粗心?大意,下回定然注意。”


    祁熹追嗯了声,“你知道便好。”


    她微微侧了侧身,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帕子,那帕子迎风长至数尺长,被祁熹追捉着拿来擦头发。


    她那发丝养得黑缎似的好,即便被她这么胡乱抹着也?未乱作一团。宁和?看不下去,上前拿过?帕子道:“我来帮你罢。”


    祁熹追僵了一下,松开手。她生得比宁和要高些,有些不自在地往下蹲了蹲,坐到了地上。


    宁和?倒没想?别的,她入道还短,思?维还未从凡间转过来。在她看来,祁熹追瞧着与杏娘一般大,便说是当女儿照顾也?差不离许多了。


    她在后?边替祁熹追擦头发,祁熹追自己则盘腿打坐,身上浮起一层灼灼的淡红火风来。


    那火风克制着避开宁和?的位置,只将?身上衣袍蒸干了。


    有这火风烘烤,宁和很快也将祁熹追的头发擦干了,想?了想?,又顺手替她束上。


    “发带可在?”


    祁熹追微微侧身,递给她一顶金红二色的缎带。


    “好了。”宁和?松了口气,退到一旁,笑着道:“你看如何?”


    “束上即可,有何可看的。”祁熹追站起身,盯着宁和?不错眼地打量了片刻,面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几分惊疑来:“你……结丹了?”


    “是,侥幸。”宁和?点点头,又有些赧然地道:“才刚结成,还不甚熟悉。”


    祁熹追沉默了片刻,“倒是出乎我所料。”


    她想?了想?,又补了句:“恭喜。”


    宁和?笑道:“如今也?算同喜,我既结丹,总该比先前来得强些。我二人再?去夺


    珠,岂不多了些胜算?”


    祁熹追闻言,面上也?露出几分高兴来:“确是此理。”


    她看着宁和?,又不由见猎心?喜,道:“你出去后?,与我打一场。”


    宁和?:“………”


    宁和?无奈:“且等先出去再?说罢。”


    祁熹追点了下头,转过?身面向湖泊,指了指湖心?处,直截了当道:“此处往下三五十丈,即可往下一层去。”


    又指指身后?草地:“此为迷心?草,汁液可乱心?智。”


    然后?她顿了两秒,又补充了句:“也?可割回去喂门里?的金角牛。”


    宁和?:“………”


    祁熹追与她对望片刻,略略将?视线移开,严肃道:“但?你我此行是为取玲珑宝珠而来,自不可耽搁。”


    她又指指面前湖泊:“此湖中?生有噬灵藻与蛇爪藤。噬灵藻吞噬灵气,人入水中?,内府之气将?会逐渐消减。蛇爪藤以肉为食,性凶厉,方才追捕于我的,正是此藤。”


    经祁熹追一说,宁和?便明白过?来此关难处所在。入水,噬灵藻与蛇爪藤相辅,欲下潜百米绝非易事。不入水,外头这如此多的迷心?草,长此以往则必令来者心?智混乱。


    祁熹追生性果断,说完便道:“走罢。我方才试过?一回,已知大致方向。你跟在我身后?即可。”


    “好。”宁和?闻言忙振作精神,抽出剑来。


    祁熹追快步走到水边,一边厌恶地皱起眉,一边纵身一跃,“哗啦”扎了进去。


    宁和?赶紧跟上。


    一入水,宁和?便觉身上如裹了层什么沉重之物,连带着体内经脉运转也?跟着迟滞下来。不像入水,倒像滚进了泥浆之中?。


    宁和?是会水的,但?水性并不算很好。虽然滩下村挨着河,但?宁和?小?时候空闲时候都要在家读书习字,自无法与村里?寻常孩童一般上山下河地玩耍。


    她一手要抓着剑,眼睛还要睁开去留意祁熹追所在,很是慌乱了一番。但?宁和?如今金丹已结,再?非凡人,适应片刻也?就?跟上了。


    水中?长长绿草如蛇,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宁和?初时还需祁熹追回头来帮着抵挡一二,后?来游了会儿,自己也?能应付了。


    见前方祁熹追黑色的长袍开始鼓荡着向下游去,宁和?心?头顿时松了口气。在这水里?挥剑,跟岸上可真是大为不同,不仅费力许多,准头也?得重新练一练。若是因自己累得熹追也?跟着不能前行,那就?太?罪过?了。


    祁熹追向下游,她便也?赶紧跟着向下游。寒水剑光洁的剑身划过?一条又一条舞动着的深绿水草,草汁混入水中?,将?湖水染得越发浓绿。


    越往下,周围的水草越多,身上泥淖般的沉重感夜越强。但?有祁熹追在前开路,宁和?如今挥剑姿势已经颇为熟练,胸中?一口灵气撑着,倒也?还好。


    宁和?一直留心?估算着她们下潜的深度,到十丈往下之时,周围已彻底成了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看不见了。人在水底,如行深渊。


    好在祁熹追走过?一趟,应是已知会有此刻情形。就?见她游在前头,忽然将?自己给“点亮”了。


    淡红的火风在水波中?轻轻地浮动,祁熹追整个人此刻如同一轮坠入水下的太?阳,将?她周身方寸之地尽皆照亮。亮光中?她黑色的长发与黑色的长袍四散而舞,配上浸泡得雪一样苍白的肌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但?宁和?明显能觉察出,那火风从一出来便在不断地微微颤抖着。不用想?也?当知道,在水中?运转火力,是何等艰难之事。且这火光一亮起,周围的蛇爪草顿时受到吸引,纷纷狂舞着朝祁熹追卷去,几乎将?她包裹成一团巨大的绿茧。


    宁和?心?中?焦急,几剑斩开身旁的蛇草,朝祁熹追靠过?去。


    随即,她忽地感觉到经脉中?的灵气似乎骤然加速了流转,损失极快,内府中?的金丹也?不得不随之跟着滴溜溜转动起来,方能补足消耗。


    宁和?只稍一愣,便明白过?来,大约因得熹追强行放出火风,灵气引来了更多的噬灵藻,吞噬速度便也?加快了。


    须得快快离开此处!


    前方,被蛇爪草包裹中?的祁熹追也?加快了下潜速度,想?来也?清楚此理。


    可随着水深愈深,周身那如影随形的束缚与压迫之感便愈强。宁和?渐渐觉得浑身皮肉都开始有些隐隐作痛,胸前受压,维持气息所需的灵气就?越发的多。


    四周的蛇草也?更多,她几乎只能通过?将?它们斩落的瞬间才能通过?缝隙瞥见一星半点祁熹追身上散发的红光。


    自己这边都已是左支右绌境地,熹追那边想?必更为艰难,而她还要坚持着火风外放。宁和?心?急如焚,需要光亮,她便想?到了自己怀里?揣着的扶桑木,深深后?悔没在岸上时就?想?起来将?它拿给熹追。而如今她们身在水底,既无法开口出声,自己也?没法到她身边去——


    等等。


    宁和?稍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登梯时所学的穿瀑诀。同样是水,同样是需极快而过?,而瀑布之重压与这水中?之压,似乎也?算种殊途同归?


    宁和?学完那法门,先是过?洞、攀爬,后?又调息结丹,还未抽出时间来再?行参悟练习一二,这便又要再?在这危急时刻使出来。


    宁和?不由露出几分苦笑。


    打定主意,宁和?便即刻凝气入手,寒水剑横于身前,一剑阴剑凌厉挥出!


    结丹之后?,她再?使从前的阴阳剑式,便不用心?剑,也?能斩出携有极寒之霜的阴剑了。


    极阴冷剑风的剑风从寒水剑锃亮的剑锋刮出,所过?之处,连同这漆黑的湖水,都结出了一片片苍白的细细冰花。


    她内府中?所剩灵气本就?不多了,这一剑更是一下耗空一大截。但?效用是立竿见影的,剑锋一过?,顿时便将?面前大片的蛇爪草清理了一空。


    宁和?趁机双腿一蹬向前猛地一蹿,回忆着穿瀑诀概要,脚下随之运转,朝着祁熹追方向直冲而去。


    她们二人原本隔了大约有十来丈距离,宁和?冲过?去,一路先将?包围在外的蛇爪草斩开,进去看见一身绿松鹤纹黑袍、正拎着双剑搅动如漩的祁熹追,忙一边挥剑一边朝她靠拢过?去。


    祁熹追察觉动静,抽空回头一看,见了宁和?,目中?划过?些许亮光,也?朝她靠来。


    二人很快呈并肩背靠之势,一人剑扫一方,两相配合之下,也?很快将?此处蛇爪草斩得一空。


    时机稍纵即逝,宁和?也?来不及想?什么法子做何解释,只回身将?祁熹追拦腰一揽,便运起穿瀑诀向着下方掠去。


    此诀百丈高瀑亦能穿,岂是凡品?


    不过?一息间,宁和?就?往下蹿出了数丈之远。


    她发觉自己结丹以后?再?用此诀,一下得心?应手许多,即使带了个人,似乎也?无甚影响,心?头不由一喜。忙连着又运起一回,就?这么带着祁熹追飞速了沉下去。


    第四十四章


    运起穿瀑诀将?下潜速度变得极快的同时, 宁和体内的灵气也在飞速消耗。水越深,水中黑漆漆漂浮的噬灵藻越多,蛇爪草更是?铺天盖地。宁和已经顾不上去管, 全靠怀中的祁熹追拿剑左右清扫着。


    但祁熹追被她揽着腰, 动作起来只能顾得上她自己这一边, 宁和那方被宁和自己挡住,即便用长剑也仅扫得到半边。


    宁和瞧着并无异样?, 但祁熹追回?眸间分明从肩头身上浮动的光焰里看?到了水中夹杂着的丝缕暗红的血。


    祁熹追面?色冷沉。她是?火属修士,在这深水中自然被压制得厉害。但祁熹追年?纪轻轻便能将?烈火剑君之名遍传修界、于末辈修士之中几无敌手,凭的便是?她结丹时所悟出的一套烈火剑式。


    她为了悟这剑,只身去闯炽炎谷,几乎落得个?濒死下场,连带着几年?后的青运盛会也都一并错过?。


    然而天道有常,总不会负人辛苦。祁熹追的这套烈火剑式之强,被门中掌门与各大长老联合评价过?,曰当


    世无双。


    祁熹追随着宁和不断下沉,觉出距离应当已经是?极近了,眸中冷厉之色一闪, 在宁和功法运转刚歇的空当,反手将?她背脊按住, 往前用力一推!


    祁熹追这一下丝毫也未留力, 宁和被这力道推得重重下沉, 仓促间愕然回?头,就见祁熹追浮在上方,双剑高举, 周身霎那之间红焰大作,烧得四方水体都扭曲起来。


    宁和身上确如祁熹追所想, 旁对着她的那半边身体,已经被无数的蛇爪草咬得鲜血淋漓,尤其腿与手臂上,坑坑洼洼几乎已找不到一块好肉。


    她被祁熹追推下来,回?头望着上方,忽感?到自己向前伸出的手中好似摸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忙两手一齐捉过?去,想要撑着借力浮回?去。


    结果眼前却猛地一花,天晕地转之间只觉得身上强压骤去,耳边“嗡”地一声,空气从四面?八方钻入体内。


    宁和紧闭着眼睛,蜷缩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


    她脑中眩晕得厉害,只记得最后一刻似乎见到了漫天的火云,几乎将?整个?水底铺满,四周一下子亮堂起来,无数水藻绿草在火光中惊惧地退去,湖水滋滋作响,白色的泡沫在火光中圈圈荡起。手持双剑的祁熹追站在火云的中间,身形被剧烈翻涌的水波扭曲成一团——


    熹追!宁和猛地坐起来。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意识到自己是?从湖底出来了,通过?湖底之门,来到了器道第二层。


    宁和缓了片刻,左右看?了看?,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处宽阔大殿之中。身下是?白净而平整的石板,四方朱红漆祥云高柱,殿深处似有台阶,但宁和此刻顾不上去探看?,她只想知道熹追现在何处。


    宁和站起身来,浑身的水与伤口处汩汩涌出的血水混合着,一起淌在地上,很快便滴答滴答积成一滩。


    宁和四顾一番未曾看?到祁熹追,不由着急起来,她想出去看?看?,又忍耐着原地再等?了一会儿。


    好在片刻之后,只听“哐”一声,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已祁熹追凭空出现,摔在了她身旁。


    宁和赶忙将?人扶起来。


    祁熹追坐起来,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喘着气。她抬头看?了宁和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绿瓶子甩过?来。


    宁和下意识伸手接住,发觉是?个?上好的玉瓶子,“这是??”


    “药。”祁熹追慢吞吞地说,她好像也还在发晕之中,难得整个?人瞧着有些钝钝的,“擦擦。”


    宁和会意,拧开瓶盖看?了看?,见里头盛着是?种淡紫色的顺滑膏体,便重又坐下来,以?手蘸着往伤处涂。


    涂上去火辣辣的,别说,还当真有些疼。宁和嘶了口气,将?手背上涂完,放下药瓶,艰难地伸着头去撕手臂与腿上那被蛇爪草啃得破破烂的衣裳。


    有的布料已夹进了肉里,拉扯起来疼得紧。宁和撕得正面?色扭曲,却不知为何将?旁边的祁熹追逗笑了,一边笑一边一道剑气划来精准替她将?整个?袖子与裤腿都削去了。


    祁熹追说:“我还当你事事都能端得住,原来疼时也会龇牙咧嘴,挺难看?的。”


    宁和听了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我是?人,肉体凡胎,受了伤自然会痛。”


    “哦。”祁熹追懒洋洋地道,“我还当你是?尊佛。”


    宁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促狭。”


    祁熹追撑着地瘫了会儿,朝宁和挪过?来,道:“我帮你。”


    宁和一只手伤了,背上也有许多口子,确实不方便,便依言将?瓶子给她,口中道:“劳烦。”


    祁熹追替她擦完手臂,又将?她衣服褪下擦后背。


    宁和疼得头上冒了圈汗,不想影响祁熹追动作,便一直憋着,只痛极了才?微微颤一颤。


    擦着擦着,忽听祁熹追道:“你生?得挺白。”


    宁和嘶嘶吸气:“……莫顽笑,快些。”


    祁熹追说:“好了。”


    便将?药瓶放在地上,由她自己去擦腿上的。


    宁和抬头看?了眼,见祁熹追坐了回?去,盘膝打坐起来,想了想问道:“熹追你呢?可有受伤?”


    “未有。”祁熹追道,“不过?消耗多了些,需调息一阵。”


    又看?了眼宁和,说:“你如今不过?方结丹,灵气倒养了不少。”


    宁和笑了笑,心知是?多亏了仙梯消散时所降下的灵气。


    祁熹追打坐,她便也跟着打起坐来。那药膏擦着是?痛了些,效用却好得很,才?刚擦完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已长好结痂了。


    宁和缓了口气,皮肉生?长之感?实在磨人,她有些定?不下心来,便索性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没有贸然出殿去,只往殿中深处那台阶方向走了去。


    确实是?台阶,观之光洁美?丽,像是?白玉所筑。共有九级,两侧无栏,每级都极宽,瞧着几乎有丈长,上面?放着些不同颜色的空架子,有的是?木质,有的是?玉质,还有的是?铁石所制。每级也修得极高,一层就高到宁和的胸口处,一层一层直要叠到大殿顶棚上去。


    宁和站在这九级台阶前仰头望了会儿,有些拿不准要不要上去看?一看?。


    这台阶修得甚怪,真不像予人走的。


    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宁和回?头一看?,见是?祁熹追走了过?来。她身上衣服头发都已干了,剑背在背上,已又复飒爽模样?。


    “你要上去?”她问。


    “我先看?上一看?。”宁和说,“这是?什么?”


    “九重阶,弟子殿。”祁熹追道,“每过?一层,便可来这弟子殿中登这九重阶,往对应玉阶上去,一人可取阶上一物。”


    宁和怔了怔,道:“我们如今可上第一阶。”


    “是?。”祁熹追点了点头,复问道:“你可要现在就上去?”


    宁和想了想,问说:“可有危险?”


    “应是?无有。”祁熹追摇头,“门中未曾与我提过?。”


    “那便上去看?看?罢。”宁和说,她也有些好奇,这仙人之物,究竟是?何模样?。


    这台阶高度,若她还是?凡人时大概需得以?手攀爬一番才?能上去,如今却是?轻轻一跃即可。


    落地之前,宁和想的是?那些物什应在台阶上那几个?架子上。然而当双脚真正踩实,宁和才?发觉自己竟是?直接落入了一处四闭房间之中。


    此房甚为宽阔,房中一排排人高物架林立,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各色物品:大至各色宝盆宝塔,斧矛刀剑,小至杯盘碗碟,乃至勺筷簪带一应,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宁和呆了呆,就听身后祁熹追道:“愣着作甚,选去罢。”


    说着,率先迈步步入物架之中。


    宁和回?过?神,也跟着挨着架子挑选起来。


    多年?习惯使?然,她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一方深红色的砚台上,走过?去盯着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走开去。没走两步,又被一卷悬挂着的画吸引了目光。


    画上是?幅美?人图。画得色泽浓艳,纤秾合度,笔触精妙,尤其美?人那双眼,勾勒得简直栩栩如生?,含情脉脉,简直好像正透过?画布望着外头来人似的。


    宁和越看?眼中欣赏之色越浓,好画啊!细看?之下不仅美?人,连美?人身旁伏着那鹿都眼眸灵动无比,顿时忍不住击节而叹曰:真乃大家之作!


    她几乎都要上手去将?这画摘下来了,却忽听祁熹追的声音隔着几个?排物架传来:“你如今已有剑,便挑件法衣为好。否则再过?几层,想是?只能找些树叶裹着了。”


    宁和当即顿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少了只袖子和裤腿的衣裳,想了想确是?此理,便有些悻悻地将?手收了回?去。又遗憾地再看?了那画一眼,往别处去寻祁熹追说的法衣了。


    第四十五章


    “你跟在我身后。”祁熹追道。


    两人从那大殿里出来, 刚踏出殿下朱红飞檐,就见外头一阵白烟随风卷来,烟中隐隐传来股蜜糖般的?甜腻味道。


    此处无花也无果, 怎会忽然有糖味儿?传来?谨慎起


    见, 宁和立即将?袖抬起, 遮在面前将?那气味隔绝。


    祁熹追回过?头来看了眼,见她知?道躲, 便满意地点了下头。


    宁和如今穿着件月白的?袍子,袍摆处秀了几株淡蓝色的?兰花,青枝绿蔓,穿在身上随着步伐飘飘荡荡,很有几分素净雅致。此袍,便是宁和从第一重阶得来的?法?衣了,正好她原本的?衣服坏了,于是当?即就换上了。


    这法?衣是宁和自己选的?,那阶中内室里储物甚多,各色衣袍架子摆了上长长一排。宁和问过?祁熹追意见,听?她说其实无甚区别, 也就随手取了件顺眼的?。


    风中白烟来势汹汹,弥散极快, 宁和与祁熹追二人便暂时?停下脚步, 原地静观情形变化。


    宁和以袖遮着面, 无意间回过?头去看了眼,看见身后高?大殿宇上横立着块宝蓝底色墨漆大字的?匾额,上书:弟子殿。


    白烟来得快, 散得也很快。


    原本在殿中时?,宁和曾从檐下往外看过?几眼, 当?时?外头只见一片茫茫荒漠。可如今烟散去后,地上倒长出了些零星草木来。尤其那弟子殿往前正对着方?向,远处似乎还有条河,河边生着成?片的?苇草,茸白的?苇絮随风波涛般轻轻摇动。


    想到此处,宁和若有所?感,再回头一看,就见原本伫立在后方?那座高?大雄伟的?弟子殿,竟不知?何时?已经静悄悄地消失不见了。地上只余一片空空荡荡的?黄土,间隔着长着几丛齐膝的?野草。


    “你跟在我身后。”祁熹追抽出双剑,看了宁和一眼,将?这话又说了一遍。


    宁和面色肃然,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朝着河边走?去。


    走?近了,宁和目视前方?,望着那些随风摇曳的?苇草,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凝眉思索了片刻,才觉出这怪异究竟在何处。


    ——太精美了些。


    是,就是精美。只见那大片的?苇草,绿杆、青叶、絮白若雪,每一枝都生得纤纤洒洒、亭亭扶风,如同女子精心梳理而成?的?发髻般,无一倒伏,无一分岔,连苇穗走?向都尽皆一致。大片大片连绵也连绵得恰到好处,无需任何修饰便可入画。自然生长的?草,哪有这样整齐的??


    宁和有心想出声将?前头祁熹追叫住,将?开口前却?又反应过?来:金虚派世代守这青云山守了千年,叫祁熹追前来夺珠一事更是筹谋已久,哪会需要自己提醒?遂作罢。


    再走?近些,就可从摇晃的?苇杆间隙间窥见星点河水的?影子了。那水光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鲤鳞般细碎的?金色波光。


    前方?的?祁熹追停下了,立在原地眺望,状似驻足欣赏。宁和也觉得这画面漂亮得紧,忍不住跟着赞叹了句:“苇絮若雪,水波跃金,此景可堪入画。”


    祁熹追回过?头,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水波跃金?”


    宁和愣了愣:“怎么?”


    祁熹追说:“此乃金河银苇。”


    宁和闻言愣了愣,随即急急上前几步,登上一处高?石朝前一望,双眸顿时?微微张大。


    原来那金色的?水波并不是因为光,而是这穿行白苇间的?整条河,它就是一条金河。


    河中的?水是纯粹的?灿金色,光华耀目,像是有人将?一座庞大金宫融化了,万顷融金汩汩而下,才汇成?了如斯一条黄金之河。这金河如同真?正的?河流一样,河水在流淌,水间有波纹,水波泛泛处,在两岸间留下一道道凝固般的?金色的?痕迹。


    金日煌煌照金河,金河如从日中来。


    此景不似人间,宁和怔愣了好一会儿?,等回神再一看,就见祁熹追已走?到前头去了。


    宁和忙抬步跟上,思及熹追方?才所?说的?“金河银苇”,脚下顿时?又是一顿,凑近了将?那岸边芦苇细细打?量。


    那苇絮做得极精细,条缕形貌分明,甚至能随风微微颤动,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可当?离得如此近时?,却?隐约能从那白絮间瞧出几分隐隐的?金属色泽。


    宁和目露惊讶之色,忍不住用手上去轻轻捻了捻。硬的?,硬中又有微微的?软,像银。再看苇絮下方?那长长的?青杆碧叶,也是硬的?,硬且光滑,应是某种玉石。


    她心头震动,不由四下环顾,发觉这周围这每一株苇都是假的?,每一株,都是被人精心雕琢成这芦苇的模样放在此处的。粗粗一看,两岸都是连绵的?银苇,少说也有万万之数。


    这是何等巨大的工程啊……


    “宁和。”


    宁和听?见叫自己,一下回过?神来,抬起头,就见前头祁熹追正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皱起眉头,道:“此中机关莫测,莫要伸手去碰。”


    “啊。”宁和一听?,忙将?手松开,“是我鲁莽了。”


    祁熹追道:“跟上。”


    两人沿着这汩汩金河走?了一段,宁和问道:“熹追,如今我二人是要去往何处?”


    “找两座竹楼。”祁熹追说。


    “竹楼?”宁和愣了愣,下意识四下望了望,目之所及未见有何楼似建筑。


    “据门中前辈所?言,金河岸有竹楼二座,我二人需入得楼中。”祁熹追解释道,低声详细说来:“一楼有赤火,楼中可制青竹瓮,以竹瓮盛赤火端出,倒入河中,可将?金河熔断。一楼有寒水,楼中可制青竹筒,以竹筒盛寒水,泼于银苇上,可使银苇尽枯。”


    “赤火,寒水……竹瓮,竹筒。”宁和重复道,若有所?思,片刻后问:“这‘制’之一字,具体何意?楼中原有,还是……须我等自行炼制?”


    熔断金河的?赤火,能使银苇尽枯的?寒水,一听?便非凡物,那能盛放它们的?器具,又岂能简单?既是仙家之物,欲制又岂能容易?炼器一道,宁和于书中粗略看过?,知?其高?深。


    ……这,若真?需得炼制,自己怕是不成?。


    果真?,下一句就听?祁熹追答道:“于竹楼之中自行炼制。”


    宁和默然片刻,道:“说来惭愧,这炼器一道,我是不太会,不知?熹追你……?”


    祁熹追望着她,漠然摇头:“一窍不通。”


    宁和:“………”


    “那该如何是好。”宁和道:“熹追你可有想法??”


    祁熹追说:“我数年前闯过?一回炽炎谷,回来后练就烈火之体,将?那赤火收纳入体,也是一样。”


    宁和问:“可有把握?”


    祁熹追道:“可往一试。”


    那就是并无把握之意,宁和不由皱了皱眉,道:“你们门中便未传下解决之法??”


    “有。”祁熹追说,“器之一道,本就为炼器修士所?备。那青竹瓮青竹筒,并不难炼制。”


    宁和不解:“那为何……”不选个修学炼器的?门人来?


    “末代弟子之中,辅修炼器之人自然有。”祁熹追幽幽地道,“可其中有望至第七层者,无一。”


    宁和:“………”


    宁和听?明白了,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之意。炼器弟子实力不足,于是只得另辟蹊径,叫熹追前来一试。


    她恍然道:“那另一竹楼中的?寒水,便需我来取出了。”


    “是。”祁熹追直截了当?,“你经脉之中遍布阴灵之气,类极寒之体,若纳寒水,有几分可能。门中同意你替周琛书,也因有此考虑。”


    宁和听?了,点点头:“我当?尽力而为。”


    “好。”祁熹追简短道:“我稍后授你一诀,你自去楼中一试。若能成?自好,若不成?,待我纳完赤火,再与你一道来寻解法?。”


    宁和听?她说赤火,一下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截圆圆木头,递向祁熹追,笑着道:“给你。”


    “什?么?”祁熹追伸手接过?,圆木入手瞬间整个人便是一震,片刻后,抬眼望向宁和:“此为……何物?”


    “扶桑木。”宁和坦然道,“我于登仙梯中得来此木


    ,你既修火法?,想来于你有用。”


    祁熹追深黑双眸定定望着她,“此物珍贵,为何予我?”


    宁和笑了笑,抬起右手,顺手将?手中寒水剑提起来朝她轻轻抖了抖,说:“你当?时?为何予我剑,我今日就为何予你木。”


    “不一样。”祁熹追道。她低头望着手中圆圆木块,掌心间忽地涌出一丛炽红火焰,火焰沾上扶桑木,立刻轰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球。


    这火球将?祁熹追半个身体都吞没了进?去,宁和站在几尺外都觉得有些灼热难忍,忙退开几步。


    祁熹追五指一拢,便将?那火熄去了。


    “不一样。”她看着宁和:“扶桑乃神木,寒水剑不能及。”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远不能极。”


    宁和听?了顿时?轻轻笑了。长眉微扬,双眸一弯,眼角随之泛起道浅浅的?细纹,如同春风拂过?柳稍般温存。


    她迈前一步,抬手轻轻在祁熹追肩头搭了搭,望着她的?眼睛道:“你我之间,此话,就见外了些。”


    祁熹追沉默片刻,抿了一下唇,低低说:“好。我知?道了。”


    她的?眉毛还是寻常那种微皱着,带着刀剑一般的?锋利感,但目光很明亮,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时?,脑后的?发尾轻快地晃了几下。


    宁和瞧着她背影无声笑了笑,目光很柔和。片刻后,又划过?几分怅然。


    她又想起杏娘了。


    杏娘小时?候,也曾每日扎着简单的?束尾或辫子。宁和读书写字,她就在一旁晃来晃去,偶而抬头,就能看见小姑娘脑后的?小辫子雀尾似的?一点一点,灵动可爱,看得人心头也跟着轻松雀跃起来。


    宁和抬起头望了眼远方?的?天际,轻轻叹了口气。


    待的?此间事了,定要尽快回去看一看。


    那竹楼并不算难找,两人沿河走?了有十来里,翻过?一座小丘,就远远见到了前方?岸旁两座青色的?竹楼,一左一右,分立在河两畔。


    “到了。”祁熹追说,“我先上去看看。”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纵身而起,几下朝着竹楼方?向去了。


    宁和连忙跟上。只是她到底要比祁熹追慢些,赶到楼下时?,祁熹追已经进?去了一回又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金河昭昭, 银苇灿灿。两栋青色的竹楼对立河畔。


    与金光璀璨的河水,和那碧玉为杆、白银为絮的苇草不同,这竹楼看上去简陋、陈旧而平凡。楼上成排的竹管有?的已褪成了枯褐色, 有?的长出了斑点的黑痕。


    但那竹管又排列得十分密而整齐, 横竖都有?章法, 并不能说丑,反而有?种工艺般的特殊美感。


    成片的银白苇絮将竹楼包裹着, 像夕阳下?镀上了金光的云朵。


    “此间为火楼。”祁熹追站在楼上,黑色的袍子搭在竹栏上,朝下?望着宁和。


    宁和说:“那我当去对岸那间。”


    祁熹追点了一下?头,道:“小心些,勿碰河水。”


    “我知。”宁和应道,“那我去了。”


    她转过身,小心地走过岸边的苇丛。银白的苇絮高至腰际,擦过袍袖时?发出些细细的声响,倒像穿行在真正的苇草中一般。


    宁和记着祁熹追的话,不去碰河水。好在中间的金河并不宽,以宁和如?今的修为, 轻轻一跃也就过去了。


    可当她跨至河水半空时?,忽觉下?方有?一股无可抵挡的极强吸力猛地自河中传来, 宁和一惊, 却?竭尽全力也挣脱不得, 避无可避,一下?坠了下?去。


    “噗通”一声,金水四溅。


    岸边传来祁熹追的喊声:“宁和!”


    烫——这是宁和的第一感觉。像落进了一锅滚水里。好在她如?今已是结丹修为, 烫虽烫了些,倒也不至于?全然无法忍受。


    听见喊声, 还?有?功夫回过头,冲已经?掠身至岸边的祁熹追回道:“我无事!熹追莫要过来!”


    祁熹追停在岸边,眉头紧拧着望着这边。


    宁和冲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提起衣摆,淌着河水朝另一岸走去。


    这金河并不深,踩进去也只没到膝盖。方才落水时?,宁和下?意识举起袖子遮住了面部,因?而她头脸都无事,只是下?摆鞋袜全都湿透,身上也溅了不少。


    走了几步,宁和发觉脚下?不止滚烫,还?像是踏进了泥沼之中一般,每走一步,将腿从?金水中拔出来都要耗费许多?力气。


    她能感觉到祁熹追的目光就追在身后,于?是尽力将每一步都走得平稳。


    终于?到了岸边,迈出最?后一步后宁和整个人晃了晃,气力耗得太多?,双腿又胀痛不已。她原地歇了片刻,才朝着竹楼走去。


    一直走到楼下?的竹梯旁,宁和回头看了眼,见祁熹追已经?不在对岸了,才有?些疲惫地扶着竹栏在梯旁坐下?来。


    那金河水除去滚烫外,还?带了种奇异的附着之力。金水溅至何处,便在何处晕开,将周围一整块都染成金色。宁和身上这件白袍子几乎被染成了件亮闪闪的金袍,那金色还?极均匀服帖,染在袍子上,就像是庙里佛像身上的镀金般光洁自然。


    宁和感到脚掌至膝下?都灼痛得厉害,一坐下?来便撩开衣袍,将靴袜都脱了下?来。甚至不用去看,只消摸上一摸,就知已肿成一片,叫她在褪去鞋袜时?很废了一番力气。


    红肿的皮肤裸/露出来,宁和从?怀中掏出之前祁熹追给的那绿瓶子,挖出药膏为自己涂上。


    那瓶子瞧着不大,里头的紫色药膏却?似无穷无尽一般,怎么取也不见少。


    许是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金水浸透了鞋袜,宁和擦药的时?候发觉,连自己的脚趾头上都染上了一线金色。她试着用手去抹了抹,没能将那颜色给抹下?来。


    罢了,她想,等回头有?机会?时?再好好找水搓洗搓洗。


    宁和坐在梯上,静静等那药膏作用。过了半柱香时?间不到,红肿便消了下?去,也不再疼痛,只余淡淡清凉之感。


    宁和松了口?气,想起身上楼去,然而在重新穿上鞋袜之时?,却?发觉自己的小半个脚掌都已变成了灿烂的金色。


    宁和目光顿时?一凝,细细看去:脚趾、前掌,那金色是从?最?初她看到被河水染金的那一线皮肤处开始,已经?蔓延到了脚背处。足弓之处肉色与金色相交,瞧着十足怪异,像是后半截是皮肉,而前半截接了块纯金铸造的金脚。


    她动了动脚趾,没觉出有?什么异状。但用手去摸那金色部分的皮肤,却?又相较他?处明显更硬上一些,也更光滑。


    宁和摸索了片刻,皱着眉,试着将灵气朝着足中经?脉灌去,仍与平常无异,未有?任何凝涩阻滞之感。伸展活动起来,也全无异常。


    此处非细细探究之所,宁和检查了会?儿,便将鞋袜穿上,起身往竹楼里走去。


    此楼已很有?些年头了,竹梯窄窄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宁和将脚步放得很轻,步履间金色的袍角拂过扶栏,拂落一层细细青灰。


    上了楼,面前是扇闭合的竹门。宁和试着伸手推了推,那门扉轻若无物,一下?就开了,陈旧而浑浊的气息无声从?里头漫出来。


    宁和一手将门抵住,探身往里看了眼。竹屋里黑漆漆的,门边隐约有?张桌子。


    宁和迈步走进去,先找到窗户位置,伸手将两扇竹窗撑开了。光线照进来,将屋内陈设描摹出轮廓。


    中间四根竹柱子,门口?和窗下?各放了两张长桌,屋子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大竹架子,架子上满满当当摆着各种东西?。屋子里头的角落处放了一只人高的圆肚铜炉子,炉边堆着白花花的炭块,膛里红彤彤的,还?烧着火。


    宁和看了看,目光划过身旁的桌子。桌上有?茶盏,盏中剩了半杯水。竹椅前有?纸笔,笔搭在竹台上,砚池中墨汤还?未干。就仿佛屋主人只是暂时?搁笔出门一趟,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莫名的,宁和心头浮出一股淡淡的怅然之感慨。她脚步一转,走到桌前看了看,见桌上微黄的纸卷上写了字,于?是凝眸去读。


    那字很漂亮,是种带着书卷气的秀雅,写的是前朝的官文,与今日


    的已有?些区别,但宁和自然是能读的。


    匆匆扫过一遍,宁和发觉此卷中开头千二百字写的是篇没什么章法的随记。大致内容讲的是笔者搬到此处第七年了,如?今秋日又来,天气转凉,叨叨絮絮,写前日上山饮酒,又写昨夜湖边钓鱼,零零碎碎。其中几回提及“庄兄”一人,应为其友。


    文末处附了张简图,概因?走得匆忙,那图最?后并未画完。图下?有?小字注释,写着此图为自己闲来无事所做一双层竹筒,可温汤酒,使冬日而不凉。这人还?给这竹筒取了个名,就叫青竹筒。


    青竹筒。


    宁和目光落在这三字上,此筒正是祁熹追口?中说的盛放寒水之物。


    她忙仔细去看那图示之法,看完却?发现图上一应刀凿拼接、嵌入煣制画得虽十分详尽,可分明只是一种凡间的竹筒制法,并非什么仙家之物。


    宁和目露不解,伸手将那卷黄纸翻过来,才发现纸页背后还?覆了一张更薄也更小的纸。这一张纸是雪白的,光滑细腻,其上字是朱砂红色,字迹与前头那张截然不同,落笔大开大合,有?盘龙走蛇之势。


    这一张上写着的,就是真正的青竹筒的炼制之法了。


    宁和认真读了一遍,将这页纸拿起来,发现纸上所述一应所需,在屋中那竹架上都能找到。就是之后的炼制过程……就属实看不太懂了。


    什么运火法诀、化物之法、糅合之势,宁和一样也未曾学?过,硬着头皮读了半天,最?终也只得望纸兴叹。


    她将这白纸放回桌上,随手取过案边一方竹镇纸压着。随即,便开始在屋中寻找起那“寒水”来。


    宁和先看了看竹架子上,上面东西?虽多?,但一一翻找下?来,其中并无瞧着像是“寒水”的。


    又在屋中找了一圈,仍无所获。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那个铜炉子上。


    炉边没有?,炭堆里也没有?,炉中橙红火焰跳动。到底会?在何处?


    宁和原地思索了片刻,才忽然觉出有?些不对:这炉中之火烧得如?此旺盛,然而却?为何自己就站在炉边,竟一点灼热之感也未感觉到?


    她微微俯下?身,朝炉膛之中看去。


    火焰将宁和的面容照得发红,可扑面拂来的却?不是热气,而是股幽幽的凉意。


    只见那红光烈烈的铜炉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中,隐隐有?枚指肚大小的深蓝圆珠在焰光之中静静漂浮着。


    宁和看到这圆珠的第一眼,便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找之物了。


    竟是,火中之水。


    宁和望了那枚圆珠一会?儿,试着将手朝炉火之中探了探。


    “嘶!”


    只是轻轻一碰,都还?未伸入那橘色火焰之中,缩回来时?指尖已经?焦黑了一块,疼得钻心。


    原来这火虽被其中寒水压得毫无热度,却?一点也未少伤人之性。也是,能够盛放此水之火,又岂是凡物?


    宁和拿出药来往伤处抹了抹,转身往竹架子上取了两根二三尺长的竹条,回到铜炉边,试图用这竹条将那火焰中的深蓝珠子给夹出来。


    然而“呼啦”一声,两根竹条触到火的一瞬间便烧成了灰烬。


    宁和又换了更粗的竹条试了几次,又换别的屋中能找到的条状物,无一例外,全都一入炉便烧了个干净。


    她守在炉边,有?些发愁。


    就在这时?,宁和一低头,望见了腰间配着的寒水剑。


    ……用剑去挑试试?


    但宁和又有?些犹豫,外头那火如?此厉害,若这剑伸进去也熔了,又该如?何是好?


    想了想,宁和伸向腰间的手一顿,收回来,反手一抓,掌中现出一抹朦白剑影。正是她的心剑。


    此时?宁和心中未想许多?,只觉得若忧心此剑熔于?火中,那换把不会?熔的便是。


    第四十七章


    正如宁和所想, 当她将手中剑影插入炉膛之中之时,火焰确无?变化?,剑影轻而易举地便穿了过去?。


    宁和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喜色来, 轻轻抬起剑尖去?挑那火中的寒水珠子。


    然而, 正如剑影穿过炉中的火一样, 那白朦朦的剑尖也直接从珠子上穿了过去?。它似乎只是一道影,无?法触碰到实体。


    宁和见状, 下意识就往剑中输入了一丝灵气。灵气一入剑影,霎时间便见剑光吞吐,白茫瞬间暴涨三分——说来玄妙,按说炉中焰火熊熊,时不时有火星“哔啵”之声轻鸣,并不如何安静,可就是在这一刻,宁和发觉自?己似乎清晰地听见了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嗒。”


    极轻的,柔柔的,如同和风拂过脸庞。穿过晃动的焰影,宁和看见那滴水落在了自?己伸出的剑尖之上。到了如今它真?正流动起来的时候, 才能看出原来它真?是水滴,而不是一枚凝固的珠子。


    深蓝的水珠触碰到剑锋的一瞬间, 便有一大股如霜似雾的白气氤氲开来, 于?顷刻填满了整个?铜炉。炉中的火焰一下子微弱了下来。


    宁和猛地颤了颤, 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寒气顺着剑柄穿了过来,那寒气蹿得太快,叫她丝毫来不及反应, 便顺着她握剑的手一下蔓延至了全身?。


    冷,极冷, 冷得发痛。一时间宁和感觉似乎连同自?己体内的血管都被冻住了,血液不再流动,四肢变得像冰雕一样僵直,再动弹不得。


    宁和站在炉旁,只来得及眨了一下眼?,便连轻轻扇动的睫毛上也结起了几枚细细的霜花。


    思绪变得迟滞,宁和心中当即警铃大作,凝神内视体内,发觉那寒流在自?己经?脉之中呈现出了一种冰蓝色,那冰蓝像丝线一般极快地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竭力催动着内府,府中金丹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大量灵气从中涌出来,想将那股霸道而凶狠的寒流冲散出去?。


    然而很?快,宁和却看见,这些灵气不仅没能将那寒流驱逐,反而在触碰到那冰蓝丝线瞬间就被吞噬殆尽,使得后者一下暴涨数倍,将这些经?脉连通的血肉也一同化?作了冷硬的坚冰。


    宁和维持着抬剑的姿势,浑身?的血色尽数褪去?,整个?人变成了一座苍白的冰雕。


    她已?经?再不能动作分毫,连眼?中神采也渐渐黯淡了下去?。而那冰蓝的寒流得了灵气灌入,气势大盛,使得铜炉之中原本还在苟延残喘的橘色火焰越发缩小,片刻后,“嗞”一声,无?可奈何地熄灭了。


    寒流化?作凝结的白霜,悄无?声息地将炉中的炭块残余的几点红星抹去?,又顺着炉膛的开口?爬出来,所过之处伴随着串串细小的“咔呲”之声,一路冻结,直至将整间竹楼都化?作了一间冷白的“霜屋”。


    在被冻作冰雕的那一刻,宁和的思绪先是恍然停滞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慢慢重新聚起。正如祁熹追所说的,她这具身?体是从死?地又被重新拉回来的,经?脉里头遍布着阴灵之气,那阴灵之气已?经?在她体内扎根,与她的气机混合为了一体,形成了一副类似天然而成的极寒之体。


    因而只凭寒冻之力,即使那力量再强,也是无?法将她的躯体彻底摧毁的,即使暂时封冻了,那些阴灵之气却也还仍在经?脉之中缓缓流转着。


    而宁和自?己的神魂,则在感觉到危机之时就迅速逃回了体内,如今缩在胸口?处,依靠着微薄的热度维持着清明。


    四周一阵暖洋洋的光照过来,渐渐将宁和的思维重新唤醒。她下意识四顾,望见了一团太阳般明亮的橘红火焰,那火焰温暖着她的神魂,护着她心口?灵台不灭。


    这是什么?宁和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


    ……哦,这是我的心尖之火。


    宁和靠在火边缓了缓,苦笑着想:唉,自?己这莽莽撞撞的凡人习惯,真?得要改上一改,早日适应这处处危机的修仙生活才是。


    就这么躲在这儿,任外头的身?体一直冻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宁和歇了会儿,便开始试着朝外探去?。


    她十分的小心,宁和虽入道还尚短,却也已?知道神魂于?修士是何等重要,万万也不敢轻忽。


    然后……宁和发觉自?己的心神此刻压根走不出去?。


    因为她的经?脉血管全都被冻住了,只剩心口?这一块有心尖火保着,余温没散。


    前路不通。即使宁和如今只剩了魂体,也没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只得折回来,想了想,试着去?摘自?己心尖那朵火。


    宁和记得,当初自?己就把这火摘过一次,送予了蟒兄。送是送了,火却是没灭的,只要她人还在,就像引火以燃它物一样,人未死?,便相当于?火种就在。


    这次,宁和想再摘这火一回,以火开道,去?把自?己身上别处给“烤化”开来。


    想着,她一点点将神魂拥了上去?,轻轻捧住那朵橘红的火焰,像摘一朵花那样把它裹了下来。


    火焰摘走了,心尖处一下暗下来,只剩了一星黯淡的余烬微弱闪烁着。那火星虽暗,却始终没有熄灭。


    森白的寒霜覆盖了整栋竹楼,宁和立在熄灭的铜炉边,四肢僵冷、身?被霜花,连衣袍都冻得硬而直,如同一座死?寂而了无?生气的冰塑。可她的心口?处却是温的,软的,里头装着一簇明亮的火。


    宁和的神魂拥着火焰,她未感觉到烫,只觉得温暖无?比,只觉得灼热,热得她整个?魂体都在充盈。满足、愉悦、明澈,她这小半生所历种种在这明亮的光芒之中轻盈地旋转着:风发意气、把酒言欢,书山遨游、笔下成峰,少年时的明快、长大后的坚定,连其中那些无?可避免的悲伤和痛苦,此时都显得格外温柔起来。


    其路漫漫,而我心长明。


    原来受此火照耀时是如此感觉,宁和长舒了一口?气,拥着火缓缓动了起来。


    最先去?的,自?然是丹田方向。


    她体内因有阴灵之气维持,血管经?脉不至彻底死?坏,于?是当宁和裹着火的神魂走至何处,何处的经?脉骨血便如同春风吹拂过的冰面,潺潺解冻,只僵了一会儿,就在灵气的梳理下恢复了如常。


    先是丹田,然后头颅,再是四肢,宁和浑身?滴着水,睫毛轻轻颤了颤,重新恢复神光的眼?眸一抬,握着剑的右手掌心处便冒出一朵橘红的火来。


    正是被她摘下的那朵心尖火。


    宁和维持着伸剑的姿势,叫这火顺着她的手轻盈地跃至手中剑上,又顺着白朦朦的剑身?攀过去?,最后缓缓将剑尖处那滴冰蓝色的水滴轻轻包裹住。


    “咔”。


    是冰霜解冻的轻响声。


    宁和微微抬了抬头,正见到头顶竹管上簌簌落下的冰屑。纷纷扬扬,细小得像尘土,还未落至半空处,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水滴在橘红的火焰中微微颤动着,慢慢缩回成圆圆的一粒,漂浮在明亮的光焰之中轻轻旋转着。


    此刻的它看起来,又像是一枚冰蓝的珠子了。


    宁和用剑挑着火,将它从铜炉中带了出来,然后手间一松,心剑散去?,那火便盛着寒水珠,落入了她掌中。


    宁和低头盯着这枚漂浮在火上的蓝珠子看了会儿,思考着将它放在何处。


    寒水离了能压制它的火便要发作,可她总不能捧着火到处跑。想了想,宁和指尖一送,试着将这朵橘红火焰朝着自?己的心口?处送了送。


    毫无?阻碍的,此火本就生在她心尖,宁和一送,它自?然就“呼”地一下乳燕投林般落回了原处。那寒水珠子被火裹着,也跟了进去?,安安分分地悬在了火焰上方。


    宁和观察了片刻,未见有何异常,也就随它去?了。总归到底是存住了,不过存处有些特殊而已?。


    宁和定了定神,抖了抖衣袍,发觉身?上还是有些湿乎乎的,便走至外头廊上站着,希望能籍那风吹干些也好。


    她站了会儿,没看见四方有祁熹追身?影,伸手把头上发冠也拆了下来,打算趁这时间散一散发间水气。


    她倚在竹栏上,手搭随意搭着,微微仰着头,宽袍大袖,长发如瀑,比起一贯衣衫齐整时多了几分随性落拓,身?形瘦直挺拔,乍一看倒真?与这竹楼相衬得很?。像了那林间隐居的名士,似乎下一刻就要纵声放歌起来。


    宁和站在楼上,隔河相望,大致是能望见对岸那栋竹楼情形的。她每过上一刻来钟就要望一眼?,却始终不见祁熹追出来,心头渐渐有些不安。


    自?己这边如此凶险,熹追那边必然也不会有多容易。宁和觉得自?己还算有几分运气,误打误撞倒也成了,不知另一栋竹楼里,又会是如何情形?


    宁和又等了等,想着就地打坐片刻,却又实在静不下心来。就在她终于?打算下楼去?,再穿过金河一回去?看个?究竟时,就见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宁和双瞳一缩,猛地站起身?来!


    对面的竹楼——烧起来了!


    那火是轰地忽然爆发开来的,只一下就将整个?楼都包裹了进去?,烈焰熊熊,金红的火焰携着滚滚黑烟呼啦蹿起有数丈之高。


    熹追!


    宁和顾不得许多,几步一撑扶栏,直接从竹楼上翻了下来,大步朝着金河边奔去?。


    就在此时,只见那冲天火光之中冲出来了一道黑影,先是往前掠出一段,然后摔进了银白的苇丛里。


    宁和忙停下脚步,急急喊到:“熹追!”


    她已?经?跑到河岸边上,与对面离着不过十来丈远。祁熹追慢吞吞地爬起来,灰头土脸,身?上还复着层红通通的光焰。


    两人隔河相望,彼此都有些气喘,片刻后,相视一笑。


    宁和正想说些什么,忽见祁熹追身?上冒起几缕黑烟,惊了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烟是从是她身?上穿着那件鹤松纹黑袍上冒出来的,袍子的几处边角……烧了起来。


    宁和:“………”


    宁和迟疑了一下,提醒道:“熹追,你的衣服?”


    祁熹追闻言,沉默了片刻,神色冷静之中透着淡淡的疲惫,道:“不必管它。我身?上这火,如今暂时熄不了。”


    “这……”宁和默然。


    熄灭不了,那这袍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烧起来吧。若烧干净了,熹追那时又该穿什么呢。


    她低咳了声,将这忧心先暂压下去?,问道:“熹追,此刻,又该如何?”


    祁熹追说:“你已?取了寒水?”


    宁和点了点头。


    祁熹追打量她:“存在何处?”


    宁和说:“在我……体内。”


    祁熹追闻言皱了一下眉,倒没再追问,只点了下头,快步穿过苇丛走至河边,口?中道:“如此,你先将寒水引出,洒于?银苇之上。我来引火,熔这金河。”


    第四十八章


    宁和?站在对岸的银苇丛中, 看着祁熹追朝着金河边走去,忙出声提醒道:“熹追,勿碰那河水!”


    祁熹追听见?声音, 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宁和?愣了愣, 才?想起来?这话是熹追在自己头一次过河之时就说过的, 面上顿时有些尴尬。


    祁熹追倒没说什么,只冲宁和?点了一下头, 便转过身,朝着脚边滚滚的金河水伸出了手。


    霎时间,火红的光焰在她?身上暴涨,又顺着她?伸出的手臂龙蛇一般盘绕而出,径直朝着河中撞去。


    宁和?看了几眼,看得眉心一跳。


    只因当那火忽然腾起来?时,祁熹追身上的那冒着烟的黑袍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地一下燃了起来?,没片刻就烧了个干净,露出里头淡红色的中衣。然后这中衣也燃了起来?。


    宁和?:“………”


    宁和?不敢再看,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低下的目光落在了银苇丛上, 才?想起来?这时自己应当做什么。


    宁和?定了定神?,不再关注那方动?静, 心念一动?, 引着心口处的火焰缓缓自心尖处飘了下来?。


    那火里有寒水珠, 宁和?不敢轻忽,微微张口,叫它?从?自己口中飘出来?。火焰里包裹着冰蓝的寒水珠, 轻轻漂浮在宁和?眼前,像一朵怒放的橘色花朵。


    宁和?伸出手, 指尖拈住这火焰的底端,将它?缓缓地


    向下翻转方向。


    浮在中央处的寒水珠随着这倾倒的动?作往旁滚了滚,慢慢地脱离了火焰,轻轻滴落了下去。


    离了火体的瞬间,极强的寒冻之力霎时从?寒水珠上向外席卷开来?,离得最近的宁和?险些又被冻成了座冰雕。


    白雾卷着寒风,将冷霜自宁和?脚下迅速朝着四方铺开。


    “嗒。”


    寒水落在了一片银白的苇絮上。


    “咔嚓。”


    那苇絮连僵都未僵一下,便直接连同下头茎叶一起化作一捧齑粉,纷纷飘落在地。


    寒水便继续往下落,落在了地上,化作无数根淡蓝的荧光,树根般无声无息地沿着地面扩散。


    凡荧光所至处,银白苇絮大片大片地消散,灰色白色的粉末大捧大捧地洒在地上,倒像在岸上铺出了条干干净净的白沙滩来?。


    宁和?蹲身在地,拿火去烤自己被冻住了的脚底,费了些力气才?将脚拔/出来?。起身时,裤脚袍服又都粘在了地上。那袍子好歹是件法衣,扯上一扯自然无事,可里头的裤腿却只是寻常布料,只听得“嘶啦”一声,宁和?暗道不好,忙低头看去,果然撕开来?了个大口子,里头包裹的皮肉一下露在了风里。


    宁和?叹了口气,左右此地无处更换,正想随它?去吧,晃眼间却隐隐见?到其下金光闪一闪,定睛瞧去,才?发觉自己腿上的皮肤竟是金色。


    她?怔了一下,将开了口的裤腿挽起,就见?那金色已经自足踝往上蔓延到了大腿处,再往上走,就要到腰际处的丹田了。


    宁和?皱了皱眉。这到底是何物,莫不是要将我染成一樽金像不成?过会儿,叫熹追替我瞧瞧吧。


    想着,宁和?抬起头,正好望见?了那金河熔断之景。


    只见?半空滚滚红焰有如飞龙,呼啸着一头没入了河中。那金河水一碰到那火焰,先是沸腾般滋滋作响,须臾后,竟是寸寸凝固了下来?。火龙游至何处,河水便凝结至何处,悄无声息的,成了一条真正的、凝固的金河。


    而此时,那些淡蓝色的荧光将一岸的银苇冻成了粉尘,便缓缓地又收拢回来?,在地上重?新聚成深蓝的一滴。宁和?见?状,忙将手边的橘色火焰推过去,重?新将这滴寒水裹了起来?,捧在手里,朝对岸走去。


    此时,这一段的金河水早已被祁熹追烧成了固态,宁和?试着踏了上去,脚步踩过时发出“哒哒”的轻响,走过一点痕迹也未留下,当真已是彻底的凝实了。


    宁和?觉得此间主?人实在有些奇特,凉时为金水,烧了却倒成了固块,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作何想法,恰与这世间的常理反着来?。


    她?走过河中,来?到对岸,又同方才?一样将手中的寒水滴上了这一岸的银苇。


    满岸银苇化作白沙之后,宁和?立在岸边犹豫了一下,踏着沙走到不远处的竹楼边。那竹楼上的火被蔓延开来?的寒流逼得小了一些,但?仍还烧着。


    她?将寒水往火中滴下去,这一下,倒真将火给?也熄灭了,只是楼也已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截黑漆漆的竹桩子立在灰烬之中,周围云朵一样美丽的银色苇絮也没有了,光秃秃的,瞧着很有些可怜。


    宁和?努力将胸中莫名的心虚之感压了下去,收回寒水,将火焰也按回自己心口,转身去找祁熹追了。


    沿着凝固的金河走了两三里,便瞧见?了祁熹追身影。


    宁和?心头其实已默默想过,若是一会儿见?了熹追,她?身上……她身上已无衣蔽体,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已打算好,到时将自己的外袍脱给?她?,然而等见?了人,却发现祁熹追身上好好的披着衣裳,只不过换成了件她常穿的红衣。


    宁和?松了口气。心想也是,她?们这些火属修士,身上若不带几件备用袍子,才?是不应当的吧?


    祁熹追自是不知宁和?心头都在想着些什么,她?正使着火龙盘在河中处贴着烧,一边还抄着双剑“叮叮当当”朝着那块地方猛砸。


    “熹追。”宁和?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祁熹追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将此处砸开,金河断,苇沙入,下一层开口即可现?出。”


    宁和?听了,忙跟过来?想要帮忙,还没走近便被祁熹追喝住了。


    “我身上烫,你别过来?。”祁熹追说,“远站着,不缺你那点力气。”


    这话听着不太客气,不过宁和?早已习惯了她?脾性,知她?是好意,便也就停下脚步,站在那儿等着了。


    凝固后的金河还挺结实,祁熹追又是烧又是砸的,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将中间砸出了一道裂口。


    当第一道口子出现?,周围很快便蛛网般地沿着裂出了更多的缝隙,交错密布,直至从?中将整个河道拦腰断开来?。


    金河断裂,中间的深口越开越大,渐渐引得两岸灰白苇沙朝着里头簌簌滑入。


    祁熹追站在那断口旁,反手将双剑插回背上,回过头对宁和?道:“可以下去了。”


    说罢,当先跃了下去。


    宁和?一见?,赶紧跟上。


    就在两人身影消失不久,凝固的金河边忽凭空浮出了个人影。


    青袍拂尘,白雾覆面,正是宁和?登仙梯之时出现?的那青衣男子。


    青衣人现?身出来?,浮在半空,垂目静静望了下头断开的金河,两岸白沙还在汩汩涌入。半晌,像是嗤笑了一声,口中低低地吟诵道:“……殿宇通金河,银沙入苇簇……灿灿疑似金河降,煌煌万顷雪花银……”


    他摇头晃脑地吟诵了好一会儿,不经意地一转头,就看到了岸边烧得只剩几截竹桩的楼。


    “……………”


    吟诗声戛然而止。


    “真是岂有此理!”青衣人勃然大怒,痛骂道:“取火就取火,做什么要烧我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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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和?如今练了身法,落地时只晃了晃便立住了。


    一抬头,先发觉周围光线暗得很,像是来?到了地下。


    她?愣了一下,心想也是,从?河中的窟窿跳下来?,也该是在地下。


    此处虽暗,但?不远处四方都立了不少灯柱,中间还立有一个浑身冒着红光的祁熹追,倒也能勉强看清周遭情形。


    白石板,朱红祥云柱,一片空旷,瞧着颇为熟悉。


    宁和?道:“此处是……弟子殿?”


    不远处的祁熹追点了一下头,说:“是,你我每通过一层,便会先来?这殿中。”


    “如此。”宁和?点点头,又看向祁熹追,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熹追,你身上这火?可是方才?收那赤火时出了问题?”


    “无妨。”祁熹追答道,“不过火势强了些,我需调息些时日。”


    顿了顿,她?又解释了一下,说:“我以你予我的扶桑木去引那火出来?,不小心叫它?碰着了些边角,烧得太旺,便有些压不住。”


    宁和?点头表示知晓了。祁熹追便闭上双目,就地盘膝一坐,调息起来?了。


    剩宁和?一人站在殿中,思索了片刻,先往周围探看了一番。


    她?发现?这一回的弟子殿外,三面都是岩壁封着,往上也不见?天光,像是在一处大石洞里,只有正殿口方向有条通道往前通去。那通道颇为宽敞,边上还立这灯。


    还真是在地下,宁和?想,难怪这回如此之暗。


    第四十九章


    她又在殿中四处走?了走?, 去看了看那?些立着的灯柱。发觉那?些琉璃盏里放着的不是火,而?是一种奇特的草。


    那?草叶是黑色的,顶上却擎着一颗颗鸡子大小的圆珠子。那?光, 便是从这些珠子里散发出来的。


    宁和绕着殿中看了一圈, 回到了祁熹追旁边。祁熹追身上火光浮动, 宁和也无法离得太近,站着看了她片刻, 选了个?隔了个?几丈宽的位置,盘膝坐了下来。


    她也需调息一番。


    一来,琢磨琢磨那?滴还被自己?心尖火包裹着的寒水该如何处理。宁和瞧着祁熹追的做法,猜想那?赤火应是被她纳入了体内,就如她前些时候说她去闯那?炽焰谷一样,拿来练她的烈火之体了。


    于是宁和思索着:既如此,我可否也拿这寒水来练些个?什么?


    她想,如今自己?虽还未学过什么具体功法,但熹追既说我这具身体已类极寒之体,那?想来再借这寒水练上一练也无妨?若能成练,也可叫我那?阴剑也应可多出几分?威力?。


    二来, 宁和皱了皱眉,看向自己?一双金色脚踝。上层那?金河都?已被熹追熔了, 可河水染的色却一直也不见掉。她有心想问一问祁熹追, 又觉得熹追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不可冒然打搅。


    罢了。宁和微微摇了摇头,阖目入定。左右现下也无甚异样,等她调息好再问也是一样。


    她静下心, 内视向自己?心口处。见那?寒水珠与橘火一上一下,彼此相安无事十分?平静。


    宁和的心神围绕着火苗缓缓转动, 思量着将这寒水珠化入经脉中去的法子。


    虽对?修行一途所知尚浅,但宁和知晓,自己?体内的寒气来源于先前在寒洞中时经脉里纳入的阴灵之气。欲要?使其加强,或可将寒水混合入这些阴灵之气当中一试。


    至于具体方法——寒水阴寒霸道,直接上前去触碰自然是不行的,宁和早已吃过一回教训。


    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之前引寒水去冻那?金河畔的银苇丛时的情形:寒水滴落在地上,霎时间化作无数莹蓝的细线,那?些蓝线沿着地面四散开去。


    既然可以分?割,那?么一整滴自己?无法承受,如果只分?下一丝呢?


    至于怎样分?下来这一丝……宁和想了想,试着用心神将心尖火摘下,包裹着、隔着焰火小心地去触碰那?中间的寒水珠。


    轻轻地,一下一下。莫名叫宁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冬日。


    家里的水缸时不时会冻住。那?时她就得哈一口气,用手去将那?些缸口的冰层给扒拉下来,寒气顺着五指上来,直冻得人脑中发昏。


    宁和试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么徒手是弄不下来的。于是试了试,在自己?体内凝出了一把银针大小的小剑来,灌入灵气,操纵着这剑隔火去割那?寒水珠。


    此行有些考验技法,用力?超过了,叫那?剑尖捅破火焰触碰到寒水珠——宁和开头就体验了几回,那?感觉,就像整个?人一下掉入冰水之中浸了浸。大概较天雷劈顶也差不了多少了。


    宁和试得脸色青白,身上又冷,又出了一身的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宁和嘴唇微微颤抖着无声叨念,只觉得这一二刻钟功夫,自己?对?手中之剑掌控能力?简直进步得比前头练的那?一个?月加起来都?要?来多。


    功夫深处铁杵成针,千难万难,总算叫她凿下来了一丝。


    宁和吊着的一口气马上终于松下去,立马将剑影散去,小心翼翼地用神魂去捧这落下来的一丝冰蓝。


    与它触碰到的一瞬间,宁和身上的冷汗“咔咔”地结成了冰。霜花攀上她苍白而?微微湿润的脸侧,如同?织上了层洁白的面纱。


    好在这寒水毕竟只有极细小的一丝,这冰霜只是冻在了她的皮肤上,未能冻进血肉。而?宁和去捧这丝寒水的神魂,也只是冻蒙了片刻便很快缓过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薄薄的碎冰便簌簌化作碎屑抖落了下来。


    接着,宁和将这丝寒水沿着经脉送进了自己?的丹田之中。寒水入府,很快便自发附着在了最中间的那?枚金丹之上,将圆圆的丹丸上也裹起了一层细霜。那?霜又很快被一点点甩落下来,顺着内府中涌动的灵气传向她的四肢百骸。


    若要?具体形容,宁和觉得此刻的自己?真像村里头那?台龙骨水车卡进了根木棍,一顿一顿的。这些内府中新流出的的灵气过于森寒,时不时便要?将过处的经脉微微封冻上片刻。倒未曾完全堵截,就是运转起来不太自然。


    宁和心中知晓,再往后,就是一段时候的水磨功夫了。等她将满身经脉磨通畅了,就算成了,就又可以再去凿下一丝。就这样如同?蚁噬般,将整滴寒水一点一点化进体内。


    宁和专注一事时,常易将周遭一切忽视。因而当她再睁开眼?时,就见祁熹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火焰已收了回去,此时就立在她身畔,正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


    宁和忙收功起身,张口先呼出了一口寒气:“熹追。”


    祁熹追见了,便道:“你用了那寒水?”


    宁和点了下头:“是。”


    她笑了笑,有些高兴,道:“还算顺利。”


    宁和方才匆匆看过,发觉自己?已将那?寒水珠化了三一之数。经脉之中寒气骤增,叫她一时还不太适应。就如祁熹追之前浮在体外的火焰一般,宁和如今若伸手去触碰些什么,相接之处轻易便要?冻起一层冰霜。


    “不错。”祁熹追说。


    她虽说的不错,可脸上神情一点也不像不错模样。宁和见了,也将那?点喜色收了回去。


    “怎么了?”她问。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她袖中垂下的手上。宁和顺着看去,将手抬了起来,随即自己?先愣了愣。


    许是因自幼习字,加上身量生得高,宁和的五指较寻常女?子来说要?长上一些。也因常年捉笔悬腕,她的指间有茧,腕处有细长的青筋。


    而?此刻,这双手已变成了金色。从指尖到手上纹路,无一处不均匀,金得十分?纯粹。


    心性使然,宁和见了自己?金灿灿的手掌,第一反应未有惊慌,将五指并?拢又摊开,反倒有些新奇。


    祁熹追皱着眉,一手搭上她的肩头,往下利落一扒。


    宁和吓了一跳,转头瞧见自己?肩头滑落的衣袍下意识去拢。


    却听祁熹追说:“已至肩处了。”


    宁和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发觉正如她所说,自己?的半个?肩头以下,都?已经成了金色。


    宁和问道:“熹追,你可知此为何物??”


    第五十章


    “我所知亦不多。”祁熹追说:“我派中?人千年来多走宝、药二?道, 于器之?一道所录不多。只知门内有前人书简,言金河之?中?臭金水,沾之?跗骨, 善者为金色, 恶者为墨色, 蔓至全身即化?为茧,药石无可救。”


    说这话时, 祁熹追看着宁和,想看她是何反应。


    “善者为金,恶者为墨……”宁和沉吟道,摇了摇头:“这世上虽分善恶,然?而人性本自混沌中?生,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善与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金灿灿的五指,笑了笑,说:“我非纯善之?人,可见此言不可全信。”


    祁熹追道:“金水都已蔓到肩头,你还笑得出来。就当真不曾忧心?”


    “忧心自是有的,可忧也无用, 不如索性从容些。”宁和坦然?望向她:“我这条性命本就是为贵派金煌真人所救,如今上无父老, 下无幼儿, 无牵无挂。走这一趟, 我心中?有所准备,知其艰难。便当真死了,也算得其所然?。”


    “好。”祁熹追黑眸晶亮, “我辈修士,就当如此。不愧为我祁熹追之?友!”


    她一高兴, 抬起手?掌就往宁和肩头一连拍了数下,险些将她拍倒在地。


    宁和忙拿手?架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躲了躲,口中?道:“你既已调息完毕,我二?人便继续前去罢。”


    “嗯。”祁熹追点头,道:“先往九重阶。”


    二?人来到殿后玉阶之?前,宁和抬头一看,发现如今这阶只剩了八重。


    等走近了,又?看清,原来还是九重。只是已经去过的第一重沉入了地下,留在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层平整轮廓。


    宁和低头去看的功夫,祁熹追已经纵身上去了,她也赶紧跟上。


    踏上玉阶,眼前一花又?来到了那处密闭房间,架子、布置陈设都与上一层别无二?致,只是架上的物什有所不同了。


    室中?并不算明亮,也无灯烛,但架中?灿灿宝光将这屋子里头映得有如白日。


    宁和被晃得有些眼花,下意识出声向祁熹追问道:“熹追,我该


    拿个什么??”


    “你拿你的,问我作甚。”祁熹追的声音隔着几排架子传来,顿了顿后,又?说:“你如今还未学?袖里乾坤,也未学?御剑而行?,或乾坤囊,或飞舟、飞梭之?类,自己选罢。”


    宁和听得笑了笑,也就走近那些架子挨着去看。


    她心中?思量,觉得要个乾坤囊好些。熹追所说的袖里乾坤,宁和在书中?读到过,知道是修行?之?人的储物法门,很有些难度,不太好练成?。而这乾坤囊,顾名思义,向来就是储物之?囊,拿上一个,装些食水之?类,那可实在能?方?便许多。


    乾坤囊……


    宁和口中?默念着,目光滑过一排排各色宝物,专去找那些布囊状的。


    稍顷,她停在了一扇放了各色囊袋的架子前。架上一排排一列列,有圆有方?,各色锦缎珠光、各色绣花绣纹,或饰珠玉宝石、或缝贝壳金银、或坠流苏络子,琳琅满目。有的还带着香味儿,说是香囊也不为过。


    宁和望着这些囊袋迟疑了片刻,刚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就听身后祁熹追的声音淡淡道:“放在一处的,大都差不离。你随意拿一个便可。”


    宁和听了,便伸手?取了个白底绣兰花坠淡青色流苏的。


    她虽是女?子,却自小便几乎没用过什么?钗环脂裙。后来往县学?读书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太突兀,更是总做一副寻常书生打扮。常年如此,自己也就习惯了,喜好也自然?偏向了简单素净。


    宁和将这枚兰花布囊拿到手?,只觉触手?光滑无比,一摸便是上好的缎子。她将袋口系绳打开,心念一动,发觉里面约莫有个三?四?尺见方?大小,按她原先所想的,放些书本食水是够够的,于是满意地将它挂到腰间。


    祁熹追看了眼,没说什么?,道了声:“走吧。”


    许是心情不错,这回?没等宁和自己问,祁熹追便开口与她讲起了这器道的第三?层。


    她二?人站在弟子殿门下,面朝着殿门外的通道口。


    “此为三?色蚁窟。”祁熹追说,语句是她一贯的简洁:“此窟据传为青云子手?中?法宝,窟中?生有红、绿、黑三?色蚁。其中?红蚁可噬金,绿蚁可织丝,黑蚁可攻敌。蚁窟深处有蚁母,其唾生酸水池,下层入口,则在那池中?。酸水蚀人,欲想入池,需取红蚁所吐之?赤铁为甲,绿蚁所织之?青布为衣,方?可不受其害。”


    宁和听了,点点头:“我知晓了。”


    祁熹追便道:“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通道之?中?。


    这通道宽且平整,洞壁上还留存着一条条横竖斑驳的细细痕迹,想来是那穴中?之?蚁挖掘所留。道两旁有灯柱,样式与宁和在弟子殿中?时所见一样。


    祁熹追双剑在手?,走在前方?,宁和提着寒水剑落后两步。


    没走多久,洞子就开始分岔,还一下分作了四?条,洞又?分洞,盘根错节有如人之经脉,复杂无比。


    祁熹追走得十分笃定,想是手?握地图。宁和也没问,只紧跟在她后头。


    这洞里什么?植物也没长,连杂草都未有一根,干干净净,简直像是有什么?人在每日打扫着。


    祁熹追一直万分警惕,神情紧绷着像只狩猎中?的犬。宁和的方?向恰能?看到她一双绷紧的耳朵,不由眼观鼻鼻观心,万分惭愧地在心中?严厉告诫自己不可由此想起书院里头养的那条大黄狗。


    她知道熹追应该是在防备她说过的用来“攻人”的黑蚁。宁和从前只见过凡间那些米粒大小的小蚁,有些想不到这黑蚁会?是何种模样。不过既能?掏出这么?大的洞穴来,想来体型应该不小。


    没过多久,她就亲眼看到了这种蚁。


    ——何止是不小,简直大得惊人!


    宁和如今结丹了,已有了些感知能?力。忽然?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时,她刚想开口,就见祁熹追停下了脚步,双剑交叉横于身前,神色如临大敌。


    宁和赶忙也跟着抬了抬剑,将阴剑剑式起手?摆出。


    地上土粒颤动,像是前方?有千军万马正在汹汹而来。却又?未有马蹄点地那样的声响传来,相反,此刻洞中?甚至是寂静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更叫人心头发慌。


    宁和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潮水,水中?还有波光——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潮水,洪流般沿着地面涌来的,密密麻麻,分明是一群群黑色的虫子!


    它们形状上看着倒与寻常蚂蚁无二?,然?而却个个都有狗崽大小。那些闪烁着的也不是什么?波光,而是这些大黑蚁嘴上尖厉的牙齿与一对镰刀般的前足!


    实在太多了,层层叠叠地涌动着,宁和看着只觉得心头发麻。


    祁熹追已经动了起来,双剑一挥,便是一道刚猛火风刮出,将那黑蚁烧倒一片。片刻间,洞中?竟随之?弥漫起一股奇特的焦香来。


    宁和:“………”


    宁和定了定神,纵身上前,与祁熹追并立。以二?人默契,不必言语,便自然?地分作了一左一右。


    宁和朝左,一剑挥出。


    她在弟子殿中?打坐的功夫,已将寒水珠给磨掉了一小半,如今整个人连呼吸间都隐隐带着丝淡蓝的寒气。剑光一扫,如雪的白芒中?隐隐掺杂着一丝极寒的蓝,剑风过处,寸寸冰霜冻结。


    随即,那边祁熹追又?斩一剑,火风燎过来,一下又?将这冰霜给烤化?了少许。


    “………”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默默又?再拉开了些距离,各自施为。


    慢慢的,宁和发觉了,这黑蚁身上有层颇为坚硬的外壳,斩起来有些费力。虽如此,单独对付起来也并不算难,难就难在它实在是太多了。


    无穷无尽,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水,砍了一堆又?来一堆,源源不断。后面的毫不犹豫地踩着前面的尸体往上,越堆越高,几乎要将宁和自己也给埋了,使得她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踩着脚下堆叠的硬壳往上爬。


    宁和对战经验少,中?间还不慎被咬了几口。这玩意儿的嘴有海碗那么?大,一口下去血肉横飞,痛都是小的,更主要是被咬过后的伤口还带着痒,又?痛又?痒,这股痛痒才是将她逼得越来越烦躁的原因?。


    祁熹追的烈火剑,在此处比宁和的阴剑威力要来得大。待她分出神看过去时,已经几乎不能?在如山的黑壳之?中?找到她的人影。空气中?的焦香气息越来越浓厚,简直叫宁和闻得腹中?都跟着泛起几分饥意来。


    少说过了有一二?时辰,满地黑蚁的尸体几乎已将这一段洞子堵住。宁和身上痒得发慌,拧着眉头,挥剑的姿势越来越狠厉。蓝光四?散,将脚下大片的黑蚁冻成?一扇又?一扇的冰层。


    就在此时,她忽地心神一动,握着剑的手?停了片刻,侧耳去听。就听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如吟似啸的奇异声响,那声响在这长长的甬道之?中?回?荡得有些空灵,洞箫之?音一般绵绵不绝。


    奇特的是,当这声音响起之?后,周围还活着的黑蚁们一下停了动作,齐齐撤去了。来时汹涌如潮水,去时也如退潮,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满地如山堆叠的蚁尸。


    宁和提着剑左右看了看,确定再无活蚁,便踩着重重叠叠的蚁尸朝着前方?走去。蚁尸上都是硬壳,靴底踏上去咯吱作响。这些硬壳堆得过高,好些地方?需得佝偻着腰才能?过去,肢节横叠,真如穿过一丛丛荆棘。好在她如今穿的是件法衣,否则怕是身上早就只剩下几缕破布了。


    等宁和好不容易从蚁尸堆里钻出来,抬头就见祁熹追已在前头盘膝闭目等着了。


    见她出来,睁开眼道:“那蚁唾有毒,你涂我给你那药膏即可。”


    宁和应了声,拖着剑走过去。


    黑蚁体内无血,只有一种粘稠的不明灰色汁液,那汁液如今在她的寒水剑上糊了厚厚一层,一边走一边一滴滴往下掉。宁和生性喜洁,心头不适。


    祁熹追见了,抬手?


    一束火风挥过来,包裹着剑烧了片刻,那粘汁就被烧尽了。


    宁和笑着道:“谢过熹追。”


    祁熹追重又?将双目阖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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