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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墨鱼蛋蒸肉


    墨鱼汛期, 正逢夏日,渔港有荫蔽的地方不觉得那么?热,可在海上, 渔民头顶烈日, 手要不停摇橹划桨,隔着衣裳都得被晒到发红,他们白天放墨鱼网拖墨鱼。


    墨鱼喜欢产卵在海礁边, 而且基本在礁石深处。但不同?于外?海的白鸭船和?打烊船, 海浦本地更喜欢用划子船,特别小, 又是尖头, 刚好?能抵进海礁边里, 再用网拖墨鱼。


    有的还会?下笼子,一种是死笼, 固定在一处, 一种为活笼, 随时转移。


    白天拖, 夜里仍然不停歇,捕墨鱼最好?的时候就是在小潮汛的月初和?月末。


    江盈知有时候夜里出来倒水,总能看见远处的礁石滩旁有火光。


    小梅也看了一眼说:“在拖墨鱼呢。”


    墨鱼喜灯照, 黄鱼咕咕叫。


    所以渔民会?在船上吊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篮, 悬在网上,然后拉着网拖, 墨鱼会?探出海面, 落进网里。


    海花婶拉着小龙来送墨鱼时, 就跟江盈知说:“夜里去?拖墨鱼,那火屑子就一直往下落, 一网全是墨鱼。”


    “我晓得你要买的,干脆先给?你送一桶来,我们家小龙还是多亏了你,小满啊,这份情婶这辈子都忘不掉,婶也穷,没什么?好?能给?你的。”


    “反正往后我让小龙四时八节,都来给?你走礼。”


    江盈知瞧着在一旁跟海娃玩的小龙,活蹦乱跳的,她说:“婶,你要真想谢我,这桶我收下了,日后你都给?我送两?桶来,眼下墨鱼价钱是”


    “钱好?说,你就算按这个价给?我,我也是不会?收的,”海花婶难得态度很强硬,但她又拿出一把紫色的,像是小型珊瑚的东西。


    她把东西拿近一点,让江盈知看得清楚些,“小满,这是礁石缝里生的野菜,你看看,你会?不会?吃?我们是觉得梆硬,跟生嚼猪皮一样。你懂得多,你给?瞧瞧。”


    江盈知眼神一亮,这不是海石花,她管这叫石花菜,像是平原水乡用木莲做凉粉,她们沿海地区用石花菜熬凉粉,二?三两?晒干的石花菜能熬五六斤的凉粉出来。


    而且像是海浦外?的海州,用来做糖水,叫做洋菜膏,咸甜两?吃。


    拌凉菜也行,虽然她不太喜欢这种特别脆的口?感,鲜石花菜长得像神经末梢,不过夏天得吃点凉拌的东西。


    江盈知声音上扬,“海花婶,你多弄些来卖给?我呗。”


    “小满,婶也要跟你说,墨鱼我能便宜给?你,但这总不大成的,要上那个悬水礁上挖,”海花婶也实?诚,因为这活实?在危险,礁石又陡底下海浪凶猛,实?在难采。


    江盈知同?她商量,二?十文一斤,她说只?要十五文就够了,只?值十五文,再多她是真不收。


    最后海花婶拉着小龙,带上桶走了,这个缠着蓝布头巾的女人?,带着江盈知给?的墨鱼钱,仰着黝黑的脸,哼着渔港的调子,走在了出海采石花菜的路上。


    江盈知看了会?儿,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听见小梅问她,“阿姐,这海野菜拿来做什么??”


    “拿来做凉粉啊,”江盈知却紧接着说,“不是我们做。”


    她在那天之后,就一直想给?小燕姐找条路子,在渔家补网一天最多能赚二?十文,从天亮补到天黑,剖鱼鲞更不成,除非能去?渔厂。


    江盈知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看见石花菜她才想起来,做凉粉一个人?就能干,而且又特别简单,除了石花菜,去?腥凝固的白醋,一点酱料,旁的成本都少得可怜。


    但她也并没有立马去?说,实?在是处理石花菜挺麻烦,鲜的石花菜是紫色的,想要变成更加好?看更有食欲的淡黄色,得白天拿出去?晒,晚上拿回来泡水。


    如此反复晒个十几遍,才会?变色,石花菜从干瘪到饱满。


    想要做凉粉就得干石花,得晒到水分没了发黄。


    而且她想晒好?了问问小燕姐再说,这件事她没有说,钓着小梅撅起嘴。


    晚点陈强胜来了,他如今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走路虽然仍旧一瘸一拐,但从双拐到拄单拐了,可喜可贺。


    江盈知还特别教?他,柱拐杖要柱在没受伤腿的边,出伤腿的时候,拐杖一定和?伤腿一起往前?走,就是因为老想着伤腿不能使劲,不动它,也一直脱不了拐。


    虽然这个姿势走路很别扭,但习惯后,好?腿那一侧负重没有那么?厉害,伤腿一直都在动,上手后走路要稳许多。


    只?是疼也是真的,拉伸的那种痛感,这才让人?没有办法坚持,陈强胜光是走到这就出了很多汗。


    他洗着脸跟江盈知说:“我早上还去?看了船板,杉木的,到时候给?你们做个大门。”


    陈强胜语气变得很温和,“给?小燕做个大木窗,以前?说好?的。”


    小梅笑嘻嘻地说:“我们也要个大木窗,雕花的。”


    “那你把强胜哥的手跟大木叔的换换,”江盈知处理着墨鱼,同?两?人?说笑,取出墨鱼骨来,特别注意不要碰到墨囊,沾到衣服上会?留印子。


    其实?墨鱼还有个名字,更被大家熟知,那就是乌贼,海浦两?种名字都有人?叫,把整个墨鱼腌的干品叫乌贼浑子,又有人?喊墨枣。


    但是做成鱼鲞后,除了乌贼鲞,又有个旁的名称,螟晡鲞(míng bū ),大概是明府向朝廷纳的岁贡而因此得名。


    江盈知随即又挤出墨鱼蛋,汛期在望海真好?,能吃到最新鲜的墨鱼和?墨鱼蛋,还有隐藏在里面的腹膏。


    墨鱼蛋白生生的,很像汤圆的外?皮,墨鱼腹膏则是软糊糊,偏青色的。


    这两?样在海浦人?眼里看来,都比墨鱼肉要好?吃,除了现吃的,其他得腌一腌,不然非常容易变质,要淡腌不能太咸。


    小梅和?陈强胜都凑过头来看,以前?墨鱼汛旺季,都是只?吃肉,不吃蛋,尤其是腹膏,黏黏糊糊的很难受。


    “这要怎么?吃?”陈强胜手里剥着墨鱼皮,眼睛瞟过来看。


    江盈知让海娃别吹海螺了,接着道:“蒸蛋吃,又咸又鲜,再蒸一点饭,我们晚点就吃这个。”


    剁一点肉馅,墨鱼蛋放上去?,中间打个鸭蛋,一点料酒,上锅蒸熟。


    而腹膏则是同?鸡蛋一同?搅散,料酒、盐、姜末,加点醋很香,再去?蒸。


    到了中午,几人?面对?两?盘蒸菜,蒸出来墨鱼蛋白里透黄,嵌在底下肉和?蛋浇上了料汁,看着十分诱人?。


    而另一盘腹膏,颜色偏深偏褐,有点像蒸过头的鸡蛋羹,表皮发皱。


    海娃看了眼说:“比跳跳鱼的颜色好?看点。”


    “你们不吃啊,”江盈知有点纳闷,她可喜欢吃这个了。


    腹膏吃起来是带点韧劲的,处理不好?会?很腥,颜色不大好?看也是真的。


    但是


    墨鱼蛋好?看很多,也好?吃,咬在嘴里一口?、爆鲜,江盈知也无法准确形容,这种很有冲击力?的咸鲜滋味。


    小梅鼓起勇气舀了一勺,而后眼睛逐渐睁大,她嚼了很久说:“菜也不可貌相啊。”


    听得江盈知大笑,还好?没有叫她尝原汁墨鱼,连墨囊也不除,吃到嘴巴牙齿黑乎乎,特别吓人?。


    这顿饭吃得着实?鲜香十足,等之后墨鱼更多,墨鱼蛋和?腹膏可以拿出来摆在摊子上卖。


    今日卖的是墨鱼丸。


    干货铺的店家阿青端着碗走过来,她喊着,“快,小满,有啥给?我打上,正叫我家小花给?我顶着看一会?儿,忙到这下也没工夫吃饭。”


    “墨鱼丸吃不吃?”江盈知掀开锅盖,墨鱼丸汤只?放了点紫菜和?葱,本来就足够鲜弹,压根不需要多放什么?。


    小梅笑眯眯地说:“阿青姐,还有索粉,你要不要?”


    “什么?索粉,”有人?在阿青旁边探身过来,低头在长案板上左看右看。


    “水索粉啊,以前?不是又叫冷淘,”江盈知用筷子捞水里的粗面, 它比米线要软要细一点,是有家外?地面铺里卖的。


    江盈知提前?几日发了点豆芽,做了点拌酱,没有辣椒,她就直接拿熟芝麻、蒜末,淋热油,再放酱、醋、蛏油和?糖,拌面足够。


    阿青咽咽口?水,她说:“小满,你干脆从我口?袋掏银钱好?了,你这做的哪一样我不想吃。”


    “拿你摊子的碗拌两?份索粉,”她又把自己带来的碗递过去?,“再来份墨鱼丸,馋这鱼丸老久了。”


    “还有我,给?我也拌一碗面,这天热起来没胃口?,捞汁做了没?”旁边熟客问。


    江盈知把煮好?的粉捞出,交给?小梅让她拌,闻言擦擦头上的汗,“没呢,以为这几日小潮汛也有小海鲜的,没成想只?有点小蟹,还等晚些才有。”


    “也是,天刚热,日头又晒,风雨不来,这些小海鲜都难出来,”熟客摇着手里的蒲扇,又递过来一把,“烧饭热,拿去?扇吧,明儿我再给?你们拿两?把。”


    阿青啧啧,“也是沾了你这个蒲扇佬的光,扇的风凉快,明儿也送两?把到我铺子里来。”


    “好?说好?说。”


    两?人?说话间,小梅的索粉也拌好?了,一小把豆芽、几只?剥了壳的虾仁,酱料倒一勺,原本雪白的面立马变成了酱色,白芝麻小青葱,别提瞧着多爽口?了。


    江盈知顺道把墨鱼丸汤递过来,白鱼丸乌紫菜,淡淡一点油花,简直叫人?不管是热夏天,只?想夹起热腾腾的鱼丸,一口?咬下去?。


    “下回我再来你摊上,我连早点心?也不吃了,空着肚子来,”蒲扇佬哀怨地说,真后悔刚饿了,连吃了几个糕团,正胀着呢,看见这两?样又很想吃。


    一狠心?都要了,坐那一边摇着蒲扇,嗦着粉,再抿口?鱼丸汤,偶尔还要站起来走几圈。


    问他是想找什么?,他说:“太撑了,站起来走走消消食,晚点接着吃。”


    又找江盈知闲聊,指指摊子上的破布,“没想过换个棚顶,你们不是租了这地,问问能不能自己先搭个木棚,雨天也不怕淋,热天也没那样晒。”


    “不然就凭这布,实?在不成样子,日头晒雨又淋,到时候摆着摊突然起了风雨,”他一想到就痛心?,“可不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之前?抱着要开荤的小囡,江盈知给?她做了盘跳跳鱼的,她娘说:“是啊,阿妹你去?问问,成的话,我让我家里男人?,下午就给?你们搭一个棚顶来。”


    江盈知一听是这个意思,她便跑去?河泊所问了,想搭棚顶挖地,得再交一点使费,六百文,她也交了。


    回来跟吃饭的大伙说了,只?不过她说:“晚些我找我大伯和?大伯娘来帮个忙。”


    “哎呀,不用不用,”那个小囡的娘叫水花,连忙摆摆手,“我家的是个木匠,不用的柱子多得是,船板更多,铺铺盖盖,很快的。”


    本来吃了饭要走的渔民也不走了,全等着留下来帮忙,江盈知都没说完,水花就抱着她家小囡走了。


    没过多久,巷子里传来拖拽的声音,原是水花男人?拉了几根木头来,他抹着头上的汗说:“原先那定了不要的,说是卖相不好?,正想着烧了,听水花说你们这能用上,就给?你们这摊子当柱子,别同?我们太客气。”


    “对?啊,等忙完了,多叫我们吃口?就成,”另一个黑脸渔民上去?搬柱子,笑的时候露出口?牙。


    江盈知倒没有很局促,面对?大家的好?意,她心?里酸胀,又扬着笑脸说:“成啊,我也不同?你们算这笔账,正好?弄得大些,以后大伙也有个遮阳,避风雨的地方。”


    “明儿都到摊子上来喝糖水啊,你们不收钱,我也不要钱,家就在旁边的,自己带碗来打。”


    其他人?就立马乐呵呵的,有人?说:“那我们可就等着吃糖水了。”


    江盈知几人?把摊子移到对?面去?,留出空地,一下午的时间,好?些人?过来帮忙支柱子,这得凿地洞,得挖,费些时候。


    陈强胜也去?帮忙,有人?就指着那凳子,“你坐下来歇会?儿吧,晚点再叫你。”


    “哎,那个榔头呢,敲一敲啊,你们要建得稳固些懂不懂,以后我们自个儿还得坐呢。”


    “要你屁话那么?多,就算我不来这坐,我难道不知道要求稳当,我跟你们说,我可等着喝糖水呢,”两?手扶着柱子的女人?说,她淌了不少汗,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另一个男人?爬上梯子,“谁不是盼着呢,哎,你们把那边放放,晚些栓两?根绳吊住,正好?把那个招幌栓那,免得老是支根竹竿。”


    “这样好?,风一吹更响了。”


    十几人?就在这里忙活着商量着,渐渐的,几根柱子扎牢了,棚顶架成形了,漆了桐油的木板钉了上去?,有人?用茅草席子又盖了一层,这样日头晒不透。


    有人?跑过来拿了竹竿上的招幌,对?着认了好?久,才没把四时鲜这三个字挂反。


    底下有人?说:“你个二?愣子,这都瞧不出,这四字我还是识得一二?的,不像你个睁眼瞎。”


    “你有本事你上来。”


    正巧孙阿婆带着她老伴拿着几卷草帘子,招招手,温和?地说:“劳烦几个小哥,把这也给?钉了上去?,你瞧,就钉这头,还有前?面。那等更热的时候,能防得住些许日头。”


    她是很爱给?小辈操心?的老人?,前?头操心?江盈知几个赚不赚钱,现在看见做棚子,又操心?晒不晒,把自家的几卷旧帘子拿了来。


    要人?左边竖着钉,前?面横着钉,一个光挡住没关系,一个不要挡了光,免得不好?做生意。


    大伙也都照办,等到了日头偏移,弄得满头大汗,总算可把这个棚子给?做好?了,一伙人?走过来让江盈知瞧。


    江盈知却让大家先坐下来吃点东西,小梅拌着索粉,强子在舀汤,江盈知给?端过去?的时候,抽空看了眼。


    刚才忙,大伙又在弄东西,她只?瞅了几眼,这会?儿瞧着,倒是像模像样,特别像一个很大很长的凉亭,还有加长的板子充当屋檐,一圈短草帘,一瞧就踏实?,再也不怕忽然下起雨来没处躲了。


    她同?大伙道谢,有人?嚼着鱼丸说:“谢我不要,明日就等着吃你们摊子的糖水了。”


    江盈知说:“我晚些就去?买东西来。”


    她喊:“阿婆,你明儿得来的啊,不然我可就摸到你家去?了。”


    孙阿婆笑得和?蔼,“我肯定来,我要两?碗的啊。”


    “成啊。”


    也有人?给?江盈知说:“我在这儿边上有间小屋,小得只?有三四张床能放,你看要不要租,一个月给?我三十文就成。”


    边上人?说:“租来做什么?,开铺子啊,那么?点地。”


    “你懂个屁,”那人?翻了个白眼,“我这不是想了好?久,看他们天天拿这么?多东西,一趟一趟地跑,你说开春冷也就算了,这日头这么?热”


    他强调,“要是阿妹几个跑得中了暑气,你叫我上哪吃这么?便宜,又这么?好?


    的东西去?。”


    江盈知连忙说:“正想找这么?一个地方呢,我可乐意租了,这样我还能多放一两?张桌子,多买些凳子来。”


    其实?她也苦恼,每日来回搬东西,有些桶又重又沉,一次拿个一趟,三个人?得走三四趟才能把东西拿完。


    有个存放东西的屋子,她们几个人?会?轻松很多。


    那大哥一听忙道:“那我领你瞧瞧去?,也近的。”


    地方就在同?一侧的道路旁,最前?面的那一间,住人?的话是小了点,但是放东西的话,那就特别大了,桌子椅子全放进去?也塞不满。


    江盈知特别满意,小梅高兴道:“总算不用提着东西,每日来回跑个七八趟了。”


    真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陈强胜也笑,“那正好?,水桶什么?都放这的话,今天回去?我把船划去?,叫大木叔给?船也做个棚子。”


    他说:“钱就不要跟我争了,让我出一回吧。”


    江盈知觉得今日真是特别好?的日子,应该看看黄历,上面是不是写着诸事皆宜。


    收了摊,陈强胜去?船上等,她和?小梅先去?买了绿豆,又去?药铺抓了点甘草、陈皮,还有从其他铺子买的乌梅、山楂,再熬个酸梅汤。


    又去?买了两?条长凳,几把椅子,两?张小木桌,伙计推着车把东西送来。


    江盈知把桌子和?椅子都放进租来的小屋里,但两?把长凳她放在了棚子底下。


    小梅提着东西,又看了眼,有点担忧,“放那会?被偷的。”


    “偷就偷吧,你看看天,兴许今夜要下雨,留两?把凳子也好?叫他们下雨的时候坐坐。”


    江盈知并不在意,在她的心?里,这个棚子是大家一起做的,那白天她要用的时候是她的,夜里归过路人?,也可以是流浪猫狗的栖息地。


    难得轻装回去?,船都轻了一大半,不再像之前?摇得那么?费力?,陈强胜把船划到了陈大木那里。


    江盈知回去?泡绿豆,晚些时候果然下起了大雨,而海浦有句谚语,早上云如山,必定雨满湾。


    雨声阵阵,小梅朝着渔港的方向望去?,“也不知道那棚子有没有人?来躲雨。”


    “肯定会?有的,”江盈知很笃定,她喊海娃,“把油灯拿来,看不清啦。”


    在连片的雨幕里,大雨似豆,噼里啪啦地砸在船上,渔港的渔民抱怨,“什么?鬼天气!”


    小对?船压根没有船棚,只?能急急忙忙下来拖船倒扣,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去?。


    “哎哎哎,那,那有了个棚子,走走,赶紧地过去?,”有人?忙喊道。


    一群浑身淋透的渔民忙躲进了棚子里,有人?抬头看着棚顶,有人?低头拧自己淋湿的衣裳,一抬脚,旁边有几只?舔着毛的猫,也在这棚子下躲雨,又蹿进来一条狗,汪汪叫着,甩起湿漉漉的尾巴。


    外?面连续又有人?进来,大家就站在棚子下等雨停,旁边是一堆猫狗,有的人?还带了一筐小鱼,见了此情景大笑,又随手扔几条下去?,猫儿过来舔食。


    风吹过招幌上的贝壳海螺,有个挡雨的地方,这声音听起来便格外?悦耳。


    第二?日天放晴,江盈知刚摆好?东西,有个渔民就跑过来说:“阿妹,昨儿在你们这个棚子下避的雨,这建得真好?,你是没看着,一堆的猫狗全都找到了地方蹲着。”


    “还好?有这地方,不然这些家伙也没地方能去?。”


    江盈知听了朝小梅眨眨眼,小梅也笑。


    渔民问,“有什么?吃的?”


    小梅说:“绿豆汤要不要来一碗,酸梅汤也成,不要钱。”


    “怎么?不要钱,”渔民刚想说要来一碗,一听不要钱又犹豫了。


    “大叔你说的棚子是大家帮忙造的,我想谢谢大家伙呢,正巧不是日头热了,你们在外?头摇船也辛苦,不要钱一道送,喝了消消暑热。”


    江盈知笑着跟他解释。


    那渔民小声说:“我能去?把我船上那几个叫过来喝不?”


    “成啊,赶紧来吧,晚些就没了。”


    就熬了两?大桶来,再多真拿不动了,江盈知分了几个小桶,底下垫着水,怕热气一上来,绿豆汤发酸。


    几个渔民很快就拿着自己的碗来了,在海上顶着日头划了好?些个时辰,晒的一张黝黑的脸变得通红,汗从脸上不停地淌落。


    有几个拿袖子抹了把脸,憨憨笑着,刚来过的那个递来一桶墨鱼,“我们想吃,又不好?白占你的便宜,拿去?吃吧,刚捞上来不久。”


    陈强胜说:“拖墨鱼这么?累,绿豆比墨鱼要便宜多了。”


    江盈知看着那桶墨鱼,想了想收下来并说:“那以后都来吃糖水。”


    这几人?才欢欢喜喜捧着碗绿豆汤,坐在长凳上喝了起来,江盈知熬的绿豆汤很绵稠,特意起早熬的,放在海水桶里散热,到了这里又镇水里。


    虽然没有那么?冰,可在这个天里,喝一碗冷的就很舒服,不管是绿豆汤还是酸梅汤,很解暑,这些原本满头大汗的渔民也渐渐没那么?热了。


    吃了后,靠着小眯了一会?儿。


    孙阿婆拿着碗来时看见,“哎呦,这些捕鱼人?可辛苦了,幸好?这里还有个能叫他们落脚歇息的地。”


    “可都多亏你们帮忙呀,不然我们都还热着呢,”江盈知说着给?她打了两?大碗。


    孙阿婆说:“老是打得这么?满,生意要不要做啦,明儿我可不来了,这够我们一家子吃的了。”


    “你个傻囡,我跟你说,多放点水,少放些绿豆,你熬得那么?稠又不要钱,说你们什么?好?。”


    江盈知就傻乐,她当然知道多放水,绿豆少放,能出很薄的绿豆汤,尝个味就算了。


    可那样她觉得挺亏心?,现在绿豆也才十文一斤,便宜多了,她也就花了三十来文,能熬一大锅,酸梅汤熬出来更多。


    她已?经在这算挺赚钱的,总不能什么?都算着要如何更节省。


    在有些生意人?看来她确实?很傻的,但是对?于普通老百姓,大家又觉得她过于实?诚了。


    但江盈知很乐在其中。


    至少在盛夏,免费解暑的东西能帮一些人?熬过去?。


    她这边摊子生意正火热,另外?一边,王良指挥着一群人?把采买来的粮食放到库房里,等晚些时候运船上去?。


    一伙船工干劲十足,要知道往年要出海,只?有成堆的米,要不就是一整袋的米面,挂面,除此之外?的粮食,只?占船舱一个很小的角落。


    这回倒是好?了,按着江盈知写的,各样东西装的是满满当当,王良只?是想着,等明日出海税那得填很久。


    他看着大伙搬完了东西,又去?找王逢年。


    王逢年靠着椅子,出海事情多,他已?经有两?天没睡好?觉了。


    “老大,东西全都清点好?了,”王良走过来笑嘻嘻地说,他自认为办事的能力?很到位,迟早超过并取代王明信的位置。


    王逢年说:“那正好?,这里还有件事。”


    他把几张鱼税—票盐放在桌上,王良问,“我们要用的盐已?经采买齐全了。”


    现在户科为了摊销渔盐,必须要按船只?大小买盐,这便是“船料大小,赴局买盐”。


    而且一种去?官府采买,另一个是去?持有票盐的票商手里,而不管哪一种王良都记得很清楚,他已?经买齐了出海要用的盐。


    这种鱼税、票盐,先交四钱的税钱,而后按船只?大小分配盐量,大船三千斤盐,小船一千斤盐,但是这盐价却是半点不低。


    王良便说:“盐已?经全都买好?了。”


    “拿去?到乌山岛那采买,我借了陈希的船,你把乌船一道开过去?,到时候买了运到渔厂去?,按往前?的盐价给?,”王逢年揉着眉心?,声音很淡。


    与他不同?的是,王良在内心?大叫,他老大在这么?长时间的压迫里,终于疯了吗!


    现在盐价是一百五十文一斤,而往前?的盐价则为五十文一斤,他都不想算这笔账,一来一回一倒腾,嘿,血


    亏几百两?。


    没有疯的人?哪一个都不会?这么?做!


    王良他不走,苦口?婆心?,“老大,你钱多你也不能这样白白挥霍啊。”


    “你要这样还不如给?我。”


    王逢年盯着他,“去?做。”


    王良坚持问,“有什么?非要这么?做的必要吗?渔厂在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他们今年连盐都买不起了,每年出明府咸货里面最多的就是他们那江下街,不说赚,但总不至于血亏吧。”


    “为了别人?的饭碗,”王逢年突然说了这句话。


    让王良听着实?在是莫名其妙,什么?叫为了别人?的饭碗。


    但王逢年显然不想跟他说。


    跟江盈知去?江下街所瞧见的,那种极富有生活气息,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小家的日子而不同?。


    王逢年眼里只?有,渔厂缺盐。


    这些大量靠盐腌制的东西,用盐量多到几百上千的地步,而今年盐仓前?岛出盐少,导致盐价直升,紧随的是墨鱼旺汛,腌完了小黄鱼,又得做墨鱼鲞。


    所以他去?见了渔厂的东家。


    渔厂东家跟他哭诉,今年盐价那么?高,他手里的那批咸货的货款没有办法收齐,他买不了那么?多的盐。


    而江下街是靠盐为生的,如果失去?了盐,尤其在热夏里头,那么?运往到这来的墨鱼,以后的鳓(lè)鱼汛,只?能收一些,更多的是腐烂变臭。


    渔厂要是收不了普通渔民手里的鲜鱼,那么?等待渔民的是血本无归,在这个鱼汛旺季里面赚不到钱,也没有办法支撑着他们能买米买盐,在冬汛时捕捞。


    那时王逢年问江下街的人?呢?


    那些依靠着渔厂做活的女人?。


    渔厂东家说:“没办法的话,今年就歇一年,再去?其他地方谋口?饭吃。”


    “她们就是靠剖鱼鲞做鱼鲞为生的,要是盐断了,她们的活计也跟渔民的一样断了。”


    其实?不止是这样的,江下街除了叫渔厂一条街外?,另外?有个称呼,就是多寡妇街。


    为啥叫这个名字,因为除了一部分的人?,她们的男人?是渔民在外?面追随鱼汛为生,但是更多的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她们又没有办法出海,而且更不愿意去?庙里。


    是渔厂收留了她们,让她们有个活可以做,不像某个岛那样因为男人?死得多,盛行暗娼,甚至有句话,“岐山岛人?打扮囡。”


    如果在渔厂没有活计以后,这些女人?靠不到自己赚钱的话,走投无路,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大概总是很不如人?意。


    但是渔厂东家哭得涕泗横流,他只?要五十文一斤的盐,他就能熬过这个时候。


    他就能给?很多的人?活路,太有良心?的人?总是活得很痛苦。


    幸好?有人?肯拉他一把。


    王逢年答应替他买盐,盐价五十文,再送他一千斤的盐。


    渔厂东家要给?他磕头,要给?他下跪,王逢年说:“不用谢我。”


    “你谢某一个,说在这里能看见成就感的人?吧。”


    不然他永远都不会?到这里来的。


    走出来买醉瓜的时候,他想,他可没有那么?好?心?。


    但王良觉得他真是好?心?过了头,心?里唉声叹气,又只?能认命,他有气无力?地说:“那我不去?了,我找阿成和?小六去?。”


    王逢年点了点头,反正他去?不去?都一样。


    王良收了票盐,又带上笑问,“老大,明日不是出海了,晚上在龙王堂做戏,请不请小满来看啊。”


    “我想她肯定没看过。”


    王逢年放税单的手一顿,抬头瞧他。


    王良啧了一声,“老大你那天让我送满堂红,不是说了,小满也会?送一个东西,明日早早就要出海了,这会?儿不说,什么?时候说。”


    “刚好?能让她瞧瞧啊,做戏那么?好?看,花了那么?多钱,总得叫熟人?来看看吧。”


    不然那钱不是全给?不熟的人?看了。


    王逢年最后点头,“看人?家愿不愿意来。”


    王良这会?儿倒跑得积极,把票盐塞给?阿成,交代几句后,赶紧跑到渔港。


    一时被那个棚顶给?震住,感慨一句,“你们可真行啊。”


    他又问,“晚上看戏来不来,大家一块来啊,可热闹了,敬龙王,还请菩萨下船呢。”


    江盈知以前?看过不知道多少次,她看向小梅,小梅一直都在西塘关里待着,很少有看戏或是旁的,她人?生的见识一直都很贫乏。


    小梅想去?,她说:“海娃也没去?看过呢,还有顺子。”


    “去?啊,良哥你真是我亲哥,”江盈知笑道。


    王良立马拍胸膛,“那是,阿妹可不是白叫的,你们先去?收拾下,晚些到渔港来,我接你们。”


    “别吃饭,良哥包你们有好?饭吃,别不来吃,这饭吉利得很,不来就把你们都拖来。”


    一晃到了黄昏,江盈知带上东西过来,身后跟着小梅,海娃和?顺子一蹦一跳,陈强胜坚持要跟来,陈大发不来不安心?。


    王良见了人?,很热情地招呼,“走吧,叔,强胜,吃饭去?。”


    他又跟江盈知商量:“让你坐上席成不成?”


    江盈知满脸疑问,王良苦着脸,“没人?敢跟我老大坐一块啊,别看我,我不行,我跟他一块吃饭,再好?的饭都吃不下去?。”


    她想,良哥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她难道就能吃得下去??


    她还真能。


    第32章 干拌面


    当然关于?江盈知坐上席吃饭的事情?, 很?快就被否决了。


    王良嘀咕,“我们海浦还有那么重的男女大防吗?”


    海浦民风较其他府镇不?知开放多少,又是各种地方渔船往来, 规矩没那么重, 男女间说话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吃饭凑在一起还能?怎么样。


    王逢年真觉得王良脑子?里缺根筋,到时候外头会怎么传?


    要他说江盈知是他妹妹吗?


    他起身往外走。


    要祭龙王的地方在海滩上,到处扎着红绸旗、船旗、令旗, 旗子?飘飘, 有人搬着各色供品。一整只?全猪、外头运来的全羊、好几只?整鸭,另外有鱼肉鲞蛋、生盐、水豆腐、黄糖…


    靠近海岸的地方, 摆了一排的祭器, 元宝桌、八仙桌, 桌上放着蜡烛台,香炉, 红蓝花碗、各色盘子?…


    沙滩上搭了高高的戏台, 穿着戏服的人在上头摆动衣裳, 小孩绕着其间跑, 一副欢欢喜喜的模样。而那些渔民也高兴非常,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仪式, 只?有拜了龙王出海才会心安。


    他们办不?了对龙王的祭拜仪式, 其他船老大不?会允许他们去,只?有王家每年办, 渔民想来就能?来祭拜。对于?渔民来说, 龙王在他们心里十分神圣, 只?要祭拜了龙王,那就是得了他的保护和庇佑, 能?让渔船在海上出行平安,一帆风顺。


    所以很?多人都带着虔诚,肃穆,又透露出格外的欢喜,这里聚集着四面?八方将要出海的渔民。


    江盈知正望向祭台,有渔民在跪拜海神和龙王,身边有人扶正了一面?被海风吹倒的旗子?。


    她听见动静偏头看了一眼,是王逢年。


    “王老大,”江盈知朝他打了个招呼,“你们这祭龙王办得挺隆重。”


    她指指旁边红黄两?色的船旗,船旗就是要写船老大的名字,所以每一面?写着王逢年名字的旗子?,在海风吹拂下摇摆。


    “很?威风。”


    王逢年抹掉手上沾的沙子?,问她,“你要吗?”


    “什么?旗子?吗?给我船旗?”江盈知不?解。


    她拿写着别人船旗的名字做什么。


    王逢年微微摇头,“不?是的。”


    他拿过来一面?彩旗,上面?写着顺心如意,江盈知接过,笑道:“这我很?喜欢。”


    因?为不?贵重又有心意在里面?,彩旗上写的全是一帆顺风,满载而归的字样,能?找出个旁的来,是费了点心思的。


    王逢年又给她好几面?,是令旗,黄色的小旗,专门从外面?寺庙菩萨那请来的。


    “插在船上,”他不?大信,却仍说,“应当能


    ?保顺风顺水。”


    江盈知接过,“是普山的菩萨,应该很?灵。”


    此时大伙都在忙碌,热闹吵嚷,远处平铺着夕阳。


    江盈知收下了旗子?,她问道:“上回去了江下街,感觉怎么样?”


    王逢年想了想说:“没有什么感觉。”


    哪怕花大钱做了好事,他也很?难会生出点旁的心思来。


    毕竟当钱越来越多,数也数不?清的时候,花一百两?和花一两?都一样。


    “怎么会,”江盈知找了两?把凳子?,一把递给他,自己坐下来,好奇道,“那你只?买了醉瓜?觉得味道怎么样?”


    王逢年顿了顿,吃醉了总不?大能?说出口的,他便只?好说:“吃了很?晕。”


    江盈知看了看远处的晚霞,有点不?敢相信,“你在那边什么都没有得到吗?”


    “相反没了点东西,”王逢年在她面?露疑问时开口,“没了一笔钱。”


    突如其来的话让江盈知都难以接上,她试探着问,“钱被偷了?”


    那真是她的罪过。


    旁边不?断有人经过,有时候小孩会跑过来,绕过两?把椅子?跑,王逢年收起腿,他如实说:“渔厂缺盐,帮他们买了点盐。”


    “今年盐价确实不?便宜,鱼鲞卖得又没那么贵,处处要用?到盐,渔厂要是也缺盐的话,江下街今年怕是不?好过,”江盈知说着,她笑起来,“你做的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难道就一点不?高兴,也没有什么感觉?”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王逢年放松了点,他很?难体会到高兴,就算帮的那些人痛哭流涕地感谢他。


    他说:“并没有。”


    “只?是做了一件,”王逢年望着远处的来回穿梭的渔船,低声道,“没有违背良心的事情?。”


    江盈知却说:“良心是一种特别难得的东西,很?多人都没有良心的,有这份良心要胜过很?多。”


    但她也承认:“但良心也很能折磨人。”


    江盈知忽然问他,“有没有人夸你?”


    王逢年微怔,除了渔厂东家的感谢外,王良的不?解和痛惜,还有其他人的疑惑。


    他想,大概知道的人都觉得他疯了,疯得很?彻底。


    “没有,”很?多时候不?骂他就算好的了。


    “王老大,其他人很?难懂这件事,也不?愿意夸你,我却觉得你做得特别好,”江盈知从不?吝啬夸奖,“即使我不?是受益人,可我也觉得,这是做了件特别好的事情?。”


    “不?管是江下街里的人,还是依靠渔厂生活的其他人,有了你的帮助,他们的生活会变得更好过一些。”


    江盈知说:“你比我厉害点,我做了点好事就要翘尾巴,还要奖励自己吃点好的。你这样的算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管无愧于?心就好了。”


    王逢年露出点笑来,他想起陈希昨日骂他,“王逢年,全海浦那么多的傻子?,你算是其中最?出名的了。哪个人有钱不?往自己身上拢,那个肚子?滚圆的船老大,日子?过得多悠哉,有了钱,什么都不?缺。”


    “偏偏你过得跟个和尚一样,还往外处撒,你干脆去海神庙当庙官算了。”


    其实就连渔厂东家也很?难理解。


    可在这,倒是有人说,他做得特别好,他看向海面?,夕阳在远处,却有光打到他的身上。


    他说话低低的,声音没有那么冷肃,倒像被海风吹得温和很?多,他说:“多谢你。”


    “我现在要高兴许多。”


    江盈知站起来说:“你等等。”


    说完便跑走了,像风一样轻盈。


    她找到看热闹的小梅,把东西拿过来,在陈强胜的再三叮嘱下又跑回来。


    江盈知把自己准备的东西递过去,一个很?大的纸包,和一盆,干枯的树枝?


    “这个是绿茶,不?是什么龙井、毛峰,就是很?普通的雨前茶,夏天?喝绿茶能?解热静心。”


    至于?怎么知道人家爱喝茶的,因?为江盈知闻到过王逢年身上有茶香味,是很?清淡的茶香。


    江盈知又指了指那一盆插着树枝的,“那就是铁海棠,这可不?是随便找了根棍子?插进去的,这叫扦插,好好养,过上几个月应该能?开花。”


    铁海棠是扦插就能?活的花,但是要在适合的季节里,现在刚好,江盈知去西塘关后山切的,那里有几株铁海棠,不?知道哪年生在这的。


    她以前养过,选了粗壮枝条,擦干切口处的白浆,涂点草木灰,晾晒二到三日,插到泥沙里头,浇透水后一两?个月能?生根,慢慢开花。


    江盈知还教了他几个养花的方法,又说:“上回说了,它要见光,人也要见光的。能?把它给养好,我觉得在海上除了风暴,其他时候也不?会那么心焦了。”


    这种太过用?心的东西,让王逢年觉得很?烫手,倒并非是不?合心意。


    虽然养花对他来说实属很?别扭,也会让船工看笑话,但他不?会辜负别人的好意。


    江盈知说:“我可不?是要讨好你,我是觉得,你老叫良哥送东西,哪怕对你来说不?值钱,我也真的真的会觉得很?有负担,我很?不?喜欢欠别人。”


    她把话说得很?坦荡,“这两?样就算我还了之前的,价钱肯定无法同?等,但是我心意到了。”


    “如果?以后还有往来,希望能?送些跟钱无关的东西,”江盈知甩甩手上的旗子?,“这样的就很?好。”


    很?多人都喜欢钱,尤其越贵的东西代表越好。


    但王逢年头一次产生了怀疑,他说:“之前送得不?合适吗?”


    江盈知很?诚恳也很?认真地告诉他,“合适,我也会觉得很?好。但是我最?怕天?上掉馅饼了,而且我不?知道掉的是馅饼还是陷阱。”


    王逢年哑然,他拿着东西站起来说:“多谢你。”


    仿佛不?够郑重,他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不?像别人叫小满那么大声,充满着热情?,两?个字他喊的很?轻。


    “小满,多谢你。”


    江盈知摆摆手,人家叫她小满,她也换了个称呼,“那年哥,你不?要客气了,祭龙王不?是还要忙,走吧走吧。”


    她终于?把这两?样送出去了,转头在路上就碰见了王良,他懊恼地说:“小满,你坐不?成上席了。”


    “坐不?成这不?是好事,”江盈知觉得莫名其妙。


    王良仰头长叹一口气,“你不?懂。”


    原先?在乌船上吃饭就是这样,老大坐上面?,他们坐下面?,老大先?动筷子?底下人才能?吃,其他船老大吃饭的时候总有说有笑,到了他们这里,坐一起吃饭跟打仗一样严肃。


    他吃得浑身难受。


    江盈知懒得懂,她走回到小梅旁边,海娃和顺子?站在桩子?上,兴奋地手舞足蹈。


    “他们馋那供品呢,”小梅也很?兴奋,她还从来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来过。


    到处都是人,乱哄哄的,满海滩的旗子?,那些馋人的祭品,一抬抬扎有红蓝酬布的箱子?…


    有人在念祭文?,“维神德洋寰海,泽润苍生…”


    后面?那些抬祭品的人,在锣鼓声中将祭品放到船的甲板上,上祭台、三巡酒、礼毕,最?后鸣放鞭炮。


    而后敲长锣,鞭炮齐响,在海岸上的空地摆了长桌,好多是临近的渔民一家。


    江盈知原本对这宴席很?期待的,然后等她坐到了女人这一张桌上,她旁边有几个妇人在口水乱飞,有的喷到菜上,而那上的菜,只?能?说卖相挺好。


    但是她看肉皮上连毛都没有去干净,她顿时倒了胃口,小梅问她,“阿姐,你不?吃?要不?要我给你夹一点?”


    江盈知连忙摇头,“我吃饱了。”


    其实她肚子?很?饿,都怪王良说包她有好饭吃。


    等乐鼓开始敲响,天?色渐暗,戏台开始做戏,大家全涌一个地方去了,陈强胜和小梅带着海娃几个也去那了,江盈知去找王良借个地烧饭。


    “走走,”王良苦哈哈地说,“你当我吃饱了,也不?知道老大哪寻来的厨子?,手艺那么烂,那鱼鲞齁咸,”


    他说了一大长段的话,后面?传来声音,“下次说话背着点人。”


    王良僵硬地嘿嘿笑两?声,“老大,你耳朵可真灵。”


    “做什么去?”王逢年刚从船上下来,还带着点蜡烛的火油味。


    江盈知老实说:


    “没吃饱,做点面?吃。”


    王良很?机灵地问,“老大,你吃不?吃?”


    “能?多做点吗?”王逢年问道。


    江盈知赶紧说:“成啊,来来,给你们做碗干拌面?,我刚都去瞧过了,还有点鲜面?条,活虾也没用?完。”


    厨子?烧饭的地在戏台旁边不?远,有人在收拾岸上的桌子?,江盈知借了个炉子?,蹲下来生火,炉子?里面?还有没燃烧完的炭,很?快便生好了火。


    一到了厨房,好像就是她的天?下,底气很?足,她指挥着王良和王逢年剥虾。


    “虾头不?要扔,放到这个盆子?里,”她又喊,“余师傅,你罐子?里的那个虾籽能?不?能?给我些啊?”


    “拿去吧,拿去吧,你真是会挑东西哦,”余师傅乐呵呵地说。


    一提起吃的来,江盈知整个人更加鲜活起来,“你们今晚可有口福了,我瞧过了,这面?做得还挺好,虾籽很?鲜。”


    她完全不?管两?人咋回答,等锅热了之后,把面?条抓一抓,撒在水里,放点盐,滚过热水去了碱味后,捞起过凉水,再换一个锅煮熟。


    用?猪油炒了虾头,放酱油、葱花、虾籽和虾仁,卷起一团面?盖上去。


    拌面?就得自己拌才有意思。


    江盈知说:“你们自己上手啊,我要吃了。”


    她用?筷子?搅着面?,等每根面?都裹上了酱汁,虾籽混在了面?里,大颗虾仁在搅拌时跳到了面?上。


    碱面?很?筋道,不?像细面?那么软塌塌,也不?如索粉那样顺滑,但是拌面?的时候别有风味,虾籽吃着像跳在舌头上,虾仁很?大很?饱满,所以吃着也满足。


    王良吃得说不?出话来,刚想赞叹,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只?能?急急地说:“我去看看。”


    连忙捧着碗出去了。


    此时这个靠近沙滩的岸边角落里,只?坐着江盈知和王逢年,左边是在吆喝或打扫的厨子?和烧火婆,右边是喧嚷热闹的戏台。


    只?有这一处暗暗燃烧着火光的地方,很?安静。


    江盈知倒也没觉得不?自然,大概从傍晚说开了,王逢年叫她小满开始,她觉得她应该也是能?和这个船老大做朋友的。


    她捧着碗问,“好吃吗?”


    其实也没想从他嘴里听见点别的回答。


    王逢年吃过很?多很?多宴席,别看海浦只?是个小镇,大家摆起阔来时,山珍海味也能?从各处运来。


    但是都让人索然无味。


    “是一种,”他的脸隐在明明灭灭的光里,“会让人怀念的味道。”


    没有明确地说好吃,但是比起他之前干干巴巴的回答,这个明显让江盈知满意很?多。


    明明外面?乐鼓齐鸣,吵嚷震天?,而且天?亮就得开船出海,事情?很?多,偏偏两?个人能?这样静静地坐着,吃面?,偶尔说句话。


    到最?后,面?吃完了,炉子?的火也熄灭了,喧闹声如潮水一样渐渐消退,有人喊江盈知的名字。


    她起身说:“那祝你们顺风顺水,满载而归。”


    “平安回来。”


    “借你吉言。”


    王逢年也站起身。


    岸边分挂着两?排灯笼,一条通往里镇,一条通往海岸口。


    江盈知走向了在旁边等待她的亲人,她明日还要出摊,而王逢年走向了停靠在岸的乌船,调试船上的舵,明日出海远行。


    各自往各自要去的地方,像宽潮,有着平稳准确的潮向,有时又似涌起潮夹,是不?同?向的潮流交汇在一起。


    而明天?初三,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


    江盈知路过渔港,最?远处时常能?看得见大船的地方空空荡荡。


    大船出海捕黄鱼全走了,陈三明这些河泊所的小吏也终于?能?缓口气,过来就喊,“小满,上你们这最?好的东西来。”


    小梅拆台,“最?好的也才八文?。”


    陈三明不?在意,“我吃八文?,他们可不?吃。”


    又好奇,“你们昨儿也去听了龙王戏?”


    “去了去了,可好听了,后面?还抢了供品,不?过只?抢了几颗糖,”小梅此时仍怀念着昨夜的盛况,真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陈三明接过墨鱼丸说:“以后这事还多着呢。”


    他喊:“再来一碗索粉,一碗绿豆汤。”


    “在饭堂没吃饱啊,”江盈知送上来的时候问,不?应该啊,按理说饭师傅做的饭应该没那么吓人了。


    大胖笑呵呵,“吃饱了,就想着再出来吃点,难得能?休沐半日。”


    陈三明直接报菜谱,“昨日做了蚕豆,绿豆汤,晚上炒腊肉炒豌豆,今日三顿全是粉皮子?,按你这个方法,她们做粉皮是上瘾了。”


    “拿出去卖,卖了六十文?,”陈三明颇觉得心酸,忙忙活活好几日,但转头又笑起来,“就这六十文?还买了点肉,饭师傅说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晚上让你们三个都到他那吃去。”


    江盈知点头,“成啊,晚点我也带碗菜去,你们呢?”


    大胖嘿嘿笑,“我回家呢,好久没见着我儿子?了。”


    “我也不?去,双鱼家来亲戚了,我回去见见,”陈三明满脸都洋溢着笑。


    江盈知揶揄,“看来好事将近啊。”


    陈三明也丝毫不?害臊,“快了快了,等年底。”


    那边有人喊,“阿妹,你们再拌一碗粉,我带回家给我媳妇吃,我自己带了碗的。”


    “来了,”江盈知只?匆匆说了几句后,就自己忙去了,自打水索粉上了后,日日有人吃了一份还要再吃一份。


    原本那些外来渔船拖墨鱼的,总是自己带点干粮在船上吃,如今这里有了白送的糖水,所以他们也会带着碗过来,再点上一两?碗吃的。


    江盈知忙完后,还剩些没有煮的墨鱼丸,她放鏊子?里煎,墨鱼丸最?适合煎烤炸,她没带那么多油。


    索性就煎一点,煎到鱼丸从白花花一个,颜色在小火的煎烤下,整个都开始收紧,颜色变得金黄,表皮微皱。


    她用?筷子?扎进去,沾了点甜面?酱递给小梅,“尝尝。”


    墨鱼丸外是酥皮,酱汁吃得有点咸,但等尝到了里头热乎乎又弹的墨鱼肉,她呼呼吐着气,左右换边嚼着,还不?忘说:“好吃,好吃。”


    陈强胜赶紧给她舀了碗酸梅汤,没好气地说:“吃慢点,别噎着。”


    他又担心,“在那吃了饭再回去,会不?会晚了些。”


    “没事,我们早点走,人家想还我这份情?呢,我得去一趟,”江盈知把煎好的墨鱼丸放在碗里,带上一点酱汁,墨鱼腹膏蒸蛋还剩些,她也装在篮子?里。


    早些收了摊,江盈知领着两?人走在河泊所的小巷子?里,小梅东瞧西看,显然对这里的房子?很?好奇。


    直到停在一扇木门外,江盈知伸手敲了敲,里面?有人喊,“来了来了。”


    春花姨忙跑过来,一见江盈知,忙拉起她的手,“快些进来,后面?那是你的?”


    江盈知跟她说了声,几个人坐在了小院子?里,她闻到了一股香,拉着水婆问,“饭师傅在煮墨鱼啊。”


    水婆也乐,“老周说你鼻子?特灵,这一闻就闻出来了,用?你教的那晒粉皮的法子?,卖了不?少,换了点钱买了肉,做乌贼鲞炖五花肉给你们吃呢。”


    “别看他在做其他的东西上,手艺都不?咋的,可煮起这些海里的东西来,那真没话说。”


    春花姨出来听见这话,扔了蒜皮,也笑眯眯问道:“小满,你能?闻得出今儿吃什么酒不??”


    “新腌的青梅酒吧,有股酸味,”江盈知很?肯定地回。


    春花姨不?说话了,其他院子?里的人就哈哈大笑,小梅说:“我阿姐什么都能?闻得出来。”


    饭师傅端出来一罐醉泥螺,他才刚掀开盖子?,江盈知说:“饭师傅,你这醉得挺香啊,拆了花雕酒酿的吧,花雕我就不?想了,其他黄酒卖给我几罐呗。”


    他掀盖子?的手一顿,这回轮到春花姨笑了,“你怎么知道他用?的是好酒,他爹酿的,真是不?开盖还闻不?到,一开盖满屋都是那个香味。”


    江盈知眼巴巴看着,饭师傅没辙,“你晚些去挑一罐,拿些钱来我叫我家老头给你酿点。”


    她立马喜笑颜开,哎了声,“那你让老爷子?给我多酿点啊,”又接过盘子?,自己伸手夹了点,分别递给小梅和陈强胜,“快


    吃,跟你们说,这要不?多吃一点,那亏大了。”


    “用?花雕酒来腌黄泥螺,可比我那黄酒腌泥螺要强太多了。”


    这一番话把饭师傅说的,嘴角就没平下来过。


    但江盈知说的是实话,泥螺里上好的就是黄泥螺,而黄酒里最?好的是花雕酒,这两?样加在一起,香得要命,不?吃真的亏本。


    不?过还是得和饭一起吃,毕竟是压饭榔头其中之一。


    今日小吏们都去吃出洋酒了,这小院才能?空出来招待他们 。


    吃饭是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桂花树下,摆了张长桌,有乌贼鲞炖五花肉,鲞是小块的,五花肉切得大,热油爆炒文?火焖,色泽酱红。


    另一盘也是乌贼,是整个清蒸的乌贼,在热气的蒸腾下,全部触须都卷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肉又脆又嫩,蘸点酱油就能?吃了。


    另有几盘小菜,江盈知把自己带的也放上去,她说:“今日倒是沾了墨鱼的光。”


    “全只?顾着吃它去了。”


    坐着的一群人都笑,春花姨给她递坛子?,“喝吧,青梅酒。”


    江盈知笑着接过,低头问小梅,“要不?要喝点?”


    小梅忙摇头,她也不?勉强,又替陈强胜解释了句,“腿上有伤,喝不?了,我能?把他俩的份都给喝了。”


    饭师傅平了平自己翘起的嘴角,“少喝点,等会儿醉了。”


    江盈知才不?会醉,连白酒也喝不?醉,只?会喝酒上脸。


    小院很?热闹,时不?时有杯盏交叠的碰撞声,和欢声笑语,江盈知吃着乌贼鲞,对着饭师傅的儿子?说:“打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


    他儿子?说:“不?能?啊,我每次都不?跟你说话的。”


    “因?为以前你只?有你带碗来啊,”江盈知无情?拆穿。


    他儿子?立马说:“都是我爹嘴馋,又不?好意思去,他让我买的。”


    春花姨乐得连饭也顾不?上吃,倒是饭师傅吹胡子?瞪眼的,气得多喝了两?口温的黄酒,臭小子?,半点面?子?不?晓得给他留。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江盈知要走前说:“哪天?菜想不?出了,要是那头又出幺蛾子?了,来找我啊,我保管给你们支招。”


    “别说旁的,就是你有空就过来啊,”春花姨送几人到巷子?口,亲热地说。


    江盈知也说会常来,等她想到便宜又好吃又好做的吃食,她会上门去的。


    日子?便在忙碌中,在江盈知把墨鱼剖开,晒成墨鱼鲞,在新房开始动地基,等天?越来越热中过去。


    这个平常的午后里,收摊后,她划着船到了西塘关,王三娘跑过来,脸上分不?清是笑容还是苦涩,应该是要更复杂点。


    她拉着江盈知的手,有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重复一句话,江盈知却听懂了,她说的是,小燕那个酒鬼爹终于?没了。


    江盈知看向东岗,落日仍停留在那里。


    而明日是重新开始的一天?。


    第33章 热汤面


    一个老酒鬼死了, 在东岗没人搭理,只叹一声死得好,仍要?说一句, 死得不够早。


    死了也没有棺材, 只是拿两块木板前后放着,再用稻草包起来,如此便做了海浦简单的?“ 草夹坟”, 匆匆地?葬了。


    倒是让东岗人不敢相信的?是, 周飞燕居然?在她爹死后,第二天一早便不声不响走了。


    周飞燕早就在这待不下了, 也不要?王家人来帮忙。她自己一个人料理后事, 当天晚上收拾东西?, 除了衣物,必要?的?碗筷等物以外?, 其余的?全部没带。


    那些东西?看一下, 就觉得刺眼。


    她的?小囡周秀水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裳, 稚嫩的?声音没有起伏地?问, “娘,去那边真的?会好吗?”


    周飞燕抱着她,声音坚定, “会的?, 娘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


    母女俩和衣睡了一夜,几乎是第二日清早, 万籁俱寂, 连海都在沉睡时。周飞燕就划着小舢板, 带着她的?女儿和她全部的?家当,来到了西?塘关。


    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海滩上有人走动,全是周飞燕不熟悉的?面孔。


    她让周秀水先?下来,把包袱挎在肩膀上,准备再去提碗筷,有一只大手伸过去牢牢握住桶的?把手。


    周飞燕抬眼,背着光,明?明?左眼看不清的?,右眼前面也很晃,她却知道是谁。


    好久了,说是几个月没碰见,其实两人已经六年没有站在一块过了。


    这六年的?时间里,两人都过得很狼狈,她瞎了一只眼,左手也因为?陈年旧伤而疼痛麻木,陈强胜仍旧瘸着一条腿,从?船工到如今的?帮工。


    本来应该大哭一场的?。


    可周飞燕却没有哭,她反而面上带笑道:“真是好久没见了。”


    陈强胜哽咽,“是啊,好久了。”


    是好多好多年了,他有很多次梦到年轻的?小燕,却一次也没有梦到过现在的?小燕。


    她默默别?过脸,风吹落她的?眼泪,还要?说:“西?塘关真是一点没变。”


    周飞燕低头,擦了擦眼泪,她拍拍周秀水,“秀水,叫他阿叔。”


    “阿叔,”周秀水看陈强胜,她见过他很多次。


    两人并没叙旧很久,那些经年旧月里的?事情,在这也无法开?口,尤其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连相顾垂泪也不能。


    在两人站在海滩上时,王三娘几乎是从?高台阶上飞跑下来的?,她没跑到就摇晃着手喊:“小燕,秀秀。”


    嗓音那么温暖而又热情。


    周秀水喊她,“婶婆。”


    王三娘热切地?哎了一声,一手拿过东西?,一手拉过她的?手,“走走,婶婆带你去瞧瞧你们的?屋子,小燕你快来。”


    她特意赶紧拉着周秀水走在前面,让陈强胜跟小燕叙叙旧。


    两人就慢悠悠走在后面,周飞燕会特意放慢脚步等他,陈强胜有时也会站在旁边,等着周飞燕努力看清对岸山里的?东西?。


    谁也不嫌弃谁,也没有那么长日子没见的?疏离。


    也许当两个不健全的?人走到了一起,就会变得齐全起来。


    周飞燕的?屋子造得要?快些,陈大发几个人日夜赶工,用石头围着造了一圈,封了屋顶,旁的?只有大门?安上了,窗户也还没上。


    她进去瞧了,很宽敞,比她以前住的?那矮房可好多了,她笑起来,“婶,叔,我可喜欢这房了。”


    江盈知和小梅抬着一张竹床过来,闻言也笑,“喜欢就好,我们给你搬了张床来。”


    王三娘看到后拍了下大腿,“光想着见人了,忘了把做的?被褥拿过来,我这就去拿。”


    周飞燕忙跟出去,“婶,不用拿,我带了的?。”


    留下周秀水怯生生看着几人,小梅伸手要?抱她,她偏过胳膊躲开?。


    “海娃,你来,你带着秀秀玩,”小梅也不勉强,她走出去喊,等海娃过来后又往他兜里塞糖,是冬瓜糖。


    她捧着海娃的?脸说:“好好玩,把糖分秀秀吃,多给她吃一点知道不知道。”


    “就玩掷贝壳,那个鸡毛毽子别?给我拿出来。”


    海娃点点头,“我跟秀秀玩。”


    他以前很瘦,又被周巧女剃光了头发,只留根辫子,像是清朝人,如今头发长密了许多,脸上有了肉,倒跟七八十?年代的?孩子一样。


    很老旧,大热天的?,脸颊各红了一半,天天顶着红扑扑的?脸在外?面疯跑。


    这会儿却瞧着又很好,足够活泼,内敛的?孩子总要?主动一点地?邀请她去玩。


    海娃说:“秀秀,你来我这,我带你去洗洗手,再把糖分给你吃。”


    他在家里一天要洗很多遍手,早晚要?用墨鱼粉抹牙,要?天天洗脚,他再也不脏兮兮的?了。


    所以他也会好好教周秀水。


    周秀水从生下来到现在的五年里,除了她娘,就没有玩伴,她长得弱小,总是被欺负的?那一个。


    这让她对陌生人有很强的防备心,只是用眼神去瞧海娃,背靠着石墙。


    江盈知没过去,她拍拍陈强胜,“去,哥你带着秀秀去。”


    说实话陈强胜也很没底,他缓慢走过去,周秀水伸出小小的?


    手主动来握他,轻轻地?握住他一根手指。


    “走吧,秀秀,”陈强胜很想抱她,但做不到,就那么慢慢地?往前走,说话的?时候会弯腰跟周秀水说。


    他要?是有孩子的?话,大概也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


    周飞燕在后面看着,然?后走进她的?小屋里。


    哪怕她来得很突然?,但一上午过去,空荡荡的?家里也置办得很像样。


    没有桌子,现打得来不及,王三娘去问,陈海珠把她家有张破了腿的?送过来,说装上脚还能用很久。


    床是江盈知和小梅拿来的?竹床,王三娘给做的?薄被褥和草席,夏天用正好,由于只有简单的?隔墙,没有门?。


    江盈知拿了一团碎花布,挂在了门?上,窗户用纸先?给糊上,白?的?还能透光。


    灶台没有砌,周飞燕自己带了炉子的?,汤锅、铁锅、菜刀、铲子好些,一一放在案板上,再用竹筒当筷子筒,油盐酱醋也没忘记拿上。


    “碗就不要?用这个,我那还有几口,筷子也是新的?,”江盈知指着碗上的?缺口说,真不能用了。


    周飞燕也不扔,她拿着碗说:“那晚点我上山挖点土,用这碗种些小葱。”


    “可惜我立夏刚种的?番薯了,八月多就能收了,”周飞燕洗着碗,又抬头笑笑,“可我一想到能来这,我连番薯也不要?了。”


    那是她娘俩赖以为?生的?口粮。


    “番薯可以买,再种点别?的?呀,我们两家空出来的?这块地?就用来做菜地?的?,”江盈知蹲下来刷着砧板,她说,“我种菜不大成,总是嘴上说大话,还是得靠小燕姐你了。”


    周飞燕特别?有干劲,她点点头,“等我忙了这里后,我就去挖土整地?,眼下种豇豆、空心菜、苋菜都成的?,丝瓜也行,到时候搭个棚架。”


    “哎,晚点我去买菜种来,”江盈知把砧板拿起,等它滴干水,小梅进来问,“小燕姐,饿了没?来吃桂圆鸡蛋糖水。”


    她笑得很狡黠,“桂圆可不是我们买的?。”


    “婶和叔两个先?吃,儿子的?福总要?他们先?享,我们就是沾点光,”周飞燕站起来,捶捶自己的?腰,也不害臊。


    江盈知说:“那走吧,先?喝点去,晚上我做东。”


    到了家里,周秀水坐在小桌一边,面上放着比她脸还大的?碗,海娃蹲着说:“喝呀,真的?很甜。”


    她手动了动,又悄悄抬头瞧那些大人的?脸色,一看见有不对就缩了回去,直到周飞燕走进来,周秀水才像有了依靠。


    周秀水伸出白?净的?手,她小声说:“阿叔给我洗的?。”


    陈强胜就在一旁傻笑,王三娘伸手拍了他一下,“去拿碗再给小燕舀一碗来,你会不会办事。”


    “婶,我和秀秀喝一碗,”周飞燕忙说。


    江盈知掀开?锅盖看一眼锅里的?,她背过手摇摇头,“别?让了,谁煮那么多的?,我们吃两碗也吃不完啊。”


    小梅和王三娘立马指陈强胜,剥是她们剥的?,煮也是她们煮的?,但谁让东西?是他买的?呢。


    “我爱吃,多点我也能吃完,”陈大发嘿嘿乐,他说:“再舀一点,我拿去给老姚几个吃。”


    王三娘起身出去,江盈知跟上说:“用这个桶。”


    周秀水小口吃着糖水里的?鸡蛋,她弯起眼,小声说:“很甜。”


    周飞燕摸摸她的?头,又看向陈强胜,他端来满满一碗糖水,桂圆都冒出了头,憨笑,“小燕你也吃。”


    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又格外?感慨,她其实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甜的?东西?了。


    西?塘关真好,她没有来错地?方。


    下午天气热,周飞燕给周秀水洗头,江盈知在旁边说:“怎么就染上了虱子,我看秀秀头发也少,还细,其实剃了再长要?好些。”


    小梅也说:“海娃之前也是生虱子,痒得受不了就给剃了,小孩剃头没事的?,再大些就不能剃了。”


    周飞燕怕剃了别?的?小孩笑话,周秀水却说:“我要?剃,痒得我睡不着。”


    “给她做两个小花帽戴上,”江盈知打算好了,“里头缝一层软布,闷是闷了点,不出门?待在家里也闷不着。”


    最后全剪了又用刀片刮平,本来也没有多少头发,周秀水娘胎里就没有养好,头发也差,秃了一块,虱子倒不多。


    那些头发一把火全给烧了。


    周秀水摸摸自己的?脑门?,露出一个笑,她后来悄悄地?跟江盈知说:“他们再也抓不着我的?头发了。”


    王三娘倒是来了后,瞧着傻了眼,又乐,“哪里来的?小和尚。”


    “这样也好,重新再长以后肯定又黑又密。”


    “把秀秀养的?白?白?胖胖的?啊。”


    天热也出门?,周飞燕闲不住,整了空地?,上山挖土,来回运了几趟柴火,回来坐着歇脚的?时候,整张脸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


    陈强胜递给她一把蒲扇,又在旁边扇风,周飞燕让他坐下来,拿起碗喝了口水说:“一想到是在给自己忙活,夜里都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跟在做梦一样,”陈强胜挥着蒲扇也小声附和。


    周飞燕笑了笑,她又说:“我到了这,是给我们娘俩谋个活路,我真的?很想答应你什么,可是眼下应当是不能的?。”


    “什么寡妇再嫁,想对孩子好再给她找个爹,我想过很久,”周飞燕叹了口气,“但是我没办法。”


    “我知道现在这个世道,要?想不被说闲话,我想跟你在一块,就得成亲,上婚书?。带着秀秀到陈家去,然?后过个一两年再生个孩子,日子稳固,对我对秀秀都要?有依仗不少。”


    周飞燕看着陈强胜,她面色很复杂,“但我也说不好。”


    “我暂时也没法要?第二个孩子,不是不能生,而是我又有了孩子的?话,”


    该怎么说呢,这第二个孩子注定会在很多关照下长大,周飞燕也没有办法保证,她的?心就一定不会偏。


    那么她又对得起跟她过了五年苦日子的?女儿吗?


    生下来那么小,亲爹不疼,亲奶不爱,日夜咒骂,恨不得小孩跌进海里淹死。


    哪怕周飞燕很自私,她很想跟陈强胜再续前缘,但她依旧能说出口,“我也跟王婶早早说过,以后孝敬她和叔,但是以后成亲再生个孩子,这会儿真不行。”


    她就想早早地?说开?,一点也不想拖着陈强胜,不想给他和陈家,在这上头一星半点的?希望,她当然?觉得很对不起陈家人,又觉得自己不应该,两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她每天都坐在那里想很久。


    陈强胜紧紧握住周飞燕的?手,告诉她,话语温和,“我明?白?的?。”


    “这样很好,小燕你有自己的?家,带好秀秀,我也能兼顾你,还能自己孝顺爹娘,我以前也很不是样子。”


    “以后我挣的?钱,给爹娘一半,给你一半,我们也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等秀秀再大一点,要?是你还愿意成亲,那我们就再说。”


    他已经完全想明?白?了,嫁娶对两人来说都不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已经比以前又要?好太多,没有什么旁的?可求。


    别?人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


    周飞燕并没有答应,“你的?钱留给王婶王叔吧,这么多年,他们很不容易。”


    当然?,这件事只两人说定了,还没有跟其他人说,等晚上吃了饭再谈,其实王三娘和陈大发都看得很开?。


    也许心里总有点不好受,但折腾了那么久,不管怎么样两人都知足了。


    夜里江盈知掌勺,王三娘离她很远,连忙都不来帮,只在旁边劈柴,一看见她倒的?那个油,心里直抽抽,简直把油当水来用。


    没办法,难得做点炸货,总要?多一点油的?,还好豆油也算不上很贵。江盈知用铲子翻着锅里炸到金黄的?墨鱼丸,还有肉丸。


    旁边小梅摆弄着盐水虾,她自己剥了一个吃,原本想着要?么咸,要?么淡,没想到嘬着外?


    皮稍咸了点。


    里头的?虾肉入了味,不过分的?咸,还能吃到虾肉的?鲜甜,紧实弹牙。


    她洗了手又剥了一个给江盈知吃,正好炸沙蟹也被捞出,沙蟹小,要?面糊裹一圈炸着才好吃,咬起来连壳带肉都是酥的?,咯吱作?响。


    小梅忙喊:“秀秀,海娃,顺子,都出来,先?分给你们三个尝一点。”


    海娃拉着周秀水走过来,一下午就混到一块去了,都是光瓢脑袋,也难得生了点情意。


    “慢点吃啊,别?烫着,来一人一个,”江盈知挨个夹到碗里,又顺手摸了摸周秀水,“吃去吧,多吃点。”


    夏天做饭热,哪怕有小梅在旁边打扇子也热,江盈知没做太多,做了点炸货,一小盆盐水虾,还有凉粉和洋菜膏。


    另外?王三娘买的?一只白?斩鸡,周飞燕回去拿了一罐糟鱼,她做其他菜不行,糟鱼手艺还成。


    “来吃饭,飞燕和秀秀到了我们这,那从?前的?事我们都给封了嘴,不要?提了,”王三娘说得很豪迈,端起碗喝了口。


    她还当自己喝的?是酒,其实是石花菜熬的?水凝固后,打散冲的?糖水,一块又嫩又滑的?东西?进到她嘴巴里,差点没呛到。


    咳了几声,又说:“怪好喝的?。”


    一桌上的?人看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小孩喜欢吃炸货喝这个,小梅老爱夹点东西?给秀秀,她每夹一次,等会儿海娃就端起碗,眼巴巴地?看过来。


    让小梅也是好笑,给他挑了两个又圆又大的?丸子,这才堵住了他的?嘴。


    大家都没有特别?热情地?对待周飞燕,因为?那是对待客人的?。


    倒是江盈知特意让周飞燕尝尝她做的?凉粉,石花菜整块凝固以后,水放得差不多,醋去腥又加快凝固,整个像果冻一样弹,但不像洋菜膏那样的?软滑。


    做的?凉粉很清脆爽口,拌了酱很开?胃,没有腥味但舌头灵的?能尝出点海味。


    周飞燕有点想哭,她努力压制着说:“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要?不到了这里来,可能今晚吃的?还是番薯糊糊呢。”


    “以后吃到好吃的?时候多着呢,”江盈知问她,“你觉得这个摆摊去卖怎么样?”


    王三娘接话,“多好的?东西?啊,你不是一惯想上什么就上啥,想卖啥就卖啥,还问起人家小燕来了。”


    江盈知咬断了凉粉,她说:“我这不是想给小燕姐谋个路子吗,我早就想过了,这玩意便宜又好做,费不了太大的?劲,煮一煮放一夜就好了的?。”


    “小燕姐,你要?是觉得好,那我就教你,你在我们摊子边卖正好。”


    周飞燕光是一想就下了决定,她很有魄力,“我不要?你白?教,已经占了你那么多的?好处,你当是我到你这买的?,你说个价。”


    其他人也没拦着,都乐呵呵的?,招呼着几个小孩赶紧吃,不要?听大人谈事情。


    最后商讨定下了二两,要?是可以江盈知一点都不想要?,但是她得顾着别?人的?自尊。


    周飞燕也说,即使?江盈知没教这个法子,自己也能赚钱,就是渗人了点。


    她会做纸扎,给阴间人用的?,大伙嫌晦气她不嫌,她是去赚钱的?。


    不过那个怕孩子吓到,还是这个法子好,她一想到以后的?日子,简直都睡不着。闭了眼又慌忙睁开?,能摸到实处才安心,如此反反复复,反正没睡好。


    第二日早早起来忙活,她已经过了以情爱为?主的?年纪,生计才应当是最要?紧的?。


    她不许陈强胜来,做别?人帮工要?有个样子。


    不管是凉粉还是洋菜膏都很容易上手,昨儿做好,今日就能拿去卖。


    只是她去也戴了个帽子,指指自己的?脸,跟江盈知几个说:“我倒不是嫌弃,就是怕吓着来买东西?的?。”


    周飞燕还要?把周秀水带上,小梅立马说:“那可太好了,你把秀秀带上,我也把海娃带上,让两个一块到摊子上玩。”


    “不然?老是麻烦伯娘带他,现在屋子还在造,屋里没人也不怕。”


    都没有人拒绝,如此欢欢喜喜到了摊子上。


    扇着蒲扇来吃饭的?蒲扇佬啧啧,“今日是一家子都来了啊,这么多人,咦,这卖的?啥?”


    他指指冰在水里的?盆子,包了层纱布,只露出一点点晶莹的?东西?。


    周飞燕也很客气地?回,“是洋菜膏。”


    陈强胜忙着洗碗,闻言立即道:“王哥你来点不,两文钱一碗,还浇红糖汁。”


    “来一碗,那个也来点,”蒲扇佬转头跟江盈知说,“我可没有不照顾你生意啊,你们是一家的?,我都吃点,两头照顾啊。”


    江盈知递给他一碗肉酱,“拿去拌着吃吧,你照顾我们生意,我也不能太小气。”


    蒲扇佬立即笑了,单手接过,“这还是我占便宜了。”


    等他坐下吃到了周飞燕拌的?凉粉以后,他喊,“这粉好,吃着比那水索粉还要?滑,那个只有面味,这个有股海味。”


    “小妹啊,再拌两份,我拿家里吃去。”


    阿青来的?时候,又瞧见了蒲扇佬,笑道:“你那蒲扇店离得那么远,难为?你还能日日走过来,有口吃的?,连蒲扇都不卖了啊。”


    她看看新摆出来的?摊子,又看看后面蹲在地?上玩叠贝壳的?周秀水和海娃,她好奇,“这几人是?”


    江盈知介绍,“这是我小燕姐,后面是我弟弟妹妹,带出来一块玩,你家小囡要?是没事,也上这儿玩,给她吃糖水。”


    “哎,正好,天天待铺子里,连个玩伴也没有,我把我家小绿给叫出来,正好新买了个纸叫鸡,里面有芦管的?,吹起来吵死个人,”阿青急急忙忙说,“你要?让她来的?啊,我让她来祸害你们了。”


    小绿很快就一蹦一跳地?来了,梳着好几只小辫,脸晒得很黑,见天的?在外?面疯跑,她嘴巴很甜,“小满姐姐,强子哥哥,小梅姐姐。”


    不认识的?周飞燕,她就喊,“大姐姐。”


    就一溜烟跑到后面去,跟海娃和周秀水玩去了,小孩子总是很容易凑在一块玩的?。


    然?后,来吃东西?的?食客就听见了一曲“乱弹。”


    海娃吹着海螺,小绿坐中间呜呜哇哇吹着叫鸡,周秀水吹不响小海螺,只能甩着两个竹片,小小的?脸上全是笑。


    可真要?吵死了,但又很热闹。


    尤其是说书?的?陈大爷就爱跟着仨孩子一块闹,三个孩子吹,他就说起书?,抑扬顿挫,摇头晃脑的?,直把坐着吃饭的?都给听入迷了。


    来混口免费糖水的?渔民,蹲在旁边也不觉得难受,更不觉得这个酷暑炽热,忙叫着好。


    周飞燕原本出摊的?忐忑不安全都放了下来,跟江盈知说:“这里的?人真好。”


    江盈知说:“以后大家认识你了,那就更好了。”


    她喊,“别?吹了,嗓子给吹哑了,来,小孩过来喝糖水了。”


    来摊子上的?小孩多,除了把之前那批租的?碗买了下来后,江盈知也买了些小碗小勺,给小孩吃正好。


    三个就老老实实坐在小桌子旁,捧着碗洋菜膏,乐呵呵地?吃,再也不吵了,再吵就没有甜水吃了。


    这整个白?日,除了热,但充满着快活劲,不管是收了摊后,在船上吃着糕团的?海娃和秀秀,又或者是反反复复数着钱的?周飞燕。


    而今天的?日子是昨天的?她无法想象的?。


    自打这日后,大家也渐渐知道了,摊子上又多样吃食,又多了个人,慢慢的?在交往中接纳。


    倒是有天王三娘来找江盈知,很是生气的?样子,后来不知道江盈知跟她说了什么,又拍着手,满脸带笑地?离开?。


    原来大家忙着出摊,一天到晚也跟西?塘关的?人碰不到几回面,住的?又那么偏,闲言碎语总传不到那头去的?。


    但是王三娘可就住在西?塘关正中,就周飞燕过来这个事,谁碰见她都要?拉扯两句,不戳她心窝子就难受。


    原先?呢,她还能好声好气地?同?陈海珠说:“我知道两个孩子的?打算,我都活到这把岁数了,连强胜一辈子打个光棍我都能接受。”


    “以前我是很要


    ?强,看着小燕出嫁,我巴不得强胜立马能找个更好的?来,我那时可不是盼着传宗接代,结果那些人咋说的?,都说我家风水差,这样的?事都能碰上。”


    “现在人来了,对我家强胜也还有情意,难不成我就要?立即做个婆婆,让人家嫁进来,给孩子改名。”


    “那真是说笑了,我家陈强胜有啥,他是有钱有权有好房还是有条好腿啊,小燕能愿意跟他过下半辈子,我就知足了。”


    “就算嫁过来难不成她们那嘴巴就不说了,屁!”


    陈海珠本来就也很想得开?,可西?塘关那些妇人嘴巴刁的?不在少数,暗地?里说他们老陈家真是倒了血霉,断了根。


    本来人一过来,婚书?一立,娃改姓,再生个孩子多好的?事情,偏偏就她王三娘最傻。


    这可把王三娘气了个正着,但听了江盈知的?话,她不气了,转天一早就把西?塘关爱说闲话的?女人全喊过来,专气她们。


    等人三三两两来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左顾右盼。有的?小声说,王三娘怕不是真越想越悔,找她们支招来了。


    王三娘背着手冷哼一声,她说:“你们老说要?我别?傻,要?赶紧地?让人给老陈家传宗接代。”


    她喊得很响,把江盈知的?话重复一遍,“我就问问你们,传的?是哪门?子的?宗,接的?是哪门?子的?代!”


    “你生的?娃跟你姓了没,传你们的?宗,接你们的?代没有!”王三娘指着最旁边的?矮个妇人,“王翠花,你给他们老周家生了五个孩子,哪个跟你姓了?你那个婆婆也是傻,一家子姓周的?,只有你们两个外?姓的?,她还要?来磋磨你,你家里头帮你出过声没有?”


    “就这还一天天喊传宗接代,你咋不做产卵的?鱼去呢?海里那么大,还不够你生的?,天天就来戳我的?短,我就乐意这样过了。”


    王翠花脸胀得通红,她颤抖着手,“你这人咋这样啊,你说话就说话,怎么还揭人短呢!”


    不过一想是这个理,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王三娘跟周巧女怪不得能做妯娌,这嘴巴是真毒。


    王三娘瞥了她一眼,哼哼几声,“你们还说别?人傻,就可着你们聪明?了,至少人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归她自己姓。一天天的?有你们什么事啊,老是过来问问问,烦人得要?命。”


    当然?王三娘对这事心里也躁,但是她输人不能输阵,一定要?把这帮子人给说一通才好受。


    “再说我夜里要?把望海都给哭干了,我就上你家哭去,我去抽了望海的?水,全往你家浇,往你头上淋!”


    她骂完利落地?离开?,留下其他一群女的?面面相觑,这一通后,明?面倒还真没人说了。


    但是不管如何,有了王三娘这一通骂,大家真消停了,也懒得再扒别?人门?缝,偶尔跑过去瞧热闹,谁也不想对上王三娘,但私底下总要?说上几句,因为?很难有这样的?热闹瞧。


    对于西?塘关来说,是平静的?日子偶尔掺杂着热闹和鸡飞狗跳,但是对于出海来说的?人,则是偶尔平静,日常惊心动魄。


    到了这会儿,乌船已经离开?了望海,来到了四面环礁,而不见任何岛的?东门?海。


    也被渔民称为?“潮头关”,也有更直白?的?说法,那就是鬼门?关。


    暗礁丛生,明?礁布海,要?过船得掌舵的?船老大小心再小心。


    王逢年在船的?后八尺掌着舵,王良欢呼,“过了,过了,潮头关过了!”


    那些划着船的?渔民也欢呼,松了口气,在想晚上老王头会烧点什么来,这段日子出海是他们过得最滋润的?时候了。


    再也没有难吃的?咸鱼干蒸饭,有时候能吃得上蒸蛋,虽然?不多,一人一小碗加在饭里也足够他们吃得美滋滋了。


    还能吃上一碗拌面,那肉酱是真的?香,拌一点那一碗面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舔着碗底。


    摇桨的?船工笑嘻嘻地?说:“我之前闻到绿豆汤的?味了,等会儿肯定有绿豆汤喝。”


    “一想到过了潮头关,往前是宽洋,我心里就舒坦。”


    不过高兴得太早了,放心得太早了。


    海面最是风云变幻,西?边黑风高,必定有风暴。


    远处黑色的?云像山一样涌了过来,豆大的?雨点根本没有缓冲,在刚过了潮头关后,立即打下。


    渔民大喊,“肮脏浪!”


    那是他们对于恶浪的?称呼,这种极为?庞大的?浪,渔民除了叫肮脏浪外?,又叫海开?口,鬼讨食。


    划桨摇橹的?慌忙从?背带里掏出一把白?米,全部洒进浪潮里,以祈求海浪平息。


    但是很显然?并没有用,潮头关难过,东门?海难出。


    雾气开?始席卷,浪潮一浪涌得比一浪高,用来测风速的?鳌鱼旗被掀翻,浪把乌船打得左摇右晃,像是海里的?手拖着那艘大船,在细细把玩。


    原本报风的?人也很难进来,王逢年的?舵已经失去了方向,他们在海面上飞速打转,翻来覆去。


    王良已经控制不住地?想吐,王逢年一把拽起他,面色冷硬地?说:“现在,你给我把好手里的?舵,往西?南那边开?,你听清楚了,给我把舵牙把住了!”


    他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吐意,眼前模糊不清,仍咬着牙说:“我不会倒,舵牙也不会倒!”


    王逢年打开?门?出去,暴雨从?头到脚都淋了个透,雨在风的?速度下像石子一样砸在身上,浪潮翻涌,放眼望去,模糊而极致的?黑色和恐怖笼罩了这里。


    在船工束手无策间,滑倒在船面扒着甲板,王逢年吹起了紧急的?锣鼓号,在船上军令不如海令,海令一响,爬也要?爬过去。


    浪头更加凶猛地?反扑,王逢年冷静地?发号施令,“大树,去开?头洞!”


    那是乌船上的?排水孔,大树赶紧扒着船板往后面赶去。


    “阿成,去降长力,晚点再升起!”


    长力是升降风帆的?主绳,在海上除了掌舵,风帆才是行船主要?的?,有句话说添帆令如微风拂面,降帆令如冷风扑面。


    王逢年继续说:“去,你们去抱住撑风,你们倒了它都不能倒,听明?白?了吗!!”


    几个人齐齐点头,撑风用来支撑着风帆的?竹竿,要?是它也倒了,那乌船今日将?会沉没在这里,他们团团围住了撑风,死死抵住羊角仆,这个固定风帆方向的?插销。


    另一波人抱住了摇摇欲坠的?桅杆,还要?死命按住老鼠伏,这是固定桅杆的?插销。


    任凭风吹雨打都死不放手。


    而现在乌船仍旧没有稳住,在浪头里沉浮,原来报风的?人伤了眼睛,王逢年自己站在了船板上,望着一面苍茫,足以吞噬他们的?海洋。


    没有一丝退缩,他努力撑住身体,分辨着方向,让阿成跑回去告诉掌舵的?王良。


    船在他的?指挥下,居然?驶回了让渔民闻风丧胆的?潮头关。


    而不是往东南走,停靠在其他海岛上。


    这一切让船工惊惧万分,都闭上了眼,撞礁又遇上这样的?天,等待他们的?只有船毁人亡。


    那一刻,大家都想到了自己的?亲人,紧咬着牙不肯哭。


    而就在驶近了潮头关不久,王逢年喊:“抛锚——”


    抛头锚的?船工立即用撬棍起锚,去拉锚缉,那拴住锚的?铁链,慌乱间又被浪拍得没力气,竟是抓不稳。


    王逢年过来牢牢地?握住,在大风夹浪里,抛锚,把锚缉稳准狠扎进了老虎轧了,固定住了锚缉,一气呵成。


    船渐渐地?在两个夹礁间停了下来,没等渔民欢呼,浪涌得更大,抛锚的?被狠狠甩出船头。


    全靠他死命地?拽住了船沿,王逢年想也没想,飞扑过去拉住他,死命地?往上拽,海浪的?力量他无法抗衡。


    可他却死死地?拽着,脚抵在船板上,他作?为?船老大,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底下的?兄弟。


    就这样拖拽着,手都麻木,手被划破,血涌了出来,他仍使?劲往上拉,海水把抛锚的?人往下拽。


    直到有更多的?人跑过来,紧紧的?握住了那个人的?手,最


    后浪头松口,把人还了上来。


    大家筋疲力尽,躺在甲板上,任凭吹风浪打,没力气欢呼,王逢年捂住流血的?伤口,缓缓走向后面。


    这个位置卡得非常好,原本让人送命的?潮头关,如今成了他们在这海暴里的?避风所,所有的?浪头全都拍在两边成片的?礁石堆上,乌船不倒。


    船医给王逢年上了墨鱼骨粉,包扎好深深的?伤口,那个抛锚的?三子喝了药,哭着说:“老大,要?不是你,我就回不去家了。”


    “我家里媳妇才刚生了孩子呢,她照顾一家老小不容易。”


    王逢年说:“你管好自己这条命,不要?谢我。”


    他换了湿衣裳,穿上过了桐油的?油衣去伙舱里。


    老王头早就把倒地?的?粮食收好,正在抹泪,又千恩万谢地?感激,炉子那时还没烧东西?。


    船工全都饥肠辘辘地?靠在伙舱里,有气无力地?笑着。


    王良嘴都是白?的?,他说:“要?不是老大让阿成告诉我返回,这辈子我都想不到,出了潮头关,竟然?还有回去的?一日。”


    偏偏是这个大胆的?举动,救了全部人的?命。


    王逢年的?神色仍旧很平常,他闭着眼,缓了缓没有平复的?气息。


    直到老王头举着油灯,拿着本册子过来,他说:“老大,你给看看小满上头写的?,我记得她有一页写过,遇上了海暴吃什么。”


    是之前江盈知写完采买之后,又手抄了一遍。


    王逢年接过册子,他翻开?,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看清了江盈知写的?字,很大气。


    她的?写法跟这里很多人书?写习惯都不同?,大家是从?右到左,她是横着写的?。


    早饭吃什么,中午、晚饭,甚至下了夜工都有,他看着,手指在一页上停顿,上面写道:如出海运到不可抗力(风暴、大雨、撞礁…),但是没有关系,海神会保佑你们平安无事,晴天总在风雨后。


    但平安了后吃一碗热汤面吧,记得喝姜汤。


    下面写了热汤面的?做法,有一人份的?做法,还有三十?人份。


    一把挂面,猪油,蛏油、虾干、蛏干、一个白?水鸡蛋。


    真的?是很简单的?做法,连王逢年自己也会做。


    老王头给大家煮了热汤面,大家正是浑身冰冷的?时候,哪怕换了衣裳也手脚麻木,又陷在刚才巨大的?恐慌里。


    这样一碗热腾腾,带着汤水又特别?鲜美的?面条,吃到肚子里,暖到心里,有的?人吃到鸡蛋忍不住哭了出来。


    差点没命后又能吃到这样好的?东西?,真的?让人重新有种踩到了地?上的?真实感,觉得自己活了,而不是陷入冰冷的?海水里,整夜不眠。


    外?头的?海浪仍然?不停歇,海风像鬼哭狼嚎,暴雨如注,可这艘船安稳地?停留在这,大伙吃着热气腾腾又鲜美的?汤面,喝一碗带着点辛辣的?红糖姜汤。


    王良一边哭一边吃,“我这辈子都谢谢小满。”


    王逢年给自己调了碗热汤面,他吃着,那么温暖,不管是心还是肚子,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的?干拌面。


    真的?很叫人怀念啊。


    今日是小满,他在昏暗的?烛光里露出点笑来。


    他无声地?在唇齿间念了一遍,小得盈满。


    或许应当是,得小满胜万全。


    第34章 铁板海瓜子


    海上风浪大作时, 海浦也迎来了大雨。


    眨眼间天骤然变色,紧接着是电闪雷鸣,雨滴砸了下来。


    江盈知甚至还没有收摊, 她正在?烧火, 雨就从棚顶下淌落,外面雾气蒙蒙。


    海娃和秀秀蹲在?一旁看雨,偶尔伸出手去接, 两个人?也不吵不闹, 就这?么看着,偶尔避开过来躲雨的人?。


    不少渔民急急忙忙跑过来, 拍打着被淋湿的衣裳, 咒骂一句, “什么鬼天。”


    还好有这?个棚顶,不然指定被浇成落汤鸡, 周飞燕和陈强胜赶紧招呼着让大伙进来避雨, 把自己带来的油纸伞递过去。


    海州来的渔民抱怨, “怎么就碰上了这?个天, 刚拖的墨鱼手滑全没了。”


    “人?没事就好了,坐下来歇会儿吧,”江盈知起身?, 她今天新买了一袋姜, 这?里也有调洋菜膏的红糖水,刚好能用得上。


    她喊, “小梅, 还有没有水, 烧一锅来。”


    水倒是还剩不少,小梅舀进锅里烧起火来, 陈强胜想来帮忙,周飞燕指着旁边的凳子,“你坐那,把药膏给?敷上,让我去帮吧。”


    有腿伤的碰到风雨变幻的天,骨头里面都是疼的,陈强胜笑?笑?,他听周飞燕的话,自己去一旁坐着了。


    周飞燕过去洗姜,她说:“熬点?姜汤?”


    “对啊,这?场雨瞧着没那么快停,”江盈知抬头看向外面,这?间棚子抵挡了风雨,但棚子外仍旧是大雨。


    有几个人?跑过去,又急急忙忙跑回来,浑身?都是水在?淌,有人?抹着满脸的水说:“要命了,也不先落点?雨毛丝,一来就那么大,家也跑不到。”


    “还好有你们这?个棚子哦,不然淋都淋死了,阿嚏。”


    “也不晓得啥时候停,哎呦,我家新晒的乌贼鲞,”一个妇人?蹲在?那懊恼,今年买点?盐可不容易,真是糟蹋了,“早知道是这?个天,我就做乌贼浑子,把盐塞进去腌了在?屋里挂起来得了,哪里知道雨落得那么急。”


    旁边有个女人?拧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裳,她看看那雨,很是心焦,“我才傻呢,想着今日天好,把鱼鲞都挂出来晒晒,就去渔港送我家亲眷的工夫,嘿,来了这?么一场雨,也不知道家里那几个懒汉有没有收完。”


    一场雨闹的大家各有各的烦恼,这?边江盈知熬好了红糖姜水,她喊,“各位婶,还有大叔,来喝点?姜汤去去寒。”


    “雨下都下了,也没法子的事情,以后勤看天,来来,都过来喝点?,放了些?红糖,有点?辣,苦倒是不苦。”


    大家刚都不好意思过来,本来就占了人?家做生意的地避雨,又没有赶他们走,这?会儿还熬了姜汤,更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小梅一手拉一个,“婶子,来喝点?,不然不是白?煮了。”


    “哎,我喝点?,可多?谢你们了,不然我们也就是回家把湿衣裳也换了,哪会熬姜汤,”有个婶子捧过了姜汤,很感慨地说。


    江盈知舀着汤的时候笑?道:“那就多?喝点?,管够。”


    这?一碗姜汤可把大伙浸在?雨里的身?体,给?吃得暖和起来,虽然有点?姜辣,但是吃的人?直觉得到了嘴里,喝下去后是那么舒服。


    也不觉得这?大雨那么烦人?,下都下了,雨也淋透了,抱怨几句就算过去了。


    大家都捧着姜汤水在?等雨停,天越来越黑,明明是下午,却弄得像是要入夜的天,对面铺子都挂起了灯笼,红红的一团,在?风里摇摆。


    小猫小狗也跑过来,趴在?地上不动,海娃拉着秀秀蹲在?它?们前面看,只是喂它?们点?鱼丸吃,并不伸手去碰。


    有的人?家里人?举着油纸伞来接,换了油衣,穿棕鞋,这?才算没湿透,也有的自己跑进了雨里,想着家里还有孩子要吃饭。


    渐渐的,人?越来越少,到后面雨仍在?下,大家都回家了。


    只有江盈知几个还留在?摊子上。


    她觉得这?样的天还挺舒服,就算发?愁恼怒也没用,她笑?眯眯地问,“吃不吃鱼丸面?”


    当然没有人?拒绝,小梅搬了凳子坐过来,周飞燕坐在?了陈强胜的旁边,两人?看着外面的雨幕,也不说话。


    汤已经熬好了,江盈知把粗面放下去,等着汤沸腾,渐渐顶起锅盖。


    她捞出面来,舀了鱼丸。


    一碗热腾腾的鱼丸面便好了,几个鱼丸,一把小青菜,还有虾、香菇碎,桌上摆着肉酱,蒜蓉。


    大家就围在这小桌旁,也没有油灯,外头只有点?亮光,坐着吃一碗鱼丸面。


    那种粗面入嘴的满足,在?咬上一个满是汁水的鱼丸,喝着汤,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傍晚,那么让人?安心。


    也让人?没有那么焦急回不去家的事情。


    因为江盈知说:“雨总会停了,着急还不如先填饱肚子。”


    等吃饱了肚子,洗了碗,把东西一点点先收好,慢慢磨蹭着忙活,再等会儿,雨就真停了。


    她说:“看


    吧,雨停了,东西也收好了,回家吧。”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转而变成了缠绵的梅雨。


    这?让江盈知很苦恼,她最讨厌梅雨季,出不了摊,连衣服都干不了,要是夜里不拿进来烘干,转天发?臭生霉点?子。


    闷在?家里,她也总能给?自己找点?乐子,教海娃和小梅还有秀秀认字,周飞燕会在?一旁编着篓子一边听,话并不多?,偶尔过来基本都是在?做活。


    其实海浦的人?都不大重读书,识字能认得些?就成,倒也不是顶要紧,毕竟他们比的是谁的船好,谁的划船技术好,或者是游水、捕鱼、出海等等。


    但是江盈知想着,认点?也好,又不求学太多?,不至于当个睁眼瞎,能认得自己名字就成了。


    她教的也不多?,几个学学也快,偶尔能跟着认一认就很好了。


    要是想正经学,还是得去学堂。


    江盈知也没教多?久,她转头去西塘关做豆腐的人?家,买了点?豆腐,放在?竹板上等着豆腐变成毛豆腐。


    她要做些?腐乳来。


    小梅好奇,“这?长?毛了也能吃?”


    “怎么不能吃,我做好了配粥吃,再寄些?到明府去,”江盈知洗着罐子,把它?倒扣起来,等水滴干。


    小梅说:“也不知道晚娘怎么样了,我要做点?什么送过去,我手艺也不咋样。”


    “晚些?等梅雨过了,就出芒种,到明府得端午了,送些?端午要用的东西去,”江盈知给?她出主意。


    小梅立马拉海娃来,“你跟我一起编花绳。”


    “哎呀,你不是这?样的,你得往旁边绕一圈。”


    海娃一脸无辜,“我手指短,绕不过来。”


    “好吧,那你把手转过来,”小梅妥协。


    两个人?就头挨着头,在?那里合力?编一根花绳。


    江盈知也不去打扰,她把买来的鸭蛋挨个用刷子刷干净,端午也是要吃咸鸭蛋的。


    她打算每个都用泥巴抹一圈,这?样腌出来不咸,而且要放点?草木灰,这?样更香也能出油。


    要是放盐水里泡,有些?咸鸭蛋煮了后,蛋白?会特别咸。


    江盈知往泥里倒酒放盐,屋里便有了白?酒香,小梅叫道:“阿姐,好熏。”


    “来,我用筷子沾了喂你一点?,”江盈知举起筷子,故意逗她。


    小梅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跑到外面说:“我看看老鸭煲炖好了没有?”


    江盈知买鸭蛋的时候,顺带也买了只老鸭,剁了沿着砂锅摆好,开始小火慢炖,本来应该放些?枸杞,或是虫草花的,这?里都没有,她就放了笋干和火腿。


    她双手都沾着泥,也走出来看了眼,炖的颜色很好,“用筷子戳戳,看看肉煮熟了没?”


    小梅戳了下,皮软肉烂,那鸭腿一看就能连皮带肉地轻易撕下来。


    “可以吃了,”江盈知蹲下来洗着手,“快来吃。”


    海浦镇一到梅雨季就让人?浑身?难受,感觉湿气都透到骨子里了,喝一碗老鸭汤补补正好。


    小梅把鸭腿肉夹起来,整个放进江盈知碗里,她又夹起另外一个,在?自己碗里又筷子分两半,低着头说:“我和海娃两个分着吃。”


    “多?喝点?汤,”江盈知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拿了勺子给?两人?盛了碗汤。


    吃着鸭腿的时候,她说:“也该到了吃梅童鱼的时候了。”


    梅雨季节,正是梅童鱼汛旺发?的时候,这?种跟小黄鱼有点?像的鱼,清蒸的时候肉特别嫩,抿一抿就能全化?开。


    小梅却摇头,“我不吃它?。”


    她指着自己,“我跟它?是本家啊,我生的时候梅童鱼特别多?,我娘就给?我取了小梅这?个名字。”


    梅童鱼是头大身?体小,又叫大头梅童,特别可爱,小梅她娘还在?的时候,也老是会叫她大头宝,之后就没人?再那样喊过了。


    所以小梅有种别样的坚持,“我不吃梅童鱼啊,我一想到我吃了它?,那就在?跟吃自己一样。”


    江盈知忍俊不禁,“好,我不吃它?,那你的生辰在?哪日?”


    小梅有点?茫然,其实这?边人?家都不大过生辰的,她娘去了以后,她自己也闹不清到底是哪日生的,只知道是梅童鱼来的时候。


    “那等梅童鱼汛到了,”江盈知说着,她会给?小梅煮碗长?寿面的,其实她自己也不过生辰的。


    海娃终于啃完了鸭肉,他举起油乎乎的手说:“我知道,我是海里的娃。”


    都说到其他地方去了,他还在?想着自己名字呢,也实在?好笑?。


    晚点?江盈知把咸鸭蛋腌完了,放回到小屋的时候,王三娘穿着蓑衣和斗笠来了。


    她拿来了一小篮姜和艾草,放在?地上,抱怨道:“这?天下起雨来真是没完没了。”


    王三娘把斗笠和蓑衣给?挂在?外面,又左右瞧了瞧竹板有没有生霉,她闻了闻,“潮气有点?重,拿干艾草熏熏吧。”


    “阿姑,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江盈知朝外看了眼,雨还挺大的。


    王三娘说:“小燕不是赚了点?钱,给?我和你姑父都纳了两双鞋,又给?买了点?肉补补,我眼下是信了你说的话。”


    其实之前王三娘也挺别扭,她当然也想抱孙子,被人?说的时候总气不过,要不是江盈知劝她看开点?,还说外海连一辈子不嫁不娶的都有,她一想就看开许多?了。


    她也没多?说,“小燕送了东西来,那我就又拿了点?东西给?她,想着你们这?竹屋肯定吃潮气,再给?你们拿点?姜来。”


    “还有件事,晚点?找个筛子来,”王三娘用眼神寻找,点?点?地上的竹筛,“这?个就好,我刚从滩涂上过来,看到那里有不少梅蛤,我们是不大吃的,太小了点?。”


    “我想着你肯定要吃,赶紧跟你说声,等着雨停了,去挖点?来。”


    江盈知还真喜欢吃这?个,梅蛤又叫海瓜子,尖头薄壳肉鲜,而且沙子还少。夏天吃这?个真的很适合,炒到开了壳入味后,慢慢地嗦着壳吃着肉,有些?人?喜欢拿这?当下酒菜。


    但是西塘关大家嫌它?太小肉少,还不如蛤蜊吃着爽快。


    江盈知立马找起能装的东西来,这?段日子天热,紧接着风暴带来梅雨,她已经很久没有赶过海了。


    哪怕让她啥也摸不着,就赶海走一圈都行。


    等雨小了点?的时候,渐渐转为阴天,她穿着木屐带着桶走在?前面,小梅和海娃跟在?她后头,兴高采烈地往海边去。


    海水不紧不慢地由远及近地涌动,而在?那浅浅海水的沙滩底下,有着一粒粒绿壳的海瓜子。


    滩涂上被雨水和海水冲击出的小坑里,还有手指头粗细的泥鱼,一条条如同泥鳅,这?样的晒干或者烘烤成小鱼干最好吃了。


    也没有人?会挑着这?个时候来赶海,都在?家里做做活,除了王三娘外,只有江盈知三个。


    王三娘嘴上要说:“这?泥鱼头那么小,拿回去吃也费劲,还要抓它?做啥,等它?安稳地长?到入秋,也能肥不少。”


    实则动作利索,泥鱼逃得快,要专门的小网去捕,另一只手拿着棍棒,用力?敲打积水,王三娘嘴巴喊着:“哦嘘哦嘘”,手上动作不停,等着泥鱼头慌不择路的时候,掉进网里。


    没人?来抢,一整片滩涂上的泥鱼那么多?,她一下能捉到好些?。


    而江盈知则沉浸在?海水冲刷着脚背,冰凉但还挺舒服,她用漏铲伸进沙子里,挖出一勺沙子,然后在?海滩上用力?抖抖,让沙子漏下去,露出一个个海瓜子来。


    她挑出一个看了看,个头大而且鲜活,满意地倒进篓子里,小梅却说:“阿姐,这?真的有点?小,吃的时候要刮的舌头疼。”


    海娃喜欢吃蛤蜊这?种贝类,他立马说:“我不怕疼,我能吃。”


    王三娘兜着一网泥鱼走过来,浸在?海水里把泥水洗去,闻言笑?道:“还能有你不爱吃的,你个馋鬼。”


    “阿姑,等会儿炒了你也来吃,”江盈知拍


    拍自己这?一兜的海瓜子说,“明日要是雨停了,让顺子多?挖点?来,跟我换钱换吃的都行。”


    “那你可当这?个土财主吧,他就乐意给?你做活,能从你这?要点?好处来,这?下雨可把他给?愁死了,”王三娘也是对这?个小儿子没话说。


    江盈知反正不在?意,让小孩子干活总是要多?给?点?甜头的。


    今儿这?次赶小海赶了特别久,久到把之前那些?没有下海的日子都给?补足了。一大桶的泥鱼,好些?小螃蟹,还有满满堆出头的海瓜子,实在?多?到让路过的人?都不解。


    赶了海,夜里做葱油海瓜子,一个个海瓜子在?沸水里开了壳,露出里面的肉来,捞出倒葱油,等着葱油渗透到肉里。


    她又浇了热油泼上,滋滋啦啦的响声里,香气四溢,王三娘说:“这?玩意以前我也吃过,哪有这?么香啊,还是得舍得放油放料。”


    王三娘用筷子夹了一个塞到嘴里,嗦着壳,这?点?肉有股葱油味,又有自带的鲜甜,她憋回了自己之前那番话,就这?么点?小肉有什么好吃的,那可真好吃啊。


    小梅给?周飞燕娘俩送去了些?,而后谁也没叫,就和王三娘一道吃饭。


    王三娘吃着海瓜子,吐了壳,她同江盈知说:“以后我就啥事不管了,一个儿子我已经管了大半辈子,以后咋样都随他自己吧,和小燕的事我也管了那么多?,以后看两人?自个儿吧。


    另一个还不成气候,等他长?大也不晓得啥样子,这?会儿操心总太早了。”


    “有时候也不想捉海蛇了,赚是赚了些?,也怕没个注意被咬到,活了大半辈子了,到头来也不知道还能有个什么活法,”王三娘没想到这?么多?年里,能说点?知心话的,还是这?个她几个月前才认的侄女。


    说实话这?些?日子来,别看她风风火火的,骂起别人?来也中气十足,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心累,不管白?天跟别人?说得有多?大肚,夜里又是一笔解不开的烂账,根本就没有那么豁达。


    江盈知也特别懂她,这?段日子以来,她不知道宽慰过王三娘多?少次,两个人?偷摸出去喝酒的时候都有好些?次,姑侄关系倒是比以前更好。


    “阿姑,我想着要不就停了海蛇这?个活,做这?个也危险,如今强胜哥自己有了奔头,也能赚到些?钱,你们也别那么拼了,”江盈知她其实有过这?样的打算,本来想给?王三娘找点?其他的活计,做吃食肯定不成,太心疼那些?油盐酱醋。


    江盈知说:“要不,我去给?阿姑你问问,有没有剖鱼鲞的活计,你鲞刀使得那么好。”


    “我剖鱼鲞都是自己在?家练出来的,”王三娘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起劲,但转眼又落寞,“以前我也去不少地方问过,哪有招人?的,小满,姑知道你好心,别麻烦你走这?一趟了。”


    其实王三娘就是想出门找点?事做,赚点?钱,免得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听那个聊着自己家又添了个大胖孙子,那一家媳妇怀孕了,还有说生了双胎,简直烦死个人?。


    江盈知才不听她的客套话,干脆说:“等雨停了,能出摊后我就去江下街那边瞧瞧。”


    她看了眼门外在?跟海娃洗泥鱼的小梅,冲王三娘说:“放心,我谁也不说,要是成我们就去,不成的话就再找路子。”


    对王三娘的事情她总是比旁人?的要更上心一点?。


    王三娘自己倒是说:“等会儿我也找其他人?问问去,没有的话,还不如钓海蛇,一天也有个挣头。”


    江盈知才不信她的话,又笑?道:“我可等着阿姑你赚了钱,我们也吃顿好的呢。”


    “等着吧,”王三娘也笑?呵呵的。


    这?件事江盈知记在?了心上,等到雨没再落的时候,众人?都松了口气,江盈知也终于能出摊了。


    好些?日子没见,孙阿婆指指自己的嘴巴,“可想你那鱼丸汤了,在?家里天天吃面,嘴巴都淡得没味道了。”


    “那可正好,来点?有味道的,阿婆,铁板梅蛤和铁板豆腐吃不吃?”


    江盈知把自己的小铁鏊子用丝瓜络一点?点?擦油,抬起头笑?问了一句。她今日买了一板豆腐,又有一桶海瓜子,葱油的味道还成,但是铁板烤得开了壳,配上料汁更香。


    “哎呀,我爱吃豆腐,铁板是怎么做的,煎的是不是?”孙阿婆走进来,站在?一边瞧着。


    江盈知又重新倒上油,把盘里切成长?片并且有厚度的豆腐拿出来,她放在?铁鏊子上,闻言说:“对啊,就是煎的嘛,但是比炒的要更香。”


    她指指旁边的酱料,里面是她调的,另外还放了五香粉。


    等锅里的豆腐沿着边角都开始泛黄,她用小铁铲翻过来,豆腐雪白?的外皮全被煎得黄灿灿的,等一面也煎好,她倒下料汁。


    那没过豆腐的料汁,逐渐渗进豆腐里,也带来一股别样的香,孙阿婆朝旁边打了个喷嚏,“怎么这?么香,我们吃这?个豆腐,老是买嫩的吃,放点?酱油就可以吃了,偏偏到你这?,还能变出花样来。”


    其他路过的人?也附和,“在?煎什么,闻着比以前更香了,豆腐啊,不贵吧,给?我也来点?。”


    江盈知先把铁板豆腐递给?孙阿婆,等她接过才又开始煎。


    孙阿婆牙齿不大好,其实连鱼丸拿回家,都得切了小块才好咬得动。这?豆腐却特别对她的胃口,别看表皮煎得这?么焦,一夹里头的豆腐特别嫩,完全入了味。


    也不知道放的什么料,她觉得这?吃起来味道虽然重了点?,但人?老了,就爱吃这?种酱这?样浓郁的。


    她也不说要回家吃去了,就在?那慢悠悠地吃完了全部?的铁板豆腐。


    等她吃完了,江盈知抓起了一大把海瓜子放在?上头,油煎火爆中,海瓜子全部?开了壳,料汁一倒,从边上走过的人?都被吸引地停住了脚。


    “啥味啊,这?么香,跟谁家老酒在?锅里煮一样。”


    “哦呦,炒梅蛤能有这?么香的啊,给?我来一份,我回家当下酒菜,”一个大哥连忙说,还要同旁边刚来海浦的客商道,“别看这?玩意小,那肉是真好吃,你尝尝看就知道了。 ”


    那客商瞧着咽了咽口水,拉着人?往旁边桌子上坐,“到家里吃不就冷了,就在?这?吃,我也不喝小酒,来碗汤。”


    “你说我不算海浦的,可我家里是前山岛那的,以前小的时候一到入夏,就专门挖这?个吃,哎呀,一闻到那味,光是想想就要哭。”


    那真的是属于离开家,出了海翻山越岭到外头去,偶尔碰见以前的海味,真是难以形容这?种感觉。


    等海瓜子上桌,他尝了口说:“这?手艺比我以前尝过的还好吃,哎呀,这?味道,真好。”


    他把摊子有的那几样全点?了一遍,边吃边点?头,他每样都觉得滋味极好。


    想了想,实在?忍不住,他走过去问江盈知,“阿妹呀,你看看你们这?里接不接个做宴的活?我看你手艺这?么好,这?些?小的海味都能拾掇得很利索,旁的应当也没大问题吧。”


    江盈知倒没有先拒绝,而是有些?兴奋,终于有人?看出来她很擅长?做宴席了,要知道她当主厨的时候,哪天不是这?宴那宴的,到这?里后她手都有点?生了。


    不过还是要问,“什么宴?”


    客商一听她这?么说,就知道有戏,把自己手上的包递给?别人?,蹲下来说:“我呢,这?边请了一个小商,他嘴巴很挑,好些?酒楼菜他都说尝腻味了,想吃点?新鲜花样的东西。”


    “我瞧你这?摊上卖的吃食花样都挺新鲜,我在?酒楼也没大见着过,味道吃起来也挺好的,就是还有没有旁的手艺绝活,价钱都好商量,要是吃着好,什么都没问题。”


    江盈知倒真的技痒,她会做的可太多?了,不说这?些?街头风味小吃,那都算简单的。光是海鲜鱼宴这?上头,她会蓑衣虾球、三丝鱼卷、糖醋熘素鳝、三虾豆腐、松鼠鳜鱼、蟹黄鱼翅…


    不过那都是基于调料足够多?足够好的情况下,就现在?的调料,她也很难有办法烧出那么丰富的味道来。


    她问,“拿什么做菜?鱼虾还是旁的,调料你们给?不给?,有什么,我得看看我能不能做。”


    “那第一样肯定是大黄鱼了,干海参啊,”客商挨个数了几样菜,江盈知听着有那么些?兴致,但也不算特别大,这?些?想烧出花来的话,总是那么几样做法。


    倒是客商又说了,“倒是还有样,那小商是从川蜀那边来的,近来新得了样东西辣椒,在?他们那种的也多?,你会不会烧点?辣菜,芥辣做的那种辣糊可不算。”


    江盈知听了后很认真地问他,“那我做了的话,辣椒能卖我点?吗?”


    客商傻了眼,挠挠自己的头,“大概,我能让他送你点??”


    江盈知立即笑?了,她倒不是特别爱吃辣,但是不能没有辣。


    第35章 蒜泥白肉


    客商约好?的地点?在里镇一家酒楼, 江盈知请王三娘跟她一道去的。


    王三娘为此换了件新的蓝布衣裳,反反复复瞧了好?几遍,怕给江盈知丢脸。她这是头一次走在里镇这条中街上, 两边全是招牌林立的酒楼。


    有不少伙计在吆喝, “两位客人?,上一份茶汤,来碗鱼羹——”


    “上我们家酒楼吃呀, 我们这有参糊, 香酥黄鱼,糟卤小鲜, 还白送四粉果, ”


    一排的伙计肩上搭着白布巾在揽客, 一个?喊得?比一个?响,王三娘小声跟江盈知说:“这进去不得?花上个?几两的, 里镇的人?可真有钱。”


    江盈知也压低声音说:“点?个?便宜的, 肯定有几十文的。”


    王三娘赶紧拉着她走, 真吓人?, 江盈知又立马把她拉回?来,到地了,再走就过头了。


    这家鸿兴楼在两个?大酒楼中间, 显得?比较局促, 大早上的吃饭的人?也不多,伙计都没出来迎客。


    前面桌台处有人?在打着算盘, 边打边唉声叹气, 江盈知走进去, 敲了敲旁边的木门,店里人?都回?过头看她。


    她没一点?露怯, 声音清脆,“李员外让我到这来的。”


    “来帮厨的?”酒楼里有人?问。


    江盈知回?道:“我是来掌厨的。”


    屋里顿时有椅子被挪动?的声音,有伙计机灵地跑到后厨去,食客都抬头看她,倒没说什么,但是都透露着不可思?议 。


    穿着青蓝袍子的掌柜走出来,他面色严肃,打量了江盈知一眼,语气很平静,“你掌厨?烧什么菜,看你也不像是川蜀那两地来的。”


    并没有任何讽刺之意,开酒楼的要是说话夹枪带棒,看人?下菜碟,那更没有人?来了。


    掌柜只是很疑惑,“瞧你样子还小,怎么就能?掌厨了呢?今日的菜色花样不少,大黄鱼也是新捕连夜运来的,你真能?把这些给做好??”


    没等江盈知开口,屋里有道浑厚的声音喊了句,“让那个?小丫头进来试试!”


    江盈知倒没有直接进门,而?是朝掌柜说:“这英雄不问出处,掌厨不分年纪,我能?来这,肯定有我自己的本事。不说旁的辣菜,便是大黄鱼我能?做的花样也不少。”


    她张口报了几个?做法,“芝麻黄鱼条、酸辣黄鱼羹、蒜枣黄鱼、砂锅焗黄鱼,我都会做。”


    这几个?做法掌柜是一个?也没有听过,他每听一个?就在那琢磨,这些到底是啥味道,什么酸辣黄鱼羹,这里只有清淡的黄鱼羹。


    后头那个?胖大厨听了后,过来挤开掌柜的,拿着柄大勺,“进来后厨说。”


    还要嘀咕一句,“挡在门口算个?什么意思?。”


    江盈知拉着王三娘,一道进了后厨,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酒楼后厨里,可比河泊所的饭堂要大太多了。


    一排的大锅灶,有几个?烧火婆子在挨个?灶膛烧火,有的锅上头摆着笼屉,在蒸馒头,有几个?帮工在炒雪菜。中间是张很大的案板,摆了一堆蔬菜,一块牛肉浸在盆里,边上是用碎冰镇着的大黄鱼。


    屋里有不少人?,胖师傅带着江盈知进门后,大家把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个?瘦高个?问,“是来洗菜刷锅的吗?我这里还有点?活。”


    胖师傅背过手?,往前走了几步,不紧不慢地说:“谁来给你做活,这是人?家李员外请来掌勺的。”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像是在一堆人?里扔下几枚小炮仗,突然炸了把大家吓一跳。


    瘦高个?厨子傻了眼,“这不能?吧,哪有女子掌勺的,在家里灶台练出来的功夫?”


    “不会就剖个?鱼,囫囵煮道菜就算能?掌勺了吧,今日这些菜的菜价可都不便宜,烧坏了也赔不起啊。”


    也有个?大娘说:“小姑娘,你真能?掌勺?不要是说大话,眼下这菜都还没开炒,要走也来得?及。”


    王三娘听了这话当即想要回?嘴,江盈知拉了她一下,倒也不恼,别说古代了,就算她在现代当上主厨后,也照样有不少人?说嘴。


    她在这一众目光中,从兜里掏出袖套,自己系上了腰巾,走过去说:“雪菜的火候都要过了头,还不快炒。”


    那帮工这菜回?过神,连忙翻炒起来,一尝味道,松了口气,差点?炒糊了。


    江盈知在厨房就没有怕的时候,别人?不来招呼她,她就自己到食材前,拨开桶里的碎冰,拿出一条大黄鱼,按了按。


    她又看了几条,拍了拍手?上的冰屑子说:“还是条紧子鱼,这一桶都是进港鱼吧,这会儿还没这么快能?吃到外洋捕的黄花鱼。”


    这话让其他几个厨子相互看了眼,就知道是真有点?本事的。


    这里只有厨子爱给大黄鱼取名分类,把即将产卵的称为紧子鱼,正在产卵的叫水子鱼,而?那些三四月从外洋游到望海而被捕捞的,称为进港鱼。


    八月还有一批大黄鱼,又被称为桂花黄鱼。


    而?除了桂花黄鱼外,紧子鱼的肉是最好?吃的,大黄鱼还有人?说是“琐碎金鳞软玉膏”。


    没人?接话,江盈知接着说:“看你们应该要做大汤黄鱼的,我觉得?不如做酒淘黄鱼,我闻到了你们这有上好?的花雕。”


    “你说说,为什么要做酒淘黄鱼,”胖师傅瞪了旁边几个?人?一眼,有点?好?奇地开口。


    江盈知看了他们一眼,叹口气,“因为今日宴请的那几个?客人?爱喝酒啊,但喝酒容易闹事,想他们少喝点?,不如炖在黄鱼里。”


    她做宴席一定要问有没有什么忌口的,爱吃的或者偏好?的,什么是绝对无法接受的,如果要吃辣的,最辣能?接受多少。


    但是在这里的话,就只能?点?厨子的拿手?好?菜,不能?随意添加菜单上没有的东西。


    在众人?恍神间,江盈知指指旁边那个?单独空出来的锅灶,“我用这个?了啊,阿姑,你帮我生个?火。”


    王三娘麻溜地去了,她去前还暗戳戳地朝那一帮人?翻了个?白眼。


    胖师傅倒也不恼,他脾气还算可以?,“酒淘黄鱼也挺好?,那这牛肉李员外说是你定的,你要做点?什么?”


    后面其?他人?立马暗戳戳竖起耳朵听。


    江盈知点?着牛肉说:“一半做个?小炒牛肉,一半来个?水煮牛肉。”


    “这块猪肉就做蒜泥白肉,豆腐嘛,来个?酿豆腐,这海鲈鱼挺大,”江盈知看到了旁边备好?的辣椒花椒,还有一小罐剁椒,她露出点?笑来,“再来个?剁椒鱼头,虾的话,我做个?干烧虾。”


    “最后是椒麻鸡片,我这里不做汤,也不烧大黄鱼,其?他冷盘鲜菜肯定还得?大师傅你们做。”


    她昨日就把菜给拟定了,李员外也是一脸茫然中又狂咽口水,这会儿到了酒楼后厨,又把一群人?说得?呆滞了。


    这群厨子这辈子也没出过海浦,做的菜全是海浦风味,手?艺很地道,尝不出任何错来,闭着眼都能?烧。


    但是缺少任何的创新,来来回?回?都是那几样菜,食客吃了腻味,自己烧了厌烦,对于旁的菜又学不会,还心生排斥。


    这会儿一听,哎,


    这些菜名可真新鲜。


    想来看又不能?偷别人?的手?艺,不看又格外好?奇,胖师傅赶他们,“走走,自己手?上的活做完了没有!”


    江盈知很大方,“想来看都来呗,我可不把这些手?艺当什么传家的宝贝。”


    因为这些菜都很有技巧,看了也不会做。


    几个?人?就不好?意思?走了过来,瘦高个?厨子说:“我们也没有啥坏心,哎,就是嘴巴坏了点?,小妹啊,你也别往心里去。”


    王三娘背着他们,重?重?地哼了声。


    江盈知笑笑,她拿过旁边那只退了毛的鸡,利落地用砍刀剁下,切半去骨扔锅里煮一气呵成,倒是把这旁边的厨子帮工看得?大气不敢喘。


    这么重?这么大的砍刀,连他们都得?费点?力气,她使?起来轻轻松松,别说砍鸡骨了,砍他们都不带眨眼的,有些心里还嘀咕的,这下立马不敢想了,悄悄往后靠了点?。


    胖师傅喊,“李三,去开花雕,炖酒淘黄鱼。”


    李三哀嚎一声,也老实去了,江盈知拍着蒜泥,放到碗里,她捞起焯过水的鸡肉,放到旁边的汤锅里煮,接着放整块的猪肉下锅,料酒葱白搁一些。


    胖师傅把其?他人?轰到旁边忙活去,自己站过来问,“不是说做辣的,怎么瞧着也很清淡?”


    “这川蜀呢不是只有辣,他们好?多菜也吃清淡的,有些则是麻,全上辣菜旁人?也吃不了,”江盈知开始切牛肉,她又说,“我们这觉得?清蒸味道好?,尝的就是那一口鲜,不敢乱动?食材,怕坏了那一口味。”


    “别人?那边呢,很多东西敢吃敢做,花样和吃头都要比我们这里的多。”


    江盈知打从酒楼前走过就知道了,做的全是那些菜,家家都差不多,守着老底子过活。倒不是说不好?,保留了海鲜原本的风味,但是也很容易让人?腻味。


    她不介意多跟这胖师傅说点?,把切得?很薄的牛肉放到边上,抹着刀上的血污说:“我们这吃鱼,清蒸、葱油、酒炖、油煎、炒年糕。其?实还有旁的做法啊,什么豆瓣鲜鱼、酸菜鱼、干烧鲜鱼、糖醋脆皮鱼,多想想,总能?有不少吃法的。”


    胖师傅若有所思?,他摸着自己的胡子说:“你年纪瞧着不大,可知道的倒还不少。”


    “这不就是多学多看多问多打听,旁人?家好?的,能?学的都拿过来,自己再回?去琢磨琢磨,”江盈知意有所指,“老是待在一个?地方,那我觉得?烧的菜也就那样了。”


    其?他人?嘶了声,觉得?这丫头是真敢说啊,他们酒楼如今的生意差,可不就是因为没有啥新鲜样式吗,全靠大师傅一人?撑着。


    江盈知没等到胖师傅的回?答,自顾自地备起食材来,除了王三娘没有人?帮她,她自己一个?人?也很利索地备完了。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举起那把大砍刀给海鲈鱼拆头劈骨,用小刀把豆腐挖出四四方方的小洞来,鲜笋、瘦肉、香菇、葱全给剁成馅,一点?点?塞到豆腐里,豆腐外皮竟是一点?没坏。


    猪肉切得?又薄又大,夹起来一甩,就能?十分轻松在筷子上卷起来,很服帖,看得?胖师傅又瞪了旁边那个?连刀都使?不好?的帮工。


    这些倒都是装腔的花样子,只能?震住些外行的,内行的虽然觉得?好?,但是也就是刀功还行。


    等到江盈知终于弄完了前面的准备,烧起菜来的时候,没有人?再有异议,简直要把外行和内行都给香服气了。


    一盘摆盘摆得?服服帖帖的鸡片,淋上一碗拌好?的椒麻汁,浇上热油,原本只有淡淡一点?麻的,立时被激发出葱香味,花椒的麻,还有点?鸡汁的鲜。


    有人?咽着口水说:“好?香。”


    后面发现他话说早了,瞧着很清淡的,又白生生的肉,红油、蒜泥、香油混的料一倒,看着红辣辣的,立马有食欲起来。


    尤其?江盈知还把那切肉的边角料也给拌了,递给胖师傅尝尝,大伙就见胖师傅一边嘶嘶呼气,辣得?脸上通红,一边还舍不得?吐,馋得?人?口水直冒。


    到之后水煮牛肉时,那股辣香气把人?全给熏了出去,掌柜的进来瞧了一眼,“咋的,哎哟,这股啥味啊,这么香,咳咳,有点?辣。”


    闹到后头,连其?他吃饭的食客也出来了,忙问,“你们新换了个?厨子?这味道可真把人?魂都给勾出来了。”


    “你们烧点?辣的,也不是不成嘛。”


    掌柜只好?苦笑着跟人?解释,这时候李员外大笑着走过来,“我外请的人?,别看人?是个?姑娘,手?艺可不输旁人?,幸亏我没有那啥看人?低的毛病。”


    他跑进去喊,“阿妹,好?了没,我客人?都来齐了啊,海口也夸下了,就等着你这菜给我做面子呢。”


    江盈知将最后一盘小炒牛肉盛出来,她回?道:“就来了,李员外你回?去坐着吧,等会儿就上菜。”


    “哎哎,这怪不得?人?家惦记,真够味啊,”李员外嗅了一圈,慌忙回?去,然后到了包间里坐下就说:“张兄啊,这味我保你满意,你要是不满意,那我旁的什么生意也都不开口了。”


    姓张的那小商哼哼,显然不信,一路从川蜀往南,可把他给吃厌了,到了海浦后,更是寡淡,要不就是烧得?不伦不类。


    他靠在椅子上,想着把这趟生意谈完,立马启程回?去,真是待得?够够的了。


    其?他陪客也面面相觑,可这笔药材要是商定不下来,今年的陈皮、黄连、丹参、天麻又得?涨价不少。


    不过李员外倒是一副万事不愁的模样,等着外头伙计喊着,“上菜喽——”


    他立马弹了起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他喊道:“快来快来,赶紧地报菜!”


    伙计把菜盘子端出去一点?,咽咽口水,“第?一道,椒麻鸡片”


    “蒜泥白肉”


    “水煮肉片”


    “小炒牛肉”


    “干锅虾”


    “酿豆腐”


    ……


    后面的什么酒淘黄鱼、清蒸墨鱼啥的都没人?管了,只顾着往桌上那些菜看去,不知不觉间,竟就看馋了。


    那张商人?也不等别人?招呼,连忙伸手?夹了片椒麻鸡片,那股子麻很正宗,后味很足。鸡片又嫩,他又吃了小炒牛肉,牙齿和牙齿刚碰到就断了,淡淡的辣。


    他忽然地愣住,倒不是好?吃到愣住,而?是真尝出点?远方家里的味道,不过这些菜刀功和火候都很好?。


    家里烧的,猪肉切得?很厚,牛肉管得?比海浦严,很少能?买到一次,买到后切得?又特别薄。豆腐倒不似这么有花样,是酱烧的,那鸡片倒是常吃,他娘的蘸水调得?很地道。这个?让他尝到旁的滋味,鲜香麻辣全在嘴里。


    旁人?总说他们川蜀的爱吃重?油、咸和辣的,其?实就跟这没放一点?辣的干锅虾一样,他们也是会吃旁的,这让张商人?十分满意。


    其?他人?也忙伸筷子,水煮牛肉是真的铺满红油,瞧着就吓人?,怕被辣到不好?看,都去夹了其?他的几样,斯哈斯哈地吸着气,但是又觉得?麻和辣过去了,口中留下的味道让人?忍不住再回?味一下。


    “以?前总说要吃一口鲜,这才发现,原来麻和辣也能?烧得?这么好?。”


    “哪个?地方都有哪个?地方的口味啊,说来也是我短见了,有机会还得?上张兄你们川蜀那尝尝去。”


    这可把张商人?给美坏了,一顿饭下来,生意也谈妥了,一高兴什么低价都让了。


    后面是李员外的小厮来叫江盈知,让她出来,把两个?红袋子递给她,“这是张员外给的,八百八十八文的赏银,这是我家员外的,说好?一两银子的。”


    “另外他给你从张员外那要了一袋辣椒,还有这是,我也说不清楚。”


    他把两个?小麻袋递给江盈知,江盈知打开看了眼红辣椒,想着得?把籽抠出来,种辣椒可不要太简单,铺点?土就能?生的东西。


    倒是拆了看见旁边那袋花椒,露出个?很灿烂的笑容来,毕竟海浦连花椒都很少有,不吃辣的地方干脆连香料都给摒弃在外了。


    而?有了这些花椒,她就可以?用来做椒盐了!辣椒更符合她的口味,但是椒盐就很适合摊子上很多的食客了,她可以?做椒盐虾、椒盐排骨、椒盐小酥肉了…


    那小厮还没走,江盈


    知便说:“小哥,劳烦你帮我问问张老爷,这花椒还能?不能?卖我点??”


    “啊,我问问啊,你等等,”小厮慌忙跑开。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两个?袋子,他说:“没了,就剩这么点?了,张员外说都给你了,要不是喝了酒头昏,他得?来看看的。”


    江盈知朝他道谢,小厮笑了笑,“你菜烧得?好?,让员外们吃得?好?,我们都得?了赏银,该谢你的才是。”


    又说了几句,江盈知把辣椒和花椒塞塞好?,提着两个?麻袋,她在门口喊,“阿姑,走了啊。”


    掌柜的在里面很热情地回?,“别走,来吃饭。”


    江盈知明?白,哪里吃的是饭哦,她把东西放好?,走了进去,屋里仍留着一点?辣香。


    “吃的什么饭,”她坐下来问。


    桌上也没有什么大菜,只有点?清炖鱼,鱼羹和米饭。


    “你知道的,我们海浦摊子食铺里面女人?掌勺多,酒楼里面根本没有,我们这鸿兴楼呢,也不大看重?厨子是男是女,手?艺够了就成,”掌柜递过来一副碗筷,笑眯眯地说,“你要是过来,我们什么都好?说的,一个?月三五两银子都可以?,客人?给的赏钱我们也不要,全归你。”


    主要是刚才她烧菜的时候,又正逢一堆人?闻着味聚过来,正好?碰到上菜的间隙,可不是把人?馋疯了,都追着他说要来几道,差点?没把他领子给扯破。


    掌柜也是开出了大厨的价来,王三娘都心动?了,三两啊,那可是三两啊!


    但江盈知不为所动?,她是不可能?现在来酒楼的,她面上没有一丁点?听见钱而?露出的狂喜,反而?很冷静地说:“我来这,你们给我三十两都是我亏了。”


    掌柜差点?没把自己嘴里的饭给喷出来,后面的人?一阵咳嗽,都想看看江盈知哪来的脸皮,哪来的底气。


    “你们酒楼也没有多少生意,我菜烧得?这么好?,保管跟别家烧的不一样,”江盈知语气中透出了些许得?意,“只要你们招牌打出去,来吃的人?还愁没有吗?”


    其?实一想是这个?理,本来酒楼靠的就是招牌菜,比的就是新奇。


    掌柜的听完后,一狠心,一咬牙,“三十两不行,二十两还能?再商量商量。”


    “你给我三十两的话,”江盈知在众人?紧盯的目光下,突然停住。


    然后等别人?忍不住开口前,她说:“我也不来。”


    “那你去做什么?”胖师傅问。


    江盈知说得?斩钉截铁,“回?去继续支我的摊子啊。”


    “一天能?赚一两?”掌柜试探着问。


    江盈知比出三个?手?指,掌柜嘶了声,“你这摊子真够赚钱的啊,一天能?赚三两。”


    “是三百文,不算那些菜钱油钱,算了也就一百文多点?。”


    听得?众人?从震惊到逐渐呆滞,最后想翻个?白眼。


    掌柜很不解,他甚至都站起来问,“就赚那么点?钱,你到我这来,一天赚的赏银就够你一个?月的钱了,你年纪小小,怎么就乐意待在那呢!”


    “你看看吧,又急了,”江盈知说,“这里有这么多的大厨,手?艺比我好?,底子刀功都比我扎实,这里不缺我一个?厨子啊。”


    “但是底下那些百姓,他们少我一个?肯卖便宜吃食,味道做得?又好?的厨子啊,干了一天辛苦活,也就只有这么个?吃饭的盼头吗,我走了,大家更没有尝到其?他东西的机会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番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也挺有感触的,掌柜的张了张口,他想说点?什么,有没有说。


    但是江盈知却笑道:“我是不来这,我又没说不跟你们做生意。”


    “我好?穷,钱我还是要赚的。”


    胖师傅挤开掌柜的,一屁股坐到他的凳子上,忙问,“什么生意,我听你之前进门说的那个?芝麻黄鱼条就挺好?的,你是不是卖方子。”


    掌柜揉揉自己的屁股,还不忘说:“那个?酸辣黄鱼羹到底是啥滋味,你不来肯卖方子的话,开个?价吧。”


    “也不能?说是卖,”江盈知想了想,“我们可以?换。”


    “换?”这下子是一堆人?异口同声了。


    江盈知点?点?头,“换,比如我教一个?菜的做法,你们除了给我八百文的工钱外,还得?把你们用过一遍的油给我,那些菜,只取菜心要不就是葱管,喂猪也很浪费啊,还有这些肉啊,鱼啊,就取最好?的地方,其?他都扔了。”


    她很诚恳地说:“换给我吧。”


    一道方子能?换好?几两银子当然很好?,但是这些被浪费的菜肉鱼油能?换来她觉得?更好?,都很新鲜啊。而?且炸过一次的油只要不加热,能?凉拌,做点?心、面食、馅料,只要两天内用完。


    这肯定也无法反复使?用,但有些炸过肉的荤油其?实和面时还会更香一点?。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些东西原本是白送的,但是后来一白送就让大家都生了不少小心思?,就干脆扔掉,混着潲水卖给养猪的人?家。


    这会儿听到她要换,掌柜的都搞不懂她的心思?了,又怕多说这桩买卖飞了,就连连点?头,“保管把好?的都留给你,全装在好?篮子里。”


    “什么时候来教?”


    江盈知说:“后天早上我来教你们做虾饺,面没法买,得?我自己做了带来。”


    这一听连面都得?自己做,掌柜更觉得?这桩生意稳赚不赔,很热情地请她和王三娘吃了饭,然后送她们出去,还要说:“记得?要来啊,可一定要来啊。”


    出了门,王三娘就说:“你是不是傻,怎么就不应下,换点?菜肉不是都亏了吗?哪里值当得?来,哎,小满,要不我们回?去再跟那个?掌柜的商量下。”


    “你要是能?赚那么多,你不是在这里也稳当点?,以?后不管嫁人?还是自己过日子,也要有底气点?。”


    江盈知笑笑,“阿姑,人?这辈子钱是赚不完的,你瞧刚才有那么多人?在,要是听我一次卖个?方子能?赚五六两,那我要不了两日就得?被劫了。”


    “可我就那么点?工钱,再换点?别人?不要的东西,他们肯定笑我傻,但不会把主意打过来了。”


    王三娘听完都愣了,她光想着钱去了,连忙后怕地说:“我都活那么一大把岁数了,还不如你想得?周到,那我们不要了,你一天要用那么多油,拿来也省一笔钱。”


    “那我们回?去?”


    江盈知摇摇头,她这回?就是特意让王三娘过来的,哪能?说回?去就回?去。


    “走吧阿姑,到江下街去,我们看看有没有剖鱼鲞的活。”


    王三娘啊了声,她有点?犹豫,“真去啊,人?家肯定嫌我岁数大了。”


    “哎呀真去,”江盈知把麻袋换了个?手?拿,用力拉王三娘,“年纪大怕什么,谁要嫌弃你,就我这嘴我肯定不让你受欺负。”


    “来嘛,我们可是堂堂正正去赚钱的。”


    “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要是让王三娘自己去,她这一辈子也很难迈得?出这步,但是有人?使?劲拉着她走,她就满怀忐忑地跟了过去。


    江下街这会儿撤下了黄鱼,屋檐下全都吊着乌贼鲞,还有整个?的墨鱼,到处是鱼腥海盐味。街边坐着的女人?手?里拿着把鲞刀,在那里剖墨鱼,手?起刀落扔掉墨囊。


    她们走进来的时候,倒是有人?看了几眼,随即又转回?视线,自顾自同别人?说着话,“哎呀,要不是那个?船老大肯买了盐来,今年我们这哪有活做,我听东家说的时候,真是也想磕个?头。”


    “可不是咋的,那会儿我们都把自己兜里的三文五文掏出来,说是凑凑买点?盐,勒紧裤腰带过活,没想到有个?肯做善事的船老大,哎,这谁能?想得?到啊,”另一个?女人?格外感慨。


    本来都已经到了要关门,带着孩子出去谋生路的时候,那几千斤盐让她们又哭又笑,最后安稳地回?来上工挣钱。


    江盈知听了也笑,她就说人?做好?事,怎么会没人?夸呢,等王老大回?来,她会把这些话跟他学的。


    不过要紧的还是王三娘的活计,她紧紧牵着王三娘的手?,然后带她来到个?明?显是管事模样的人?前。


    等人?家手?里活忙完了,她问,“这里还招不招工,我阿姑鱼鲞剖得?也很不错。”


    那女人?抬起头,撩撩头发,看了眼王三娘,“缺啊,怎么不缺,这会儿正是要人?的时候。”


    “鲞刀带了没,剖个?我瞧瞧,不利索的我们也是不要的。”


    江盈知忙说:“带了带了的。”


    这还是她一早去问陈大发拿的,她从袋子里掏出来递给王三娘,给王三娘鼓劲,“阿姑,你试试,剖个?鱼鲞你比大伙的手?艺都好?多了。”


    王三娘在西塘关那是中气十足,谁也不怕,到了这里她难免胆怯,拿过鲞刀,想着不能?给小满丢人?。


    咽了咽口水,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手?还有点?抖,管事递过来只墨鱼。


    她伸手?接过,努力稳了稳,长呼口气。手?握住墨鱼背,鱼腹朝上,等腹部?突起了,立马拿着刀利索地划开,从腹腔一直挑到尾部?,刀柄压低,轻轻划过墨囊,又划到头,鱼嘴各一刀,割破鱼眼。


    取出内脏和墨囊,然后从尾端开始撕,去掉鱼鳃。


    管事的特别满意,“这墨鱼剖得?很不错,比我们很多老手?都要好?,明?儿一早就过来,干一日结一日的钱,三十文一天,做得?多还可以?加。”


    “要是做得?好?,以?后都可以?留在这里做,我们还有鳓鱼、带鱼,从年头到年底都有活做。”


    王三娘结结巴巴地问,“真的?”


    “真的呀,阿姑,你咋还不信了,”江盈知笑起来,“走吧阿姑,我带你去买一把更好?的鲞刀。”


    王三娘自己都不知道,明?明?她生得?五大三粗,样子也不大好?看,可她剖起鱼鲞时的动?作又流畅又美丽,神情专注,让人?忍不住只看她的动?作,忽视了外表和年纪。


    “小满,我真的不敢信啊,”王三娘一遍遍同江盈知说,眼里冒出了点?泪花。


    谁能?想到,一个?四十几岁的人?还能?找到像样的活计,从西塘关走出来,到里镇的江下街来呢。


    可也没有人?规定,一个?普通妇人?不能?有“事业第?二春”啊。


    第36章 水晶虾饺


    王三娘不捕海蛇, 改去江下街做盐手了,这个消息没过黄昏,就在西塘关传遍了。


    这让之前暗戳戳说闲话, 看笑话都气?闷得不行, 也有的来打听,一说要跟那么多人做活,又露怯了。


    “我怕, 我当然?怕, ”王三娘收拾着衣裳,“怕有个啥用, 把钱挣了再说, 一个月也能挣个一两呢。”


    她跟陈大发说:“你以后也别捕海蛇了, 去给陈大木打打下手吧,拖回来的废木料还能给小?满当柴烧。”


    “我们?这做得不是好好的, 咋就想着去当盐手, 剖鱼鲞去了, ”陈大发坐在凳子上, 满脸不解,他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海蛇皮。


    王三娘也一屁股坐下来,“我本来是不想去的, 可?小?满叫我去了那, 人家那又缺人,就去呗。”


    “我们?老是给儿子打算, 以后也给自己个活头行不行, 你只管把家里鸡鸭, 顺子给管好就成了,晌午这顿饭我不回来吃。”


    王三娘又叹口?气?, “你说小?满咋就这么招人疼呢,她说让我晌午到她那吃去,有她一口?饭吃就少不了我的。”


    “我也想吃,”陈大发嘀咕。


    最后也没管其?他人咋想的,第二天一早王三娘就拿上了东西,把江盈知给的新鲞刀藏在袋子里,自己一个人去了江下街。


    她领了墨鱼,上工做活,剖鱼鲞的时候比谁都快。


    坐在她旁边的女人说:“你这手真快,以前咋没见过你,刚来的是不是?”


    “哎,我从?那个,那个西塘关来的,”王三娘说得小?声,面对外?人时还是有点内敛的。


    那女人说:“我知道你们?这地方,大家都叫我巧手姑,你叫我陈巧手吧。”


    如此,王三娘居然?在第一天上工,就交到了个伴,还是极为热心肠的,跟她攀谈闲聊,告诉她哪个管事?脾气?好,哪个难相处。


    王三娘从?江下街走到渔港,淌了不少汗,坐在摊子上时跟大家说起这个人。


    小?梅在旁边给王三娘摇扇子,闻言立即说:“这么好,伯娘你也真厉害,就过去那么半天,立马跟人家混熟了。”


    “阿姑,等?会儿你走的时候,带点拌面啥的给人家,”江盈知擦了擦汗说。


    周飞燕问?,“王婶,你这样累不累,从?里镇走到这,要不以后我给你送饭去,我走得还快。”


    她心里念着王三娘替她跟其?他女人出头,这份情比什么婆媳情还叫她难忘。


    “走几步路的事?情,你可?别来,你这眼睛又没那么好使, ”王三娘埋头吃着凉粉,连忙拒绝,她正?是干劲满满的时候,哪里要人送饭了。


    陈强胜嘴上没说什么,一路送王三娘到城门口?,目送她离开?。回来的时候跟周飞燕商量,两个人决定收了摊后去布店,给王三娘买两双透气?的布鞋。


    等?这两人买了鞋回来等?着的时候,王三娘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包东西出来。她在几人面前晃晃,难得那样高兴地说:“今儿去挣了四十文?回来,想着这笔钱,就该跟大家一道用,就买了点猪头肉,还鲜着呢。”


    “我又添了点钱,买了不少,一起吃点。”


    晚上是在王三娘那吃的,菜嘛,凑合凑合,主?要还是吃猪头肉,江盈知调了个蘸水,酱油醋一点花椒,可?把大家吃得嘶嘶冒气?,又觉得过瘾。


    陈大发喝了口?酒说:“如今我算是更翻不了身了,外?头都传我们?家王三娘是真瞧不出,闷不吭声就去找了个好活。”


    “让她们?说去吧,”王三娘也难得畅快,这可?是她自己一个人赚的钱,以后每天数钱都得数笑了,走娘家时还能多买些东西给她娘补补。


    江盈知在那又说了会儿话,回了家,她赶紧倒腾她那点花椒和辣椒,把干辣椒剪了蒂,取出籽来。


    “好熏,”小?梅忍不住眨眨眼,有点想要流泪,这啥玩意这么呛,简直比开?了坛的臭冬瓜还要熏人。


    “你别蹲下,你站起来拿远点弄,”江盈知告诉小?梅后,又把辣椒籽倒进竹筒里。


    夏季种辣椒很合适,只要在辣椒籽出芽的时候足够湿,能活的机会就要大上不少。


    当然?能出多少辣椒,她也说不来,花椒倒是不大好活,而且要在秋季播种。


    她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开?始把花椒挑出点,倒锅里,加茴香、芝麻和盐炒熟,再拿出来碾,不麻,但是碾的时候很香。


    小?梅好奇,“阿姐,这你拿来做什么吃?”


    江盈知把椒盐倒进罐子里,抖了抖,她回道:“能做不少吃的,什么椒盐虾,椒盐排骨,椒盐酥饼,你要不尝点这椒盐?”


    “我不吃,”小?梅立马摇头,把砧板拿去洗了。


    忙了这头还不能歇,江盈知把买来的面粉倒进盆里,加了水开?始揉面。


    这里没有高筋面粉和低筋面粉这一说,想要得到澄面,也就是纯粹的小?麦淀粉,就得把这几种面粉都试一试。


    她最后选了一种比较好的面粉,揉成面团,在水里反复搓洗。


    小?梅举着油灯在一旁看,颇为不解,“这面粉还可?以洗啊?跟搓衣服一样。”


    江盈知站起来捶捶腰,“可?以啊,就是费劲了点。”


    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在摊子上卖这个的,太麻烦了,而且她还回不了本。


    洗出来的面团上锅蒸熟就变成了面筋,就那么一点,她切了和小?梅一起蘸着料吃了。


    剩下的淀粉水把沉淀物晒在木盘里,刚好铺满底,做它费了好些工夫,就出那么点。


    转天面粉快干了,她盖了层纱布将东西放好,然?后带着新做的椒盐粉出了摊。


    在海浦,一到梅雨季节时,鹰爪虾更多了,大伙管这叫梅虾,一网就能捞上来不少,卖得又很便宜。


    江盈知买了两大桶,所以除了盐水虾外?,她还准备做椒盐虾,这得下油锅先炸。


    炸货的香气?是很诱人的,那种在油锅里翻滚的声音,虾开?背后被炸得皮酥内软,整个虾壳都又酥又薄,与肉分离开?。


    炸好的虾被江盈知捞出放在一旁的方盆里,那油亮的色泽,让人忍不住停了脚步。


    “这大热天的咋还炸起虾来了呢?”


    陈三明摇着扇子走过来,看到就忍不住说了句,“真费油啊。”


    “吃不吃,”江盈知用湿布巾擦脸,其?实她倒也不觉得太热,海浦的夏天可?比后世凉快多了。


    陈三明把手里的桶提起来,放到桌上,“吃啊,用这点冰换你的虾。”


    “冰厂里送的,就那靠花斑岛隔壁那山岛,冬天储了冰搭棚建的,夏天就挖了冰来卖给冰鲜船,到我们?手里头都是些碎冰了,我拿着也没用,你拿去用吧。”


    江盈知把复炸过的虾倒进油纸袋里,撒了点椒盐粉使劲晃晃,递过去给他,又瞧了眼那冰,“你还真客气?,这冰刚好能用上,你也别走了,在这等?会儿。”


    她反正?总有很多个空竹筒,把酸梅汤倒进去,又把竹筒塞进碎冰里,大热天的喝冰镇酸梅汤才过瘾。


    陈三明捏起一个椒盐虾,扔进嘴里,他以为就是普通的炸虾味,结果?进了嘴嚼开?,才发现这味道很奇妙。


    是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吃了舌头会有点麻,而后是咸,微微的辣。陈三明瞪大了眼,“这什么东西啊?这么好吃,这个料我以前根本就没有尝到过。”


    之前在这摊上的东西,虽然?名字古怪点,但是尝到嘴里都是鲜香为主?,这个却是咸麻口?感的,让没吃过的人可?不是大为震惊。


    “这是椒盐,”江盈知把干花椒拿出来给他看,“用这磨的,你帮我瞧瞧,这外?帮商船上有没有卖这种的,有的话帮我买点来。”


    陈三明日常除了收税外?,还得上船检查货物称重,哪些船上有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嘴里吃着椒盐虾,接过花椒一瞧,顿时乐了,“这玩意啊,别说外?帮商船了,出了海浦多的是,也就我们?这边生的不多罢了,你去医馆也有的卖的,只是掺在药里磨了粉。”


    “你等?晚些,我托大胖去给你买点来,我说呢,这玩意其?他岛上生的满山都是,怎么就没人吃,原来是不会吃啊。”


    江盈知将冰镇的酸梅汤递给他,“多买点啊,再多我也不嫌多。”


    “那再给我来份虾,我拿去给大胖,顺便让他下午去山岛的时候收点来,”陈三明感慨,“这咋就那么好吃呢。”


    他又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长呼口?气?,在这个燥热的天里算是活了过来。


    等?他走后,陆续又有人过来,有些倒也不想买的,可?海娃和秀秀两个小?孩,就坐在摊子边的阴凉处。拿着一口?小?碗,一只只往嘴里塞,那清脆的响声,连皮带肉的酥,看着可?不就十分馋人。


    “给我也来一份那两个小?孩吃的,”有个大叔过来说,“刚闻着还觉得这味香是香,还能忍着不买,可?瞧两小?孩吃的那模样,跟吃啥啥山珍海味一样,可?把我给馋到了。”


    他伸手接过油纸袋,急急忙忙抓了两只炸虾往嘴里塞,吃的时候倒是默不作声,只是眼睛睁得大了些,紧闭着嘴,细细地嚼。


    吃完了后他才说:“以前哪尝过这种味道啊,我怕是好几天都忘不了。”


    “再来一份我带回去。”


    江盈知说:“椒盐粉是现在撒还是回家撒去,这要是回家吃的话,那粉就另外?装。拿回去锅里放点油,切点蒜末炒香,再把这虾放进去炒热,把粉撒匀,比干吃更好吃。”


    大叔连忙道:“哎,那就这什么椒盐粉另外?装,我拿回家试试。”


    不止他一个人,但凡有从?路上经过的,少不得要买一份尝尝,倒是更适合夏天的盐水虾,买的人并没那么多。


    最后椒盐虾连带着椒盐粉都被买空了,还有人急急忙忙过来问?,江盈知也只能无奈地指着空桶说:“明日再来吧,真卖完了。”


    小?梅在一旁和陈强胜挑拣着花椒籽,等?晚上拿回去炒,江盈知也终于能坐下来歇会儿了。


    此时白云笼罩了烈日,倒显得没有那么炙热,周飞燕抬头看了看天色,她跟江盈知说:“小?满,这里麻烦你看着点,我和强胜去一趟里镇医馆。”


    江盈知赶紧说:“小?燕姐,你们?赶紧去吧。”


    陈强胜伤腿走的路多,里头就胀得疼,周飞燕陪他去医馆瞧瞧,能不能再开?点膏药。两人顺便还要去趟江下街,看看王三娘在那边活做得怎么样。


    等?周飞燕扶着陈强胜走远,江盈知才收回目光,她喊,“秀秀,海娃,坐过来点,今天小?绿她上外?婆家了,别瞧那边了。”


    两个小?孩也很听话地走了回来,坐在小?凳子上,突然?海娃指着海岸口?,他说:“船,外?面来的船!”


    江盈知和小?梅都望过去,倒是有点惊讶,是明府的航船,有些日子没看见了。


    有不少人从?船上下来,有个女人从?摊子前走过,抱怨道:“这群海盗有完没完,老是这个岛晃一圈,那里抢一圈,害得我们?走也走不了。”


    “谁说不是,下回出门前拜拜海神,白费了多少天。”


    江盈知了然?,怪不得明府的航船一直迟迟不来,还没等?她起身,不远处有人冲她招手。


    是李翠文?的丈夫,管航船货运的。


    她急急走过去,李翠文?丈夫把东西交给她,并说道:“上回你寄过来的那些淡菜干、海芥菜(裙带菜),我们?吃着都觉得很好,要是不麻烦的话,劳烦再帮我们?买点来。”


    江盈知拿过东西,一大包特别重,她用了点力?气?,随后点头,“没事?,这些我都还有挺多,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给送过来。”


    “就明天一早,耽误不得,”李翠文?丈夫又指指她手上的东西,“这是周巧女,是这个名字吧,她托我捎过来的,你们?拿回去看看,有什么要寄给她的,明日早点拿过来。”


    江盈知的心都被这沉甸甸的东西装满了,她朝人家道谢,抱着这个包袱回到了摊子上。


    小?梅立即凑过来,她连忙说:“是不是晚娘寄来的?”


    “是啊,也不知道是什么,”江盈知说完,在几双眼睛下,慢慢地解了上面的绳扣,把包袱皮摊开?,里面还有层布包着。


    直到她全?部解开?,露出里头的东西来,有好几个香袋,应该是端午用的,绣了粽子,有一股很浓的艾草味。


    小?梅拿起两只布老虎,她看了又看,才说:“年年端午五月五,剥过粽子做布虎,我们?这一带到了端午,都得给小?孩做布老虎。”


    她年纪都大了,想也知道这布老虎是给两个小?孩做的,小?梅把手上的布老虎塞给海娃和秀秀,“你们?两个拿去玩吧,可?别弄脏了。”


    江盈知也觉得周巧女真是一片慈母心肠,光是看着那些编好的长命缕,藏在纸包的苍术和白芷,调配在一起,能熏蚊虫。


    至于那一包沉甸甸的,竟然?是油菜籽,许是想着江盈知用油多,特意挑了好的油菜给寄过来。


    还有的便是红糖,一小?罐蜂蜜,几块软布。


    江盈知并没有找到任何信件,但是这些东西已经全?然?表明了心意。


    小?梅出神了好久,许是要哭的,最后也忍住了没哭,只是夜里回家,恨不得什么都要给装上寄给周巧女。


    海娃还把自己在海滩上精心捡来的贝壳、海螺也放进布包里,还有他舍不得吃的糖,通通塞进去。


    他说:“都给娘,娘一看见这些,就知道是我给的。”


    江盈知闻言笑了声,“可?不就知道是你给的,谁会把贝壳海螺都装上啊。”


    她给了海娃一个竹筒,让他放这里面,就不会被压坏了。


    给周巧女的东西倒是一早就备好了,各式各样的都有,吃的用的穿的,样样齐备。有时候小?梅在街上看见个货郎,卖的刨花水好,她也要买一点来。


    说是夏至的时候可?以给晚娘梳头发用。


    备的时候只想着这样东西好,结果?归拢到一处的时候发现,哦豁,三个大布袋才刚刚好好能装下。


    小?梅鼓起劲来一提,结果?根本提不动,往后倒摔了一跤,江盈知赶紧绕过去扶她,结果?她哈哈笑着说:“太重了,装的什么,我压根就提不起来。”


    海娃也跟着乐,趴在大包袱上大笑。


    江盈知几个在家里乐完了,第二天清早拿到航船上时,倒换其?他人乐了。那个矮胖的船老大笑道:“装的什么宝贝啊?这么沉,你们?把自个儿家里都给掏空了吧。”


    “回去吧,保管给你们?送到,忘了别人的,指定也忘不了你们?的。”


    江盈知想也是,毕竟她和小?梅可?是交了两百文?的货运钱。


    她从?船上下来,听着航船吹响螺号,然?后渐渐驶出海港。


    小?梅压平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喃喃地问?,“晚娘应该能收到吧。”


    “肯定能收到的,走吧,”江盈知拉着小?梅的手,“我们?去酒楼。”


    小?梅一路上的脚步很轻快,她有点羡慕地说:“我还没去过中街呢,那里听说一顿饭要不少钱,我们?赚几天才能赚到别人的一顿饭钱。”


    “不知道啊,那都是别人传的,”江盈知说,“走,我们?也去吃点。”


    “啊?”小?梅忙拉住江盈知,她满脸不可?思议,“阿姐,要好多钱呢?真去啊,我不饿,我们?不吃了。”


    江盈知也拽她往前走,“钱不钱的又怎么了,没了就再赚,我们?就吃顿便宜的,走,进去,再扯就不好看了。”


    江盈知选的也不是酒楼,而是家卖早点的铺子,店面很宽敞,人也特别多。


    小?梅坐在角落里好奇地张望,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吃早食,可?以说她人生里的很多世面,都是江盈知带她见识的。


    第一次去布店买布,上钱庄拿铜板去兑碎银,去糕点铺买东西,还有登上航船,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小?事?。


    这让小?梅虽然?依旧有点怯弱,待在江盈知旁边也会放得开?。


    “以后多来吃几趟,就不会觉得贵了,我们?赚钱可?不就是为了自己花的,”江盈知坐下来说,递过去一份小?笼包,“快尝尝。”


    小?梅尝了一个,她悄悄说:“阿姐,还没有你做得好吃。”


    从?铺子里出来后,小?梅再也不羡慕别人能进去吃饭了。


    江盈知也觉得差了点意思,走在中街上时,她还教小?梅认一认酒楼招牌上的字,以及那些牌匾上的酒楼名字。


    小?梅看得目不转睛,她小?声说:“好气?派啊。”


    这要是她一个人,指定都不敢过这条街。


    就这样一路到了鸿兴楼,掌柜早就在门口?候着了,一见人来赶紧松了口?气?,“快来快来,用过早点了没?”


    “吃了,孙掌柜啊,”江盈知指指他的衣裳,“以后别靠着墙等?人了,你看,墙灰都蹭到你衣服上了。”


    孙掌柜老脸一红,假装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这不是等?你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才到那墙根旁站着等?。”


    他这两天都被这虾饺勾得睡不着觉,领着江盈知和小?梅去后厨的路上,就一个劲问?,“这是什么东西,不会就是把虾包进饺子里吧,面粉我们?这就有现成的啊。”


    “孙掌柜,等?会儿有你买面粉的时候,”江盈知瞟了他一眼,觉得这小?老头话是真多啊。


    她这回没进大厨房,而是被带到了一个小?厨房里,只有胖师傅在里面忙活。


    孙掌柜站在门口?,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偷听,这才把脚伸进门槛里,小?声地说:“真没人,教吧,我保管大家偷不了师。”


    小?梅忍不住想笑,立马憋住了,江盈知很无奈地开?口?,“防贼啊,那你要真想防,以后这做虾饺的面粉,就自己拿出去找外?人做了晒好,再拿回来用,保管不会被人偷师。”


    孙掌柜听了后若有所思,正?想说话,胖师傅轰他出去,“掌柜啊,你就在门外?守着吧。”


    “快让我瞧瞧是什么面粉,这虾饺不会真跟饺子一个样吧,”胖师傅急忙问?。


    江盈知摇摇头,“并不一样。”


    她拿出自己做好的澄粉,瞧起来只是比普通面粉要白上一些,更细腻点,别的倒是也没有什么稀奇。


    等?她和面后,成型的面团很像糯米粉团,江盈知说:“这可?和糯米粉不一样,等?着蒸出来你老就知道了。”


    她停下和面的动作,挖了勺猪油倒进去,能揉得更顺滑一点,虾饺皮不同于普通面皮。一点面团屑粘在上头都很容易起颗粒,不光滑,蒸出来也不好看。


    “小?梅,把那壶油拿过来,”江盈知喊道,她到盆里洗了手,然?后拿过来一块干净的白布,仔细叠好,接过那壶油。


    她把白布放在桌上,小?心地倒了点油在上头,等?着它逐渐渗透。


    胖师傅十分不解,“这要用来做什么?”


    江盈知拿了把锃亮的菜刀,将澄面团切成小?块时说:“这是油布,我们?一般擀面都用擀面杖,做虾饺不是。这得用刀背抹,但是一般刀背不滑就抹不薄,在油布上擦一擦就好用多了。”


    她给胖师傅演示,刀背在油布上反复抹,然?后取了面团,先用手推压面团。然?后再用刀背有技巧地压上去,第二推时,一张很薄又很圆的面皮就做好了。


    可?把胖师傅给看起劲了,自己上手试了试,发现还是得要些方法的,可?他毕竟学厨那么多年,刀工也不错,两次便会了。


    等?包虾饺时就更快了,他可?以捏出比江盈知更漂亮的褶子来,一个个虾饺包得如同那种纹路特别清晰的贝壳。


    上锅蒸熟后,胖师傅以为应该也是白色面皮的,一掀开?锅,惊了下,那个皮竟然?是晶莹剔透的,半点瞧不出之前的雪白。


    他喊,“老孙,老孙,你快来瞧瞧,你这笔买卖做得可?真亏不了。”


    孙掌柜正?坐在门口?的小?椅上,闻言立马走进来,他看见那小?蒸笼里的虾饺,也是被震到了,“这哪来的皮,把海蜇的皮刮了包起来的,还是墨鱼皮?”


    屋里几人齐刷刷看他,面上都透露着些许无语。


    “居然?是拿面粉包的,”孙掌柜拿起一只虾饺,对着窗口?透出来的光左瞧右瞧,啧啧称叹,半点也不舍得吃。


    不过后面等?他终于欣赏完,小?心咬了一口?,皮又软又薄,还特别滑,里面的馅是虾泥裹着肉摔打而成的,特别筋道有弹性,一咬开?有汁水流出来,能尝到笋丁的脆,还有虾仁粒的弹牙。


    孙掌柜吃完了,眼巴巴看着那蒸笼,“再给我一只。”


    等?他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品尝完了,立马说:“卖,等?面粉做好了就卖,一个卖他们?八十八文?!”


    胖师傅接话,“八百八十八文?一个也卖得。”


    小?梅呛了下,要命了,这酒楼真是光天化日抢劫。


    江盈知啧了声,“随你,不过要说下,洗完面后的面筋不要扔,明日我来教你们?道新菜。”


    “啥,这也能做菜,什么菜,炒面筋?”孙掌柜连忙追问?。


    江盈知说:“是四喜烤麸(fú)。”


    又一个没听过的菜名,孙掌柜直呼赚了,啥也浪费不着,倒是真对江盈知刮目相看了。


    孙掌柜仍在喜悦中,江盈知喊他,“孙掌柜,我要的东西呢?”


    “啥,菜叶和油啊,”孙掌柜这才回过神,拍了拍手,“早早就给你准备了,都是今日的,昨日都不能剩下给你,以后我就每日晌午边,叫人送出去给你,成不成?”


    江盈知点点头,“之后我会在城门口?等?你们?的。”


    孙掌柜叫人把东西拿出来,于是江盈知得到了用虾饺换来的新鲜菜叶,鱼虾粮油,总共有四五个大篮子。


    有伙计帮忙装到板车上,并问?了一嘴,“运到渔港那儿去?”


    “不是,”江盈知笑着说,“去尖山路的义塾。”


    第37章 红烧肘子


    尖山路的义塾是?一家私人开的学堂, 免束脩,来上?学的一般是?里镇不大?富裕人家的孩子?。


    当然里面也有一部分是?孤儿,就住在学堂里, 由几个婆子?管着, 但是?食宿一般,勉强温饱。


    江盈知没来过?这里,还?


    是?双鱼跟她说起的, 双鱼家里开了个年糕坊, 赚了些钱,每年要投一些钱到义塾里去。


    双鱼也经常会到义塾里帮忙, 偶尔照管下里面的孤儿。


    那天?双鱼来摊子?上?问她, 能不能到她这买些新奇的糕点, 有的孩子?眼馋别人带来的糕团,她想给这些小孩尝尝。


    江盈知就说会过?去看看的, 到时候一起做。


    趁着今天?刚好在酒楼换了不少菜蔬, 便想着往那边瞧瞧去, 走的这条路正好能到双鱼家的年糕坊。


    她就把双鱼给叫上?了。


    双鱼在路上?时不时张望后面的菜蔬, 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说道:“这下一群小家伙有口福了,这义塾的吃食, ”


    谈到这个又立马收起笑容, 唉声叹气的,“义塾里的钱不多, 阿婆又很省, 手艺也一般, 老是?烧些糊糊、汤粥给孩子?吃,只要米放得多, 省事又管饱。”


    倒是?也没等江盈知开口,说话间便到了义塾,在一条宽巷子?的尽头,要从长长蜿蜒的石阶上?去。


    上?去后最先看见两扇简易的木门,然后是?竹篱笆围成的院子?,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


    要不是?双鱼说这是?义塾,江盈知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的院子?,十?分清贫,比她想象的那种石头砌成的屋子?还?要差。


    双鱼拍着门喊:“许阿婆,开下门。”


    “来喽,”院子?里有道年迈的声音响起,随后木门被打开。露出张苍老的脸来,头发花白,手里还?捧着一个小竹箩,里面有豇豆籽。


    许阿婆有点茫然,“双鱼,这些都是?谁啊?也有孩子?要送来义塾上?学吗?”


    “不是?的,她们来瞧瞧义塾里的孩子?们,”双鱼接过?许阿婆手上?的竹箩,手指着人一一告诉她名字。


    江盈知朝老人家笑笑,透过?敞开的木门看了眼院子?。院子?里左边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倒是?没有什么竹架,除了口古井,还?有一两张长桌,上?面压着被风吹得翻动?边角的纸张。


    而后就是?一排的木屋,檐下挂着长短不一的竹帘,有孩子?并不整齐的读书声传来,有的声音尖有的声音细,还?有那拖着长腔的附和声。


    许阿婆也听见了,她忍不住笑,“我儿子?正教他们念书呢,快进?来坐会儿吧。”


    听到这话,酒楼的小厮把几个菜篮子?挑进?去,放到地上?,江盈知说让他先回去,他犹豫着还?是?走了。


    院子?里便只留下了几个女人,许阿婆看了看那些菜,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江盈知笑问道:“阿婆,你?们午饭吃了没?吃的什么呀?”


    “吃了的,”许阿婆回过?神,又连忙说,“吃的年糕汤,掺了点米面碎,灶房里还?剩点,你?们要不要再?吃点。”


    “我们不吃,”江盈知指指那几个菜篮子?,“就是?想借你?们的灶房生个火,做点菜食成不成?”


    许阿婆一口应了,“你?们只管用,要是?需要个烧柴的,我叫我儿媳给你?们帮个忙,双鱼啊,你?午饭吃了没啊,年糕汤还?要不要?”


    双鱼忙摇头,“阿婆我吃过?了,你?也来,我对灶房还?不熟路。”


    许阿婆拆穿她,“你?像只煨灶猫似的,就守在那灶房了,还?能不熟路。”


    不过?倒是?跟着人进?了灶房,屋里还?有三个女人忙活:一个在擦洗灶台,一个则搬了盆水正准备出去倒掉,还?有个坐在灶台后劈着柴。


    见到生人,倒是?都有点惊讶,双鱼便笑着引见,“怪我,我说这里什么都好,就让她们过?来瞧瞧。”


    江盈知把两个菜篮子?放到地上?问,“能不能在这做些东西来?”


    “啊,做吧做吧,要不要帮忙,”其中一个清瘦妇人问,她拿着倒完水的水盆回来,虽然嘀咕怎么带了这么多菜,倒是?也没有拒绝。


    江盈知一听她们的回答心里有数了,而是?立即说:“那要麻烦几位婶子?了,到时候一起吃点。”


    许阿婆摇摇头,“我们吃了,你?们先忙吧。”


    她实在好奇,“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来,借了灶台要走亲戚啊?”


    江盈知已经同她们混了个脸熟,便说道:“不是?啊,我听双鱼说这里有不少孩子?,她想着这些孩子?小,也没有吃过?什么糕点,想着买些。我说买些还不如自己做点,就冒昧地拿着东西过?来了。”


    “但天?热怕坏了,只能把东西拿来到借灶台了。”


    她说话的间隙,锅里的水已经沸了,该拿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


    要是江盈知过来就开口说要做给孩子?吃,没人会同?意,全?都得拦着,可她要借灶台给自己做饭食,便都由着她。


    结果倒好,听了这番话,烧火的王七姑拿着柴,也不知道要不要塞进?灶膛里。


    倒是?许阿婆冲双鱼说:“你?说说你?,咋好麻烦别人的,”


    江盈知忙说:“我也麻烦你?们了,相互麻烦呗。”


    有时候人和人关系的建立,就是?从麻烦对方?开始的。


    所以江盈知迅速地打进?了义塾后厨内部,知道了膀大?腰圆的叫王七姑,清瘦的妇人是?许阿婆的儿媳,叫周香兰,另外一个寡言少语的是?李大?丫。


    王七姑跟江盈知说:“我们也不大?会做啥糕点,那米面粮油都贵,肯定得先紧着孩子?吃饱。”


    义塾有三十?个孩子?,其中十?七个晌午回家吃饭,剩下的十?三个是?孤儿,义塾就是?他们的家。


    不过?这个家里也只能供他们吃饱穿暖,旁的什么也难办到了。


    江盈知揉着手里的糯米团,她笑笑,“我今日也就是?过?来瞧瞧,让小孩甜甜嘴的。”


    “他们有没有课休,有的话,出来一起包着玩玩,这猪油汤团还?是?自己包的吃着好。”


    猪油汤团是?海浦对汤圆的叫法,因为芝麻馅里要放猪板油,放了后才会润滑。


    本来双鱼叫她做糕点,她真的想了许多,从豌豆黄、冰片糕、水晶糕、绿豆糕,甚至想到了番薯庆糕,但还?是?选择了汤圆,简单好包,而且尤其甜。


    周香兰也笑,“有的,等会儿吹了海螺就是?课休了,我跟老许说一声。”


    等她出去了,许阿婆有点心疼那么多糯米粉,忍不住道:“不年不节的,其实也不用吃这些的。”


    “阿婆,吃点好的,不用等到四时八节呀,”江盈知揉好了糯米粉团,洗着手的时候说。


    双鱼拿上?芝麻馅,闻言附和,“好吃的啥时候吃都行,这叫”


    “惊喜,”江盈知接上?。


    小梅捧场,“正是?。”


    屋里几个长辈倒是?被她们逗笑了,相互看了看,最后李大?丫和王七姑一左一右搀着许阿婆,都说:“走吧,走吧,让孩子?吃口甜的。”


    从矮小的灶房到了宽敞的小院里,周香兰已经把小孩写的大?字全?给放一边去,拿着布巾在擦桌子?,招呼大?家,“来,就放这里包。”


    今天?倒不热,多云转阴的天?气,还?有风,在院外很舒服。


    江盈知把糯米团放下,刚揪好几个,就听海螺号响了,没过?一会儿,一群孩子?冲了出来,欢呼着,“包猪油汤团喽!”


    “我爱吃,让我先。”


    这群孩子?大?多穿着蓝布短衫和黑色宽大?裤子?,并不面黄肌瘦,个头有高有矮,三到十?岁的都有,很活泼。


    也有不少女孩,因为被遗弃的孤儿里,绝大?多数都是?女孩。


    江盈知压根分不出哪些是?孤儿,她反正瞧着都觉得差不多。


    “我咋觉得他们比海娃都壮实,”小梅凑近小声跟江盈知说,要知道海娃现在也长了不少肉,能比他壮实的,在吃的上?头肯定没有苛待。


    小梅还?想说什么,这些孩子?便涌了过?来,一点不怯弱,都追着问东问西的,有个女娃问,“是?甜的吗?”


    她还?没有吃过?汤圆呢。


    “甜的啊,”江盈知告诉她,“等包好了,你?尝过?就知道了。”


    等许先生过?来,这群孩子?才老实洗了手,围着长桌坐下,每个人的手前都放着六个糯米团,几个更


    小的圆芝麻球。


    有小孩伸手戳了戳雪白的糯米团,他可没吃过?,兴奋地坐也坐不住。


    “来,自己包啊,自己包的吃得更甜,”周香兰说,她走到一个小孩身后,告诉他怎么包。


    对于义塾的孩子?来说,包汤圆是?件无比新奇的事情,他们全?都没包过?。倒是?有在家里吃过?的小孩,就会偷偷跟旁边的人讲,“我吃过?,很甜很甜。”


    “我没吃过?,”另一个小孩说。


    “没事,等会儿我的做好了,再?分你?一个。”


    他们稚嫩而笨拙地把糯米团揉扁,将?芝麻馅放进?去,而后有的孩子?太用力,直接把馅和皮揉在了一起。


    有的孩子?就越包越长,直接给汤圆整了条长长的蒂,捏着那长条还?很茫然,“怎么我的不一样?”


    “哈哈哈,许小多,你?包的什么,咬掉算了。”


    更有的孩子?想整个大?点的,把两个糯米团捏在一起,结果,漏馅了,坐在那里用糯米皮粘芝麻馅。


    双鱼笑得肚子?疼,“这顿能吃上?可真不容易。”


    许阿婆也笑,看到孩子?们这么高兴活泼,她打心眼里就乐呵。


    等到全?部包完,那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汤圆,煮熟后分也分不清,被王七姑按每人六个舀进?碗里。


    孩子?们领了汤圆,全?都笑容洋溢,捧着碗舍不得吃,有的即使破了点皮,不是?自己包的也不在意。


    芝麻馅是?江盈知特别调的,糖多芝麻多,哪怕孩子?们包的不怎么样,但是?皮软馅甜,一咬开芝麻馅就会淌出来。


    一群小孩都慢慢吃着,有的小孩吃着吃着哭了,她说:“好甜。”


    抽噎完了后,捂着脸说:“太甜了,我牙疼。”


    但她还?要吃,这是?她生下来到现在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怕这会儿不吃,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孩子?吃了,其他几个大?人也吃到了江盈知包的汤圆。


    王七姑搅着汤圆说:“上?次吃,都不知道是?哪一年喽。”


    “真甜啊,”李大?丫感慨。


    这一个下午在汤圆的甜香里度过?,吃完了汤圆的孩子?,带着满嘴的甜味,回到了课舍里,互相说着这个汤圆的滋味。


    而江盈知临走前,把这些带来的菜留给了义塾,都是?很新鲜的青菜、小白菜,只取了一截的鲈鱼,还?有不少虾,鸡蛋等等。


    甚至油也是?没用过?的,估计用过?的油孙掌柜不好意思?给,反正她都留给了义塾,她知道孩子?们会吃到一顿很丰盛的晚餐。


    “下一次来,不要带东西了,”许阿婆特别感激江盈知,但也反反复复地说不要拿东西了。


    江盈知没应,只说以后还?会过?来的。


    双鱼留在了义塾,小梅出来后又回头望了眼,她有点疑惑,“阿姐,我以为你?会教那些嫂子?做菜的。”


    再?不济,也会留下来做顿饭再?走的。


    江盈知慢慢走下了台阶,她看向前面,笑了笑,“本来是?想的,连做什么菜都想好了。”


    甚至可以说,她带着那么多菜过?去,就是?想要给孩子?们改善伙食的。


    但是?到了那里后,一切都没有必要了,因为大?家都很用心照顾着孩子?,哪怕吃得很一般,但都做到了最好。


    她要是?过?去烧了一顿饭,以后小孩光想吃味道好的,那些味道一般的菜不想吃了可怎么办。


    小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们要帮忙,但不能帮倒忙。”


    江盈知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小梅嘿嘿笑,又问,“要不要也送海娃到这里来?”


    “再?晚些吧,现在还?不行,”江盈知拒绝了,义塾孩子?岁数太杂,只有一个先生,再?多几个孩子?都看顾不过?来。


    其实义塾存在的问题很多,粮食时常不够,只能用最便宜的糙米掺着番薯丝熬粥,菜倒是?种了,但也就刚刚够吃,再?多点也没有了。


    像是?咸鱼干都油腥气很重了还?在吃,盐是?潮的盐发苦,糖罐子?全?是?空的。


    最要紧的是?,没有钱,又有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有时候碰见可怜孩子?想收,但是?压根没法再?收。


    义塾除了之前那个员外建起来后,兴盛了几年,到后来员外没了,他的后人连钱也不肯出,还?要轰人走,调和僵持后,义塾里的人便过?得捉襟见肘起来。


    义塾能开到现在,也实属不易,很多时候靠周边邻居接济。


    这年头好人难做。


    只是?江盈知毕竟是?第一天?去,什么也不好说,对待孩子?的事情上?,总得细水长流。


    不是?说她去一趟,一切都会变好。


    到了第二日,江盈知独自一人到了鸿兴楼前,她难得来这么早,倒是?把在算账的孙掌柜给惊了下。


    “怎么这么早来了?”孙掌柜说话颇为不可思?议。


    江盈知跟孙掌柜问好后说:“可不是?得早点来,我晌午还?得回去支摊呢,那面筋留了没?”


    “面没好,那什么面筋留了,”孙掌柜跟她实话实说,“瞧着也不大?有卖相的样子?,这真能当作一道菜卖出去?”


    江盈知点头,“等会儿尝了就知道。”


    到了小厨房,她拿出酵面放进?面筋里,等着它先发酵膨胀,上?锅蒸一炷香的时辰。


    然后将?黄花菜、金针、干香菇、笋干全?都浸在水盆里,让它们慢慢泡发开。


    她拿出蒸熟的烤麸,蒸过?后从一块很扁的面,突然变得蓬松多孔起来,她撕着烤麸,跟胖师傅说:“不要用刀切,就得手撕才能入味。”


    好些食材手撕和刀切得整整齐齐,那种下锅煮熟后的口感是?不同?的。


    胖师傅点点头,他闻了下手里的烤麸,“有点酸气,跟放坏了差不多。”


    “所以这撕好的烤麸,得再?过?一遍滚水,”江盈知把烤麸放在竹爪篱上?,再?焯水过?一遍,去掉发酵产生的酸气。


    她把烤麸的水挤干,在胖师傅以为能炒了后,江盈知又开始下锅油炸,去除烤麸里的水分,把原本软软弹弹的烤麸炸到外皮像是?馒头被烘干后的触感和色泽。


    才终于下锅翻炒,木耳、黄花菜、笋干、香菇碎连同?烤麸一起炒,最后焖煮到水分彻底收干,烤麸的颜色变得酱黄。


    江盈知把筷子?递给胖师傅,“来,您老尝尝。”


    胖师傅鼻子?也很灵,他接过?筷子?,没尝就先说了句,“这滋味肯定差不了。”


    他先夹了块折腾了好半天?的烤麸,汁水一直往下滴,他只好放在碗里,然后再?送到嘴边。


    烤麸本来就孔多,在焖煮的时候汤汁不断渗入,哪怕不咬,只是?提起来的时候汁水都往下流,一进?嘴,那浓重的酱汁便从被牙齿挤压的烤麸里爆出。


    而且那又软又脆的木耳、滑嫩的香菇、口感很特别的黄花菜,配上?烤麸后,有种海浦菜的清淡,但又有着不属于海浦的浓油酱赤,会让食客觉得出乎意料的一道菜。


    胖师傅连说了三个好字,他吃了小半碗才放下筷子?,“这要一上?单子?,肯定卖得特别好。”


    他也没说太客气的话,直接按江盈知的法子?,又炒了一小锅,分在二十?口小碗里。


    胖师傅让伙计端出去,吩咐道:“让掌柜的给那些不差钱的食客吃,就当是?新菜刚上?的添头。”


    伙计应了一声,端着盘子?出去,孙掌柜还?没吃过?烤麸,但一听这话,就乐呵呵地端起来,送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


    “陈兄啊,这段日子?来,多亏你?照顾生意,这是?我们店里的新菜,先给你?们这些熟客尝尝味,要是?有哪里不好,我让大?师傅再?改改。”


    孙掌柜把一小碗四喜烤麸放在桌上?,那陈六看了眼,举着筷子?说:“这就你?们新菜,又搁那糊弄人是?不是??不会是?把什么回锅豆干掰了撕碎,混了料炒的吧。 ”


    “我说如今你?们鸿兴楼也越做越不是?样子?了,一


    看那菜单子?,全?是?老花样,”陈六越说越激动?,拿着筷子?敲着碗沿,“连出了个新菜式,盘也不装,放在个白瓷碗里就来了。”


    他终于说够了,然后甩甩手,哼了声,“卖你?个面子?。”


    然后朝四喜烤麸夹了一筷子?,见滴了汤水在桌上?就皱起眉头,暗骂什么东西。放在碗里,犹豫了下,见孙掌柜在一旁看着,还?是?吃了下去。


    孙掌柜见他好半天?没说话,试探着问了一句,“陈兄,吃着还?行不行?”


    “孙正啊孙正,”陈六看他,“我到你?们鸿兴楼吃了那么久,有这种好菜你?们不早点端上?来,竟让我吃鱼吃虾了!”


    “别的啥也不用说,”陈六点点这碗四喜烤麸,一字一句地说,“给我换个大?盘的,装满了!”


    这玩意瞧着不大?耐看,可吃到嘴里那汁水多的,陈六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完全?没有刚才那样的生气。


    孙掌柜知道这菜成了!


    他忍不住乐,但到后面再?也乐不出来了,因为烤麸压根就没有了,今天?再?去凑都凑不出来。


    孙掌柜顶着一头被扯乱的头发到后厨,脸颊也被食客的手肘不小心撞红了,仍是?笑呵呵的。


    “上?个菜还?带打人的啊,”江盈知坐在后厨的凳子?上?,看到孙掌柜这副样子?,有点不忍直视。


    “哪啊,全?追着我要新菜,我哪里给得出来啊,那些人脾气太急,”孙掌柜揉揉自己的脸,他又说,“我这两样可是?能卖不少的啊,你?那换价可太亏了。”


    “你?看,要不我再?给你?添补点东西,钱?粮食?还?是?旁的?”


    孙掌柜是?真怕这么有手艺的人跑了。


    “这件事的话,”江盈知犹豫着说,“倒是?真能再?商量商量。”


    她问,“四喜烤麸卖多少钱一份?”


    “那肯定得一两百文了,那黄花菜多贵啊,”孙掌柜一想起那个菜钱,都忍不住心疼。


    江盈知说:“如果真要给我抬高价钱的话,不如每卖出一盘,就拿出五文来,每个月的月底结,钱都捐给义塾吧。”


    “听说你?们昨儿去了那,”孙掌柜倒是?没有太惊讶,他对义塾也知道点,摇摇头,“不成,这事你?不要捐钱掺和。”


    “那地皮都在别人手里,你?给义塾钱有什么用,”孙掌柜叹口气,“这件事,你?要真想管,我会帮你?问问的。”


    江盈知若有所思?,孙掌柜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嗅了嗅,“烧的什么啊,这么香?”


    边上?一个帮工笑道:“红烧肘子?啊,刚大?师傅问小满要吃什么,她说肘子?,大?师傅就给她做了个。”


    孙掌柜不可置信,“大?中午的你?吃肘子??”


    而且是?他那么好的猪啊,乘船运过?来的,那肉香的,本地猪完全?没法比,这肘子?红烧起来都不知道有多好吃。


    但是?呢,给别人吃了孙掌柜还?要气一下,给江盈知吃,他想了想,跟她打个商量,“分我点。”


    胖师傅哼了声,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朝孙掌柜说:“你?可真有出息。”


    又笑眯眯地朝江盈知说:“小满啊,尝尝我的手艺,哪里不行,再?给我说说。”


    他指指肘子?那肥瘦相间的部分,“这里最好吃,你?多吃点啊,前两次来都没好好招待你?,下回还?想吃啥,你?就直说,这里有的都能给你?烧。”


    “这红烧肘子?可比我自己烧的颜色都漂亮,一看那肉皮,指定又酥又软,我可爱吃了,”江盈知倒不是?恭维,而是?说的实话。


    但偏偏她说的认真,可把胖师傅给乐得整张脸都绽开了笑。


    他忙说:“快吃快吃,尝尝这味道。”


    江盈知瞧着眼前这一盘肘子?,色泽红亮,那肉皮完整地包裹住了里面的肉,连骨头都没有去,一动?骨头,那肉皮就颤巍巍地摇动?。


    她动?了动?筷子?,筷子?头吱的一声扎进?了肉里,稍微一动?,肉皮连带着里头的肉一起拉下来,瘦肉的纹理分明,肉皮上?的酱汁缓缓滴了下来。


    完全?不顾周围人的视线,她把肘子?肉放在米饭上?,瞬间米饭都被浸得油亮。她低头尝了口,肉皮刚入嘴就跟肉断开,有点肥但是?又特别的酥软,压根不用咬。


    尤其吃到最里面,沾着点白色的肉皮和大?块的瘦肉,那吃起来是?最好的,不过?分油腻,肉又被煮得特别酥烂,半点不柴,再?吃口米饭,那真是?绝配。


    江盈知嘴唇都染上?了不少酱汁,她舔了舔,感慨道:“大?师傅,我可能还?要过?个十?年才能有你?这手艺,这肘子?让我天?天?吃都成。”


    “你?还?天?天?吃,”孙掌柜嘀咕,“那么好的猪哪能天?天?都有。”


    胖师傅听了后哈哈大?笑,“那以后我再?给你?烧别的,猪蹄我也炖得不错,下次买了从家里烧了,给你?吃啊,肯定不比肘子?差。”


    江盈知也说:“那我就等着了。”


    她又把盘子?推了推,“吃吧,孙叔,我一个人吃不完,大?家分分。”


    “哎,小满,你?真客气,”孙掌柜拿过?筷子?,“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他吃了一大?口肘子?肉,喊了一句,“明儿再?加个炖肘子?,大?热天?的,就该吃肘子?啊。”


    最后这个大?肘子?,灶房里每个人都尝了点,汤汁都被倒进?碗里拌起饭吃了个精光。


    而江盈知同?酒楼后厨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有时候过?去,还?有专门给她留的早饭,哪怕知道她吃了。


    虾饺虽然压着没上?,但是?先上?了的四喜烤麸,让鸿兴楼的生意较往常都兴隆许多。


    每次江盈知过?去,总能听见不少人在催,“那什么烤麸好了没?快点,就等着这一口呢!”


    她也为此收到了孙掌柜的一个大?红包,钱倒是?不紧要的,关键是?给了她很多的香料,江盈知琢磨起了卤菜的生意来。


    而在大?伙忙着为生计奔波时,航船终于到了明府。


    石员外家里,守门的婆子?看着几个大?包袱,她等着晌午大?伙吃饭的时候,跑过?去喊,“周巧女,有你?的东西,从海浦那来的!”


    第38章 葱油黄鱼


    当婆子过来喊的时候, 周巧女正在吃午饭,听清婆子喊的话,差点没拿稳筷子。


    其他小厮婢女的眼神?便齐刷刷望过来, 坐在周巧女旁边的女人推了?推她, “赶紧的,快去瞧瞧,饭我给你看着。”


    “哎, 谢了?啊, ”周巧女急急忙忙起身?离开,从?吃饭的地方一路到二进院前的门房那, 她都在想, 这几?个孩子到底给她寄了?什么来?


    刚出来的时候还在走的, 到后面就变成?了?跑,小跑着到了?地方。


    那婆子指指地上的三个特大包袱, 有点艳羡地说:“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刚提了?下, 老重了?。”


    周巧女平时总能?保持面色如常, 毕竟带着孩子总不能?一惊一乍的,可这会?儿确实把她给惊到了?。


    就算把西塘关的礁石敲下来,再和沙子混在一起装, 也不能?整出这么三袋东西来啊。


    她伸手拽起一个, 发现重得要很使劲才?能?提起来,最后还是请了?几?个守门的护卫帮忙拿过去的。


    今日是她换班歇工的时候, 倒是不用太担心府上太太找她, 周巧女是自己单独一个屋子的, 末尾最小的一间。


    她把门关上,只有一扇小窗透出点光来, 她坐在地上,将最顶头的那个包袱拆开。


    挨个拿出来,两罐腐乳、一大罐酱菜,周巧女把箬竹壳解了?,又把封口的油纸拿下来,看了?眼,酱的是宝塔菜。


    她尝了?口,有点咸特别脆,边尝边说:“哪买的,西塘关也没有这玩意?卖啊。”


    周巧女明白,肯定是小满做的,这个孩子总是那么细致上心,明明才?处了?几?日而已。


    她对着敞了?口的罐子看了?很久,腿都坐得有些麻,这才?吸了?吸鼻子,继续看。


    另外少不得蛏干、蛤蜊干、淡菜等等,一大袋全是这些,还有小鱼干,海滩


    捕的泥鱼头,全烘干了?,一条条塞得罐子严严实实的,拿出来就能?吃。


    甚至有增鲜的鲫鱼粉、虾油,香菇肉酱、鱼松、肉松等等,还有一大罐的咸鸭蛋,整个包袱装的全是吃食,怪不得那么大一个,要两个人一起扛。


    另一个包袱要小一点,周巧女自己抱回来的,一包豇豆籽,能?做豆沙,两包红糖,一袋精糯米,还有一捆粽叶。


    周巧女哭笑不得,自言自语,“我在这难不成?还吃不上粽子。”


    但她也知道,毕竟在海浦的四时八节里?,除了?春节、中?秋、冬至以外,就端午最为被看重。


    倒是旁的也跟端午有关,一个刻了?吉祥如意?的符牌,要是周巧女识字的话,大概能?看出后面刻的,小梅同海娃共求的。


    她把符牌贴在心口,要是这会?儿小梅在她跟前,指定得被她说一嘴,海神?庙的符牌多贵啊,怕不是把这段日子赚的钱都花了?。


    包袱拆完了?,人坐在地上哭了?好几?次,最后她把符牌挂在了?身?上,把海娃那些给的零碎小海螺贝壳放在床头边上。


    剩下的东西一样样藏好,然后带着江盈知写的信出去请相熟的姐妹瞧瞧。


    那女子接过,也没拆开看,而是问,“家里?人寄东西来了?啊?”


    “寄了?,晚些请你吃点,”周巧女抹抹眼睛,笑着说,“家里?几?个小孩折腾的,难为她们这两个大的费那么多心思。”


    女子说:“在这你是孤家寡人,也算有人惦记着了?。”


    她拆开信,看了?遍,念给周巧女听,信上其实没有写太多,只是说寄了?点东西,叫周巧女好好过端午,记得多吃饭。


    另外说了?王三娘到江下街当盐手去了?,以及其他几?件小事,让她保重身?体,早点回来。


    女子叹了?声,“都盼着你回家呢。”


    周巧女抹了?把自己的眼睛,把信收好,同她说:“我还得给几?个小孩挣点钱好傍身?呢,等攒够了?,晚些我就回了?。”


    “明日你那守夜的活让给我呗。”


    那女子说:“你真是只顾着钱了?,连身?子也不顾,让给你让给你,好叫你早点回家去。”


    明府石家发生的事,江盈知也并不知晓,她最近在琢磨卤味,毕竟酒楼给她送了?那么多香料。


    其实卤味的话,只要卤汁好,卤什么都好吃。


    卤猪肉、牛肉、鸡爪鸭脚、鸡翅鸭脖、豆干、莲藕等等,但是最后江盈知放弃了?卤肉,因为夏天肉坏得快。


    转而买了?不少鸡蛋,她还是先做卤蛋吧,又快又容易入味。


    为了?上色,她用的红卤水,放桂皮、八角、甘草、花椒、丁香、山楂、干姜,酱油、糖、料酒等必不可少。


    熬出来一锅香气四溢,卤出来的鸡蛋变成?褐色,放了?两个时辰才?吃的。


    江盈知捞出来递给了海娃,“快尝尝。”


    其实海娃平常很喜欢吃鸡蛋,但对噎人的蛋黄总心生抵触,他接过卤蛋,剥了?壳煮的,外表很光滑。


    他咬了?口,外皮是咸香的,海娃说:“好吃,比白煮蛋好吃。”


    又嚼到了?里?头的蛋黄,他顿了?下,慢慢地吃,吃完了才高兴地说:“不噎人,蛋黄也好吃。”


    小梅吃完了?说:“不像吃蛋,像在吃肉。”


    江盈知自己吃着觉得还差了?点,蛋皮应该再韧一点,要是料酒再好点的话会?更?香。


    不过这已经算是不错的,至少吃过的都说比茶叶蛋还要好吃,最要紧的是入味但不咸。


    到了?海港,她才?刚下船,就有人不顾烈日,飞快地跑过来接她们。


    “哥,你不会?今天还吃椒盐虾吧?”江盈知一瞧见他,实在忍不住,还是把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这人长得很黑,就差跟炭一样了?,倒是挺高,一笑就露出口牙,他说自己叫王小楼,但是外号海哥,老是在海里?游水。


    海哥不是海浦镇的,而是对面山岛的,就是那个生了?很多花椒的地方,上次大胖去收花椒,他就是那卖花椒的。


    一吃到椒盐,当场痛哭,说这辈子自己就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然后天天来吃,从?山岛每天划半个时辰的船过来,要是哪天江盈知不出摊,都得提前一天跟他打个招呼,免得人家白跑一趟。


    海哥对椒盐是真爱,听到江盈知这问话,连忙点头,“我旁的不要,就吃那一口。”


    “上回不是卖了?你好几?罐椒盐吗,”江盈知很不解。她记得自己卖了?海哥足足三个大罐的椒盐粉,光是炒这个都炒了?很久,小梅和陈强胜一直在碾粉就没停过。


    海哥帮她拿桶,听了?这话后直接说:“一罐给了?我二奶奶一家,还有一罐给了?我七舅他小儿子,剩下的那一罐,我、我媳妇孩子、我爷奶、我爹娘,我弟和妹都爱吃,吃什么放点那都相当好吃。”


    “就白馒头蘸那个椒盐粉,我能?连吃三个不带喘气的。”


    江盈知难得有呆滞到说不出来话的时候,她最后干干巴巴来了?句,“真厉害,你们全家都厉害。”


    但她也要说:“今天没有炸虾了?,只有椒盐粉。”


    海哥啊了?声,十?分?失望,高昂的眉头立马垂了?下去,他不死心,指着她手里?的桶,“那这是啥?”


    “卤蛋。”


    “来两个,”海哥也不挑,刚到摊子上他吃了?一个,觉得还行,但少点滋味,又要点了?椒盐粉,掰开撒在上头。


    他吃完了?后说:“这味道,拿什么海里?来的鱼虾我都不换,妹啊,再卖我几?罐呗。”


    江盈知真没见过这么爱椒盐的,她数着自己的椒盐粉,同他商量,“卖的话算了?,我倒是可以送你几?罐。”


    海哥一脸狐疑,还能?有这么好的事情,他可不信。


    果然江盈知下一句说:“倒是想请海哥你帮个忙。”


    “啥忙直说吧,”海哥最不喜欢这种客套话。


    江盈知就指了?指旁边的海娃,“这是我弟弟,你也认识,五岁了?,我想着让他跟你学游水。”


    海娃立马跑过来,仰着脸看人。


    “这是海娃,我是海哥,我们俩有缘啊,我游水功夫特别好,几?天保管把他给教会?,”海哥嘴上说着大话,拍拍海娃的脑袋。


    江盈知跟他另约了?个日子,把三罐椒盐粉给他,目送他兴高采烈离开。


    关于?学游泳这件事,江盈知一早跟海娃商量过,这是必须要学的,在海上那是能?救命的本事。


    虽然她把海娃学游泳的事情托付给了?海哥,但是小梅学游泳的话,江盈知会?自己教她。


    不过这几?日潮汛大,不宜下海,她暂时歇了?这个打算。


    把这件事敲定后,江盈知继续卖她的卤蛋,这个倒是比盐水虾受欢迎得多。


    大概因为虾不值钱,但是蛋值钱,还补人。


    路过总得尝一下,最后出乎江盈知意?料的,河泊所那么抠的大使居然叫人买下了?全部的卤蛋。


    陈三明哼哼,大热天的他还刚出海回来,跟江盈知闲聊了?几?句,“你知道为啥他要买这个蛋吗?”


    也不等江盈知说话,他接着说:“你说哪来这么死抠门的人啊,今天其他岛的小吏过来一起帮忙查账,好家伙,真是半点东西不愿意?出,就想着怎么便宜怎么来。”


    “他看见大胖手上吃的卤蛋,问哪买的,说买点来,”陈三明白眼要翻到天上去,“就因为吃这个容易饱,好少吃点饭菜。”


    江盈知默默地听完,默默地同情,抠成?这样也是够可以的。


    她给出了?个主意?,“买点豆干、豆腐、油豆腐煮了?放进去泡,味道也挺好的,肯定能?吃饱。”


    陈三明谢过她,骂骂咧咧地离开,带着满肚子的火乘船到了?花斑岛。


    小吏们查这笔账从?夜里?忙到中?午,只有点清汤寡水的粥,其他都是剩菜,还隐隐有股馊味。


    大使领着管事上里?镇吃去了?,留下他们苦哈哈地等着,远远瞧见陈三明的船停靠在岸,也是有气无力?的。


    “不会?又是啥菜汤吧,”有个小吏靠在墙上,暗自嘀咕。


    陈三明说:“不是菜汤,是卤汤,快来吃,等会


    ?儿热了?就馊了?。”


    等他和另外两个人把木桶放地上,也没有人起身?,陈三明也不管,自己捞出个卤蛋来,他刚在船上就馋了?。


    拿着一个光溜溜的卤蛋,没有咬,而是用了?点力?气掰开来,露出里?头又黄又粉的蛋黄,他把一半的卤蛋塞进嘴里?。


    外皮口感有点韧,里?面的蛋黄是沙沙绵绵的,有点回甜,不是纯粹的咸。


    等他把另一半拿在手上,正准备吃的时候,被别人一把抢走,连忙塞嘴里?。


    陈三明大喊,“你自己不会?拿啊!”


    等他转身?回去,桶边早就聚满了?人,一人拿着两个蛋,有的小吏嘴巴里?还塞着整个蛋,也不怕被噎到。


    大家只顾抢,没有人喊,连剩下的卤汤都给分?了?,什么泡豆干、豆腐,压根等不及。


    全部扫荡一空才?后知后觉地问,“哪家的东西啊,一个蛋也能?做得这么入味。”


    陈三明冷哼走开,他才?吃了?半个蛋,没义务告诉他们。


    不过就算他没说,江盈知的卤蛋也卖得很红火,跟捞汁小海鲜一样紧俏,每次才?刚出摊没半个时辰,后面人再来,她都和对方看着空荡荡的桶和盆面面相觑。


    然后她会?小声说:“要不,后日早点来?”


    对方立马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一字一句说:“前儿你就是这么说的,到了?昨日,你说让我今日早点来,今儿我来得够早了?!”


    “捞汁买不到就算了?,卤蛋也买不到,你那个炸虾你也不做了?,盐水虾也没了?,”对方讲话慢悠悠,控诉着不公,“鱼丸,我都吃十?天鱼丸了?!连生的没煮都买回去,一天三顿地吃这个。”


    “我不走了?,我今晚就睡在这了?。”


    江盈知也实在感觉对不住这大哥,最后把卤汤全送给了?人家,告诉他可以泡什么,他才?算欢欢喜喜回去了?。


    小梅摸着脑门上出的汗,“这生意?做得可真累。”


    身?累,心累,但是腰包鼓鼓,江盈知特别高兴,每天夜里?都在和小梅数钱。


    一堆又一堆用麻绳串起来的钱,卷好放在罐子里?,江盈知看了?眼油灯,“把油灯换了?,我们也买那种特别大的蜡烛来。”


    小梅洗完脸,又点起艾草熏蚊子,她说:“阿姐,明天砖块、瓦片、石料、木料钱得结了?。”


    “不是前两天才?刚给过,”江盈知也颇为肉疼,这造房子她往好了?造的,不说给她日后常住,至少让小梅和周巧女以后住得舒心,毕竟这也有她们的积蓄在。


    所以墙要用砖头,但是地面铺那种专门的长条石,只有这种石头能?防潮,抵挡暴雨,而且还不怕被腐蚀,唯一的是很费钱。


    几?乎掏空了?这些日子赚来的钱。


    江盈知趴在桌子上,她说:“给吧给吧。”


    钱是赚不完的,这些日子来连轴转太累了?,所以她明日不出摊,她要去赶海。


    第二天一大早,江盈知把笼裤扎进了?棕鞋里?,再带上一双木屐到时候可以换。头戴着一顶草帽,腰间挂着一个小竹篓,手里?另外还拿了?桶,里?头装了?不少工具。


    小梅和海娃也差不多的打扮,全部弄好一起出了?门,周飞燕在外头等她们,秀秀蹲在旁边看青蛙。


    周飞燕拿起地上的桶,走在最前面说:“走吧,到那地方可得费不少时候。”


    她们今天不在西塘关赶海,而是去周飞燕说的某个小岛前,那里?没有人走,有一大片的贝壳,比蛤蜊、扇贝和生蚝都要鲜美。


    但要乘船划过几?座礁石,绕几?个岛一大圈才?能?到,不过在两座岛屿之间划行很舒服,海风徐徐,并不燥热。


    等到了?那座无名小岛,江盈知先把东西留在船上,自己下了?船,滩涂上到处插满了?像是褐色刀背一样的贝类。


    她觉得有点眼熟,立即下了?海,滩涂上的海水并不大,只是在不远处缓缓移动。


    江盈知蹲下来,先是伸出手拔,陷得很深拔不动,又拿出随身?带的小铲子,沿着边缘挖。


    此?时小梅也走了?过来,她把两条辫子往后甩了?甩,扎好裤腿一起蹲下来,好奇,“这是什么?我没见过。”


    江盈知没说话,把那个贝壳挖了?出来,它很像牛角,但是比牛角要扁,而且底下有着长长的尖角,比她手都要大。


    她挖出来后愣神?了?很久,连小梅在旁边说话都没注意?听,而后立马脸上有了?笑容,她笑得很灿烂,举着这个贝壳跟小梅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可是江珧柱!”


    别怪江盈知愣了?好久才?想起,因为江珧柱在后世的滩涂上根本挖不到。有野生的都早早被包围起来,不许其他人上岛的,基本是人工养殖的。


    但是在这里?,居然有野生的江珧柱,江盈知站起来,她看着满片滩涂上遍布的江珧柱,不由得满心欢喜雀跃。


    要知道江珧柱晒干后的干贝可是上品,鲜味强,肉质细腻,是做大菜的好东西。


    她回过头朝着周飞燕说:“小燕姐,这地方你怎么不自己来,这个卖了?应该能?换不少钱。”


    江盈知还真以为是来挖普通贝壳的。


    周飞燕摸了?摸自己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会?卖,你帮了?我那么多,好东西我肯定想着留给你啊。”


    “你觉得好就行了?,别提卖不卖的事情,我们拿着也没有用。”


    她说着拿起丁字耙走过去,“这个壳很利,脚踩上头会?被划破,等着我挖了?,你们再去采。”


    江珧柱的壳大,长得又很靠下,单纯靠手挖肯定不行,要用耙子给把旁边的泥挖掉,整个铲出来,再去捡。


    一个个特别大,从?来没有被人发现的江珧柱,就在耙子下全部被挖了?出来,连同泥堆成?高高的山。


    江盈知除了?大潮汛赶海的时候,那么感谢大海的馈赠以外,这个时候看着塞满几?个桶的江珧柱,她觉得大海十?分?慷慨。


    一个上午都沉浸在捡江珧柱的快乐里?,到了?日头渐渐偏移,她在海滩上找了?几?根棍子扎进石头地里?,把小铜锅吊起来。


    今日她没带炉子啥的,只有口锅和点淡水,还有调料,就想着现煮现吃。


    她往底下塞了?点干草,打起火石生了?火,小梅抱了?点木柴来,让火烧得更?旺点。


    海娃和秀秀手拉手在海滩上跑,周飞燕忙喊:“过来坐下。”


    于?是一堆人坐在海滩上,围着那口小铜锅,江盈知用刀伸进江珧柱的缝里?,撬开壳,露出里?头贝肉,橙黄中?包裹着一块雪白的肉,那是肉团和肉柱。


    她取出来,放在小木板上切成?薄片,放在光下一照,光能?直接穿透,甚至能?印出点指节的纹理。


    然后水滚后,一片片放下去汆,那薄片被水一烫就迅速蜷缩起来,如果一朵小花的花瓣。


    “快来尝一口最鲜的,”江盈知举着筷子,把那贝肉在酱汁里?蘸了?蘸,递过去给小梅。


    要知道这口肉有多小呢,大概就是跟比拇指大一点,咬都不用咬,真的特别特别嫩,而且连酱汁都挡不住这股甘甜。


    把海娃和秀秀两个小孩吃得眼睛睁大,老半天还在回味。


    当然后面江盈知没有那么费劲,而是洗干净壳,直接上锅煮熟,把江珧柱煮到了?壳开肉绽,取出里?头的肉团,一大颗,用筷子夹了?蘸着酱汁吃。


    那一口极致的鲜,江盈知觉得用啥鸡汤鸭汤或者鱼骨、虾油等料吊出来的鲜,都不及这一口。


    尤其面对蓝天大海,坐在海滩上吃贝壳,大概是夏天里?很惬意?的事情了?。


    在她们吃着江珧柱时,在外海的乌船上也正准备吃午饭。


    天天在甲板上跑的王良,晒得更?黑了?,他要时不时去看种下的水白菜,到底能?不能?吃了?。


    这是他在行船路程中?最大的乐趣,不像之前风平浪静的时候,只能?期盼来点海鸟,或者鲨鱼都成?。


    他蹲在那瞧着盆里?的水白菜长没长高,旁边打下一道阴影,王良根本不用抬头看就知道是谁。


    “老大,你又来晒这盆花了?啊,这花,”王良绞尽脑汁想夸点啥,可谁能?对着盆里?的几?根树枝夸出花来啊。


    他悄悄瞥了?眼王逢年手上的花盆,又看一眼自己的水白菜,已经长出了?不少绿油油的菜苗,而树枝还是树枝。


    王良不怕死地发出疑问,“这真能?长出花啊,不会?是小满忽悠老大你的吧?”


    一路上除了?遇到风暴时,之后每天只要出了?日头,王逢年都雷打不动地抱出来,给它放在甲板阴凉地晒,要是下雨就接水去小心浇在根部,照顾得很仔细。


    这已经成?了?乌船上的每日奇观,从?一开始惊掉众人下巴,到后面默默地围观。


    以至于?大家暗地里?在赌这到底是枯枝,还是真能?开花。


    王逢年把花盆放在架子上,刚好能?被桅杆遮住的光笼罩。


    他调整着花盆角度,回了?一句,“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满嘴胡吹的吗?”


    王良暗自嘀咕,其实小满这盆花送的真好,本来他老大一天到晚就守在后八尺那个小屋里?,那是个阴凉阴暗地,在那里?待一天,掌一天的舵可不是心烦。


    这下好了?,有了?这盆“花”,他老大总算舍得从?那个屋子里?出来,每天在日头下走一走,至少脾气都好了?点。


    不然刚才?就他这个问话,王逢年会?说,这么想知道的话,花不开你就别想着下船。


    王良看着压根没有山的海面,也没觉得之前那么枯燥到想要跳海,倒是忍不住同王逢年说:“老大,我真想小满啊,”


    王逢年偏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真想小满啊,”王良压根没察觉,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她做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又做了?什么,哎,味道肯定差不了?,真想吃锅贴、鱼丸、拌面…”


    王逢年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海,没有说话,海面波光粼粼,像是前几?天捕到的那一网大黄鱼。


    那天是晴天,光照很好,在网里?的大黄鱼涌动着,出海的时候被光一打,金光闪闪的。那么闪。


    他那时想起了?一双同样闪的眼睛。


    王良喊他,“老大,开饭了?!”


    王逢年从?海面上回过神?,那里?没有大黄鱼。


    每天一到吃饭,是整个乌船最热闹的时候,除了?要当时划桨和掌舵的不能?先吃外,其他人都拿着筷子饭碗等吃的,脸上全是兴奋。


    “今天吃凉拌豆芽,绿豆汤,还有葱油大黄鱼,拌面,”有个船工走出来高兴地说,他都闻到那葱油的香气了?,觉得出海的苦都不算苦了?。


    刚捕捞上来的大黄鱼都还没死透,正是最鲜活的时候,自从?老王头掌握了?江盈知教的杀鱼方法,可以把鱼处理得很干净。


    没有腥气的大黄鱼,淋上早就做好的葱油,再泼上热油,那伙舱里?便全是香气。进去的人没有一个不说香的,可把老王头也高兴坏了?。


    就连王逢年都多吃一碗饭。


    更?别提其他船工了?,那真是连鱼骨头都啃得很干净,又多吃了?一碗拌面,肚子满足地上工干活了?。


    这时乌船已经离望海很远了?,本来是想一路再北上的,王逢年说:“转道吧,从?西边那条海路上走。”


    他看着海面说:“要到端午了?。”


    王良接话,“可不是要到端午了?,哎,真想回去啊。”


    但他越来越奇怪,转道的那条海路在十?几?天的航行后离望海更?近了?。


    不过这条海道走的人少,大黄鱼却?多,海里?全是大黄鱼的叫声,产卵的时候那声音像是水沸。


    王逢年能?从?这满海的叫声里?,分?出雌黄鱼和雄黄鱼的声音,雌黄鱼叫声低沉,犹如点了?油灯时那种呲呲声,而雄黄鱼的声音是夏夜里?的蛙鸣。


    要是想捕到雌黄鱼,只能?王逢年用竹筒探入水面,辨别着方位。


    隔日,他终于?确定,朝抛网的说:“下网。”


    那一网捕捞了?这一趟最多的大黄鱼,差点爆网,每个船工的脸上都是喜悦的神?情,鱼汛好赚得就多。


    到了?夜里?,乌船停泊在岸,王良去雇了?三艘冰鲜船,要把这批大黄鱼送到海浦去。


    王逢年同冰鲜船的船主说了?几?句。


    那船主重复:“那边这一桶是送给渔港,什么四时鲜摊子的是吗?”


    “我肯定早点趁着鲜的时候送到,端午啊,没问题,端午前保管送到。”


    他嘀咕,这船老大还怪上心的,大老远地加钱送大黄鱼。


    又一想,海浦端午要吃五黄,头一个就是大黄鱼,可少不了?这东西。


    第39章 海鲜粥


    冰鲜船保鲜方式为两种, 一种为船底冰鲜,船舱底部铺一层冰,放一层鱼再叠一层冰。


    另一种要加钱, 是桶装冰鲜, 一直加冰,底部有泄水孔,在夏日也能保鲜五到七日, 但是价钱要多加几两。


    所?以这一桶从外海运来, 又特意加了钱的大黄鱼,在端午前抵达渔港。


    船主自己走在前面找那?个四?时鲜的招牌, 后面两个船工挑着大黄鱼。


    这个摊子?实在好?找, 就是人多, 他挤了好?一会儿才挤进去。


    江盈知看见他很自然地问?道:“吃点什么?今天还有海鲜粥。”


    “海鲜粥,”船主重复了一遍, 张嘴就想说来一碗, 后面忙打住, “哎, 姑娘,我不?是来喝粥的,我是来送大黄鱼的。”


    “大黄鱼?”江盈知疑惑, “我可没买过大黄鱼啊。”


    她走出来几步, 把位置让给?小梅,自己和船主上空点的地方说话去。


    船主指着那?一大桶大黄鱼说:“是王老大, 就是那?乌船主托我送来的, 说是让你端午烧着吃, 多的可以做黄鱼鲞,能出不?少?黄鱼胶, 黄鱼胶很补,多吃点。”


    虽然他不?明白,但还是把话给?带到了,他记性挺好?,说的话一字不?差。


    江盈知微微张开了嘴唇,有点震惊,眼前这桶大黄鱼有多大呢?高度已经过了她的腰,就她估测,连桶带鱼应该有个二?三百斤。


    现在正是大黄鱼最贵的时候,而且她看了眼这桶里的黄鱼,由于大黄鱼出水即死,所?以她当主厨的时候也是用的冷冻黄鱼。


    但是都没有这桶好?,优质的大黄鱼,它的口部是白色的,腮部掰开来能看见黑色的斑块,腹部颜色金黄,鱼身?是淡淡的金,而且肉很紧实。


    江盈知闭了闭眼,叹口气,要命了,这份心意还不?清,压根还不?清。


    她都懒得算到底欠这个人多少?了。


    船主伸了两根手指头,“我们压根没歇,两天就给?运到这了。”


    “快收下吧,桶的钱也另外给?过了,不?用还,送你了。”


    江盈知心里挣扎过后还是接下了,她让两个伙计把桶挑到旁边,把摊上的众人都给?惊到了。


    有一个大姐说:“哪样好?的关系啊,在端午前送那?么多大黄鱼,这吃五黄辟邪啊,吃那?么多要你百毒不?侵呐。”


    把正在吃东西的人都给?说乐了,江盈知也哈哈大笑,“吃点黄鱼就能百毒不?侵,我掏腰包买了做给?大家吃,也保佑你们百毒不?侵好?了。”


    这话说得妥帖,有人连忙附和,“这大黄鱼合该就是给?你吃的。”


    如此笑闹了一番,江盈知请那?船主和伙计留下来吃海鲜粥。


    刚才那?船主看见锅里的海鲜粥就眼馋了,当时他恨自己眼力太好?,从来没见过一锅粥能熬出蟹黄色,米一点不?黏糊,粒粒分明。


    而且看到不?少?海鲜,大蛤蜊、剥了壳的虾仁,肥嫩的蛏子?,刚才匆匆瞟了一眼就能看见那?么多。


    结果等粥到手边,用勺子?一搅,发?现里头还有墨鱼肉、雪白的鱼片。


    船主连忙吹气,尝了一口,先吃到的粥,粥的味道很奇特,有股虾的味道,但是又带着点沙沙的口感,有点像蟹黄膏凝固的膏体,可又比它多了点咸味。


    他忙问?,“这粥是拿什么煮的,这个时候不?管青蟹还是白蟹都没蟹膏吧。”


    江盈知正在后面看大黄鱼,闻言笑道:“不?是蟹黄,是虾油和咸蛋黄煮的。”


    船主哦哦两声,暗道怪不?得能熬出蟹膏黄的颜色来,他不?说话了,开始专心品尝这碗海鲜粥。


    他吃饭一定得细细品尝,吃了只蛏子?,端午前后蛏子?的肉是最肥的,一口咬下去,简直满嘴包肉,沙子?全?无?,很肥很


    嫩。


    鱼肉很滑,墨鱼肉很有韧劲吃起来很脆,而且他还尝到了特别鲜的贝类,一咬开就由完整的柱体,在嘴里散开来。


    他知道是什么,只是有点感慨,江珧柱都舍得放粥里增鲜。


    而且就这手艺,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乌船主要送人家大黄鱼了。


    他吃得慢,他的伙计跟牛嚼牡丹一样,一边呼呼吹气,一边大口下肚,还要喊,“这味道酒楼怕是也烧不?出来,我这肚子?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旁边立即有熟客搭腔,“头一回来吧,你现在只是觉得好?吃,等你回去后吃到旁的,那?是真吃不?下别的东西了。”


    “不?然你瞧瞧,我们何苦大热天的,从里镇,从那?边那?么老远的巷子?里走过来,就等着吃这一口啊。”


    熟客又喝一口粥,长叹一声,大夏天宁肯冒着汗都得喝一碗海鲜粥,那?是真好?吃啊。


    他喊:“小满,再来一碗,冷了能不?能喝啊?”


    江盈知细心嘱咐道:“冷了回去晚上热一下,不?然不?好?喝的。现在这些海鲜都是早上赶海的时候捉来的,鲜的时候下锅煮了,放久一点难免有腥气,热热再吃啊,”


    其实倒不?是她想大热天的熬海鲜粥,实在是那?滩涂上的蛏子?,在天热后潮水的冲击下,钻了出来,一只只的肉都比她手指头大。


    蛤蜊更肥了,墨鱼吃不?完,腌都腌了很多,虾每日一桶,连江珧柱都有很多,就算晒成干贝仍然有不?少?。


    捞汁小海鲜每日都做得特别多,她想着换换口味,正好?酒楼进米便宜,给?她也买了点,干脆烧了海鲜粥。


    没想到,这么烫的粥,吃的人还挺多,吃得满头大汗也不说热。


    大伙叫她明天再来卖海鲜粥,江盈知指指那?桶大黄鱼,“对不?住了,明儿怕是不?来了,得回家弄鱼去。”


    但是她没有想到,那?桶黄鱼都上不?了小对船,最后还是另外找了条船给?运回去的。


    小梅看着那?桶大黄鱼说:“怎么还哦,船老大这么客气的吗?”


    “先剖了再说,还也要等人回来,”江盈知不?再纠结还什么东西,只是在想那?么辛苦捕了鱼,还不?忘送她一份,心意真的到了。


    她反正不?会浪费大黄鱼的。


    把最上头的大黄鱼先拿出一点放在盆里,晚点吃。


    剩下的大黄鱼则交给?王三娘,她刚从江下街那?里下了工,立马到这里上工。她半点不?觉得累,坐下来就开始剖鱼,“你们俩不?要忙活了,这么好?的东西,免得剖坏了。”


    周飞燕系上腰巾过来,也附和道:“你们没怎么弄过大黄鱼,还是别折腾了,小满,我把那?鱼鳔给?做成长胶了啊。”


    大黄鱼的鱼鳔也叫黄鱼胶,是非常补的东西,能美容养颜、滋阴补气,而且能用来做菜,尤其做参糊很美味。


    不?过黄鱼胶有三种,一种是片胶,就是直接把鱼鳔处理干净,然后剪开洗净晒干。第二?种是筒胶,卖给?医馆作为药用,不?剪,但得用手把鱼鳔压扁。


    最后就是周飞燕说的长胶,制作麻烦,不?过能把那?些破损不?完整的鱼鳔都给?用上。


    陈强胜拿过一条洗干净的长板凳,他也会做长胶,翻出那?些破损的鱼鳔。沥干水后一条条贴在板凳上,要左手压住,右手把鱼鳔拉长,拉到很薄,然后再重复拉其他鱼鳔。


    等着后面长度达到,用边上的白布盖在鱼鳔上,拿滚筒给?压平整,再晒干就行。


    几个大人忙碌着,海娃和秀秀两个小孩也没闲着,被顺子?领着,坐在小矮凳上剥着鱼鳔上头的血污和膘夷,一点点地撕。


    顺子?语重心长地说:“要好?好?干,不?能马虎,只要干了,小满姐会给?我们做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秀秀问?了一句,她如今胆子?大了许多。


    海娃说:“是鱼。”


    顺子?噎住,他手上小心抠着鱼鳔,抬起头问?, “小满姐,晚上做什么好?吃的啊?”


    没等小满回答,在旁边剖大黄鱼的王三娘立马说:“陈大发?,你去给?那?小猢狲一下,让他一天天干点活就想着讨吃的,咋,你给?你小满姐白干是会咋样!”


    顺子?哼哼,“我小满姐才不?会让我白干。”


    这下真把王三娘气得要抡鞋子?,秀秀吓得缩头,却仍伸出双手护住顺子?,“婶婆,不?要打哥哥。”


    江盈知抱过秀秀,拍拍她的背,“婶婆跟哥哥开玩笑呢,不?是真要打他。”


    “好?了阿姑,顺子?没说错,”江盈知走过去,按着王三娘的肩膀让她坐下,“你们帮我们忙活,这会儿还空着肚子?,就等着吃吧。”


    “也不?吃什么大汤黄鱼,葱油黄鱼了,我们吃腐皮包黄鱼。”


    顺子?欢呼一声,陈大发?搬着凳子?走过好?奇道:“你吃过?”


    “我这不?是给?小满姐捧场,”顺子?又坐回去,他哪里能吃过,这菜名?听也没听过。


    江盈知早在小黄鱼多的时候就想做了,但是那?个时候油不?够好?才没做。


    这会儿她拿过大黄鱼,小梅已经给?鱼去了鳞片,她可以直接把鱼肉片下来,切成条状,放在碗里腌制。


    再把买来的腐皮,也就是豆腐皮,这里的腐皮没有现代?那?么晶亮光滑,纯手工捞的。颜色要更淡一点,虽然厚度不?均匀,但是刚晒一天,腐皮没那?么硬挺,刚好?能包鱼肉。


    小梅把头挨过来看,手里还拿着刮鱼鳞的刀,“阿姐,是把鱼肉包里头,再煮着吃?那?我也会,等我把手里的鱼剖完过来帮忙。”


    江盈知说:“可不?是煮,是炸着吃。”


    她说完把黄鱼肉一点点放在腐皮上,将腐皮卷啊卷,卷成一个长条,鱼肉包在最里面,最外面的腐皮,用蛋液封口。


    然后她找了把刀,将黄鱼卷斜着切下,切成两条斜边,像个菱形。


    火候得注意,黄鱼卷炸过头的话,外面那?层腐皮会变得特别硬,咬起来腐皮碎往外蹦,江盈知觉得不?好?吃。


    她炸的时候要小火慢炸,炸得那?腐皮颜色变得金黄,一点点收紧,贴着鱼肉。夹起来却能看见切口处,一层又一层的腐皮,但紧而不?实,里面仍留有空隙。


    江盈知自己先尝了味道,被炸酥的腐皮在嘴里一咬,声音十?分清脆,皮在咔嚓咔嚓裂开。


    大黄鱼肉的鲜美又较之小黄鱼多点,鱼肉的细腻配上腐皮的酥,不?用另外蘸调料就已经足够好?。


    江盈知把这道菜端上去,另有蒸蛋和炖汤和其他几样菜,但大伙只顾着夹这道腐皮黄鱼去了。


    顺子?咬得很响,他一吃到好?吃的连坐都坐不?住,跟江盈知说:“我听见黄鱼叫了,就是这样的吱吱声。”


    一群人正吃着黄鱼卷,嘴里都是嘎吱破裂声,那?便是满屋黄鱼在叫。


    没有人反对,但也没有人管大黄鱼的叫声,明明更加低沉,像是呱呱在叫的青蛙。只想着管什么黄鱼叫,先吃黄鱼卷,免得待会叫的就是自己了。


    吃了东西,夜里一群人还在忙活着,想着早点弄好?,眼下天气热,别糟蹋了好?东西。


    忙到哪个时候也不?知道,只知道弄完的时候,大伙全?都困得眼皮都睁不?开。


    江盈知也忘了怎么上床的,反正睡到很晚,日头铺满了整个海滩,她才醒来。


    小梅倒是比她起得早,煮了粥,将黄鱼鲞拿出去晒,翻着竹席上的长胶和片胶,把沾的沙子?给?去掉。


    江盈知洗了脸,让自己清醒清醒,吃了迟来的早饭,大黄鱼也全?都剖完了,难得没有啥活。


    她拉着小梅去学游泳,海娃人小学得快,江盈知把他送到海哥那?里时,海哥教他的是海浦传统的游泳方式,就是下水刨。


    反正跟江盈知学得不?一样,海娃以后是得上船下海的,自然不?能学她的蛙泳。


    但是小梅不?用在人前展露,只要会游就行。


    不?过也许小梅大概害怕,那?会儿江盈知带着她第一次下浅海,两边都是礁石,很安全?,但是她不?敢游。


    然后小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仰泳,头朝上,身?体在海水里一动不


    ?动,随着海水的波动慢慢转换方向。


    江盈知是真看笑了,蹲在那?里老半天,在想到底要不?要上去给?她一脚。


    这次去的时候,江盈知说:“放弃你那?姿势,再这样游,我真得用海水泼你了。”


    小梅蔫头耷脑,“好?难啊,好?难学啊。”


    “难也得学,”江盈知平常总是笑眯眯的,脾气很好?的样子?,但是一旦她严肃起来,小梅都有点打怵。


    江盈知看着眼前这片大海,她说:“不?管是坐船、赶海,还是去礁石上都有落海的危险。”


    “要是你落海了,难不?成指望身?边有人来立马救你,小梅,人不?可能总有那?么好?的运气,”江盈知说得很认真,“你得先有自救自保的本事,凡事靠着自己总没有错的时候。”


    小梅看她,“要是真有那?一天,阿姐也不?会在的是吗?”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海神,我怎么可能会飞到你身?边来,”江盈知又笑起来,摸摸她的脑袋,“但是阿姐把自己的本事教给?你了,你学会后,那?就相当于我在你身?边了。”


    小梅的内心对于海洋总有害怕,怯懦,但是她又很勇敢,她即使心里慌张,也会迈出这一步。


    她坚定地说:“阿姐,我会好?好?学的。”


    小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再次重复,“我肯定能学会的。”


    江盈知笑她,“一口可吃不?成胖子?。”


    不?过小梅下了浅海后,虽然手脚仍在抖,但真能放平身?子?潜到水底,划上那?么两下子?。


    憋气早就在家里练了,也学过姿势,不?过说是蛙泳,小梅划得像青蛙跳起来捕食,手脚并用,主打一个全?身?用力,水花扑腾。


    江盈知差点没笑翻在沙滩上,她捂着肚子?,笑得直抽抽,又赶紧拉小梅上来,蛙泳主打的就是慢。


    她一嘴快说:“晚点我们学青蛙在水上浮,更适合你。”


    小梅擦着满头的水,一脸疑惑,但她又高兴地说:“阿姐,我已经能游一会儿了!”


    “是啊,”江盈知夸她,“再多练几次,你能游得更远,你等会儿先抬头划,手脚不?要动。”


    不?过今日只学了小半个时辰,在江盈知的指导下,小梅已经能慢慢往前划一段了,不?过后面潮水渐渐变大,两人划着船离开这个僻静的海岛一角。


    端午前西塘关也热闹起来,各家各户上山去摘棕榈叶,江盈知跟着她们一起去摘。她哪怕在外面出摊,不?常待在西塘关,但跟大家混得都挺好?。


    主要江盈知她有钱总想着大家一起赚点,做捞汁海鲜,自己也能赶海的,却总雇小孩让他们抓东西,然后给?糖给?铜板。


    要不?就是其他妇人赶海上山,或是去往礁石采东西,有时候会拿来问?她要不?要,她就算不?要也会跟人说哪里不?好?,或者哪些东西她会要。


    所?以她跟不?少?妇人都或多或少?有金钱往来,即使大家看她基本天天出摊赚钱,起了石屋也没那?么眼红,总有人给?她说话的。


    这会儿有妇人摘了粽叶就往她篮子?里塞,然后问?,“小满啊,你瞧那?蛏子?到了最肥的时候了,你还收吗?”


    “收啊,只要好?的都要,”江盈知摘下片粽叶,她说,“除了这个,海芥菜(裙带菜)、冬菜(紫菜)、虾米虾皮啥的,我都要啊。”


    “我自己在晒虾米上,手艺也没婶子?们好?,哪会不?收啊,我们都是小老百姓,赚点钱不?容易,幸好?我这边能用上,有钱大家一起赚点嘛。”


    这话说得一群妇人心里都很舒服,陈海珠听了就笑,“多亏你了,我们还能过上个端午,手里有买糯米的钱。”


    “小满啊,姐也没啥能给?你的,我有个在水乡那?头的亲戚,给?我送了一桶黄鳝,晚点给?你送来点。”


    江盈知也不?拒绝,她笑着说:“那?么好?,那?可多谢海珠姐你了,鳝鱼可是一大补。”


    “是不?是活的?”


    陈海珠往山坡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活的呢,这玩意轻易死不?了。”


    “那?把它捞桶里,放点盐闷会儿,要不?了多久它就不?动了,”江盈知摘够了粽叶,也往山下走,边走边说,“家里有酒的,舍得放点的话,倒点白酒,它会醉晕过去,要好?处理得多。”


    “觉得它滑手不?好?弄,手上抹点醋,保管抓得牢。”


    不?管陈海珠还是其他女人都听得很认真,因为江盈知虽然不?跟她们聊别人家那?些事,但喜欢说点很有用的法?子?。


    除了刚说的那?些,还会教她们咸鱼返鲜的法?子?,咸鱼哪怕穷苦人家中都一大堆,腌的东西再好?吃也就是那?么个味道。


    江盈知却说,还是能弄得鲜味足点的,教了她们两个法?子?。


    一个是把咸鱼放进淘米水里泡着,再加点碱面,泡上两三个时辰再煮,就不?会那?么咸,相反滋味也要好?很多。


    第二?个更简单,在温水里加一小碗醋,最好?是白醋,咸鱼泡上半日,也可以去除酸苦味,蒸起来更好?吃。


    所?以她能很容易跟大家处好?关系,每次她说话时,哪怕讲话最大声的妇人,也要先听完她说的再说,那?些方法?实在很有用。


    到了山下,大家不?让她走,左右两边都有人拽着她,“走,上我们那?包粽子?去,难得闲下来,每次都不?见你人,想听你说会子?话都难。”


    “走啊,”江盈知完全?不?推辞,“你们让我去的啊,我家里还有盆糯米还有馅,你们可得帮我搬过去。”


    “三丫,你和我去搬,”陈海珠撸起袖子?,那?样子?像是去干架的。


    江盈知就跟一群中年妇女坐在一块,里面只有她一个面皮嫩的,周围是高板凳,上面摆着粽叶和馅料,边说边笑地包着。


    这场景从石阶上往来的人都得瞧上几眼,然后笑着摇头走开。


    或是说上句,“小姑娘都能跟她们混得熟,了不?得。”


    “边上去,我们关系好?着呢,”有女人啐了他们一口。


    江盈知笑笑不?说话,她包着粽子?,手特别快又很巧,那?包的粽子?小而精致。


    让本来想帮她包的几个人,都歇了这心思,包的实在好?,江盈知包了自己的,还帮边上手脚不?灵活的老人包。


    边包边说:“阿婆,糯米你可得少?吃点,我给?你包得小点,让你少?煮会儿。”


    阿婆笑呵呵的,“哎,我就吃两个。”


    她又从家里拿了个香袋出来,给?江盈知挂上,“我这也做得小巧,送你了。”


    “阿婆你这手可真巧,”江盈知看了眼这个缝得歪歪扭扭的香袋,笑眯眯地说。


    这一天她主包粽子?,附带讲讲笑话,说点有用的法?子?,一天下来她的桶里粽子?最多,各家包好?的都有,脖子?还挂了一圈的香袋。


    她也不?嫌多,回去前跟旁边围看包粽子?的小孩说:“明早来我那?领粽子?啊,每人一个啊。”


    江盈知悄悄地说:“还有给?你们的绿豆糕,早点来拿,不?跟大人讲。”


    一群小孩欢呼,“小满姐,你真好?。”


    “我爱吃,”就在男孩要说出口时,又急急忙忙用手捂住了,左看右看,自己嘿嘿笑起来。


    第二?日是端午节,一群孩子?早早上门来,江盈知正往柱子?上挂用红绳绑着的艾草,看到他们来,笑着招手,“快上来。”


    “怎么还带了东西,”江盈知看了眼领头的细丫,她手里拿了一桶黄蛤。


    细丫有点不?好?意思,把桶放下,她说:“我们小孩也不?白吃的,端午要吃五黄,我们一早去海滩上挖的,小满姐,给?你们吃啊。”


    在这时的海浦,端午要吃五黄,而五黄则是大黄鱼、黄蛤、咸蛋黄、黄鳝和雄黄酒。


    黄蛤好?摸,但是大的却难找,江盈知看着这一桶个头很大的黄蛤,觉得这群小孩也真的很用心挑了。


    她说:“这么多,你们摸了好?久吧,下次别带了,快来吃绿豆糕。”


    江盈知把绿豆糕端出来,上头刻了安康两个字。


    小梅拿了一叠裁好?的小油纸出来,笑着挨个摸了


    下,“别带回家了,在这吃完再回去。”


    “细丫,给?你的,拿着,”


    “三海,你的,”


    小梅挨个分绿豆糕,每个接到绿豆糕的小孩都忍不?住细看,绿莹莹的可好?看了,他们可从来没有在端午吃过糕点。


    有的孩子?想吃,又想带回家里,江盈知就说:“吃吧吃吧,晚点再让你们带两块回去。”


    这下孩子?们可高兴了,欢欢喜喜吃着属于自己的绿豆糕,甜滋滋的。


    江盈知还让他们挑粽子?,她包的粽子?并不?中规中矩,相反样式特别多,三角粽、四?角粽、五角粽、牛角粽、枕头粽、宝塔粽等等。


    可把这群小孩挑花了眼,一个个在那?粽子?前惊叹,每拿到一个奇形怪状的粽子?,都会逗得他们哈哈大笑。


    尤其选了牛角粽的,还会手握着顶在脑门上,哞哞大叫几声。


    江盈知跟着笑,她并不?爱吃粽子?,但很会包粽子?,以前她就经常在端午那?日,包许多怪模怪样的粽子?,送给?街道里的孩子?们。


    那?时他们也像这群孩子?一样,哈哈大笑着,然后很认真地祝她这个孤家寡人,端午安康。


    而现在,江盈知就是为了逗逗小孩,毕竟每个粽子?的味道都一样。


    而她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但这群孩子?依旧会拱手,摇头晃脑地说:“小满姐,端午安好?,端午安好?啊。”


    然后才笑嘻嘻地拿上粽子?和绿豆糕,跑回自己家里去。


    等她送走了这群欢闹着的小孩,王三娘拿了一坛雄黄酒来,放到桌子?上说:“这可不?是给?你们喝的,抹点在身?上能防虫。”


    她很心痛,“省着点用,这可是铺子?里最贵最好?的雄黄酒了。”


    哪怕这些日子?剖鱼做鱼鲞赚了不?少?钱,王三娘依旧很抠门。


    她又开始掏篮子?,“咸鸭蛋得吃一点,你们三个吃点就行,这我腌得太咸了,不?如小满的好?吃。”


    “啊,什么东西,”王三娘喊,原来小梅偷偷摸摸给?她嘴里塞了个绿豆糕。


    王三娘瞥了她一眼,然后嚼了嚼,“怪好?吃的。”


    “长寿线得挂手上的,来来来,我给?你们三个拴起来。”


    她还倒了碗雄黄酒,用手指头沾着,在江盈知几个的额头上歪歪扭扭写了个王字,说是辟邪。


    “你们不?知道,我跟着陈巧手练了多少?遍,我这王字,三字都好?认好?写,这娘字,”王三娘摇了摇头,“娘不?好?当,这字也不?好?写啊。”


    可把江盈知给?听乐了,又摸摸额头沾的那?点雄黄酒,笑容渐渐加深。


    小梅说:“我认识娘字了,伯娘我教你啊。”


    “我不?认识,”海娃底气不?足地说,“我教不?了。”


    王三娘转头就走,“你可饶了我吧,还教我认字,这样好?的时候提这种事情?。”


    她吓得落荒而逃,小梅追出去喊,“伯娘,别走啊,吃粽子?哎。”


    “我不?吃了,别喊我,”王三娘走得飞快。


    留下江盈知在屋里大笑,想着晚点还得把人拉回来吃饭。


    今天她要做响油鳝丝。


    第40章 响油鳝丝


    响油鳝丝, 江盈知很久没做过这道菜了?,思索着做法,她抓起醉晕的黄鳝下锅汆水。


    将黄鳝汆熟捞出?, 她流利地用小刀去黄鳝脊骨, 扔掉内脏,翻开黄褐色的外皮,切成?小段。


    烹炒并?不难, 一口热锅, 些许葱姜蒜,再放鳝丝爆炒, 江盈知会反复倒淀粉水勾芡, 让鳝丝挂糊, 从黄褐到?酱色,闪着油光。


    炒出?来浓油赤酱, 哪怕在通风的小灶前, 那股香气?也久久挥之不散。


    小梅打了?个喷嚏, “这味道, 阿嚏,好香啊。”


    “啊呀,你把酱倒进油里了?啊, 这么香, ”王三娘在下头喊,她老远就?闻到?了?那股味。


    也幸亏旁边没住太多人?, 西塘关民风还算淳朴, 不然?这一天?天?的, 她们吃那么好,其他人?家都吃的清汤寡水, 番薯干饭的,迟早得被人?家盯上。


    江盈知招招手,“阿姑你们快上来。”


    她都等不及往鳝丝里倒油了?,响油鳝丝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泼油,听热油在鳝丝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让香气?再次四溢开。


    所以一群人?围在长桌前,全都聚精会神地瞧着,江盈知拿起装了?热油的铁勺,往鳝丝中间泼油。


    顿时便如同水滴在了?油锅里,刺啦的响声从鳝丝里传出?,葱蒜的香气?蔓延。


    好半天?没人?动筷子,江盈知洗了?手回来,有点惊讶,“怎么不吃?”


    一群人?看着一盘鳝丝,半盘的油,哪个敢下筷子。


    江盈知不解,虽然?卖相?瞧着不如腐皮包黄鱼那样好看,但味道肯定差不了?,她自己夹了?一筷子,油从鳝丝上滑落。


    鳝丝外皮滑嫩,油香气?很足,热油泼鳝丝去除了?黄鳝里的土腥气?,口感?绵软,就?是油了?点,配米饭吃刚好。


    江盈知说:“还是得小暑吃,小暑黄鳝赛人?参啊。”


    “不用小暑,现在这就?够补的,那么多油嘞,”王三娘忙说,她真心疼这个油,好吃是真好吃,油多也是真的。


    她夹着鳝丝往嘴里塞时,吃完咽下跟陈大发说:“你那姑婆不是种了?不少黄豆,啥时候你去买些来,榨点豆油来。”


    “要命了?,这油根本就?不够这丫头嚯嚯的。”


    陈强胜给秀秀夹完菜,和周飞燕商量,“明儿去打些油来吧,我瞧小满那油桶都空了?。”


    “我有钱,”海娃跑下桌,从他住的房间里掏出?一串铜板,又跑回来拍在桌上,他说:“给阿姐买油。”


    小梅在旁边只?顾着笑?,江盈知满脸无奈,这伙人?每次来吃饭,总要先看看她的油罐子,因为十次有七八次是见底的。


    不过她以为大家是说说的,可能这次响油鳝丝里用的油把几人?给震住了?。反正她之后真的收到?了?陈大发拿来的一个大油桶,是用他姑婆家的好豆子榨出?来的豆油。


    还有周飞燕和陈强胜两个人?,跑去油铺打的菜油,想了?想又拿回来小半壶香油,说让她省着点用,别烧鳝丝了?。


    让江盈知是哭笑?不得,后面倒真没做过这道菜了?。


    端午这个日子,各有各的过法,江盈知这里是浓油赤酱,而鸿兴楼那边除了?五黄,还得上六白。


    这六白是豆腐、白条鱼、白斩鸡、小白菜、白切猪肉和茭白。


    然?后就?这五黄六白,整治一桌大宴,年年如此,花样菜色都全无变化,让人?也是索然?无味。


    “真上这家吃啊,”陈六他兄弟忙摇头,“也就?前阵子上了?道新菜瞧着还成?,其他更?不是样子了?。”


    “不如上新丰楼吃去,今日他们请了?个老师傅烧黄鱼鲞,说是用了?最好的陈鲞,不尝尝那滋味真的可惜了?。”


    陈六也有些动摇,他最近还挺爱吃鸿兴楼的四喜烤麸,这次端午宴就?想着上这吃来,兴许有些旁的花样呢。


    可这陈年黄鱼鲞更?诱人?,毕竟吃了?能清心败火,大热天?的可不是就?得喝点鲞汤。


    犹豫间,伙计出?来招待,陈六问,“你们家今日吃什么宴?”


    伙计顿时笑?容满面,语气?带点自豪地说:“旁人?家是五黄六白,我们这今日吃五黄八白。”


    “还有哪两白,”陈六往里头走了?一步,很是好奇。


    “一个是水晶虾饺,另一个是蜂蜜白粽,”伙计说完,又立马道,“另外的五黄,今年可跟往年不同,今年我们酒楼里上了?新菜,酸辣黄鱼羹,汤爆黄蚬、黄鳝煲、咸蛋黄蒸肉饼。”


    随着他报完了?菜名,不止陈六听愣了?,后面原本路过鸿兴楼,想往新丰楼那去的一伙人也停下了?脚步。


    “什么水晶虾饺,这名字听起来还怪好听的,”有人?问身边同伴,“你听过这名字没?”


    身边同伴一脸茫然?,还在问,“酸辣黄鱼羹,这又是哪来的菜,你们不是只会烧大汤黄鱼吗?”


    伙计仍旧带着笑?说:“是我们酒楼小师傅琢磨的,这


    味道差不了?,我们掌柜说了?,今日的宴要是吃着不满意,钱一律不收。”


    好大的口气?,这说话底气?又那么足,一时真让这群人?都进了?门,要尝尝这宴席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了?新花样。


    陈六喊,“小二,来一桌端午宴!”


    伙计忙问,“要端午大宴还是小宴,小宴的五黄八白菜的分量要少些,两位刚好能吃完。”


    陈六点了?个小宴,双手抱胸,和对面同伴说:“这架势,别等会就?换了?个名字,菜还是那些菜。”


    他后头其他人?也插了?一嘴,“可不是,上年把那大汤黄鱼换了?个啥金玉的名字,我兴冲冲点了?,吃都没吃完,坐那骂了?孙正那老小子一个时辰。”


    “那你今日怎么又来?”陈六好奇。


    那人?支支吾吾,他总不好说,自己听了?那水晶虾饺的名字,难免好奇。


    他就?不相?信,还能在一个菜名上跌倒两次。


    他赌这肯定是道新菜。


    伙计上菜很快,几个人?端着盘子过来,挨个放菜,“汤爆黄蚬、黄鳝煲”


    头两个菜中规中矩,让陈六啧了?声,连筷子都懒得动。


    伙计继续端菜,“咸蛋黄蒸肉饼,上好花雕黄酒一壶”


    “酸辣黄鱼羹,还有六白,请客官稍等”


    陈六看了?眼酸辣黄鱼羹,哧了?声,这颜色看上去跟黄鱼羹的酱黄色有什么区别,什么酸辣,他就?只?闻到?了?醋味。


    就?在他满肚子火气?,要起来大骂的时候,他兄弟咳了?几声,指指那碗黄鱼羹,面色很激动,“陈六,快尝尝,快尝尝”


    “咋的,太酸了?把你嗓子眼给糊住了?,连话也说不来了?,”陈六瞧他,倒是起身舀了?勺酸辣黄鱼羹。这勾芡勾得挺好,汤汁不薄不稠,刚好裹住了?里头雪白的黄鱼肉。


    他端起碗来,闻到?了?很明显的酸气?,跟醋放多了?似的,勉强舀起一勺,放到?嘴边。


    那羹汤都没在勺子上停留,极为顺畅地溜进了?他的嘴里,瞬间他的舌尖全是酸味,等他要吐出?来的时候,慢慢的多了?点辣,冲淡了?那股酸气?。


    他愣住,坐在那尝着酸辣的味道,到?现在已经是酸和辣混在一起,但又不至于?让人?呼呼嘶嘶,刚刚好的味道,那点辣更?像是调料调出?来的。


    等他回过神来,他大喊,“王生?,你给我留点啊!我还没吃呢,我就?尝了?一口!”


    王生?抬起头,嘴边还糊着点黄鱼羹的汤汁,那一碗的黄鱼羹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他打个嗝,“我以为你不爱吃呢,你是不知道这个滋味多好,一点点酸,一点点辣,吃的我头上生?了?一层汗,胃口却好了?一大半。”


    陈六瞪他,恨恨地喊,“小二,再来一碗酸辣黄鱼羹。”


    结果对面的也喊,“黄鱼羹,我这边再上三碗黄鱼羹,小二,快点上黄鱼羹!”


    一问,简直是同病相?怜,就?这么一小碗,压根抢不过。


    从一碗酸辣黄鱼羹开始,倒是让一群人?无比期待八白来。


    伙计被催得楼上楼下跑,过了?挺久才给陈六这边上菜,“三虾豆腐、清炒茭白、白斩鸡…”


    一直等他上完了?这原先的六白也没人?动筷子,陈六抬头往后头伙计端的小蒸笼上瞧,指指那蒸笼,“这是不是就?啥水晶虾饺,打开来瞧瞧,我倒要瞧瞧跟水晶琉璃扯得上什么关系。”


    伙计把蒸笼放到?正中央,微笑?着揭开盖子,陈六和王生?两个人?把脑袋凑进去,六只?晶莹的“贝壳”出?现在两人?眼前。


    这薄而又剔透的皮,透出?里头橙红色的虾肉来,像是初春寒冷时被捕捞上来的江白虾一般,那样透明的外皮,头部是橙黄虾脑。


    让人?光是瞧着就?觉得好看,而这个水晶虾饺就?像那时的江白虾。


    陈六也不是啥附庸风雅的人?,就?是个来往各处运鱼鲞的商人?,平日也不是没见过啥雕花大菜。可就?是这个装在木头蒸笼里的虾饺,却让他举起筷子来又放下。


    实在是样子好看,那皮也薄而莹润,他难免生?出?了?点爱惜,而王生?则毫不客气?,小心地夹起,然?后塞进嘴里。


    他愣了?下,过了?会儿才感?慨,“我以为就?是有个花样子,没想到?里头的虾肉是真鲜啊,跟活虾在嘴里跳一样。”


    “可不是嘛,这面皮用啥做出?来的啊,”另一桌的人?附和,嘴里虾饺都没咽干净,“我之前都没吃过这么滑的面皮,比糯米皮还要滑。”


    “孙正这小子呢,今儿怎么就?没出?来,”二楼有人?在雕花栏杆前喊,“我就?想问问他,上哪寻的人?,给他们整出?了?这么几道好菜来。”


    “孙正,孙正,小二,把你们孙掌柜叫出?来,明儿来我要是吃不到?这虾饺,我跟他没完。”


    他这话一出?,楼上楼下都闹了?起来,有些聪明的人?就?先再买几笼带走,这么好的东西,上家宴都算镇场子了?。


    外头闹哄哄的时候,孙掌柜在库房守着满袋的澄面,听着伙计的汇报,大堂里的吵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他就?知道,这道菜只?要一上,肯定会有人?闹,有人?争着要买,他这个月能赚不少钱,酒楼从此生?意兴隆那是迟早的事。


    要是跟东家说了?后,他想到?东家那赏识的眼神,孙掌柜乐得笑?出?了?声,连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旁边胖师傅翻了?个白眼,他重重咳了?声,“老孙啊,你不会以为酒楼生?意好,全是你的功劳吧。”


    孙掌柜立马收了?笑?,一脸严肃,“当然?知道不是,你说小满那丫头咋就?花样那么多呢。”要不是他儿子实在太小,孙正真能豁得出?这张老脸去。


    他叹口气?,“你说人?家一个菜式要的钱也不算多,分寸把握得这么好。”


    其实江盈知如果每道菜要不少银子的话,对于?酒楼来说,那就?是正儿八经的交易,在商言商,笼络住人?家,好好来往,但不会处成?朋友的。


    可是棘手的在于?,江盈知要的钱很少,每次来都是用心教,跟大伙关系又都处得好,利益淡薄但是人?情往来密切。这下就?换了?其他人?觉得酒楼赚那么多,而她江盈知吃了?大亏。


    连孙掌柜都觉得给的太少了?,不免要跟胖师傅商量,“你说,等酒楼生?意彻底盘活了?,我跟东家说,给她一个铺子怎么样。”


    “你看啊,我之前去瞧过她的摊子,真是够累的,一堆东西每天?拿出?来收回去,要是有个铺子的话,省时又省力。”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法子好,尤其在渔港边上,铺子是最难买的,不出?点血是不可能的。要价能喊到?上百两,租是绝对租不到?的,那里地段除了?里镇中街外,是最贵的。


    而且有了?大笔的银钱,怕贼偷怕贼惦记,但是要是换成?一个带着前厅后堂,中间有口井的小院的话,他想江盈知肯定不会拒绝。


    不过孙掌柜倒是没有直接说,他得晚些时候跟东家禀告一声。


    趁着端午,他给江盈知备了?不少节礼,让伙计去瞧瞧渔港人?在不在。


    可渔港哪有人?,摊子一空,这大热天?的渔港是真没有人?在了?,即使有人?经过也形色匆匆离开,不会驻足。


    而等第?二天?,江盈知出?摊,这里又骤然?热闹起来,从各处赶来的人?围着吃饭。


    江盈知私下跟小梅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大黄鱼,我到?哪,他们就?跟到?哪。”


    其实她说得还真没错,她不来就?没有人?,她一来人?全跟着来。


    江盈知看眨眼间坐满的位置,她笑?着指指柱子上挂的艾草,“你们挂的?”


    几根柱子上全挂满了?,跟柱子上长艾草了?一样。


    说书的陈大爷说:“不是我,我就?挂了?个香袋,那天?别人?给的,顺手给挂了?上去。”


    “也不是我啊,我就?只?拿了?三把艾草而已,”阿青满脸无辜,“结果我早上来看,全都挂满了?,本来昨日你来,还想请你吃粽子的,特意包的大肉粽,结果你没来。”


    “心意领了?,”江盈知真的感?受到?了?大家的好意,她的眼睛泛着点水光。


    阿青惊讶,“小满,你不会为了?这么点艾草哭了?吧。”


    江盈知抹抹眼睛,她的声音有点悲愤,“我不是哭,


    我是被熏的!”


    “这么多艾草,蚊子跑不跑我不知道,但我得先跑了?。”


    她说的在座的一伙人?哈哈大笑?,刚才没出?声,但实际挂了?最多的大龙说:“拆,都拆了?,挂一点熏熏蚊子就?成?。”


    江盈知用水擦了?把脸,又高高兴兴招呼大家,“来领粽子啊,特意给你们做的凉粽。”


    这个凉粽其实就?是白粽,里头啥也不放,纯糯米的,但是她另外调了?红糖浆,其实凉粽配蜂蜜好吃,不过她可没有这么多蜂蜜。


    “这包的真好,半点不漏,”阿青接过冰冰凉的粽子,也不管自己还在喝的海鲜粥,急忙撕开粽叶。


    露出?里头雪白绵软的糯米粽,她蘸了?红糖浆,咬下一大口,天?热吃凉粽真舒服。绵绵软软的口感?,带着点冰凉,糖浆又不过分甜,比热粽还要好吃点。


    小梅问,“阿青姐,好不好吃?”


    她是坚持粽子一定要有馅的人?,觉得没有馅就?失去了?粽子的灵魂。


    阿青又咬了?一大口,她点点头,“好吃啊,这吃起来多好啊,就?跟小燕那个洋菜膏浇红糖水一样好吃。”


    小梅丧气?,江盈知却在一旁笑?,她挺喜欢白粽的。不管是蜂蜜凉粽,还是她吃过的竹筒粽都挺好,尤其是竹筒粽,剥了?竹筒滚白砂糖,能嚼到?白砂糖的颗粒,又没那么甜。


    她喊小梅给大家送粽子,自己去拆艾草,把这些代表别人?心意的艾草全都装在篮子里,等着晚些再晒一晒,以后拿出?来熏蚊子。


    摊子上人?多,她又忙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喊她,江盈知抬头看去,朝她招手的是酒楼伙计阿毛。


    她跟陈强胜说了?声,自己避开人?绕了?一个大圈走出?去。


    阿毛笑?眯眯地说:“小师傅昨日怎么没来,我们掌柜给你备了?节礼呢。”


    “什么节礼,”江盈知好奇,但她立马又说,“是粽子的话我就?不要了?,我也吃不下,主?要它吃多了?难受。”


    阿毛摇摇头,“是旁的,小师傅你还是跟我去趟酒楼吧。”


    如今酒楼里的大家都这样喊江盈知,除了?胖师傅和孙掌柜叫她小满,其他人?都称她小师傅。


    江盈知也习惯了?,她回头看了?眼后面的人?,她说:“你先去吧,我忙会儿再过去。”


    等她忙了?大半,把摊子交给小梅,这才往里镇走,走在酒楼那条路上,听着刚吃完饭走出?来的客人?说话。


    有人?说:“这鸿兴楼今年倒是让人?觉得新奇点,他家那个蜂蜜凉粽我就?挺爱吃,水晶虾饺更?别说了?,我昨儿自己吃了?两笼没够,想着再买几笼,跟我说没了?,一点都没了?!”


    “要不是几个伙计拦不住我,我冲到?后厨去,发现是真没了?,不然?我昨天?就?不走了?。”


    “结果夜里就?馋那酸辣黄鱼羹的味道,一夜都没有睡好,”那人?指指自己青黑的眼睛,“一大早天?没亮就?跑到?了?他家门口。”


    “好家伙,我到?的时候天?还雾蒙蒙的,结果我刚进去,一群人?守在那,酒楼连门都没开呢。”


    他对面那个人?说:“你们也真够馋的。”


    可不就?是馋的吗,江盈知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听见了?三四个人?说虾饺好吃,又说好看到?都不舍得吃,再往前走,还有人?在路上说新出?的芝麻黄鱼条也挺好的。


    他说着还掏出?油纸袋里的黄鱼条,被烤得很干,外皮又浸过了?蜜汁,有一层芝麻,颜色像是猪肉脯,但是又比猪肉脯吃着味鲜,鱼肉要更?嫩一点。


    从他旁边走过的,都得回头看一眼,有些人?还要问,“兄弟,这是什么东西?哪家干果铺子出?来的,瞧你吃得馋人?,我也去买些来。”


    “就?是鸿兴楼卖的芝麻黄鱼条,你快些去,晚了?可就?没了?。”


    听到?后的人?拔腿就?跑,可把江盈知给逗笑?了?,她慢悠悠走着,这些食客发自内心的夸奖,可比那些钱更?让她高兴。


    等到?了?鸿兴楼,她看了?眼门口,里头热闹的人?根本都坐不下,她也没从这里进去,而是绕到?了?后门,敲了?敲。


    守门的婆子忙开了?门,满脸带笑?地问,“小师傅,端午粽子吃了?没?”


    “阿婆,吃了?的,”江盈知跟她寒暄了?几句,先撸起袖子,在院子里打水洗手,后面进厨房帮忙去了?。


    她进门就?笑?,看着忙碌的大伙说:“这两日生?意够好的啊。”


    “哎哟,可不是多亏了?你的福,”孙掌柜都来催后厨几次了?,前面客人?催得他脑子疼,让别人?顶上,他先歇会儿。


    这会儿他看见江盈知可像看见了?救星,不止他,厨房里的所有人?都觉得松了?口气?。


    江盈知接过一叠拍好的虾饺皮,手上动作迅速地包着,还能分出?心思跟孙掌柜说话,“孙叔,不会找我来就?是想让我来干活的吧?”


    “不是找阿毛说给我送节礼的,东西呢?”


    江盈知手快,说话的工夫两个虾饺已经落在了?蒸笼里,孙掌柜站在旁边说:“那肯定不是找你帮忙的啊,真想给你节礼来着。”


    他又笑?,“这不是实在腾不开手。”


    “你都不知道,外头那堆人?催得有多狠,拿筷子敲着空碗在我耳边不停地念经,要吃虾饺,要吃虾饺。”


    孙掌柜的语气?很郁闷,“我都想变成?虾饺给他们吃了?。”


    江盈知包完了?一笼虾饺,递给旁边的帮工,抬头瞅了?孙掌柜一眼,她摇摇头,“你可变不成?虾饺,你顶多是只?虾蛄(皮皮虾)。”


    “我怎么听着不是啥好话呢?”孙掌柜斜眼瞧她。


    胖师傅刚才发了?好大一通火,这会儿倒是有了?笑?,包着虾饺说:“小满这是说你老虾就?别装嫩了?。”


    这下神情严肃的后厨一下子有了?笑?声,孙掌柜气?急,“你们这群人?,哼。”


    他也没有说啥过激的话,笑?就?笑?吧,东西快些弄出?来就?好。


    江盈知喊:“小李,再来一叠皮,我这包完了?,这几笼快点下锅蒸。”


    她闻了?闻,朝另一口锅瞧去,指指那边, “谁熬的黄鱼羹,醋放多了?,再调点料,等会儿别把食客牙给酸倒了?。”


    那边又是手忙脚乱,胖师傅过去训了?一顿,孙掌柜又说:“真不来我们这酒楼啊,我觉得小满你就?很适合在酒楼里做活。”


    “我在哪里都适合,”江盈知大言不惭地回,“说了?,我真不来,挂了?个小师傅的头衔,偶尔来这打个下手就?够了?。”


    孙掌柜把话憋了?回去,他又说起旁的来,“酒楼生?意红火,大多是你出?的手艺,你人?小不懂得给自己打算,我这边又不好白占那么多便宜。”


    “晚些等我们东家回来,我把这事跟他说声,关于?分成?啥的,我们重新再商量。”


    江盈知无所谓,她说:“钱都好说,你们给的那些香料是真好用,比我花钱从药铺买的还好。”


    “那肯定的,我们是明府和其他各个地方运来的,那都是道地的,”孙掌柜哎呀一声,“不要打岔,我们说咋分。”


    “咋分成?都行,你们也没让我吃亏啊,”江盈知揉揉手,随便回了?句。


    孙掌柜恨铁不成?钢,想着自己晚些可得从东家那帮她把那个院子要过来。


    江盈知以为来这拿节礼,结果干了?小半天?的活,她甩着僵硬的手臂,孙掌柜过意不去,要留她吃饭。


    她拒绝了?,“饭我可不吃了?,我得早些回去。”


    “回去做啥?”有人?嘴快问了?一句。


    江盈知就?脸上带笑?地说:“我回去钓鱿鱼啊。”


    端午也正是海浦鱿鱼旺汛,在望海的海面上,拿根竹竿。在底部拴根绳子,系上铁钩,挂点诱饵,一钓一个准,那些小鱿鱼见钩就?咬。


    她反正很享受钓鱿鱼的乐趣,这个丰收的乐趣让她连饭也顾不上吃。


    拿着竿子和桶,陈强胜在前面划鱿钓船,给她找鱿鱼群,等找到?了?,江盈知就?随便甩出?竹竿,不过眨了?几下眼,竹竿立马动了?。


    她


    拽竹竿,把鱿鱼拉上来,那鱿鱼一条条跟她手掌那么长,直勾勾的,一摸它其实浑身特别软。


    江盈知特别喜欢钓鱼,但是以前海钓可没有那么丰富的鱼汛,她经常坐好半天?也钓不上来一只?。


    不像现在,她才坐了?一会儿,她的桶就?已经装了?十来只?新鲜的鱿鱼了?,陈强胜也看了?眼,“多钓些,这些枪乌贼能晒成?干。”


    这时的海浦对于?鱿鱼、章鱼和墨鱼(乌贼)总不大分得清,要把鱿鱼叫做枪乌贼。


    江盈知也不解释,她乐呵呵地钓着鱿鱼,等桶里全是鱿鱼,夕阳铺满了?海面才回去。


    而在她钓鱿鱼的时候,另外的海面上,乌船结束了?大黄鱼的捕捞,大黄鱼汛于?端午过后消失,海里基本只?剩零星几条鱼。


    乌船立即回航,日夜兼程,不日便会回到?海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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