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第 25 章(倒V开始)


    屏风后, 正是族学上舍硕果仅存的五名“尖子生”。


    其中四人,已老大不小,磕磕绊绊过了县试、府试, 卡在院试一道上如何也挤不过独木桥, 是典型屡试不中还不死心的“老童生”。


    但徽州六县儒生三千人众, 五十取一的府试通关率, 足以教他们自信心爆棚。


    即便“老童生”, 那也是凤毛麟角的“老童生”。


    最后一人,倒是年轻。


    二十岁年纪,肤色白皙, 五官出众, 可偏偏眉目萧索, 神情一派疏离冷淡, 站在一众胡髭拉茬的大叔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不知有意无意, 他落在人后,与其他四人隔得甚远。


    耳畔隅隅私语不断,他却眉头都没挑一下, 只微微下压的嘴角,泄露几分不耐。


    这时,有人跳出来,假意唱白脸,“严苛至某叶某行, 这般加码,委实难为他了。”


    此言一出, 另几人趁势,群起攻之。


    “既然敢称过目不忘, 就该知道,古来就不乏博闻强识者。汉有张衡、魏有王粲……”


    “宋朝杜镐杜万卷,更是翘楚。书囊无底,书吏每以异书问之,答‘某事,某书在某卷、几行’,从来一字不差。”


    “下舍盛传,不论什么书,顾三皆能一遍成诵,今日不过按书索叶,默个三百千千,这就不行了?”


    几个人你逗我捧,说相声似的,吵得顾劳斯脑瓜子疼。


    被动挨打,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顾悄冷着脸,“砰”得一声,镇纸拍得山响,震得大家愣了愣。


    这时刚好,顾冲老大人一口茶水才进口,登时干瘦的老脸被呛到通红。


    一连串汹涌的咳嗽,教几个胸中不忿的学生终于意识到“座前失仪”,他们连忙噤声,忐忑瞧了眼顾冲,又瞪了眼顾悄,拱手认错,“是学生们无礼了。”


    顾悄摸了摸鼻子,等到顾冲平复,才慢悠悠走到几人跟前,深深作了一揖。


    “几位学长高才,琰之受教。无须比类博士鸿儒,就说易安居士,一介女流,与夫君赵明成赌书,对着堆积成山的书史,亦能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从未有过败绩。想来各位师兄,雄辞闳辩,默记这等小事,也定不会逊于闺阁。”


    后世李清照被尊为婉约词宗,但明中以前,她却一直是个边缘人物。


    文坛虽然认可她,但也轻慢与她。对她的最高评价,不过“女妇之首”。她的词学成就,封顶也只得一句“妇人之所难到也”。


    甚至多数时候提及她,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言必及其再嫁张汝舟事,嘲讽她一把年纪不守晚节,活该嫁了个堪比市侩的卑贱人渣。


    直至明中,才有人为她正名,称她不应囿于闺阁,可出与秦七黄九(秦观、黄庭坚)争雄。


    大历初期,文坛风气与明相类,亦瞧不起闺阁、寒门。


    顾悄拿易安出来,纯纯是反语讥刺之意。


    那几人被捧得一愣一愣的。


    就算猜到这话明夸实贬,也只心虚讪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


    承认吧?自己才学,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不承认吧?刚刚训人说得那般轻易,轮到自己见风改口,可不就是纯纯自己掴嘴?


    顾悄压下心下不耻,脸上却一片诚恳,直又再揖,请道:“左右闲着无事,几位师兄不如以身垂范,好教我这白丁开开眼,看看上舍如何按书索叶。咱们今日不妨效仿古人,也来场赌书泼茶的风雅事?”


    话到这里,几人终于明白,顾悄这是要拉他们下水的意思!


    人还没坑上,哪有如此轻易被反坑的道理?大叔们怒目而视。


    顾悄也不急,稍顿片刻,才抛出饵食,“既然赌书,当有赌注——”


    他含笑开出一笔叫他们拒绝不了的筹码,“我输,就将大哥在家时,所作朱子疏,送一本给各位。”


    朱熹《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乃本朝科举官方认可的唯一注本,奈何朱子与当下,又相隔两百余年,时人读之,难免隔阂。


    是以“朱子注”再注,市场需求大,但供应少。稍有见地的,大多为私人笔记,一本难求,更遑论状元笔记、翰林心得,何其珍贵!


    几人瞬间不气了,眼底流露出几丝狂热。


    鱼儿果然上钩!顾悄憋住笑,“若是你们输了,”他故作难为情道,“虽然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既是赌,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若是各位师兄输了,就……请帮我个小忙好了。”


    几人甚至没心思深究什么忙,忙不迭答应了。


    反正也不会输不是?


    他们之中,平均书龄不下二十五年,科考拢共那么几本书,盘都盘烂了。


    无聊之余,便如孔乙己钻研“茴”字写法那般,也以死记硬背之多少,作为攀比炫耀的资本,是以默写倒真不算难事。


    唯有那淡漠青年,撩起眼皮,冷冰冰道:“弟子驽钝,不敢跟易安相提并论,赌书泼茶自认尚不够格,就不参加了。”


    说着,他向夫子执礼:“既然今日夫子另有安排、无暇讲学,请容学生先行告退,明日再来。”


    顾冲眯着小眼,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你且去吧,应白。”


    说话间,顾小夫子已经指挥着小厮,理出四张案子,铺好纸张,就等着几人上场。


    顾悄装模做样拱手,“师兄,承让。”


    那几个傻子,满脑子都是学霸秘笈,完全没注意到顾悄不怀好意的微笑。


    唯有顾小夫子,与顾悄目光交错间,满是意味深长。


    顾悄心下一个“咯噔”,忙垂头装死。


    很快,诸人各自提笔,誊抄卷题后,开始潜心作答。


    场中一时寂静,仅剩毛笔舔纸的沙沙轻响。


    顾劳斯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心中毫无诚意地致歉。


    不好意思,这场,悄赢定了。


    虽然他没有刻意记过页数,可一来,他文献学底子尤在。


    想当年,为了修那位魔鬼老师的满学分,顾悄挑灯夜战三个月,裁纸打版,润毫摇笔,穿线缝书,完美复刻了三版明藏。自此养成了看竖排繁体本子,先观版式刊印辨版本的习惯。


    至于为何独选明刻大藏经来仿制?


    自然因为,他能摸到的真迹,全靠谢景行赞助。而学长家藏的最多的,竟是各种佛经。


    所以,他翻外舍教材,条件反射就将版心、行界,鱼尾、书耳都与明刻本比对了一番,又下意识留意了题跋、目录、页行字数。


    二来,他的记忆方式,本就与常人不同。


    多数人习惯逻辑记忆,即所谓的理解性记忆,须得理清内容,才能输入大脑存储。可顾悄习惯眼脑直映,他是靠画面记忆内容。


    两相结合,翻看过的书目,他靠着脑中画面复刻页码,原就记得、没怎么翻过的书目,他靠版式字数倒推页码,倒也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当然,他还得感谢顾悯小夫子,考前无心替他放了最大的一桶水。


    顾氏三百千千私刻诸本,工艺精良,制式统一。除去名、牌,题、目,正文均无双字注疏,每页8行,每行大字16,软字雕版,极其规整,绝无衍字漏字,甚至错字都极少。


    这就极大方便了顾悄作弊。


    甚至他都没用到两个时辰,便将顾悯出的所有页码尽数默完。


    时间尚有余裕,可顾悄不能交卷。


    挫敌太狠,反噬必重,他这小身板承受不住,嘤嘤嘤。


    顾悄偷眼瞧了下另三人,见几位都在奋笔疾书,他百无聊赖,有点想提笔在卷子上画画。


    等等,画画?


    突然间,他福至心灵。


    他有了一个极佳的主意。


    既能赢了这场,堵住学堂诸人的嘴;又能嫖到赌注叫这几个上舍骄子吃瘪,最重要的是,大家提起他,还能摇头叹息道一句“朽木难雕!”


    第026章 第 26 章


    窗外日晷寸寸偏移, 门外小厮终于脆生生报了时辰。


    顾悯闻言,敲了敲桌,“晨课结束, 诸位停笔。”


    随后, 五份答卷便由小厮收总, 送往顾悯手中。


    他笑着掂了掂分量, 打趣道, “你们小子比拼,劳累的却是我这个夫子。”


    上舍那几人忙躬身,连道, “是学生之过。”


    顾悯也就随口一说, 闻言摆摆手, “到底年轻, 争强好胜也全非坏事,只是……”


    只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只道,“这些答卷, 我们批阅须得一时,其他种种,便等结果出来,一并由执塾斧正吧。”


    除了顾悄,另几人闻言心中均是一凛。


    他们在上舍呆得太久, 久到差点忘了族学夫子一惯的作派。


    不论是哪舍夫子,他们从不介入学子间明争暗斗, 但学子一言一行,他们均看在眼中。


    该到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们从不手软。


    顾小夫子这话,就是明着暗示,他们要倒霉了……


    可怜几人一把“老童生”,万万没想到,这霉一倒,就倒了个大的。


    午课后没多久,学院休课集合的大钟再次响起。


    外舍、内舍学子再次集聚操练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今日又出什么幺蛾子。


    直到一人眼尖,注意到操练场边不远的箭靶上,张贴着数张纸卷。


    顾悄与上舍四人到场时,听见的便是大家交头接耳,蛙声一片。


    “今日并无射、御课,执塾这是何意?”


    “看到那纸墨没,我猜定是三日之约公布考校结果。”


    “那也不必如此阵仗。”


    “怕不是某人海口夸大了,如今名不副实,执塾较真,要好好清理书院渣滓了。”


    另四人也没想到小小“赌书”,竟弄得人尽皆知,脸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人性情急躁,恼羞成怒,朝着顾悄啐了一口,“是不是你捣的鬼?我等自降身份与你这纨绔比试,胜之不武,传出去更是徒增笑料!只恨我一时脑热,经不住激将之法,才中了你这阴毒小子的计!”


    “师兄多虑了。”顾悄微微笑,意有所指,“我可太冤枉了,必输的局,我何必自掘坟墓?”


    几人将信将疑,实在想不出,事情何以至此。


    这时,前头传来老执塾一声轻咳,镇下满场聒噪。


    “今日,集合各位,是书院有一事,须得大家见证。”干瘪瘦弱的小老头,说气话来中气倒是十足。


    “进入正题前,老朽先来说下缘起。想必大家也听得风声,三日前,外舍一新进学子找到我,执意换舍,小老儿便应允他,若他三日内能习完外舍课业,天赋异禀,便可直接入上舍。”


    “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只是这约定,诸弟子多有不服,认为三百千千,不过小技,更有四名童生联名,要我加大考校难度,以至于双方越过我,赌书一场,比拼指定书目某叶某行。如今胜负已出,为防有人不服,我特将几人答卷抹去名姓,并夫子评阅,张贴场中,以供尔等亲鉴。”


    顾悄听完,这才理清前后因由。


    原以为上舍诸人不过凑巧碰上,没想到竟是有备而来。


    他从未想过去上舍,正准备过考就婉拒执塾提议,改去内舍同原疏一起发奋。


    哪知这群“老童生”没事找事,上赶着找抽。


    顾悄冷眼着看众人小跑着挤向张榜处,朱庭樟更是冲在最前头。


    他的卷子最好认。毕竟一众老成规矩的方正小楷里,顾悄的左手书欧体,气力不足,笔锋虚浮,空具其形,不得其神,首先落了下乘。


    但很快,朱庭樟的嘲讽就僵在了嘴角。


    五份答卷看下来,顾悄那份卷上,无一处批红。虽然其他卷子也少有错漏涂改,但连天头、地脚、板框、书口,都完美复刻,与一旁对照本一般无二的,还真的只顾悄一家。


    朱庭樟瞪着眼,“这怎么可能?”


    一旁内舍学子也一脸便秘,“他是怪物吗?是怎么做到不仅字体,就连原书上的卷浪花纹,都分毫不差画上去的?”说着,他点了点脑袋,迟疑道,“他是不是……这里有病?”


    不止内外二舍,就连赌书的四人,也难以置信。


    他们盘书,可也没盘到这般无脑的程度,连书上点、线、框这等无用饰物,也不假思索、全都照抄。


    顾悄将一众反应收在眼底,心中甚是满意。


    不过寥寥几笔,他就用小公子超群的“画技”,完美将自己从天才降格成了傻子。


    全场真正懂他的,大约只有原疏一人。


    高高大大的俊朗少年,艰难从人堆里挤出来,撞了撞顾悄,轻声嘀咕,“顾三,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的?”


    顾悄睨了他一眼,一脸纯良,“哪里故意?大家不都是这般记书的吗?”


    与他临近的几人,闻言更是一脸菜色,心中大呼“不!我不是!”


    并光速与傻子拉开了距离。


    原疏却鼓着脸,凑近了些,“你这招真狠。虽然大家都在骂你,是狗屁的天才,文墨不通,全凭蛮力。可想想上舍几人,却要输给这样的你,哈哈哈,那青红交错的嘴脸,实在太解恨了。”


    “我被人这么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顾悄白眼,“你又怎么这般自信,认定这局我会赢?”


    “因为你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原疏与有荣焉,“不过我很意外,你竟能将那几个眼高于顶的饭桶诓到下场,与你进行这般无聊的比试。”


    他摸着下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做哪些小画?在我看来,不画你也是最厉害的。”


    “自然是为了好看。”


    不待顾悄多说,操练场前方,执塾就再次发声,“按照赌书约定,夫子出叶行,学生默写,以还原原本之多少,评定优劣。卷子你们也看了,我们夫子三人一致认为,造诣上显然上舍略胜,可按规则评判,顾悄的本子,无论字体、版式、内容,还原度都略胜一筹,不知这个结果,大家可有话说?”


    下面一群人缩了缩头,不敢摇头,也不愿应声。


    显然,这结果大家都有点难以承受。


    毕竟,能叫他们服气的,是天降紫薇,可不是这种只知蛮记的“笨鸟”。


    顾冲再次点了上舍四人名字,“你们可有异议?”


    四人涨红了脸,犹如吃了苍蝇一样,又不得不承认,确实输在了边角料上。


    “规则是你们定的,奈何死记硬背都比不过外舍,谅你们也不敢再有异议。”顾冲冷脸哼了一声,“如此,按照约定,以后顾悄便入上舍,由我亲自教导。”


    此言一出,学子们一片哗然。


    唯有原疏,看不到他人嫌弃似的,向着顾悄比了个大拇指,“行啊,顾三。”


    倒是顾悄,弱弱举起了手。


    台上顾悯眼尖,“琰之想说什么?”


    顶着一众各异的目光,顾悄为难道,“谢执塾大人抬爱,可弟子深知,德不配位,不敢与诸位师兄同列受教,是以,还请夫子按旧例,让我与两位哥哥一样,过了外舍试炼,入内舍进学即可。”


    语罢,顾悄又扫了四人一眼,补了一刀,“这几日,我在家中发奋,被老父训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读书不是雕版,平白沾一身匠人呆板气’。没成想今日开眼,族学外舍,竟全是这般强记枯学之流,小子深感惶恐,亦不敢与之为伍。”


    话里话外,竟是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你!”童生们何时遭人如此奚落?性格冲动的,已经撸起袖子上撵着要好生教育教育他。


    原疏不答应,冲上前对峙;小班顾影停几个怕顾悄吃亏,也一窝蜂涌上。


    上舍自然不示弱,几个年纪大的作势就要搭把手拎人。


    一时间,起哄的,拉偏架的,唏嘘的……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肃静!”老夫子一声清斥,现场才再度安静下来。


    “进学之所,何其肃穆,这番吵嚷如村妇推搡,你争我斗,成何体统?”


    这还是顾悄第一次见顾冲发火。


    “不过一人一席而已,竟引得族学半数以上学子联名抵制。”老头怒目圆睁,狠狠将手中几张请愿书掷在空中,“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们就是这般做的顾家人?”


    “想我顾氏先祖,逢过政变,遭过战乱,也抗过灾荒,历经风霜绵延数百年,靠的不过是全族上下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血脉牵连!独木不成林,百川才聚江海!可如今我辈,身在盛世,宗族离心,连小辈也内斗不断、堕落如斯!扪心自问,尔等行径,是我之过!”


    “不,是我这族长的无能之过!”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顾冲的自责。


    来人已古稀高龄,须发近白,一双鹰眼带着雷霆,教人不敢直视。


    竟是鲜少出祠堂的族长,顾净。


    他一出场,场上连风都刮得谨慎起来。


    顾净身后,跟着一群护院,灰褐夹袄短打扮,个个手提丈八粗棍。


    老人面容冷峻,越众而前,至顾冲跟前,拱手见礼,“顾大人毋须自责,治族不严,怪不得大人,是我之过。”


    语罢,他转身面向众人,狠狠一跺脚,“是我对你们太过仁慈,叫你们数典忘祖,记不清先祖教诲。尔等还在巢中,就已相煎至此,他日若你们翅膀硬了,大权在握,又如何保证手中屠刀不挥向同族?”


    这番话,山雨欲来,寒意凛然。


    猎猎北风中,顾净说到恨处,声音喑哑,“大历二十年顾氏惨案,我绝不允许重蹈覆辙!今日,便要好好整治家风!”


    大历二十年,顾悄刚好出生。


    他不解其意,却也莫名打了个冷颤。


    “近日族中种种,我已知晓。先时课上构陷,我秉族规小惩大戒,显然,你们并未领会我之苦心。是以今日,我们便逐一纠治。”


    “十二房顾悄,虽然顽劣,却无大过,你们联名讨伐,声势浩大,但师出无名。所有参与之人,尽数按族规寻衅内斗之条严惩,以儆效尤。上舍四子纠集众人,恃强凌弱,排挤同窗,既无仁爱之心,又无容人之量,刑罚之外,须随我回宗祠修心修德,何时德以配位,何时再回上舍应考。”


    被夺院试下场资格,对童生来说,如被击七寸,他们连忙跪地讨饶。


    顾净冷眼看他们,却并不宽恕。


    比之秦老夫子,他动作更快。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黑脸战神,便奉命开始施罚。


    其中一人捡起散落在地的“联名请愿”书,按署名叫号,如有不应的,便另有两人下场捉拿,一左一右拎小鸡似的,提到比武台上,扒了裤子就打。


    联名者一人三棍,罚得不多但狠,一个都跑不掉。


    “啪啪啪”三下打完,小子们如破抹布一样被扔到台下,一瘸一拐,不多时就已哀鸿遍野。


    学堂里六七十号人,抛开外舍没有掺和,剩下近五十人一通打下来,日头都已偏西。


    渐渐大家老实起来,只几个外姓借读的,比如朱庭樟,捂着裤子跳脚,“我非顾氏族人,顾氏祖训何以治我!?”


    老族长可不会惯着他。


    顾净冷冷应了一句,“入我族学,就要遵我顾氏规矩,你若不服,亦可退学回家。”


    这般毫无转圜,朱庭樟只得咬咬牙,期期艾艾上了刑凳,“不劳您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一撩锦衣下摆,咬在口中,趴上大条凳。


    也有几人金尊玉贵,不愿挨打,袖口一甩怨怼道,“顾氏族风,如此专横,在家我族中长辈都没对我动过家法,这学不上也罢!”


    残阳如血,倒也应景应情。


    可终究重典严罚,难以服众,顾净又如何不知。


    一通发作后,他望着咬牙气闷的后辈,长叹一声,苍凉而无奈,“你们可知,顾氏十二房,为何只剩如今五房?而这五房,又为何多孤儿寡母?不知道的,便回去问问你们长辈。”


    他淡淡扫过众人,目光中带了些悲悯,“日后,你们都将是我顾氏栋梁,难道要继续斗下去,让五房十不存一,让同窗死于非命,好剩一支一脉独大?真若如此,还谈什么休宁顾氏,不过寂寥一姓氏耳。”


    一群半大的孩子,做得最狠的事,也不过坑一把同窗,又哪里起过诛灭异己这种凶残想法,闻言也顾不得喊疼,只一个劲高呼“小子不敢”。


    “身为族长,我亦当自省。十几年前,两京二派各为其主,斗得族人七零八落,水字、心字辈死伤过半,顾氏传至我手,分离崩析;十几年后,族人休养生息,好容易有了起色,竟又再起祸乱之相,大厦将倾,我难辞其咎!”


    连族长都开始下罪己书了,学生们更是无地自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伏地,“我顾氏子弟都有,还不跪下自省?”


    瞬息间,六十多人齐刷刷跪下,无人有暇顾及后臀伤势。


    那人领头叩首,“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朝,愧对宗亲教诲,日后必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顾氏第十二代孙顾云庭……”


    “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停……”


    “顾氏第十一代孙顾悄……”


    少年们清脆干净的声音,如某种力量的传承,一棒接一棒,直至最后一人。


    顾悄随在人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顾”这个字沉甸甸的重量。


    “今日我以棍棒之无情,唤宗亲敦睦之有情,只望他日士农工商,不论行当,诸位一定记得,你们都姓顾。”老族长语重心长,是谆谆教导,亦是某种责任的托付。


    “我等谨遵教诲!”


    这群小屁孩,象牙塔里第一次经风雨,惊惧之余,终于意识到,象牙塔里无风雨,只因塔顶有瓦檐,那瓦檐——名唤宗族。


    不得不说,这场景颇为震撼。


    未来人顾悄,三服以外没了亲戚,别说宗族,兄弟姐妹都不曾多出一个。他曾在纸上侃侃而谈宗族流衍与某诗派兴衰之联系,可唯有身临其中,方知现代人终究是理解不了。


    也难怪那时谢景行笑他——纸上谈兵,本本主义。


    “顾悄,你可知错?”料理完惹事的,老族长又将矛头指向“祸源”。


    顾悄突然被点到,也是一愣。


    “小子愚钝,不知何错,还望族长明示。”顾悄唯一好处,就是能屈能伸。


    小公子半点不带脾气,十分诚恳地请长辈教诲,倒也给顾净整得没了脾气。


    到了族长那般年纪,遇着俊俏听话的小辈,也会多几分耐心。


    他抻着银白的长胡子,语气缓了几分,“你父亲怜你体弱,不忍训导你,养而不教父之过,原我也不便说你什么。可如今你既已入学,便该从学里规矩,怎能将赌书这些在外玩闹的劣习带入学里?何况还是女子的嬉笑玩闹之举!”


    顾悄忙点头如啄米,“小子聆训,定不再犯。”


    老族长却不放过他,“近日诸多矛盾,皆是由你入学而起。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你究竟是幡然醒悟,还是换个地方玩闹,只你知晓,整个族里,断没有为一人废众人的道理。今日,我便与你下最后通牒,若你真心向学,就拿出诚意来,潜心读书,往后再由你生事,族学绝不再容你。”


    “可若是他人刻意刁难呢?”一旁的原疏一激动,话不过脑就蹦出了口。


    倒是顾冲,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以德、以能、以才、以理……皆能服人。一条都做不到,自然是不配入这族学之门。”


    原疏讪讪。


    顾悄扯了扯他衣袖,十分服气,“执塾所言极是。我答应二老,若再生事,定会自行离开。”


    一场越级考,因整个族学差点造了反,落得个谁也没讨得好的下场。


    唯一好处,就是明目张胆对顾悄的针对刁难少了,可悉数换算成了冷眼白眼。


    说到底,还是内舍众人没能接纳他。


    但顾悄不愁。既然他能降服外舍神兽、上舍刺头,也自然能搞定内舍一众反骨。


    争分夺秒拿下二月底童生试,便是当务之急。他不仅要自己考过,更要带着全舍都过。


    因为那么多条服人的路子,顾劳斯毫不犹豫选了——“以能”。


    第027章 第 27 章


    童生试第一关, 就是县试。考期在每年二月,具体日期由知县裁夺。


    前些日子,顾悄还躺在床上养伤时, 各州府通知已下, 各县各自拟定日期错峰上报, 休宁县初场考期定在二月最后一日, 各处早已贴上了告示。


    入学第一天, 顾悄起意准备下场,早已招呼了知更出去打听消息。


    值得庆幸的是,大历初期县、府、院小三元, 总体比较宽松, 县试更是只考一天两场。


    顾悄掂量自己这小身板, 尚且扛得住。


    要换作大比, 一共三场,九天八夜, 那可就悬了。


    第一场是大头,从四书中选一题,按八股制式作文一篇便罢。


    文之好坏, 阅卷官通常只看破题与束股两股。


    顾悄摸了摸下巴,这跟现代公考的申论大作文得分点差不多,换汤不换药。


    第二场按制默《大历仪礼篇》指定章句;另因知县方灼芝酷好诗赋,于是效仿唐时旧制,另加五言四韵试帖诗一首。


    按往年经验, 方灼芝会在考场面试直取前二十名,试帖诗便是第二大得分点。


    坐上下学的小马车, 顾悄抿了一口琉璃递到嘴边的香茶,愁眉不展。


    八股尚有章法, 作诗却全凭天赋。


    若是他有谢景行那样的才华,倒也不怯场,可他修古典诗词课时,交上去的作业就被老师直批“匠气有余,灵性不足”。


    后来,谢景行给他开了小灶,期末他也得了个A,但毕竟十个香菱抵不过一个林黛玉。


    要他点原疏那样比他还不开窍的顽石,顾劳斯突然有点没谱了。


    “唉——”反正县试取五十人呢,姑且先祭出他的诗词速成大法试试水吧。


    只要诗歌不拖后腿,做不成县令亲点,混个入围取中应该不难。


    而眼下最终极的难题,也不是考典,而是短短半月时间,怎么令内舍那群反骨——


    信悄哥,不挂科。


    县衙告示贴了已很有几日,要下场的学生,这时也差不多都去了礼房报名。


    可知更打探到的,族学报名人数,还不够五个手指头。


    就连顾悄自己,也还没填亲供,没拿到保结。


    这就好比,公务员考试挂公告了,可班上同学谁也不愿意报名。


    网站不注册,信息不填写,准考证明也不开,顾劳斯就算提前拿着考题,也难为无米之炊好嘛!


    放下茶盏,顾悄默默又在他的小本本上,再记一项待办。


    琉璃瞧着他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模样,好奇他写什么,边念了出来,“编……英才教程六册,教材详解四册……诗词格律一本……激将法再来一次?”


    小姑娘捂着嘴偷笑,“三爷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瞧你这般苦恼,可是发现读书编书也没甚趣味?”


    顾悄停笔,思考了一会,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最开始玩蛐蛐的时候,我们养死多少颗虫卵吗?”


    没人比琉璃更清楚那时情境了。


    光成对的蛐蛐,他们就养了一屋子,生得虫蛋攒起来,比米缸的米只多不少。


    “别说了,到现在,偶尔做梦,我还被乌黝黝的蛐蛐大军追杀呢!”她浮夸地拍了拍少女已有些明显的胸口,“三爷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悄用自制炭笔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幽幽道,“我现在读书的阶段,正如养死无数虫卵的探索期,虽然头疼,可兴致满满!”


    琉璃反手也点了一下顾悄眉心,“可是,即便那时你失败了很多窝,我也从没见你皱眉。我虽是个下人,也知道些常理,但凡事情与男子功业挂上钩,都不会再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顿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半片话,“今早你走后,我看到夫人去老爷房里哭了一通,再一瞧你也不快活。只是怕你听进了他人闲话,误钻了牛角尖。”


    顾悄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转变来得突然,加上早上那番话,苏青青并这群丫头,大概都认定,他是受了外界刺激,想博个虚名逞一口气。


    于是,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决定一次说个清楚。


    反正这丫头是个绝佳的传声筒,一定会不折不扣将他“少年心思”转达给顾母的。


    “我永远记得,回休宁那一天。”顾悄缓缓说起原身记忆里,从未宣之于口的郁结,“那是我第一次见李玉。”


    说着,顾悄撩起帘子,小马车正应景,走到他与李玉初见的地方。


    齐宁街是休宁门户,也是最繁华的地方。


    街上店铺林立,吆喝不绝,酒旗飘举,商贾云集。议价的,载货的,抬轿的,兜售的……


    世间百态,唯缺一态。


    他指着街角阴暗处,那里不太显眼的蜷缩着几个人影,有老有少。


    “李玉那时就在其中。”


    “他与我目光遇上,突然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一直一直追着马车,就算一路不断有人推搡辱骂、拳打脚踢,他也踉踉跄跄,一直跟着。”


    顾悄仔细回忆当时,小乞丐蓬头丐面,几乎看不清楚相貌,春上不算热,浑身却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小公子精贵,鼻子也尖,也许是自小闻惯了血腥气,竟也辨出,那是污血化脓,积攒出的死气。


    于是,他叫停了马车,不等家人反应,如一只小笨鸭一样半跳半滚下了车。


    他磕得眼眶红红,可还是攥紧了手里的糖。


    “还记得,我将沾满浮灰的糖递给李玉时,第一句话说的是,‘我叫顾悄,你叫什么?’


    他摇了摇头,死活不说。我捏着糖不给,执意再问,他才憋出一句,叫贱奴。”


    “爹娘怜他一身是伤,将他带回府上救治。细问之下才知,他无名无姓,只听旁人都喊他贱奴,便以为那是名字。那时我年幼,就强将我的小字,分了贵的那半与他,令他以后就叫小玉。后来,他辗转找到亲爹,认亲时坚持要叫李玉,因个玉字说道不清,还闹到当初治伤的林大夫医馆前,至今被县人耻笑。”


    “这事我一直心存愧疚,却又不知如何补救。近日总算顿悟,或许我可以做些……比玩乐更有意义的事。”


    琉璃耐心听着,眼眶已有些发红。


    情煽得差不多,顾悄总结陈词,“若说这些天,旁人轻辱,我一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可比起这些小打小闹,我存着更大的野心。我想将这看图识字做成免费的,叫男女老少,但凡想识字的都能学会;我想让四书再无门槛,不论寒门、女子,还是为奴的、做仆的,人人都能写出自己大名;我想叫我的朋友,落魄的、多舛的,卑贱的、莽撞的,都能挣一个锦绣好前程。”


    “所以,这般想来,我能改变的,远比冬虫要多得多,不是吗?”


    顾老师深谙话术,这翻话半真半假,已经将小姑娘说得心潮澎湃。


    他的女子教研组大秘,此刻已完全被小公子身上迸射出的五彩圣父光芒折服,她攥紧手中帕子,甚至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都重了起来!


    “原来三爷这般志存高远,是我们狭隘了!”


    顾悄假模假样,活像那传销头目,“你现在可是‘顾玉’的一员,自然不能再狭隘下去了。”


    马蹄哒哒,顾悄到家的时候,顾准已在饭厅等候多时。


    族学这一场,闹得很大,大到顾准这种闲云野鹤,都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


    老父亲怒视小儿子,吹胡子瞪眼,“跳舍?赌书?赌注还是你大哥的朱子疏?我怎么不知道顾慎做了这本书?”


    顾悄缩了缩头,转头向着苏青青求救。


    奈何苏青青也不好惹,她拧着顾悄耳朵,“要不是今日我去找了族长,你以为凭他那铁脸无私的作派,能让族学漏了一网鱼不打?”


    他爹言语震慑外强中干,他娘武力震慑偷工减料,顾悄非但半分不怕,还扑哧笑出了声。


    他干脆趁势滚进苏青青怀里,松松搂着她的腰耍赖,“慈母多败儿,娘亲你该自省!路上知更就与我说了,你还给我请了个护卫!”


    消息走漏得太快,老母亲吃瘪。半晌叹了句,“你呀!谁叫我生了你这样一个讨债鬼。”


    苏青青已然敛去晨时忧虑,又是顾悄熟悉的娘亲模样。


    搞定顾母,顾悄又去哄他老爹。


    他绕到顾准身后,谄媚地捶肩捏背,“跳级是因为外舍实在无趣,其他学生最大的不过十二,我这样大的年纪混迹其中,十分羞耻。”


    “赌书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拼四书五经我又比不过,只能田忌赛马,以我之长诓他们之短,可那些老童生也不是傻子,没有重利又怎会上当?”


    “大哥虽然没有写书,可我那案子下垫脚的,就是大哥在家所读章句,你那样扔了,璎珞还心疼了好久。我是临时起意,不也是实在没得诌了,就信口胡扯了这么一本。”


    顾准到底阅历足,还绷得住脸,可顾情并一众丫头,却是直接破了功。


    顾情边笑,边举起食指刮脸皮,冲着顾悄奚落,“哥哥你可真不要脸!我要给大哥去信,将你行径一字不落告诉他。”


    “顾瑶瑶!”顾悄再也顾不上老父亲,窜到顾情身边一个肘锁喉。


    奈何身高不够,叫小姑娘轻松反制。


    两人从小打闹惯了,顾情知道顾悄怕疼,擒拿的动作下意识顺着力气转成腋下锁肩。


    如此,顾悄的小身板,就被小姑娘轻轻松松卡在了怀里。


    被美人环抱的顾悄,彻底emo了。


    什么时候就连他那还没发育的太平洋妹妹,都比他高了?!


    目前家中,唯有知更,还算尊重矮子自尊。


    第028章 第 28 章


    说笑中, 顾母张罗着一家人用过晚膳。


    没过立春,天黑得都早。顾准破天荒让小厮掌了灯,将顾悄喊到了书房。


    小公子眼神好, 自然看到, 书案上正放着的, 是顾情在家编的《英才教程》第三本。


    顾准似笑非笑, “顾玉?”


    顾悄心虚低头。


    “另两册呢?”


    第一册外舍看完已经归还, 第二册今日还没来得及递出去。


    顾悄摸不透顾准意思,只得老实唤了琉璃,去他书箱中取。


    待三本本子集在一处, 顾准一一翻过, 最终放下时, 望向顾悄的眼角, 竟有些湿润。


    顾悄眨眨眼,有些不解老父亲为何如此动容。


    但显然, 不会是为了他的书。


    “这个书名,不好。太白,太俗, 太浅。”


    顾准平复了片刻,尔后润笔,将书封上白色的书签条框划了去。


    随后,他取了张空白宣纸,重新题的竟是顾悄最属意的“小学语文”。


    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笔锋苍劲老辣,铁画银钩, 不肖任何一家一体,早已自成一派。


    顾悄自小学书法, 专心摹疏朗雅致的欧体 ,也即所谓的科举体,好赖也混了个书法协会会员,自然见过不少时人笔墨,但真正能以字叫他折服的,寥寥无几。


    谢景行算一个。


    学长字如其人,一手行草风惊苑花,雪惹山柏,华丽张扬至极,也清贵雅致至极,但到底年轻,还未脱薛稷神貌。


    可顾准就不一样了。


    他的字早已看不出任何他人痕迹,转折勾连之间,都是顾准自己的人生况味。


    “宋《玉海》将字之一学,又分体制、训诂、音韵,后人概称为小学,你这本子皆有涉猎,释义上又兼顾白话与释古,在口为语,落笔成文,就取这四字吧。”


    他边说边将宣纸裁下,覆上功利味十足的《英才教程》。


    果然,探花郎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顾悄心中不由肃然,果然一代风气养一代人,这学问素养,现代人拍马也难赶上。


    忙完这些,顾准才慢慢说起往事。


    顾悄知道,这是真正进了正题。


    “我与顾冲、秦昀,出自一门,都师承国子监老祭酒云鹤。恩师在时,便奉韩愈韩昌黎为圭臬,一生著书立说、广宣教化,也学文公,肃师者之风,激励后学,提携人才。”


    “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晚年他四处讲学,萌生了学而下的想法,想以识字辨音为起点,做一套小学之书,传后人习。可惜,书未成,人先故。”


    说到这里,顾悄才懂老父伤怀,他不过是误打误撞,碰到了他软肋。


    “如今,你倒是无知无畏,替我承了恩师衣钵。”顾准摩挲着小学二字,目光深远,“只是你到底年轻,带几个丫头片子,终究行不长久,还须得老父出马,替你诊脉把关,如此方不出大纰漏。”


    顾悄算是听明白了。


    他这口是心非的老爹,是变相请缨要做他教研组总编的节奏啊!


    狗腿悄喜形于色,分分钟抱紧阁老大腿,“儿子求之不得!原以为爹爹会骂我,没想到您竟如此开明!”


    顾准盯着顾悄后脑勺,心道:我若不开明,你就被秦昀、顾冲那俩老匹夫拐走了!


    他一贯操心这幺子,学堂里又怎么会没个眼线?


    只是他那眼线还没盯梢三天,就拿着顾悄手书打上门,指着他鼻子骂他不会做买卖,差点悔了一棵好苗子,顾家不要,他们家收!


    头一日,秦昀将顾悄第一堂堂考卷子拍在桌上。


    “便是你这等皓首匹夫,良木幸生于你庭,愣是叫你养废成了朽材!这孩子有底子,有天赋,还沉得下心,是跟我作小学的绝佳材料,就说你放不放人?”


    后一天,顾冲在学里捏着学子联名请愿装腔作势。


    “文祭前因后果我已问了清楚,这孩子秉性纯良,无心名利,天生一颗好为人师的拳拳初心,‘松柏说’如此通透,三言两语便化了小宋心结,假以时日,族学必可交予他手。这可是他送上门来与我为徒的,算不得我抢你人。”


    当然,这些不过是三个苍髯老贼暗地里的较量。


    面上,顾准慈爱抬手,摸了摸顾悄额头:“白日里,你吹了许多风,还好并未发热。其实斗鸡走狗,舞文弄墨,在爹看来,都是一样。只是你能懵懂中晓大义,爹爹很知足。日后,有事可与爹爹商量,莫要莽撞叫我们担心就好。”


    顾悄哪有不答应的?


    他满心欢喜,除了穿越一事实在离奇,恨不得连昨日如了几回厕,都要向他爹老实交待。


    是以他忘了,姜总是老的辣。


    聪明的家长对付爱折腾的孩子,镇不住便假意逢迎,只为打入敌人内部,再见招拆招。一切表面的顺从体贴,不过是为了将五指山竖得更高些,叫猴子看不出来罢了。


    ……


    次日,顾悄早早便去内舍报了到。


    初来乍到,见闲置空桌不少,顾悄随便捡了一张就要坐,却被一个瘦瘦矮矮的少年,眼疾手快拉走了。


    少年扯着他一路往后,在最后一排停下,指了指靠边一张满是灰尘的脏桌椅,说:“你是新来的,只能靠后坐。那张是原疏的位子,你与他关系好,可以坐他隔壁。”


    顾悄眨着眼,动也不曾动一下,满脸问号。


    那少年有些不耐,“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规矩,这是内舍惯例,你若不想第一天就惹事,还是老实听我的罢!”


    好在这时原疏到了。


    他挂着笑脸,按着顾悄在自己位上坐下,扭头向着少年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跟他说说咱们内舍规矩。”


    那少年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向着中排自己的位置去了。


    只是落座那下,甚是艰难,想来是昨日三棍,才换得顾悄今日“礼遇”。


    原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顾悄,转头又去外间打了盆水,拧了帕子,擦起隔壁桌。


    一边擦,一边与他说起内舍情况。


    不同于外舍小孩子的单纯,内舍学子间,慕强情绪十分明显,亲疏关系更是直接与成绩挂钩,谁与谁亲厚,一看座位就一目了然。


    成绩好的坐前面,第二等的在中间,吊车尾的只能缩在角落,夹着尾巴做人。


    比如原疏。


    不过差生倒也不少,最末排多少还有几个作伴的。


    内舍开间,是整个族学最大的,贯通的两个主屋并作一个,满满摆了五十余张席位。


    可临上课了,也不过才到稀稀拉拉二十来人。


    第029章 第 29 章


    原疏探头, 与顾悄解释,“内舍一共收五十六人,刨去条件差些的农家子, 春耕时节须在地里帮忙, 剩下四十四人, 昨日退了六个外姓来借读的, 今日点卯应到三十八……”


    他觑了一眼前方不足二十人的位置, 心虚道,“昨日竹板爆臀尖后劲太大,剩下的估摸着都告了假。”


    赶在顾小夫子临堂前, 他将内舍学生大致与顾悄说道了一通。


    刚刚劝坐的, 叫顾憬, 是旁支老辈分, 所以被顾悯提了作帮手,差不多就是助教班长的职务。


    坐在前排的尖子生里, 最显眼的,莫过于族长玄孙顾影朝了,也是昨天学子中带头告罪的。


    他在顾家小辈中, 很有威望,是一呼百应的人物。


    单看朱庭樟那般眼高于顶,却巴巴挨着他坐,就知道他在内舍地位。


    “这人是作为内定族长培养的,在学里一直拔尖。虽是顾影偬嫡兄, 不过两人并不亲厚,平日里, 也从不欺压后进,倒也不怕他为难你。子初兄学问也是顶好的, 可惜老族长一直压着,不许他下场。”


    昨天离得远,顾悄矮子看戏,什么也没看真切。


    这下逮着机会,将这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顾影朝比顾悄小着辈分,实际却还大上两岁。


    十八岁的年纪,着一身素色青衣,眉如剑目似星,正垂首翻阅着手中书目,沉静安然,自成天地,与身边少年人的躁动,格格不入。


    顾悄忖了忖下巴,心道小公子其实眼光不错。


    他为啥如此相看,自然因为这是小公子藏在心底的人。


    从小公子有限的记忆里,顾悄发现,向来过眼不过心的他,在极少数时候,也能藏在人后,走心去看另一个人。


    不过,当顾悄第一次鼓起勇气,将蛐蛐递给顾影朝,被礼貌却疏离地拒绝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逾距。


    哎,少年。


    顾悄叹了口气,为小公子这无疾而终的情窦初开。


    除了看帅哥,顾悄也在看门道。


    虽说学生按成绩分着先后,可整个教室,左右两边,亦分界明晰。左边的从不与右边的搭话,右边的也不给左边的好脸。


    唯有最后一排,估计都破罐子破摔了,反倒分不出什么泾渭来。


    原疏看出他疑惑,“琰之果真敏锐。族长昨日大怒,你那事也不过是个由头。顾家小辈拉帮结派早不止一日。与顾影朝分庭抗礼的,叫顾云斐,论关系与你已出了五服,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了。”


    顾云斐就是族学里五只手指数得出的报考人之一。


    他虽生在旁支,可那支却是顾家当下最风光的一支。


    他爷爷顾冶武将出身,才升任漕运总兵,是各路商贾争相讨好的对象。


    就是黄家人,见着顾云斐,也要抱拳问候一声。


    顾云斐与顾影朝年纪相仿,才学也旗鼓相当,还生就一张好脸,比之其他小孩,多见不知多少世面,傲中带着些目中无人的狂气。


    他本人也极其好强,事事总要压人一头。这才单方面与顾影朝势不两立。


    这种少爷,自然也不比顾影朝好脾气,察觉到顾悄视线,一本书立马就飞了过来。


    昨日他并未挨打,此时说话中气十足,“你这二世祖,盯着小爷作甚?可别你们那房窝里斗,你却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告诉你,顾大那边踢出来的,我这边也不捡垃圾。”


    顾悄伸手接过那书,随手整了整凌乱的纸页,起身客气还了回去。


    他顶着顾云斐满目猜疑,颇为神往道,“早前听山野村夫胡侃乱吹,说顾氏云影小辈,有两人出类拔萃,堪称双璧。一子静如渊,一子动如练,都生得神仙样貌,教凡人自惭形秽。”


    二十几个学子们闻言,无不顿住翻书的手,为这彩虹屁震惊。


    双璧他们倒也听过,可什么神仙、凡人的,这般捧脚,未免太过无皮无脸。


    顾劳斯是那种人吗?必须不是。


    夸完了,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急转。


    只见他顿了顿,煞有介事地沉痛摇头,“如今我瞧你,还真是应了一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顾悄不怕死得又补一刀,“长得也不如顾影朝,关键还不经看,可叹可叹。”


    见顾云斐脸色铁青,他故作害怕道,“你不是吧?大男人还学那小女儿,为个样貌争风呷醋?如果侄儿你这般在意,那叔叔给你道歉,是叔叔不该实话实说。”


    顾云斐“你”了半天,只“你”出一句,“泼皮无赖,不可与言!”


    头一天就把内舍学霸惹得跳脚,原疏不得不为顾悄抹了把汗。


    顾老师却摇摇头,“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信不信,样貌你不及顾影朝,学问你也不及我。下次旬考,你那位置,我坐定了!”


    这话连原疏听着,都有些想捂脸。


    他在位子上如坐针毡,扯着顾悄衣袖,不断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冲动。


    顾老师是冲动吗?


    必须不是。


    其他学生反应就更夸张了,他们愣愣整整三秒,才哄堂笑开。


    有几个甚至顾不上屁股疼,笑到拍桌。


    一时间,嘲笑声、拍桌声、倒吁声,沸反盈天。


    顾悄却满不在乎,只道,“你们莫要笑,不单是他,你们当中每一个,都不及我。”


    顾云斐气极反笑,他敛了怒意,走到顾悄跟前。


    身体强健的少年,比顾悄高出一个头,他弯腰俯首,嘴角挑起一抹笑,盯着顾悄双眼,淡淡道,“你不是喜欢赌吗?不如我们也来赌一场。”


    “内舍第一那位置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争个案首玩玩?”


    第030章 第 30 章


    年轻人果然就是容易冲动。


    顾劳斯要的, 可不就是这效果?!


    他入学几天,贸然参加县考,实在可疑。


    如此与人赌气, 很是顺水推舟, 便合情合理起来。


    于是, 顾悄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点点头可有可无道, “有何不可?咱们就比月底这场。不过,我想不需要月底,下次旬考就能教你知道厉害。”


    “你偷奸耍滑, 侥幸胜了上舍, 当真以为, 顾氏无人?”


    顾云斐哼了一声, 一甩袖子回了前排。


    内舍其他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这套路如斯熟悉。


    虽觉离谱,但想到上舍的新鲜败绩, 他们竟不由都生出一种——顾云斐定要败给这笨鸟——的滑稽预感。


    顾悄此人,属实邪门!


    挑了第一名,内舍果然全都老实了。


    顾悄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最初他勤工俭学带辅导班时,社恐多少有些驾驭不住三教九流的学生。


    导师静安女士实在看不过眼,便请了先生手底下的博士助教, 帮忙传授些带班经验。


    结果一碰面,这不是他迷了很久的学长, 外加毕业班辅导员吗……


    社恐悄恨不得当场立毙。


    但是不行,他被谢景行拎着旁听了好多堂班会, 然后……教了很多阴招。


    比如谢氏教学秘籍其一:想要搞定一群刺头,只消掐头去尾,拿下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中间的自会乖顺投诚。


    参照此条,七日后,二月中旬小考,他这最后一名,准备直接干翻第一名,让居中的全都瑟瑟发抖。


    内舍炮灰:也不用七日后,现在已经不大好了!


    “对了,昨日太忙,没来得及问,黄五的事,可与你姐夫说了?”


    原疏姐夫,是三房顾悦,四十多岁,平日里就不太务正业。原配在的时候,红袖添香,倒是压着他考了个功名,奈何红颜薄命,没几年贤内助亡故,他挑来挑去,选了个小十七岁的续弦,自此放飞自我,成天花天酒地。


    顾悄将黄五入学的事托给原疏,不过是学了李玉,顺手给兄弟一个便利,好叫他和长姐在顾悦跟前得个脸面,日子不那么难过罢了。


    黄五这等家世,顾家但凡经商的,没有不想攀交的。


    进学这等小小要求,家塾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办下来不是难事。


    “前日回家我跟姐夫提了这事,没想到姐夫不仅不嫌烦,还挺开心,当即就带着我去和伯父说了,另还问了我许多话,怎么与黄家结识等等。”


    顾悄心道,你姐夫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唯有囊中羞涩才有收敛,这会来了尊财神,能不开心?


    说曹操曹操便到。


    两人这才说完,就见顾悯夹着书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个比他大一号的人形鸭梨。


    内舍不比外舍,不少人都已开始跟着家里交往应酬,因此认得这尊财神的不少。


    何况他与方白鹿交好,经常在休宁招摇过市,挥金如土,方白鹿组的局,多数是这位爷掏的钱,想不认识也难。


    “竟是黄五?!”


    “金陵黄家?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悄也很疑惑。


    他狠狠瞪了原疏一眼,无声质问:说好的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呢?他黄五怎么就直接入了内舍!


    入学第一日胡诌的话,被现场戳穿,原疏缩了缩头,心虚不已。


    “天呐,上次我爹带着我,递帖子都没见着他,现在竟成了同窗!”


    “黄老爷跟顾总兵交情深厚,想来肯定是顾云斐引荐来的,真是族学荣幸!”


    顾云斐显然也这么认为。


    他很自然地挪了下椅子,将长案空出一半,等着迎这位黄家小叔入座。


    自古官商不分家,他爷爷一直管漕运,与靠着运河走买卖的大皇商,自然往来甚多。


    只不过,他接触较多的,是黄家正经掌权人黄二那边,他与黄二的长子黄粲,还是好友。


    顾悯见大家反应,笑得温和,“看样子这位不需我再多介绍了。素律,你且找个位置坐下吧。”


    素律,是黄五的字,亦是秋之别名。


    大约是炜秋之名,过于煊耀,要以字压一压其锐意。


    黄五拱手,向大家一揖,道了句“多多关照”,踏步下了讲台,就向着右手边而去。


    那边坐的,正是以顾云斐为首的那派。


    朱庭樟瞧瞧事不关己的顾影朝,再瞧瞧行走的钱币,急得抓耳挠腮。


    左边一派心有戚戚,右边一派弹冠相庆。


    谁知黄五走到顾云斐跟前,却不坐下,只笑着道了句“贤侄,别来无恙”,尔后就在顾云斐的怔愣中,径直向着末排去了。


    顾云斐有心想说“小叔不必过谦,当坐首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黄五已经疾步到了顾悄跟前,并言笑宴宴俯身给了他一个熊抱。


    一句“贤弟,多谢”,令他紧紧抿住了唇,吞下所有自作多情。


    然,这还不是最炸裂的。


    众人就见顾悄涨红着脸(被熏的),推开黄五,来了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兄不必如此盛情”,尔后又指了指最角落、离得八丈远的空桌,“黄兄坐那边如何?”


    这般热脸贴冷屁股,偏偏财神不生气,甚至还甘之如饴!


    黄五瞅着那张带灰的脏桌椅,嘴角抽了抽,不知该感叹不愧是瑜之亲弟,行事作风一样率直可爱,还是该牙酸果然笑阎王看上的人,跟他一样难伺候。


    到底他是为了哄人来的,于是挥袖弹了弹浮灰,毫不作伪地扬起一抹笑,“琰之费心了。”


    内舍吃瓜群众:这顾悄,果然邪门!


    台上顾悯自带滤镜,学生之间的风起云涌,他一概视而不见,只看得到一派祥和。


    小夫子老怀大慰,昨日族长雷厉风行,效果果真立竿见影。


    鉴于两人新入舍,他大致讲了内舍课业和考校惯例。


    内舍主读四书,每日念书两百字,通讲十行并朱子章句若干;兼习诗文,记广韵,并吟五七言古律二三首,看五经或史传三五纸,隔三日试赋一首,隔七日习文一篇。


    总得来说,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


    难怪比之外舍,内舍学子们杀伤力都小了许多。因为神兽们也乏了。


    顾悄自然不会老实跟着夫子念书。


    读研期间,静安女士已经磋磨够了他,他永远不会忘记被四书五经和十三经注疏支配的那种黑色恐怖。


    再学一遍?大可不必。


    他要做的,同在外舍时一样,不过通翻族学所用科考通用本子,与自己的现代知识储备比照,修正下不同处而已。


    至于谁对谁错?顾劳斯表示,人在檐下,该低头时就要低头。


    虽然他确信,很多地方应数后世理解更合人性,但大历主考官不认不是?


    至少方灼芝绝对不会认。


    这位主政休宁已很有些年头,他的迂腐在整个南直隶都算出名的。


    顾悄尤记得,几年前他二哥考生员,就跟顾准吐槽过。


    彼时县试、府试两位主考都守旧,出题审卷都一板一眼,四平八稳,稍有偏锋,即判下乘;可到院试,提学官又是个激进之流,规规矩矩老生常谈,难入他法眼。


    这般上下双标,才叫休宁多出许多老童生。


    顾劳斯飞速理着笔记,一边分神想着,早晚他要从做题的变成出题的,届时且看他拨乱反正,溯本清源!


    想得太嗨,以至于翻了几页,过眼没过脑。


    他不得不又将纸页翻了回去,重新看过。


    “噗嗤——”右手边传来一阵轻笑,并一个小纸团子砸了过来。


    顾悄执笔的左手一顿,盯着牢牢卡在书缝的纸团,如临大敌。


    以他被坑数次的经验,这纸团子打开,绝对有事!


    于是,他果断吹了几口气,将那颗稳如泰山的纸团硬是吹到了前桌凳子下方,并伸脚又踢远了几步。


    好巧不巧,班上人少空位多,纸团子一路滚到了中间位置,停在了顾憬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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