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顾憬正认真习书, 自然看不到屁股底下的纸团子,这个小插曲原也没什么。


    可其他同学开着小差呀。


    就有那好事的,从后面踹了踹顾憬凳子, 各种朝着他挤眉努嘴示意。


    顾憬雷达明显不太好使, 信号接收了好半天, 才费劲地弯腰去捡。


    摊开后, 待看清纸条写的什么, 登时脸色发白,想将纸条揉碎,却被好事的同窗眼疾手快, 抢了过去。


    好容易挨到时辰, 夫子摇铃下了堂, 顾憬第一时间就去夺。


    那学生却跃到板凳上, 嘻嘻哈哈道,“让我们瞧瞧, 夫子的好弟子,平日里对咱们两边都不假辞色的小学究,究竟跟阁老公子都传了些什么小话!”


    刚准备放飞的弟子们赶紧收回扑腾的翅膀, 一个个伸长脖子等下文。


    那小子装模作样咳了咳,在顾憬各种争抢中左闪右躲,艰难摊开捏得皱巴巴的纸团,朗声念道,“兄弟, 什么时候弄个纺织娘……玩玩?”


    那人尾音渐消,显然没想到是这般敏/感的内容, 甚是尴尬地抓了抓头。


    而顾憬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一脸青白, 朝着顾悄望来,一双眼里蓄着细碎的泪,黑沉沉的,仿佛透不进分毫光。


    顾悄咯噔一下,不明觉厉,心道这锅他可不背。


    还没张口,就听到身侧人率先起哄,“不知这纺织娘,是哪个纺织娘啊?!顾憬,你说呢?”


    “总归不是顾憬他娘……”


    “他们家绣坊漂亮姐儿多,在整个徽州府可都是叫得上号的!”


    “呸,人顾少爷说的纺织娘,是莎鸡。《诗》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哦~后面还跟着几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那不还是鸡嘛!是入床上才对!”


    阴阳怪气的附和,零星传来。


    顽笑到这里,已然过界。除了几个闹事的还笑得出来,不少人已经掩面回避了。


    “够了,书院是什么地方,容你们如此放肆!”


    一声清斥自内舍最前方传来,正是顾影朝。


    他起身冷冷瞧着这边,目光与顾悄相遇,闪过一丝轻鄙,“我实在羞与你们为伍。”


    左边派众见老大发了话,亦纷纷甩袖,呸了一声划清界限。


    顾悄可算明白了。


    显然,顾憬他娘是个纺织娘,或许还有些不太好的传闻。写纸条的人原是想找小公子玩虫,结果阴差阳错被顾悄吹到了顾憬那里。


    左右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递条子的干脆先起哄,一股脑把赃栽给顾悄再说。


    到了这份上,就算顾悄有心解释,真相也不会有人信了。


    而顾憬,已沉默着坐了回去,低垂着头,周身写满生人勿进。


    大风大浪见过,没想到这会阴沟里翻了船。


    顾劳斯艰难捂了把脸,不得不暂且吃下这穿越以来的第一闷亏。


    他的右手边,只坐着一个人。


    瘦削青年二十来岁,长得普通,衣着却十分精细,上挑的眼角刻意压成一个爱笑的弧度,十足得玩世不恭。


    顾悄却觉得哪里违和。


    察觉顾悄眼神,青年耸了耸肩,嬉皮笑脸道,“三少,这可怪不得我。”


    说着,他站起身凑近顾悄,压低了声音,颇为惋惜道,“我原是觉得冬日无趣,想找你买只斗虫玩,可没想到你会把条子递给那死脑筋。”


    “这可怎么办呢?听说那死脑筋,是只不会叫的狗,可咬起人……特别疼。”


    那一瞬间,他敛去笑,上挑凤眼登时阴沉一片。


    一股凉意瞬间爬过脊髓。


    顾悄终于想起来。


    这人竟是二月二文会路上,废他手的蒙面人!


    强压下心中惊惧,他小退了半步,并不挑明,只道,“我向来只玩蛐蛐,你却偏挑纺织娘来写,本就别有居心不是吗?想来就算纸条我收下,你也有办法将火烧到顾憬那边。”


    “你还不笨嘛!”青年已然恢复了笑模样,目光落在顾悄身后,不动声色退了两步,话锋一转,“小公子玩虫玩得挺好,何必学那些荜门酸儒,到这里自讨苦吃?”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顾悄话套着一半,就被黄五打断。


    大鸭梨一把薅起小公子毛领,十分哥俩好地岔开话,“走,哥尿急,赶紧带哥认认路。”


    顾劳斯表情瞬间凝固:这小学生相约去尿尿的既视感……


    出了教舍,黄五松开顾悄,赖赖突突的脸上难得严肃,“你怎么还是个祸事缠身的命格?”


    这话顾劳斯就不爱听了,他一把拍开黄五,怒道,“你这可就强盗逻辑了,被贼人抢了,难道反怪被抢的有钱?被歹人非礼,难道反怪妇人不该生而为妇?”


    小公子俊俏,生起气来怒目圆睁,一片水光潋滟。


    他今日穿的,又是件火狐腋毛夹袄,不见什么血色的白玉面盘,衬着细密的火红绒毛,像极了谢家老太君最娇宠的那只貂。


    黄五突然有点理解,谢昭那老牛为什么偏要啃这茬嫩草了。


    虽然那厮闷骚,人前各种与小公子为难,人后嘴硬打死也不承认。


    可黄五什么人?


    这世上,除了那串佛珠子,就属他最了解谢昭了。


    头天快马加鞭,叫他从金陵赶来送伤药,第二天他就在小公子身上闻到了药香。


    前一刻还冷脸骂他办事不力,一个漆皮匠久寻不到,下一秒李玉才提小公子名字,内间他就咳嗽连连,变着法地叫他上赶着送钱送温暖。


    还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


    甚至酒楼那日,因他自作主张,将人牵扯进在办的案子里,回来还好生修理了他一番。


    这要不是起了色心,黄五就不姓黄了。


    多少是能叫铁树开花的妙人,黄五总归是要上点心的,何况这人还是顾恪的胞弟。


    于是,外人眼中的财神爷,十分大气地道了歉,“贤弟莫怪,我这粗人,只会算账,不会说话,要不我怎么重金到你这书香门第进学?”


    重金二字,成功叫顾劳斯熄火。


    他眨了眨眼,收起炸毛刺,十分客气地抱拳,“是弟急躁了。”


    二人这般你来我往,虚情假意,叫紧跟着追出来的原疏蚌埠住了。


    他看看兄,又看看弟,只觉牙酸。


    隔着几扇纸糊的窗户,三人并不知道,这点动静分毫不差地被顾憬听在耳中。


    他始终低垂着头,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桌子底下的手,却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撕扯着那早已成屑的纸团子。


    课间这小插曲,自然逃不过学堂夫子法眼。不过顾憬知道,族学夫子向来不管这些。


    因为……顾氏不养柔弱可欺之人。只要不危及宗族利益,这些小打小闹,他们从来都是隔岸观火,任由学生自行解决的。


    自行解决?顾憬垂着头,眼泪一滴滴砸在书页上。


    他不是顾悄,也不是顾云斐,他没有大人物撑腰,他能解决的方式,只有……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嗫喏地读出这句被泪水侵染到模糊的句子,暗暗握紧了拳头。


    第032章 第 32 章


    黄五解决五谷轮回的功夫, 原疏已经跟顾悄囫囵说了个原委。


    能留在内舍读书的,只有三类人。有天分的、肯努力的和家里不差钱的。


    倒不是族学束脩收得贵,只是正青壮的年纪, 读书见不着希望, 自然要早早回家各自继承家业。


    顾憬属第二类。


    他并不聪慧, 靠着一股韧劲, 下了功夫苦学, 这才打动了顾悯。


    他勤勉的根由,绕不开“纺织娘”三字。


    当年他爹尚未成婚早早病逝,只留下他这个与绣坊女工暗度陈仓的遗腹子。凭着这一脉单传, 女工被抬进门, 正妙龄直接守了寡。


    然这些不是关键。


    关键是, 公婆相继去世, 孤儿寡母钻营着几家尽是女人的铺子,渐渐就招致了许多流言蜚语。更有纺娘、绣娘不安分, 想学着主母,以姿色撩拨有钱人家的少爷,妄图一朝飞上枝头。


    “一日, 学里有人拿着绣娘赠的帕子,当众奚落了顾憬一番。结果……” 原疏压低了嗓子,“你猜怎么着?那人与绣娘帐里厮混,意外起了场大火,摧枯拉朽般, 绣娘当场烧死在里头,那人幸得一盆水浇了被子, 裹着头脸保住一命。”


    “打那之后,学里再没人敢惹顾憬。”原疏叹道, “你怎么这么倒霉,惹上了他。”


    “所以,我现在滚过去解释,来得及吗?”顾悄吸了吸鼻子,风中凌乱。


    原以为废柴小公子的副本,不过是念念书、考考试、刷刷家长里短小boss,轻松休闲来一套,结果……


    对不起,是他天真了。也对,就算超级马里奥,也有无数断头崖等着玩家跳呢!


    小公子深呼一口气,平复了下过于失落的心情,“坐我右边那人是谁?”


    原疏挠挠头,“他叫徐闻。我来时就已经在学里了,不过好像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底细。”


    “濠州徐家人,谢氏姻亲。”


    倒是黄五,晃悠着出来,拿着张花里胡哨的上品真丝杭绸帕子,边擦手边解释,“徐家向来与谢家同气连枝。顾瑜之曾与我说过,他在应天府也吃过不少徐家的暗亏。”


    顾悄将这两个姓氏在口中咀嚼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干脆将这事抛开,十分狐疑地看了眼黄五,“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我哥哥?”


    越瞧越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怎么回事?


    顾悄虽然弯直未知,可不影响他书读百卷,旧时男男那点事儿,他也没少见。


    黄五十分坦荡,“那自然是慕你兄长学识,敬你兄长人品,心之所向,故而宣之于口。正因为我有一腔拳拳真心,这才不远万里重金……”


    “知道了知道了,你花了重金,我定敦促你好好学习,争做哥哥第二。”顾悄连忙打断黄五的自我陶醉,在夫子摇铃中,将他扯回内舍。


    这次,顾悄学聪明了。他直接换了个位置,挨着黄五而坐。


    敌暗我明的情形下,先给自己贴个护身符,总归不错。


    黄五这人,看似胡搅蛮缠插科打诨,但跟笑阎王关系匪浅,又怎么会是个真·酒囊饭袋?


    何况,袖袋里的两千票子还没揣热乎,他可要对得起这高额束脩!


    如此这般,黄五的炼狱级读书模式,就此开启。


    午课时间,顾悄静下心来将四书本子校对完,开始着手做他的教材详解。


    九年义务教育,文言文译注赏析谁还没用过几本?


    编,倒真是头一遭。


    不过,这可难不倒顾悄。


    学霸最会的,就是弯道超车。


    他借了教辅的模板,稍作调整,很快第一本版子就打好了。


    琉璃新替他裁的本子,每页二八开,左侧原文,已按他的底稿标句读誊抄完毕。右侧顾劳斯笔耕不缀,奋笔如飞,很快默完释义和解析。


    为了提高升学率(划掉),他还增补了一些八股破题惯用的思路。


    不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熟门熟路。


    因为教申论时,受谢景行启发,他研究了数篇八股套路,博采众长终于总结出一套保姆式写作模板。


    真要说写作文,没人卷得过科举。


    明清期间,科考大户层出不穷,先有太仓李氏一门兄弟五人于“举子业”卷生卷死,留下本《能与集》;后有俞平伯他玄爷爷俞樾为子孙应试,专做《课孙草》丛书系列。


    通读下来,顾悄如有所悟。


    归根结底,一篇文入不入得了评卷法眼,就看如何破题。而破题的切入点,颠来倒去不过是那几个点。


    这几日他也做了些功夫,翻看了不少县试旧题。


    稍稍揣摩方灼芝癖好,他甚至能凭直觉标记出知县有可能出题的句子。


    两个时辰,洋洋洒洒誊上十篇,散学后他就给原疏定下任务,“新出炉的第一册,今日务必全部记诵完。”


    原疏一翻,就知道这是顾悄为他单独作的,与先前手书一个路数。


    他喜不自胜将“秘籍”塞进书箱,“保证完成任务!”


    堂上夫子也讲书,但不会如此精细直白,原疏可太爱这种傻瓜式学习资料了!


    黄五可不懂原疏的快乐,他缩了缩头,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


    黄家经商,家族教育从来只抓算盘和账本,他虽打着进学的由头,可不是真来念书的。


    何况他已经二十有七,早也不是那读书的料了。


    可顾劳斯怎么会放过首席赞助商呢?


    交代完原疏,他笑眯眯望着黄五,“不知道黄兄在家学过什么,咱们一道进学,总归要互相敦促,今日夫子正讲述而,不若黄兄就以‘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作文一篇,与我们切磋切磋?”


    黄五回了家,将题目一甩,丢给了花厅吃茶念经的谢昭,“说好的我混去探消息,顺带关照关照你那小情…咳…你那心上人,可没说真要我头悬梁锥刺股。舞文弄墨我一窍不通,这课业你看着办吧。”


    说着,他掂了掂身上的重量,心里嘀咕,什么三月不知肉味?那小子真的不是在内涵我?


    谢昭放下茶盏,拈起那页便签,于修长指尖反复把玩。


    不过是空白书页上随手扯下的一张纸,只因有了那人痕迹,所以他便爱不释手。


    “多学学也不是坏事,你不是想夺黄家的权吗?没点墨水可降不住座下那些牛鬼蛇神。”谢昭眸中带笑,“何况,这题出给你,多少也是善谏,你已羽翼丰满,那药是该停停了,吃多了毕竟伤身。”


    第033章 第 33 章


    黄五脑子里倏忽晃过顾恪那张脸。


    也不知在哪个戏本子里, 他听得几句唱词,“那公子,端的是含章素质、琨玉秋霜, 只把洒家望得心儿颤颤、魂儿离离”。


    他原是记不住那些个雅词的, 可见过顾恪, 就自然烙在了脑中。


    最令黄五心折的, 是顾恪那样的人物, 见到自己这般,竟也从未有过轻慢之意。


    他一直服药,体型臃肿、面容丑陋, 药性催发时, 周身还盈满秽气。


    旁人稍一亲近, 嫌恶不止, 就算看在他钱帛家世上,装作不知, 背后仍免不了耻笑。


    倒是顾家都是妙人。


    他时常刻意亲近撩拨,顾恪浑若无感,不为所动;顾悄避之不及, 毫不掩饰。


    实在有趣。


    不过,想想日后,他还是从了谢昭提议,酌情减了那药量。


    或许不多久,就该到摊牌的时候了。


    第二日, 黄五揣着热乎的文章,到学里交了差。


    那文章字倒也工整, 只是开篇第一句,“凡夫食不可无脍, 在其位谋其事也!”


    这破题,连知更看了都要叹气。


    原疏差点没绷住笑,“圣人沉迷雅音,三个月尝不出肉味,到黄兄这,每天就该吃吃该喝喝是吧?”


    饶是脸皮厚似黄五,也有些挂不住,“韶音于我,不如小曲。还是大家各行其是的好。”


    他心中暗恨,都怪谢昭那厮,不替他分忧就算了,还不许他找枪替,可恶!


    这底子,顾悄摸完直接头秃,他迟疑着问,“所以,你是真心想读书?”


    自然不是,可黄五敢说吗?他讪笑道,“自然是想的,只是教过我的夫子,宁可赔月钱,也连夜卷铺盖跑了,所以……”


    所以这才重金找了个傻子接盘?


    时隔数年,顾悄第二次有了钱何其难赚的感慨。


    但是也无所谓了,既然上了他的贼船,统统都得立起来给他做幡。


    这等基础差的,顾老师也不是没法子。


    “昨日我给二哥去信,向他提了你。”顾悄观察着黄五,见他脸上慌乱一闪而过,心中有了底,“我二哥那人,心气高,脾气大,交友极其挑剔,尤其看重人品。他对你青眼有加,自然是信你有担当、愿进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无用纨绔。你可要认真进学,不要辜负二哥的信任。”


    黄五萎了。


    他掐指一算,与谢昭那厮这买卖,属实亏大发了。


    攻完心,顾悄掏出第二本全解,笑眯眯道,“那就与原疏一道,发奋吧。”


    ……


    除了不太受顾影朝和顾云斐待见,顾悄的内舍生活总算上了正轨。


    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白天拟教纲盯俩拖油瓶,晚上带领教研组全体职工奋战到鸡鸣。


    次日再由顾情同学交给总编审阅修改。


    几日下来,小团体竟运作得有模有样。


    唯一不足,就是看图识字丫头们尚有用武之地,到教材全解,唯有顾情和璎珞能搭把手,别的丫头们就都不够使了。


    为了鼓舞士气,顾悄又选了一项简单些的工作交给了丫头片子们。


    ——那就是辑录《唐诗三百首》。


    提及这本书,应该无人不知了。


    但极少人知道,其实它也是一本晚晴科举辅导。


    明清惯例,科举一考八股,二考试帖。


    故而应考,八股有《能与集》,试帖有《唐诗三百首》。更绝的是,这两本成了晚清科考畅销榜首、被奉为制举家圭臬的书,编者竟是一人。


    《诗》所署蘅塘退士,正是《能与集》作者李锡瓒晚年的自号。


    这位老先生真的是一生奋战在科辅第一线,堪称劳模。


    彼时教职工食堂,顾悄摇着头与谢景行吐槽,“时人只知当代教辅有薛金星、王后雄、任志鸿、曲一线四大天王平分秋色,殊不知晚晴有科举辅导李锡瓒一人称霸。垄断啊,这是垄断,能挣多少钱啊!”


    现在,挣钱的机会给到顾悄了。


    如此发家致富的机会,草根学霸怎能不废寝忘食、乐而忘忧!


    最终,心疼儿子的老子,只得亲自下场。


    “教材全解?”顾准点了点顾悄脑门,“你也敢叫!”


    训完,他提笔断然给教材全解划了去,提了个《初学启悟集》。


    果然时刻不忘古人谦逊之德尚。


    顾悄一脸诚挚地点头,示意学到了。


    顾准翻了翻内容,“释义部分倒也差强人意,供初读者阅记够了。只是这制艺一门,如破承题法、提股法、虚股法等诸多捷诀,当另附范文行书。”


    顾悄心道,那自然是要出本更详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实用公文写作规范。


    但为了与拍他爹马屁,狗腿悄临时决定改为《制艺初探》。


    只恨他手上一本范文也无,不然这活儿早就动工了。


    “爹爹所言极是,我正准备搜罗搜罗哥哥们的书房……”


    谁料,顾准大手一挥,“不必,长昼,把那垫香炉的几本书端上来。”


    不多久,老管事笑容可掬地捧着旧册子几本,并书信几封,递给顾悄。


    穿越狗翻了几页,就被这古代家传珍藏版·科考教辅镇得目瞪狗呆。


    那旧册子上头,竟收录了大宁开科以来,历届三甲从县试到殿试的所有卷宗,某些上头,竟连主考官的圈圈点点都不曾落下。


    “这些都是你大哥二哥小时候抄着玩的。”顾准摸着胡子,一脸自豪,“下面那本,是同题你两个哥哥破的题,亦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抄着玩的?顾·草根·悄:打扰了。


    您知道这本子拿出去,能卖多少金吗!


    “既然你好这些,就拿去玩吧。”顾准将书册一放,话锋一转,终于切入正题,“只是文章慧而发不难,想将它变成人人都能看得懂的章法,却不容易。大夫说你不能劳心耗力,凡事要记得,适可而止。”


    这是在训他熬夜,不顾惜身体了。


    顾悄抱着财富,十分乖巧,“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你的保证,不值几个钱!”不止顾准,连苏青青都满脸不信。


    她在一旁帮腔,“琉璃可是跟我说了,三更天怎么劝你也不睡,怎么,是嫌自己好些日子没犯病,身子骨硬了吗?”


    顾悄十分无奈,他只是习惯了而已。


    这大约就是草根的后遗症吧。


    原来的世界,他家境一般,父母普通工薪,供一个独子读完硕士,已无再多余力。


    皇城脚下,房价贵,物价贵,哪个都高攀不起,唯有工资和存款,像一对拆不散的贫贱亲戚,缠缠绵绵永不分离。


    顾悄念的,又是个冷门专业,除了继续攻博,没有太大前途。


    可读博最需要的,并非才华与勤奋,而是足够的经济基础,好让他能安心坐稳冷板凳,在数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古籍室,安安心心与旧纸堆作伴。


    还记得他硕士面试的时候,静安女士什么难题都没出,只问了一个问题。


    “家里可以负担你到博士后吗?”


    那时候静安女士身体已不太好。


    她与先生没有子女,正想物色一个关门弟子,她一直属意顾悄,可也不愿意徒增他负担。


    “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可以自己负担。”


    所以,最后他选择了来钱快的公考班。


    其实顾悄也不明白,明明穿越后他再没了那些负担,怎么一样闲不下来。


    或许,只是心有不甘吧。


    他的抱负,他的师友,他的父母,他的……短暂一生。


    小公子这一伤感不要紧,泪腺第一个绷不住。


    骇得苏青青赶紧将人抱到怀里,一个劲儿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娇气,娘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就这般气性。”


    泪眼朦胧里,顾悄望着手忙脚乱的爹娘,突然理解了谢景行那时的怒意。


    他研一研二时,是跟学长最亲近的时候。


    谢景行博导,正是静安女士的先生,所以他们两门经常一起活动。


    一来二往,他便也不像大学时那般又敬又怵这位大佬。


    大佬对这个小师弟也十分关照,关照到得知小师弟要下海去玩命搞钱,竟一时忘形,提了句,“何必那么辛苦,这钱我来出。”


    这话一出,将他与顾悄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再次赤果果摊开。


    本就有些自卑的草根,彻底伤了自尊。


    此后,他开始有意避着谢景行。


    而谢景行,在得知他连轴转生生将自己饿出胃穿孔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怒意横生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他还记得病房里,谢景行冷冷对着静安女士道,“是我错了,当初您决意不收他,我不该拦着。这种人,连自己都不爱,还能指望他爱什么?”


    人在脆弱时,乍一听到如此评判,只觉得羞辱至极。


    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谢景行怒其不争下的另种关怀。


    “琰之,好孩子,你倒是说句话啊。”苏青青仔细替他擦了泪,脸上都是焦色。


    顾悄就着她的袖子,蹭了把脸,“孩儿只是惭愧,总是害爹娘忧心。”


    “可我真的没想哭,这眼睛是怎么回事?见风哭,疼痛哭,心有所感也要哭!娘,要不咱们找个大夫看看吧。”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拿自来水般的眼泪毫无办法,这坏了的水龙头根本没处修。


    他胡乱忙着擦眼睛,没有看到苏青青脸上的痛色。


    耳畔是她柔声的安慰,“小时候已经找大夫瞧过啦。对不住,是娘贪玩,月子里没照顾好你,叫你误吹了铁岭的寒风。”


    铁岭?


    如果顾悄常识推导没有错,这地名一般都是流放之地。可顾准官声煊赫,从未听说过他受过流放之刑。


    顾悄故作不知,追问了一句,“铁岭是哪里?好玩吗?”


    “一座小山,并不好玩,娘去过就后悔了。”说着,苏青青起身道了句,“天色不早,你们父子也早些散了。更深夜重,莫要沾了寒气。”


    他娘转移话题技术一流,“近日你身边不太平,知更年幼顶不得事,我替你又找了个带些功夫的亲随,明日你记得见一见,相看一二。”


    第034章 第 34 章


    第二日学前, 苏青青拎着顾悄吩咐,“下学莫要贪玩,申时末务必回来。我特意托的新安卫旧人, 寻着这样一个功夫了得的人物, 你可不许叫人久等。”


    说的便是新找的护卫。


    起晚了些的顾悄, 正奋力往嘴里塞着蕨菜腊肉小包子, 嘴巴鼓鼓囊囊, 没得闲搭话,只一个劲乖顺点头。


    他今日事情不少,但紧着点, 也够办完了。


    首当其冲的一件, 是将校订完毕的一套六册《小学语文》, 托李玉付梓。


    有顾影停那小粘人精在, 这套本子家里才画完,第二天小班就已通读一遍了。


    现下各家正吵嚷着要掏银子买, 再不济也要轮番租借回去传阅。


    顾劳斯琢磨着,韭菜已经养肥,快到时候收割第一茬了。


    早在画第一本时, 物色书坊刊印这事,李玉就在帮着打点了。


    如今小公子有了钱,自然事半功倍。


    预算提上去,李玉甩开膀子放开干,直接找了徽州府排得上号的耕读堂。


    下了学,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去了醉仙楼。李玉做东,原疏作陪, 请的耕读堂坊主鲍芜,黄五则是硬跟着蹭热闹的。


    “自从到了这休宁, 我那是天天清粥小菜,吃肉的事怎么能丢下我!”黄五哥俩好地与李玉嘀咕,“你别说,醉仙楼老板是个会机灵的,你说我把他挖去秦淮宴如何?届时咱们哥几个叫上……”


    “五爷,慎言,三少不知事,仔细带坏了他,阁老扒你的皮。”李玉低声提醒。


    黄五闻言,立马闭了嘴,左看右看,没见到跟梢的,这才松了口气。


    不用顾准,就谢昭那活阎王,就能先叫他好看。


    醉仙楼依旧是那副要倒不倒的冷落样,王贵虎依然挂着下雨不愁的憨笑,给几人上了茶水并几样荤点心后,又去大堂充小二去了。


    鲍芜是个儒雅中年人,留着抹一字胡,白净正气。因耽误了片刻,连连拱手深躬抱歉,急得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他与李玉来往颇多,但头一次见顾家、黄家人,很是忐忑,就算下手位落座,依旧只挨半个屁股。


    待顾悄拿出册子,他才卸下拘谨,露出行家里手的自信来。


    “这图集子,小公子可算找对人了。您这要求,整个徽州府,我敢说再没有别家敢答应。”


    全场只有黄五是插队的,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顾老弟提的什么要求?”


    鲍芜连忙答,“小公子要按册子一般无二拓印出来。”


    黄五一翻书页,就看出门道,“难不成你要彩的?”


    顾悄点点头,“给小童看,自然要彩色才够趣味。”


    这要求在后世看来,平平无奇,可在大历,当真要命。


    严格来说,彩印是激光印刷有了之后的名词,这时应叫套印。


    雕版里,一色一版。彩印意味着,需要几种颜色,就要将内容对应拆分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刻版,最后重重套印,这对雕工和制作技艺的要求极其苛刻,但凡差之毫厘,数块雕版悉数作废。


    从元代红墨双色《金刚经》之滥觞,到清末,最巅峰也就只见五色套印本子,还是帝王案头才能见到的珍品。


    相对纯色墨印来说,多种色彩嵌套的印法,是雕版印刷时代里最巅峰的技术。


    顾悄可不是无理取闹,提出这个要求,纯粹是想试试能否从需求端反向推动生产端技术革新。


    像他这种手残党,只能靠一点似是而非的理论基础,和力所能及的票子供应,钓一些民间高人,进而反哺技术革命了。


    身为穿越人,他可以不具备搞起工业革命的业务能力,但不能不具备基础自觉,不是吗?


    当然,这是顺带,顾悄还有更大的私心。


    前一阵子ooc太厉害,他很是动了些歪脑筋,琢磨如何拯救自己的纨绔外皮。


    小公子玩虫花钱,没问题,他可以玩书花钱。小公子聪慧但不用在正途,没关系,他可以强识却从不过脑读书!


    掌握了“聪明的废柴疯狂撒钱”这套逻辑,顾悄表示,复刻起来简直是毫!无!压!力!(并不是)


    “所以,彩的一套多少钱?”饶是黄五从不涉猎书坊刻印行业,也能盲猜价格必定不菲。


    鲍芜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比了个5。


    500两。金陵城里一套安逸小宅子。


    “啧——”黄五连连摇头,“昔日听闻休宁顾悄,最是会玩,小少爷不知洛阳米贵,豪掷千金就为悬赏几只玩虫,今日可算开了眼了。为了喜好,你可真舍得砸钱。”


    他默默吞下腹中暗槽,这可是真·败家子啊。


    “不……不贵了。”鲍芜弱弱替自己正名,“不计这册子里笔墨疏淡不一,粗略算起来已有三十四色,算上雕版、人工,并上折损,六本册子,我已经给小公子最低价了。若不是我这里恰好有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听了小公子想法,想要斗胆试一试,别家这个价不说接,想都不敢想。”


    瞧出坊主紧张,李玉连忙安慰,“老板莫慌,黄五爷没有非难你的意思,他不过在与顾三爷顽笑。”


    可怜的坊主这才干笑着抿了口茶。


    顾悄也悠然陪着喝了口茶,他的纨绔人设第一次立起来了。


    对此,草根表示满意。


    于是,心情很好的他,掏出上次黄五投来的、印着黄氏钱庄的票子,刻意叫黄五看个清楚似的,慢吞吞抽出一张,缓缓推到鲍芜跟前。


    “我自然舍得花钱,因为……花的也不是我的钱。”小公子侧首,笑盈盈望着黄五,“这不是有大善人送来关礼,我爹打赏给我了嘛?”


    “咳咳咳……”黄五呛住。


    精明的他,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原来谢昭压着他送礼求学,打得就是给小情儿送用钱的狗主意。


    他就说,以他身价,到个顾氏上几天学,哪里要带万把银子通关节!


    呵,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分岁数。


    财神爷冷漠地摸着剩下的九千两:身为狗东西的左膀右臂,剩下的钱,他还得尽快合情合理送出去。


    “对了,上次谢大人托我们找的匠人,有着落了。”


    付梓一事谈妥,李玉忙将另一件事说与黄五,“近些日子山里天气不好,雨雪不断,今日我总算将人请到休宁,不知谢大人何时方便接见,劳烦黄五爷替我们通禀一二。”


    这便是今日的第二件大事。


    几日前醉仙楼一聚,谢昭可还给顾悄留了一道难题。


    虽然李玉早早备好了答案,但顾悄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大人一直在等着,明日未时末,你直接将人带到我住处。”


    说到正事,黄五难得正经,“做得低调些,莫要惊动任何人。”


    “爷放心,小的省得。”李玉应道。


    顾悄竖着耳朵听两人交谈,脑中浮现那日所见漆皮匣子,莫名的熟悉感,教他忘记谢昭的可怕,不自觉开口,“那匣子,我定是见过,不如明日我也去看看。”


    那还能叫你插手?


    黄五可没忘记上次教训,慌忙摆手,“不劳贤弟,不劳贤弟。”


    第035章 第 35 章


    “咳, 事关谢家秘辛,咱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妙。嗐,我想起来家里炖的乌鸡老了火, 先回了。”黄五打了个哈哈, 溜之大吉。


    几人面面相觑, 也各自散了。


    原疏按惯例送顾悄回家。


    这次他学精了, 在李玉开溜前, 揪住泥鳅尾巴,硬是拽着他同行。


    小伙子挣扎一番,不是莽汉对手, 过往行人又纷纷侧目, 他不得不低头掩首, 不情不愿跟着。


    “我说你小子, 翅膀硬了,是越发不待见我们了。怎么?与我们同行, 丢你人了?”原疏暴力挟着他,直白声讨。


    李玉有口难辩,只一味沉默, 双手却不松懈,使劲挣着魔王恶爪。


    两人孩子样一路打闹,倒有了些先时模样。


    那时候他们也不过十一二岁,原疏才从四十里外的明泉镇,随姐姐出嫁到了顾家。


    迎完新娘, 众人吃席的时候,顾悄偷偷带着知更与李玉, 遛到三房后院里摸知了。


    就听见一个少年赖在新房不走,硬要扯着新娘回家。


    “姐姐, 咱们走!凭什么你这样的年纪,要嫁个半老头子!你可是原家的嫡女,续弦填房本就是庶女做的,我定要找二叔,用庶姐换了你回去。”虎头虎脑的少年也不管诸多丫鬟婆子围阻,一脚踹开新房大门,竟真拉了姐姐袖子就要往外拽。


    “小弟,休要胡闹。”红盖头下,女子声音轻颤,却强作镇定,“你且听话,去厢房休息,明日我与你细说。”


    “不!爹娘走了,我来护你,哪里有这样糟践人的!”少年不听,犹在义愤填膺。


    小公子与李玉听了片刻,大约猜出原委。


    早先听闻,原家嫡系遇了难,只留下一双儿女孤苦无依,被庶出的叔叔接了过去,等到姑娘出阁,便赶紧将姑娘折了千两银子,卖与顾家。这样看来,不止是卖,还是骗卖,显然,姑娘和弟弟,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且不说,二人走不走得脱;就算姑娘回去了,那之后呢?


    少年显然不更事,想不了那么多,倒是姐姐聪颖,极力劝着。只是弱女子哪是小犟牛的对手,眼看着事情闹大收不了场,姐姐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小公子瞧着不是滋味,扬声央李玉和知更,“你们快去把他拿来。”


    都不用知更出马,李玉瘦猴儿一样的小身板,几下就窜过去给原少爷拖走了。


    这边动静早有人去禀了前堂。


    新郎官抽空子回了后院,就见小舅子被两个小孩儿肉绑着,跟烧了尾羽的小公鸡似的,上蹿下跳,不成个体统。


    新房门户大开,丫鬟婆子围了几圈,竟由着几个孩子胡搅蛮缠。


    顾悦不太悦。他扫视全场,虎着脸颇有几分大家长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搭话。


    唯有顾悄,天真浪漫,“三房玲之哥哥,是我叨扰了。我瞧原兄弟这体格子,上树肯定是把好手,所以想央他替我抓几只树顶上的大夏了猴(知了)!”


    原疏一个“呸”字才出口,知更眼疾手快,就将喜桌上顺来的大桃子,一把塞进了小少爷即将口吞芬芳的嘴巴里。


    尔后,三个小的赶忙架着一个大的跑路了。


    如今,架人的,成了被架的,大家都长大了。


    “我说小玉子,你怎么整得跟大姑娘似的,被臭地痞骂几句,就成天躲绣楼里不出门啦?”


    这等闷葫芦,原疏只得使出看家的本事,逗他说话。


    “我没有!”李玉白净的面颊微红,也不知是大姑娘气的,还是跟原疏角力斗的。


    “那你都不送琰之回家了!”原疏捧心,“你不知道,琰之多难过,他还一直自责,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叫你与他生分了。”


    这般调侃,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直叫李玉本就微红的面颊,更加滚烫。


    他嗫喏一句,“我怎么会与三爷生分。”


    “别闹了。”眼瞅着两人越闹越没边,顾悄不得不做了和事老,“阿玉,单独留你下来,是有点事想同你说。明日你送人过去,务必夹带上我。”


    李玉怔了怔,半晌才垂眼应了,“三爷有事,打发知更告诉我就好,无须单独唤我,省得被撞到,又平白惹您被学子们排挤。”


    “既然您打定主意走仕途,就该与我这样的人分出个尊卑。”


    顾悄竟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怨怼。


    小伙子这是有情绪了啊!


    大约小伙伴们都有书读,唯他没有,心理落差一时难以自遣。


    原疏见他冥顽不灵,甩开手佯装生气,“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见外的话?亏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还是过命的交情!”


    这话并不夸张。


    他们三不打不相识。那日后,原疏姐姐哭着与他说了利害,若婚礼那天,由着原疏闹起来,他们不仅回不了原家,今后在顾家也不会得什么脸,日子只会更艰难。


    原疏这才知道顾李二人好意,于是玩虫斗鸟小分组,又多一元老。


    顾悄十三岁那年,酷暑时候,顾家进山避暑,带上了原疏和李玉。


    那时原疏好动,闲不住,深山老林里又有探不尽的密地,寻不完的宝藏,他便撺掇着顾悄,领着几个小的,去到林子里抓鸟捕鱼。


    避暑山庄周遭提前清过场,再是安全不过,几人玩着玩着就分散了。


    原疏与知更一路,李玉坠着顾悄一路,谁知熟门熟路的山林,那日邪门起来。几个人迷了路,各自在深林里鬼打墙,最后顾悄这一路,不幸遇上了饥肠辘辘的鬣狗。


    顾悄身子弱,不能跑,李玉个子小,也没法背着人跑。


    恶犬逡巡几圈,看中了更弱、也更细嫩的顾悄。它徒然发起攻势,小公子腿脚具软,躲闪不及,只得背靠大树,闭眼待屠。


    一滴腥臭的涎水滴落在小公子手上,随后而来的,是更多润热的液体,伴着浓郁的锈甜味。


    顾悄睁眼,看到的,就是李玉徒手怼着一块山石,卡在鬣狗的齿牙间,夹在石头与犬齿之间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


    血腥气激起鬣狗凶性,挑衅令它愈发暴躁,他喘着粗息,吼间发出急促的吼声。


    小公子软着腿直起身,拔出腰间别着的用来玩耍的小刀/具,卡着机会一把送进鬣狗左眼。


    可惜,小公子力道不足,疼痛有余,不够致命。


    鬣狗登时疯狂摇晃脑袋,甩掉口中巨石。它撇开李玉,向着胆敢伤害他的弱小猎物发起总攻。


    又是李玉,从背后一把抱住鬣狗。他双腿夹紧牲畜身躯,两只手掰住它上下颌,拼着吃奶的劲,与已然疯了的鬣狗博弈,在耗掉野狗大部分气力后,摇摇晃晃拔起那把并不锋利的刀,深深扎进鬣狗的胸腔。


    原疏找到李玉二人时,看到的就是少年力竭瘫软在地,一身血污,可双眼璀璨若星。


    小公子眼泪流水似的,踉跄着拖着破布娃娃寻路。


    最后,原疏和知更,一人背着一个,一人搀着一个,又转了许久,才找到回程的路。


    “并不是见外。”李玉盯着顾悄,目光有一丝痛楚,“我本蝼蚁,不能因三少待我不同,就忘记本分。我能摆脱不堪处境,有了个良家身份行走,人生蒙此巨变已经很是感激顾家了,又怎么忍心带累恩人?”


    “命运既然改变了一次,那我们何不再变它第二次?”顾悄直视李玉,眸中有着少年初时不懂、终时叹服的坚毅,“虽然你的路较之常人,必定坎坷许多,可我和原疏,定会一路奉陪。”


    第036章 第 36 章


    “改变?”李玉露出一个苦笑, “三少,七少,我想彻彻底底划去贱籍污名, 想与你们一道科举晋身, 可以吗?”


    他自己先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是我痴妄。”


    提起贱籍, 顾悄也有些头疼。


    与臭名昭著的印度种姓制度相类,大历也分严明的社会等级。


    贵籍有皇室宗亲和官户,再下常籍, 亦称良民, 以差役之名目, 细分为农、军、匠、盐(商)等户, 最底层的,便是“贱籍”。


    坊间有“四良三贱”之说, 然贱籍绝非倡优、奴仆、隶卒这样简单。


    大历贱籍,有前朝降兵特赦打为贱民的;有刑犯及家眷被流放或充乐户(官伎)的;也有优伶、娼妓、乞丐、剃头匠等特殊职业者;就连捕快、皂役、仵作等低贱衙门隶卒,也属此列;当然, 最常见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卖身奴仆。


    李玉便数第三类,流民丐户。


    他们不可与良民通婚、不得读书科举,衣食住行均有限制,最关键的——


    身份世袭, 不得变更。


    这天他们要做的第三件事,是与李玉把话说明白。


    原疏这个耿直boy, 见不得朋友同他们离心,吵着必要解开李玉心结。


    可显然, 这属他一厢情愿。


    他也曾胡乱听过一些个话本子,打气鼓劲的瞎话张口就来,“古来摆脱贱籍的,也不是没有。”


    李玉难得被激起脾气,讥讽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大历就有现例,李江二姓起事,招安后摇身一变……”


    “慎言!”原疏一把捂住他惹事的嘴,“你就不能说些好的吗?”


    说着,还四下张望一番,生怕这二愣子祸从口出。


    李玉却报复般咬了他一口,趁他吃痛挣脱开来。


    “幼时行乞,我懵懂无知,见乡人五十户结社,聘社师在寺庙教习,冬月里农家子围炉听书,甚有趣味,便每日爬窗偷听,不料被社师发现,喊了人来将我捉住,当场折了右手,一顿棍棒后按到冷水缸里,他们骂我‘赤脚堕民也配听人语,平白污了圣贤言’,社师看蝼蚁一般与我说,‘今日折手,却是救你,如此你知道利害,日后再不会无知无畏,丢了性命’。”


    “读书于你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于我却是碰也不配碰的禁令。这般世道,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少年人清瘦文弱,目光灼灼逼问顾悄,眼里的光将灭未灭。


    大约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点微光,他是希望小公子替他捻灭,还是护他燎原。


    李玉好学,这事顾悄打小就知道。


    他被顾家救下后,在顾家呆了很有一阵子,别的小乞丐进到大富之家,自然欢喜吃的用的,李玉偏不。


    作为纨绔的小尾巴,可他最喜欢的却是顾家清苦的书房,时常以打扫为名,收藏些废纸秃笔。有时顾悄难得正经,习画练字,他便安静在一旁小案子上,铺上顾悄画废的宣纸,偷偷拈着茶水描顾家兄弟的大字。


    可每每琉璃要给他添新笔纸,他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揣起家私,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弄得琉璃、知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今,顾悄总算明白其中曲折。


    他来自太平盛世,自然知道,将来这般世道能变、会变,也必须变。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很不负责任地撒鸡汤,告诉他会有这一天的。


    可他也知道一个事实。


    他原本的世界里,雍正首次明文削贱籍,在三百年后;光绪彻底废贱籍,还要再等五百年。而此间有幸脱籍、特赦的人,寥寥无几,只手可数。


    大历虽有不同,但推算起来,想来也相差无几。


    曾经读史,漫漫长河不过一瞬,可此时此地,对此景此人,悠悠岁月却如斯残忍。


    “那些年,我抄书不少。抄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抄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抄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李玉闭了闭眼,轻轻道,“可我抄遍典籍,才发现君子之书,无一隙容我贱民,读它又有什么用?”


    这般沉重的诘问,显然超出了少年人的负载,原疏被问得哑口无言。


    喧闹的街头,唯有三人之处,静可闻针。


    缓了片刻,李玉复又睁眼,诸多情绪一一沉寂,他又成了那副文弱而疏离的模样,“原爷,你和三少,可以有很多选择,而我注定了,只能贵人鞍前马后,永生为奴作仆。我与你们,终究不同,先前敢以兄弟居,是奴僭越了。”


    顾劳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轻嗤一声,“可笑。道貌岸然君子书,读来确实无用,可启蒙开慧的明道书,就你,也敢说枉读?”


    他冷着脸质问,“若不是抄了这些年书,你哪会有这般胆识见解,与我说变与不变?你看看暗巷那些老乞丐,哪个不是逆来顺受混混沌沌一生?何曾有人如你这般,醒悟这世道不公?”


    “更可笑的是,试都没试过,就说什么注定?”他妄图激怒李玉,叫他重新燃起斗志,“自古从来不少脱籍、特赦事,我与原疏都不曾放弃,你却率先自哀自弃。也是,山路难走,不如谷底躺平,反正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可李玉定力显然不同于他人,任凭顾悄如何敲打责问,他始终低着头,就是一声不吭。


    那油盐不进的倔模样,叫顾悄咬着牙叹了口气。


    他怜惜李玉。


    一方面,自然因为李玉待原身、待他都极好。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李玉身上,看到了某些时候的自己。


    更准确些,是那个面对谢景行、面对静安女士时,会自惭形秽的自己。


    同样难以逾越的鸿沟,让他懂得李玉的无望。


    上辈子,他不能改变自己,已成永远的缺憾,这辈子,他或许可以试着改变下他人。


    穿越至今,顾悄一直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这还是苟苟祟祟的顾劳斯,第一次起了彻底动一动这个世界的念头。


    于是,他走近李玉,贴在他耳侧轻轻道,“大历建朝不过数十年,今上勤勉又多疑,二王争位、李江起事那般时遇不会再有,但……”他顿了顿,“贱民除籍一事,或许我们的心可以再大一些,不必囿于区区一二姓。”


    老传销拿出上洗脑课的功力,小公子干净的声线里带上莫名蛊惑,“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抹去它好了。”


    说的分明是要彻底削除贱籍的意思。


    这话大言不惭,又石破天惊,冷静如李玉,听着也不禁瞪大了双眼。


    顾悄却不管他,他迎着冬日冷风,目光灼灼,语气却遗憾又懊恼,“只可惜这路很长很长,不知道小玉愿不愿意继续与我同行?”


    这般天方夜谭,可李玉却半点不想拒绝。


    他甚至无暇去想,这件事做不做得成,又有多艰难。


    因为,他们是朋友啊。


    同门为朋,同志为友。


    总归,他们会一如记忆里那样,生死不论,休戚与共,此生协行。


    第037章 第 37 章


    “小公子, 帘窥壁听,可得留心。”


    三人正待分别,就听一道满是笑意的声音自暗巷传出。


    一个着藏青色箭袖曳撒的陌生青年, 左手抱剑, 右手擒着一个人, 从街角暗处缓步踱出。


    武者大都体型高大矫健, 来人虽长相平平, 但在一众弱鸡里,十分卓尔不群。


    他手上一个巧劲,将偷听者掼到顾悄跟前, 随后自报了家门, “见小公子安, 我叫苏朗, 顾家新请的护卫。因夫人在府中久等公子不归,便自告奋勇前来迎小公子回府, 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


    知更瘦瘦小小,被苏朗挡得严严实实。


    他蹦跳着探出头,挤眉弄眼向顾悄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顾悄秒懂, 看样子新护卫……不大好惹。


    “你们不要太过分!”被扔出来的,正是顾憬!


    他狼狈爬起,偷听被当场抓包,也丝毫不觉难堪,“我只是碰巧路过。”


    原疏才不信他鬼话。


    他愤愤上前对峙, “你家染坊可不在这附近!我明白地告诉你,白天那条子不是琰之写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只管找徐闻去, 鬼鬼祟祟跟踪我们,有什么用!”


    “学堂里才闹不痛快,街上遇到你们主动回避,这也错了?”顾憬冷笑一声,他目光灼灼望向顾悄,“难道我这个纺织娘的儿子,连休宁县城的路都走不得了?”


    顾憬瞳色极深,黑黝黝的,无底一般,背光下乍一看,像某些超自然片里的人形杀器。


    顾劳斯压下心悸,笑着退让一步,“那自然走得,我家护卫初来乍到,失礼了。”


    顾憬并不领情。他一边正着凌乱的衣冠,一边从顾悄身边借过,胳膊肘故意不轻不重撞了他一下。


    直到人影远了,顾悄耳边还回荡着顾憬没头没尾的警告——


    “顾三,你还真是,死几次都不长记性。”


    顾憬的声音很轻很慢,但信息量过大,足以令顾悄愕然当场。


    几息后,顾劳斯才后知后觉打了个激灵。


    当喧嚣人潮再次涌入他耳畔,小公子后背蓦然升起一串蛇行后的冷腻悚麻。


    因这小小插曲,一晚上顾悄都神不思属。


    他不得不再次琢磨小公子的记忆,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奈何顾家实在将他保护得太好,小公子又一直老实龟缩在安全区内,顾悄想到头疼,也没扒出什么阴谋阳谋。


    因受了惊,又熬了半宿夜,第二日醒来,顾悄便觉头重脚轻。但他挺住了。


    十二日正逢内舍旬考,作为升学后的第一次小检,他还等着打败第一,在内舍一举扬名,好为新书带盐呢。


    顾家早饭一贯费心。


    头一次,对着满桌珍馐,顾悄嘴中犯苦,食不知味。他极力掩饰,生怕被发现不对、勒令在家静养。


    好在顾情给力,一大早就起了。


    小姑娘风风火火,一路杀到顾母房里,叽叽喳喳缠着苏青青,吵嚷着花朝女儿节难得,非要顾悄散了学,做她的护花使者,带她出去遛遛。


    这般分了女眷们大半的神,才替小公子遮掩过去。


    苏青青对小女儿,显然没有小儿子娇宠。


    不仅冷酷拒绝了顾情踏青赏红的提议,还严词令她不许再抛头露面。


    顾情小性子也上来了。


    她今日不知缘何,叛逆得厉害,不管不顾地从顾母卧房搬出三个匣子,一个个重重掷在桌上,“这是大哥的,这是二哥的,这是三哥的,独独没有我的!”


    少女漂亮的杏眼里蓄满泪,“娘,你当真如此偏心!每年文昌,你都会为哥哥们剪发祈福,我不奢求跟哥哥们一样,可一个女儿节,你也不允我吗?那我干脆不——”


    干脆不什么,顾情再没机会说出口。


    “闭嘴!”苏青青铁青着脸,一巴掌拍在了红木圆桌上,碗盘被震得叮当作响。


    身为武侯府唯一的后人,苏青青边塞马鞍上养出来的剽悍气,顾瑶瑶一个小姑娘可受不住。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敢顶嘴,负气跑了出去。


    顾悄腿脚绵软,想要起身追过去哄哄,却被苏青青强硬按下。


    老母亲满脸倦容,挥了挥手,吩咐云青并顾情的丫头琳琅,“看好小姐,今日莫要叫她出府。”


    尔后,她在顾悄身旁坐下,“你只管吃你的,你妹妹在为亲事与我置气呢。”


    “亲事?”顾悄一口香米粥差点没含住。


    古代小姑娘,结婚都这么突然的吗?


    苏青青揉了揉眉心,“你妹妹及笄一年有余,有人上门提亲,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现下这个有些棘手,咱们不好打发罢了。”


    约莫是看出顾悄疑惑,苏青青从内室取出另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


    只一眼,顾悄就呆住了。


    跟谢大人带来的那个,巧了,同款。


    他从顾母手中接过匣子,翻来覆去假装玩赏。


    匣子底部,果然落着相同名款,一个华丽的篆体“云”字。


    顾悄状似不经意地探口风,“这个匣子好生奇怪,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是犀皮漆?”


    “是犀皮,徽州匠人特有的手艺。这器具光滑如鉴,却与玉石、瓷器并不相干,釉面这般温润绚烂,全靠匠人凭指掌温度一寸寸打磨,一个老匠人,一年也就做得一件。”


    顾母将匣子拿回手里,摩挲片刻,缓缓打开。


    那里面,是数缕用彩线缠着的发丝,显然同出自苏青青之手。


    她低低道,“……为娘的,又怎会厚此薄彼呢?”


    那语气里,有顾悄听不懂的缅怀与伤感。


    小公子此前亦懂些器皿玩赏,“可犀皮,不是宫中御用之物?”


    苏青青叹了口气,露出一抹苦笑,“所以才说,这门亲事棘手。”


    “这掌心盒原本是一对,当年边境狄戎进犯,中原大局未定,是你外公与谢老大人坐镇西北,击退了外敌。新皇论功行赏,这两只稀罕盒子,便随赏赐一同入了两家。”


    “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赐婚圣旨。今上戎马起家,临朝之初殿上文武相轻、势同水火,谢太傅深谙个中利害,主动献策,他与苏侯一文一武,合作无间,不如趁此势头,干脆替两族定下个儿女亲家,好正朝堂风气。”


    “侯府只我一个孩子,谢家也没有适龄的嫡系男丁,这婚约便拖延到……你们头上。”


    顾悄想了想,迟疑道,“所以,是谢家来提亲了?”


    “昨日午前,谢昭带着盒子登门,只道前缘当续,陛下美意不可辜负。”苏青青点着犀皮,“谢家人丁并不兴盛。满打满算,够得上这纸婚约的,只一个谢昭。”


    “这婚沾上皇恩,本就难退,再沾上这人,恐怕难上加难。”她深深蹙眉,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瑶瑶小着谢昭一纪,本轮不到这婚约。何况谢家一贯自持,武侯府与顾家结亲后,这些年都无人提起这桩旧事,两家一直装聋作哑,倒也相安无事,不知谢昭怎地就突然转了性子。”


    顾悄想到几日前,那厮还妆模作样侃什么“受故人所托,寻一件器物来头”,明知故问什么“小公子见多识广,可愿帮一把”,就觉怒发冲冠。


    感情“贵人”一早就不怀好意,在图他亲妹子!


    呵,又是算姻缘,又是奉御旨!


    亏得他初见时,还无知感叹,贵公子合该千挑万选,寻个绝世姿容,才德性情无不拔尖的美人相配。


    呸!谁知道这美人竟是顾瑶瑶!


    老牛也敢拱我地里的白菜?顾悄对这贵公子最后一点好感,也烟消云散。


    他忍者头痛,磨了磨后槽牙,这婚必须给他黄。


    苏青青见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安抚地摸了摸他后脑,“瑶瑶今日吵着要出门,打的就是当面悔婚的主意,须知一个抗旨不遵,就不是你们能受得起的!你可不能和她一样冲动。”


    “你爹说得对,就算咱们躲到这休宁地界,该来的还是逃不掉。”苏青青一件一件将匣盒收起,喃喃道,“且看看你爹可有办法转圜吧。瑶瑶……他绝对不能嫁。”


    早晨受了气,白日里顾劳斯就跟个小炮仗一样,谁点谁炸。


    寻常堂考,他愣是拿出来十二分的气力,不仅试帖碾压顾影朝和顾云斐,第一个完成,经义更是应答入流,说得竟比顾小夫子寻常授课还要细致。


    原疏虽不及大佬,可也跻身内舍顺位,高高兴兴免罚过关。


    就连黄五,为了安生做卧底,也临时抱佛脚,将全解要考校的部分挑灯默下,有惊无险过了考。


    内舍与外舍不同,不兴体罚,顾小夫子好的是罚抄。


    须用干净工整的小楷,一笔一画将十天所学课业抄录几十到百遍不等,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就算几支硬毫一同上阵,那也要接连奋战几个晚上。


    朱庭樟就因试帖错了一个空,经义三句支支吾吾,罚抄五十。


    望着翻身农奴般再不用罚抄的原疏,小猪同学第一次流下悔恨的泪水。


    当然,后悔的远不止小猪一人。


    课休时,同窗“路过”原疏与黄五桌旁的次数暴增,平日里目不斜视的青年们,如同集体得了斜眼病,眼珠子恨不得黏在手抄书上。


    就冲这,原疏知道,新书肯定会再火一波。


    只是在内舍,顾悄并没有选择无私分享。


    他正在琢磨,后续教材的古代版知识付费机制,就被一个谢昭三番两次扰乱了创业大计!


    好容易挨到散学,顾劳斯太阳穴突突直跳,可他还是强忍眩晕,怒气冲冲奔向黄五住处。


    谢狗。敢觊觎我妹妹,你等着。


    第038章 第 38 章


    一路受了小公子无数眼刀, 黄五擦了把额间汗,心中大喊冤枉。


    侯府和谢家的姻亲,本就是谢太傅的权宜之计, 老大人算准了两家无人, 才出了这么一个笼络圣心的损招。


    如今, 苏侯已故, 嫡女还许给了谢氏的老对头顾家, 这桩婚事早就被几方选择性遗忘了。


    黄五也没想到,谢昭为了小情儿,竟去翻了这陈年烂账!


    他心里门清, 所谓的再续前缘, 续得肯定不是顾家小姐。


    可换成顾家公子, 日后他在顾二跟前, 更加交代不过去啊!


    他们下休宁,说好的是顺藤摸瓜寻人来的, 若知道有这出,黄五可打死不掺和。


    他只得一路哄着顾悄,“顾三, 三爷,你是我亲哥,咱能悠着点吗?”


    近日又是扣了药量,又是悬梁苦读,又要应付这二位, 财神爷生生熬瘦了一圈,赤金直裰都空出了些许。


    顾悄脑袋昏沉沉, 才不理他。


    休宁县城不大,黄五落脚的宅邸位于玄武位, 离族学不远,可就这短短柱香路程,顾悄疾行下来,已然面色苍白,汗湿重衣。


    到碰头的地方,李玉一见他脸色,心中咯噔一下。


    他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拦住顾悄,半扶半抱住,一双眼睛焦急地在二人身后张望,“知更呢?原疏呢?怎么这般由着你胡来?”


    黄五只听闻过小公子体虚,此刻还没太当回事。


    “约摸是走得急了些,无碍。你都不知道,顾三今日在学堂有多神威……”


    李玉再压不住脾气,他疾言厉色吼出声,“你懂个屁!还不快去请林大夫!”


    顾悄这时已经不太听得进人话了。


    他只模糊察觉到黄五要跑,便一把扯住他袖摆,“快说,谢狗在哪里!”


    连谢狗都喊出来了,黄五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向李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请大夫,自己接过小公子,小心翼翼道,“莫急莫急,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花厅里,饕餮兽首铜香炉正缓缓燃着龙井香片。


    悠悠青烟里,谢昭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蹙眉续着未尽的残局。


    满盘落索,白子大龙被截头斩尾,是大势已去的倾颓之象。


    黑子虽然险胜一子,却四零八落,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天青色杯盏中,茶水已然凉透。


    对面蒲垫上,也早已不见了人影。


    只谢昭不急不徐,修长指尖在角落落下一子,棋盘上登时风云变幻。


    白子丢盔弃甲,黑子焕然重生。


    雍雅公子微微牵起嘴角低叹,“这般,顾老大人应当知我诚意。”


    否则,便不会吹胡子瞪眼,最终撂了白子,一句话没说默许了他的提议。


    只是,想到顾悄,他的笑又沉寂下去。


    他的私心早已揉进骨血,又该如何坦荡告诉那人,这一切只是为了顾家?


    “我猜,他一定很生气。”


    谢昭自嘲地将手中余子扔在盘上,破了那十数年步步为营做下的心血局。


    他缓缓摸着腕上菩提,眉眼低垂。


    两世他都是杀伐果决的性子,唯有对着这人,他总是不知该守还是该攻。


    “大人,小公子来了。”亲护小心翼翼推门。


    那九尺汉子踌躇半晌,才眼一闭心一横,“李玉说,他情况不太好。”


    谢昭揉了揉眉心,摆手示意知道了。


    不消片刻,半掩着的雕花木门便被一脚踹开。


    面色泛着不正常潮红的漂亮少年,甩开黄五,带着特有的书生意气,大步冲到谢昭跟前。


    他似乎是力竭,双手抵住棋盘,伏低身子,一双桃花眼含着波光,怒视着男人。


    “你怎么敢开口娶我妹妹!”


    少年低喘着,气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混着黑色、白色玉质棋子落地的玎玲,凑成了一曲足以惑乱谢昭神智的靡音。


    少年与他,相隔不过一掌。


    这是两辈子,这么多年来,他们最近的距离。


    谢昭甚至感受到,少年炽烈的呼吸,毫不吝啬地拂在自己鼻尖唇上。


    他听到自己隆咚的心跳,甚至有一刻,他涌上一股冲动——他想吻上去,将这距离,无限压缩为零。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


    “林茵,黄五,你们退下。”


    他收了瞬间暴露出的、属于谢景行的柔软,上位者的威严就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他轻轻抬手,将少年滚烫的额头后推,留出一个令他不再心悸的空间,疏离地道了句,“顾小公子,你须知道,我是谢家人。”


    谢家,代表的是高门权贵,更是今上心腹。


    当年从龙,谢家作为神武皇帝朝堂中少数的拥趸,曾在皇位之争中扫榻相迎,这就坐定了谢家三十六年来不朽的荣光。


    顾悄稍稍清醒了一瞬。


    他顺着男人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力道,跌坐在身后的蒲团上。


    “那又怎样?谢家就可以老年吃嫩草,霍霍小姑娘了吗?”


    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高烧的嘶哑,“你长她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当她叔叔的年纪了!”


    谢昭皱眉,闻言本就凶的表情,更是冷了几个度。


    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看得上你家那个没长大的野丫头?”


    顾悄被问住了。他完全落入谢昭的围猎圈,波光潋滟的眼里,流动的是纯粹的疑惑。


    “那你为什么要重提二十多年前的旧婚约?”


    谢昭深深看了他一眼。


    莹白的食指点着凉茶,在棋局上浅浅写下四个字。


    ——天意难违。


    “天……”高热使得顾悄变得迟钝,他迷糊地张口就要念出,却被谢昭以指封唇。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以半跪的姿势,只手撑地,隔着棋盘凑近他。


    耳边想起与学长一般无二的温润声线,那人压低嗓音,甚至是在以气音与他分说。


    “今上多疑。顾家虽从当年的夺位之争中摘出,但你爹致仕,他心有芥蒂。如今你大哥二哥接连出仕,顾家动作频频,叫他坐立难安,故而以旧约试探顾氏。我对令妹并无意,你若不放心,也可……”


    说到这里,谢昭却停了下来。


    他撇开脸,刻意吞下后半句,似是有些不情不愿。


    顾悄却被钓得心焦。


    他呆呆捂住透红的耳朵,一手抓住男人衣襟小声追问,“也可什么?”


    谢昭这才回过脸,幽深双眸凝视着顾悄,“也可……由你替嫁。”


    第039章 第 39 章


    天知道, 说出这句话,几乎费尽谢昭的气力。


    他忍不住收回手,徒劳按住惶遽的胸腔, 在顾悄的怔愣中, 谆谆善诱。


    “顾情嫁我, 不论真嫁假嫁, 名声都保不住。可你是男人, 自是没有名节一说。白日里,你还是顾家的三公子,不过是夜间须委屈你到我府上借住一段时日, 如此三五年后, 便可借我克妻之名, 以顾情死讯, 为这桩荒唐婚事划下句点。这样,于你我两家, 都是最便宜的规避法子。”


    “所以,你可愿意?”


    男人贴着顾悄耳畔,一语双关, 在他视线的盲区里,眉目间是摄人的温柔。


    如果顾悄清醒些,就能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动作,有多么暧昧。


    几乎与现代求婚, 别无二致。


    可他懵懵懂懂间,只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谢昭喉结微动,终是叹了口气, 直起身去一侧的火炉上拎起冒着白烟的热水,往冷壶里注了一道,借着斟茶的动作,生生将一腔孤寂情动压了下去。


    将一杯热茶递给少年,他不复温柔,冷冰冰道,“我对你这样毛还没长齐的小鬼,不感兴趣。当年婚约,并非只你顾家不愿。今日,你父亲已经答应,不日谢家将送来定礼,至于我的提议,你若不……”


    “不,我愿意。”顾悄下意识抓住谢昭的手,昏沉间又重复了一句,“我愿意。”


    今日男人穿了一身墨色鎏金云纹常服,模模糊糊间与记忆里稳重的学长叠合。


    顾悄望着男人,目光中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觉察的依赖。


    “谢谢你,替我妹妹考虑这么周全,是我莽撞了。”


    少年声音渐低,压在心上的大石放下,竟瞬间昏死了过去。


    谢昭眼神一直不曾离开少年,他片刻不敢耽搁,立时将少年抱进内室新修的暖房,口中急呼,“叫林焕进来。”


    顾悄这一睡,就是三天。


    意识浮沉间,他隐约察觉有人替他擦洗投喂,有人沉默着握紧他的手不曾放开,有人伏在他身侧呼吸清浅,有人倦怠得同他顽笑,“我的Aurora,再不醒我就忍不住亲你了……”


    等到他真正恢复意识的时候,卧房里却空无一人。


    顾悄动了动胳膊,只觉浑身松软,一点气力也无。这身体自小多病,芯子换成顾悄,这般被掏空的体验却还是头一遭。


    昏倒前的记忆匆匆闯入脑海,顾悄想起始末,忍不住抱头。


    真的是……太羞耻了。


    他竟凭着一腔孤勇,来质问谢昭,又脑袋一热,就答应……“嫁”给谢昭。


    现下回想,当初的愤怒多少有些僭越,不论家世、能力和样貌,谢昭求娶顾情,都可谓是登对,唯一让人诟病的年纪差,在古代也再寻常不过。


    平心而论,这不算一桩坏姻缘。


    他自己都弄不懂,先前那无边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他难受地低吟一声,就有外间留守的丫头轻手轻脚进来,怯生生询问,“小公子好些了吗?可要进些水?”


    顾悄摇了摇头,他舔了舔唇,奇迹地竟丝毫不觉干渴。


    “我这是还在谢大人府上?”


    “是的。大人请小公子放宽心,安心在这养好身体。已经通知过您府上了,顾大人、顾夫人都来瞧过您,只是大夫嘱咐您需静养,也不宜再受风,只好等您痊愈,再送您回去。”


    小丫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说清楚境况。


    顾悄哪怕心中别扭,也歇了缩头逃遁的心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头天已经黑了。”小丫头端过温着的汤药,手脚麻利地扶起顾悄,“这是今天最后一顿汤药,公子醒了正好,可省功夫了。”


    顾悄心里苦,捏着鼻子忍着强烈的反胃感,咕咚咕咚灌下黑乎乎的药汁。


    小丫头十分贴心,不待他放下药碗,就送上一颗蜜饯。


    顾悄冲她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嚼巴着蜜饯,轻声问,“我昏睡了多久?可都是你在照顾我?”


    小丫头面露迟疑,不待她答话,谢昭就掀了帘子插话进来,“小公子睡了三天,高热不退,还梦呓吵闹,亏得我这丫环耐心,没日没夜衣不解带,这般我才知道,顾阁老养大你,属实不易。”


    顾悄脸腾得红了。


    他讷讷向着丫环道谢,“辛苦姐姐了。”


    那丫环压低着头,也不知是羞是怕,扔下一句“我去替公子准备晚饭”,便慌张跑了出去,徒留顾悄与谢昭大眼瞪小眼。


    暖阁与顾悄卧房布置得有些相似。


    汤婆暖炉并着绛红色绒布帐子,颇有些红烛昏罗帐的意思。


    茜纱灯罩,烛火摇曳,暖意融融,在小公子苍白的脸上印上一抹红晕。


    想到不久前二人才讨论过的代嫁问题,他心跳徒然快了几分,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叨扰谢大人了。”


    察觉到柔软的床铺陷下一些,是谢昭坐了下来。


    人后,他的态度简直发生了180°大转弯,甚至十分自然地拈起一小块金丝蜜枣,送到顾悄唇边,小公子才醒的脑袋二次宕机,浑浑噩噩就张嘴接了。


    唇与指相碰的瞬间,一道烈焰从谢昭身上奔袭而来,一路烧红顾悄耳根。


    他机械地咀嚼,眼神躲闪,明明是与谢景行完全不同的脸,可他却再次体会到了那股熟悉的紧张和心悸。


    一如与学长的近距离独处。


    “呵——”谢昭瞧着有趣,不客气地笑了。


    他再度逼近,双臂撑在顾悄耳侧,将呼吸已然困难的少年锁在床榻小小的方寸间。


    “花烛红帐,你说你这模样,像不像那嫁了意中人的娇羞小娘子?”


    不知是谁的呼吸滚烫,有一瞬间,顾悄甚至以为,谢昭会吻过来。


    结果那人却轻笑着直起腰,点了点顾悄脑门,“小公子若这般含羞带怯,嫁过来我可无福消受。那句话合该换我问你,莫不是小公子才是断袖?”


    顾悄气得蹬了谢昭一脚。


    白白被调戏一番,又反击无门,处处落了下风,气得他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谢昭。


    少年穿着轻薄亵衣,心思浮动间并未注意到,他与谢昭称不上熟悉,就已坦然接受他坐在床边,与衣冠不整的自己这般亲昵顽笑。


    甚至,他原本对谢昭存着的厌恶与害怕,竟不知不觉消解了大半。


    好似几日朝夕相对,他的意识没认出这人,身体却诚实地留存了记忆,丝毫不再抗拒他的靠近。


    谢昭看出他的软化与羞恼,见好就收。


    他清了清有些喑哑的嗓子,以一副清心寡欲地姿态与少年商量,“不逗你了,那婚事咱们姑且这样说定,个中细节,以后再行推敲。”


    顾悄点了点头。


    依顾情性子,定不会甘愿当这工具人,哪怕只是假装,可他就不一样了。


    钢铁学霸无所畏惧。


    谢昭就是拿捏住了他的心思,这才布下天罗地网。


    他摘下腕上菩提,不着痕迹忽悠,“既然合作,总该有个信物,好叫你我的人分得出敌友,这串菩提随了我二十多年,如今赠你,不知小公子何以回赠?”


    这般就更像那旧时男女私相授受、交换定情信物了。


    顾悄红着脸,直觉不对,却不敢有异议。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可怜小公子生于大富之家,却身无长物。


    反倒谢昭眼尖,早就盯上了他胸口贴身挂着的那块小玉佛。


    顾悄捂住胸口,连连摇头。


    “我娘千叮咛万嘱咐,这玉佛不能丢,保命的。不是我迷信,这玉佛给了你,单单我娘就能要了我的命。”


    谢昭眉眼一压,故意激他,“你这作派,果然是个没断奶的小孩子,我都开始担心,今日你我约定,日后一旦你娘阻挠,可还作得了数。”


    顾悄怒目而视,要脸的他不情不愿将玉佛摘下,“我换行了吧!说起来还是我赚了,这菩提可比玉佛不知贵重多少……”


    谢昭好笑地听着他阿Q式碎碎念,眷恋地摩挲着玉上残留的少年体温。


    “朝堂波谲云诡,两家婚讯一出,少不了各方挑拨离间。你一定记住,谢与顾,虽各行其是,却始终共效一主。”


    顾悄眨了眨眼,诸多疑问涌上。


    两家并非政敌?共事的主又是谁?


    这时,小丫头去而复返,拎着一框吃食进来,两人默契地终止了话题。


    谢昭十分自然地替顾悄批上衣服,又架起用餐的小桌子,一边布菜一边淡淡道,“用了晚膳便好好休息,这次是劳累过度,又急火攻心,若再不爱惜身体,下次躺得可就不是三天了。”


    顾悄吐了吐舌头。


    他自知理亏,对着一桌子清粥小菜,难得没有撒娇打滚求肉吃。


    直到顾悄活蹦乱跳,被谢昭放归,才知禁闭(划掉)养病期间,家中来探病的帖子竟摞成了厚厚一叠。


    第040章 第 40 章


    顾悄将帖子翻了一通, 多是小班同学,内舍大概率是不想他回去的。


    因为旬考他未藏锋,若是按照排名落座, 他得上第一排。


    顾悄甚至可以想见, 同窗那一张张便秘脸了。


    他大字型将自己扔在拔步大床上, 里外滚了三圈, 发出舒服的喟叹。


    果然金窝银窝, 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只是滚着滚着,顾悄发现不对。


    他翻身下床,贴着床沿听了会, 不见了青将军的鸣叫。


    “莫听了, 青将军走了。”琉璃将顾悄搀起, 笑道, “它足足活了一百五十余天,是目前为止, 咱们养得最久的一只。小家伙是惦记着主人的,你几日未归,它寻着你的气味, 还在枕上等了你两日。”


    听惯了虫鸣,突然没了,顾悄还有些不适应。


    “等到春暖,咱们再养几只。”顾悄摸了摸绣枕,“夜夜有虫曲儿作伴, 也挺有意趣的。这事,就交给琉璃姐姐了。”


    丫环笑着领命。


    尔后, 她张罗着顾悄换了家常的衣裳,试了额上温度, 这才带着他去往前院请父母安。


    不过,阁老夫妇脸色都不甚好。


    顾准自是为“赐婚”一事。


    那日他去见谢昭,原是想求个转圜,谁知那青年,竟将锦衣卫北抚镇司令牌压在案上,邀他手谈一局。


    青年神色从容,语气谦和,并不见帝王鹰犬之咄咄。


    可说出的话,却叫顾老大人心惊。


    他执黑子,谈笑间暗藏杀机,“大历二十年,尊夫人身怀六甲,却执意孤身北上赏雪,于山头关极寒之地遇暴风雪,惊马坠地,早产诞下一儿……一女。”


    谢昭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


    他观察顾准神情,轻笑道,“可巧了,彼时押解乱臣云鹤女眷的解差,就在二十里外的铁岭。可怜云鹤之女、黜王妃难产,一尸两命……还是我大哥收的尸。”


    费劲心思掩藏的真相,几乎快被掀了个底朝天。


    顾准一惊,差点落错一子。


    他捋了捋须,镇静片刻,继续厮杀,口中叹道,“不瞒谢大人,内子与罪王妃是打小的手帕交,那时她枉顾我劝阻,北上是为见罪王妃一面。可惜咫尺天涯,罪王妃身陨,内子与小儿,虽捡回一命,也落得一身病根。”


    谢昭落子有声,步步紧逼,“是吗?说起来,就连当年北上的锦衣卫,回来都不得不敬一声夫人神勇,冰天雪地,坠马早产,她竟能独自分娩,护着一双麟儿平安归来,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怪她糊涂!”顾准借机将话题引回婚约,手下一个不慎入了套,“这一双小儿出生便受父母累,身子骨都不强健,小儿艰难养大,小女也落下病根,恐难生育,谢大人青年才俊,当得良配才是。既然陛下不提此事,你我两家,又何必较真?”


    “承让。”谢昭诱敌成功,当即截断白子去处,一边提子,一边漫不经心道,“顾大人,当年铁岭还有件奇事,谢家觉得过于匪夷所思,故而并未上陈于圣上。如今我突然想较较真,还请顾大人听听。”


    “老朽洗耳。”顾准拿不准谢昭意图,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谢昭落过子,右手掌根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盯着顾准,“铁岭冻土,墓坑难掘,加上那天雪急,我哥哥只得粗粗刨了个雪坑,请王妃简单安置。谁知第二日带了棺木再去,男婴尸身却不见了。”


    “您说,他哪儿去了呢?”


    大势已去,白子犹在奋勇挣扎。


    顾准捏了把掌心冷汗,颇为沉痛道,“怕不是被雪狼叼了去。可怜可叹,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室血脉,稚子何辜?”


    谢昭笑而不语。


    老大人只得再试探,“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果然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谢大人,往事如烟,不如我们各自抬手,就叫它过去吧,免得徒增圣上烦忧。”


    谢昭却摇了摇头,“大人,您以为我为何要将北司令牌示于您?”


    顾准脸色凝重。


    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向来只跟皇帝钦定的案件。


    这意味着,神武皇帝已经对当年诸事起了疑心!


    “时隔多年,我不能说锦衣卫能查到多少,但这个亲,当下顾家只能结。”


    “可小女……”


    “不,我要的是顾悄。”谢昭毫不客气地打断顾准。


    此刻,他不再是顾悄跟前的翩翩公子,青年冷脸拿捏顾氏把柄,以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与上代阁老谈判,将以权谋私发挥到了极致。


    谋的,还是一个极其上不得台面的阴私。


    顾准气得差点掀了棋盘。


    但多年的忍辱负重,叫他习惯性深呼吸。


    最终,他主动认了输弃了局,哑着嗓子,向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告饶。


    “老朽在这卖个老,还请尚书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儿。”


    可谢昭并不留情,他以游兵散勇,再断龙尾,给了白子致命一击。


    “谈不上放过。”他半是怀柔半是威吓,“时人皆知,我意中人早早殇逝。怪就怪,贵公子与那人,生得一般无二。如今陛下疑心,愍王那遗孤,是被狼叼走,还是被有心人抱走,可就在阁老一念之间了。”


    想到顾悄,老大人就有锥心蚀骨之痛。


    他和顾氏,真真负这孩子良多,如今难道还要亲手推他入火坑?


    忠义终是绕不过亲情,老大人老泪纵横,甚至屈膝就要跪下,“我亏欠这孩子太多,既然小儿有幸与您故人肖似,还望大人怜惜则个,莫要轻易毁掉他一生。”


    纵然心中对顾氏有诸多不满,谢昭到底还是拦住了顾准。


    “大人多虑了。我既心悦于他,定不会迫他,更不会毁他。对外,我娶的依然是顾小姐。”


    这便是要他李代桃僵的意思了。


    顾准更不敢答应。


    反观谢昭,却极会攻心,“老大人既已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难道甘心就此功亏一篑?”他缓缓将得失剖开,“这般,可是一石三鸟。即可平息陛下疑心,又能解决顾情待字不嫁的困扰,于我亦是成全,我向您承诺,此后,谢与顾,不分你我。”


    “你也知道昭为人,既许一人以偏爱,必尽余生之慷慨。虽然短时可能要委屈顾悄一番,但我保证,必将倾我所有,护他一生周全。” 见顾准面色松动,谢昭使出了杀手锏,“顾氏刻意祸水东引,可有想过,顾悄怎么办?”


    “你竟都知道了?”顾准神色颓败,“也是,手握锦衣卫与监察院,又有什么能逃过谢家耳目。只是,我二人如何决断,都不作数,这事只能交由顾悄自己裁决,这便是我最后的退让。”


    显然,退让的结果,便是这孩子被大尾巴狼忽悠瘸了。


    顾老大人实在接受不了这惨烈的事实。


    苏青青此时,尚且不知道这对父子都做了些什么逆天的抉择。


    她脸色不佳,只为忧心小儿子这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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