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更合一
两人视线相交。
乌云散尽,他的双瞳比寒潭更深,长睫尽数被濡湿,尾端还沾着细碎水珠。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双唇冰凉,他的吐息极慢,热意缭绕在面颊之上。
有清苦药味在夜风中浅浅散开。
江辞宁猛然放开他,后知后觉他原本就不喜女子触碰。
江辞宁耳尖泛红,忙解释道:“事发突然,为救先生才这般,还请先生谅解。”
流水伶仃,显得周遭愈发静谧。
他迟迟不说话,江辞宁面上血色渐渐褪去。
是她考虑不周了。
谢尘安这样的人,又怎会将自己真正置于险地呢?
她想起有人能在水中闭气一刻有余,看来谢尘安正是习得此术,追杀他们之人一时半会下不来这矮崖,这点时间差应当能让谢尘安的人赶来。
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自己相救,倒是自己凭白犯人忌讳。
心中正懊恼,谢尘安忽然叹道:“殿下可以不用管我的。”
谢尘安面色仍泛着白,更衬得他那双点漆双眸如同古井幽潭,让人不敢多看。
于是她笑了笑:“先生真是算无遗策。”
谢尘安解下外袍递给她:“若非行至穷途,又岂会以命相搏。”
“殿下今日之举,的确乃是谢某意料之外……”
他眼角弯出一丝极浅的弧度,“但亦是意外之喜。”
“殿下今日救命之恩,谢某不敢忘。”
江辞宁一愣,他……不怪自己犯了他的忌讳?
谢尘安平日里哪怕笑的时候,也总是矜贵自持,如同冷月,遥不可及。
而此时的笑意却触及眼底,整个人眉眼都舒展开来,似是美玉生辉。
江辞宁匆匆挪开视线,摇头道:“刺客乃是冲着我来的,今日若非谢先生,我恐怕已经命丧黄泉,应当是我谢过先生才是。”
谢尘安微微一笑:“我乃大齐臣子,护卫殿下安全本就是职责所在。”
大齐的臣子么?
江辞宁眼角一跳,看来他在陈叔面前多半也没有揭开自己的真实身份。
沉默片刻,谢尘安又将手往前一递:“若殿下不嫌弃,先披一披。”
江辞宁这才意识到,此时两人皆是衣衫尽湿。
男子还好,可她的衣料贴在身上,便勾勒出了曲线深浅。
江辞宁耳尖愈发滚烫,她接过谢尘安的外袍,低声道:“谢过先生。”
披好衣裳之后,谢尘安又对她说:“手给我。”
江辞宁抬眸,不知他何时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握在手中。
白瓷胜雪,他的指尖尤胜白瓷三分。
江辞宁这才注意到她手上尽是细小的血痕。
江辞宁摇头道:“无碍,都是小伤,等上去之后再处理也不迟。”
他却摊开掌心,黑眸定定凝望着她:“殿下的手可以舞文弄墨,亦可以执枪握剑,却不应为我所伤。”
江辞宁一愣。
她垂下眼眸,竟不知为何有热意上涌。
片刻之后,她将手递给他:“那便劳烦先生了。”
谢尘安很自然地搭上她的手,两人都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然而指尖相触的片刻,两人皆是一愣。
因为在寒潭中浸了许久,两人的手都是一片冰凉。
可在肌肤相贴的片刻,一股热意霎时侵入谢尘安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片酥麻之感。
谢尘安猛然回过神来。
……他是在主动接触一个女子么?
谢尘安的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没有。
没有厌恶,也没有从胃部翻涌而上的恶心之感。
少女的手掌莹白如玉,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是极美的。
若说方才抓着她逃走乃是形势所迫,加之有衣料相隔,尚来不及觉察到异样,可是现在……
谢尘安的手指停在自己的手掌之上,随着两人呼吸的频率,若即若离,带来一点痒意。
江辞宁自然注意到眼前之人变化莫测的神情。
此时两人处境相对安全,江辞宁才意识到了古怪。
谢先生他……不是一贯不喜触碰女子的吗?
方才乃是情急之下的逃命之举,但现在……
谢尘安忽然动了。
他指尖微凉,轻握住她的手腕,将药粉一点点撒到伤口上,又轻轻揉开。
他眼睫低垂,动作认真,仿佛在做着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但江辞宁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江辞宁没有打断他的动作,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认真看着他上药的动作。
有清苦的药味在空气中漾开,仿佛她一点点沾染上他的味道。
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心中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长睫扇动,又恢复自然。
谢尘安处理好最后一道伤口,合上瓷瓶道:“好了。”
他表情太过自然,自然到他不喜女子触碰一事,仿佛从未存在过。
谢尘安岔开话题:“躲到此处,选得很好。”
江辞宁抬头,两人目光相交。
江辞宁心中微动。
今日事发突然,她的确有所怀疑。
谷中布防严密,又怎会突然出现刺客,偏偏刺客还是向着她而来。
陈洲是爹爹的副将不假,当年两人兄弟情深,江辞宁并不否认。
但时隔那么多年,人心易变,又怎知对方还是不是一如当年?
她如今身份太过敏感,一个被养在皇室十年的公主,若是起了异心,谷中危矣。
只是对方如果存了疑心,试探便可,她只身前来,并无人隐在暗处相助。
而方才对方分明是铁了心要取她性命。
目前她能相信的只有谢尘安,而她肯定谢尘安身边定有人相护。
所以最好的做法是和谢尘安呆在一起,等他的人找来,而不是贸然相信谷中之人。
江辞宁率先挪开目光,笑了笑。
谢尘安道:“陈洲的确有试探之心,却无害你之意,应当是事情有变。”
见江辞宁不言语,他问:“难过么。”
江辞宁看向波澜微起的寒潭,面无表情道:“人心最是难测,我爹爹已经亡故十年。”
更何况按照梦中的情形,直至她被嫁到大燕和亲,陈叔也从未露过面。
她在梦中早已看遍世态炎凉,自然不会被今日之事所伤。
谢尘安沉默片刻,开口问她:“为何不答应卫家。”
江辞宁眼角一跳。
他知道此事?难道说……卫家收到的信,正是他所安排的?
她心脏狂跳之际,听到他说:“既然殿下已经入谷,谢某便向你直言。”
他眯了眯眼:“大齐岌岌可危,心怀反意者众多。”
“卫家若退居边境,仍可佣兵自重,盘踞一方,自然……”
少女的鬓发染着湿,双眸亦是雾蒙蒙一片,像是天青欲雨。
他轻描淡写说完:“也能护你一世周全。”
江辞宁忽然眨了眨眼,双瞳中雾气散尽,只剩雨后初霁的明亮。
“先生所言,的确是一条好出路。”
“但辞宁不想,亦不愿。”
谢尘安淡淡看着她,面容如冰雕雪琢。
江辞宁垂下眼眸:“如今情形,我如若到了卫家,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明知大齐风雨飘摇,既有容身之所可去,却又顾虑诸多……
谢尘安扯了下嘴角:“卫家如今本就是圣上眼中钉,对卫家动手乃是迟早之事,并不会因为殿下改变。”
“但我仍然不愿成为圣上对卫家发难的理由。”
乌云掩月,周遭忽然变得一片晦暗,谢尘安的表情隐在暗色中。
忽然有星星点点亮起,伴随着呼喊声:“公子!”
“公子——”
忽然起了风,吹散乌云。
谢尘安于一地清晖中微微一笑:“殿下对卫家,当真情深义重。”
嘈杂声渐近,秦虎归寒等人领着众人四处呼喊:“谢先生!江姑娘!”
最后是归寒先发现二人。
一番折腾之后,两人终于被救上岸来。
秦虎注意到江辞宁手上的伤口,愧疚道:“贼子忽然偷袭,累得姑娘受伤,实在是对不住。”
江辞宁拢着归寒递来的斗篷,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小伤而已。”
“谷中情况如何?可有抓到贼子?”
秦虎面上露出尴尬之色,“抓是抓到了……”
一旁的陈星楚抱手道:“那人说是来找江姑娘的。”
江辞宁和谢尘安飞快对视一眼。
***
地牢。
牢中燃着熊熊火把,却驱不散潮湿阴暗。
地面上水渍成片,被绑在架上的青年头颅低垂,左臂已经被鲜血染湿。
陈洲眯眼看着来人。
此人自称是小宁的兄长,为护妹妹安危故而潜入谷中。
也正是因为此人的出现搅乱了他的计划,手下自乱阵脚,险些伤到小宁。
谷中布防严密,地势险峻,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能那么轻易潜入?
可这小子竟领人顺着暗河走了水路,一路摸到腹地!
陈洲得知消息之时,又惊又怕。
他自诩谷中布防已是固若金汤,哪知最大的薄弱点居然在这条暗河上!
若不是今日此人带人闯入,让他发现这一致命短板,将来若是被人前后谷关一堵,岂不是变成了瓮中捉鳖?
陈洲惊惧之余,反倒起了惜才之心。
这小子兵行诡道,胆子奇大,是块好料子!
正这么想着,牢外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江辞宁连湿衣都来不及换,步履匆匆赶到门外,看到徐步凌的一瞬,苍白了脸:“兄长!”
徐步凌听到江辞宁的声音,猛然抬头,见江辞宁一副狼狈的模样,挣扎道:“小宁!你可有碍?!”
陈洲忙道:“小宁,此人真是你兄长?”
江辞宁红了眼:“陈叔有所不知,他正是我舅舅的长子,名唤徐步凌,我来谷中之前正在舅舅家拜访,只是事发突然,来谷中一事并未来得及与他知会,故而兄长才贸然闯入谷中。”
“陈叔,我兄长虽犯了错,但绝非四处惹是生非之人,陈叔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他,我立刻带着兄长出谷。”
陈洲闻言朗声大笑,“原来是误会一场,大家都是自个人,何必这般见外!”
话音落,他又严肃表情道:“今日的确有宵小来犯,你兄长误打误撞与他们撞上,先打了起来!这才引得我们警觉,算下来徐公子还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徐步凌眉头微蹙,他直觉方才与他交手的那波人不是此人口中“贼子”这般简单,但触上江辞宁的目光,他又立刻把心思都压了下来。
“小子大闹将军地盘,不对在先,将军责罚便是,但小子有个不情之请。”
徐步凌看向被关押在一旁的几人,“他们都是我过命交情的弟兄,今日都是为了帮忙故而舍命前来,将军还请责罚我一人,饶过我这些弟兄。”
他话音落,立刻有人道:“步凌!我们乃自愿前来,有难同当!”
“是啊!你的亲人就是我们的亲人,何必如此分你我!”
一片喧哗声中,陈洲鼓了鼓掌,大喝道:“好!”
他走过去,亲自为徐步凌解开铁锁,拍了拍他的肩道:“既然误会已经解释清楚,又何必说见外之话。”
陈洲笑着看向江辞宁:“我曾经乃是镇国将军的副将,小宁唤我一声陈叔,你既然是小宁的兄长,便也唤我一声陈叔吧。”
江辞宁立刻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接话:“陈叔同我爹爹情同手足,兄长随我一起唤陈叔正是再合适不过。”
徐步凌虽然有些狐疑他的态度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但听闻陈洲乃是正规行伍出身,又曾是姑父的副将,双眸微亮,抱拳道:“步凌见过陈叔!”
陈洲见他这般上道,心中更加欣喜,赞道:“果然是镇国将军的外甥!颇有将军当年风采。”
就在此时,谢尘安忽然开口:“听闻徐公子亦有征伐沙场的抱负,他日徐公子必定也能如你姑父一般声震朝野,名扬天下。”
江辞宁抬眸看向发话的谢尘安,对方负手而立,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陈洲一听,连连说了三个好字,又拍了拍徐步凌的肩,道:“都别在这呆着了,谢先生和小宁快回去换身干衣,步凌也带着你的弟兄们去处理伤口。”
江辞宁见他们身上都有不同深浅的伤口,正色朝着众人行了一礼:“今日之事虽是误会一场,但辞宁还是要在此好好谢谢大家,大家的恩情,辞宁都记下了。”
众人早就对徐步凌这个公主妹妹好奇得紧了,今日一见面,对方就跟画上的仙子似的,说话又和和气气,中人霎时心生好感。
“殿下哪里的话!我们与步凌兄弟相称,他的事便是我们的事。”
“是啊,也算是跟着步凌长了回见识!若不是一同前来,还真不知道此处竟藏着这么一支精锐,还真是开了眼了!”
说话之人是个敦实憨厚的青年,此时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说者无意,但徐步凌早就发现这支藏在山谷里的大军明显与大齐编制在内的军队不同,他心中有疑,但是没有机会问小宁。
此时听赵晏一说,徐步凌后背发寒,忙打岔道:“大家伙都受了伤,劳烦陈叔安排我们简单处理一下。”
陈洲识破他的意图,暗自点头,嘴上道:“我还需去审查贼子,便不做陪了,星楚,带大家去处理。”
江辞宁看了一眼漆黑无边的暗牢:“虚惊一场,陈叔忙完也早些歇息。”
众人安置下来,已接近后半夜。
江辞宁喝了一碗姜汤,此时竟是有些燥热发汗。
分明已经沐浴更衣过,她身上却似乎依然缭绕着那股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
如瀑青丝散在枕上,她贴着自己冰凉的长发,试着让脸颊上的热意冷却。
然而依然燥热难眠,反倒连耳尖都跟着烧起来。
江辞宁无奈地将被子掀开,伸出玉臂。
有微凉的风裹挟着春夜的草木清香席卷而来。
夜风缱绻,轻抚她的唇。
江辞宁微愣,旋即恼怒地扯过被子来盖在头上。
黑暗将一切记忆变得清晰。
她闭上眼,脑海中赫然出现的是一张冷白如玉的脸颊,和他濡湿的鸦黑长睫。
江辞宁狠狠咬了自己的唇一下。
她强迫着自己去想些别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迷迷糊糊有了几分睡意。
梦中有一双温润的手轻轻缠绕着她的发。
丝丝缕缕的黑发像是肆意生长的藤蔓,攀附在如玉指尖之上。
烛火摇晃,他面上覆着的鎏金面具折射着细碎的光,晃花了她的眼。
她试着伸手去摘他脸上的面具。
她盯着他苍白冰冷的唇,指腹轻轻摩挲过面具边缘。
冰凉细腻的触感,一下又一下剐蹭着她的指尖。
他没动。
于是她一点点,试探着摘下面具。
旋即撞入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
却是谢尘安。
江辞宁猛然惊醒。
就在这时,窗棂被人极轻地敲了下。
她恍惚片刻,瞬间警觉起来。
江辞宁收敛声息,侧耳倾听片刻,窗棂再度被人叩响。
江辞宁死死盯着窗外的人影,握住簪子,披衣起身。
直至窗外那人压低声音道:“小宁,是我。”
原来是兄长。
江辞宁松了口气。
她轻轻推开门,望着徐步凌:“兄长,怎么了?”
月影摇晃,满地银霜。
谢尘安静静注视着散落在床前的一缕月光。
片刻之后,他伸手掬起那抹月色。
夜风微凉,月色亦凉如水。
他缓缓转着手掌,让那如水月色在指尖流淌。
十四岁那年,曹氏第一次往他床榻之上送女人。
大婚初期,太后曹氏与先帝也曾是伉俪情深的典范。
只可惜先帝万万想不到,自己娶的乃是一个毒妇。
先帝登基十年,膝下儿女夭折者便超过数十人,更毋论那些胎死腹中的婴孩。
后宫中永远不存在受宠超过半年的妃嫔,不是病逝,便是意外死亡。
太后的母家乃几朝元老,盘根错节势力庞大,难以动摇。
先帝无法废后,对她的情分渐渐在她越来越歹毒的心思和猖狂的手段中被消磨殆尽。
先帝与太后曾有一子,此子只满周岁便被立为储君。
只可惜当时宫中与太后争锋相对的丽妃先诞下长子,长子便成了嫡子最大的威胁。
太子五岁那年,太后使计除去丽妃之子,却也激得丽妃发狂,捅死了太子,随后投湖自尽。
至此帝后彻底断了情分。
他出生之时,先帝对太后已近厌弃。
谢尘安的生母乃是当时先帝最宠爱的女子,先帝喜得麟儿,日夜抱他在膝头逗乐,更是亲自为他取名为“珩”。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就连太子,先帝都未曾这般期许。
太后嫉妒得发狂,毒杀他的生母,彻底抹去她存在的痕迹,又夺来了他的抚养权。
他成了太后难产三日诞下的正宫嫡次子。
他出生不过几个月便易了母,若非后来机缘巧合,叫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还要一直认贼作母。
太后自以为他乃懵懂孩童,却不知他生来早慧,早因为宫人的只言片语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
宫中皆道太后教子严厉,却无人知道新立的太子幼时遭遇过怎样的折磨。
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与他最为宠爱的女人诞下的孩子,又怎么可能让她真正诚心相待呢?
他让她日日夜夜恨之入骨,却又百般忌惮,最终不敢下手,不能下手。
毕竟先皇驾鹤西游前,曾拉着太后的手字字泣血:“你若敢伤他一分,那你我死当不同穴,生生世世不相见。”
先帝遗言,如同一道枷锁,束住太后手脚,也护了他十余年。
后来他渐渐长大,作为先帝唯一“在世”的子嗣,太后即使察觉出他与自己离心,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她开始往自己的床榻之上送女人,只盼他早日诞下孙儿,好由她一手教导,扶持新帝上位。
他对女子的厌恶,便是从十四岁开始的。
玉骨香肌,对他形同世间最为肥腻之物。
胭脂香粉,亦是令人作呕之味。
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碰任何女人。
直到今夜。
他缓缓握住手掌,合拢月光。
他们离得那样近。
近得仿佛潭水中倒映的月色都沉浸在她眼眸之中。
而他,只需轻轻一仰头,便能采撷那抹月色。
月光又怎么笼罩得住。
谢尘安凝视着从指尖倾泻而下的月色,微微闭上眼。
他指尖轻轻动了下。
谢尘安仔细回忆触碰她的感觉。
依然没有半分厌恶。
她的手掌,像是这抹清冷的月色,亦像树梢层叠如云的新雪。
他闭眼的时刻,听到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压低的声音。
“兄长,怎么了?”
谢尘安睁开眼睛。
乌云掩月,月光倏然消失,谢尘安面无表情看着空荡的掌心。
已近深夜,徐步凌却这个时候来找她?
另一边。
徐步凌立在屋檐之下,并不进去:“小宁,兄长深夜前来,是有事问你。”
江辞宁环视周围,压低声音对他说:“兄长,进来说吧。”
徐步凌犹豫片刻,到底是顾忌这是在他人的地盘,若是被人撞见反倒不好,于是随她进了屋。
进屋之后徐步凌并不坐下,而是站在门口,蹙眉问:“这处山谷到底是怎么回事?谷中军队的服饰我从未见过,那陈叔自称是姑父的副将,却又为何会隐蔽在此处?”
江辞宁沉吟片刻,道:“兄长,此前我并未同你说过,我爹的死其实有蹊跷。”
徐步凌面色微变。
江辞宁将自己得知的信息简短的跟他说了一遍,道:“我尚且不知陈叔如何在此处招兵买马,建立营地的,但……”
江辞宁的表情严肃起来:“兄长,你只需记住,大齐危矣,动乱将至。”
江辞宁的话如雷贯耳,让徐步凌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旋即他立刻焦急问道:“那小宁,你怎么办?”
“你在宫中,得知的信息自然比我们多,若是……若是真到那一日……”
“小宁,你需提前给自己安排退路!”
因着那些梦,江辞宁如今不敢说能够运筹帷幄,但也不至于自乱阵脚。
于是她安抚徐步凌道:“兄长无需担心我,我自有安排。”
江辞宁道:“我看陈叔的意思,是想任用你。”
徐步凌沉默。
江辞宁回想起梦中大燕攻打大齐之时,出现了一支异起的军队,名唤苍狼。
梦中信息有限,她只知那支军队效命于大燕,首领姓陈。
当时不做多想,但今日入了谷,联系起眼前的一切,江辞宁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
那支苍狼军,正是谷中这支军队!
谢尘安今日在一旁推波助澜,更是笃定了她的猜想。
若真是如此,让兄长留在谷中,兴许将来战乱之际反倒安全。
只是……
江辞宁问他:“兄长,谷中军队与大燕有所纠葛,将来若是开战……”
他面上浮现出几分愤恨之意:“姑父虽为镇国将军,但却是大齐对他不义在先,我就是帮着大燕反了大齐又如何!”
江辞宁心下稍安,她沉吟片刻,轻声对徐步凌说:“兄长,我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听她说完,徐步凌愕然抬头:“小宁,这般会不会太过冒险?”
江辞宁摇头:“战乱将至,我若是一直在宫中坐以待毙,才是自寻死路。”
徐步凌思索片刻,咬牙道:“好!小宁,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平安脱身,兄长做什么都使得!”
江辞宁望着他,鼻头发酸:“兄长放心,待到日后尘埃落定,我亲自去向嫂嫂解释赔罪。”
徐步凌立刻闹了个红脸:“什么嫂嫂,影子都还没见着呢!”
兄妹两人短暂密谈之后,徐步凌便要匆匆离开。
怎知才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两人便与对面的谢尘安碰了个正着。
此处房屋围水而建,两边只隔着一泓浅水,此时倒映着漫天星辰月色,若不是气氛太过尴尬,倒不失为一副美景。
徐步凌率先挺身而出,横眉道:“倒是凑巧,我有急事前来找小宁,恰好撞见谢先生,时值深夜,谢先生为何还不就寝?”
谢尘安微微一笑:“一时换了就寝环境,辗转难眠,故而出来赏月。”
谢尘安如此回话,倒让徐步凌不知如何接话。
江辞宁越过浅水,恰恰与谢尘安对视。
对方眼瞳漆黑一团,像是永无星辰的暗夜。
她挪开视线,面带笑意对徐步凌道:“今日一波三折,兄长快些回去歇息吧。”
徐步凌点头,对谢尘安略一抱拳,便要回房。
然而就在这时,有人拉开了房门。
江辞宁对上那张鎏金面具,下意识想往后躲,却又生生止住脚步。
萧翊拎着一个酒壶,见几人围在门外,讶异道:“诸位这是做什么?”
谢尘安见他拎着酒,笑道:“公子怎么这个时候喝酒?”
萧翊看了一眼酒壶,道:“借酒助眠。”
江辞宁长睫微阖。
梦中他便也是如此,时常带着清浅的酒意回到殿中。
只是燕帝克制,从不喝醉。
有一次他见她蹙眉,主动解释道:“休息不好的时候,饮一口酒便好。”
“你既然不喜欢,此后朕不喝便是。”
燕帝虽然日日宿在她的寝殿中,却从不对她做任何过分的举动,于是日子久了,她胆子便也大了些:“陛下可以歇在其他人宫中。”
梦中燕帝没有说话。
只是那天晚上命人撤了隔在他们床榻之间的屏风。
她虽然已经成为他的妃子,那么长时日以来,却始终与他隔着屏风而眠。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同榻。
初时她紧张难以入眠,到后来实在是抵不住困意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发现自己竟躺在他的怀中。
她羞得几乎滚下榻来,对方却好整以暇撑着手望着她:“不知公主原是这般怕冷。”
“诸位既然都没有睡,不如一起饮酒赏月?”
萧翊开口说话,打断了江辞宁的思绪。
梦中之人与眼前之人重叠在一起,她心口狂跳,下意识就想开口拒绝。
怎知谢尘安更快一步:“月色尚好,岂可辜负。”
他抬眸看向江辞宁:“殿下说是与不是?”
江辞宁正要找理由推辞,萧翊的声音忽然冷不丁响起:“殿下有些怕我。”
江辞宁的头皮霎时炸开。
他话里含着三分笑意:“难道是因为我脸上的这张面具?还望殿下见谅,范某并非是不尊重公主,而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江辞宁明白,从一打照面开始,她的表现就有些异常了。
此时对方话里带着试探,她焉能露怯,于是大大方方说:“范公子误会了,既然公子开口相邀,岂有不应之理。”
半刻钟之后,几人围坐在一张小几前。
月色朦胧,湖面涟漪四起,风都是安静的。
谢尘安缓缓斟了一杯酒递到江辞宁面前:“此乃果酿,并不醉人,有伤也不影响。”
江辞宁接过酒来,浅浅饮了一口,“味道清甜,好喝。”
谢尘安又斟了一杯递给徐步凌,对方黑着脸接过,一饮而尽道:“谢先生有何事要聊?”
谢尘安慢悠悠放下酒壶,“我是来劝说公子留在谷中,跟着陈将军的。”
徐步凌闻言挑眉,旋即道:“此事倒是不用先生劝说,陈将军曾是我姑父的副将,又有任用我的意思,我原本就想从军,倒不如跟着他!”
谢尘安唇角带笑:“那徐公子的弟兄们呢。”
徐步凌一愣,随之蹙眉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弟兄们也一并留在此处?”
谢尘安眼睫微垂,玉指在酒盏边缘缓缓摩挲:“秘地练兵,被外人发现……”
“徐公子便没想过会是什么后果么。”
徐步凌的表情霎时一变。
江辞宁沉默片刻,开口道:“兄长,先前是我顾虑不周了。”
她叹了口气:“谢先生说的的确有理,若是有可能,你尽量劝说他们随你一起留在谷中。”
“此事以因我而起,待我回宫之后,会给大家各自作补偿。”
徐步凌点头:“小宁,你放心,我这些弟兄原本就打算同我一起入伍,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也算是一桩机缘,我会去劝说他们。”
听二人说完,谢尘安似笑非笑道:“两位就不担心谷中军队……乃是乱臣贼子?”
徐步凌眉心一跳,正要开口,便听江辞宁说:“我虽深居宫中,却并非不懂政事。”
“谢先生乃御前重臣,都放心与谷中来往,那我兄长跟随陈将军又有何不妥?”
一直在旁边默默饮酒的萧翊忽然抬头看向江辞宁。
江辞宁心中一惊,垂眸避开他的视线。
她光顾着逞一时之快,却忘了这位。
谢尘安将江辞宁的反应收之于眼底,眸色暗了暗。
谢尘安将疑问压回心底,笑道:“既然殿下这般说,徐公子便跟着陈将军好好干一番事业吧。”
江辞宁饮了两杯之后,推脱身体不适,先行回了屋。
徐步凌也很快离开。
萧翊为谢尘安斟酒,终于问了出来:“兄长叫我几番试探,到底是为何?”
谢尘安举杯,一饮而尽。
“你说你此前从未见过江辞宁,但我观却不然。”
萧翊苦笑道:“我也发现这位公主对我有回避之意,但我此前的确不认识她。”
他思索片刻:“莫不是江姑娘把我错认成了他人?”
“错认?”谢尘安笑了一声:“除非是错认了你脸上这张面具。”
他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萧翊已是冷汗涔涔。
“兄长,这张面具乃是为你特别定制的,除了宫中几人,无人见过。”
谢尘安握着酒盏,面无表情道:“此事烂在心里。”
萧翊心头一凛,旋即道:“是,兄长。”
只是萧翊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好奇。
这位公主自幼长在大齐深宫之中,又是如何得知他们大燕的秘辛之事的?
兄长独身行走于大齐,本就是万分谨慎的性子,原是不会容忍任何变数出现的。
唯独在这位公主身上……
他蹙了蹙眉。
第32章 看清
第二日一早,江辞宁单独去面见了陈洲。
陈洲负手立在窗边,俨然已经等候多时。
“陈叔。”江辞宁给他行礼。
陈洲回过身来,开门见山道:“小宁,关于你爹爹真正的死因,以及我为何会在此处,陈叔都一一说与你听。”
两人长谈一番,陈叔所述倒是与她此前得知的消息别无二般。
那便是说,爹爹的死……当真与齐帝脱不开关系。
她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情绪,只是垂着眼,眼圈微微泛红。
陈洲将她的表情收之于眼底,心下也是微微一叹。
他死里逃生,这些年形同鼠辈东躲西藏,自是多了几分常人难及的谨慎。
小宁虽是将军的孩子,可毕竟养在皇室已经十年,他……不得不防备。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因着这般缘由,他心中愧疚更甚。
陈洲叹了一口气:“当初你爹爹走得急,陈叔无能,为了避免齐帝怀疑,不敢动你爹爹。”
“你爹爹去时,身上只着单衣,一应配饰都遗落了,唯有这块玉佩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他摊开手掌,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块小巧玲珑,形如半月的玉佩。
江辞宁看着这块自己幼时时常放在手心把玩的玉佩,霎时红了眼。
“今日陈叔便将这块玉佩交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江辞宁接过玉佩:“辞宁还要谢过陈叔,保留了爹爹的旧物这么多年。”
陈洲摇头:“小宁,陈叔这些年隐姓埋名,不敢出头露面,还勿怪陈叔没有早些联系你。”
“陈叔千万别这么说。”她眼圈微微泛红:“这些年陈叔也辛苦了,爹爹若是知道陈叔能平平安安,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陈洲亦是动容,他被过身子摸了一把泪,郑重道:“你是将军唯一的血脉,将来无论如何,陈叔都希望你平安顺遂。”
“陈叔在此向你许诺,只要你持此玉令,将来无论任何情况,都能号令我手下精锐百人。”
江辞宁一愣,便要推拒:“陈叔……”
陈洲却堵住她的话:“小宁,你是陈叔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些年没能照拂你一二,原已惭愧不过,今日你若是不答应陈叔,便是生分了。”
“我手下许多人原本就是你爹爹的部下,都是自家人,他们必定会对你忠心耿耿。”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时局动荡,这是陈叔赠你的一把护身利剑。”
江辞宁望着他的眼睛,片刻之后,她终是点了点头:“辞宁……谢过陈叔。”
半个时辰之后,陈洲亲自送江辞宁出了屋。
陈星楚听命候在门外,见江辞宁双眼通红,俨然是哭过,手指微微动了动。
片刻后,他递出一块帕子给她。
江辞宁愣了下,接过帕子:“谢谢陈公子。”
陈洲失笑道:“小时候都叫哥哥的。”
陈星楚头皮发麻,连忙阻止:“都大了,还什么哥哥妹妹的叫。”
江辞宁微微一笑。
陈洲叹了口气:“如今情形,陈叔也不好多留你,你若是在此处呆的时日过长,难免惹人怀疑,小宁只能自己在宫中多多保重。”
他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总有再见之日。”
江辞宁望着他:“陈叔亦要多多保重。”
陈洲点头:“星楚,送小宁出谷。”
两人行至关口前,忽然有人唤住江辞宁:“江姑娘。”
江辞宁回头,却是萧翊。
她霎时浑身绷紧,“范公子?”
萧翊负手而立,冲她颔首。
他旋即对陈星楚道:“陈公子,我能和江姑娘说两句话么。”
陈星楚看了萧翊一眼,退居一旁。
江辞宁不知他要做什么,只是立在原地。
萧翊微微一笑:“听闻姑娘与谢先生在宫中乃是师生。”
江辞宁心中狐疑,但面上并不显露,只道:“是,谢先生乃太子太师,兼授诸位公主与贵女的课业。”
萧翊道:“既有师生情分,那姑娘与谢先生自然是要相互扶持,毕力同心,姑娘有难处之时,也可随时联系谢先生。”
“姑娘还需赶路,我便不多送了。”他略一颔首,率先离开。
江辞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他是发现了什么吗?
叫她跟一个安插在大齐的细作相互扶持,毕力同心?
不。
依照方才陈叔所言,这两人乃是代表江淮谢氏,无人知道他们实则出自大燕。
江辞宁定了定心神,她便当他是在代表江淮谢氏笼络她吧。
她垂下眼睫。
如今她在暗处,只要她藏得够好,谢尘安就算是怀疑,也没有任何实证。
车马早已候在谷外,陈星楚亲自送江辞宁出了谷,甚至极有耐心等着风荷与抱露抱着江辞宁哭了一场。
江辞宁好不容易将两人安抚好,回头对陈星楚说:“陈公子,劳你送我出谷,还是快些回去吧。”
陈星楚欲言又止。
徐步凌见他在那磨磨蹭蹭,黑脸道:“陈公子还请回去吧,我会将小宁安全带回去的。”
陈星楚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我爹同你说了些什么,若是为难,你什么都不用做。”
他支支吾吾道:“那些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自然不能介入。”
江辞宁仔细看向他,青年鹰眼锐利,面容坚毅,双眸之间却尽是善意,隐隐可见幼时捉弄她的那个小少年的模样。
江辞宁一笑:“知道了,星楚哥。”
陈星楚一愣,别扭道:“成,你去吧!”
他一夹马腹,飞快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中。
徐步凌无奈扶额:“小宁,这人没给过你好脸色,何必对他那么客气。”
江辞宁拢住袖中玉令。
“你是将军唯一的血脉,将来无论如何,陈叔都希望你平安顺遂。”
“陈叔在此向你许诺,只要你持此玉令,将来无论任何情况,都能号令我手下精锐百人。”
片刻后,江辞宁扬唇道:“总要念在旧日情分。”
关系都是需要维护的。
她不怨梦中陈洲未曾出手相救,但如今……梦中早已再无关联之人,表明态度愿作她的依仗。
难道不是一件大好的事么?
江辞宁摸了摸玉令,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今她需要应付的另有旁人。
她忤逆太后的意思,先是擅自拜见舅舅一家,旋即又一夜未归。
风荷她们哪怕有心瞒住消息,但太后在她身边安插有暗卫,只怕是消息早就传到她耳中了。
她收回目光,眸中多了几分冷意:“兄长,我们回去吧。”
***
华章宫。
太后眯眼抱着猫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懒洋洋听着手下人的禀报。
“长宁公主一夜未归,她的贴身宫女还妄想替主子欺瞒……”
猫儿凄厉地叫了一声,从太后膝头跳了下去。
太后脸色冷了下来:“她翅膀当真是硬了。”
“背着哀家的意思去见她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舅舅也就罢了,还敢夜不归宿,当真是把哀家的教导都忘到脑后去了!”
宫女们霎时跪了一地。
蓉芝姑姑忙道:“太后娘娘,您千万别气着自个。”
她轻轻替太后锤起肩膀来:“恕奴婢直言,长宁殿下到底不是正经的公主,您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气坏自己的身体呢?”
太后叹道:“虽非亲生,这些年哀家却也是花了心思在她身上的,为的不就是给霖儿培养一个可心之人。”
她冷冷道:“别人的孩子到底是养不熟,近来越发放肆!她也不想想,堂堂公主,夜不归宿成何体统!若是被外人得知,我们皇家的脸面都要被她丢干净了!”
蓉芝姑姑替她揉着肩膀:“娘娘息怒,想必长宁公主心中也有数,不敢让此事宣扬开来。”
太后仍不解气:“待她回来,我倒是要好好问问她,夜不归宿是去做什么了?!”
跪在地上的暗卫抬头看了一眼太后,欲言又止。
蓉芝姑姑瞪他:“有什么话就说!遮遮掩掩的。”
暗卫忙磕头道:“回禀太后娘娘,长宁公主是与她那表兄一同回来的。”
“哐当——”
香几上的茶盏被太后掀翻在地。
“她好大的胆子!”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不远处红墙连绵,琉璃金瓦熠熠生辉。
江辞宁的马车缓缓驶向宫门。
风荷在一旁道:“殿下,快到了。”
江辞宁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长街,放下车帘。
风荷瞧出她情绪低落,安慰道:“殿下,一个月后便是太子殿下的选妃大典,太子殿下对您那么好,殿下嫁过去之后定能时常出宫。”
江辞宁闻言笑了下:“是啊,总归也不会一直在这宫中。”
马车行至宫门,忽然缓缓停下。
抱露问:“怎么了?”
车夫回头道:“殿下,前面有人正在入宫,劳烦殿下稍微等等。”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入宫?
江辞宁打起车帘一看,是谢尘安的马车。
进入宫门,需得换轿而行。
抱露搀着江辞宁的手,扶她下马,却见谢尘安负手立在马车旁。
两人自山谷别过,不过两三日。
江辞宁冲他颔首:“学生见过谢先生。”
谢尘安却道:“殿下可知,太后娘娘已然为你的事情动了怒。”
江辞宁垂下眼睫,面色如常道:“学生已有猜测。”
“殿下也莫怪我啰嗦。”谢尘安开口道,“如今局面,殿下不若再考虑下卫家。”
江辞宁摇头:“多谢先生的提议,但辞宁已另做打算。”
谢尘安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那谢某便拭目以待。”
毓秀宫大门敞开,殿中宫女皆垂眉敛目,大气不敢出。
幼安霸占着江辞宁平日里最爱的那张黄花梨木摇椅,正往口中送着枇杷,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孙蔓怡端坐在一旁喝着银耳莲子燕窝粥,笑道:“都说太后娘娘偏宠长宁殿下,看来的确如此,殿下不在宫中,小厨房里却也时时备着新鲜燕窝。”
幼安正在吃枇杷,闻言呸了一口,冷笑:“本宫看她这好日子也算过到头了。”
孙蔓怡放下燕窝粥,“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长宁殿下还未归来,这些风言风语信不得。”
“信不得?皇祖母的人可是亲眼瞧见她与她那表哥夜不归宿,一同回来的!”
幼安掐破手中枇杷:“什么去祭拜父亲,要本宫看来分明是去私会野男人的!”
枇杷汁水染脏了她的指甲,幼安烦躁地甩了甩手,蹙眉:“她怎么还不回来?”
孙蔓怡递帕子给她:“殿下擦擦,别脏了自己的手。”
幼安接过帕子:“这样的脏东西占着我们皇家的地盘数十载,真是想来便让人犯恶心。”
“敢问殿下是在长宁殿中吃坏了东西么?要不要长宁给殿下请位太医来。”
幼安循声望去,江辞宁披着一件藕荷色斗篷立在宫门处,红蕖袅袅,竟压得宫墙边生的花都暗了暗。
她心底翻腾起压不住的妒意,但旋即又想到什么,脸上笑意尤胜:“哟,这不是我们长宁殿下嘛,探亲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风荷和抱露面色先变了。
公主此行分明是去祭拜亡故亲人,幼安却这般说!
江辞宁只是一笑:“不知殿下和孙姑娘因何大驾光临?”
幼安见没能激怒她,气得一拍几案:“长宁!你坏我皇家名声,与外人无媒苟合,还不认罪!”
江辞宁霎时冷了脸色:“还请殿下慎言。”
幼安道:“你还敢嘴硬?!本宫告诉你,本宫今日前来,就是奉皇祖母的命令前来问罪的!”
“问罪?不知长宁何罪之有,皇祖母又交代殿下什么了?是要殿下捉拿我送审内廷么!”
江辞宁一通冷喝,让幼安缩了缩脖子。
皇祖母只是让她来请长宁前去华章宫,的确没说要定她的罪……
但幼安又岂会怕她,她讥讽道:“你和你那表兄一夜不归的消息早就传到皇祖母耳朵里了,怎么,你还想瞒天过海吗?”
江辞宁面色分毫不变,“此事就算是真的,长宁又何罪之有?”
孙蔓怡掩唇惊呼道:“殿下!此事关乎女子闺誉,可不能乱说!”
江辞宁面无表情看向她:“不劳孙姑娘费心。”
孙蔓怡愣了下。
这长宁公主一直以来不是最重名声的么?
她自诩也算看透了长宁。
她一个外姓公主,在宫中自然是如履薄冰,这么些年一直规规矩矩,从不招惹他人,跟个面团子似的,为的不就是早日嫁入东宫,谋得一袭容身之所么?
怎么出一趟宫就变了这么多?
她眼波流转,笑起来:“是我多管闲事了。”
她又侧脸对幼安说:“殿下,太后娘娘命我们来接长宁殿下去华章宫,也是时辰了,咱们该出发了。”
幼安脸上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是啊,长宁,走吧。”
任你现在嘴硬!待会可等着看好戏!
幼安心急,忙着赶到华章宫看江辞宁笑话,催促抬轿的内侍速度快些。
到华章宫的时候,内侍脸上都是汗。
幼安扯着孙蔓怡下了轿,催促江辞宁:“快一些,皇祖母等你许久了!”
江辞宁脚刚落地,幼安便急匆匆拽着她往宫里走,一边喊着:“皇祖母,孙女把长宁带来了!”
太后靠在椅子上闭眼假寐,外面闹哄哄的也不睁眼。
直到江辞宁的声音响起:“长宁见过皇祖母。”
太后睁开眼,懒洋洋拍了下扶手:“跪下。”
江辞宁垂下长睫,跪到地上。
一旁的幼安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她在一旁煽风点火:“皇祖母可不知道,方才长宁在她殿中可硬气了!孙女说她丢了咱们皇家的脸面,她还出言反驳孙女……”
幼安凑上前,拉着太后的胳膊晃:“皇祖母,若是这回不好好惩治长宁,别人还以为咱们皇家的公主都是同长宁一般不知廉耻呢!”
“好好管管你自个儿的嘴。”太后不咸不淡看幼安一眼。
幼安被噎住,旋即撇了撇嘴,拉长声音道:“皇祖母——分明是她不对在先,与男子夜不归宿,还不让旁人说……”
“长宁何曾与人夜不归宿了?”太后慢悠悠道。
幼安和孙蔓怡皆露出惊愕之色。
江辞宁却眉眼低垂,面色如常。
幼安只是愣了片刻,很快不满道:“皇祖母,今儿个您可别偏袒她!”
她张嘴还要再说,一旁的蓉芝眼疾手快拉住她,哄道:“殿下,太后娘娘听说您来了,特意命人做了殿下爱吃的糕点呢!殿下不若……”
幼安狠狠打开她的手,尖声道:“皇祖母!到底谁才是您的亲孙女!!”
“她坏我皇室名声在先,您今日若是不惩治她,其他公主改日也要学她找个野男——”
“幼安!”太后疾言厉色,重重拍了下桌案。
孙蔓怡一下子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息怒!”
她顺势拉了拉幼安,道:“太后娘娘,幼安殿下也不知是打哪个宫人口中听了些风言风语,既然现在已经解释清楚,那是我们误会长宁殿下了。”
“长宁殿下,蔓怡在此代殿下朝您赔个罪。”
江辞宁表情淡淡颔了下首。
孙蔓怡又说:“殿下,既然长宁殿下人已经带到,我们便先下去吧。”
幼安眼眶里噙着眼泪,恶狠狠瞪了一眼江辞宁,连礼都没行,扭头便跑出了华章宫。
孙蔓怡也跟着匆匆告退。
江辞宁旋即跪在地上,叩首郑重道:“皇祖母,是长宁不对在先,愧对您多年的教导。”
“只是长宁与表兄早已……”
“闲庭苑的牡丹开了,你陪哀家去赏花。”太后将手伸过来。
江辞宁只得将话咽在口中。
入宫之前,她便已经差人给圣上送去一封信。
信中正是请求圣上为她和兄长赐婚。
江辞宁生性敏感,早早便发现皇帝这些年对她一直心存愧疚。
她以为是因为爹爹为国捐躯的缘故,直至此次出宫,才明白是另有缘由。
皇帝愧对于爹爹,光凭这一点,便足以让她赌上一把。
她这十年从未开口求过皇帝任何事情,这一次请旨赐婚她与兄长,若是皇帝答应,她便可以借此脱身。
若是不答应……
她还留有后招。
太后的手还僵持在半空中,她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江辞宁乖顺地扶住太后的手:“是。”
闲庭苑中的牡丹已经开得姹紫嫣红,在微醺的春风中争奇斗艳。
宫人们落后太后和江辞宁半步,为两人留出足够的谈话空间。
太后托起一朵娇艳的牡丹,淡淡问:“可知道这株牡丹的品种?”
江辞宁垂眸道:“乃是花王姚黄。”
太后忽然将牡丹折断,随意抛到地上,抬脚撵了过去:“花王不花王,都是人赋予的。”
她挪开脚,牡丹已经被碾得一地稀烂,“你瞧这牡丹,开在枝头人人喜爱,若是零落为泥……”
她冷笑一声:“不也是人人可踩。”
江辞宁忽然停住脚步,旋即跪在地上:“长宁明白皇祖母的苦心,但皇祖母,长宁不孝,与表哥……”
“长宁。”太后语气冰冷,“你的赐婚请求,皇帝不会答应。”
“哀家不管你同你那表哥发生了什么,下个月太子选妃大典,你都必须规规矩矩嫁给太子。”
她意味深长瞥江辞宁一眼:“据哀家所知,你舅舅家以酒楼为营生,这些年倒也算安分守己,你那表哥如无意外,将来会接手酒楼吧?”
“你如今贵为公主,区区一个商贾,又如何配得起你的身份。”
“长宁,人贵在自知,若不想为你那舅家招惹祸端,便好好听皇祖母的话。”
江辞宁的唇色霎时白了。
她叩拜在地:“长宁知错,从今日起长宁会好好准备选妃大典,不负皇祖母期望。”
太后这才缓和脸色,“长宁,你一直是听话的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今日糊涂行事,哀家帮你这一回,绝不会再有
第二回。”
江辞宁的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没有抬头。
“是。”
太后扶了扶额头:“如今年纪大了,吹不得风,蓉芝——”
跟在她们身后的蓉芝连忙快步上前:“太后娘娘。”
太后扶住她的手臂:“回宫吧。”
一行宫人浩浩荡荡跟着太后离开,只余江辞宁跪在地上。
江辞宁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唇边浮现出一个苦涩的笑意。
她还在抱什么期待呢?
她唤了十年皇祖母的人,在和亲之际把她当做棋子轻而易举地推了出去。
她早该看清,她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情分可言。
如今是她先抛出鱼饵,太后如愿上了钩,她应当庆幸,可是此时,她的心绪却又无尽悲凉。
她一早便知道兄长和自己一同失踪之事瞒不住,故而出此下策。
若是将计就计,皇室答应放她出宫,也算是好事。
但她猜到太后不会那么轻易放她出宫,于是宁愿以自己的闺誉作赌。
顾行霖最重名声,若是知道她曾与旁的男子失踪一夜,必然会如鲠在喉,不愿再娶她。
如此一来,她不会再遭人嫉恨,梦中在宫宴上被人设计,滚了龙床一事自然也不会再发生。
她想借由此事惹了顾行霖和太后厌恶,将来寻个由头自请出宫,入佛寺为皇室祈福,再趁战乱来临之际浑水摸鱼逃脱。
她已经为舅舅一家人做了安排。
不日之后,兄长便会因为意外“离世”,而舅舅会带着梦影离开鄞州。
她会确保战乱来临之时,舅舅一家人不会如同梦中所示,家财散尽、漂泊无依。
这一次,她会竭力护住他们一家人。
至于齐帝……
齐帝间接害死了爹爹。
她和皇家,合该是有仇的。
但她却做不了什么。
爹爹最为忠孝,他是能冒着生命危险入雪原救主之人,绝不会允许她做出伤害齐帝之事。
况且她知道大齐即将陷入战乱,顾氏江山……又能保多久?
如今大燕细作已经深入敌营,她冷眼旁观,不就是最好的报复么?
江辞宁盯着在风中飘摇的牡丹,垂下眼睫。
她没想到的是,太后不顾皇室威仪,也要她如期嫁给顾行霖。
看似是不计前嫌,出手庇护于她,实则江辞宁明白,太后这是在对她施以惩戒。
此处人来人往,用不上半天时间,宫中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被太后罚跪一事。
宫中不乏好事者,自然会联想到她此次出宫祭奠父亲。
那么关于她夜不归宿、请旨赐婚的种种消息定然会在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
顾行霖私下再放浪形骸,也是一国储君。
储君又怎能容忍一个坏了名声的女子入他的东宫?
即便是看在以往情分,也可想而知顾行霖此后会如何待她。
太后此举,是要逼她绝了一切逆反之心。
日后她只能仰仗她的鼻息,才能在东宫讨得一袭安生之地。
江辞宁唇边笑意渐渐消散。
太后对不听从她话的“东西”,向来不会心慈手软,从前的自己为什么就没发现呢?
华京的春日,天气向来变化莫测。
江辞宁跪了半刻钟,便飘起如丝如雾的小雨来。
雨水绵密,沾湿了她的鬓发,鸦羽般的长睫也笼上一层晶莹的水珠。
偶有路过的宫人看到她跪在此处,匆忙行礼,又脚步仓皇离开。
在宫里生存的人,最懂得什么事情该管,什么事情不该管。
江辞宁面色如常,垂眸看着被雨水浸润得愈发娇艳的牡丹。
忽然有女子的娇笑声传来:“雨中赏景,倒是别有一番风致呢,皇兄说是不是?”
江辞宁遥遥瞥见一袭明黄色袍角。
顾行霖带着幼安等人从不远处的矮桥上下来,正好撞见跪在地上的江辞宁。
幼安率先惊讶道:“哟,这不是长宁吗?你不是去华章宫了吗,怎的会在这跪着。”
不等江辞宁开口,她又道:“你是惹了皇祖母生气吧?”
她看顾行霖一眼,意有所指道:“毕竟有人胆大包天,竟敢与人……”
“幼安!”顾行霖冷呵打断她,眸色阴沉看了江辞宁一眼,“你不是要去给父皇请安么,还不快走。”
顾行霖说完,一拂袍角,大步离开。
直至此时,皇兄还想着维护她。
幼安撇了撇嘴,故意踩到江辞宁身边的水洼上,忙跟上顾行霖的步伐。
泥水溅到江辞宁的衣袖上,又滴落在手背。
江辞宁手指微微动了动,没有擦。
忽然有一道暗色投映在她面前。
江辞宁停顿片刻,缓缓抬起头。
第33章 寒夜
一身玄衣的少年撑着一把藤黄色的伞,眼眸中压着沉沉暗色,如他身后阴翳的天空。
雨水顺着长睫滑落,落入眼底,有些微微发涩。
江辞宁语气平缓:“卫世子。”
卫濯沉默不语,江辞宁便也不再说话。
只是他立在她身前的时间有些久了,江辞宁唯恐被宫人撞见,传出些闲言碎语,于是她抬头来。
印象中总是意气风发的卫世子此刻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眼角泛着红,握住伞骨的指关节泛着白。
“我就这么不堪么。”他声音喑哑。
江辞宁眉头微蹙,旋即想到什么。
她当时以自己要嫁到东宫为由,拒绝了卫家的好意,后来的一切事发突然,她还没来得及同卫濯解释。
她抬起眼眸望向他:“卫世子,事发突然,之后我会写信给卫……。”
卫濯却咬牙打断她:“殿下宁愿自毁清誉,也不愿考虑嫁到卫家……”
江辞宁心中微微一震。
他尾音里稍稍藏了些颤:“殿下想逃出这重重宫阙,卫家必定会倾尽全力助殿下一臂之力,殿下又何苦……”
“受此折辱。”
他闭了闭眼,将伞留在她身侧,快步迈进了雨幕中。
白雨跳珠,顺着藤黄的伞面倾覆,打在残败的牡丹之花瓣上。
她没有打伞。
微凉的雨丝一点点浸透衣衫,四肢涌起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
江辞宁的衣裳被雨水彻底浸湿,她的腿脚也开始发麻,整个人开始忍不住地微微发抖。
忽有一只苍白的手捡起地上的伞,轻轻举起,笼在她头顶。
周遭瞬间变得安静,雨水落在伞面的声音被放大。
湿气氤氲,牡丹枝叶与泥土的味道中,她闻见一缕浅浅的药香。
雨珠顺着眼睫滑落,模糊了视线。
江辞宁平复气息,开口唤他:“谢先生。”
头顶传来一丝似无若有的轻叹。
“值得么?”
江辞宁微微一愣
谢尘安又说:“你为他人好,他人却不领情。”
她鼻头发酸,仓促地垂下眼眸。
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滚落,混入冰凉的雨水中。
“世间之事,并不是以值不值得来评判的。”她低声说。
谢尘安立在雨中,静静看了她许久,才道:“替殿下撑伞。”
候在一旁的宫人匆忙接过谢尘安手中的伞。
谢尘安深深看她一眼,道:“我命人往毓秀宫送了驱寒汤,回去记得喝。”
以太后的脾气,定会罚她在这跪上一整日,他的好意恐怕是要被辜负了。
但江辞宁只是开口道:“谢过先生。”
此处人多眼杂,谢尘安没有过久停留。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潮湿,将那缕清苦药香淹没。
江辞宁对身后的宫人说:“不必陪本宫在这淋雨,你先下去吧。”
宫人却道:“谢大人有吩咐,奴婢会护送殿下回宫。”
江辞宁明白她也只不过是领命办事,不再勉强,只说:“辛苦你了。”
“殿下哪里的话。”
江辞宁不再言语,天地间只剩瓢泼雨声。
也不知跪了多久,忽然有一行宫人从远处而来,拿伞的拿伞,抱衣裳的抱衣裳。
为首的姑姑看到江辞宁,脸上先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殿下受苦了,太后娘娘命奴婢送您回宫。”
江辞宁面露讶色之际,宫人忙围过来,给她披上厚实的披风。
这位领头的姑姑的确是华章宫的人。
江辞宁虽然不明白太后为何那么快就让她回去,但眼下并不是询问缘由的好时机。
她起身道谢:“这么大的雨,实在是劳烦姑姑了。”
姑姑满面笑意:“殿下客气了,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回到毓秀宫,风荷和抱露早已替她准备好热汤。
见她浑身湿透,抱露当即抱着她便哭了起来:“殿下,太后娘娘她怎么能这么对您!”
江辞宁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我没事。”
她蹙眉道:“今日我能这么顺利回宫,必定是有人相助,风荷,你帮我去打听下方才华章宫有什么人到访过。”
风荷也想知道是谁帮了殿下,点点头:“殿下放心,奴婢这就去,抱露,你先服侍殿下沐浴驱寒。”
一通沐浴之后,浸入骨缝的寒意终于被驱散得七七八八。
但到底是在雨中跪了许久,江辞宁接连打了好几个小小的喷嚏。
抱露连忙将姜汤呈上来:“殿下,用些姜汤吧。”
江辞宁接过碗来,忽然想起什么,她指尖一顿,“谢大人是不是派人送过东西?”
抱露点头:“是驱寒汤呢,但奴婢想着殿下一贯不爱喝这些带药味的东西,便放在小灶房了。”
“热一热拿过来吧。”
抱露微微一愣,旋即很快点头应道:“是。”
驱寒汤散发着淡淡的清苦药味,江辞宁捻起银勺搅拌,药香沾染在她微湿的发梢上。
见她眉眼不动喝完一碗驱寒汤,抱露忙将蜜饯递给她:“殿下压一压。”
江辞宁接过蜜饯送入口中,丝丝甜意在舌尖化开。
抱露正要将装着驱寒汤的盒子提走,江辞宁忽然瞥见盒子上有一朵奇怪的雕花。
这盒子通体光滑,唯独那个位置有一朵横生而出的雕花。
这雕花尤其粗糙,与精致的盒身格格不入。
江辞宁心念一动,开口唤住她:“抱露,等等,把盒子拿过来。”
抱露一脸狐疑将盒子放到江辞宁面前。
江辞宁眉头轻蹙,指尖试探着抚过盒身上面的那朵雕花。
咔哒一声,一个暗盒弹开。
里头躺着一张信笺。
主仆两人皆是一怔。
这种古古怪怪的东西,在宫中可是大忌,抱露当即脸色一变:“殿下?”
江辞宁摇了下头,拿起信笺。
烛火摇晃,映亮信笺上的字迹。
“江淮谢氏,尚未娶妻。”
银钩铁划,落笔处俱是风骨。
他落笔不算重,笔迹却渗透纸背,在她掌心轻挠了一下。
江辞宁攥紧信笺,止住那缕似有若无的痒意。
江淮谢氏,尚未娶妻。
谁人不知江淮谢氏乃是百年世家,谢氏族中子嗣众多,尚未娶妻的又何止一人?
谢尘安的真实身份扑朔迷离,他信笺上这位“谢氏”,指的又是谁?
分明对她有所怀疑,多次试探,却偏偏又替她谋划后路……
抱露见自家殿下脸上表情变化莫测,小心翼翼开口道:“可要奴婢去查一查这盒子送来的时候,有哪些人经手?”
抱露没看见信笺上的内容,自然不知这信笺便是出自青藤斋那位之手。
江辞宁将信笺送到火舌之上,火光跃起,将信笺吞噬殆尽。
“抱露,今日之事,你只当没看见。”
抱露表情严肃,郑重点头:“奴婢知道,那这盒子……”
“送回青藤斋。”
风荷推门而入的时候,抱露刚刚离开不久。
宫灯在檐角旋转,斑驳光影落在席地而坐的少女身上。
少女青丝如瀑,几缕发滑落在肩头,整个人如同一朵水墨勾勒的清荷。
殿下有心事。
风荷自幼陪在她身边长大,一眼便看了出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殿下,江辞宁便仰起莹润如明月的脸庞,对风荷说:“可有消息?”
风荷收敛心神,掩上门快步走过来:“是九公主。”
江辞宁一惊,九公主?
风荷点头:“殿下听奴婢细细道来。”
宫中局势向来是瞬息万变,江辞宁离宫短短数日,那位偏居一隅的惠妃忽然复宠了。
据说圣上已经经年累月没有踏足过清和宫,清和宫这些年俨然已经形同冷宫,惠妃怎的忽然复了宠?
此事暂且不表,这和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江辞宁凝神,便听风荷说:“惠妃娘娘复宠后,有一次路过卧荷轩,机缘巧合撞见赵婕妤带着九公主出门,不知怎的就跟九公主对上了眼缘。”
当年惠妃怀二胎的时候不幸滑胎,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因此她膝下皇子夭折后,便一直无所出。
这事在宫中并非秘密。
没想到九公主还能有这番机缘。
想起梦中九公主的结局,江辞宁也难免唏嘘,没想到自己随手之举,竟也改变了她的命运。
江辞宁想起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微微一笑。
“九公主如今已经正式养在惠妃娘娘膝下了,惠妃娘娘疼爱她疼爱得紧,怕是把清和宫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摆在了九公主的殿里。”
风荷脸上也带着感慨:“说来也神奇,九公主的哑疾在搬进清和宫的第二日便恢复了,如今能说话了!”
江辞宁眼眸一亮:“当真!”
风荷笑着点头:“千真万确,圣上听闻此事大喜,都说此乃大吉之兆,赐下珠宝无数。”
“圣上如今和惠妃娘娘重归于好,自然也是爱屋及乌,九公主现在在众多皇子公主中啊,可是头一份的得宠。”
“殿下受罚的消息传到清和宫后,是九公主闹着要去求太后娘娘,惠妃带着九公主去了华章宫,太后娘娘卖了她们一个面子,这才让殿下免于受罚。”
江辞宁道:“这一次该好好谢谢九公主和惠妃娘娘。”
风荷想起来什么,开口道:“九公主的爱宠还养在咱们宫里呢。”
江辞宁颔首:“如今九公主得宠,养一只宠物,惠妃娘娘自然不会说什么,我们改日便将葫芦送过去。”
风荷想的不深,只是感叹人果然要常行善事,当日举手之劳,今日竟帮了他们大忙。
江辞宁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思绪却渐渐飘远。
今日下着雨,各个宫里的主子们都该在自个的宫中躲雨,消息传得应当没那么快才对。
怎么九公主忽然就听说了自己受罚的事情?
她忽然想起那把撑在自己头顶的伞。
太后要罚她,就是太子都不敢说什么。
偏偏谢尘安敢叫宫人替她撑伞。
……自己又欠了他一次。
***
半夜忽然下起一场又凶又急的雨。
窗棂被撞开,发出巨大一声响,江辞宁猛然惊醒,起身去关窗。
分明已是春日,雨丝寒凉,拍打在她的手背上,激得人一个哆嗦。
院中的花树亦在风雨中飘摇,落了一地残红,瞧着有些凄凉。
关上窗之后,屋内却依然湿冷,江辞宁再无睡意。
她慢吞吞将自己裹进被衾里,睁眼看向窗外漫无边际的夜色。
许久之后,她下了榻,摸出纸笔。
第二日一早,江辞宁不得不在眼底拍了厚重的脂粉,才堪堪掩住黑青之色。
只是江辞宁才到上书房,便听见幼安故意扬起声音说:“哟,长宁这是昨儿个伤春悲秋,一宿没睡?”
众人纷纷朝她看来。
太后罚她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后宫。
有人见她面色憔悴,眼底不免染上幸灾乐祸,有人则张了张嘴,似乎想替她说几句话,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江辞宁在这宫中,仰仗的不就是太后么?
如今太后表明了态度,朝夕之间,长宁公主的身份已然不同。
幼安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贵女附和道:“昨夜下了场大雨,恐怕是雨大风急,惹得人心中凄惶,惴惴不安,难以入眠呢。”
众人都在观察江辞宁的反应。
她慢条斯理收拾好笔墨,坐定,抬起一双清泠泠的眼:“一朝风雨一朝晴,天象使然,一场春雨而已,怎么叫郑姑娘说得仿佛要变天了似的。”
原本只是女儿家的奚落调侃,叫江辞宁这么一说,仿佛她是在含沙射影朝堂政事。
郑姑娘脸色一白,立刻圆话:“不过感慨几句,显少见那么大的春雨,原本都转暖了,今儿又冷下来了。”
她一抬头,碰巧看见谢尘安走了进来,忙说:“谢先生来了。”
江辞宁的背脊忽地一绷。
旋即一阵夹杂着清苦药味的风拂过江辞宁的手背。
她余光瞥见浅青色的袍角擦过自己的桌案,江辞宁抬头,发现他今日穿了一件薄薄的大氅。
谢尘安站定,回过头来。
江辞宁仓皇间别开视线。
谢尘安注意到她脸上脂粉也掩盖不住的憔悴,目光微微一凝。
一堂课毕。
雨倒是停了,可天色阴沉得紧,风呼呼地吹着,倒像是回到了冬日。
贵女们很快散了个干净。
谢尘安刚回到青藤斋,归寒进来禀报:“公子,长宁公主递来的信。”
信上的字娟秀飘逸,笔锋暗藏英气。
谢尘安盯了信片刻,终是接过信来。
信上只有一句话。
“错蒙先生垂怜,先生好意,长宁愧不敢当。”
归寒敏锐地察觉到,谢尘安周身的气息有一瞬变得无比冰冷。
只是一瞬。
谢尘安将信扔到了火盆中。
火舌跃起,将信吞噬殆尽。
这场春雨绵延了几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怕冷之人忍不住又翻出早已收在箱笼中的冬衣。
就在第三日傍晚,毓秀宫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江辞宁看完密信,当即变了脸色。
信是徐步凌写的,信上说徐梦影失踪了,陈洲已经派人去搜查徐梦影的下落了。
从鄞州回来之后,江辞宁便着手让徐家人暗中变卖资产,做好离开鄞州的准备。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了岔子!
没过多久,华章宫忽然送来一件东西。
那宫人手里托着个托盘,笑盈盈说:“太后娘娘吩咐,太子殿下的选妃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长宁殿下安安分分待在毓秀宫准备,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也好和亲戚走动来往。”
她掀起托盘上的帕子,上面放着一对孔雀嵌宝石金手镯。
那赫然是她离开时送给梦影的东西!
江辞宁眼角一跳,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那宫人满意地看她一眼,放下托盘走了。
江辞宁一把抓起手镯,银牙咬碎,眸子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
徐步凌现在人已经在谷中,太后的人自然难以查探他的下落,但太后竟如此苦苦相逼!以梦影来威胁她!
江辞宁此时才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多么幼稚,太后是铁了心要她嫁给顾行霖!
她想嫁给旁人,太后都要叫旁人死,又怎么可能愿意放她出宫为皇家祈福?!
太后眼里只有听话与不听话两种人,只要她忤逆了她的意思,最后的下场只有一个——
那只因为不听话被活活打死的猫。
不,难道她终究还是逃不过梦中宿命么?
嫁给顾行霖一事如此,被送去和亲亦是如此……
寒风倒灌,灯火飘摇,将屋内的一切都映照得晃动不休,宛如恶鬼獠牙。
江辞宁盯着幽幽灯火,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风荷意识到这镯子来路不简单,忧心地蹙起眉头,正要开口,忽然见自家殿下面色平静放下镯子。
江辞宁的音色透着一丝奇异:“风荷,抱露,帮我备水,我要沐浴。”
夜里风又大了起来。
天上乌云一团团,掩住月色,宫道上黢黑一片。
两道身影穿行在暗色之中,没有挑灯。
江辞宁披着一件暗色的斗篷,斗篷边沿宽大,遮挡住她大半张脸颊。
她怀里抱了一壶温好的酒。
冷风呼号不休,唯有怀中之物透着些微暖意。
江辞宁寒凉一片的指尖贴在温热的酒壶外,微微蜷缩着。
风荷跟在她身后,嗓音里已经含了些哽咽:“殿下。”
江辞宁蓦然想起梦中大雪纷飞,她们二人也是这般艰难地在寒风中穿行。
十年岁月,叫她被养成了一朵温驯的花,亦成为他人手中一枚棋子。
从此命运不由己。
但江辞宁知道,她绝不会再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
绝不会。
苍狼军到底是隐在暗处的,又如何尽心尽力寻找梦影的下落。
更何况对面之人是皇家,是太后。
但有一个人不一样。
他有通天之能,既然能扎根于敌人腹地,对抗一个太后……又何尝不可?
她知道,今日是梦影,明日便可以是其他人。
只要触怒了上位者,自己和身边之人……下场终归是不会好的。
已至夤夜。
宫中四处幽暗,青藤斋的一角灯火便如萤火漂浮在半空中。
江辞宁停下脚步,凝眸望去。
片刻后,她将怀中酒抱紧了些,声音缥缈:“风荷,你就候在外面吧。”
“若是……”
“若是一刻钟后我还不出来,你就先回去吧。”
在风荷慌乱的表情中,江辞宁垂眸,一步步走向了青藤斋。
春夜寒凉。
寒气凝结在窗棂上,月色似乎也凝成了冰,只余灯火摇晃。
青藤斋里燃着炭盆。
谢尘安坐在桌案边,一只手执着玉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另一只手蜷在唇边,轻轻咳嗽着。
屋子里药味更加浓郁了。
谢尘安向来畏寒,如今这场倒春寒来得凶猛,谢尘安接连服下几贴药,却依然不见好转。
暗夜寂静,门扉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谢尘安笔下一顿。
门扉再度响起一声轻响。
声音短促,像是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
“归寒,去看看是谁。”
他继续提注,玉笔落在宣纸上,墨色洇开。
片刻之后,一道轻灵柔软的声音响起:“请问……谢先生在吗?”
银钩铁画的落笔忽然一折,拖曳下长长一道墨迹。
谢尘安倏然抬眸。
片刻后,归寒进来了,暗卫最重要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他的语气里却没忍住带着一丝古怪:“公子,长宁公主求见。”
谢尘安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戒尺之上。
宫灯昏黄,如同鎏金裹住墨黑色的戒尺。
“让她进来吧。”
门开合,又无声关上,将泼墨般的夜色隔绝在身后。
细小的气流卷动苇帘,帘动之间,内室那道静默的身影若隐若现。
江辞宁心脏狂跳起来。
片刻后,她终是抱着温好的酒,一步步靠近苇帘。
谢尘安静坐在桌案边,凝视着苇帘。
苇帘遮挡住来人大半身形,只看得见月白色的撒花百褶裙随着她的步伐翻动,如同蝴蝶扇动翅膀。
白皙如玉的手掀起苇帘,宽大的袖袍往下堆叠,露出一只松松悬在手腕上的玉镯。
肌骨胜玉。
谢尘安蓦然想起许久之前,她也曾这般找过他。
只是那时是白日。
而此时,唯余昏黄烛火映亮暗室。
她从苇帘后探出来的脸颊亦被包裹在一片晦暗暧昧的光中,一双剪水秋眸含着细碎的光。
江辞宁踏进苇帘之内,看清了身着苍绿道袍的谢尘安。
她将怀中的酒抱得越发紧了。
宫灯映亮室内一角,谢尘安的身形沐浴在半明半暗中。
他的脸微微侧着,眉眼唇鼻的线条如同刀凿斧刻,又被温软昏黄的光晕染得神秘温和。
江辞宁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边。
宣纸之上,压着一根漆黑如墨的戒尺,正是她送他的那一根。
江辞宁眼角一跳。
她看见谢尘安的手指落在戒尺尾端的仙鹤之上,似乎在轻轻摩挲。
戒尺墨黑,他的指却苍白胜雪,两相对比,叫人心惊。
满室寂静。
一道如同冰棱碎裂的清寒之声响起:“夜色已深,不知殿下有何事。”
江辞宁紧紧抱着怀中的酒,暗自咬住了红唇。
她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
终于,谢尘安抬眸看来。
也是在那一瞬,江辞宁眼睫微颤,轻声说——
“霜寒露重,长宁温了酒,给先生暖暖身。”
第34章 算计
“霜寒露重,长宁温了酒,给先生暖暖身。”
她声音极轻,似是鸟羽扫过心尖,谢尘安的眼角忍不住一跳。
喉咙处又传来细密的痒意。
谢尘安竭力压制,面色清冷望着她。
江辞宁垂眸,往前走了几步,将酒壶放下。
收手的时候,她宽大的袖角不小心擦过谢尘安的手背。
她在外面走了许久,袖袍之间都沾染了寒气。
谢尘安的手背泛起一片酥麻之感。
在她站定的时候,谢尘安终于开口:“夜色已深,殿下的酒,今日怕是尝不了了。”
屋内安静了片刻。
少女缱绻的嗓音响起:“先生遣人送来的东西,长宁收到了。”
谢尘安没有回答。
江辞宁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少女似是刚刚沐浴过,发梢都沾染着香,随着她往前走动,香味从四面八方袭来。
两人离得近了些。
谢尘安依然不动如山,只用那双黢黑无边的眼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懊恼,又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怯,伸出柔嫩的手指,试探着,一点点攀上谢尘安的袖角。
谢尘安瞳孔一缩。
她眼睫扑簌,如同被惊扰的蝶。
偏偏她直白又认真地看着他,带着一点故意为之的试探。
谢尘安终究没有推开她。
江辞宁泛着粉的指尖轻轻攥住他的袖角,红唇微启:“江淮谢氏,尚未娶妻……那谢先生看,长宁如何?”
她声音里藏着娇,两颊亦泛着淡淡的粉。
那谢先生看,长宁如何?
轻轻柔柔一句话,却如擂鼓在谢尘安耳边炸开。
分明只是被她攥住一角衣袖,谢尘安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能动弹。
他凝视了她许久。
久到江辞宁的掌心都洇出汗来。
在她生出忐忑的那一刻,谢尘安忽然道:“信中所说的江淮谢氏,并未指明是谁。”
江辞宁愣了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脸颊上的热意霎时退了个干净,牵着他袖角的手更是霎时松开。
谢尘安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江辞宁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她平静地说:“先生若肯相助……谢氏其他人亦可。”
江辞宁没有注意到,她话音刚落,谢尘安笼在戒尺上的手指忽然一用力。
仙鹤的纹路硌得指尖发痛。
谢尘安忽然起身。
他身形高大,将身后的灯火都尽数掩盖。
江辞宁下意识想要往后退,然而最后只是身形一晃,继续立在原地。
宫装繁复,如同盔甲勾勒着她纤瘦的身形。
她白皙的颈微微仰着,被昏黄的光裹上一层暧昧而诱人的色泽。
谢尘安不知何时拈起了桌案上的戒尺。
他往前逼了一步,用戒尺,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江辞宁的红唇微微张开,贝齿莹莹,眸子里像是含了一滴泪。
戒尺通体漆黑,压在她瓷白的下巴上,色泽对比叫人心惊。
江辞宁没有后退。
谢尘安眼神晦暗难明:“给我一个理由。”
江辞宁沉默片刻,终是道:“辞宁的亲人被太后的人掳走了,我想求先生帮我。”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梦影,是徐步凌的妹妹。”
戒尺没有移开。
谢尘安的语气比方才又冷上几分:“只为如此,便叫公主舍身前来?”
江辞宁难堪地垂下眼,喃喃道:“太后罚我,先生出手相助,本就该好好谢谢先生。”
“可如今一事还未了,长宁却又因为另一事来求见先生。”
“长宁……欠了先生太多次。”
回答她的,是谢尘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所以殿下这一次,是要以自己为谢礼么。”
江辞宁沉默不语。
谢尘安忽地笑起来,只是笑意极冷,叫江辞宁不由胆寒。
“谢某并非喜欢多管闲事之人,一次两次也只不过是顺手而为,我以为殿下是清楚的。”
江辞宁的唇色一分分惨白下来。
怀中温热的酒已经被放下,她没有东西可以抱紧,只能掐住笼在袖中的手掌。
刺痛之下,江辞宁往后一退,避开戒尺。
她缓缓行了一个礼,“长宁贸然叨扰,还望先生见谅,夜色已深,长宁便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她折身,有些仓皇地迈开脚步。
“江辞宁。”
身后之人忽然开口。
江辞宁脚步一顿。
那人声音清冷:“谢某再问你一句,今夜前来,只为救人?”
江辞宁沉默片刻,轻声说:“辞宁……不想嫁给太子。”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又像是在喟叹。
外面风大了些,青藤斋外,竹声潇潇。
“殿下若是有心,合该仔细打探打探。”
“而不是这样冒冒失失,便来讨好人。”
江辞宁听到一声清脆的响。
似乎是他用戒尺轻轻敲了敲酒壶。
“我在服药,饮不了酒,殿下若想求人,也该投其所好。”
江辞宁一愣。
她此时才注意到,屋里的药味的确比平日里浓烈了许多。
江辞宁的耳尖慢慢灼热起来,羞臊之意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
谢尘安的声音再度响起:“人,我会帮你救。”
“但那封信……”
他停顿片刻,“想清楚之前,殿下便当从未见过。”
江辞宁终于没忍住回过头。
光影交错,他抚着戒尺立在不远处,眉眼清寒:“谢某要的,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江辞宁的背脊一点点绷紧。
直到最后,她垂下眼眸,“长宁明白了。”
谢尘安漫不经心道:“距离太子选妃大典,还有一段时日。”
江辞宁眼睫轻颤。
谢尘安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淡声说:“天色已晚,归寒,送送殿下。”
江辞宁抬起头,诚恳道:“无论如何,长宁替梦影谢过先生。”
谢尘安没有回答。
再停留已经没有意义。
江辞宁拨开苇帘走了出去。
谢尘安握着戒尺,看向她消失的方向。
苇帘摇动,立在桌案边的青年驻足了许久,才折过身,端起桌上酒壶。
他扔掉戒尺,打开酒壶。
酒水清冽回甘,只是入喉辛辣,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谢尘安凝视着壶中晃动的酒水,忽地自嘲一笑。
他笑长宁贸然前来,又何尝不是在笑自己。
江淮谢氏,提笔写下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毕竟这世间,根本没有谢尘安。
是真的在坦坦荡荡为她谋划?还是心存某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冀望。
***
或许是因为春夜寒凉,也或许是因为这一晚太过惊心动魄。
回到毓秀宫的时候,江辞宁整个人都在发抖。
风荷抱露再度为她备水沐浴。
直到浸在温热的水中,江辞宁才觉得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
她呆呆看着自己被掐出浅浅血印的手。
江辞宁蓦然想起谷中遇险,曾有一个人捧着她的手替她耐心处理伤口。
“殿下的手可以舞文弄墨,亦可以执枪握剑,却不应为我所伤。”
江辞宁忽然觉得自己极为卑劣。
今日种种……
其实都是她的算计。
她从一开始便猜到,“江淮谢氏”,指的是谢氏的一个普通子弟,而不是谢尘安。
她是故意为之的。
毕竟她知道谢尘安不喜女子触碰,更知道谢尘安与大燕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样一个人,哪怕写下了“江淮谢氏,尚未娶妻”,又岂会随意接纳一个女子的投怀送抱?
她是在赌。
赌他对她的那一点点特别。
赌他……对她的心软。
她成功了。
可是如今看着布满血印的手掌,江辞宁心中却涌起无尽的悲凉。
若是爹爹还在,绝不会允许她这般投怀送抱,只为算计一个人。
江辞宁忽然觉得很冷。
她缓缓抱住自己的肩膀,慢慢沉到水中。
无论如何,谢尘安既然答应了要帮她救人,定然会做到。
梦影会安然无恙的。
许是今夜太过劳神,浴室中热气缭绕,安神香幽幽弥散,江辞宁一瞬间困倦上涌,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
迷迷糊糊间,江辞宁又开始做梦。
梦中灯火昏黄,她倚在榻上翻看着一本书,目光却悄悄看向桌案旁的青年。
他修长的手指玩弄着一枚半月形玉佩,似在沉思。
玉佩时而磕碰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
江辞宁隐隐觉得那枚玉佩看上去有些眼熟,但他们之间隔得不算近,江辞宁也看不仔细。
江辞宁又偷瞥了几眼,收敛心神,继续开始看书。
然而一道微沉的声音响起:“你很喜欢这枚玉佩?”
江辞宁险些没握稳手中书册。
见她半晌不说话,燕帝语气中难得含了一丝笑意:“你要这皇宫中的任何东西都行,独独这枚玉佩不行。”
他似乎也不避讳她,继续说:“这枚玉佩关乎一个秘密。”
他似是叹了一口气:“只可惜,玉佩残缺,那秘密也只能长埋于地底。”
“殿下!”风荷的声音传来。
江辞宁忽然惊醒,旋即剧烈咳嗽起来。
她竟倚着浴桶睡着了,此时呛了水,扑腾着站起身来,好不狼狈。
风荷匆匆扶起她:“殿下!”
抱露忙用干衣裹住江辞宁:“殿下,没事吧?”
江辞宁却呆愣愣站在浴桶中,旋即匆匆忙忙要往外跑。
抱露大喊:“殿下!先穿好衣裳,小心着凉……”
片刻之后,江辞宁翻出了陈洲给她的那枚玉令。
江辞宁定睛一看,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
那是他们一家人前往江辞宁娘亲老家祭祖的时候。
江辞宁的娘亲也早早失了双亲,于是每一年江啸都会陪着夫人前来祭祖。
枯草连天,风声哀泣。
江啸凝望着远处连绵的山脉,似在沉思。
江辞宁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开始明事理,以为爹爹是触景伤情,毕竟爹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双亲。
于是她主动去握江啸的手:“爹爹不要伤心,小宁会一直陪着您和娘亲。”
江啸紧锁的眉头慢慢松开,他一把抱起江辞宁,笑了起来:“好!爹爹和娘亲有我们小宁陪着!”
江辞宁依偎在他怀中,小声说:“爹爹,祖父祖母长什么样,爹爹还记得吗?”
江啸眼角浮现出细密的皱纹:“不记得了。”
江辞宁自觉说错了话,小心翼翼说:“爹爹记得小宁长什么样。”
江啸大笑,旋即从袖子中摸出一块玉佩塞到她手里:“小宁虽然没见过你的外祖父母,但这块玉佩便是他们传给爹爹的,将来爹爹也会传给你。”
“你看,这块玉佩见过外祖父母,见过爹爹,将来还会见到小宁的后代,是不是很神奇?”
江辞宁用力点点头:“嗯!”
江啸将玉令收起,语重心长对她说:“这块玉佩关乎一个秘密,等小宁长大,爹爹再告诉你。”
风荷见自家殿下一副神情恍惚的模样,有些忧心:“殿下?”
江辞宁从回忆中抽身,勉强笑了笑:“我无碍。”
她将玉令笼在掌心,指尖摩挲着那道半月形的边缘,心如乱麻。
这块玉佩与燕帝的那一块,分明是能合在一起的!
梦中她没有拿到爹爹的玉佩,也不知道爹爹死亡的真相。
乍一看燕帝手中的玉佩,只是觉得眼熟,并未将两块玉佩关联起来。
而如今,残缺的玉佩,秘密,爹爹的话,大燕皇帝……
此前从未联系在一起的东西忽然被串联成线。
压在玉佩上的手指微微泛白,难道爹爹的死,和这个秘密有关?
难道齐帝只是害死他的导火索?
抱露已经手脚麻利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江辞宁:“殿下是不是不舒服,喝点热茶。”
江辞宁眼神空洞伸手去接,抱露触到她冰凉的手指,忍不住和风荷对视了一眼。
一口热茶喝下,江辞宁的五脏六腑似乎也开始回暖。
她冷静下来,一口接一口将热茶饮尽。
再抬眸时,眼神竟透出些犀利之色。
大齐留不得,和兄长假成亲也不行,谢尘安那边……她已经没脸再去算计他一次了。
似乎已是山穷水复,可就在这时,江辞宁忽然生出一个大胆而疯狂的想法。
这梦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个指引。
指引的方向,是大燕。
玉佩的另一半在燕帝手中。
若是她借由和亲前往大燕……是不是就能拿到燕帝的玉佩,是不是就能搞清楚那个所谓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江辞宁握住茶杯,缓缓闭上眼。
如此筹谋,与前世似乎是殊途同归。
但江辞宁此时十分清楚,梦中她是被逼到绝境,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一次,若是她真的自请和亲……
也是有把握全身而退的。
因为在梦里,她见过一条密道。
一条能从大燕皇宫神不知鬼不觉通往外面的密道。
***
第二日一早,清和宫的人上门来递话,说是九公主想见一见长宁姐姐。
江辞宁原本就打算去道谢,毕竟明面上是九公主和惠妃替她求情,这才免了太后的惩罚。
没想到清和宫会先一步。
江辞宁稍作收拾,便带着葫芦去拜访了清和宫。
九公主依偎在惠妃身边练字,见到她来了,眼眸一亮。
惠妃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去吧。”
九公主飞奔而来,拉着江辞宁的袖角:“长宁姐姐。”
小姑娘还是又瘦又小,但之前眼神中的怯弱一扫而空。
只是数日而已,看来惠妃娘娘待她是真的很不错。
江辞宁笑着轻轻搂了下她的肩:“殿下。”
她放开九公主,朝惠妃行礼:“长宁见过惠妃娘娘。”
惠妃望着眼前娉婷袅娜的少女,温柔一笑:“早听明月念叨你许多次了,快过来吃些糕点,今儿一早我让人做的,正新鲜呢。”
江辞宁想起多年前,她也曾在清和宫喝过饮子吃过糕点。
于是她笑道:“娘娘宫中的点心最是好吃,那长宁就不客气了。”
惠妃显然也想到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笑。
江辞宁将一个匣子方到惠妃面前:“此次太后惩罚长宁,多谢娘娘和九公主出手相助。”
惠妃却将匣子推回去,眉眼柔和笑道:“明月早跟我说了,当初是殿下帮忙救下她的小宠,我们应该感谢殿下才是,此次不过是顺手而为,殿下莫要挂怀。”
江辞宁却说:“都是些好看的首饰,就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送给明月的。”
惠妃这才肯将东西收下。
清和宫中栽着许多植物,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挤挤挨挨,满殿绿意浓稠,落英缤纷。
她们便坐在小院中用些茶饮,闲话几句。
午后日光倾斜,午后的风夹杂着暖意,撩拨得人昏昏欲睡。
九公主与葫芦玩闹了一会,抱着它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只剩风声拂过树梢,哗啦作响。
一整个下午便在这样的静谧悠闲中度过。
是时候告辞了,江辞宁刚刚起身,便听惠妃唤住她:“辞宁。”
江辞宁一顿。
惠妃叫的不是她的封号,而是她的闺名。
惠妃眼角眉梢已经染上岁月的痕迹,但反为美人添上几分韵味。
她在春光融融中对她微笑:“宫中恶意众多,但都如过眼云烟,不必挂怀。”
她愣了下,垂下长睫掩住眼角热意,对她回以一笑:“辞宁多谢娘娘。”
江辞宁走后,惠妃坐在摇椅上,微笑着看九公主和葫芦玩耍。
九公主抱着葫芦抬起头:“母妃,明月今天很乖,没有在长宁姐姐面前提起谢大人。”
小丫头虽然生性谨慎,但毕竟年纪小,难免有疏漏的时候,惠妃反复交代她,不能在长宁姐姐面前提起谢大人来过清和宫的事。
惠妃闻言,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明月是乖孩子。”
九公主开心地抱住了惠妃。
惠妃道:“除了长宁殿下,还记得母妃交代过什么吗?”
九公主认真点头:“也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母妃和谢大人私下会过面。”
“好孩子。”
惠妃轻轻拍了拍怀中柔软的女孩,眸光越过高高的宫墙。
她本以为清和宫独守十五载,早已磨平了爱恨。
可当她知道谢尘安的真实身份时,惠妃才明白,自己从未忘记。
血脉亲情,又哪是那么容易割舍的呢?
第35章 生气
或许是因着惠妃的话,江辞宁心中想法更加笃定。
太后已经祭出杀招,她若不想屈服,自然只能另辟险径。
从请旨赐婚开始,她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便讲求一个落子无悔,旁人议论纷纷又如何?前路艰险又如何?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有什么不敢?
心中安定,江辞宁全然不惧众人异样的眼神,每日行动如常。
只是在见到谢尘安的时候,她难免会生出几分愧疚之心,因此她几乎一撞见他就躲。
初时幼安还会对她冷嘲热讽几句,但见江辞宁神色自如,可能自觉没趣,倒也不再招惹她。
幼安如此,除了太后的恩威并施,恐怕还有惠妃和九公主的缘故。
江辞宁也没料到,当日随手结下的一桩善缘,今日竟为她挡掉了这么多麻烦事。
闹了这么一场,到最后却可以称一句不痛不痒。
忽略众人背地里的冷嘲热讽,江辞宁难得落了几日清静。
只是该来的总会来,宫中已经开始筹备起皇后的生辰宴。
那便意味着战事将起,大燕的铁骑马上就要踏破大齐边防。
梦中她便是在这场宴席上被人陷害至深,落得个身败名裂,众叛亲离的下场,随即被封为和亲公主,嫁与大燕皇帝。
如今形势已大有不同,相比起梦中的惶然无措,江辞宁此时倒也称得上心境平和。
与此同时,大燕皇宫。
宫道两旁站着甲胄森寒的侍卫,分明已是春日,地面却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
工部尚书疾步走过暗色长廊,垂首立在御书房外的内侍尖声道:“工部尚书到——”
工部尚书先是偷偷观察了下皇帝的状态,见他平静地坐在桌案前,这才放下心来埋头伏跪:“微臣参加陛下。”
“微臣特来禀报,兵器改良一事已成。”
萧翊抬眸道:“已与此前兵器相比过?”
工部尚书放松了些:“回禀陛下,已经对比过。”
北方之铁含硫量高,锻造的兵器性脆易折,大燕苦于此多年。
不仅兵器磨损程度更大,修缮更换成本大大上涨,对战过程中毫末之差更会轻易要命。
早些年他们还能从南边收购南铁前来锻造,但随着大齐建国,如此敏感的物资自然是被他们牢牢把控在手中。
加之如今两国关系紧张,大燕自然没办法采买南铁。
一个月前,皇帝下了一道秘旨,随之而来的是一批铁矿,据说乃是从南边来的。
军器锻造处工匠们惊疑不定,南铁?都多少年没见过了!
不过圣上要他们锻造更结实耐用的兵器,他们造就是!
有了趁手的铁矿,工匠们志气大涨,不出一个月便交了差。
与以前的兵器一比,加入南铁之后的兵器性韧而耐磨损,耐用性大大增加!
工部尚书这不就乐颠颠地来禀报皇帝了。
萧翊听他说完,赞道:“好!”
工部尚书又说:“只是锻造兵器所用数量巨大,这些南铁也只是用于改良矛、枪等不费铁的兵器。”
他喃喃道:“若是再多一些就好了……”
朝廷即将挥兵南下,若兵器再趁手一些,又能保住多少人的性命。
不过他也明白,这事是可遇不可求的。
萧翊想起皇兄信中言明,大齐官员为中饱私囊,竟以劣质铁矿滥竽充数,假作官铁所出,导致市面上有不少官铁流出。
这批运到大燕来的铁矿,几乎来源于此。
路子已经打开,时间久了,自然积少成多。
他微微一笑:“不需着急。”
话音刚落,一道蛮横之声响起:“陛下在与李大人商议何事?”
工部尚书听到这声音,微微一惊,起身道:“见过曹相。”
曹胥挺着肚子大步跨入殿内,萧翊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嘴上却说:“曹相来了。”
曹胥懒懒散散行了一礼:“见过陛下,臣今日前来探看太后娘娘,路过御书房。”
萧翊道:“朕与李大人不过是在商议改良兵器一事。”
曹胥眯了眯眼。
如今他曹家把持朝政,朝中大小事皆逃不过他们曹家的眼。
此事他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一点铁矿,又能有何大用?他们马上要挥兵南下,以大齐的兵力,自然不堪一击。
于是曹胥很快失去兴趣,他摆摆手:“原来如此,那臣便不打扰陛下了。”
他大摇大摆离开。
朝中无人不知,曹家依仗着曹太后嚣张不已,常常在皇帝面前作威作福。
而他们这位陛下……亦是个喜怒不定的人物,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拔刀砍人也是常有的事情。
陛下常年带着面具,叫人看不清表情。
工部尚书额角冒汗,躬身行礼:“陛下,若无旁的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萧翊点头:“退下吧。”
工部尚书一路低着头退出御书房,临到最后,抬头看了一眼书桌背后的青年。
他心底淡淡叹息。
除了这喜怒无常的性子,陛下也算宵衣旰食,尽瘁事国,只可惜头上始终笼罩着曹太后这只大掌。
说来也是唏嘘,曹太后实则并非陛下生母,虽然此乃宫中秘闻,但老臣谁不是心知肚明?
先皇子嗣稀薄,成年皇子只有陛下一人,故而不得不扶持他上位。
曹太后此人虽贪恋权势,却对先帝情深义重,还替先帝守着江山。
因此曹家人虽虎视眈眈,却不敢妄动。
但除夕之后曹太后便一直称病不出,身子似乎越发不好了。
一旦太后薨殁,这天下……恐怕要易主!
工部尚书越想越惶然,足下步伐也变得沉重。
他抬头看向琉璃瓦上堆积的残雪,摇了摇头。
***
战讯传入宫中的时候,江辞宁正在伏案练字。
风荷脸色发白迈入殿中,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殿下,大燕于前日起兵,三天已经连破我大齐三城!”
笔尖微悬,墨凝聚成珠,最后不堪重负般坠落在宣纸上。
江辞宁盯着那团墨渍,心想,原来这场战事来势竟是如此凶猛。
梦中没有这些细节,她只知大燕大军犹如神兵天降,以势如破竹的速度兵临城下,让皇室自乱阵脚。
于是江辞宁问:“已经三天了,为何消息现在才传到宫中?”
风荷也不敢置信般道:“奴婢听说是边境布防亏空,大燕军队攻过来的时候指挥使正与人饮酒作乐,酩酊大醉,故而贻误了战机,丢了一城之后,指挥使竟弃城逃跑,导致消息现如今才传过来,
原来如此。
江辞宁微微叹了一口气。
齐帝近些年来越发耽于享乐,宫中丝竹绕耳,夜夜笙歌,上行下效,发生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她又问:“圣上那边如何?”
风荷忧心忡忡:“圣上大怒,已连夜召集大臣们入宫。”
她环顾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道:“现在消息陆陆续续递到各宫主子那儿,已经有坐不住的人在收拾细软了。”
大燕大军三天连破三城,如此来势汹汹,恐怕不日便可直取华京,众人如何不慌?
江辞宁放下狼毫,神情微凝:“传我命令下去,毓秀宫众人各司其职,不许异动,惹事生非者,交由内廷。”
殿下极少这般约束宫人,风荷闻言神色亦是凝重了几分:“是。”
江辞宁望着那幅没能练完的字,微不可察叹息一声。
齐帝此人,刚愎自用,又好大喜功,当初爹爹便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害死的。
如今大燕大军压境不假,但若是谁敢异动,不明摆着是不信他齐帝,是不信大齐能解决此次危机么?
这绝对是触了齐帝的逆鳞。
如今局势紧张,她必须管束好自己宫里的人。
主仆一场,她至少要在大齐彻底陷入战乱前,保住他们的性命。
果不其然,第二日齐帝便因为宫人私自窜逃大发雷霆,杖杀宫人数名,甚至严惩了几个妃嫔。
本就愁云惨淡的宫廷里蒙上一层血色阴影,人人自危。
局势动荡,各宫都关门闭户,偏偏上书房的课业还是如期进行。
只是不少人称病出宫,年长的皇子们也整日被叫去仪事,整个上书房空空荡荡,人心惶惶。
春末的上书房外已郁郁葱葱,刚下过一场雨,雾气腾腾,绿意浓稠得几乎快要滴落。
几位留在宫中的贵女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听说是谢先生要坚持继续上课的。”
“竟是如此?我本想出宫,偏偏但爹爹不允,让我在宫中好好求学……”
她们声音压得低了一下,谈话也变成断断续续。
“局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坚持上课?”
“谢家百年……自然是不惧……”
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
众人如鸟兽散。
江辞宁偏头,见一袭青衫破开浓重雾气,翩然踏入室内。
雾气凝结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衬得瞳色愈发深沉。
两人目光相交。
江辞宁的胸膛忽然剧烈跳动起来,她有些狼狈地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不着痕迹移开。
江辞宁的指尖微微揉皱了书页。
一堂课毕,有内侍早早候在门外,见谢尘安这边结束,走进来低头耳语:“谢大人,圣上有请。”
他闲闲卷起书册握在手中,随内侍离开。
宽大的道袍扫过江辞宁的桌案,留下一点清苦的药香。
明明今日一切如常,但江辞宁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是在生气吗。
是因为她迟迟没有给出自己的答复吗?
窗外乌云翻滚,狂风扫落一地残花,又要下雨了。
众人匆匆离去,上书房很快只剩下江辞宁一人。
江辞宁不疾不徐将今日新学的内容默了一遍,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如此静坐片刻,纷繁的思绪也慢慢平和下来。
她正埋头抚平书页,忽有一道暗色阴影落在纸上。
江辞宁心脏一跳,后知后觉来人身上并没有药香。
她抬起头来。
“卫世子?”
少年一身玄衣,周身气息沉沉,如同一把裹着冷霜的利剑。
他垂着眼,表情看上去有一丝愧疚:“辞宁,那天……是我冲动了。”
原来是在为那一日的事情道歉。
江辞宁摇摇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当时我也有顾虑不周的地方,没有提前同你和卫伯伯说一声。”
卫濯忽然抬眸,“辞宁,你请旨赐婚一事,另有原因对不对。”
那日他听闻辞宁请旨赐婚不成,还被太后罚跪,一时间气昏了头,才说了那番混账话。
可后来回去仔细琢磨,又觉得不对劲。
圣上驳回了她的请求,辞宁还是会如期嫁给太子。
辞宁这么折腾一番,反而惹恼了东宫,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更何况他自诩也算了解辞宁,辞宁与她那表兄……根本不可能如同传闻中一般两情相悦。
他现在能笃定辞宁一定有所谋划,却不知她到底在作何打算。
但眼下形势如此混乱,他也马上要随爹爹出征……他不能眼睁睁看她一个人留在宫中。
谁也说不清将来会发生什么,若是战火烧至华京,她又该怎么办?
江辞宁看着面前的少年。
梦中卫家父子率兵出征,双双被掳。
她与卫伯伯谈过话之后,便对此事有所猜测。
被掳或许是假,借机脱身恐怕才是真。
只可惜梦中她死于最为动乱之际,不知后来天下局势,自然也不知卫家父子结局。
战乱将起,她马上就要前往大燕和亲,脱身之后自是会隐姓埋名。
卫濯这一去,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江辞宁弯着眼角一笑:“阿濯,谢谢你,不过此事……卫家不必插手。”
她折身,从桌案上拿起那枚玉质平安雁形镇纸。
“这枚镇纸乃是我十岁生辰时,爹爹的故友,时任太傅的张大人所赠,一愿我一世平安无虞,二愿我如同大雁翱翔于天际。”
江辞宁将镇纸递给他:“阿濯不日就要出征,我将这枚镇纸赠予你,愿阿濯平平安安,青云万里。”
卫濯接过那枚不过半个巴掌大的镇纸,缓缓收拢在掌心。
他知张太傅是辞宁幼时最为仰慕之人,如今张大人已经故去,这枚镇纸对于辞宁的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他尚有千言万语要说,可看着少女的盈盈笑眼,他忽然开不了口了。
她在唤他阿濯。
这是他们幼时对彼此的称呼。
彼时仍是懵懂孩童的他,第一次见到荷池旁雪白如糯米的小姑娘时,愣愣看了对方许久。
“那是镇国将军的女儿,阿濯唤她辞宁姐姐便行。”
他木讷地捏住娘亲的衣角,反倒是江辞宁眉眼弯弯抛来一枝莲蓬:“阿濯弟弟,接着!”
手心镇纸温凉细腻,宛如当初那枝莲蓬。
卫濯用力握住镇纸,对她说:“好。”
他会尽快归来,他会在她需要的时候,拼尽一切去帮助她。
哪怕他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风雨欲来,一地残枝落叶。
谢尘安匆匆顺着官道折回上书房,靴子踩在枯枝上,发出轻微的响。
遥遥看见上书房的飞檐,谢尘安自嘲一笑。
他自诩做事缜密,怎料今日会落了东西在上书房。
路过几株将谢的玉兰时,他脚步一顿。
隔着花影重重,上书房中两道熟悉的身影直直撞入眼帘。
少女亭亭玉立,扬唇微笑,她面前的少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眸。
从谢尘安的位置看过去,两人身影交叠,仿佛拥在一起。
他的眼神霎时冷下来。
卫国公这等老谋深算的人物,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定然已经安排了退路。
嫁与卫濯,自能保全她,此乃上计。
可是她不愿。
不仅不愿,还南辕北辙,彻底堵死了卫家这条路。
她如何选择,他本不该插手其中。
但既然她已经主动找上他,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想起今日课上她躲避的眼神,谢尘安霎时气笑了。
不过是让她考虑清楚,她便又生了退意?
起风了。
少女云鬟风鬓,肩上散乱的青丝随风摇曳,几乎与卫濯的发缠绕在一起。
她从桌案上拿起什么递给卫濯。
她红唇开合,似在说些什么央求的话。
卫濯停顿片刻,终是将东西接了过去。
脚下枯枝被踩断,发出轻响。
上书房里的两个人终于注意到屋外有人,同时扭头看来。
谢尘安负手而立,没有回避,与江辞宁的眼神直直撞上。
卫濯愣了下,先开口唤道:“谢先生。”
玉兰将谢,满树残花。
谢尘安立在玉兰下,宽袍广袖,神情清冷,周身泛着冷意。
卫濯微不可查蹙了下眉。
“风雨招摇之际,莫要招惹是非。”谢尘安缓缓吐出几个字。
卫濯的脸色霎时有些难看。
他是外男,而辞宁是宫中女眷,这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瞧见,的确会给她惹麻烦。
更何况太后责罚辞宁之事在前,如今正值敏感之际。
只是他马上就要出征,有些话,总得在离开之前对她说清楚。
思及此处,卫濯的表情又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朝着谢尘安行了一礼:“先生提醒的是,不过学生今日的确有要事与长宁殿下相商,今后一定会注意。”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听谢尘安淡淡问:“是何要事?若是长宁殿下有所纠结,不若说来与我听一听,谢某也好出些主意。”
江辞宁一愣。
谢尘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瞳定定望着她,似无波澜,却又压抑着什么情绪。
江辞宁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卫濯也觉得今日的谢先生似乎哪里不大一样,但近日战事焦灼,人人自危,谢先生受到影响也在所难免。
于是他沉默片刻,开口道:“今日卫濯贸然打扰殿下,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卫濯出征在即,还得出宫做准备,便先告退了。”
他手心紧紧握着那块镇纸,深深看了一眼江辞宁,回头行礼:“谢先生,学生先行告退。”
谢尘安微微颔首:“沙场凶险,卫世子多多保重。”
雷声轰鸣,雨终于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生出些微痛意。
卫濯抬眸,抱拳道:“谢过先生。”
他大步踏入又凶又急的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
雨声聒噪,水花沾湿了谢尘安的衣摆。
江辞宁垂眸看着他袖袍处深深浅浅的痕迹,不显狼狈,反而像是雨师执笔画了一幅画。
“谢先生……进屋躲躲雨吧。”她终是开了口。
谢尘安只是往前走了一步,立在檐下。
江辞宁想起他数落卫濯那番话,眼睫轻轻颤了下。
他负手而立,青色衣衫几乎与他身前青绿融为一体。
雨水绵密,绿意浓稠,江辞宁似乎被这场潮湿的春雨淹没,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安静了片刻,谢尘安终于开口问:“所忧之事,殿下可有决断了?”
第36章 战乱
话音落,天边滚过一道闪电,大雨噼啪落下。
“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帮助于我,长宁已不知该如何报答。”
一道又轻又软的声音响起,江辞宁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雾气氤氲,她的声音似乎也裹挟着雨水的潮气。
“长宁自幼失去双亲,有幸入宫,寄养在皇家。”
她淡淡叹了一口气:“但先生也知,如今长宁与皇家……已是恩仇难辨。”
谢尘安终于回过头来,认真端详眼前少女。
“无论圣上当年如何,爹爹已离去数载,是非种种,如今再论也没有意义。”
“皇家到底养了长宁一场,这十年,长宁享尽荣华富贵。”
“如今山河飘摇,顾氏江山前途未卜,长宁没有能力左右局势,却也不能做那趁机添乱的小人。”
谢尘安的眉头渐渐蹙起,她到底要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少女便双手呈上了一枚钥匙:“长宁这些年来在宫中也算是受尽恩宠,实不相瞒,数十年来,长宁也攒下私产不少。”
“江淮谢氏,高节清风,持正不阿,开元战乱时曾布篷施粥数年之久,更是收留难民众多,长宁愿将私产献与谢氏,若有一日战火绵延,望谢家可一如既往,庇护一方百姓。”
“此乃毓秀宫私库的钥匙。”
钥匙静静躺在掌心,触感微凉,如一捧雨。
江辞宁胸口微微起伏,等待着他的回答。
得知爹爹死亡的真相后,她曾思索了许久。
爹爹的死与齐帝的确脱不开关系,她自诩不是心怀坦荡、能够完全不计较之人,但也做不到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火上浇油。
她窥知先机不假,但哪怕大齐将亡,她也不愿为了一己私仇,牵连到无辜百姓。
天下兴亡,各有定数,大齐将来如何,也只能看顾氏的造化。
谢家是爹爹都曾赞不绝口的世家大族,她不管谢尘安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又同大燕有何谋划,但只要他明面上是谢家子,便不会做出草菅人命之事。
经历过王权更替山河动荡的人,必能在乱世中庇护一方百姓。
大齐宫中盛行奢靡之风,她得的赏赐不少都是价值连城之物,定能卖上不少银钱。
她马上就要离开大齐,与其让这些东西跟着她去和亲,不如交给谢家,将来兴许能发挥一些价值。
这些日子她一直带着钥匙,想找机会交给谢尘安,没想到契机来得那么快。
她算计了他一回,如今这些财物……就当作她的补偿吧。
她思绪飘得很远,谢尘安却一直沉默不开口。
直到屋檐落下一滴冰凉的雨珠,打湿江辞宁的鬓角。
她猛然回过神来,望向谢尘安。
谢尘安终于动了。
他伸出苍白的指,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像是蜻蜓吻在荷花上,带来一点微痒。
江辞宁等待他拿走钥匙的时刻,他忽然一点点握住她的手指,将她的手蜷缩起来。
他的掌心滚烫,钥匙被牢牢笼在江辞宁掌心,泛着凉意。
谢尘安唇畔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殿下的礼太重,谢家收不起。”
江辞宁僵在原地。
谢尘安很快放开了她的手,他眼眸低垂,墨色无边的眼底似乎也下起了一场绵密的春雨。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拒绝,对么?”
他语气极为平静。
江辞宁死死抓住钥匙,俯身要行礼,却被一只冰凉的手阻止。
谢尘安托着她的胳膊,眸光冷淡:“既然如此,那夜之事,殿下便当作从未发生。”
江辞宁往后一退,轻轻挣开他的钳制。
她心虚不已:“长宁欠了先生一次,将来若是先生需要长宁帮忙,长宁定不会推辞。”
谢尘安似乎在笑:“如殿下所愿。”
***
卫家父子率兵出征不到十日,便夺回城池两座,齐帝龙心大悦,放言道待卫氏父子还朝,定要大加奖赏。
捷报频传,宫中浮躁的人心总算渐渐安稳下来。
转眼间已经到了吃枇杷的时候,抱露手中捏着一个金黄的枇杷:“今年雨水多,枇杷都不如往年清甜。”
江辞宁讶异道:“我尝着这茬枇杷倒是比往年甜。”
风荷在旁边打趣道:“我看抱露啊是紧张的,这几日吃不好睡不着,现在连枇杷的味道尝着都不如以前了。”
抱露有些羞恼,扑过去捂住风荷的嘴巴。
江辞宁取了帕子轻轻擦拭手指,笑着看两人闹作一团。
院中海棠已谢,枇杷倒是生长得亭亭如盖,午后阳光真好,茂密枝叶在地上投下大片阴影。
江辞宁几不可查叹息一声,若是日子天天如同这般风平浪静,倒也是好事。
可惜她知道,局势马上又要生变。
果不其然,隔了几日前线便传来噩耗。
大齐与大燕在巢城血战三日,第三日黎明时分,大燕军队奇袭大齐营帐。
卫家父子于此战中双双失踪,大燕军队乘胜追击,一路长驱直入,直逼华京!
宫中再度人心惶惶。
抱露望着盘中金澄澄的枇杷直叹气。
江辞宁指尖白皙,细细剥皮,递了一颗枇杷给她:“战事又不是你我能左右的,放宽心。”
主子剥的枇杷,哪有不吃的道理,抱露嚼得脸颊都微微鼓起。
也不知是不是江辞宁的话起了作用,一颗枇杷下肚,抱露的心也往回落定。
她咽下枇杷:“殿下说得对,与其忧愁,不如好吃好喝放宽心。”
江辞宁淡淡一笑。
风荷却暗中看了江辞宁两眼。
从回宫之后,殿下瞧着便一副明显有心事的模样,怎么反倒这几日恢复如常了?
宫外战火连绵,宫中气氛压抑,人人自危,原本风荷也是慌的,但瞅着殿下这样,她那颗高悬的心,却也一点点回落下来。
与其自乱阵脚,倒不如趁着现在多做准备。
这么一想,要做的事的确不少。
比如近在眼前的太后寿宴。
大燕都打到自家门前了,圣上却依然要如期为太后操办寿宴……唉。
于是风荷起身:“殿下,给太后娘娘绣的万寿图差了些金线,奴婢再去寻些回来。”
江辞宁点头:“记得寻些色泽亮的,不然绣出来不好看。”
风荷点头应允。
已至夤夜,御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飞龙烛台已经凝结了厚厚一层蜡油,莫名透着些不详的意味。
齐帝重重一拍桌案,怒掷军报:“赵骁这个草包!领兵十万都抵挡不住攻势!”
大臣们霎时跪了一地,一室寂静无声。
片刻之后,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悠悠拱手道:“大燕如今的打法,乃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坚持不了几日。”
“是啊陛下,若这么耗下去,大燕定会折损大半兵马——”
桌案上的错金螭纹香炉被被齐帝重重掀飞,擦着发话的大臣脸颊掉落,大臣半边脸霎时间血流如注。
“一堆蠢货!以如今之势,不等他们折损大半兵马,便已经能踏破皇城防线了!”
齐帝气得浑身发颤,疯了似的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
碎瓷乱飞,割伤不少候在旁边的宫人,但无人敢言语。
直到一人小心翼翼开口:“陛下,依臣来看,如今两国交战,大燕也讨不着好,倒不如派出使臣讲和。”
齐帝扭曲的神色一滞,他眯眼看向臣子:“讲和?”
那臣子沉吟片刻,开口道:“大燕局势颇为复杂,如今太后把持朝政,此次动兵焉知其目的……”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
大燕皇帝性情古怪,这些年俨然有渐渐沦为傀儡的趋势,大燕将来谁主江山都不一定。
内政未定,大燕又为何忽然发兵直指大齐?
另一位臣子也说:“陛下,秦大人说得对,臣也以为,不如派出使臣探一探大燕的口风。”
烛火跳动,齐帝的面容笼罩在忽明忽暗的光里,看上去阴晴不定:“好,在场诸位爱卿,谁愿前去与大燕谈判?”
众人缄口不言。
安静了片刻,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回禀陛下,臣愿前往。”
众人望向那身如青松的青年,官袍宽大,松松笼在他身上,更添一分仙风道骨。
谢大人身体一贯不好,怎么这回摊了这么一桩麻烦事?
齐帝眯眼看向谢尘安,停顿片刻,却是抚掌笑道:“好!谢爱卿,朕便命你前去谈和!”
他的脸颊微微抖动,语气阴沉下来:“若是谈和不成,朕唯你是问!”
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中,谢尘安施施然躬身行礼:“臣定不辱命。”
“谢大人要去谈和?”
抱露惊得瞪圆了眼睛。
毓秀宫是第二日得到消息的,风荷初闻时也觉震惊。
众所周知,谢大人可是个金贵的,出身百年世家,又身体孱弱,及冠之前一直在家中养病,鲜少见人。
此次大燕攻势凶猛,前线危险,圣上怎么会派他去谈和?
江辞宁微微揽着袖,纤长的手指执着一根香匙,正在弄香。
抱露见她波澜不惊,没忍住好奇问道:“殿下,您说圣上为什么会派谢大人前去谈和?”
江辞宁一点点将炉中香灰抚平,眉眼不动:“圣上自是有他的安排。”
梦中没有出现谁去谈和这样的细节,但谢尘安会前往“谈和”,实在是不出她所料。
毕竟他的身份存疑,这次谈和,或许正是大燕故意设计。
除了和亲一位公主过去,大齐皇室这一次……还要吃大亏。
谢尘安前往虞城谈和的第二日,宫中传来消息。
大齐若割让幽云五州,交割白银三千万两,绢布二百万匹,粮食四百万石,另在边境开展互市,大燕便停止挥兵南下。
大燕狮子大开口,饶是抱露从没去过幽云那几个城池,也心疼得倒吸凉气。
“幽云五州物产丰富,咱们吃的大部分粮食可都是从那儿来的,大燕一次要我们那么多东西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将幽云五州也讨要过去!”
风荷赞同抱露的说法,却也知大齐兵力衰弱,如今卫家父子又失踪不见,要是不答应大燕继续这么打下去,定然也是讨不着好的。
江辞宁正倚在窗边看书,听两人嘀嘀咕咕讨论,不咸不淡道:“大燕土地贫瘠,常年积雪,粮食产量一直不高,自是眼馋一块水草丰茂的土地。”
抱露愁得皱起了眉:“殿下,圣上会答应吗?”
江辞宁指尖在书页上摩挲片刻,轻轻翻过一页,叹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抱露是没读过多少书的,不懂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风荷却是一刹那白了脸,她压低声音:“殿下,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
江辞宁放下书册看向窗外枝叶新绿的枇杷树,眉目间笼着一层遗憾:“可怜爹爹戎马半生……”
终究是未能遇到一位明主。
众人都在猜测,齐帝究竟会不会答应大燕的和谈条件。
齐帝的决断比想象中来的更快。
消息传回来的第二日傍晚,风荷急匆匆走进毓秀宫,脸上竟是出了一层细汗。
抱露一看她的神色,心中先惊了惊,问:“如何了?”
风荷抚着胸口平复呼吸:“圣上答应了。”
齐帝称为两朝民生考虑,决定答应大燕的条件,停止交战。
抱露有些失落,但想了想,大齐能免于战事,也是一桩好事。
然而风荷下一句话却让她心尖一跳。
“但圣上提出,愿以一位和亲公主换取大燕减免二百万石粮食……”
大齐会和亲哪位公主尚且不知,大燕会不会答应也是未知数,但抱露想起有关那位大燕帝王的传闻,手指冰凉。
两人对视一眼,风荷忧心忡忡说:“……我听说那大燕帝王面貌丑陋不堪,需以面具作掩,更有传闻说他喜爱弑杀少女,宫中妃嫔活不过月余,若是大燕要和亲一个公主……”
风荷没有说完。
抱露声调有些颤抖:“圣上这是……要一个公主活生生去送死吗?”
风荷表情凝重道:“大燕会不会答应尚未可知。”
更何况她们家殿下虽然也是公主,但到底是外姓公主,若真要和亲……大燕也会挑一个宗室公主吧?
饶是这般安慰自己,风荷的后背仍是一阵阵发寒。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大燕答应了齐帝以公主和亲换取粮食减免的请求。
如今宫中适龄公主共有四人,大燕与大齐停战条约签订之后,这四位公主尽都茶饭不思,日渐消减。
就连幼安公主都辗转难眠了好几日,夜夜提心吊胆。
皇后见自家宝贝闺女眼下浮着浓浓黑青色,心疼得紧:“母后都说了,和亲之事不会落在你头上,你怎么就不信母后呢。”
幼安抓着皇后的手:“母后,并非幼安不信您的说辞,女儿自然相信父皇母后会护着幼安的,只是女儿就怕大燕开口指定和亲人选……”
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万一那丑八怪就要指她和亲呢?
每每想到此处,幼安便焦虑得几欲作呕。
皇后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若是大燕真敢指你和亲……”
她冷哼一声:“那二百万石粮食不要也罢。”
幼安闻言怔了怔,她平日里虽然娇纵,但到底是皇家公主,自然也知道大齐去岁闹了蝗灾,粮食减产严重,因此父皇才会这么紧张这四百万石粮食。
但若是真让她去和亲送死……
幼安打了个冷战,二百万石粮食没了便没了,没了那些农民不是可以再种吗?
总之也饿不死人,据说那些平头百姓命硬得很,吃些草根树皮都能活。
有了母后的准话,她心下稍安,拉着皇后的手晃了晃:“母后最疼幼安啦。”
她旋即想起什么:“不过母后,依儿臣来看,这和亲的人选还是早日定下来为好。”
皇后问:“幼安是有什么好主意吗?”
幼安笑了笑:“母后,如今宫中适龄公主可不止四位。”
皇后经她提醒,自然而然想起毓秀宫那位:“江辞宁?”
“可不是嘛,母后,江辞宁此前不敬皇室,坏我皇家名声在先,皇祖母倒好,还替她百般遮掩。”
皇后也蹙了下眉,这长宁公主自幼安分守己,倒也是个温雅娴淑的,原本配给行霖也还算妥当,只是自打出了这桩事后,她便不大喜欢江辞宁了。
幼安观察着母后的表情,又说:“江辞宁姿容生得美,想必燕帝定会喜欢,说不定还能混个贵妃当当,此次若是她能代表皇家前去和亲,不也算是我们皇家恩典吗?”
皇后思索着幼安的话。
太后心思深沉,皇后也不是吃素的,早就看出来这些年太后看似宠爱江辞宁,实则心中太子妃另有人选,老太婆是要忙着给东宫安插自己母家的势力呢。
她当年之所以成为太子妃,也是因为母家势弱,威胁不到什么,如今太后要作安排,便也由着她去了,行霖能安安稳稳坐上那个位置最重要。
这江辞宁啊,就是个幌子。
况且之前这蠢丫头请旨赐婚之事也算是得罪了太后,既然幼安不喜欢,此次把她推出去倒也不碍着什么。
确定不会因为此事坏了她与太后的关系,皇后便笑道:“幼安说的有几分道理,长宁公主容貌昳丽,燕帝又怎会不喜欢呢。”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幼安凑到皇后耳边嘀咕:“既然如此,儿臣倒是有个好建议……”
两人不知道的是,此时江辞宁已经跪在了御书房里:“长宁得陛下与皇祖母庇护数十载,感恩戴德,如今国有危难,愿为陛下分担一二,故自请和亲。”
齐帝直视着眼前纤柔的少女,心下到底是涌起了几分愧疚。
他心里清楚,眼前之人是因何成了孤儿。
当初的确是因为他贪功冒进,害死了一员国之栋梁啊。
正因为心中有愧,这些年他鲜少踏足毓秀宫,这女孩分明与江啸生得不像,那双清亮透彻的眼,却如出一辙。
他不敢直视。
眼见江辞宁抬眸,齐帝亦是匆匆别开眼,叹道:“燕帝相貌丑陋,又性情古怪,若是前去和亲,恐怕要吃些苦头。”
江辞宁心中讥讽。
既然知道,却还是要送出一个女儿。
只是她面上没有漏出任何情绪:“一位和亲公主换来二百万石粮食,百姓必会感念陛下恩德。”
齐帝被正中心事,眉目温和了许多。
“长宁心怀天下,你爹爹泉下有知,定会为你骄傲。”
“那朕便允了你的请求,我大齐有此英豪儿女,定能千秋万代!”
江辞宁盯着桌案上的兽首香炉,微笑道:“长宁谢过陛下恩典,愿我大齐海晏河清,四海承平。”
第37章 劝诫
已是春末,但山中总归是比外面冷上几分。
篝火已经燃尽,巡夜的护卫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忽然听到帐篷中传来剧烈的争吵声。
“……他就是个疯子!送到他后宫中的妃嫔有谁活下来了?!您这是要我眼睁睁看着辞宁去送死吗!”
卫铭看着眼前双目赤红的儿子,叹道:“濯儿,据消息来报,辞宁那孩子……是自请和亲的。”
卫濯想到什么。
离宫前,他问她是不是另有隐情,如今看来,难道她那个时候便在准备?
和亲……前往大燕……
他下意识握住袖中那枚镇纸,摇头:“她一个弱女子,难道还妄想在和亲路上逃走?”
卫铭听到他的话,表情一顿:“濯儿,你说辞宁和亲,竟做了这般打算?”
这孩子,怎生会抱着这样的想法!
她是代表大齐前去和亲的,若是中途逃跑,大燕定会大怒,说不定会撕毁条约,继续挥兵南下……
如今他卫家虽然背叛了皇室另谋出路,却不代表他们愿意看到这天下生灵涂炭。
“不,辞宁不会这样。”卫濯开口。
她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下苍生之人,若是这样,她早将齐帝害死镇国大将军一事捅出来了。
卫濯表情微变,难道……她是想嫁到大燕之后再做打算?
卫濯霎时坐不住了,燕帝恶名在外,辞宁若是落到他手中……
他霎时起身:“我要去见辞宁一面。”
“卫濯!”卫铭疾言厉色:“你还当你是卫世子?”
“我们如今隐姓埋名逃难在外,大齐一直在追寻我们的下落!你若是敢冒头,焉有命活?”
卫濯闷头不说话了。
卫铭叹了一口气:“濯儿,如今你我都自身难保,待我们赶到胥洲,手中掌了兵,再从长计议。”
“辞宁是你江伯伯的故人,爹爹不会不管。”
卫铭见卫濯一言不发,以为是将他劝住了,心下稍安。
这些日子要避开大齐耳目逃亡,卫铭也累得紧,他摆摆手:“此事再议,今日先行歇息,明早还要赶路。”
帐篷中烛火摇曳,卫濯眉眼低垂,表情在阴影中晃动,叫人窥不清楚:“爹爹早些休息。”
卫铭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
到底也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卫铭心中挂念江辞宁,自然也是一夜辗转难眠。
说到底当初齐帝收养辞宁,是出于愧疚不假,但这愧疚又能有几分?
天子昏聩,他戎马半生,不也还是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更何况辞宁这样一个外姓公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事用将军。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思绪颇多,卫铭临到天色蒙蒙亮才睡着。
然而还没歇下去多久,卫铭记被护卫吵醒:“将军不好了!小世子回华京去了!”
卫铭猛然从梦中惊醒,七魂先散了六魂,面皮发抖:“叫你们看住他的人呢?!”
护卫欲哭无泪:“小世子悄无声息打晕了看守的人,我们也是临到换班才发现……”
卫铭气得跳脚,怒喝道:“还不快去追!!”
“砰——”
桌案上的墨兰被人扫落,宫人立刻跪了一地。
顾行霖胸膛起伏,神色阴翳:“反了!她眼里究竟有没有孤!”
幼安坐在美人榻上,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皇兄待她那般好,这些年东宫得了好东西,哪样不是往毓秀宫送,她倒好,此前要跟她那泥腿子表兄成婚,现在又要赶着嫁给那个疯子——”
“闭嘴!”
幼安被眼前面目狰狞的顾行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开口:“皇,皇兄……”
顾行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生生压下怒气,浮现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幼安,是孤不好,吓到你了。”
幼安抚了抚胸口,这才道:“皇兄生气也应该,实在是长宁不知好歹,辜负了皇兄待她的一片真心。”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顾行霖的表情,试探着开口道:“皇兄,要我说来您也别气,谁不知那大燕皇帝就是个又丑又坏的疯子。”
她冷笑:“据说那疯子喜以虐杀少女为乐,送入宫中的女子谁不是被血淋淋扔出来的,我看啊,长宁嫁过去也难逃一个死字。”
顾行霖坐在一地狼藉中,双手置于膝上,分明姿态沉稳,却莫名透出一种强压的暴躁感。
“幼安,孤的选妃大典还有多久。”他的声音透着一丝奇异的柔和。
幼安思索片刻:“皇祖母的寿宴在五日后,这么看来,皇兄的选妃大典也不足十日了。”
顾行霖忽然笑了下:“如此看来,长宁和亲到大燕定是在孤大婚之后了。”
他唤幼安:“幼安,皇兄有一事与你相商。”
幼安挑了下眉:“皇兄且说。”
顾行霖眼神阴沉:“附耳过来。”
幼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宫人们很有眼色,立刻退了出去。
顾行霖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片刻之后,幼安表情微怔,又很快垂眸遮掩。
顾行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叩:“听明白了么?”
幼安喉头发干,轻声说:“幼安明白了,皇兄放心。”
或许是因着心里揣了事,第二日上课的时候,幼安整个人都心不在焉。
自然心不在焉的不止她一人。
诸位贵女时不时就要抬头偷看坐在窗边的那道清丽背影。
虽然圣上还没颁布圣旨,但长宁被封为和亲公主的消息早已传遍朝廷内外了。
这长宁公主是疯了不成?旁的人避之不及,她竟自请前往。
倒是另外几个适龄的公主看江辞宁的眼神中都透出几分感激。
幼安玩弄着自己香囊上的琉璃珠,心中烦躁。
她看不惯长宁不假,想让她彻底坏了名声被皇祖母厌弃,进而顺水推舟嫁到大燕和亲也不假,但……她并不想真的对她下手。
原本她和母后计划在皇祖母的寿宴上,让她“勾引”父皇被众人当场撞见,到时候闹一闹,皇祖母定然会勃然大怒。
她足够了解父皇,父皇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定会采纳她的建议,将江辞宁远嫁大燕,到那个时候,皇祖母自然也懒得护她。
大燕皇帝虽然是个乱杀人的疯子,但他后宫不也有一个例外么。
据说那个女子乃是唯一一个被送入宫中后活下来的。
兴许江辞宁幸运,嫁到大燕之后也成了这例外之二呢?
皇祖母寿宴在即,原本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可江辞宁居然自己跑出来请旨和亲?
幼安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想起皇兄的吩咐,她心中愈加烦躁,手下一用力,竟将香囊上的珠串扯断。
滚圆的琉璃珠落在地上,又噼里啪啦散开。
满室寂静,谢尘安握着书册,垂眸看向那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琉璃珠。
幼安抬头一看,见谢先生面无表情看着滚落一地的琉璃珠,竟吓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谢先生?他何时回来的?
幼安从开始上课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根本没注意这堂课的老师是谁。
猛一看到他,竟是吓了一跳。
她虽贵为公主,却莫名有些怵这位谢先生。
不过幼安很快反应过来,谢先生和谈归京已有数日,听说顾虑他的身体,下一轮和谈,父皇会派出其他大臣,毕竟最艰难的一轮和谈已经结束了。
思及此处,幼安忙开口服软:“谢先生,这珠串也不知是哪个手笨的宫女穿的,竟这般不结实!本宫立马找人来打扫。”
谢尘安抬脚跨过琉璃珠,淡淡道:“下课再处理。”
幼安到底也是皇家公主,自然明白谢家这等百年世家,就连皇室都是得罪不起的,更何况谢尘安和谈有功,如今可是父皇眼前的大红人。
他身子又这般孱弱,若是因为她有个好歹,恐怕父皇不会轻饶她。
剩下的课幼安自然是如坐针毡。
那谢先生在一地琉璃珠中间走来走去,好几次都险些踩到,她几乎吓得出声提醒!
好在都是有惊无险。
终于熬到一堂课毕,幼安忙不迭唤来宫女打扫地上的琉璃珠。
宫女手脚麻利,很快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
幼安朝着谢尘安微微一点头,忙不迭离开了。
众人也接连离开,很快屋子里只剩下江辞宁和谢尘安。
两人都在收拾东西,时不时传来些纸页摩擦的声音,像是风拂树梢。
江辞宁慢悠悠将桌面恢复整洁,打算离开。
然而起身之时,也不知是哪里遗漏了一颗琉璃珠,竟叫她踩到,江辞宁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跌倒!
忽有一只手臂牢牢拥住她的胳膊,扶住了她。
谢尘安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
她整个人几乎被他环抱在怀中,清苦药味扑面而来,他灼热的手掌透过衣料压在她肩上,让江辞宁轻轻一颤。
江辞宁僵持片刻,连忙扶住桌案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然而对方的手掌微微用了些力气,竟叫她一时间挣脱不开。
她愕然抬头。
青年的眼黢黑如墨,微垂的长睫挡掉半数情绪,此时晦暗不明看着她,像是酝着一场风雨。
江辞宁再次动了动,只是胳膊上那只手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终于生出一丝慌乱:“谢先生。”
肩上的力度泄去,江辞宁似是被放归山林的鸟儿,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多谢先生。”
谢尘安面无表情凝望着她。
自请和亲之后,江辞宁见过太多好奇的、打量的目光,她都坦然以对。
唯独眼前之人。
他的目光太深,也太过复杂,叫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赶着去赴死?
还是在谋划着她的性命?根本不用燕帝出手,他会先替燕帝解决了她这个麻烦?
江辞宁垂眸不语,笼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掐住掌心,背后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沉默片刻,谢尘安终于开口:“为什么。”
江辞宁眼睫一颤。
直到此时,江辞宁才忽然意识到,面对这个被自己算计过一次的人,她心中……原是有愧的。
江辞宁抿住唇,缓声说:“谢先生可以理解为,不过是一个身在樊笼之人的自救罢了。”
谢尘安眼瞳微微一缩,长眉蹙起:“你知不知道大燕皇宫是个什么光景?”
“才脱虎穴,又入狼窝,这便是你的自救之路?”
江辞宁没有回答他。
站在谢尘安的角度来看,她的确是疯了。
分明最好的退路就是卫家,倘若当时她答应了卫濯,此时或许已经跟着卫家离开皇宫了。
江辞宁拢住袖中的玉令,指尖在微微粗糙的边缘上摩挲。
可是她不能。
玉佩的另一半就在大燕皇宫,哪怕是龙潭虎穴,她都得走一遭。
谢尘安盯着她秀丽的鼻尖:“江辞宁,你可知那大燕帝王容貌丑陋不已,需以鎏金覆面,才堪堪能见人。”
“你又知不知道,此人生性古怪残暴,传闻他喜爱虐杀少女,剥皮取乐亦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人,也敢嫁与他为妃?”
他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江辞宁却不为所动。
是啊,既是传闻,便说明也是不尽然可信的。
江辞宁蓦地想起梦中那道身着玄衣的背影,和那些散落了满床榻的话本。
她忽然脱口而出:“既是传闻,先生又怎知传闻可信?”
谢尘安一愣。
少女微微仰着头。
因着方才险些跌倒,她发间的流苏在髻上缠成一团,勾着几缕青丝,不显狼狈,反倒为整个人平添几分凌乱之美。
偏她的表情是郑重而认真的。
谢尘安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
临到终了,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臣竟不知,殿下是这般大胆之人。”
“师生一场,臣劝殿下一句。”
江辞宁抬眸看他。
他薄唇轻启:“大燕皇宫乃是龙潭虎穴,殿下不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江辞宁眼睫一颤。
她如今的行为……可不就是如他所述么。
可是联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江辞宁莫名觉得好笑。
他与大燕之间亦是不清不楚,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劝阻她的。
江辞宁唇畔溢出一点笑意:“谢先生好意提醒,长宁是要承情的,可长宁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是要走下去的。”
谢尘安凝望了她许久,似在探究。
末了,他轻描淡写道:“那谢某便祝殿下,此行顺利。”
***
宫里人心惶惶了几日,使臣终于带着消息回来了。
大燕同意了齐帝的请求,愿以一位和亲公主换取粮食二百万石。
第二日,封江辞宁为和亲公主的圣旨终于正式颁布。
圣旨在宫中掀起惊涛骇浪,毓秀宫相比起来却算得上平静。
江辞宁并不想瞒风荷和抱露,一早就跟她们二人通过气,也给她们安排好了退路。
若是想继续留在宫中,她们可以调到惠妃宫里,惠妃会帮忙照应。
若是想离开这重重宫阙,她会在和亲路途中安排她们悄悄离开。
然而两人都不愿离开她。
抱露甚至在她面前落了泪:“奴婢从进宫开始,就在殿下身边伺候,奴婢知道殿下不在意这些,便说一句冒犯的话,殿下在奴婢心中,就如同奴婢的亲姐姐,殿下去哪,奴婢势必是要跟着去哪的。”
风荷也红了眼圈:“奴婢年纪长殿下一些,这些年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要奴婢同殿下分开,也是万万不能的。”
江辞宁如何不动容。
梦中抱露早早离去,风荷更是为了救自己死在逃亡路上……
如今兜兜转转,又要走回梦中老路,她还是得去到大燕,私心里她其实是不愿带着她们两人冒险的。
但两人既不愿离开,她一定得想办法护住她们才是。
宣旨的内侍将圣旨递给江辞宁,话里带笑:“小的恭喜殿下。”
话虽如此,但江辞宁接过圣旨的一瞬,分明看清了他眼中的怜悯。
江辞宁莫名有些怔忡。
梦中她接过圣旨的时候,那个内侍可是阴阳怪气恭喜她:“殿下真是好福气,攀不上咱们圣上,还能攀得上那位皇帝。”
当时风荷气得抖做一团,险些冲上去扇了对方一巴掌。
眼下虽然殊途同归,但她到底不似梦中狼狈,身败名裂之后,才被人踢到和亲公主的位置。
自然也不像梦中墙倒众人推,毕竟齐帝还得感谢她在这关口上解了燃眉之急才是。
这内侍倒也是个心善之人。
于是江辞宁大大方方冲他一笑:“多谢公公。”
内侍倒也不再说什么,只微微一笑,离开了毓秀宫。
风荷和抱露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但也不知此时是个什么滋味。
大燕是那么遥远,可怜她们的殿下便要只身远赴。
但愿一切真如殿下所说……那大燕皇帝能留她们殿下一条命。
江辞宁握着圣旨,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出嫁和亲的日子与梦中别无二般,但这道圣旨却是早了太多。
甚至早过太后寿宴和太子选妃。
她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梦中太后寿宴她遭人设计之事,便不会再发生了。
檐下飞过一只飞鸟。
江辞宁望着飞鸟离去的方向,心想,她和燕帝……居然又要见面了。
第38章 宫宴
大齐刚经历了一场危机,宫中气氛紧绷了许久,人人提心吊胆,风声鹤唳。
随着太后的寿宴将近,紧绷的局面这才慢慢有所缓解。
太后寿宴这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碧空万里,蝶舞莺飞。
太后自是觉得此乃大好之兆,整个人都松快不少,眉眼间都是笑意。
华章宫的宫人们亦是捡着些吉利话说,才一早上便得了不少赏赐,个个乐得眉开眼笑。
因着大燕来犯,宫中许久没有宴饮,这一场寿宴办得那是一个笙歌鼎沸,语笑喧哗。
太后并皇帝皇后几人身着华服,端坐在首位,面上皆是笑意盈盈。
坐在一角的顾行霖亦是面上带笑,但江辞宁不经意间同他对视了好几眼,只觉他今日看上去有几分古怪。
他们二人如今已算撕破脸皮了,江辞宁只当他觉得自己落了他的面子,也不想惹人厌烦,微微往后隐在暗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谢尘安坐在另一端,注意到她的动作,轻抬眼眸,又垂下长睫,端起酒盏。
各宫的礼物如同流水一般呈到太后面前。
大燕撤兵赶在了太后寿宴之前,今儿这场宴席算是喜上加喜,因此各宫准备的礼物都十分用心。
江辞宁的指尖轻轻在玉令上摩挲,听着种种奇珍异宝的名字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心下叹息。
大燕来犯,大齐也算损失不小。
可惜一墙之隔,宫内之人继续做着云端梦,宫外之人怕是要为今年的赋税愁皱了眉头。
很快宫人报到了她送的礼物:“毓秀宫赠百寿图一幅——”
太后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放在檀木托盘中的百寿图,懒洋洋动了下手指:“拿下去吧。”
众人表情纷纭。
谁人不知昔日毓秀宫正是仰仗着太后,听闻近日两边不合,如今看来,算是坐实了此事。
齐帝见状笑着打趣道:“朕观这百寿图乃是用金线一针一针所绣,真乃一片孝心。”
坐在一旁的惠妃也笑着说:“长宁一贯是个用心的孩子。”
江辞宁闻言,起身行礼:“陛下谬赞了,长宁这份礼物,比起诸位的实在是落了俗套,长宁此后不能侍奉皇祖母左右,只能聊表心意,惟愿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听着这番话,心中冷笑。
给她安排好的路不走,偏要忤逆不孝,她当初可真是瞎了眼,偏偏挑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
但听着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太后倒也生不起气来。
江辞宁马上就要去和亲,也算是要代表大齐的脸面,也不好同她闹得太僵。
于是她不咸不淡说了句:“长宁有心了。”
众人心思各异,心中感慨这长宁公主也算是个有福气的,太后这边靠不住了,还有圣上和惠妃可以做靠山。
不过再怎么有人护,不也是马上就要前往大燕和亲了?
如此想着,看她的眼神便成了垂怜。
十年皇家恩泽,到最后也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众人心中不免戚戚。
此事就此揭过。
太后点了一出麻姑献寿,台上锣鼓喧天,台下亦是觥筹交错。
一片喧嚣中,忽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宫人凑到江辞宁耳边:“殿下,我们九公主有请。”
这小宫人江辞宁是认得的,时常在九公主身边伺候。
九公主得知她要前往大燕和亲,曾来毓秀宫哭过一次,那天她是一路哽咽着回去的。
之后江辞宁便不让她继续前来了。
九公主刚刚得了齐帝的喜爱,此时又正值敏感的时候,若是被人知道九公主不满齐帝任命她为和亲公主的事情,恐怕要惹出麻烦来。
于是自那日见过一面之后,两人便再没见过,今日趁着机会,九公主想同她私下见一面也很正常。
江辞宁看了一眼惠妃那边,果然九公主不在席上。
而齐帝正和皇后说着什么,满面春风。
于是她点头笑道:“劳烦你带下路。”
幼安正同旁边的一个县主说着话,见江辞宁忽然起身,突兀地停顿了片刻。
那县主愣了下,唤她:“殿下?”
幼安掩饰般随手抓起一只杯子,以袖遮掩喝了一口,平复下来:“哦,本宫刚刚说到哪儿了?”
这边江辞宁已经跟着宫人踏上了一道曲径。
曲径旁栽着墨竹,此时正值葱茏的时候,风摇影动,一片涛声。
江辞宁双手笼在袖中,垂眸跟在她身后,长睫在瓷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暗色的阴影。
宫人笑着将她带到一间屋子面前:“长宁殿下,我们殿下在屋子里侯着您呢。”
她轻轻推开门,唤了声:“殿下,长宁殿下来了。”
无人回应。
宫人回头道:“殿下或许是贪玩去了偏房,奴婢进去找找,长宁殿下,您先进来吧。”
那耀如春华的少女眉眼微微带笑,说着:“好呀。”
下一刻,一把匕首忽然抵住了宫人的脖颈。
她忽地疾言厉色质问:“谁派你来的,九公主在哪里?!”
那宫人到底年纪小,竟是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哇一声哭了出来。
动静刚起,忽有数道人影从竹丛中闪出来!
江辞宁高喝:“风荷!”
风荷忙往袖子中一抓,朝着那些人脸上洒了一把胡椒粉!
胡椒粉辛辣,霎时刺激得几人眼睛都睁不开,众人乱了阵脚的时刻,江辞宁当机立断抓住风荷的手:“快走!”
“江辞宁!”
然而刚刚跑出两步,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炸开。
江辞宁背脊一僵,愕然回头。
顾行霖抓着九公主站在门后,脸色阴沉。
九公主被一条锦缎绑着嘴,哭得小脸一片花,呜呜叫着说不出话来。
江辞宁霎时怒气上涌:“太子殿下,她是你妹妹!”
顾行霖面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笑起来:“辞宁,这么多年,这是你第二次对孤这般没大没小。”
两人都想起了什么。
江辞宁眼眸微动,面无表情望着他。
那是她刚刚进宫的时候,因着家里忽遭变故,夜里时常睡不好,几乎是一宿一宿的睁眼熬过去的。
时间久了,便叫人看出来端倪。
皇太后将她叫到华章宫,问她是不是毓秀宫哪里住着不合心意,为何日日夜夜睡不好,面色憔悴成这样。
那时她虽年幼,但到底是将军府里长大的孩子,又忽遭变故,心思比一般孩子自然是细腻了不少。
她看出来太后隐藏在关切后的不耐,谨慎道:“长宁自幼认床,想必是一时半会不习惯罢了,多谢皇祖母关心,长宁会尽快调整过来的。”
江辞宁回到毓秀宫之后,思来想去只能去求助顾行霖。
她在这偌大的皇宫中举目无亲,这位太子哥哥待人极好,性子温良,况且他们原先也算相熟的玩伴,想来是会帮她的。
顾行霖听说她要找一些安神助眠的药来,仔细端详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没问。
傍晚的时候,顾行霖亲自将药送了过来。
他说:“是药三分毒,长宁不可多用,还是要尽快依靠自己调整过来。”
她心中感激,拿着药认真感谢他:“长宁多谢行霖哥哥。”
顾行霖当时也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小少年,点头宽慰她:“你放心,此事孤不会告诉皇祖母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顾行霖手下办事不牢靠,出了纰漏。
这副安神助眠的药是针对成年人配制的,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药量太重。
江辞宁当天服用下去之后,足足睡到了第二日未时还没醒。
风荷和抱露都快急哭了,太医也不敢请,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找到了东宫。
顾行霖急匆匆赶来,亦是掌心冒汗。
若是江辞宁真出了什么好歹,他岂不是也要遭殃?毕竟这药乃是他给毓秀宫的。
好在顾行霖带去的太医把脉之后告诉他们:“长宁殿下并无大碍,只是用药剂量太多,等药效自然散去,便能醒来,微臣再开些解毒汤给殿下。”
虽是虚惊一场,顾行霖却不肯离开毓秀宫,而是要等着江辞宁醒来。
顾行霖也不避嫌,命人在她床榻边布了一张椅子,一边温习着课业,一边等她醒来。
江辞宁慢悠悠醒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女孩睡了一整日,此时睡眼惺忪,发髻散乱,偏偏带着半分迷离轻唤他:“行霖哥哥?”
顾行霖清晰觉察到自己心中一悸。
江家长女容色过人,他一直是知道的。
但他今日第才是一次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倾城之姿。
皇后已经在东宫安插了教习宫女,虽然顾行霖还未经人事,但已经快到情窦初开的年纪。
鬼使神差之下,他伸手去剐蹭她的鼻尖:“长宁可叫孤好生担心。”
江辞宁浑身一僵,往后避开他的手:“殿下。”
顾行霖时常见父皇这般与那些妃子调笑,误以为江辞宁只是害羞,居然又伸手去抓她的手:“这次是孤不好——”
“太子殿下!请自重!”江辞宁猛然甩开了他的手。
顾行霖被驳了面子,脸色有些阴沉,但见她楚楚可怜缩在床榻一角看着自己,怒气又慢慢消失。
也罢,皇祖母说过,待他及冠,朝廷上上下下的贵女哪个不是任他采撷。
于是他笑了笑:“是孤不好,吓到你了。”
父皇说过,女子就像后花园里的花,含苞欲放的那一枝,到底是不如彻底绽开的美。
眼前这朵花,他有的是耐心等。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是他纵容太过,到底是将这朵花养出了刺来。
她妄图请旨父皇赐婚,嫁与旁人,如今甚至还敢自请和亲,离开大齐!
顾行霖心中怒气翻涌,眼珠也慢慢变得猩红。
他顾行霖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别人能夺走!
燕帝又如何敢玷污他看上的女人?!
江辞宁表情极淡,没有恐惧,也没有惊慌,站在枝叶繁茂的墨竹前,像是山水画中最浓墨重彩的那一笔。
顾行霖忽地大步上前,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恨恨道:“江辞宁,谁许你这么看着孤?”
一旁的风荷大惊失色,险些喊出声音来,却被已经缓过神来的暗卫捂住嘴。
九公主也发出呜呜的声音,眼角滚下大串大串的泪来。
江辞宁的下巴被顾行霖掐得一片生疼,脸上的表情却未变半分。
顾行霖表情扭曲,低低凑近她的耳朵,滚烫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的耳垂上:“辞宁,孤这些年待你如何?”
“你又是如何报答孤的?”
他猛然打横将江辞宁抱了起来,大掌掐在她的腰上:“燕帝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享用我的人。”
风荷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急得狠狠撞上旁边一个护卫的身子!
那护卫目露凶光,手摸上了腰侧的刀。
“行霖哥哥!长宁求您留风荷一命!”
顾行霖低头看江辞宁。
怀中人泪盈于睫,脸上带着央求之色。
到底也有十年青梅竹马的情分,若不是被逼无奈,他也不愿做这般卑劣之事。
顾行霖挪开视线,吩咐道:“留她一命。”
护卫抬手将风荷打晕。
江辞宁默默缩在自己怀中,腰身纤细,柔若无骨。
顾行霖喉结微滚,柔声安慰:“辞宁,燕帝凶残,孤会安插几个可靠之人在你身边,你去到大燕之后,他们会对你多加照拂。”
他抱着江辞宁大步迈入屋内。
门合上之前,顾行霖突然回头,对着九公主一字一句说:“皇妹别忘了,将来这天下究竟是谁的?”
他眸色阴郁,皮笑肉不笑:“送九公主回去。”
屋门在他们面前重重合上,外面的天光被尽数阻挡。
九公主忽然挣开抓住她的护卫,一下子往门上撞去!
然而有人动作比她更快!
众人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宫墙跃下,先将九公主往旁边一推,旋即手中利剑光芒闪烁,一剑劈开了屋门!
顾行霖刚将江辞宁放到榻上,见她不哭不闹,眼神中也带了些柔情。
他的指腹轻轻在她脸颊上刮蹭了一下:“辞宁,你放心,孤会轻一些。”
床榻边掩着层层叠叠的轻纱,模糊的天光透过窗棂,晕成一片雾气般的朦胧。
顾行霖的指尖刚刚碰上她的衣襟,忽有一道锋芒划破轻纱!
剑光雪亮,直直砍断顾行霖头上的玉冠,又擦过他的肩膀!
浓重的血腥味霎时在屋中散开。
顾行霖大惊失色,在江辞宁的尖叫声中忙不迭的往旁边一滚——
然而那黑衣人手下不停,居然又提剑刺了过来,分明是想要顾行霖的命!
江辞宁面上划过一丝惊愕。
梦中这一日她遭人设计,如今虽然一切都已大不相同,但是江辞宁到底是留了一个心眼。
宴席之前,她曾同谢尘安商议过,寿宴中途她一旦离席,便请他帮忙派出归寒暗中察看情况。
方才她以为来人是归寒,为了避免给谢尘安惹上麻烦,故意做出惊惶之态。
然而电光石火间,形式便急转直下!
那人方才的招式,分明是要取了顾行霖的性命!
形式紧急,由不得江辞宁想太多,她开口怒喝:“大胆刺客!若太子有恙,株连九族!你想清楚了!”
那人手下剑招一顿。
顾行霖亦是自幼习武,虽武艺算不得多精进,但尚有一二自保之力,借着一应物件东躲西藏,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剑,倒没有添新伤。
此时见那人停顿,随手抓起旁边一只花瓶便砸了过去!
刺客反应更快,足尖一点破开窗棂,很快便消失在了墨竹之中。
候在外面的护卫此时将将赶到,见屋内一片狼藉,顾行霖倒在地上,衣襟已被鲜血湿透了大半,霎时面如死灰跪倒一片。
顾行霖捂着受伤的肩膀,怒喝道:“废物!全都是废物!”
“追!给孤追!!是谁敢在宫中行刺?!孤要将他挫骨扬灰!!”
话音落,顾行霖忽然一僵,面如金纸看着踏入屋内的一应人等。
惠妃抱着刚刚被解开锦缎的九公主,瘫靠在齐帝怀中,齐帝大发雷霆:“你个畜生!”
原本好端端的一场寿宴,太后中途却忽然摔了杯盏。
太后一发怒,戏班子也不敢演了。
最后是皇后临场应变:“母后,大好的日子,您别动气。”
又横眉质问宫人:“太后一贯不喜饮秋露白,怎生这个都会弄错?!来人,给本宫拖下去杖刑三十!”
那小宫女纤细瘦弱,哪像挨得住三十大板的人?
当即便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内侍正要动手,一道声音忽然响起:“今日大喜,自然不能叫人冲撞了,前些日子阴雨连绵,御书房里的藏书都还未来得及拿出来晒,微臣看倒不如让这些宫人担了这晒书的任务,不叫他人插手,也算小以惩戒。”
太后看了谢尘安一眼。
旁人不清楚,皇后哪能不知道太后到底是因何动怒的。
想起自家儿子干下的混账事,她便一阵阵来气。
毓秀宫到底是养出了个什么妖精!都要和亲的人了,还能勾得太子险些酿下大错!
谢家这位都已经开了口,皇后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她顺势笑笑:“母后,谢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儿臣看不如就依谢大人说的办。”
太后此时正在气头上,哪管一个小宫人的死活,随手摆了摆:“就按谢大人说的办吧。”
宫人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被拖拽着下去了。
小插曲很快过去,台上戏班又开始咿呀唱起来。
戏没唱多久,很快又出现了一队御林军,将众人团团围住。
此时就连谢尘安也微微挑起了眉。
御林军统领走上前来,抱拳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宫中有刺客潜逃,尚未抓获,圣上派微臣来护送诸位回宫。”
皇后一刹那白了脸:“刺客?”
方才来人只说太子和毓秀宫那狐媚子被圣上撞见,并未提及这一遭。
太子若只是一时贪恋女色,尚情有可原,若是和行刺一事有所关联……
皇后的指尖开始发抖,面上装出焦急的模样:“怎么会有刺客?圣上和惠妃方才离席,可有遇上那刺客?”
统领道:“娘娘请放心,圣上和惠妃娘娘只是受惊而已,并未受伤。”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太后说:“母后,既然如此,此处不可多留。”
“你们先护送太后娘娘回宫。”
太后的寿宴到底是潦草收尾。
因着刺客混入宫中,在场众人皆被一一盘查,到最后却是什么也查不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间,崇政殿。
顾行霖跪在齐帝面前,发冠歪斜,脸上浮着一个巨大的巴掌印。
齐帝指着他破口大骂:“朕看你胆子是越来越大!长宁马上就要前往大燕和亲,你还敢动她!”
顾行霖盯着地面,脸色阴郁:“父皇,大燕那竖子,也妄想染指我大齐的公主?”
齐帝气得一拍桌案:“话虽如此,但长宁是朕许出去的!北边万一发现了什么端倪,又挥兵南下,你叫朕该如何是好!”
顾行霖道:“儿臣原打算派人前往,助长宁提前准备,必不会叫燕帝看出端倪。”
“混账!”齐帝却忽然抬脚踹在他心口:“你贵为一国储君,整日里在盘算的却是这些事情!明月是你的亲妹妹,你却也敢拿她作铒!”
齐帝越想越气,又抬腿踹了他一脚!
顾行霖重重撞在一旁的香炉上,唇角溢出点点血迹。
他死死咬住牙,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咯吱作响。
若无九公主,又怎么吸引得来江辞宁。
原是万无一失的布置,到底是被谁毁了他的谋算!事情没成,还叫父皇撞见!
齐帝见他愤愤不平,忽然眯眼:“那刺客来得莫名其妙,难道也是你的盘算?!”
“你是想事情不成,便让长宁假装遇刺,还是说另有图谋!”
顾行霖心中一惊,终于瘫倒在地,痛哭道:“父皇!父皇明鉴!儿臣绝没有加害于您的心思!”
皇后闻讯赶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她五雷轰顶,忙跪倒在顾行霖身侧,拽着齐帝的衣角:“陛下!行霖自幼孝顺,又怎会藏着那等祸心!您千万不要被有心人离间了父子情分啊!”
她急急说:“况且陛下与那刺客连个照面都没打,想必那刺客不是冲着您来的。”
齐帝一想,倒也是这个理,面色稍缓:“行了,朕知道你不敢包藏祸心。”
顾行霖顺势伏跪在地:“父皇英明!”
齐帝一甩袖,冷哼一声:“但也绝不可轻饶!你把明月吓成那样,朕还要给惠妃一个交待!”
皇后心念一动,只要圣上不会为那狐媚子讨个公道,说来说去都是家事。
自家儿子,他又舍得怎么重罚?
她忙拉着顾行霖磕了一个头:“惠妃和九公主要打要罚,霖儿任凭处置!”
第39章 心意
崇政殿乱成一团的时候,毓秀宫倒是十分安静。
风荷刚刚醒来,见自家殿下人好端端的在宫里,终于放了心,抱着江辞宁哭了起来。
最后反倒是江辞宁和抱露安慰哭成一团的风荷。
风荷啜泣道:“殿下,早知奴婢也该学些武艺,在那等情形下便能护住您,是奴婢的错,险些害得殿下……”
江辞宁握着她一片冰凉的手:“事发突然,怨不得你。”
谁能想得到一贯温文尔雅的太子居然会做出那等禽兽之事。
饶是江辞宁,哪怕在梦中经历过他的薄情寡义,也没联想到顾行霖居然还使得出这般龌龊的手段。
所幸多提防了一手。
抱露道:“太子无耻,好在苍天眷顾,今日恰好被圣上和惠妃娘娘撞见。”
江辞宁却觉得不然。
齐帝和惠妃娘娘怎的会出现得这般巧合?江辞宁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只不过他的谋划怕是要落空。
齐帝一贯看重顾行霖,又怎会因为这么一桩小事便厌弃了顾行霖呢?
不过此事中间牵扯了九公主,便代表着一并得罪了九公主背后的惠妃。
听闻齐帝近日正有打算要起用惠妃的母家,那位被发配边关许久的前太尉,宋大人。
中间的弯弯绕绕,自有门道,江辞宁也不欲深究。
总归她马上就要去到大燕了。
她此时担心之事,另有其他。
偏偏想什么来什么,很快有人来访毓秀宫。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御林军的统领燕将军。
燕将军见江辞宁面色尚可,先是道了歉:“殿下受惊,本该静养,但宫中出现刺客一事非同小可,属下实在是不得不来叨扰。”
江辞宁表示理解:“将军万莫要这般说,抓捕刺客乃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将军现在可有眉目?”
燕将军面露愁色:“不瞒殿下,那贼子像是对宫中极为熟悉,我们的人搜查许久,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江辞宁道:“这般棘手。”
她安抚道:“将军莫要着急,只要加强各个宫门的把守,贼子必然是插翅难飞。”
燕将军点头:“殿下说的在理。”
他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属下前来,除了要按例搜查毓秀宫,也是想问问殿下,当时那刺客只有您和太子殿下接触过,太子殿下没能看清那人的相貌,那殿下这边?”
顾行霖和长宁公主的事情,上面有令要刻意瞒下来。
搜查毓秀宫是幌子,这才是他此趟前来的真正目的。
江辞宁思索片刻,摇头道:“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本宫也惊惧交加,只看到那人脸上严严实实蒙着一块黑色的帕子,是个身形精瘦的男子……”
她面露愧色:“其余并未没注意。”
燕将军本就不抱什么希望,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指望人家注意到刺客什么模样?
于是他笑了笑:“无碍,殿下提供的线索也有帮助。”
例行搜查过毓秀宫之后,一行人又悄无声息离去前往下一宫。
抱露后怕极了:“原来殿下还遇见了刺客?”
江辞宁想起那人回头看的那一眼,心中亦是不安:“你们今夜轮番值守在外间。”
她压低声音:“莫要让其他人进来。”
风荷和抱露对视一眼,以为是自家殿下受惊过度,点头道:“殿下放心,今晚我们务必好好守在您屋外,您安心歇息便是。”
已是入夜时分,忽然起了风。
月色被乌云掩映,海棠在暗色中迎风招摇,很有些风声鹤唳的意味。
江辞宁摸了摸袖中玉令,愁绪难下眉头。
但愿……不要是她想的那个人。
毓秀宫早早熄了灯。
偌大的宫殿沉睡在黑暗中,值夜的宫人都放轻了脚步,像一道暗影沿着宫墙走过。
风荷和抱露今夜宿在外间,原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却不知怎么回事,眼皮沉得架不住,竟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已至夤夜,月亮卧在云间,一片静谧。
忽有人叩响窗棂。
江辞宁本就没有睡着,听到声音猛然起身:“谁?!”
她声音并不算小,然而外间却没有动静。
江辞宁意识到不对劲,将早早藏在枕头下的尖锐簪子握在手中。
忽然起了风,云开见月。
一道剪影投在窗棂之上,轻轻晃动:“辞宁,是我。”
江辞宁不但没放松下来,反而后背起了一层薄汗。
她焦急地推开窗,来人不是卫濯,又是谁。
江辞宁的眉头蹙起:“阿濯,你不该来的。”
那人站在凄清月色下,忽然对她一笑:“我是来见你的。”
见江辞宁面上焦灼不掩,他心中微动。
一路赶来华京,又冒险托人助他闯入宫中的疲惫在这一刹一扫而空。
少年竟是抑制不住地弯了眼角。
江辞宁见他并无紧张,反而眉眼带笑,头疼道:“阿濯,太冒险了。”
白日里万一顾行霖认出他来,又该怎么办?
要知道卫家现在已经形同谋反,要是被人觉察到卫濯的踪迹……
江辞宁惊出一身冷汗,眉眼也严肃起来:“阿濯,齐帝正在命人四处搜查你的下落,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你现在赶紧离开皇宫,千万要小心些。”
“辞宁。”卫濯忽然唤她。
分明是危机重重,命悬一线的时刻,他脸上却带着轻快的笑意。
像是幼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骑马一般,语调随意:“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离开。”
风摇动少年身后的一树茂密,也撩拨着他高高束起的马尾。
天地寂静,卫濯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江辞宁凝望着眼前少年。
他立在夜色融融中,像是一杆锋芒不掩的银枪。
这是第几次了。
这是卫家是第几次朝她伸出手来?
江辞宁记得初见他时,他还是一个被娘亲牵在手中的玉面小公子,怎的一晃眼,才发现他居然已经高出她那么多。
她凝望他时,已需要努力仰起头来。
江辞宁的眼底浮现出浅浅泪光。
少年至此才露出一丝慌乱,他乱了阵脚:“辞宁,你,你别哭。”
“我听闻你要被齐帝送去和亲,一时乱了章法,才贸然前来见你。”
“宫中戒备森严,今日我没办法带你出宫,但是你相信我,我会在你和亲路上布置好一切,助你逃走。”
“你,你若是不想见到我,我现在就离开。”
他慌不择路说了一大堆,见江辞宁含笑望着他,眼神柔和,只那表情,像是在看自家调皮的兄弟。
他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辞宁,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极力掩藏的淡定终于碎裂,他面上现出焦灼:“辞宁,你听我说,关于燕帝的那些传闻,多半是真。”
“我知道你是想借此机会离开皇宫,但若是你到了大燕……”
他咬咬牙,沉声说:“恐怕到时候我才是鞭长莫及。”
“我实话同你说,爹爹在别处留有后路,救你出来于我们而言并非难事。”
他往前走了一步:“辞宁,你答应我,好不好?我会救你离开,此后你去哪里都行,若你不愿和我们卫家待在一处,我会给你寻一个合适的地方栖身……”
“阿濯。”
江辞宁终于开了口。
她忽然缓缓躬身,朝他行了一礼。
卫濯急急往后避开:“辞宁,你这是做什么?”
江辞宁直起身子:“阿濯,卫家之恩,辞宁此生没齿难忘。”
“只是我不能连累你,更不能连累卫家。”
卫家一而再,再而三出手相助,仅仅这份心意,又有多少人能及?
更何况如今情况特殊,卫濯却依然冒险亲自前来……
江辞宁有些鼻酸。
爹爹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卫濯听完他的话,脸色却是一分分白下去。
他听明白了,她还是不愿跟他离开。
而更让他难过的是,她以为自己此番前来,是爹爹的意思。
卫家一路逃亡,已经离京千里有余。
他这一路匆匆赶来,夜以继日,几乎没睡过一个好久,更是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午夜梦回的时刻,哪一次不是冷汗淋漓。
只因梦中她浑身染血,旁边站着一个帝王模样的男人。
他在害怕。
怕她命陨大燕,怕他们天人两隔,再无相见之日。
某些压抑在心底的隐秘欲望,忽然在这一刻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辞宁与我们濯儿啊,倒是极为般配的。”
“他们现在年岁尚小,谈论这些为时过早了……先让两个孩子相处着看一看。”
那时的他尚且年幼,不大明白爹娘在说些什么。
后来江家忽遭变故,江辞宁被接入宫中,成了太子妃的备选之人,此事卫家自然是不会再提。
所有人都以为,卫家出手相助是出于江将军和爹爹的故友之义。
……但只有他清楚,不是这样的。
他不是出于想帮助她,才说要娶她的。
她是高悬于枝头的明月,是他……一场遥不可及的绮梦。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她,带她离开。
可如今排除万难见到她,她却还是拒绝了他。
不必问了。
该说的话,赠他镇纸的时候,便已经说尽。
只是卫濯直至此时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个时候,她便已经做好决定了。
卫濯沉默了太久,久到江辞宁忍不住轻轻唤他:“阿濯。”
卫濯回过神来,垂眸苦笑:“我知道了。”
乌云不知何时将明月掩去,清晖透不过厚重云层,周遭一切都笼在暗色中。
卫濯的脸亦隐藏在晦暗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辞宁,我最后问一句。”
“你在大燕……有后路的,是么?”
江辞宁眉心一动。
她一个从未踏足过大燕之人,又如何在大燕留有后路?
这话说给任何人听,都会平白给她惹来麻烦。
但卫濯舍命而来,江辞宁到底是不想再瞒他。
也罢,哪怕这条所谓的“后路”,她都不确定到底能不能走通,但至少可以叫他安心。
于是她开口道:“是,我有后路。”
卫濯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片刻之后,他轻轻说:“那便好。”
他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镇纸,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既然已经见过你,也问过你,那我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冲她一笑,似乎又成了那个银鞍白马,少年意气的卫家小世子。
“我该走了。”
“风荷她们中了不伤身的迷香,明日一早自会醒来。”
他忽地上前一步,展开长臂轻轻拥了江辞宁一下。
只蜻蜓点水般,江辞宁还未来得及愕然,卫濯便已放开她。
少年朝她扬了下手:“辞宁,保重。”
江辞宁再看去,便见他已然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只剩一树葱茏摇晃不休。
青藤斋二楼亮着一盏孤灯。
谢先生有时处理起事情来废寝忘食,彻夜不眠亦是常有的事。
巡夜的侍卫路过也毫不讶异。
料谁也想不到,他们掘地三尺也没抓到的刺客,此时正坐在青藤斋里。
卫濯盯着眼前宽袍广袖,手握书册的青年。
分明姿态闲适,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卫濯也万万没想到,他刚刚翻出毓秀宫,便遇见一个蒙面人,他心中一骇,急急出手。
好在与对方交手不过两招,对方便开口道:“卫世子,谢先生想与你一见。”
谢先生身边这位侍卫他是见过的,但对方竟然这么厉害?
他此行隐秘,谢先生又怎会在此处守株待兔?
他心中狐疑,但还是跟来了青藤斋。
谢尘安见人坐定,终于放下书册:“白日里利用了卫世子,谢某先道一声抱歉。”
卫濯一愣,才明白白日里引他前往事发处的宫人原来出自他之手。
他那时刚刚趁乱摸入宫中,正打算扮作普通宫人躲进毓秀宫,好见辞宁一面,却有人先一步找上他,说是辞宁有难。
卫濯回过味来,面露戒备:“你在她宫中安插了眼线?”
谢尘安避而不答,反问他:“长宁殿下不愿跟世子走,世子又当如何?”
既然毓秀宫都有谢尘安的眼线,他们的谈话内容被得知也不奇怪了。
卫濯听到他的问题,挪开视线:“辞宁自有规划,我不给她添乱便是。”
谢尘安忽地微微一笑:“那世子便愿意与长宁殿下此生不复相见?一别之后,从此音讯全无,相忘于江湖?”
卫濯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颤。
但他到底不是那糊涂之人,只是收敛好情绪,问:“不知谢先生到底要说什么。”
青年的眉眼笼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他轻启薄唇:“不知卫世子,可愿为我所用。”
卫濯瞳孔微缩。
***
太后寿宴上的这桩闹剧,最后以顾行霖御前失仪,惹得皇帝不喜,被禁足一月结尾。
九公主和江辞宁两人倒是被从此事中干干净净摘了出去。
顾行霖这事做得隐秘,加之齐帝有心遮掩,打杀了一众宫人,最终无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抱露气得为江辞宁打抱不平:“圣上也太是非不分了,殿下和九公主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却对太子殿下轻拿轻放。”
风荷瞪她一眼:“你这话出去可不能说。”
抱露自是知道的,此事有关殿下名声,自然是越低调越好,她只是气愤圣上的态度。
然而气愤之余地,抱露又暗地里庆幸殿下没有嫁到东宫。
她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能使出这等下作的手段。
小丫头很快换了一副表情:“太子殿下被禁足一月,倒是赶不上咱们殿下出嫁了。”
“要奴婢说,这才真是再好不过,谁想被那等人送嫁!”
江辞宁忍不住笑出来:“怎的不见你如同之前一样畏惧和亲啦?”
抱露脸上浮现出羞赧之色,燕帝恶名在外,之前她以为殿下是去大燕送死的,哪能不焦灼。
毕竟是江辞宁的身边人,抱露这些时日里见殿下行事淡然,加之如今顾行霖暴露了真面目,她多多少少也是有所猜测的。
她书读得不多,但知道一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不是那么轻易就服软的人,说不定此番前去大燕,还真有别的法子另谋生路。
江辞宁也不再逗她,交代道:“把我之前做好的香囊取过来,今儿去惠妃那走一躺,看看明月。”
九公主着实被吓得不轻,江辞宁登门拜访的时候,她依然卧在床榻之上。
见是江辞宁来了,才撑着身子起来,弱弱唤她:“长宁姐姐。”
江辞宁见她脸色依然透着白,心疼不已,握着她的手:“明月,那天的事怨我,若不是我,你不会遭此一难。”
九公主还没开口,惠妃先道:“长宁,此事与你无关。”
她眉目间透出些冷色:“太子心思不正,竟使出这般龌龊的手段,实是令人不齿。”
她安抚道:“你同明月都是受害者,可千万不要怨上自己。”
江辞宁点点头:“话虽如此,可到底是因为我……”
她欲言又止:“娘娘,长宁是担心如今我们和太子已算撕破了脸,长宁愧疚,马上就要和亲大燕,但这一次太子颜面失尽,将来未免不会给明月使用绊子。”
怎料惠妃忽然冷冷一笑:“乾坤未定,此等德行有失之人,恐怕老天都看不过去。”
江辞宁敏锐地察觉到惠妃话外的意思,不由抬眼看她。
惠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且放心前往大燕,你托付给本宫的那些宫人,本宫会加以照拂。”
她微微一笑:“将来若是有机会,或许还能相见。”
江辞宁眉心一跳。
惠妃的意思是……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惠妃漫不经心却又意有所指道:“天下大势,向来是分久必合。”
江辞宁离开的时候,心绪有些复杂。
梦中她死得太早,没能看到这天下之后的走势,但今日惠妃一句话,却叫她心中生了怀疑。
当年惠妃因膝下皇子早夭,与齐帝离了心,也间接导致整个宋家被逐出大齐核心政治圈。
如今随着惠妃复宠,齐帝再次启用宋家,看似两方已经重归旧好。
只是惠妃口中这“分久必合”,指的又是哪边势力?
再往下想,江辞宁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若真如她猜测,就连惠妃和她身后的宋家都与大燕有关……
她看着周遭重重宫阙,生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大燕能将手伸得那么长,若铁了心想直取大齐,岂不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江辞宁正胡思乱想着,冷不丁眼前一黑!
她额头一痛,往后退了半步。
被撞之人倒是岿然不动,甚至虚虚扶了她一把:“殿下怎的这般魂不守舍。”
江辞宁看清来人,脑子里嗡的一声,霎时间便将一切关联起来。
又是谢尘安。
正值金乌西沉之际。
谢尘安的脸上被渡了一层鎏金般的光,平日里漆黑的瞳此时也变成了剔透的琥珀色,更叫人窥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江辞宁站定身子,方才那点仓惶已被尽数遮掩。
“方才神游,不小心冲撞了谢先生,还望见谅。”
谢尘安看着她被撞红的额角,微微一笑。
“微臣无碍,倒是殿下回宫之后,恐怕要上些药。”
江辞宁这才注意到谢尘安的下巴也红了一快,霎时脸颊涨红,尴尬得几欲掘地三尺。
不过江辞宁脸上表情不见端倪,甚至还能带着笑意礼貌道:“多谢先生。”
她见谢尘安身后的宫人手中捧着一摞厚厚的书册,有些好奇。
谢尘安注意到她的眼神,解释道:“九公主如今需要静养,无法前来上课,但却惦念着学业,因此圣上特地命微臣来送几本书给九公主。”
江辞宁往那些书上扫了一眼,恐怕是齐帝之前注疏过的。
齐帝碍于种种不能处置太子,其他地方却是顾全了惠妃和九公主。
她心下稍安。
无论惠妃是否与大燕有所牵连,但照如今情形来看,惠妃完全有自保之力。
明月跟着惠妃,也能叫她放心。
江辞宁看了一眼天色,主动道:“长宁便不打扰先生了,先行告退。”
“长宁殿下。”
他忽然喊住她。
江辞宁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因是逆着光,他立在金乌之下,像是山水画中最落拓的一笔。
他道:“殿下不日便要和亲大燕,微臣提前备下一点薄礼,现在应该已送到毓秀宫了,还望殿下喜欢。”
江辞宁有些讶异。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还会给自己准备礼物。
他不等江辞宁开口,微微一颔首,先行离开。
江辞宁立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
风荷轻轻开口:“殿下,谢先生当真是用心。”
江辞宁习惯性地摩挲着袖中玉令,眼睫微垂。
谢尘安此人,本就是扑朔迷离,深藏不露。
她算计了他一遭,然而直到此时,他并无其余反应,甚至还有心为她备下礼物?
若说她和亲之后,两人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倒还算好。
可是谢尘安和大燕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风荷见自家殿下看着谢大人消失的方向出神许久,也不知为何,殿下的侧脸看上去竟有几分寂寥。
她误以为是殿下即将和亲的缘故,温声道:“殿下,来日方长,说不定还会有机会见面。”
江辞宁却是笑了下。
这样一个身份成迷之人,她还是不要在大燕再见为好。
太阳最后一丝光线也被吞没。
江辞宁踏入暗影中,道:“走吧。”
第40章 出嫁
九公主因着江辞宁来的这一趟,更加难受了。
她知道长宁姐姐不日就要和亲大燕,以后再也见不着她了。
只是她生性腼腆,此时只是抱着葫芦,一言不发轻轻抚摸着它的背脊。
到底是在身边养了一段时间的孩子,惠妃瞧出她不开心,把人抱到自己怀中:“不开心的话,跟母妃说一说。”
九公主一直憋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埋在惠妃怀中,小声啜泣:“母妃,以后是不是见不到长宁姐姐了。”
惠妃眼底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温声道:“还能见到的。”
九公主只当母妃是在安慰自己,努力憋住眼泪,乖巧地点头。
惠妃正抬手帮她擦着眼泪,宫人走过来:“娘娘,圣上派谢大人送书来了。”
惠妃挑了下眉,对九公主说:“明月,你先带着葫芦回房玩一会。”
顾明月嗯了一声,抱着葫芦离开了。
按照礼节,外臣与宫嫔妃不能私下见面,但谢尘安是个例外。
一则是齐帝信任,二则也是为了彰显对惠妃的独宠。
试问这般殊荣,宫中还有谁能与之比肩?
宫人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笑着将谢尘安迎到门口。
谢尘安却不踏入宫门之内,驻足道:“微臣在此恭候娘娘。”
宫人对视一眼,机灵些的立刻道:“那请谢大人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通知娘娘。”
谢尘安略一颔首。
惠妃很快出来了,还没见着人,便带了三分笑:“圣上竟大动干戈将谢大人请来了。”
谢尘安立在原地,望着惠妃款款朝自己走来,有一瞬的怔忡。
他垂眸掩下诸般情绪,躬身行礼:“微臣见过惠妃娘娘。”
往日宫宴只是远远一见,如今人到自己面前,惠妃只往他脸庞上打了个转,便有泪意上涌。
她微微一笑,再开口时,便已恢复如常:“劳烦谢大人了。”
她给宫人们使了个眼色:“先下去放书吧。”
宫人们陆续离开,只剩惠妃和谢尘安两人。
谢尘安忽地又郑重行礼:“外甥……见过姨母。”
原本已经压下去的泪意霎时翻涌而上,惠妃忙抽出帕子压了压眼角,想去碰他,但又碍于宫中人多眼杂,最后只连连点头:“好,好。”
数月之前,她收到一封密信。
信中言明,她们宋家多年前与人私奔的二姑娘宋云溪实则嫁给了大燕皇帝,还诞下一子。
那孩子便是如今大燕新帝。
信中附上了一枚金锁。
那金锁乃是宋太尉为她与妹妹准备的,一人一只,世间绝无仅有。
信中言明,大齐皇帝昏庸,民不聊生,若宋家愿助一臂之力,他可起复宋家,为天下人谋得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此事事关重大,惠妃不敢轻信,将密信烧了,辗转难免数日之久。
直到她再次收到一封密信。
这一次,信来自爹爹。
当年她因皇子夭折与齐帝离了心,万念俱灰下只想与青灯古佛常伴。
齐帝大发雷霆,牵连着整个宋家被贬边关苦寒之地。
这些年她从未想着重讨齐帝欢心,便是知道宋家当年被贬,她只是个引子罢了。
宋家势大,惹人忌惮,因而才蒙此劫难。
许是因着旧日情分,宋家人虽被逐出华京,倒也留得一命。
惠妃明白,只要她安安分分一辈子,宋家便也能得安宁。
爹爹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这一次,她收到的密信上却明晃晃写着几个字:
“此身赴义,山河大统。”
她明白了爹爹的选择。
在那之后,一只暗中的手翻云覆雨,助她重新获了宠,收养了九公主……
她曾多番猜测那人是谁,后来经历了种种,心中已隐隐约约有了眉目。
如今天光乍破,果然与她猜测的别无二般。
眼前之人唤她姨母,又隐隐可见妹妹的轮廓,她心中怎能不激动。
激动之余,她又为他提心吊胆。
大燕的皇帝,怎敢明晃晃地跑到大齐来当个细作?又是如何与江淮谢氏扯上关系的?
惠妃心中有诸多疑问,眼下却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她只能说:“好好照顾自己,需要姨母配合的就说。”
掐算着时间,宫人就要出来了。
谢尘安只能长话短说:“姨母还请放心,我会布置好一切,姨母静候与家人团聚之日。”
想到十多年未见的家人,惠妃也不由心潮澎湃。
掩下激动,惠妃又问:“长宁那孩子可知真相?”
她话音一落,才觉得实在不该问。
虽然短短时日的相处,让她打心眼里的喜欢长宁,但谢尘安的身份毕竟事关重大,哪是能那么轻易便交代出去的。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谢尘安竟说:“姨母不必担心,她去到大燕后,我会多加照拂。”
惠妃悬着的心总算落到原地,喟叹道:“那孩子啊,总算是有个归处了。”
谢尘安微微一笑。
归处?
恐怕有人已经谋划着和亲路上的逃亡路线了。
***
在毓秀宫的最后几日,江辞宁难得生出几分闲适感。
不需去上课,也不用应付宫中复杂的人际往来,只需安心候在宫中,等待出嫁。
除了要随她和亲大燕的宫人,江辞宁早早将毓秀宫中的宫人遣散到各宫。
往日总是热闹的毓秀宫,如今徒然空荡下来,竟生出几分门可罗雀的凄凉感。
这期间,也就只有惠妃带着九公主往这边走过几回。
抱露有几分难过:“都说世态炎凉,如今看来,有还当真如此。”
江辞宁手里捧着一只青釉水纹盏,慢慢饮着桂蜜牛乳酪,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抱露看了眼自家殿下,那点刚刚生出来的怨气也就消散了。
殿下都不怨,她又有什么好怨的。
抱露不知,江辞宁早已经历过梦中那一遭,相比梦中人人落井下石,眼下毓秀宫的情形,已经算得上再好不过了。
风荷走进来:“殿下,礼部将嫁衣送过来了,殿下试一试,若是哪里不合适,再命他们去改。”
江辞宁却说:“不必了,嫁衣既是按照我的身形尺寸来做的,自然差不了。”
风荷还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殿下此番和亲并非本愿,到底也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
难怪殿下不想试嫁衣。
于是她轻声道:“是,奴婢前去回禀。”
风荷想了想,又道:“殿下的嫁妆礼部也将名单理出来了,殿下可要过目?”
江辞宁也摇头:“一切都随礼部安排。”
风荷心中黯然,复又想起什么,道:“华章宫单独送了一箱东珠为殿下添嫁妆。”
江辞宁愣了下,随即轻轻一笑:“是么。”
她放下手中茶盏:“正好,我们去华章宫道谢。”
江辞宁到华章宫的时候,门口宫人含着笑意,却不允她进去:“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不爽利,卧榻休息了,殿下改日再来吧。”
江辞宁微微一笑,命风荷将早已准备好的雪狐织金斗篷递给她:“劳烦将此物交给太后娘娘。”
宫人颔首接过,正欲进门的时候,见长宁公主忽然跪在了华章宫门口,行叩拜大礼。
她朗声道:“长宁此去,山水万程,不能尽孝,还愿皇祖母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她郑重磕完三个头,方起身告退。
华章宫里,太后正抱着雪眉闭眼假寐,听到江辞宁的声音,终于睁开了眼。
桌案上的兽首香炉飘着袅袅轻烟,纠缠着散开,又消失不见。
宫人捧着江辞宁的礼物进来了。
蓉芝姑姑瞥了一眼斗篷,认出这雪狐皮乃是前年的贡品,宫中只得了一匹,她记着圣上是赏给了太子。
太子拿到雪狐皮后,转手赠给了江辞宁。
因着这雪狐皮极为稀罕,幼安极为不开心,还闹了一场。
倒是把压箱底的物什都拿出来了。
太后显然也记得这块料子的来龙去脉,一直紧绷的眉眼微微松动了些。
蓉芝姑姑揣摩着她的想法,开口道:“长宁公主还算有心,她后日便要出嫁了,娘娘不见见她?”
想来是太后手下稍微重了几分,雪眉喵呜一叫,挣扎着跳了下午。
太后再度阖上眼:“不必了。”
不听话的白眼狼罢了,一箱子东珠,也算是全了皇帝的脸面。
这边主仆二人已经离开华章宫有一段距离了。
这些年太后同自家殿下是如何相处的,风荷尽数都看在眼里。
太后表面上对殿下宠爱,实则只有他们这些贴身人才知道,太后性子严苛,掌控欲又极强,殿下这些年过得并不自在。
但殿下对太后一直以来都是毕恭毕敬,悉听尊便。
如今殿下就要和亲大燕,太后竟然连见殿下一面都不愿。
风荷不免为殿下感到心寒。
风荷正伤怀着,忽地见殿下停了下来。
她抬头一看,紧张得背脊僵硬,险些要挡在殿下前方,最后又生生止住。
江辞宁不着痕迹往前迈了一步,挡住她略有些奇怪的姿势,笑道:“殿下。”
来人正是幼安。
幼安一如既往穿得明艳照人,茜红色的牡丹团花纹大袖衫几乎曳地,整个人像是枝头开得正盛的石榴花。
幼安此时也在打量江辞宁。
她今日一身莲青衣裙,发髻高高挽就,只斜插一根银莲珠钗,素雅大方,不蔓不枝。
脸上未见憔悴或惊惶。
“你不怕吗。”幼安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见她不说话,她又补充道:“去和亲,你不怕吗?”
江辞宁微微弯了下眼角:“能代表大齐前去和亲,乃是长宁的荣幸。”
幼安心想,瞧,又来了。
她最讨厌她这幅做派。
总是一副直身于事外,淡然又端庄的模样,衬得她这正经的天家公主好似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幼安很快失去了和她对话的兴趣,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扔给她。
江辞宁接过来一看,是顾行霖的字迹。
幼安道:“若非皇兄屡次相托,本宫才不愿帮着他递信。”
叫她看来,皇兄也是糊涂,都被江辞宁害得禁足了,还眼巴巴的写信。
她甩了这个烫手山芋,就要走人。
“幼安殿下。”江辞宁忽然唤她。
幼安不耐烦地回头:“还有何事?”
少女微微笑道:“日后怕是再难相见,愿殿下岁岁欢颜。”
幼安凝望着眼前祝福她的少女,想到的是初次见她,是在围猎之时。
她纵身上马,姿态飒爽,像是一只轻巧的燕儿,惹得母后都忍不住发问:“那是谁家的丫头?”
她忽然在这一明白了自己为何讨厌了她这么多年。
因为她和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哪怕家破人亡,寄人篱下,同在深宫当中,但她始终没变过。
她们都是供养在名贵花瓶中的花朵。
只有她,是没被斩断根茎的那一棵。
攀上墙头往外探可不是什么好事,兴许稍不注意,便会被摧折。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去折腾?
幼安笑了下:“你的祝福,本宫收下了。”
她扭头离开。
招摇的牡丹花纹在她脚下翻涌出波浪。
风荷看着她嚣张的背影,忍不住说:“殿下一贯与幼安公主不合,以后也算清静。”
江辞宁道:“是啊。”
九公主说,那日宫宴上正是幼安把她叫走的,她被人带到屋中之后,喝了一杯饮子,却一直不见她人来。
她正焦躁不安,顾行霖便出现了。
顾行霖看到她时,分明有些讶异,还骂了一句:“怎么办的事。”
后来才命人堵住她的嘴巴,将她绑了起来。
江辞宁略略一琢磨,便知道是幼安手下留情了,她没有让人第一时间就将九公主迷晕。
或许按照原计划,自己会在宫人推门那一刻发现昏倒在地的九公主,情急之下自然会冲到屋中。
若她进了屋,嘴巴被人一捂,闹不出什么动静,恐怕便没那么容易被侍卫找到了。
幼安不知道自己安排了人隐在暗处,她是有心帮了她一把。
梦中固然气愤她落井下石,但如今种种,却让江辞宁看得更加明白。
幼安本性并不算坏,只是皇后这些年把她养得太过自私娇纵。
两人再不合,也是一同长大的。
她此番远去,不知未来两人命迹又会如何?
如今都是前路未卜,倒也不必纠结于这些事情了。
不算善始,但落个善终也好。
至于这封书信……
她把顾行霖的信交给风荷,淡淡交代:“拿去烧了。”
说起来,顾行霖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已经斩断的孽缘,便不要让它再翻起什么风浪。
***
自从得知江辞宁要和亲大燕,抱露便开始掰着手算日子,没想到日子经不起细数,只是一眨眼,他们殿下便要出嫁了。
江辞宁出嫁当日,下起了如丝细雨。
风荷和抱露不到寅时便醒来,开始忙碌。
雨不大,只在红绸上凝了一层细细的水光,只是摸上去到底还是会湿了手。
抱露犯愁:“一会吉时可千万不要下大了。”
风荷瞪她:“殿下大好的日子,一会儿自然是会放晴的。”
抱露忙捂着嘴:“是是,一会儿定会万里无云。”
还真被她们被说中了。
江辞宁凤冠霞帔,仪态万千出现在观礼台下时,天际霞光万道,映照在微湿的白玉砖上,似在她面前铺开一条青云之路。
齐帝等人高坐在观礼台之上,因着今日日子特殊,原本被禁足的顾行霖也身着朝服,脸色阴沉坐在席上。
所有人都在看着江辞宁。
她是一代名将的遗孤,是大齐唯一一个外姓公主。
而如今,她自请和亲,要踏上陌生的土地,嫁与那位恶名在外的大燕皇帝。
到底是她心怀家国大义,还是另有隐情?
没有人知道其背后的原委。
只这一刻,他们不得不承认,长宁公主自请和亲,的的确确是为大齐卸下了一副重担。
有老臣不敢直视那明艳端方的少女,默默垂下浑浊的眼。
江辞宁已经行完大礼,由一旁的宫人搀扶着起了身。
她今日着大妆,不似平日是一副清荷般的风雅之姿,倒生出几分摄人心魄的耀眼。
“长宁在此别过,愿我大齐,海晏河清,盛世太平。”
太后一双眼似睨非睨,没什么表情。
反倒是旁边的惠妃红了眼,怀中的九公主也是肿着一双眼。
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惠妃只能抱着九公主,冲江辞宁微微一笑。
顾行霖周身气息压抑,一言不发。
惹得不少听到风声的人偷偷打量过来。
好在顾行霖终归是克制住了。
最后是齐帝发话:“长宁此去,乃是安国兴邦,青史留名之举,万望一切保重。”
“长宁谢过陛下。”
时机把握得正好,江辞宁话音刚落,礼官便唱:“吉时到——”
江辞宁的目光最后往朝臣的方向看了一眼。
还是没有看到那个人。
她心中生出淡淡的失落。
只是跟前路彷徨的不安相比,这点失落很快便散了。
也罢,他身份成谜,将来就是在大燕……恐怕也很难再见了。
既然如此,便将这一切都忘了吧。
忘了那夜温好的酒,也……忘了这个人。
鼓乐起,江辞宁终是折身,一步步朝着九凤游云如意舆走去。
眼前情景与梦境中渐渐重合。
江辞宁有几分恍惚。
这一段路,是她梦境中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
梦中的她,这一段路走得摇摇欲坠,脸上是厚重脂粉都遮掩不住的憔悴和凄惶。
唯有风荷勉力撑着她,不停在她耳边说:“殿下,忍一忍,咱们千万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失礼。”
那时她接连奔波数日,茶饭不思,昼夜难眠,却四处求助无门。
更让人心灰意冷的是,昔日竹马、疼爱她的皇祖母尽都翻脸不认人……
她自觉前方乃是万丈深渊,已经心存死志。
若不是担心自己若是一死了之,惹怒了皇室,身边之人也会遭殃,她早已选择自尽。
后来她想的是,只要她成功到了大燕,再无声无息死在大燕皇宫,便算解脱。
自寻死路,总好过被那人虐杀。
可是后来……
梦境并不连续,她不知为何自己好好在大燕皇宫生存了下来,甚至愿与燕帝共处一室。
梦中只有缠绵的风雪,摇晃的烛火,散落床榻的话本,和那道伏案的身影。
思绪流转间,风荷略有些惊讶的声音忽然响起:“殿下。”
她猛然回过神来,却见凤舆旁,一人衣袍当风,持节而立。
江辞宁瞳孔一缩。
是谢尘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
和她对视的那一瞬,谢尘安黢黑如墨的眼瞳似乎微微起了波澜。
霞光倒映在白玉地砖上,他们两人都笼罩在一片瑰丽的色泽中。
一人红妆艳丽,一人身着暗红官袍,恍然一看,仿佛一对新人。
她红唇轻张,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用一双盈盈的眼望着他。
那双眼里有太多情绪。
是惊疑,是好奇,似乎还有一点微不可查的欣喜。
谢尘安凝视着眼前霞裙月帔、仙姿佚貌的少女,声音轻了三分:“微臣持节,送殿下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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