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和亲
江辞宁坐在轿中,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她万万没想到,和亲使团竟是由谢尘安带领。
窗纱朦胧,偶尔随着颠簸露出一条细缝,隐隐可见前方之人身骑骏马的背影。
和亲使团向来由礼部官员负责,依照谢尘安如今的任职,是断断不会参与到此事当中的。
除非他特地向齐帝请命。
思及此处,江辞宁眼角微跳。
虽说那一夜她温酒以待,两人也算是有了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交集。
但她并非不谙世事之人,谢尘安不可能为了她专门送嫁。
她忽然想到什么。
难不成……他是要借此机会回到大燕么?
江辞宁有些惴惴不安,她不知道谢尘安对她到底有多少怀疑,若是他在和亲路上对她动手,再借和亲公主身死一事搅乱大燕和大齐的政局……
不,他不会的。
江辞宁缓缓闭上眼,打断自己的思绪。
鼓乐声渐远,送亲队伍一路蜿蜒至皇城之外。
在这样的喧嚣中,她忽然那一夜离开之前,他说:“谢某要的,不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不会杀她。
这是女子的直觉。
送亲队伍踏上了长安道。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诶诶你们看!长宁公主来了!听说她便是镇国大将军之女。”
“镇国大将军在的时候,替我们打跑了多少敌人啊,现在他的闺女为了平息战事又北上和亲……这一家子人真是我们大齐的福星啊。”
这人声音不算小,就连轿中的江辞宁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垂眸苦笑,福星么?
夸赞声不绝于耳。
江辞宁有些恍惚。
梦中的她心如死灰,几乎是一路流着泪离开皇城的。
那时百姓们也在这么夸赞她么?还是骂她不知廉耻,妄图爬上龙床?
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句:“长宁公主一路顺遂!”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有人跟着喊“长宁公主一路顺遂!”
渐渐的嘈杂之声汇聚成一声响彻天地的“长宁公主一路顺遂!”
江辞宁一怔,竟是抑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她和亲的目的……是为了那个有关爹爹的秘密啊。
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大,她像是浮沉在海浪之中的一叶扁舟,被这惊涛骇浪拍动。
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面皮紧绷,望着那顶红轿。
百姓们随着送亲队伍缓缓挪动,不少人被挤得面红耳赤,却依然挥舞着双手往前涌。
青年却双手环臂,岿然不动。
此人正是徐步凌。
小宁早已来信告知她此后的安排,但到了这一日,他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他特地向陈叔告假,从谷中一路赶来华京,只为隐在人群中送小宁一程。
是他无能,护不住姑姑和姑父唯一的血脉,叫她只能以身犯险,孤身前往大燕。
在百姓一句又一句的“长宁公主一路顺遂!”中,徐步凌垂在身侧的手捏得咯吱作响。
若是可以不顾一切,他真想当场把人劫走!
不管这狗屁的和亲公主,也不管两国交战与否,他只想带走小宁,他们一家人找个安稳的地方躲起来,哪怕躲一辈子都行!
送亲队伍缓缓朝着他们来了。
徐步凌的拳头也越握越紧,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队伍之首,一身官袍的青年忽然在马上淡淡睨了他一眼。
分明人潮如织,徐步凌也做了简单的伪装,但青年那一眼,的的确确是落在他身上的。
徐步凌身子发僵,猛然回过神来,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只是一个错身,轿子已经离开他数丈有余。
徐步凌松开拳头,狠狠吐出一口气。
送亲队伍还在向前,徐步凌盯着被小宁唤作“谢先生”的青年,心中惊疑不定。
他知道他在朝中任职,却不想他会率领使团前去送亲。
是礼部的官员么?
好歹也算小宁熟识的人,有他一路同行,徐步凌稍感安心。
轿子之中,江辞宁垂眸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祝福,眼睫轻颤。
她此行前往大燕,是为了得到那块玉佩不假。
此外呢?
她还要再像梦中一样浑浑噩噩,活着唯一的目的便是为了回到大齐?
苍天垂怜,让她借由预知梦改变了命迹。
认清身边之人的嘴脸后,选择离开也无可厚非,因此她一直在谋划着离开皇宫。
而事到如今,阴差阳错她再度走上了和亲之路,除了查探那个“秘密”,她还能做些什么?
还能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
这十年困于深宫,她学的都是如何察言观色,保全自身。
她钻研的都是琴棋书画,只为将来能被冠以贤名……
这一刻,黎民百姓的感怀之声竟叫她不知如何应对。
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梦境的尾声,几乎已经是乱世。
大燕内乱,大齐亦有人谋反,整个天下局势动荡不安,民不聊生。
而现在……一切还未开始。
“我们小宁啊,虽为女儿身,爹爹却也希望你长成一只翱翔于天际的苍鹰。”
“殿下的手可以舞文弄墨,亦可以执枪握剑,不应为我所伤。”
万人齐呼,声势浩大的氛围中,忽有一只芊芊素手拨开轿帘,随即露出一张美人面。
不少人霎时忘了出声,瞪圆眼睛看着那位如同仙子下凡的长宁公主。
坊间一直有传闻,长宁公主貌若天仙,这大燕皇帝啊,恐怕就是听闻她美名在外,因此才答应了和亲的请求。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长宁公主一露面,谁还顾得上说话!
喊声稀稀拉拉,最后趋近于安静。
徐步凌看着一身红妆的江辞宁,手臂肌肉再度绷紧。
他看到她身上层层叠叠的华服美裳,亦看到她头上纷繁华贵的金银玉饰。
旁人只赞盛装如斯,徐步凌却觉得那些都像是枷锁,将小宁挟裹在其中,不能挣脱。
万众瞩目之下,江辞宁面带笑意,朗声说:“长宁在此谢过大家,愿民和年丰,天下太平!”
徐步凌一愣,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旋即他的眼眸中浮现出骄傲之色。
这就是他的妹妹!镇国大将军的女儿!
徐步凌胸膛起伏,眼眸发亮,好一个“民和年丰,天下太平”!
民和年丰,天下太平。
简单质朴却又直戳心坎的几个字,上至天子,下至平民,谁都懂得其中涵义。
谢尘安注视着轿中与黎民百姓互动的江辞宁。
少女云鬓高绾,玉钗金冠,自是天姿国色,耀华逼人。
但她此刻不是如隔云端的神宫仙子,亦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或许十年宫廷生涯,叫许多人都忘了。
除了封号“长宁”,她还是那位孤胆将军的血脉。
“好一个民和年丰,天下太平!”
“好!!”
“民和年丰,天下太平!”
“民和年丰,天下太平——”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谢尘安看着她,微微一笑。
喧闹维持了许久,直至送亲队伍渐渐远去,围观的百姓也慢慢散开。
自然,这等声势浩大的场面要被人津津乐道上好一阵子。
临街酒肆上,一位高束马尾的蒙面少年站在窗边,呆呆看着送亲队伍离开的方向。
小二小心翼翼将热了一遍的菜放在桌上,开口提醒:“客官,菜热好了。”
见少年依然纹丝不动,小二认命地退了出去。
这人好生奇怪,一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他本以为是要呼朋唤友前来参观公主和亲的盛况,没想到他独自一人,在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再这么看下去,送亲队伍脚程快些,都要出华京了!
小二长了个心眼,隔一段时间便要进来帮他添茶倒水,怕的就是这人没声没息跑了。
那这一大桌子菜,要是遇着个吃白食的,掌柜不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直到夜色降临,小二再也坐不住,在雅间门外喊:“客官?”
无人回应。
小二脸色一白,健步如飞冲到雅间,见已经人去楼空,他险些昏厥,又见桌上放了什么东西。
过去一看,是一锭远远超过饭菜价格的金子。
小二眼睛都看直了,这钱莫说吃一顿,吃十天都不为过吧?
小二正想着该如何处理,忽然有闹哄哄的声音从楼下传来:“诶你们不能进!”
小二探头一看,却是一群衣着寒酸的小孩,嚷嚷着:“哥哥说了,请我们吃饭!”
“就是那间!”
小孩们跟泥鳅似的,跑堂堵不住,很快便钻到了小二所在的雅间。
一个个见了他,嘴里开始往外蹦跶吉祥字眼:“万事大吉!”
“升官发财!”
“岁岁平安!”
……
小二拦住他们:“你们口中之人长什么样?”
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小孩主动开口道:“很高,很瘦,脸上蒙着黑布。”
其他小孩纷纷点头附和。
小二脸上现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莫非还真是那位客人不成?
孩子们见他不开口,着急问:“能不能进去了?”
这金子在手中沉甸甸的,小二倒也不好意思拒绝了,他敷衍地摆摆手:“去吧!”
孩子们欢呼起来,一个个兔子似的钻到圆桌前,开始大吃大喝。
掌柜落后一步,脸色铁青冲过来:“一群兔崽子!”
他正要冲进去捉人,却被小二拉住。
小二将金子递给他,使了个眼色:“的确是有客人请他们吃的。”
掌柜接过金子一掂,摇头道:“怪人。”
而此时,他们口中的怪人正屈膝坐在酒肆的房顶之上。
卫濯仰头喝下一口酒,看着远方连绵的灯火,听着下面孩童的道贺之声。
那是他们幼时。
营中一位将士迎娶了他们的厨娘。
两人都是孤儿,因此江啸做主,让他们在营场成亲。
为了热闹,江啸还让许多将士带着自己的妻儿前来吃席。
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也没什么讲究,嫁娶皆在营场进行。
于是一群小孩围在新娘子的帐篷边,捡着吉利话说讨糖吃。
他也被爹爹带了过来。
只因为面子薄,不好意思一同过去讨糖吃。
还扎着双鬟髻的江辞宁看见他,蹦蹦跳跳跑过来,将讨到的糖往他手里一塞,弯眼笑着:“吃呀!很甜的!”
他涨红了脸,往嘴里送了一颗糖。
甜味在舌尖炸开,甜得他弯了嘴角。
“我也喜欢这样热闹!待日后成亲,我定要叫上方圆几里的小孩,大家都打扮得喜喜庆庆,围在我身边说吉利话,糖管够!”
“我娘说,小孩的话最灵验啦!”
或许只是幼时的童颜稚语,但他却一直记到了今日。
仰头灌下最后一口酒,卫濯起身,遥望明月。
唯能以此,贺尔新婚。
***
从华京前往大燕的都城永安,需要十日之久。
第一日,他们歇在离华京不算远的一个驿站。
驿站早已做好洒扫,甚至还在门口换上了崭新的红幡。
江辞宁将一切收之于眼底,不得不承认,虽是殊途同归,与梦中却有极大差别。
梦中她因为触怒太后与皇后,和亲队伍十分随意,仪仗用的都是最低等次,看起来十分寒酸,也没有今日从长安道游街穿城而过一遭。
而眼下,光是随嫁便有一百六十余台。
更勿论明面上显出来的,光光车舆用的便是超配置的九凤云游。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和亲公主虽非皇室出身,但圣上是极为重视的。
想必驿站已经探听到风声了。
她在风荷的搀扶下下了车舆,有人忙来笑脸相迎:“长宁殿下一路奔波,实在是辛苦了,小人已命人备下饭菜,此地不比宫中,都是些粗茶淡饭,还望殿下莫怪。”
江辞宁看着面前蓄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微微一笑:“劳烦大人了。”
男人搓着手将他们迎进去:“殿下,诸位大人,请。”
驿站已经备好了饭菜。
与宫中相比,的确不及,却也已经是上好的菜色了。
风荷和抱露面色如常为她布菜,江辞宁落座,垂眸掩下情绪。
梦中接待他们的也是这个男人,但那天晚上,他们吃到的,却是一桌子冷菜。
桌上的鹅掌芙蓉羹冒着腾腾热气,江辞宁略施一筷,赞道:“大人用心了。”
男人的山羊胡微微抖动着,笑意满面躬身道:“合殿下口味便好,那小人便不打扰了。”
宫中众人皆心知肚明,和亲公主再难有回朝之日,于是在他们眼中,江辞宁已然是一枚弃子,无需结交,也无需讨好。
但齐帝到底是给江辞宁做足了脸面。
这场风光的送嫁是在告诉众人,至少在大齐,这位和亲公主,依然是天子亲封、皇家养大之人,不可怠慢。
天子恩泽,想要施加亦或收回,都是易如反掌。
许是因为看透了这背后的虚假,江辞宁对着满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一些,便回房歇息了。
她用完之后,驿站其他人才被安排落座。
谢尘安淡淡扫了一眼江辞宁用过的饭菜。
饭菜精美,几乎没有被用过的痕迹。
这才是和亲第一日,后面的路程还远着呢,众人用完饭菜之后,都早早回房歇息了。
入夜之后,周遭一片静谧,只有几只聒噪的蝉在鸣叫。
江辞宁躺在榻上,看着从窗棂中泄了一地的清冷月色,辗转难眠。
她把玩着手中温润的玉令,微微叹气。
梦中和亲路上,她每一晚都是枕着泪入眠。
众叛亲离的痛苦,前路未知的凄惶,心存死志的摇摆,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待到永安的时候,她整个人几乎瘦得形销骨立。
如今虽不似当时,平心而论,却也没好上多少。
梦中关于燕帝的片段太过零碎,零碎到她无法拼凑出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今贸然北上和亲,也不过是一场豪赌。
赌她能否像梦中一样,同他和平相处。
赌她能否成功拿到另一半玉佩,顺利脱身。
或许谢尘安说得对,她此番的选择,也只不过是才脱狼窝,又入虎穴。
但是她不后悔。
继续留在大齐也只是死局,如今结局虽然未知,但总好过将自己困死在原地。
她将玉令一点点拢在手心,像是要从中汲取力量。
恍惚之间,她忽然听到外面有门开合的声音。
驿站房间有限,这一层除了安排她入住,或许考虑到身份特殊,谢尘安也被安排在这一层。
听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就是谢尘安的房间。
都这么晚了,他起来做什么?
江辞宁转念一想,毕竟谢尘安身份扑朔迷离,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于是她翻了个身子,闭上眼,催促自己入眠。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叩响她的门。
江辞宁猛然睁开眼。
片刻之后,江辞宁披衣站在门口,与归寒大眼瞪小眼。
归寒手里托着一碗清汤面,面上浮着漂亮的油花,还点缀着些许嫩绿小葱。
江辞宁方才的确没用几口,现在看着这碗清爽的面,不由得食指大动。
不过她先发问:“谢先生让送来的?”
归寒点点头。
江辞宁忽然想起方才听到的门开合之声。
她忽然冒出一种诡异的直觉:“谢先生现在……在房里么?”
归寒愣了下,摇头。
公子只说要他来送东西,却没有说不能告诉长宁公主这面是他做的。
江辞宁心中愈发惊讶。
她盯着这碗卖相极佳的面,心想:他竟会做吃食?又为何要给自己做这么一碗面?
总不会是在面里下了毒?
江辞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若他真起了杀心,有一万种方法对付她,何必如此。
清汤面上腾腾热气飘摇,江辞宁叹气:“能劳烦归寒公子随我走一趟吗?”
虽然这举动奇怪了些,但终归是一份心意,她得去道谢。
归寒心中松了一口气。
也好,自家公子又什么时候为人下过厨?这长宁公主恐怕是第一人吧。
看来长宁公主猜到了,也不妄公子耗费一片苦心。
于是他点点头:“好。”
灶房里尚笼罩着一层浅浅的水汽。
两人穿过灶房,见谢尘安坐在后门外的矮桌前,面前放着一碗吃完的面,此时正慢条斯理饮着一杯酒。
此处应当是伙夫平日里吃饭的地方。
分明地方粗陋,偏他白袍胜雪,和着不远处一棵开花的石榴树,也叫此处生出几分野趣来。
归寒将面放到桌上,默默离开。
谢尘安见她来,并未抬头,只淡淡道:“傍晚吃食不合口味,多煮了些,给你送一份。”
江辞宁盯着面,片刻之后,自己拖开凳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一碗面毕,江辞宁发现面前多了一杯酒。
谢尘安终于开口:“梨花酿,并不醉人。”
江辞宁便接过酒来,浅浅酌了一口。
味道甘甜,确实不是烈酒。
眼见谢尘安杯中酒将尽,江辞宁主动拎起酒壶:“辞宁为先生斟酒。”
酒水清冽,溅起碎珠。
“辞宁谢过先生的面,味道很好。”她开口道。
谢尘安微微一笑:“喜欢便好。”
不尴不尬说了两句话,再度陷入沉默。
江辞宁思索片刻,终于开口问:“先生怎么会在使团之中?”
谢尘安放下酒杯,瞧她一眼:“自然是为了送殿下和亲。”
江辞宁语塞,有些气闷,她此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么会说车轱辘话?
总归谢也道完了,她抿唇,飞快喝完杯中酒,起身道:“今夜谢过先生招待,天色已晚,辞宁便先回去歇息了。”
她转身那一刻,谢尘安的声音幽幽响起:“此行护送殿下和亲,共有侍卫一百余人,皆是精英。”
江辞宁一愣,回头看他,脸上有几分好笑:“先生难道以为我要逃走不成?”
谢尘安眸色微微一凝。
江辞宁这才明白他是误会了。
今夜,他是来提醒她的,又或者……是来警示她的。
江辞宁眼眸微动,领情道:“谢过先生提醒,不过……辞宁并无逃亲的打算。”
谢尘安的手指还扶在酒瓶之上,只是迟迟未动。
越临近大燕,江辞宁心中越是不安,她没有多余力气应付谢尘安的试探,只是说:“夜色已深,辞宁先回去了。”
她不待他说话,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起风了。
一朵石榴花从枝头坠落,擦过谢尘安肩膀。
他垂眸凝视着那朵石榴花,片刻之后,唇角微扬。
“归寒。”
归寒从暗处出现,双手抱拳:“公子。”
“计划有变,无需接应,改为宫中保护。”
归寒眼底划过一丝讶异,长宁公主不逃亲么?
他很快掩下惊讶,埋头道:“是,公子。”
谢尘安又说:“另通知萧翊,我会提前回宫。”
归寒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
谢尘安问:“怎么了?”
归寒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按照原定计划,公子会在大齐再呆半年。”
谢尘安淡淡道:“下去安排。”
归寒背脊一僵,垂头道:“是。”
第42章 凌云
和亲队伍行进的第八日,正式进入大燕的领地。
大齐已是初夏,大燕却还是春日之景。
车舆路过几株细碎如雪的花树,抱露半卷着车帘看:“哇,这是什么树?好漂亮!”
江辞宁探过车帘一看,微微笑道:“此树名为文冠,多生长于北方,南方不大见得着。”
她之所以认识,是因为大燕皇宫中种满了文冠花,她所在的殿中,便栽着许多,枝繁叶茂,花开时满树如雪。
抱露还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看,忽然听到前方一声令下:“原地整顿歇息。”
抱露开心得弯了眼:“正好!”
见抱露喜欢得紧,主仆三人便挑了一棵最为繁茂的花树,坐在下边儿用些茶点。
虽时值正午,花树下却阴凉一片,清风袭来,叫人心旷神怡。
抱露咬着甜甜的饼子,忽然觉得大燕也不算赖,她来之前还以为这边常年积雪,光秃秃一片呢!
“殿下见多识广,竟知此花名为文冠。”
谢尘安坐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文冠花下,忽然开口道。
江辞宁眉眼微动,不露痕迹道:“恰巧在某本闲书上见过。”
谢尘安笑了下:“那殿下知不知道,此花还有另一个名称?”
江辞宁一愣。
她在大燕皇宫所住的宫殿,名为“凌云”。
她梦见燕帝告诉她,多年之前,文冠花曾被栽种在学士院,时人称“文冠当庭,金榜题名”。
也因此,此花又被人美称为“状元花”,或“凌云花”。
见自家殿下迟迟不开口说话,抱露好奇道:“谢大人,这花还有什么名字?”
“此花别名凌云。”
这回风荷也忍不住赞道:“好美的名字。”
“凌云花……”江辞宁也喃喃重复。
她伸手折下一朵细碎的小花,仔细打量着。
梦中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实感。
队伍稍作歇息之后,继续往前行进。
原本半日里都是风和日丽,却不想临到傍晚,天色忽然阴沉下来。
谢尘安命队伍加快速度,最好是在暴雨落下来之前赶到驿站。
也算他们运气不错,一行人紧赶慢赶,在暴雨刚落下的那一刹赶到了驿站。
车舆之外,已是暴雨如注。
风荷先行下去撑伞,声音在风雨中破碎飘摇:“殿下,小心滑!”
风雨大作,狂风几乎将风荷手中的伞折断。
她一边撑伞,一边要伸手搀扶江辞宁,好不狼狈。
旁边忽然斜插出一只手来,稳稳扶住江辞宁的胳膊,将人带下车舆。
待到看清来人,风荷和抱露都惊圆了眼。
谢大人?!谢大人不是一贯不喜女子近身吗?
只是此时风急雨躁,也来不及惊讶,两人忙撑伞将江辞宁引到屋中。
只短短一段路,众人都湿了衣裳。
江辞宁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绢帕递给谢尘安:“方才多谢先生。”
江辞宁指尖洁白,攥着一块轻软的帕子。
雨水洇湿她的眉眼。
谢尘安停顿片刻,接过帕子:“殿下不必言谢,护殿下周全乃臣之本分。”
此驿站归属于大燕,驿站里的驿卒还是第一次见到江辞宁,凑在一起小声嘀咕:“这位便是大齐和亲来的公主?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
另一人叹道:“再是仙子下凡也没用,进了宫……还有活路吗?”
于是众人看她的眼神便成了惋惜。
抱露听见议论,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我呸!你才没有活路!
江辞宁稍作休整之后,有人敲响了她的门,送来饭食。
风荷打开食盒一看,荤素汤羹皆齐全,然而她将饭菜取出食盒的一刹,脸色微变。
碗壁已经有些凉了。
她立刻道:“殿下稍等,饭菜有些凉了,奴婢去找人热一热。”
江辞宁用手背探了下碗壁,阻止她:“无碍,还温热着呢。”
抱露听到她们说话,走过来查看了一下,立刻破口大骂:“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饭食都凉了还敢送过来!”
她气得脸颊涨红:“奴婢去找他们理论!”
“抱露。”江辞宁唤住她:“不必多生事端,趁还有余热,快吃吧。”
“殿下!您人还没进宫,他们就这么欺负你!”
风荷也眉头紧拧:“是啊殿下,此时不发火,唯恐他们之后变本加厉。”
江辞宁已经趁着说话的时间将饭菜摆出来,闻言摇头道:“燕帝暴虐之名在外,尤其喜欢虐杀女子,在他们眼中,我与将死之人无异。”
她夹了一口炖牛肉,咀嚼两口:“将死之人,他们又何必讨好呢?也能理解。”
“你们来尝一尝这菜,味道还算不错。”
抱露一脸沮丧,风荷却说:“可是殿下,毕竟您也是代表大齐而来的和亲公主,他们连饭菜都备不好,难道不是心存折辱之意吗。”
江辞宁笑着看她一眼:“这恐怕还真没有。”
江辞宁指了指外面的天色:“大燕天色晚得早,他们用饭的时间是早于我们的,今日午时我们又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因而没赶上饭菜刚出锅。”
风荷和抱露对视一眼,无奈道:“好吧。”
“快尝尝他们的羊肉,可比大齐的好吃多了。”
话音刚落,有人叩响门扉。
风荷起身:“我去看看。”
是个脸生的驿卒站在门外,一脸歉意:“这位姑娘,是我们顾虑不周,饭做得早了,现在给殿下送来一份刚出锅的热乎饭菜,殿下请慢慢用。”
抱露心里终于舒坦了:“还算他们识趣!”
江辞宁盯着这份饭菜,心中却有些狐疑。
驿站众人疏于招待,这一点与梦中是一致的。
这次怎会有所不同?
抱露揭开食盒,热气腾腾漫出的那一瞬,江辞宁忽然明白了。
是谢尘安。
因着外面天色晦暗,又大雨连绵,人在屋中,很容易生出困意。
江辞宁拥着被子,很快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辞宁忽然被一片嘈杂之声音吵醒。
她刚刚坐起来,风荷便点着灯推门进来了:“殿下,一队贼子妄图行窃,已经被谢大人抓住了。”
江辞宁有些惊讶,行窃?梦中可没有这一遭。
她决定起来看看。
江辞宁到楼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几个半大少年跪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的模样。
外面电闪雷鸣,几个少年见到江辞宁,立刻意识到来人是谁。
其中一人哭道:“这位公主!求求您行行好,放了我们吧!”
大燕使臣率先骂出声来:“和亲公主的东西也敢偷!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江辞宁问:“他们偷了什么东西?”
一个少年在地上哐哐磕头:“公主殿下,我们只撬了一只箱子,拿了两根金簪,我们把东西还回来,求您饶了我们吧!”
“家中还有年纪尚小的弟弟妹妹,若是杀了我们,他们必死无疑!”
“求您饶了我们!”
江辞宁看他们衣着寒酸,又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问:“你们家大人呢?”
几个少年对视一眼,呜呜哭起来。
原来他们几人乃是附近一个村子里的村民,前些日子接连大雨,引发了山体滑坡。
恰巧几个少年当时带着小孩在外面打鸟,躲过一劫,大人们却因此丧命。
受灾太过严重,屋舍、田地尽数被毁,几个少年连带着一群孩子,成了孤儿。
眼看着吃了上顿没下顿,弟弟妹妹们饿得吐黄水,又恰巧听闻和亲公主要路过此处,于是他们动了心思,想要偷点东西拿去卖,以求一线生机。
原本几个少年看见这么多侍卫,有些发怵。
但恰逢今夜下大雨,和亲公主的嫁妆又尽数堆在一楼大堂角落,只要他们小心些,借着雨声遮掩,成功的几率定会大大增加。
虽然冒险,但也值得一试。
他们故意趁众人熟睡之后,偷偷从后厨的位置摸到大堂之中,撬了箱子,摸了两根金簪。
然而几个少年到底是低估了侍卫的警觉程度,几人刚打算逃走,便被抓了个现行。
少年们额头都磕出血印子来了,不停求饶。
江辞宁听闻事情原委,也觉得于心不忍,于是说:“谢先生,算了吧,这几个孩子也不容易,这两根金簪就赠予他们吧。”
谢尘安却问:“我记得按照大燕律法,若因天灾导致房屋田舍被毁,你们是可以向官府申请救济银的。”
“而且你们年纪尚小,按例官府应当再特拨两成救济银,并临时安排收容所给你们栖身,若是如此,你们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其中年纪稍大一些的少年咬牙切齿道:“官府划拨了救济银,但被县令私吞了!”
大燕使臣神色微微一僵,斥责道:“大胆!胡说什么!县令岂会私吞你们那点小小的救济银!”
少年眸子里迸发出仇恨:“我和阿牛都看见了!!”
“我们村子人口虽然不多,但受灾严重,救济银肯定也算不得少!官府却只给了我们一两银子!”
“我和阿牛觉得不对劲,蹲守在衙门外打听了许久,一个好心的官差大哥告诉我们,上面划拨下来的银子每人足足有十五两!都被县令私吞了!”
“那县令仗着自己是曹家远房亲戚,平日里就作威作福……”
少年的眼睛逐渐变得通红:“爹娘还活着的时候就跟我们说过,县令来头大,我们这等草民是得罪不起的……”
“我们哪敢向他讨要剩下的银子……”
说着说着,少年呜呜哭了起来,其他几人也被引得涕泪交加。
大燕使臣脸色已经黑如锅底:“大胆!谁许你们在此捏造一方父母官的谣言!来人!给我把这几个小孩拖出去,各自杖打十大板!”
“李大人且慢。”江辞宁开口阻止他,“几个孩子而已,又何必如此重责。”
那大燕使臣看她一眼,想起圣上临行前对他的特别交代——
“路上你需对这位大齐公主多加照拂,却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明白么?”
他思索片刻,拱手道:“既然长宁殿下这般说了,那卑职就饶了他们。”
他呵斥道:“还不快滚!”
几个少年见逃过一劫,忙在地上哐哐磕了几个头:“谢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真是大好人!”
临到离开,其中一个少年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江辞宁,目露同情之色。
听说皇帝脾气喜怒不定,杀人如麻,对后宫中的女人尤其不会手软,这位公主生得那么好看,人又那么好……要是被皇帝杀了可怎么办!
伙伴见他脚步迟疑,推搡他一下:“阿牛!还不快走!”
阿牛只好看了江辞宁一眼,一咬牙,埋头飞快离开。
江辞宁自然看见了少年的眼神,她垂下眼眸,自嘲一笑。
燕帝恶名在外,连这半大少年都联想到了她的下场。
见人已经离开,大燕使臣朝江辞宁道歉:“长宁殿下,此番是我们失职了,请殿下放心,之后我们会加强布防。”
江辞宁笑了下:“那便多劳李大人费心了。”
已是深夜,闹了这么一出,众人都十分困倦,很快散了。
江辞宁和谢尘安一前一后踏上楼梯,待到避开旁人,江辞宁好奇地问他:“谢大人可知道,方才那几个孩子口中的曹家是指谁?”
她记得梦中大燕太后便姓曹,只是她嫁入宫中的时候,这位太后的身子已经不大好了,一直在寿康宫颐养,她并未见过。
莫非这几个孩子口中的曹家正是太后的母家?
谢尘安果然道:“他们口中的曹家,正是如今大燕太后的母家。”
“曹家不仅有太后为依仗,曹家人更是官拜丞相,曹姓子弟任高官者众多,曹家,乃是如今大燕第一大家族。”
外戚干政。
江辞宁脑子里霎时浮现出这四个字。
“曹家人竟嚣张至此,连一个远房亲戚,小小县令都敢如此作威作福?”
谢尘安笑了下:“曹家人世代为官,先皇便是由曹家人一手扶持上位的,曹家人在大燕的势力可谓盘根错节。”
江辞宁点头:“难怪那么嚣张。”
梦境多数都是关于她和燕帝的互动,这些她还真不知道。
曹家如此势大,也难怪梦中燕帝夜以继日,宵旰忧勤。
恐怕是担心帝位不稳。
江辞宁凝眉,据说大燕皇室一贯的子嗣稀薄,当今在位的皇帝乃是独苗,连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活下来。
若是这位皇帝也迟迟不能诞下子嗣,将来曹家人岂不是可以以此为由,从宗室中挑选傀儡扶持上位,最后……彻底取而代之。
不,或许曹家人动手的时间还要更早些。
梦境信息零碎,她出逃正是因为那时候大燕皇宫已经乱成一团。
或许曹家那时候便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取而代之了。
她从密道中逃窜的时候,一路顺畅,并无人阻拦。
可见燕帝被曹家打得措手不及,已是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她这么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和亲公主呢?
她轻轻碰了下袖中的玉令,心想:但愿此行亦如梦中顺利,她会在皇宫乱起来之前,拿到另一半玉佩,远走高飞。
谢尘安注意到她的动作,黢黑双眸看向她的袖子,又不动声色挪开视线。
好在之后几日天气还算不错,车队一路前行,待到第十四日傍晚,离大燕都城永安便已不足半日行程了。
大燕使臣道:“长宁殿下,今日劳您在这陇县中休整一晚,明儿便能赶到宫中了。”
江辞宁点头:“这一路上多谢李大人照拂,您费心了。”
一路舟车劳顿,眼前的长宁公主脸上亦浮现出淡淡疲倦,只是美人如珠,明珠惹尘,却也难掩光华灿烂。
大燕使臣心中叹息,又开口提醒她:“殿下,这陇县临近都城,还算繁华,今夜您若是无事,不如在城中逛一逛,也好感受下这边的风土人情。”
一路相处下来,这位李大人虽面上冷淡,暗中却也照拂她不少。
江辞宁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冲他一笑:“谢过大人好意。”
李大人欲言又止。
虽是他国的和亲公主,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也算有了一点交情。
想到她马上就要入宫,李大人心中不忍。
圣意难测,李大人也琢磨不准她能在大燕皇宫活多久。
不过既然圣上特别交代过……或许这位和亲公主与旁人不同,会是第二个特例?
用罢晚饭后,江辞宁稍作装扮,以面纱为掩,带着风荷和抱露出了驿站。
哪知刚刚走出驿站们,便见谢尘安负手立在不远处。
他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殿下既然要出门,不如由微臣作陪。”
抱露偷偷抬眼看了下江辞宁,见江辞宁面无异色,又默默闭上嘴巴。
这谢大人乃是江淮人士,同她们一样不熟悉大燕,作陪又有什么用嘛!
只是江辞宁已经点头道:“谢先生,一起吧。”
那大燕使臣倒是真没诓骗他们,陇县虽然只是一个县,但却十分繁华。
街上人潮如织,两侧商铺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抱露原本亦步亦趋跟在江辞宁身后,生怕自家殿下被人冲撞了,走着走着忽然被风荷扯了一把。
抱露疑惑:“风荷,你干嘛?”
风荷朝她使了个眼色,抱露看向并肩走在前方的殿下和谢大人,虽然心中狐疑,但还是将脚步放慢。
路边小贩吆喝着:“糖火烧!又香又软的糖火烧嘞!”
江辞宁看着那漆黑一团的饼子,目露好奇。
谢尘安停下来:“老板,要五个。”
“好咧!”
跟在不远处的归寒忙上来付了钱,接过五个圆滚滚的油纸包。
谢尘安将其中一个递给江辞宁:“这糖火烧乃是大燕人常用的一种吃食,在面里揉进麻酱,馅里裹上红糖,以香软可口闻名。”
江辞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觉得新鲜,接过来小小咬了一口。
丝丝甜意混着面点特殊的香气在舌尖绽开,她眼眸发亮,道:“很好吃。”
后面的抱露和风荷也各自得了一个,正抱着吃得开心。
谢尘安微微一笑:“北边吃食不比南方精细,但也另有风味,殿下将来可以慢慢挖掘。”
江辞宁捏着热乎乎的饼子,明知故问:“谢先生乃是江淮人士,为何会对大燕风物如此了解?”
谢尘安没有任何迟疑:“少时曾随家人来过大燕,小住了一段时间,故而有所了解。”
江辞宁点点头,转而埋头恶狠狠咬了一口糖火烧。
真会装!
半个糖火烧下肚,已经有些撑了,没想到接下来谢尘安又带她去吃了羊肉汤和脆皮烤鸭。
待到最后,她连连摇头:“谢先生,我是真的吃不下去一点儿了,再吃下去明日我恐怕要在皇帝面前吐出来。”
谢尘安眉眼间染上一点笑意,“如此那便回去吧。”
一行人一路吃吃喝喝,又兼看些杂耍表演,待往驿站走的时候,已至夤夜。
几人路过一处院落,外墙处生着一棵文冠花。
树下落了细细一层残花,白雪似的。
江辞宁仰头笑道:“北地果然四处生着文冠花。”
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一小朵,笼在袖中。
谢尘安见她的动作,淡淡道:“殿下若是喜欢这种花,待到入宫之后,可以向燕帝讨一些来栽在自己宫中。”
江辞宁笑起来:“谢先生之前还提醒我,燕帝性情暴虐,既然如此,他又怎会轻易应允我的请求呢?”
“他会的。”
江辞宁愣了下,抬头看他。
今夜起了一层薄雾,如同轻纱遮掩住月色,周遭一片朦胧。
连带着他的眼眸。
江辞宁望进他那双藏着晦暗情绪的眼,坦坦荡荡笑了下:“那便借先生吉言。”
起风了。
一朵细碎如雪的文冠花跌落枝头,掉在谢尘安的肩上。
他似有所察,伸出手轻轻摘下那朵花,捻在指尖,微微一笑:“且祝殿下凌云而上,得偿所愿。”
第43章 入宫
第二日天还未亮,风荷和抱露便已经起身为江辞宁着大妆。
她从大齐出嫁之时,穿的是大齐的嫁衣,如今到了大燕,自然要按照这边的习俗着大燕宫装。
大齐气候更加湿热,喜欢轻软面料,成衣讲究宽衣博带,繁华奢丽。
而大燕衣饰则更加简洁大气,衣裳一上身,整个人都挺拔精神不少。
因着宫装面料硬挺,形制复杂,江辞宁又尚未佩戴发簪首饰。
风荷看着江辞宁映在屏风上的影子,竟觉得这身衣裳不似嫁装,倒像是披甲征战的战袍。
她一愣。
可不就是要去“打仗”吗。
或许是这些天殿下表现得太过淡然,叫她也忘了他们如今的处境。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捧着发冠走了上去。
抱露正在给江辞宁描眉,往日里画得又稳又好,今日手却在抖。
江辞宁忽然开口:“抱露。”
抱露一颤,手中青黛掉在地上。
风荷蹙眉:“抱露,怎么毛手毛脚的。”
抱露埋头站在一旁,声音闷闷的:“对,对不起,殿下。”
江辞宁叹了一口气,主动去牵她的手:“抱露,你可听过三人成虎的故事?”
抱露点点头:“奴婢听过。”
江辞宁温声道:“传闻中燕帝暴虐成性,草菅人命,但若没有亲眼所见,又如何信得呢。”
抱露欲言又止:“可是……”
“可是人人都这么说,是吧?”江辞宁将风荷捡起的青黛接过来,“所谓三人成虎,不外乎如此。”
江辞宁将青黛递给她,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见过燕帝。”
门外的谢尘安脚步一顿。
归寒险些掩不住脸上讶色,见公子负手立在门外,也随之收敛了声息。
公子暗中习武,耳力亦是过人,虽在此处偷听不算光彩,但事关公子的身份,不得不谨慎。
江辞宁压低的絮语从房间里断断续续传来。
“燕帝虽然性情冷了些,可却不似传闻中喜怒无常,并不会随意暴起杀人。”
抱露惊讶地瞪大眼:“燕帝果真如殿下所说?”
“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抱露犹豫了下,到底是没忍住,问她:“可是殿下又是在哪里见到燕帝的?”
江辞宁笑了下:“还记得此前我回鄞州祭奠爹爹,失踪了一晚吗?”
风荷和抱露对视一眼,抱露不敢置信问:“难道当时燕帝也在?!”
门外,归寒已经背冒冷汗。
公子的身份乃是绝密,自然没有暴露的可能性。
长宁殿下口中的这位“燕帝”,应当是翊公子假扮的。
但光凭这一点,足以让公子出手了。
廊上光线晦暗,有稀疏天光从屋子中照出,谢尘安立在光影分割处,脸上神情变化莫测。
归寒竟在这一刻喉头发紧。
不,公子不会在此时动手的。
长宁公主乃和亲公主,今夜便要入宫面见“燕帝”,公子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出事。
他紧绷的肌肉微微放松。
屋中传来江辞宁的声音:“总之你们放心,今夜入宫,不是赴死。”
“抱露,我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今晚切莫要乱了阵脚。”
抱露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笑着拿起青黛:“奴婢相信殿下说的话,也是凑巧,殿下居然和未来的夫君提前见过面,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抱露!”风荷打断她。
“此事千万要埋在心底,万万不能叫旁人知道。”
抱露吐了下舌头:“我知道!方才不过是一时口快……”
风荷拿起发冠:“好了,不说闲话了,快帮殿下梳妆吧,仔细一会儿误了时辰。”
屋内安静下来。
归寒偷偷抬眼打量自家公子。
谢尘安淡淡道:“先下去准备。”
半个时辰之后,江辞宁从楼上下来了。
大燕婚嫁不用盖头,她以扇掩面,由风荷和抱露搀扶着,仪态端庄往下走。
谢尘安立在大堂之中,仰头看她。
江辞宁红妆昳丽,外罩一件孔雀穿云赤金璎珞霞帔,袖角描银云鹤栩栩如生,华美的腰封翠玉琳琅,行走之间宛若神妃仙子。
驿站众人皆在悄声议论。
“这大齐公主生得一副好容貌!”
“姿容绝代,翩若惊鸿……佳人如斯,佳人如斯!”
夸赞之声不绝于耳,直到有人低声道:“可惜了。”
众人联想到什么,纷纷噤声。
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
谢尘安望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终是擦肩而过。
江辞宁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脚步微顿,从扇面之后轻轻瞥了一眼过去。
她云鬓间的金步摇轻轻颤抖,细碎光芒落在她眉心花钿之上。
谢尘安垂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收紧,墨瞳之中风起云涌,沧澜变换。
直到最后,他双手合于胸前,一字一句道:“臣,恭送殿下。”
大齐众人纷纷叩首齐呼:“恭送殿下!”
队伍启程。
江辞宁伸手揽起车帘,深深回望了一眼。
车队之后黄沙滚滚,大齐,似乎已经被抛到了很远的地方。
车队行进不到半日,在申时抵达了永安。
抱露最先瞧见“永安”两个豪放娟狂的大字,指着城墙道:“殿下!我们到了!”
他们距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抱露偷偷扯开一点车帘,江辞宁顺势看去。
青色城墙上旌旗蔽空,甲胄森寒的士兵不苟言笑,在城门两侧整齐排列,气势巍峨。
好大的排场!
车队缓缓停下。
大燕使臣上前一步,高声道:“臣恭迎长宁公主入城!”
“恭迎长宁公主入城!”
将士们随之高呼。
整齐洪亮的喊声惊得飞鸟跃出城墙,四处乱窜。
抱露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她悄悄打量着将士们,对江辞宁说:“都说北地男儿生得威猛高壮,今日看来,倒真是如此。”
她嘟囔道:“就连声音都这般洪亮,好大个阵仗。”
风荷没忍住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对江辞宁说:“看来大燕对咱们殿下上了心。”
抱露此时彻彻底底放下心来,与有荣焉笑道:“真是给我们殿下做足了脸面。”
江辞宁有些奇怪。
梦中分明没有这么大的阵仗。
难道……真是因为谷中与燕帝见过的缘故?
只是因为这一面之缘?
江辞宁正思索着,忽然听到众人齐呼:“参见陛下!”
江辞宁一惊,从招展的帘子中遥遥望出去。
城门缓缓打开,一人身骑白马,面覆鎏金,朝着他们的方向。
萧翊骑在马上,最先看见的不是旁人,却是谢尘安。
他几不可察地朝谢尘安颔了下首,才开口道:“朕前来迎接长宁公主。”
谢尘安端坐马上,拱手行礼:“臣等恭迎陛下。”
萧翊道:“辛苦诸位了。”
抱露暗中观察着燕帝,道:“看上去确实不似传闻中那般可怕。”
江辞宁唇角微抿了下。
燕帝与谢尘安短暂寒暄之后,高声道:“回宫!”
车舆缓缓动了起来。
燕帝要迎娶大齐公主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今日街道旁满是百姓,放眼望去,百姓们摩肩接踵,挤挤挨挨凑在一起,都伸长了脑袋往车舆里看。
车舆两边用的是轻软的纱帘,偶尔会随着马车颠簸抖落开一点,百姓们便能趁着这个时候得以一窥这位和亲公主的姿容。
江辞宁从车队进入城门之后,便以扇掩面,又因为坐在车舆之中,层层纱帐笼罩,叫人看不清真容。
正因如此,将众人的好奇心勾到了极点。
孩子们最是童言无忌,也顾不得旁人,嚷嚷着:“娘,和亲公主的皮肤好白呀!像牛乳一般!”
“公主的衣裳好好看!”
“我喜欢公主头上的金簪!好漂亮!”
与孩童们的兴奋不同,大人们想的却是:这仙子一般的公主,大齐怎么就忍心舍出来?
不过……他们看着前方身骑白马的燕帝。
到底是和亲公主,陛下今日亲自出城迎接,或许与此前送入宫中的那些妃嫔不一样?
如今后位空悬,难道这位和亲公主,能成为他们大燕的皇后?
车队在众人的议论中缓缓往前行驶。
直到靠近皇宫,街道两旁的百姓才渐渐稀少。
正是金乌西沉的时分,不远处青瓦红墙连绵起伏,壮丽恢宏。
车队沿着中轴线驶入宫门之中,两旁画栋飞甍,古树参天,白玉栏杆盘龙踞虎,吻脊走兽活灵活现。
就算是看惯了大齐宫廷之景的风荷也不得不承认,大燕皇宫建得巍峨大气,别具一番风采。
车舆停在了崇政殿前。
朝臣位列两旁,齐声高呼:“恭迎长宁公主!”
按照礼节,燕帝先行一步,此时已经身着冠冕,高坐朝堂之上,等待江辞宁入殿。
谢尘安双手持节,走到车舆旁,一字一句道:“臣,迎公主入殿。”
谢尘安指尖如玉,压在节杖之上,节杖顶端的穗子在微风中飘扬。
江辞宁忽地有些恍惚。
梦中她一路哭啼不休,饭食难继,到达大燕皇宫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
梦中没有百姓在街道两旁观礼,更没有一位故人在此迎她入崇政殿。
那一日,载着她的车舆直接去了凌云宫。
兴许是她沉默的时间太久,谢尘安抬头看她:“殿下。”
江辞宁蓦然回神,撞进他黢黑的眼。
谢尘安提醒道:“殿下,该进殿行礼了。”
江辞宁点点头,在风荷和抱露的搀扶下下了车舆。
待到站定,她忽然开口道:“这一路,多谢先生照拂。”
节杖顶端的穗子轻轻拂过谢尘安的手背,带来些微痒意。
他淡淡一笑:“此乃臣之本分。”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
大燕使臣咳嗽了一声:“长宁殿下,走吧。”
江辞宁微微颔首,终是抬脚,踏出了一步。
谢尘安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待到她踏上白玉阶梯之时,谢尘安忽然在她身后低低说了一句:“殿下,还请保重。”
江辞宁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只是风荷分明瞧见,殿下低垂的眼角,泛起了淡淡的红。
江辞宁以扇掩面,走进了这座梦中她并未踏足的宫殿。
与大齐喜爱的奢靡华丽不同,这座大殿檀木作顶,玉璧为灯,碧石相缀,白玉石柱上雕刻着游龙团凤,明黄帐幔层叠堆积,整体肃穆庄重,又不失华贵精巧。
大燕尚黑。
燕帝身着玄青色冠冕,冕旒掩面,高坐朝堂之上,注视着江辞宁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大齐和亲使团早已退居大殿两旁,谢尘安似在注视江辞宁的背影,又似乎什么也没看。
宫灯幽幽,昏黄光影落在谢尘安的脸颊之上。
江辞宁遥望端坐龙椅之上的燕帝,那些模糊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梦中一身玄衣的背影与眼前之人渐渐重合。
他今日依然带着鎏金面具,只是形制与谷中遇见他时所戴的那一张全然不同。
江辞宁有几分恍惚。
她缓缓躬身,用轻柔的声音道:“长宁,参见陛下。”
萧翊抬手道:“长宁公主请起。”
“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江辞宁略一福身:“李大人一路照拂,并不辛苦。”
萧翊早早接到密信,此时也不愿多耽误时间,只说:“长宁公主克娴于礼,柔嘉成性,赐居凌云宫。”
江辞宁抬了下眼,语气平静:“长宁谢过陛下。”
萧翊似乎很疲惫,他随意揉着眉心:“时辰不早了,长宁公主这就下去歇息吧。”
位列众臣之首的曹胥忽地笑了一声:“凌云宫?”
他懒洋洋道:“凌云宫乃是先帝为夭折的华阳公主所造,珍珠作帘,琉璃镶壁,这等华贵的宫殿,区区一个大齐公主,也配?”
大齐和亲使团众人霎时脸色微变。
他们一早便知燕帝阴晴不定,太后母家又嚣张狂妄,其实已经做好了此行被辱的准备。
只是燕帝今日种种表现都给足了大齐面子,他们心下稍安,也好回去复命。
怎知这时候会杀出一个如此狂悖之人!
谢尘安目光极冷,面色阴沉盯着曹胥。
他还未开口,萧翊便道:“长宁公主乃大齐赫赫有名的镇国将军之女,又自幼养在宫中,身份贵不可言,凌云宫自然当得。”
曹胥眯了眯眼。
倒是极少见他开口回护一个女人。
他转而扫了江辞宁一眼。
倒是生得倾国倾城,也难怪这不开愣的皇帝小儿那么重视。
也罢,不过是大齐抛出来的一枚弃子,皇帝也只是一时新鲜,看她又能活过几时?
曹胥随意拱了拱手:“是臣失言了。”
萧翊也不愿与他纠缠,只吩咐一旁宫人:“带公主下去歇息。”
江辞宁躬身行礼:“长宁告退。”
大齐和亲使团看着江辞宁被宫人引着往外走,心中皆是叹息。
本以为今日这么大阵仗,燕帝会当场赐给长宁公主一个封号,如此一来,兴许长宁公主还有一线生机。
毕竟传闻中送入大燕皇宫中的女子无数,却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此人正是如今隐居于青玄宫的兰妃。
而兰妃,亦是大燕皇宫中唯一一个拥有过封号的妃嫔。
江辞宁长裙曳地,仪态端方走过和亲使团。
众人纷纷垂下了眼。
谢尘安立在宫灯之下,默默注视着她。
宫门缓缓打开,夕阳余晖落在她描金画凤的衣摆之上,映得她周身金光熠熠。
和亲使团中,有人红了眼。
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他们颤着双唇,却开不了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血残阳,吞噬了那道纤瘦的背影。
凌云宫华美异常,却不见半点张灯结彩的模样。
江辞宁坐在华贵精美的床榻上,表情淡淡。
宫人埋首出去,替她掩好了门。
抱露原想替江辞宁倒上一杯水,不想失手打翻了茶盏。
“抱露,怎的又这般毛手毛脚!”风荷连忙取出帕子擦拭,一边数落着她。
抱露却是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床榻边:“殿下,奴婢……奴婢觉得心里不安。”
江辞宁接过风荷递来的水,润了润干涸的喉咙,开口问:“为何不安?”
抱露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今日原是殿下的大喜之日,但奴婢不得不说……”
“这凌云宫,哪有半分喜庆的模样,那燕帝也是,竟连个封号都没给殿下。”
江辞宁失笑:“抱露,没听人说这凌云宫华贵,燕帝将这儿赐给我住,已经是大好的事了。”
“可是……”
“可是什么?没有满堂华彩,十里红妆?”
江辞宁摇了摇手中团扇:“我是大齐战败送来的和亲公主,还指望着大燕以皇后之礼相迎娶?”
抱露脸色难看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可是殿下,这后宫太空荡,空荡得奴婢害怕。”
刚才他们一路走来,偌大的皇宫中,只有鸟雀站在青瓦之上,歪着脑袋打量他们。
竟连一个宫人都没碰见!
江辞宁将团扇一抛:“大燕皇宫空荡也是正常,你看外面虽然宫殿连绵,恐怕只有寿康宫和青玄宫中住了人。”
抱露手心直冒冷汗,那那些被虐杀至死的妃嫔呢?
她们又曾经住在何处?
屋内明珠生辉,烛火跳动,抱露却觉得暗处隐隐绰绰,仿佛藏着什么东西似的。
正这么想着,屋门忽然吱呀一声。
抱露险些吓得跳了起来!
好在进来的是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将手中食盒放下,行了个礼,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风荷打开食盒,发觉里边儿都是些殿下爱吃的东西。
江辞宁的确是饿了,道:“抱露,先来帮我把发冠拆了再吃,压得头疼。”
抱露愣了下:“殿下……”
风荷也觉得不妥:“殿下,毕竟是大喜之日,燕帝还没来呢。”
江辞宁想起方才在崇政殿,他命人送她回宫的随意语气,伸手拔下一根金簪,淡淡道:“放心,燕帝今日不会来的。”
这回连风荷都露出讶异之色。
然而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陛下到——”
江辞宁瞥见帐幔旁露出的一角玄青色冕服,手中金簪倏然滑落。
第44章 侍寝
金簪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屋中安静了片刻,风荷最先反应过来,忙行礼道:“参见陛下。”
抱露愣了下,也忙道:“奴婢参见陛下!”
桌案上放着饭食,掩面的折扇被随手抛到一旁,实在是不合规矩。
风荷背脊发寒,克制住颤抖道:“殿下今早没用什么东西,现在饿得紧,故而想先垫垫肚子。”
灯花噼啪。
“你且先用。”是喑哑低沉的音色,仿佛古琴嗡鸣。
高大沉默的青年,终于说出了踏入房中的第一句话。
风荷和抱露同时松了一口气。
两人对望一眼,虽然担心,但也只能选择退下。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知香炉里点的是什么香,称不上甜,却带着丝丝缱绻。
夜风从没有掩好的门窗之中灌入,拨弄飘摇的纱幔。
方才还宽敞的屋子,似是因着一个他,变得逼仄暧昧起来。
江辞宁手心出了热汗。
但仍是仪态端庄向他行了礼:“长宁参见陛下。”
她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
满头珠钗缀满她的发,便显得脖颈愈发脆弱,似是轻轻用力,便能折断一般。
“风荷。”燕帝开口唤。
风荷和抱露一直候在外间,忽然听到屋内有人唤她,惊得手指都轻轻颤了下。
在抱露担忧的眼神中,风荷进了屋。
她先是飞快打量了一眼自家殿下,见自家殿下毫无不妥,才道:“陛下。”
燕帝淡淡道:“替你们殿下更衣。”
风荷唇色发白,隐晦地看了江辞宁一眼,埋头道:“是。”
燕帝已经坐在了桌案之前,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膝头。
江辞宁一看便明白,燕帝恐怕是不打算出屋回避了。
主仆两人刚要避到屏风之后,燕帝又开口道:“速度快些,否则饭菜凉了。”
江辞宁一怔。
风荷眼里却是浮现出淡淡喜意,声音也轻快起来:“是,陛下。”
半刻钟后,江辞宁换了一身轻便的茜红色衣裳,头上卸去繁华珠钗,只簪了一根玉簪。
风荷心中担忧,却只能看了江辞宁一眼:“奴婢先行告退。”
燕帝亲手给江辞宁盛了一碗汤:“大燕不比大齐,夜间寒凉,用些热汤。”
江辞宁从善如流接过碗来,道谢:“多谢陛下。”
汤炖得极鲜,顺着喉咙滑下,熨帖得整个人都是暖暖的。
但江辞宁心中却十分狐疑。
梦境零碎,记忆也残缺不全,但梦中的燕帝全然不似这般。
他是疏离的,触不可及的,像是天上冷月。
又怎会像这般关怀备至?
江辞宁眼睫轻颤,慢条斯理将碗放下,暗中打量着燕帝。
今日都是远远地看着他,此时才算是得了机会近距离观察。
此时的他身着冕服,不似谷中,倒更接近梦中那个沉默冰冷的模样。
江辞宁猛然僵住。
她突然发现了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她和燕帝在谷中见过。
梦中分明是没有今日种种的,难道说,燕帝是因为谷中一面之缘,才对她有所优待?
可是……江辞宁忽地想起什么,瞳孔一缩。
今早她在驿站中曾同风荷与抱露说……她在谷中见过燕帝!
她的背脊霎时被冷汗湿透。
燕帝可以因为谷中的一面之缘对她有所特别,但在谷中的时候燕帝从未挑明身份,她却不应该知道他的身份!
驿站之中有不少大燕之人,万一此话传到燕帝耳中,她又该如何解释?
燕帝将玉质小碟放到她面前:“北地的牛乳做出来的糕点,更加香醇,尝一尝。”
然而他话音刚落,江辞宁忽然伏地而跪:“陛下,长宁有罪要请!”
她盯着燕帝靴子上的金丝蟒纹,胸膛起伏,整颗心似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一般。
如今身在大燕,她不敢赌。
想要消除一个人的怀疑,最好的方式是先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说辞。
燕帝的影子被宫灯映在她身上。
影子动了。
青年声线清冷,尾调像是被刻意压住:“何罪要请。”
北地夜色寒凉,晚风灌入屋中,她背上的衣衫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江辞宁头埋得更低了。
“长宁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一个人,此人人品贵重,如圭如璋,只是他和长宁相遇之时多有不便,故而未在长宁面前显露真容,而是……以面具作掩。”
燕帝挑了下眉。
江辞宁话音一转:“陛下审思明辨,能谋善断,长宁想外界那些有关于您的言论,您自然也是不当一回事的。”
燕帝面具之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她到底要说什么?
江辞宁自然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只是此时却不得不铺垫这许多。
见燕帝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听她说,她松了一口气,这才道:“陛下乃大燕的君主,自然是长宁身边婢女远远不能及的。”
“长宁身边婢女许是听了外界谗言,这些日子辗转反侧,尤其是今天早上,给长宁着妆的时候,紧张得手都在抖。”
“长宁这两个婢女乃是自幼跟在我身边的,感情甚笃,长宁怕她们今日因着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出了丑,丢了性命,故而……”
她声音轻颤了下:“故而长宁撒了一个谎。”
“你谎称,朕便是你先前遇见之人。”燕帝淡淡道。
江辞宁眼角轻跳,忙道:“请陛下恕罪!长宁与那位公子只有一面之缘,此生也不会再有同他相见之日,是长宁妄言在先,还请陛下责罚长宁一人。”
屋内的香气愈发浓郁。
方才不觉甜腻的味道,此时竟叫江辞宁头晕目眩,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不敢抬头,渐渐的鼻尖都渗出汗来。
“朕只有一个问题。”他终于开口了。
“既然你和他只有过一面之缘,又为何予他如此之高的评价?”
江辞宁心知肚明眼前人便是那位“公子”,自然要挑着好听的话说:“君子之姿,自是高山仰止。”
没想到燕帝冷笑了一声。
好在他修长指尖点了点桌面:“来尝一尝这牛乳酥。”
这便算是过关了。
江辞宁道谢起身,哪知跪了太久,竟是一个踉跄!
好在燕帝擒住她的手臂,将人稳稳拖住。
江辞宁脸色涨红,连忙站定:“多谢陛下。”
为掩饰尴尬,江辞宁拿起一块牛乳酥送到口中。
轻轻一咬,牛乳的特殊香气在唇舌之间漫开。
燕帝所说不假,这牛乳酥的确比在大齐吃到的更加香醇。
或许是牛乳酥的香味抚平了她心中的紧张,江辞宁逐渐放松下来。
燕帝……似乎比梦中更好相处。
来大燕的路上,江辞宁曾无数次回想过梦中她同燕帝相处的细节,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不知为何,燕帝对她似乎还算了解。
她表现得越像真实的自己,对方对她越和颜悦色。
既然如此,她也无需做出一副故意讨好的模样。
江辞宁遵循本心,夸赞道:“牛乳酥味道极好。”
燕帝的声音听起来果然藏了一丝愉悦:“再尝尝其他菜。”
江辞宁颔首。
燕帝坐在一旁,并不动筷,只默默看着她吃。
待到停筷,江辞宁才发现……自己吃撑了。
她小心翼翼打量燕帝一眼,试探着开口:“长宁吩咐人来将饭菜撤下?”
燕帝颔首。
江辞宁正要开口唤人,燕帝忽然开口:“你不怕朕?”
江辞宁一僵,旋即很快道:“方才长宁已同陛下说过,外界传言当不得真。”
燕帝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烛火跳动,映在他的鎏金面具上,便成了深深浅浅的朦胧光斑。
面具将他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窥得见面具下露出的下颌线一角。
外界都说,大燕这位皇帝相貌生得丑陋不堪,只是因为皇室子嗣稀薄,只有他一位成年皇子,故而先帝不得不传位于他。
可江辞宁却觉得这张脸……应当是俊美的。
若是能将面具取下,看一看他的真容……
江辞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宫人很快将饭菜撤走。
屋里很快又只剩下两人。
江辞宁估摸着时辰应当已经很晚了,见燕帝依然没有要走的打算,有些坐立不安。
屋子里太静了,静得她听得到燕帝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她恍惚间想到梦中,某一次燕帝便是这么拥着她睡过去的。
他极少在凌云宫留宿。
那一夜他似乎倦极累极,身上卷着风雪的寒气,长臂一展,将倚在榻上看书的她拥在怀中。
她身形僵硬,连呼吸都尽数收敛。
她以为他要像那一夜抓了她的手……
江辞宁的指尖霎时灼烧起来,手中书册似乎也变得滚烫,她将书册抛开,耳尖红得快滴出血来。
却听见他语调含糊:“别动,让朕抱一抱。”
江辞宁便不敢再动。
他的面具冰凉,边缘浅浅擦着她的额头,方才还有些急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均绵长。
后来江辞宁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已天光大亮。
而她袜履被人脱去,珠钗也被人卸下,正裹在温暖的被子中。
“来人。”
燕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风荷就候在外间,听到动静很快进了屋:“陛下。”
燕帝道:“替你们殿下备水沐浴。”
江辞宁脸上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风荷没有立刻回答,惹得燕帝抬眸看了她一眼。
“风荷,下去备水。”江辞宁平静道。
风荷极力克制住颤抖,深吸一口气:“是,殿下。”
浴房设在另一边,风荷刚将房门掩上,便掉下泪来。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
殿下已经嫁给了燕帝,今儿是殿下的大喜之日……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那些传闻。
传闻中送去承宠的女子,无一不是浑身鲜血淋漓被送出来的。
凌云宫的宫人在外面问:“风荷姑娘,长宁殿下平日里喜欢用什么沐浴?”
风荷匆匆抹掉眼泪,平复声色:“花瓣浴汤便行。”
事到如今,她只能祈求燕帝真如殿下所说。
否则……
风荷脸上浮现出决绝之色,若是他敢伤公主一分,那她便是舍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燕帝!
沐浴的时候,有凌云宫的宫人在一旁相助,主仆几人没能说上话。
一场沐浴,进行了许久。
宫人在外面催促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江辞宁收拾妥当起身之时,风荷终是没能忍住,抓住江辞宁的手臂:“殿下。”
江辞宁见她眼底已经浮了一层浅浅的泪光,轻轻握了下她的手:“没事。”
抱露站在一旁,肩膀小幅颤抖着。
江辞宁无奈,又拉起她的手:“两个傻丫头,是忘了我说的话吗?”
凌云宫的宫人偷偷看她们几人一眼,又飞快垂下头。
圣上从来没有这么耐心的等人沐浴更衣过,兴许这位公主……也能像兰妃一样活下来?
风荷和抱露亦步亦趋跟在江辞宁身后,将她送回门前。
江辞宁沉默片刻,终是抬手,主动推开了房门。
香气似薄雾弥漫开,缠绕在江辞宁微湿的发间。
夜风招摇,宽大的衣袍烈烈作响,勾勒得江辞宁腰肢愈发纤细欲折。
江辞宁凝望着幽暗的房间。
她下意识伸手摸向玉令的位置,只有一片空。
此物敏感,她早已找地方妥当放起来了。
文冠花在夜色中幽幽绽放。
江辞宁听见有一道声音在问自己:你敢赌吗?
梦中他从未真正碰过自己,而这一次,你敢赌吗?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宫人在耳边轻声提醒:“殿下,您该进去了。”
江辞宁闭了闭眼,她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屋中。
风荷含泪掩上房门,目送着殿下穿过翻涌的帐幔。
端坐深处的帝王,缓缓抬起了头。
帐幔堆叠如雪,江辞宁素手揽起,看向坐在床榻之上的燕帝。
他鎏金覆面,周身玄色,庄重而严肃,像是寺中供奉的神像。
江辞宁缓缓吐出一口气,福身行礼:“长宁参见陛下。”
燕帝终于动了,他微微抬了抬手臂,示意她起身。
燕帝袖袍之上的金丝蟒纹流转着光泽,他整个人忽然就活了起来,不再像是一尊冰冷而有距离感的神像。
江辞宁笑了下。
他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梦中那些零碎的片段。
现实与梦境差距已经如此之大,又怎能保证她在大燕的经历与梦中也别无二般?
她冒险凭借着对他的零碎记忆便只身入了瓮,便要愿赌服输。
江辞宁维持着微笑,一步步走向他。
烛火快要燃尽,火光疯狂跳动,似是至死方休。
江辞宁的影子也跟着飘忽不定,唯独她足下步伐极稳,一步步,走出斩钉截铁的意味。
再长的路,也不过几息之间。
江辞宁在他面前站定。
轻软的裙摆拂过他的膝头,两人衣料摩挲。
江辞宁俯身,指尖轻轻搭上他的衣襟:“长宁为陛下更衣。”
她的手腕忽地被人捉住。
燕帝手掌滚烫,气力极大,捏得她几乎有些发痛。
江辞宁垂下眼眸,继续道:“陛下,长宁为您更——”
帝王周身忽然冷峻下来,他拽着她的手臂往怀中一扯!
江辞宁天旋地转,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牢牢压在身下!
他的身体坚硬,她的身子柔软,两人紧紧相贴,一时间都乱了呼吸。
帝王身上的龙涎香铺天盖地包裹着她,江辞宁初时还想挣扎,只顷刻之间便冷静下来。
她平复着呼吸,仰面轻唤他:“陛下。”
身下美人面染薄红,吐气如兰。
燕帝却忽然擒住她的下巴,迫着她直视他的眼。
“你就这般迫不及待么。”他吐字冰冷。
江辞宁别开眼睛,手臂却软软地环上他的背脊。
燕帝身子轻轻一颤,终是将她一把推开,起身坐定。
江辞宁的发鬓已经乱了,衣衫也被揉皱,那双眼睛里更是凝着一层浅浅的泪光。
燕帝垂在袖中的手一点点收紧,几乎捏得骨节泛白。
末了,他淡淡道:“把衣服脱了。”
江辞宁指尖已经一片冰冷,面上却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好。”
她撑着床榻起身,背过身去,轻轻解开了绳结。
轻软衣料从肩头倏然滑落,露出大片莹白肩头。
燕帝眼角轻跳。
第45章 做戏
少女肌骨莹白,几乎有些晃眼。
眼见江辞宁还要伸手解下那根细细的红色带子,燕帝冷呵道:“住手。”
江辞宁不动了。
她就这么背着身子,青丝如瀑,两相对比之下,背脊白得扎眼。
她没有回头,燕帝亦没有再开口。
时间被拉得极长,长到江辞宁每每呼吸一次,都觉得是煎熬。
屋里分明燃了炭盆,但江辞宁还是察觉到四面八方袭来的冷风,叫她的背脊上生了一层细细的颤栗。
有匣子开合的声音。
随即背上传来带着凉意的微痒之感。
江辞宁肩膀轻轻一颤,听到燕帝说:“别动。”
他似乎凑近了她的背脊,有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裸。露的背脊之上,激得江辞宁手臂之上细小的绒毛都一根根竖立起来。
她浑身僵直,手指用力抓住被衾。
然而过了很久,燕帝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只有那些带着凉意的痒,在她背脊上攀爬。
江辞宁终于觉察出来,他正提笔,在她背上勾勒描摹。
她惊疑不定,轻声问:“陛下?”
燕帝动作一顿。
她声音喑哑,明显忍着哭腔。
淤积心头的不快忽地一扫而空,燕帝语气温和不少:“就这样,别动。”
江辞宁虽然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也察觉出来事情并不如她所想那般。
后知后觉是自己自作多情,江辞宁整个人都霎时烧了起来。
燕帝垂眸耐心在她背上勾勒,落笔极轻,却见她的双肩背脊慢慢泛出粉来。
他蹙了下眉:“疼?”
江辞宁身子微微颤了下,那点粉竟慢慢转为薄红之色。
燕帝霎时明白过来。
他加快了手下动作。
燕帝勾画完最后一笔,又取出一物,撒在她的衣裙之上,温声道:“日后不必如此。”
“你乃大齐和亲公主,大燕皇室会保你性命无虞。”
“只是你需记住,平日里尽量少离开凌云宫,更不要去招惹寿康宫。”
画笔归匣,燕帝将其放入床榻之下的密格之中:“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江辞宁已经拢起衣襟,她闻言,盈睫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眼朦胧间,她起身行礼:“长宁谢过陛下。”
燕帝却道:“无需谢朕,朕不是什么好人。”
江辞宁抬起眼帘,恍然间见到他手背上染着血,吓了一跳。
她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衣襟之上亦是血迹斑斑。
江辞宁霎时反应过来,方才燕帝是在她背上勾勒伤痕?
她心脏狂跳起来。
外界传闻,燕帝喜欢虐杀少女,送入宫中侍寝的女子,无一不是鲜血淋漓被送出屋子的。
难道……燕帝一直用的便是这种“虐杀”方式?
不,不对。
若是人人都如此作伪,岂不是早就露了馅?
似是瞧出她的想法,燕帝微微一笑:“若想保命,自然免不了受些苦楚。”
江辞宁却说:“陛下既有这般手段能以假乱真,自然不会真让那些女子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燕帝负手而立,似在打量她。
江辞宁心中一紧。
燕帝身上秘密重重,她怎能如此轻率便道出自己的猜测?
江辞宁忙道:“长宁失言,还望陛下恕罪。”
燕帝摊开掌心。
他宽大的掌心上,静静躺着一粒通体乌黑的药丸。
“服用此药,会呈现出气若游丝之状。”
江辞宁颔首,伸手去拿:“长宁这就服用。”
燕帝却将合拢掌心,顷刻之间,药丸化为齑粉。
“此药性猛,到底是伤身,公主既然如此配合,便无需用药。”
药粉从他指缝之中掉落,燕帝道:“只需记住朕所说的话。”
燕帝在屋中呆了一个时辰。
期间曾传来女子尖叫低泣和鞭子抽打之声。
风荷和抱露候在屋外,直到最后两个人已是面色苍白如鬼。
凌云宫的宫人心中叹息。
哪怕是大齐的和亲公主,也依然是这般下场。
他们头埋得更低,耳朵却仔细听着屋子里的声音。
待到彻底安静下来,众人皆警觉起来。
这位公主究竟是生是死,便看一会儿了。
其中一个宫人悄悄看了公主带来的侍女一眼,心想,若是公主身死,这两人怕是也活不成了。
然而只是这一眼,便叫她瞧见其中一人裙摆上染了血渍。
她眼角一跳,仔细看去,见她牙齿咬得咯噔作响,那些血渍竟是指甲生生掐出来的。
她心中不忍,低声提醒道:“还不快去收拾下!待会要让圣上瞧见,焉有命活?”
风荷回过神来,见抱露掌心鲜血淋漓,也是心头一跳,正要开口说话,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浅浅的血腥味混着某种诡异的甜香一同翻涌而出。
燕帝发冠微微歪了,衣襟也被人扯乱。
他面无表情立在门口,鎏金面具之上染着几滴殷红。
抱露眼前发黑,再仔细看去,竟发现有暗色的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
抱露身子一软,竟是晕了过去。
抱露晕倒之际,风荷竟是一把推开燕帝,不管不顾冲进了屋子!
宫人们霎时跪了一地。
燕帝被风荷重重推搡了一下,却不见怒色,只淡淡道:“命徐太医前来会诊。”
凌云宫的宫人们对视一眼,埋首道:“是。”
燕帝并未停留,径直踏入沉沉暗色之中。
凌云宫的宫人们却都松了一口气。
这位公主殿下命真是好,受些伤又如何?至少活下来了……
风荷闯入屋子里的时候,其实已经抱着必死的想法了。
风荷看到眼前烛台倾倒,被衾破碎,自家殿下裸露着大半个背脊伤痕累累倒在床上的模样,一刹那目眦欲裂,爆发出巨大哭声。
她哭着哭着跪倒在地,见凌云宫其他宫人陆续进来,又挣扎着将破碎的被衾掩住江辞宁,嘶吼道:“都退下!”
宫人们见公主这般惨样,也于心不忍,默默垂首退居门外。
风荷握着江辞宁冰凉的手,低低唤着:“殿下……”
眼泪大滴大滴砸在江辞宁的手背上。
她哭得伤心,江辞宁忽然睁开眼,朝她轻眨都没看见。
江辞宁无奈,又轻轻扯了下她的手。
风荷这才回过神来,泪眼朦胧间,见自家殿下朝她微微笑着,惊得呼了一声:“殿下?”
江辞宁默默朝她摇了下头。
风荷又惊又喜,方才想起来去查看她的伤口。
等仔细一看,这哪是鞭痕!分明是画上去的!
只是室内光线昏黄,甫一看去竟能以假乱真!
她略微明白了什么,欢喜得又哭又笑。
燕帝身后跟着两个内侍,一路走出了凌云宫。
玄色衣袍似乎浸透了夜色的黑,随着夜风拂动,又透出浓重的血腥味。
巡夜的侍卫们叩首,目送着他们的帝王走远之后,又低声议论几句。
“也不知那大齐公主还活着没?”
“大齐和亲使团还在我们大燕呢,若是公主死了,也不知会不会生事。”
“生个屁的事,愿意送和亲公主过来,摆明了就是不在乎她的死活!和亲公主死了又能怎样,他们还敢闹不成?不想要那二百万石粮食了?”
凌云宫离崇政殿并不算远,燕帝未乘龙辇,一路踏着沉沉夜色,不消一刻钟,便到了崇政殿。
整座大殿一片漆黑,像是巨大的兽,潜伏在地。
燕帝踏入寝殿后,内侍神出鬼没消失不见。
原本空无一人的房间忽地传来一道声音:“皇兄回来得晚了。”
拐角处忽有一道暗门打开。
身着冠冕,面覆鎏金的“燕帝”走了出来。
两位燕帝对立而站,场面诡异莫名。
其中一人终于开了口:“你确定在谷中是第一次见长宁?”
萧翊疑惑:“此前曾与皇兄说过,谷中之时,我与长宁公主的确是第一次见面。”
他微皱眉头:“皇兄莫不是又发现了什么不妥?”
燕帝随手摘下面具,烛火照亮他的面庞。
不是谢尘安,又是何人?
谢尘安想起江辞宁那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面色平静:“无碍,只是想确认而已。”
“我已命徐太医前去会诊,只是到底不同以往,不能将她送出宫,太后多疑,你这边要多加注意。”
萧翊收敛神色,认真道:“臣弟明白。”
这招瞒天过海他们已经用过许多次,理应没有出岔子的可能。
不过皇兄说得对,长宁公主到底是要留在宫中,宫中人多眼杂,自然是要打起十分注意。
于是他颔首:“皇兄放心,你不在的时候,臣弟会多加照拂。”
谢尘安拍了下他的肩:“这些年,辛苦你了。”
萧翊笑道:“若无皇兄救命之恩,焉有我和母妃今日?”
“跟皇兄这些年受的苦相比,臣弟一点也不苦。”
谢尘安眸光微动:“最迟明年开春,一切便能尘埃落定。”
两人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夜色,越发黑沉。
谢尘安也不再耽搁时间:“我需回大齐收尾一应事务,交代你的事情,逐一去办便行。”
他强调道:“你我蛰伏多年,越到最后,越不能操之过急。”
萧翊重重咬了下牙,这些年他与母妃日日煎熬,恨不能手刃仇敌。
但皇兄说得对,他们要的不是杀死曹太后一人,而是要将整个曹家,连根拔起。
萧翊办事,谢尘安自是放心的。
今夜冒险前来,不过是为了见一见江辞宁。
此时事了,谢尘安也不欲多留,从暗道中匆匆离开。
萧翊立在窗前,看着白玉阶上的如霜月色,喃喃道:“长宁公主。”
皇兄一贯谨慎自持,却为此人再而以身犯险。
他眸色微微变深。
寿康宫。
殿中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星罗棋布,映亮白玉铺就的地面,地面凿地为莲,处处镶嵌着碧玉彩石。
华贵的鲛绡罗帐以五色金钩束起,碧绿的孔雀石串联成珠帘,摇晃不休。
处处华贵无双,却掩不住殿中的死气沉沉。
宫女福儿在沉香木阔床前站定,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阔床上的女人慢悠悠抬起手,正要说话,却从肺腑处传来喑哑嘶鸣之声。
旁边立刻有人抬了痰盂过来,双膝跪地,将痰盂高过头顶,放在女人嘴边。
女人咳嗽一通,吐出秽物,又有宫人呈上清茶来。
她漱完口,总算吐出一口浊气,有气无力摆摆手,道:“还以为是多上心这和亲公主,不也同旁人一般?”
“珩儿懂分寸,还留她一命,叫哀家看来,就算是死了又如何?”
她冷笑一声:“大齐还敢对我们动兵不成?”
一旁的寿儿连忙笑道:“太后娘娘说得是,咱们大燕啊,有曹大将军坐镇,大齐自然会被吓得不战而败。”
曹太后道:“珩儿不愿碰女人,怪哀家,当年的确是哀家太过急切,才逼得珩儿落下如此怪癖。”
福儿不自觉地颤抖了下。
她跟在太后身边服侍已经数十年,自然清楚此事。
当年圣上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太后便往他榻上塞女子……
已经过去多年,但回想到那一夜,福儿依然胆颤。
当时她们奉命候在殿外,中途听到女子凄厉的尖叫。
她们冲进大殿的时候,空气中还浮动着浓重的媚香,但生生被腥甜的铁锈味压下一头。
年少的圣上手里抓住匕首,坐在血泊之中,那张俊秀非凡的脸……
已然被划得血肉外翻。
太后看到圣上的脸时,当即晕了过去。
从此以后,大燕帝王便以鎏金覆面,再未以真容示人。
也是那一次之后,圣上便落下了个虐杀女子的癖好。
太后自知理亏,这些年却还是源源不断寻觅了不少女子塞到他宫中。
只为让圣上早日诞下子嗣。
日子久了,死于非命的女子不在少数,却无一人成功怀上龙嗣。
他们才知,圣上是那一年毁了根基,此生……很难再孕育自己的子嗣了。
那之后,太后便歇了送女子入宫的想法。
大燕皇室已是三代单传,他们都在猜测,既然圣上无法再诞下子嗣,兴许太后会从远房宗室中过继一人养在膝下。
然而……
福儿看着太后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冒了一身冷汗。
太后要听的话已经听完了,此时乏得紧,打了个哈欠问:“哀家的药呢?”
寿儿道:“奴婢这就去小厨房看看。”
太后困意上涌,倚在香枕之上,随口道:“都下去吧,哀家要小栖片刻,药好了再喊哀家起来。”
宫人纷纷沉默退下。
福儿绕过屏风,又被墙壁上挂着的巨大画像吓了一跳。
画像之上,先帝身着玄色冠冕,一双凤目隐在冕旒之下,帝王威严不可冒犯。
若是见过未毁容前的燕帝,便会发现,这两人长得极为相似。
福儿看了一眼画像,掩住胸口,脚步匆匆离开了大殿。
大齐的和亲使团于第二日离开了永安。
大燕使臣一路送到城门处,拱手行礼:“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大齐和亲使团的人,一个个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李大人也明白,人家好端端的和亲公主送上门来,一晚上就被折腾得命都没了半条……
若不是和亲公主本就是大齐为了求和送过来的,谁能忍下这口气!
不过彼此都心知肚明,自家圣上就是这样的脾气,他们既然愿意将长宁公主送过来,便说明也是存着她会香消玉殒的准备。
如今能留下一条命已经算是好了!
于是李大人脸上的笑也就淡了:“各位回程一路顺风,李某就送到此处了。”
谢尘安抱拳道;“此行辛苦李大人了。”
李大人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谢公子,脸上笑意又浓了些。
得不得罪旁人他不在意,但这位谢公子,可是江淮谢氏的嫡子。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哪位帝王志不在天下?
说不定……他们将来,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于是他问:“谢大人所言极是,昨夜宫宴,听闻谢大人醉了酒,今日可好些了?”
谢尘安微微一笑:“多谢李大人挂怀,并无大碍。”
毕竟如今分属两国,李大人也不便关切过度,于是笑笑拱拱手。
副使观望着天色,道:“谢大人,该启程了。”
谢尘安望向远处的皇宫。
正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一队大雁慢悠悠飞过。
谢尘安深深看了一眼那连绵起伏的青瓦,道:“启程吧。”
凌云宫。
江辞宁卧在床榻之上闲闲看着一卷书。
对着宫墙的一侧窗户露着一条缝,微风习习,卷动帐幔。
风荷将药端进来,发现江辞宁手中的书半晌没翻过一页。
她心下叹息,将药倒进花盆,摸出一袋蜜饯递给她。
江辞宁回过神来,笑道:“我药都没喝,还有蜜饯吃?”
长宁公主受了伤,乃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药是要照常煎的,自然戏也要做足,风荷便连蜜饯一起讨来了。
江辞宁接过蜜饯,含了一颗在嘴里,不忘问:“抱露那边也有蜜饯吃吗?没有的话让人也给她拿些。”
她是装病,抱露却是真病。
昨晚被吓了一场,竟昏昏沉沉发起烧来,烧了一夜,直到今天早上才退下来。
“拿了拿了,那丫头最是怕苦,自然得给她准备着。”
蜜饯有些腻,风荷顺手倒了一杯清茶给江辞宁:“殿下喝点茶。”
江辞宁接过茶盏,似是漫不经心问:“和亲使团已经离开永安了吧?”
风荷点头:“估算着时辰,应当是已经出城了。”
江辞宁只抿了一口茶,便将茶盏递给了风荷。
风荷问:“殿下再吃颗蜜饯?”
江辞宁摇了下头:“不吃了,风荷,我想睡会。”
风荷瞧出自家殿下心情不好,也大抵猜得到原因。
她想了又想,想说很多,但最后到嘴边的,只有一句:“殿下,来日方长,奴婢看这燕帝待殿下也还算不错,奴婢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人过日子得往前面看。”
江辞宁眼睫微动,到底是笑了下:“嗯。”
风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走到一旁,打算将窗户彻底关上,免得殿下睡觉受了凉。
然而她指尖才搭上窗沿,便听见江辞宁说:“风荷,就那样吧。”
“这缝开得窄,背后又是宫墙,没有人能从那儿看到屋里的。”
殿下做事一贯谨慎,风荷是再放心不过的。
不过既然是装病,自然是要万般小心。
她又顺着缝隙往外看了看,这一看,便愣住了。
从这条缝隙中看出去,正好能瞧见墙头生着的一株文冠花。
风荷眼角一跳,下意识回过头来看着自家殿下。
江辞宁没有任何异样。
风荷垂下眼,笑道:“那便开着一条缝,空气新鲜些。”
风荷退出屋子,又瞧见院子里栽着的文冠花,在心中劝慰自己:殿下只是喜欢这花而已。
恰好凌云宫栽种了许多文冠花,凌云宫也正是以此得名。
一切都是巧合罢了,又怎会与那位谢大人扯上什么关系?
江辞宁躺在床榻之上,从缝隙里望着那一树细碎如雪的文冠花。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只是白日里到底是睡不踏实,梦境连绵,零零碎碎夹杂在一起。
一会儿梦见她和谢尘安跌落矮崖的那一幕,一会儿又是他冷着眉眼质问她,为何不考虑卫家……
混乱的最后,是他摊开掌心,掌心落着一朵洁白的文冠花。
窗棂忽然发出一声响。
江辞宁猛然惊醒,嗅到满室尽是大雨将至前的泥土腥气。
风大了起来,吹得窗棂前后翻合,帐幔狂舞。
江辞宁拥着被衾,软绵绵不想动弹,正要撑着身子起来,忽见飞舞的帐幔边站着一道人影。
屋内并未掌灯,光线昏暗,她又残存着三分倦意,迷迷糊糊间望向来人,竟叫她心跳漏了半拍。
谢先生?
他不是已经回大齐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第46章 波谲
江辞宁只能庆幸自己没有草率喊出声来。
待到她仔细看去,才发现眼前之人虽然身形与谢先生极为相似,但肩背却没那么宽挺。
那人见她醒了,负手走出帐幔。
待到看清他的鎏金面具时,江辞宁起身下榻:“长宁见过陛下。”
此人自然是萧翊。
他看着面前螓首蛾眉,微垂脖颈的少女,微微一笑:“免礼。”
江辞宁起身,退居一旁站定。
萧翊道:“昨晚歇息得可好?”
他这话问得怪异,昨夜两人上演了一场大戏,凌云宫闹到大半夜,自然是歇息不好的。
江辞宁看他一眼,只当他是想找些话题,于是颔首笑道:“回禀陛下,歇息得很好,刚刚又睡了一场回笼觉。”
萧翊笑了下:“这凌云宫可还住得习惯?”
江辞宁心中的怪异感更甚。
她昨日刚到凌云宫,不过住了一日,都还没溜达全呢。
但她说话却是滴水不漏:“凌云宫处处都好,多谢陛下关心。”
萧翊自然是想探究这长宁公主为何惹得皇兄一再为她破例,但也明白来日方长,不可操之过急。
见她处处谨慎,行为拘谨,再想到昨夜皇兄对她做那些事……
他心中失笑,这长宁公主面上虽然淡然,但恐怕是被吓着了。
也罢,总归已经看过她一遭,不便多留。
于是萧翊道:“你且好生休息,受伤一事会有徐太医为你遮掩。”
他连茶都没喝上一口,转身离开。
江辞宁福身恭送他。
待到人消失不见,江辞宁才微皱眉头。
分明昨夜才见过他,但今日再见,却生出一种如隔三秋的感觉。
燕帝方才句句都是关切,但也就是因为关切太过,反而让她觉得奇怪。
不过江辞宁转念一想,两人如今也算是各怀鬼胎。
她在谷中便认出燕帝的事情,是决计不能让他知道的。
至于燕帝到底信不信她的说辞……江辞宁也不是那么在意。
只要死咬了这个说辞,难不成他还能钻到她脑子里来看看?
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找寻玉佩的下落。
昨夜虽然兵荒马乱,但她乘机确认过,燕帝身上并没有那块玉佩。
梦境太过零碎,她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见那块玉佩是在什么时候。
兴许现在燕帝也还没拿到玉佩?
江辞宁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袖中,才想起来玉令早被她收起来了。
燕帝迟早会见到玉佩,若是被他发现这块玉令,或许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
为今之计,唯有先获取他的信任,再徐徐图之。
江辞宁瞅着外面乌云翻滚,唤来风荷,低声交代了几句。
萧翊刚走出凌云宫没多远,忽然开始下雨。
宫人们叫苦不迭,天变一时,方才还阳光灿烂,谁能料得到忽然就下起雨来了?
正准备脱下衣裳给陛下挡一挡雨,忽有几个宫女从凌云宫的方向冲了过来。
仔细一看,宫女们抱了一堆伞!
风荷道:“殿下看要落雨了,命奴婢过来送伞。”
周内侍连忙接过伞来给燕帝撑上,笑得见牙不见眼:“替小的谢过长宁殿下。”
眼见着雨越来越大,周内侍试探着问:“陛下,要不要回凌云宫去避一避?”
萧翊衣摆都已经被雨水打湿,却道:“去崇政殿。”
长宁公主毕竟是皇兄上了心的人。
他需避嫌。
只是临走前,他回望了一眼雨幕中的凌云宫。
这长宁公主……好生有意思。
明知燕帝恶名在外,却主动请旨和亲。
来到大燕之后,对“燕帝”也丝毫没有惧意……她到底想做什么?
风荷冒雨回来,见江辞宁倚在床榻之上看着被雨水摧折一地的文冠花,道:“殿下,伞已经送到了。”
江辞宁回过神来,见她鬓发俱湿,道:“快擦一擦,再换身干衣裳。”
风荷随手抹了一把脸:“没事的殿下。”
风荷望进连绵雨幕:“殿下,这皇宫真空荡,从昨儿到今儿,奴婢除了凌云宫的人,也就只见到过燕帝身边的宫人。”
江辞宁道:“燕帝不纳妃,也只有寿康宫和青玄宫住了人,自然空荡荡。”
风荷点头:“如今奴婢才算是明白了殿下的话,三人成虎,关于燕帝的那些传闻,恐怕还真是当不得真。”
江辞宁忽然看她一眼:“风荷,你到底想说什么?”
风荷没想到这么快便被公主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有几分尴尬。
她看向那株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文冠花,鼓足勇气说:“殿下,燕帝待公主还算不错,这皇宫中又实在寂寥,殿下想来是要在这宫里呆一辈子的……”
她停顿片刻,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殿下毕竟已经离开大齐了,奴婢斗胆,想劝殿下一句,不可能的人,殿下就别再惦念了,不如好好跟燕帝过日子……”
江辞宁越听越狐疑,直到最后,心弦猛地被拨动了下,竟荡出悠悠余音,震得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该惦念的人?
风荷见殿下变了脸色,也不敢再说,只是看向窗外的文冠花。
江辞宁顺势看去,心脏重重一跳。
她仓促地挪开视线,道:“哪有什么不该惦念的人。”
一个身份扑朔迷离,再难相见之人?
风荷不说话了。
江辞宁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好风荷,我知道啦,你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在这好好把日子过起来才是正事。”
风荷听她这么说,提着的心才回落了三分。
于是她笑起来:“好,我们跟着殿下一起。”
江辞宁面上带着笑,眼睫却垂落下来。
她这几日情绪总是莫名低落,难道……真的是因为他?
江辞宁在凌云宫躲了足足十日。
第十日,徐太医笑着恭喜江辞宁:“殿下已经大好,恭喜殿下,可以出门走动了。”
这徐太医也是个妙人,这十日以来日日按时问诊开方,仿佛江辞宁真受了重伤一般。
他既然这么恭喜自己,江辞宁也心照不宣笑道:“这些时日辛苦徐太医了。”
徐太医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道:“殿下的伤不宜见光,否则可能会落下疤痕,若是出门,要注意遮蔽。”
这便算是另类的提醒了。
江辞宁认真道:“多谢徐太医提点。”
徐太医一走,江辞宁便把风荷和抱露喊进来:“我想出去走走。”
抱露一早便大好了,这些天将周边转了个遍,加之得知江辞宁“受伤”的真相,早就不怕燕帝了。
于是她忙道:“好呀殿下!您都在屋里憋了多少天了!”
“往西边走有一处曲水荷池,这几天荷花已经开了!我们去赏荷!”
江辞宁的确也憋得慌,闻言眼睛一亮:“好,就去赏荷。”
因着江辞宁“大病初愈”,风荷特地在她脸上压了一层薄薄的粉,又将唇色也压得白上三分。
抱露为江辞宁挑了一件轻薄宽大的衣衫,这么一收拾,倒真有几分病似西子的意味。
想着江辞宁在凌云宫憋得太久,定然是想在外面多呆一呆的,风荷又吩咐其他宫人带上茶具和点心。
一行人热热闹闹出了门。
待到荷池旁,正是一副水天相接,小荷才露的好景色,清风徐来,心旷神怡,好不自在。
曲水之上立着一个小巧的八角亭,便挑了此处歇脚。
众人面上带着轻快的笑意,手脚麻利地将东西摆放好。
江辞宁亦是心情松快,笑道:“左右也无事,我来点茶吧。”
风荷看了其他宫人一眼,道:“殿下初愈,不可过多用力。”
江辞宁点头:“我来捣茶研磨,动作轻些,不会有事的。”
风荷无奈,只得将茶撵研磨等物放到她面前。
江辞宁卷起袖子,净手之后,开始捣茶。
茶叶在江辞宁手下慢慢变为绿色的粉末,浅浅的茶香在空气中晕开。
茶盏已经烫好,后面的击拂是需要力气的,风荷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了。
江辞宁也不勉强,让风荷接过她手中茶盒,开始击拂。
风荷手执茶筅大力击打,正至轻云渐生时,忽然有人唤道:“奴婢参见兰妃娘娘。”
众人纷纷抬眼望去。
荷池旁立着一位身着黛紫色银丝锦绣百花裙的女子,挑眉凤眼,微微笑着,生得虽不算极美,却胜在气质大方。
眼见茶汤将成,江辞宁交代风荷:“继续。”
她起身走出八角亭,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笑问:“这位便是兰妃娘娘吧。”
兰妃也在打量她。
少女清眸流盼,风鬓云鬟,分明是艳丽精致的长相,又偏偏带着一分叫人不敢亵玩的清冷疏离。
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这位大齐公主名气极大,听说其生父乃是大齐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又自幼娇养在大齐太后膝下。
当时她听说和亲公主人选竟是她,很是讶异,如今见面,便更加好奇了。
这样的美人,这样的身世,恐怕是大齐的太子妃也当得,为何会只身一人前往大燕和亲?
她掩下思绪无数,往前走了一步:“听闻妹妹大病初愈,今日出了凌云宫,本宫听到消息,特地来此处堵你呢。”
一旁的抱露一噎,这位兰妃娘娘……也太直白了些吧?
江辞宁闻言也是微微一挑眉,但旋即立刻笑道:“兰妃娘娘说笑了,若是想与我说话,欢迎娘娘随时到凌云宫来。”
兰妃失笑:“看来长宁公主是不知道,咱们圣上将凌云宫保护得多好,莫说是闲杂人等,本宫看来,怕是连一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江辞宁面上带着笑意:“凌云宫风光自然是不如这曲水荷池的,兰妃娘娘不如坐下来一同喝茶赏景?”
兰妃看了身边的宫人一眼,宫人立刻退到一旁。
江辞宁便也给风荷抱露一干人使了个眼色。
很快八角亭中只剩下两人对坐。
兰妃也不客气,接过江辞宁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赞道:“口感香醇,茶汤浓郁,长宁公主这宫人点茶的手艺倒是绝佳。”
她放下茶盏,直直望向江辞宁:“既然喝了长宁公主的茶,本宫便也想提醒公主一句,这大燕皇宫不好呆,公主若是有别的路子,尽早脱身的好。”
江辞宁不动声色:“兰妃娘娘可知,我乃大齐的和亲公主。”
兰妃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开口道:“正因为是和亲公主,你才更该逃!试问大齐将你送过来的时候,可有考虑过你的将来?你的性命?”
她冷笑一声:“公主逃得了一次,却不见得次次都是这么好运的。”
“大齐负你在先,你如今为自己筹谋后路,天经地义,无可指摘。”
江辞宁听她口口声声都在促使她逃出大燕皇宫,面色渐渐冷下来:“兰妃娘娘还请慎言。”
兰妃也不是蠢人,见她变了脸色,也知道是自己太过心急了,于是笑了笑,苍白着脸道:“长宁公主,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并没有诓骗你或者害你的意思。”
她起身行了一礼:“今日是我多有打扰,还望长宁公主见谅。”
江辞宁礼貌回礼:“兰妃娘娘请慢走。”
兰妃道:“对了,我姓周,单名一个蕙字,下次见面,长宁公主可以唤我一声阿蕙。”
江辞宁冲她颔首。
兰妃来得匆忙,离开得也匆忙。
待到人已经彻底消失不见,风荷和抱露才走到八角亭中。
抱露道:“殿下,这位兰妃娘娘好生奇怪。”
她们方才虽然不知道兰妃对自家殿下说了些什么,但却是亲眼瞧见自家殿下变了脸色的。
毕竟不是在自己殿中,抱露也不好多问,只说:“殿下,奴婢重新为您点一杯茶。”
江辞宁点头,唤来旁边的香兰:“香兰,你是凌云宫中的老人了,本宫想问问你,关于这位兰妃,你知道多少?”
梦中她对这位唯一得了封号的兰妃不甚了解,现如今既然有心接近燕帝,自然要探查清楚。
香兰想起李公公的交代,自然是对江辞宁知无不言:“回禀殿下,这位兰妃娘娘性子是出了名的不羁,听闻她入宫之前骑射俱佳,曾上场与男子比试过,还被圣上赞扬过不输男儿半分。”
“只是兰妃娘娘入宫之后,便长居青玄宫。加之圣上不喜设宴,奴婢们一年半载都碰不上兰妃娘娘一次。”
江辞宁细细问:“兰妃娘娘几时入的宫?”
香兰回想了一下:“算来也有一年之久了。”
江辞宁点头:“她家中可还有其他兄弟姊妹?父亲又在何处任职?”
“听闻兰妃娘娘有一个弟弟,现在在户部做事,兰妃娘娘的父亲现任刑部尚书。”
“兰妃入宫之前,她父亲任什么官职?”
香兰看了江辞宁一眼:“兰妃入宫之时,其父乃是刑部郎员外。”
江辞宁心里有了计较。
听闻太后刚开始还往宫中送了几个世家贵女,后面闹出人命来,太后便不敢再送出身高贵的女子入宫了。
一个从六品的官员,短短两年内便任二品要员,定然与这兰妃是脱不开关系的。
香兰见江辞宁沉默不语,主动开口道:“殿下,青玄宫……圣上去得并不算勤。”
江辞宁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今后若是兰妃娘娘登门,务必最快速度通知我。”
“是,殿下。”
抱露已经重新点好了一杯茶,递给江辞宁:“殿下。”
风荷担心因着这么一遭,坏了江辞宁赏景的心情,轻声道:“殿下,要回去吗?”
江辞宁喝了一口茶,指着远处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说:“那么好的景色,不好好欣赏,便是辜负。”
风荷松了一口气,笑道:“是。”
江辞宁捧着茶盏慢悠悠喝茶,随口道:“大燕入夏虽比大齐晚,但这天儿也开始热起来了。”
抱露深有同感:“可不是嘛!刚来那几日奴婢还觉得夜里睡觉凉,这几日都嫌热了,入夏也就是一瞬的事儿!”
是啊,都入夏了,这兰妃怎么还穿得这般厚实?
江辞宁想起她宽大臃肿的衣摆,眼角微微一跳。
第47章 归来
大齐皇宫,上书房。
今年入夏速度快,还没到三伏,便已经热得似火炉子一般了。
上书房里已经放了冰鉴,但幼安还是热得拿着团扇不停扇风。
见讲堂上的余先生还在喋喋不休,幼安咳嗽了一声:“余先生,您看今儿天这么热,是不是能早点放我们下学?”
余先生亦是热得满头是汗,闻言却不肯答应:“幼安殿下,圣人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课业刚讲到一半,只是暑热而已,又怎能中途而废?”
幼安气得当即摔了扇子:“本宫要什么大任,天气热成这样,要是害我们出点儿什么事,本宫看先生担待不担待得起!”
余先生已年过六旬,在朝中也素有雅望,几时被人这么当面驳过面子?
顿时也气得拂了袖子:“殿下既不想学,那老臣也教不起!恕老臣告罪!”
其余贵女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瞧着余先生拂袖而去。
幼安眉毛倒竖:“先生都走了!你们一个个的还留在这作甚!”
她一推桌子,率先起身离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陆陆续续起身离开。
离了冰鉴,更是热得紧,幼安一路催促着宫人抬轿辇的速度快一些。
宫人累得面红耳赤,临到殿前,人人大汗淋漓。
怎知幼安一进大殿,想象中的凉气并未传来,竟是又热又闷,她当即发了脾气:“冰鉴呢?!你们是想热死本宫?!”
一个小宫人畏畏缩缩走过来:“殿,殿下,皇后娘娘说国库吃紧,削减了各宫今夏的用例……”
幼安气得大声道:“削减谁都不该削减到本宫头上!本宫要去找母后!”
眼见着幼安怒气冲冲地离开,几个小宫人对视一眼,悄悄摇了摇头。
虽然聊胜于无,但他们宫中至少还能得一只冰鉴,其他宫里恐怕连冰鉴的影子都见不到呢。
幼安去找皇后闹的时候,孙蔓怡正坐在东宫的一个偏殿中,慢悠悠剥着冰镇过的葡萄。
屋内四角都放着冰鉴,凉气逼人。
顾行霖倚在一旁看书,时不时张口吃下她剥好的葡萄。
孙蔓怡笑着说:“今儿天这么热,也就只有表哥这儿那么凉快了。”
顾行霖不甚在意,只淡淡嗯了一声。
孙蔓怡转念一想,皇后削减各宫用例这等小事,东宫自然是不会在意的。
她瞥了一眼放在角落的冰鉴,心中感慨,果然还是得做那人上人,瞧见没,哪怕各宫都要受苦,也不能苦着未来储君。
葡萄的汁水染了孙蔓怡的指尖,她倒也不在意,只用帕子轻轻擦去汁水,又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到顾行霖嘴边。
顾行霖低头,瞧见她的指头被葡萄汁水染得一片艳红,此时捉着一颗颤悠悠的果肉,一张口,便含住了她的手指。
孙蔓怡轻轻一颤,身子软了大半,顺势往他怀中倒去。
两人耳鬓厮磨,因是躲在东宫,又是白日宣淫,竟比平日里更为刺激。
事了,孙蔓怡气喘吁吁伏在顾行霖胸前,语气带着埋怨道:“表哥,你被长宁害得禁足,如今她倒好,嫁到大燕潇潇洒洒当皇妃去了,表哥却因此耽搁了选妃大典。”
顾行霖眼神一冷:“提她做什么。”
孙蔓怡忙道:“好好好,咱们不提她,不过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这燕帝也只是一时新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掉了脑袋。”
顾行霖却想起自己高坐城墙之上,目送她离开的时候。
红妆倾城,乃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一想到他亲手养大的公主要雌伏于他人身下,顾行霖便觉心中某个角落像是被蚂蚁啃食,酥麻疼痛。
他手下微微收紧。
孙蔓怡被掐得吃痛,却也不敢出声。
顾行霖语气阴沉:“算她运气好。”
原想着她去到大燕,想来也活不了几日,也算是解了他心头这口恶气。
偏偏消息传来,那燕帝竟是留下她一条命!
顾行霖得知消息那一瞬,恨不得拔剑荡平了大燕!
死了倒算干净,偏偏她如今成了他人的宫妃,叫他心中堵着一口无名怒火,烧得他坐立不安。
孙蔓怡察觉到顾行霖情绪不对劲,连忙说:“表哥,是蔓怡失言了,皇后娘娘说你的选妃大典安排在半月以后,关于人选,你可有计较?”
顾行霖眸光微动,面色却不变:“你放心便是。”
孙蔓怡近日来东宫来得勤,其实心中是有些着急了。
虽然太后对她说,太子妃的人选非她不可,但这事拖了这么久,她担心节外生枝。
如今听了顾行霖的话,一颗高悬的心也终于落回肚子里。
听到了想听的回答,孙蔓怡心情极好,捡着些趣事跟顾行霖说起来。
顾行霖被禁足东宫,也闷得紧,一贯是爱听她说这些的。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到今日上书房发生那一桩,便也同顾行霖说了,末了还道:“可怜谢先生体弱多病,送长宁和亲回来,竟是大病一场,告了半载的假,不然谁乐意让那余学究教……”
顾行霖亦是不喜,这余大人一贯是个自视甚高之人,幼时他不过是同人上树掏鸟蛋被他撞见,他便上书弹劾他有失储君仪态,害得他被父皇罚抄了一整卷书。
如今倒好,幼安不过是想早些下学下学,竟惹得他拿这般大话来压幼安!
顾行霖冷哼一声:“不过是个迂腐穷酸之辈,父皇还对他尊崇得紧。”
他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传来三声急促的敲门声:“殿下!圣上命您速速赶往宣政殿,卫世子,卫世子回来了!”
顾行霖猛然起身,哪个卫世子?卫濯?
他竟回来了?!
顾行霖赶到宣政殿时,险些没认出当堂的那个少年。
卫濯足足瘦了一圈,肤色更是黑了不少。
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是,他的脸……竟被一道长长的伤疤贯穿!
那双眼望过来的时候,更是带着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叫人不禁双膝发软!
顾行霖生生往后退了半步。
任谁看见,也难以将他与数月前那个金尊玉贵的卫世子联系在一起!
齐帝后脚踏进宣政殿,看见卫濯之时也是微微一愣。
卫濯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捧起怀中黑匣,哽咽道:“罪臣卫濯,携父遗骨,参见陛下!”
齐帝在来的路上,已经听旁人禀报了卫国公战死的消息。
虽然心中仍有怀疑,但看见跪在地上的少年,齐帝还是姑且将旁的心思一放。
他主动去扶卫濯:“好孩子,快起来吧,这一路你受苦了。”
他叹了一口气:“你的脸……朕会为你找最好的太医医治的。”
卫濯却不肯起:“陛下,我与爹爹阵前失足,延误军机,致使大齐战败,赔银数万,公主和亲……”
“臣实在是罪该万死!”
齐帝制止他:“此言差矣,大燕来势汹汹,非一军之力可挡,朕知道,你和你爹爹,都尽力了。”
他俯下身子,手掌轻颤着抚上卫濯面前的黑匣,泪流满面:“卫濯,你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华章宫。
太后正抱着雪眉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听闻蓉芝禀报之后,忽地睁开眼睛:“一死一残?”
雪眉惊得纵身一跳,逃之夭夭。
蓉芝姑姑点头:“正是,听说当时卫家父子阵前被掳,原本身受重伤,已是待宰羔羊,不过那卫世子也算是有本事的,使计从军营里逃了出来……”
“卫世子说,他们父子二人足足在山洞里躲了七天七夜,可惜卫国公受伤太过严重,到底是没能挺过去,卫世子的伤迟迟得不到医治……”
“陛下已经派太医替卫世子诊断过了,今后恐怕是不能人道了。”
太后随手拿起一旁的佛珠在手中捻着:“真有那么巧的事情?皇帝正想对他卫家动手,这卫国公就自个儿战死沙场了,偏偏卫世子还伤了根基,那他卫家岂不是要绝后了?”
蓉芝姑姑思索片刻,小心翼翼说:“太后娘娘,依奴婢看来,此事恐怕做不得假。”
“卫世子年纪轻轻便伤了根基,连带着那张脸也毁了。”
“昔日里也是意气风发的世子爷,多少姑娘的心上人,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太后捻着佛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家的兵权早早就被收回来了,如今卫濯活着回来,倒是有些不尴不尬。”
“他也算个识趣的,弃了卫家的兵权不要,向圣上讨要一个御林军副使的职务。”
蓉芝姑姑道:“他们卫家三代单传,卫世子原本就是一根独苗,眼下又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子嗣,这卫家的路啊,也算是走到头了。与其守着权势风雨飘摇,倒不如在圣上身边寻个庇护,奴婢看来,这卫世子也算是个聪明人。”
太后微微一笑:“的确是个聪明人。”
这样的聪明人,皇帝自会留他一条命。
***
大燕,凌云宫。
江辞宁正站在窗前,摆弄着手上花枝。
桌案上的天青色冰裂纹胆式瓶里斜插着几枝花,江辞宁总觉得不大协调,反复调整着布局。
将其中一枝水仙剪短了些,又添了几枝含笑,总算疏密有度,主次分明起来。
抱露笑道:“真好看!殿下的手就是巧,连花儿都插得那么好,谁能比得上我们殿下!”
江辞宁手中还捏着一枝兰花,以花随手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要把我捧上天去了。”
抱露笑嘻嘻:“殿下本就是天上仙女落凡尘!”
江辞宁佯装瞪她:“你啊你,说话越发张狂。”
自她们来到大燕之后,除了初时见过燕帝两次,后来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他一次。
加之太后闭门不见人,青玄宫那位后来也再没露过面,大燕皇宫空空荡荡,她们在这凌云宫中竟比在大齐的时候更自在。
风荷曾对她说:“早知道来了大燕过得比在大齐还自在,当初也不会那么害怕了。”
江辞宁闻言只是一笑。
这大燕皇宫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如今的日子,恐怕只是一时的。
当然这样的好日子,能过一日是一日,江辞宁也乐得由着她们闹。
抱露听她这么说,从桌案上挑了一朵娇艳的牡丹往江辞宁发鬓上一簪,道:“奴婢张狂也是正常的,殿下国色天香,这牡丹花都比不上。”
她随即叹了一口气:“不过这燕帝也真是奇怪,瞧着像是对殿下上心的,但又将殿下冷落在凌云宫,十天半个月也不见来一次。”
江辞宁瞧她一眼:“刚开始不是怕他怕得紧吗?如今却又盼着他来。”
抱露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如今殿下已经嫁给了燕帝,奴婢自然是盼着你们好的。”
江辞宁随手转动着花枝,心中也纳闷。
她刚来那天晚上,他亲自提笔帮她作掩,也算是……有了肌肤之亲。
但第二日再见他,两人之间却只剩下生分疏离。
燕帝派人将凌云宫保护得极为周全,她也借着感念圣上关怀的由头命人往崇政殿送过许多次吃食……
只是这么久过去了,燕帝却毫无回应,仿佛彻底忘记了她这号人。
江辞宁心中自是着急的。
玉佩没有着落,她又迟迟不能见到燕帝,怎么看来都是她被动。
梦中大燕内乱,她趁乱逃出,应该是在冬末。
只是不知是今年冬末……还是明年冬末?
若是今年冬末,左右也不过数月的时间。
她得在大燕内乱之前拿到玉佩,离开皇宫。
江辞宁正埋头思索着,风荷忽然脚步匆忙推开门,四周环顾一眼,将门合上:“殿下,大齐传来消息,卫世子回来了。”
江辞宁手中花枝掉在地上,她愕然道:“卫世子?”
风荷点点头,欲言又止:“卫国公……战死沙场,卫世子……”
“卫世子毁了容,且身受重伤,恐怕将来……不能人道。”
江辞宁心跳一滞,旋即蹙起眉头。
不,旁人或许不知,但她却是知道的,卫家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卫伯伯战死沙场之事一定是假的。
但卫濯应当和他爹爹一起假死才对,又怎会忽然回来?还受了伤,毁了容?
风荷见江辞宁脸色算不得好,心中难受,她亦是不敢相信这消息。
江辞宁问:“这些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可准确?”
风荷道:“宫中都传开了,听说齐帝派太医替卫世子细细诊断过,做不得假。”
她停顿了片刻,又说:“殿下,卫家父子当时双双失踪,听说是身受重伤躲在山林之中,无法向外面递信,这才导致大齐大燕两边都没有他们的下落。”
“……卫世子的伤,恐怕就是那个时候落下来的。”
江辞宁问:“齐帝可有责罚之意?”
“这倒是没有,咱们圣上只说卫世子九死一生,又逢此大难,不仅没有责罚,反倒加以宽慰。”
“只是……只是外面的人都在嘲笑卫世子打一次仗便被吓破了胆,成了孬种。”
风荷叹道:“卫世子交了兵权,讨了个御林军副使的职务,外面的人都说……他是被吓得再也不敢上战场了。”
虽是敌国关系,但卫家声名在外,卫世子更是无数人倾慕的小将军,今朝逢此巨变,众人落井下石也在所难免。
江辞宁直勾勾看着插好的花瓶,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他被迫这般伪装回到大齐。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在屋中焦急地踱步。
如今她孤身陷在大燕皇宫之中,想同他递上一封信也变得困难。
……还好当初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不至于此时彻底断了联系。
走了一圈,江辞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风荷:“风荷,你待会跑一趟,请陛下来凌云宫用晚膳。”
这些日子燕帝没过来,殿下便也没有和燕帝接触的机会,此时听她这么一说,抱露先高兴上了:“好!奴婢帮着殿下做些拿手菜!”
风荷原本还想同江辞宁说一件事,但被这么一打岔,思索了片刻,又把话咽了下去,只是点头道:“是。”
如今殿下远在大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才是正事儿。
至于谢大人告病还乡之事……也没什么必要同殿下说。
江辞宁花了整整半日时间来备膳。
临到用晚膳的时间,依然没有人来报。
风荷看着满满一桌子菜,有些发慌:“方才奴婢去禀报的时候,圣上说会来的。”
江辞宁瞧了瞧外面的天色,竟是有些等不及了,起身道:“把容易凉的菜拿去灶房里温着,我亲自去请一趟。”
她们出宫的时候正值金乌西沉,走到崇政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擦了黑。
崇政殿之外有侍卫把守,见到是江辞宁,倒也不拦她,只纷纷低头行礼。
江辞宁便这么一路畅通走到了大殿之外。
候在门外的侍卫忽然伸手拦住了风荷和抱露,带着歉意道:“回禀殿下,圣上吩咐,除了殿下之外,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江辞宁与风荷对视一眼,颔首道:“那本宫亲自进去请圣上,你们二人候在门外。”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昏黄的光倾泻而出。
也不知怎的,抱露忽然又紧张起来,风荷冲她隐秘地摇摇头,目送江辞宁踏进了大殿之中。
这大殿之中一片空荡,竟是连一个侍奉的宫人都没有。
江辞宁小心谨慎地打量了一圈,才轻声开口:“陛下?”
无人回应。
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稍稍大了些:“长宁前来邀请陛下一同共进晚膳,陛下可忙完了?”
斜后方忽然响起脚步声。
江辞宁调整好表情,带着笑意回头。
宫灯幽幽。
待到看清楚站在面前之人时,江辞宁竟是惊得低呼出声。
第48章 情意
大殿中只点着几盏灯,谢尘安负手立在光影昏黄处,身形影影绰绰,好似在梦中见过这样场景。
好在江辞宁很快恢复了冷静。
她心知他与大燕本就不清不楚,如今出现在此处,也并不奇怪。
但她面上还是露出讶色,似是试探着开口:“谢先生?”
谢尘安终于动了,他从阴影里踏出,烛火映亮他的侧脸,却显得那双黑眸越发幽深难辨。
江辞宁语气中带了几分激动:“谢先生,长宁不是在做梦吧?你为何会在这里?”
谢尘安凝望着眼前云鬓高绾,杏眼桃腮的少女,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与她离别,已有足足四十一日。
见到他时,她的确是惊讶的。
但讶异消散得太快,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还是被他瞧出端倪。
四十一日。
他几乎夜夜未得整眠,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大齐一应事由。
手下众人理应是觉得奇怪的。
原本按照计划,他会在大齐留到冬日,但他忽然提前了半载归来。
任谁询问,他都以离燕太久,需回去稳定局面为由。
恐怕也只有归寒才知,他这般着急归来,到底是为何。
归程路上,他瞧见路边生着的文冠花,命人折来一枝。
那一瞬,他生出一个念头,他要在文冠花枯萎之前赶到宫中。
谢尘安从未想过,蛰伏隐忍数十年不觉辛苦,只是区区数十日,竟会如此难捱。
江辞宁立在自己面前,不似梦中那般,如云似雾,他伸手触碰,便顷刻消失不见。
他指尖微动,到最后,却只是拿出那枝已经有些蔫的文冠花。
他微微一笑:“来之时,路旁的文冠花枝打了车帘,归寒说那片文冠花正是护送殿下来和亲时瞧见过的,便顺手折下。”
谢尘安将花枝往前一递:“也算是有些缘分。”
江辞宁愣了下,伸手去接花枝。
花枝粗粝,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竟叫江辞宁心跳漏了半拍。
江辞宁也弯了弯眉眼:“谢过先生,折花相赠。”
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两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
江辞宁握着花枝,故作轻松道:“谢先生,我是来请圣上去凌云宫用晚膳的,不知圣上在做什么?”
谢尘安眉眼微动:“圣上正在房中与人议事。”
江辞宁笑了笑:“既然圣上在忙,长宁便不打扰了。”
她略一福身:“长宁还有事在身,便不叨扰谢先生了。”
她转头匆匆离去,背影瞧着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尘安站在原地,直到人已经推开门离去,依然一动不动。
萧翊静候片刻,从屏风背后走了出来:“皇兄,早先凌云宫来请,臣弟不知您今日就能赶到,已经答应了长宁公主。”
怕他误会,还连忙解释道:“这些日子臣弟谨遵皇兄吩咐,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凌云宫,臣弟也只是长宁公主伤好那日前去探望过。”
“算来长宁公主也一月有余没见过燕帝了,今日她又来相请,臣弟怕她生疑,也不好相驳。”
谢尘安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我既然已经回来,你也可以休憩几日,找机会探望一下太妃娘娘。”
萧翊却道:“如今局面正是紧张的时候,未免打草惊蛇,臣弟还是继续留在宫中,随时听从皇兄调令为好。”
谢尘安沉默片刻,道:“我承诺过,必让你们母子早日相聚。”
萧翊抱拳,眼底微微发酸,郑重道:“臣弟与皇兄卧薪尝胆,蛰伏多年,并不急于一时。”
谢尘安并未多说,只是再次拍了拍他的肩。
萧翊收敛情绪,露出些微笑意:“皇兄,既然臣弟之前已经答应了长宁公主……恐怕还是不要背信弃义为好。”
“算算时间已是迟了,再不去……恐怕要惹长宁公主怀疑。”
谢尘轻描淡写道:“我速度快些。”
萧翊眼角一跳。
皇兄的意思是……他要亲自前去?
江辞宁从崇政殿出来后,一路沉默不语。
风荷和抱露对视了好几眼,皆有些担心。
一路上连个宫人都没有遇见,刚到凌云宫,抱露便没忍住开了口:“殿下,圣上不来了吗?”
江辞宁吩咐宫人拿来一只花瓶,随口道:“布菜吧,今日圣上有事,我们自个吃。”
宫人颔首退下。
风荷瞧见江辞宁往花瓶里插了一枝蔫巴巴的文冠花,有些奇怪:“殿下,这花不新鲜了,外头的文冠花开得正好,奴婢去给殿下折一枝回来。”
江辞宁手指轻抚着花瓣,道:“风荷,你可知这花是谁给我的?”
风荷摇头。
“是谢先生。”
风荷和抱露都是一惊,风荷旋即道:“谢大人不是称病告假回乡了吗?”
江辞宁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称病告假?”
风荷这才明白自己误了事,连忙道:“殿下,是奴婢误了事,谢大人归乡养病与卫世子回来的消息是一起传到宫中的,奴婢今早忘了同殿下说……”
江辞宁摇了下头:“这哪算什么误事。”
谢尘安本就和大燕不清不楚,他要回来,是称病也好,辞官也罢,谁还能拦得住他不成。
不过她倒是有几分好奇,谢尘安此前在大齐为官,如今又该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大燕?
正这么想着,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有人高喊:“奴婢参见陛下!”
江辞宁心中一惊。
燕帝?不是说不来了吗?
燕帝已经阔步踏进了屋中。
江辞宁瞥见他绣着蟒纹的袖角,来不及遮掩身后的文冠花,只能匆匆行礼:“长宁参见陛下。”
来人自是谢尘安。
他一眼便瞧见了被插在花瓶里的那枝文冠花。
唇角轻勾,又被压住。
谢尘安开口,已然是另一种音色:“这花瞧着不大新鲜。”
江辞宁随他看了一眼花瓶,波澜不惊道:“回禀陛下,这花乃是昨日折下的,长宁在看能不能换换水,让它活得再久些。”
“你宫中栽了许多文冠花,既然不新鲜了,何不换一枝?”
江辞宁笑了笑:“说来凑巧,长宁在庭院中散步之时被这枝花勾了头发,想来也是有几分缘分,便想看看能不能多养一段时间。”
燕帝似乎在想什么。
江辞宁也不贸然开口,只悄悄打量着他。
他换了一张面具。
之前的面具将整张脸都捂得严严实实,这张或许是为了便于用饭,只覆盖到鼻尖处。
他的唇生得好看,弧度冷峭,此时微微勾着,偏又瞧不见脸,倒生出几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殿下倒是个惜物之人。”
江辞宁猛然回过神来。
她随手将花瓶放到一旁,吩咐风荷:“陛下该饿了,风荷,命人快一些布菜。”
菜是早就做好的,江辞宁亲手下厨做的那几道一直温在灶上。
其他变了颜色的早被御厨替换成新菜色,主子虽然交代不必浪费,做下人的哪敢。
此时放了满满一桌,令人食指大动。
江辞宁挽了袖,亲手将一蛊芙蓉蹄子清羹放到谢尘安面前,揭开盖子,又将汤匙递给他:“陛下尝尝这道汤羹。”
周遭宫人皆屏吸垂首。
他们陛下一贯不喜别人近身侍候饮食。
几年前,属国进贡来一箱蟹子,陛下命人做成清蒸蟹,不假于人,亲自用蟹。
蟹肉难取,一个宫女或许是为了邀宠,剥了满满一只,双手高捧伏跪在地,递给陛下。
美人酥。胸半露,纤纤玉指捧着细心挑好的蟹肉,陛下只是吩咐人将她带下去。
那日晚膳用罢后,便再无人见过那宫女。
外人都说,陛下喜怒无常,阴郁嗜血。
只有近身侍候之人明白,若非触碰到禁忌,陛下待下人其实称得上和善,只是瞧着有些清冷不近人情罢了。
这长宁公主也是倒霉,安生日子还没过多久,便触了霉头。
胆小的已经两股战战,正替长宁公主惋惜着,蓦地瞪大了眼。
他们陛下自然而然地接过了长宁公主递过来的汤匙,慢条斯理盛起一勺汤羹送入口中。
“鲜滑爽口,不知取用了什么材料?朕尝着有一番别样的清香。”
江辞宁笑道:“正是取用了今夏的新荷。”
“荷叶莲子均能入药,取之炖汤,不仅能糅入鲜甜清香之味,更有清暑化湿的功效。”
“蹄花虽鲜滑爽口,但用多了难免腻味,两者相辅,更生滋味。”
谢尘安又用了一勺,赞道:“长宁公主蕙质兰心,不想连手艺都这般好。”
宫人们偷偷打量着江辞宁,又默默垂眉敛目站定。
看来……这宫中的风向要变了。
掌厨之人用心,品尝之人也用心。
一顿饭吃得尽兴,到最后屋子里的宫人脸上俱都带了笑意。
待到宫人奉茶上来,谢尘安忽然开口:“公主既费心招待,是有何求,皆可与朕言明。”
奉茶的宫人手一颤,茶杯险些倾斜。
她普通一声跪到地上:“陛下,陛下恕罪!”
这宫人刚调到御前侍奉,对“燕帝”的脾气秉性不算特别了解,以为今日自己必死无疑,竟是瘫坐在地上起不来。
最后是谢尘安的心腹,侍奉“燕帝”左右的齐内侍开口道:“下去吧,你们也都下去。”
宫人自觉死里逃生,拼命在地上磕头,旋即哆哆嗦嗦退下。
其余宫人也跟着哗啦啦退了个干净。
因着这个小插曲,方才松快的氛围一扫而空。
江辞宁起身,朝着谢尘安行了一礼:“陛下既然这么说,长宁便也就直言了。”
一旁的抱露面色发白,生怕自家殿下触怒燕帝,垂在身侧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风荷不动声色看她一眼,示意她冷静些。
一片紧绷中,江辞宁终于开了口:“长宁来到大燕也已一月有余,还没有机会领略大燕风俗人情,长宁今日是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谢尘安看着眼前伏低身形的少女,背脊微微绷紧:“什么恩典。”
“长宁想出宫一日,游一游永安。”
屋中一片死寂。
齐内侍不由抬头看了江辞宁一眼。
长宁公主……实在是逾矩了。
然而下一刻,他讶然抬头。
“可。”
裂冰碎玉的声音响荡在屋中。
第49章 游街
天色刚刚蒙蒙亮,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便打角门驶出了宫中。
候在门口的侍卫低声交谈着:“宫门才开,是哪位大人昨日没赶上下钥不成,那么着急赶出去?”
另一个侍卫扭头看了一眼马车:“既然有令牌,咱们按流程办事便可,你管这么多干嘛?”
马车之内,抱露有几分激动:“殿下,圣上真是个好人。”
就连她们殿下出宫的请求都答应了。
风荷却是眉头微皱,心底不大安定。
虽然昨天晚上燕帝答应得痛快,但风荷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燕帝……应当是不喜的。
算来自家殿下与燕帝也只不过见了寥寥几面,殿下便提出这样的请求,也难怪他心中不喜。
江辞宁自然注意到风荷的欲言又止,但眼下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卫家人的境况和梦中相较简直是天翻地覆,她不获得一个确切消息,心中实在是难安。
马车很快驶到了永安最繁华的望平街。
时候尚早,但望平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食铺门口热气腾腾,嘴馋的小儿央着娘亲再买上一只肉包子;彩帛铺的女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在门口放上几条绚丽的彩晕锦招揽客人;沿街还有挑着各式糖饼浆水的货郎吆喝着……
分明充满了市井烟火气,主仆三人却看得目不转睛。
江辞宁进宫已有数十载,这样的景象只存在于遥远的记忆之中。
而风荷和抱露两人更是自幼便被送进了宫中,哪一日不是要早早起身侍候主子。
江辞宁见她们眼巴巴盯着一家烙饼铺子,笑着让福康挑了个合适的位置泊车,便带着两人直奔烧饼铺。
店主是个中年大汉,正赤着两条胳膊揉面。
面团跟翻花样子一样在他手下飞旋,待到厚薄大小合适,他飞快地拿起旁边的油刷,均匀涂上一层薄油,又撒上些许芝麻,往烧的热腾腾的大炉子里一甩一贴——
不多时,一股咸香的味道便从烤炉中传了出来。
抱露看得直咽口水。
店主一口气做了十来张烙饼,才分神抬头看了她们三人一眼。
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各家的丫鬟来替主子买早食,姑娘亲自出门的倒是不多见。
店主也不奇怪,只招呼道:“客人来几张饼?”
江辞宁一口气要了二十张,店主一乐,多送了她两张饼。
片刻之后,主仆几人坐在店主推荐的羊肉摊面前,喝一口撒了翠绿葱花的羊肉汤,又吃一口咸香酥脆的饼子。
就连被派来驾马车的福康和几个侍卫也跟着蹭了一顿吃食。
滚烫的羊肉汤下肚,激得人五脏六腑都在舒适喟叹。
福康乃是谢尘安安插在宫中的心腹,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也见过不少,此时却觉得都没有眼前这一顿香。
他悄悄打量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江辞宁,心中暗自祈祷,最好这位和亲公主能得宠些,将来还能有这样的机会……那是最好不过的。
一顿早食毕,众人的关系肉眼可见的拉近了不少。
福康笑着对江辞宁说:“姑娘留些肚子,这望平街上好吃的可不少。”
江辞宁面露雀跃,旋即又露出几分遗憾:“是吗?刚才那烙饼和羊肉汤滋味甚好,我一不小心有些吃撑了。”
福康笑起来:“总归可以游玩一整日,姑娘先逛一逛,消消食。”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有什么好逛的地方,都要仰仗你带路了。”
福康拱手:“姑娘实在是客气了,前边有一家老字号的胭脂铺子,每个月都会推出新款,永安的姑娘和夫人们趋之若鹜,姑娘不若去看看?”
说去就去,这胭脂铺子倒也没多远,众人只花了一刻钟便到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抱露仰头看着这五层的阁楼,感叹道:“好大!”
还是早上,却已经有不少女客在铺中挑选胭脂水粉。
江辞宁扫了一圈,铺中的胭脂的确款式新奇,颜色独特,但光靠着这些胭脂水粉,便能撑起这五层楼高的商铺?
福康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瞧出她脸上的疑惑,适时开口:“姑娘,花容阁一二楼是售卖胭脂水粉的,三四楼也卖些钗环首饰,并一些成衣。”
他神秘一笑:“他们家最独特的啊,是五楼还提供试妆服务。”
“试妆?”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福康点头:“只要在这店里买过东西,便会被记录在他们的名册上,下一次再来,便可以免费试妆,再依着自己的心意挑选合适的胭脂水粉。”
他又补充道:“当然,姑娘要是今日有中意的,今日买下就可以在店里试妆。”
江辞宁颔首:“他们家这经营模式倒是新奇。”
福康但笑不语。
此乃主子的秘密产业,自是旁处瞧不着的。
江辞宁也起了几分兴趣。
反正做戏也要做全套,不如好好逛一逛。
这仔细一瞧起来,江辞宁便明白了为何此处服务这么周到,但却没有被为着免费试妆来的客人踏破门槛。
单一盒小小的胭脂,售价竟在十两银子往上!
要知道十两银子可是够平头百姓家一年的嚼用了。
也难怪店里的女客看起来非富即贵,看来这花容阁做的正是永安贵女的生意。
江辞宁挑了几盒胭脂,又挑了两只发簪。
花容阁的伙计忙笑着帮江辞宁包起来,又问:“姑娘挑的这款胭脂名为芙蓉泣露,还有一款配套的香兰笑,配合着用妆面会更加好看,姑娘看要不要去五楼免费试一下?”
总归今日也是来逛街游历的,并不着急,于是江辞宁笑着应了。
伙计只将人领到五楼,旋即就有一位面容姣好的姑娘笑着前来迎接:“这位便是江姑娘吧。”
江辞宁微笑颔首。
那姑娘笑道:“姑娘可以唤我蕊娘,接下来我会为姑娘试妆,姑娘有何喜忌都可以跟我说。”
“那便劳烦蕊娘了。”
五楼陈列雅致,以黄花梨仕女簪花十二幅围屏隔成小间,又有流苏帘稍作遮挡,小间之内放着光可鉴人的铜镜,几案之上有插花为饰。
既兼顾客人隐私,又不失雅致。
蕊娘一路带着江辞宁走到靠里间的位置,几案上早已放置着几盏牛乳玫瑰蜜酪并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
蕊娘道:“江姑娘且先用些点心,我去取一下香兰笑。”
她人刚离开没多久,隔壁小间忽然发出巨大一声响,似是有人摔了杯盏。
旋即响起一道娇蛮的女声:“我都来多少次了!次次告诉我没有!几日前便吩咐你们备货了,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把我曹家当一回事!”
有女子颤声求饶:“曹姑娘,阁里此前便递消息给您了,您要的这香兰笑,必须提取暮山紫香兰的花汁,但阁中合作的花田前几日遭了虫害,这香兰笑短期内实在是做不出啊!”
“曹姑娘,等有了香兰笑,花容阁定差人给您送上两盒……”
又是砸东西的声音。
那被唤作曹姑娘的女子不依不饶:“我说了我现在就要!就算把你这花容阁翻个底朝天也给我找一盒出来!”
女子低泣间,有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曹姑娘消消气,我替燕娘向您赔个不是。”
“方才您也听燕娘说了,香兰笑如今是真做不出来,这几盒芙蓉泣露您先拿着,算阁里的赔礼,等第一批香兰笑到了,我立刻差人给您送几盒。”
来人似乎颇有几分面子,那曹姑娘冷哼一声,勉强道:“秋菊,接着。”
“枉我一大早就过来试妆,真是扫兴!”
流苏帘被人拨开,江辞宁见着一个衣着艳丽,颇为丰腴的女子从她们的小间面前走过。
几个婢女跟在她身后,忙小步跟着追了上去。
抱露和风荷对望一眼,这才小声道:“这香兰笑……不就是?”
江辞宁轻轻咳嗽了一声。
很快她们面前的流苏帘被人打起,一个妆容明艳,柳眉凤眼的女子进了小间,柔声道:“实在是抱歉,方才姑娘没受惊吧?”
蕊娘随之进来,介绍道:“江姑娘,这位便是我们的阁主。”
江辞宁笑着见了礼:“谢过阁主关心,并不妨事。”
云姿面露歉意:“曹姑娘乃是当今太后的外甥女,身份尊贵,性子有些娇纵。”
她将蕊娘手中的香兰笑递给风荷:“这香兰笑阁中的确只剩最后一盒了,既是留给姑娘的,自然也不好让给旁人。”
江辞宁眼睫微动,笑道:“谢过阁主好意,既是难得,自然会放在屋中仔细着用。”
云姿微微一笑。
因着这个小插曲,江辞宁也没试妆,直接带着挑选的几样东西离开了。
待到上了马车,抱露终于没忍住问出来:“殿下,您既然还没买那香兰笑,曹姑娘又闹着要,花容阁为何不把这盒香兰笑先给她呢?”
是啊,为何不把香兰笑让给曹姑娘呢?
若论先来后到,恐怕也是那曹姑娘在她先。
江辞宁打量了一眼花容阁的牌匾,掩下心中怀疑,只称赞:“阁主是个会办事的。”
与此同时,花容阁,云姿和蕊娘正望着下面的马车。
蕊娘叹了口气:“阁主,您今日明明可以不得罪曹姑娘的。”
云姿摇头:“公子关照的人,自然要照顾周全。”
她凝望着马车中仙姿昳貌的少女,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别样的滋味。
公子何时对一个女子这般关切过?
福康有些疑惑为何她们只呆了那么一会儿就下来了,但他不是多事之人,没有开口询问。
反倒是江辞宁朝他打听起来:“福康,方才你在下面,可有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怒气冲冲从花容阁出来?”
福康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没看见,那曹二姑娘嘴巴都快要翘到天上了。
他笑起来:“姑娘说的是曹家二姑娘吧。”
“她按辈分来论,算是太后娘娘的外甥女。”
按辈分来论?
福康瞧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曹二姑娘的祖父乃是太后娘娘父亲的庶弟。”
这回江辞宁有些惊讶,这么说来,这位曹二姑娘不过是曹家偏枝的姑娘,竟也这般娇纵?
关于曹家,福康倒也不相瞒,只说:“曹家仗着太后与曹太尉,一向嚣张跋扈。”
圣上将自己派到长宁公主身边侍候,便是将长宁公主视作自己阵营的意思。
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长宁公主那么快就下来的原因,又说:“这位曹二姑娘生得极像她的叔公,也就是太后娘娘的父亲,因而在太后娘娘面前也算是得脸,养出了一副横行霸道的脾气。”
江辞宁颔首:“原来如此,若是再遇见曹家人,倒是要避着些了。”
“是我不好,早知道不带姑娘来这花容阁了。”
江辞宁担心他误会,摇头道:“怎么会呢,今日还要多感谢福康小哥,这花容阁里的东西,实实在在都是别处见不着的。”
她招呼风荷将一个小匣子递给福康:“也不知福康小哥家里的姊姊妹妹喜欢什么样的胭脂,我挑着店里卖得好的几款买了点儿,权当给福康小哥家里人的礼物。”
福康受宠若惊:“不不,殿……姑娘您这太客气了……”
风荷已经将匣子塞到他手中。
江辞宁微微笑道:“累得福康小哥作陪一日,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
抱露也说:“今日作陪的宫人,姑娘都会准备礼物,你就别跟姑娘客气了。”
陛下的近亲暗卫中,福康也算头脑灵活的,不然也不会被派来暗中保护江辞宁,此时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却推诿不过,到底是红着脸收下了。
接下来福康便更加卖力了,一路带着江辞宁吃喝玩乐,还买了不少东西,待到最后马车都快要塞不下了。
福康瞅了眼天色:“姑娘还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得尽快安排上了,咱们要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去。”
江辞宁思索片刻,似是漫不经心道:“方才那条路,好像叫永清街,我看见有家食铺在卖云片糕,瞧着倒是挺正宗的,不若去买一些。”
福康记忆力卓然,道:“姑娘说的是那家余记点心铺吧!”
他乐了:“那儿原是一家饮子铺,生意不好上个月转卖给了这家点心铺,这点心铺有几分手艺在,开张才一个月,名气便打了出去,都说他们家好吃呢!姑娘眼光真好。”
一行人便朝着余记点心铺子去了。
铺面不大,门口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几个伙计正忙着给客人打包。
抱露看着那些点心,眼睛一亮:“有芡实糕!还有藕丝糖!”
都是他们大齐的特色点心!
伙计忙里抽空打量了抱露一眼,笑道:“姑娘来一些?”
江辞宁点了点头,抱露立刻开心道:“劳烦每种都给我们来两包。”
伙计也不多言,埋头打包。
倒是旁边的客人笑着打趣:“点心虽然耐放,但到底是不如新鲜的好吃,怎么不吃完了再来买?”
江辞宁笑道:“家里人多,买些回去送人。”
那客人哈哈一笑:“原来如此,那姑娘可得再多买些,他们家点心好吃着呢。”
其中一个圆脸的伙计闻言,手脚麻利往他们各自的油纸袋中又塞了一包糕点,笑嘻嘻说:“冲着客人这话,都得请你们免费尝一尝这新出的点心。”
客人受宠若惊,道谢:“倒是沾了姑娘的光。”
江辞宁笑问:“店家是大齐人士吧?这糕点做得正宗。”
伙计愣了下,又喜:“莫非姑娘也是大齐人士?这不巧了!”
一番攀谈下来,才知这家点心铺子的掌柜是个寡妇,早些年嫁到大燕,死了丈夫后婆家将她赶了出来,便带着腿脚不便的老父开了个铺子讨生活。
因着是老乡,伙计开心之余又给她多塞了两包点心:“掌柜的是我堂姐,这点主还是做得!”
离开的时候,抱露一直感叹:“是个好人家,只可惜遇人不淑。”
江辞宁看着“余记点心铺”几个大字,微微一笑。
一行人满载而归,江辞宁似是倦极,在马车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宫中,风荷将她唤醒:“殿下,到了。”
江辞宁打起车帘,看着连绵起伏的青瓦,吩咐风荷带人将东西亲自送去崇政殿。
抱露注意到江辞宁有些出神,问:“殿下可是累了?”
江辞宁笑了下:“我实在想……日后还能不能吃到余记的点心。”
余记点心铺。
白日里同江辞宁搭话的伙计肃着眉眼将一张极小的纸条递给一个中年男人。
昏黄的烛火映亮男人的眉眼,不是徐砚又是谁。
伙计道:“师父,风荷姑娘递得隐晦,并无旁人发现。”
徐砚迅速看了一遍纸条,将其烧掉,叹气:“难为你们跟着我千里迢迢来到永安。”
“师父,我们都是您自小收养的孤儿,师父便如亲父,自是您去哪,我们去哪。”
“女掌柜”也说:“是啊师父,长宁公主是您的外甥女,说句大胆的话,在我们心中她便也如同妹妹,既是妹妹,自然是要相助的。”
徐砚红了眼:“好,好。”
为了不让旁人觉察出端倪,他今日只在小宁离开之后,才出来远远的看上一眼。
他看着跳动的火苗,心中只盼小宁能早日成功,他们也好……早日团聚。
崇政殿。
谢尘安看着堆满了桌案的各式匣子,眉梢微挑。
风荷只负责将东西送到,福康立在一旁,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地介绍。
从糕点饮子到笔墨用具应有尽有,似是要将整条望平街都搬过来似的。
最后谢尘安的目光落在一盒点心上。
福康顺势看去,连忙道:“望平街开的点心铺,手艺好,还是长宁公主的同乡。”
今日一番相处,福康打心眼里的喜欢这位和亲公主,自然要替她说话:“属下观长宁公主很喜欢这家糕点,买了许多呢。”
他又试探着说:“长宁公主离开的时候还惋惜日后想要再尝到他们家的糕点,恐怕就难了……”
桌案前的谢尘安沉吟片刻,淡淡道:“点心铺子的掌柜是大齐人?”
福康一听自家主子对此事感兴趣,眼眸一亮,立刻将伙计的说辞复述了一遍,又道:“属下已经派人暗中查探过,掌柜的身份属实。”
谢尘安拿起一枚芡实糕,轻描淡写道:“既然长宁公主喜欢,改日再出宫去买便是。”
福康心中一喜,旋即抱拳道:“是。”
谢尘安又交代:“此事先不用告诉长宁。”
福康以为主子是要给长宁公主一个惊喜,忙不迭点头:“是。”
旁边侍候的宫人望着堆了一桌子的东西,试探着开口:“陛下,这些……”
“尽数收起来吧。”
福康退下之后,谢尘安唤来归寒:“那家余记,你再去查探一遍。”
归寒颔首称是。
芡实糕雪白软糯,入口清甜。
谢尘安看着那一碟雪白的芡实糕,忽地笑着摇了下头。
原先瞧不出,她笼络人心倒是有一套。
第50章 有别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叫着。
崇政殿。
江辞宁候在偏殿之外,忽闻正殿一阵丁零当啷的摔打之声。
“好!你们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陛下,贯通漕运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既从大齐手中夺过常、平、荆、武几州,自是要广修漕运,将其纳入我大燕漕运版图,陛下却以国库亏空为由迟迟不肯动工。”
燕帝怒气冲冲一拍桌案:“前有征伐,后又徭役,百姓当有休养生息之机,朕一再强调明年春日再行动工,你们却枉顾朕意,擅修漕运!”
曹胥睨了燕帝一眼:“陛下,若是瞻前顾后,您当时也不必领兵亲征,牺牲我大燕诸多将士换来这几州!”
他懒洋洋拱了拱手:“还望陛下谅解,先斩后奏,不过是为了我大燕千秋万代所考虑。”
燕帝气得跌坐在龙椅上,抖着手指半天说不出话来。
曹胥道:“时候不早了,臣等先行告退。”
不待皇帝宣布退朝,他便折身离开。
一贯朝臣鱼贯而出,曹胥腆着大肚行在最前面,俨然是百官之首。
待到大殿彻底空下来,方才“瘫坐”在龙椅之上的谢尘安缓缓直起身子,面具之下哪有半分动怒的模样,只是眼神冰冷,凝望着曹胥消失的方向。
一旁的内侍战战兢兢:“陛,陛下,方,方才长宁公主来过。”
谢尘安问:“人在何处?”
内侍更是抖得话都说不完整:“长,长宁公主,说,说陛下既然在商议朝事,便先行回宫,改日,改日再来。”
谢尘安霎时气笑了。
献殷勤也不知贯彻到底,眼瞅着风吹草动就想跑?
风荷和抱露跟在江辞宁身后气喘吁吁进了凌云宫。
江辞宁道:“一会如有人来问,便说我受了风,此刻精力不济,正在殿中歇息。”
风荷面露无奈:“方才殿下就候在崇政殿,圣上定然已经得知了,殿下此刻再躲又有什么意义。”
江辞宁摇头:“该避则避。”
方才她也听了一点,曹太尉不顾皇帝旨意,便私修漕运,这简直是把皇权踩在脚下!
此时燕帝定然气疯了。
她不躲回来,上赶着去撞南墙?
燕帝此人,心思不在后宫,她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自然也不会想着主动去寻她。
哪怕他吩咐人来问一句,她方才侯着他所为何事,江辞宁只需命风荷打个马虎眼,说改日会亲自拜见他就行。
江辞宁卸了钗环,躺在榻上,感叹今日出师不利,又想那曹家实在是嚣张,也难怪梦中燕帝会发动兵变铲除曹家……
风荷关好窗,又将帐幔放了下来,一层层拉好。
待到折身,忽然瞧见屏风前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
她呼吸一滞,张口便要唤——
却见燕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谢尘安朝她摆了下手,风荷面露犹豫之色,但见他周身平静,不像是来降罪的,只好悄声退了出去。
江辞宁躺在榻上,实则睡意全无。
一会儿忧心舅舅在大燕是否适应,一会儿又在想卫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思来想去,一团乱麻,最后她索性吐了一口气,闭眼不想了。
总归她此次出宫,已经和舅舅搭上了线,在这大燕也不算孤身一人了。
只是不知何时能光明正大与亲人团聚。
希望舅舅早日将信递到卫濯手中,她也好知道卫伯伯如今是否安好。
江辞宁静下心来,正打算小憩片刻,忽然听到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眉头微蹙:“风荷?”
无人回应。
她放在桌上的盒子似乎被掀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江辞宁起身,一把掀开帐幔:“谁?”
下一刻,她的表情僵住。
燕帝端坐在美人榻上,指尖捻着一片云片糕,似乎正要吃,却被她生生打断。
江辞宁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榻,行礼:“长宁失礼,竟不知陛下何时到访。”
她青丝披散于双肩,素衣素裙,脸上妆容却并未卸去。
屋内光线昏暗,偏她微微仰起的脸上,红唇明艳,双瞳剪水。
是平日里从未见过的闺中女儿姿态。
谢尘安挪开视线,将手中云片糕放下,示意她起身。
江辞宁笑道:“看来陛下也觉得这云片糕味道不错。”
谢尘安未置可否,问:“公主方才可是有事求见?”
“倒也算不得什么事,只是长宁昨日出宫,找到了一家极合口味的点心铺子,故而想向陛下再讨个恩典。”
谢尘安眼尾微动,拉长声音问:“哦?”
江辞宁指了指桌上的食盒:“正是这家点心铺,店家乃是大齐人士,做的糕点十分正宗,若是可以,长宁想每月都差人去买一些回来。”
眼前少女笑眼盈盈,似是只是一时嘴馋。
归寒回禀,点心铺掌柜的身份并未作假。
但一间点心铺,却叫她如此挂心?
江辞宁依然带着雀跃望着他。
谢尘安喉结微滚。
她知不知道,哪怕她不开口,他也已经告诉福康,若是之后她想吃,随时可以出宫去买。
可她还是等不急了。
分明知道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但谢尘安不想深究下去。
她一身秘密,他又何尝不是?
谢尘安并未回答她,而是看向放在香几上的那株已经干枯的文冠花:“花枯了。”
江辞宁似乎有几分紧张,她谨慎道:“枯花也别有意趣,若是陛下不喜,长宁便叫人将花换了。”
谢尘安的眸光在那枝枯花上定格许久,挪开视线。
“朕听闻,长宁公主在大齐之时,曾与江淮谢家嫡子谢尘安交好。”
江辞宁眉心一跳,淡淡道:“谢先生乃是长宁在大齐的先生,长宁尊他敬他,谢先生琼枝玉树,待人宽厚,对学生们都照拂有加。”
“是么?如此看来,倒是缘分。”
江辞宁瞧见燕帝修长如玉的指尖轻轻点了点桌案:“实不相瞒,谢家暗中助我多次,谢尘安如今暂且完成了在大齐的任务,已回到朕身边。”
他动作微顿,偏头看她:“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江辞宁后背霎时被冷汗湿透,但面上却波澜不惊:“长宁一介闺阁女子,自是不懂朝政,谢先生与长宁也只不过是师生情谊。”
“长宁宴请陛下当日,的确在崇政殿中与谢先生打过照面,但还请陛下放心,长宁权当从未见过谢先生,日后相见,也权当不认识。”
谢尘安竟不知此刻自己是何心情。
明明要将“谢先生”随手折下赠与的文冠花放到枯萎,都舍不得扔。
偏又句句与他撇清关系。
谢尘安再开口,便带了些冷淡的意味:“谢尘安当真是教了个好学生。”
又打趣般道:“也不知你的谢先生听到这番话,会不会伤怀。”
江辞宁没有说话。
燕帝像是意兴阑珊般起身:“既然喜欢,那便叫点心铺每十日来送一次。”
他拂袖离去。
待他离去,江辞宁怔怔看着已经枯萎的文冠花,枯坐许久。
***
永安与华京之间毕竟距离遥远,消息传递也不容易。
十日后余记来送点心,江辞宁掰开那块点了特殊标记的蜜枣糕,掉出来的纸条上写着“未收到消息,一切安好,勿念。”
风荷接过纸条烧掉,安慰江辞宁:“殿下再等等,来回送信也得二十来日。”
抱露兴冲冲进了屋,闻见焦糊之味,狐疑道:“什么东西着火了?”
抱露为人耿直,心思直白,与余记点心铺的往来需在暗处,江辞宁怕节外生枝,故而瞒着她没说。
风荷往她手里塞了一颗梨子:“烧了殿下练废的字帖。”
抱露点点头,很快将此事抛之于脑后,兴奋道:“听说圣上马上要去围猎!足足去二十日呢!”
风荷看她一眼:“圣上去围猎,你怎么那么兴奋。”
抱露笑嘻嘻道:“福康同我说,咱们凌云宫也去呢!”
自那日出宫游玩之后,凌云宫和福康也熟络起来,偶尔遇见,凌云宫的人和福康也会寒暄几句。
江辞宁问:“福康可有说其他宫去不去?”
太后身体抱恙,已闭门不出许久,殿下问的自然是青玄宫那位了。
眼见抱露的表情黯淡下来,江辞宁便明白了。
自那日曲水荷池见过兰妃之后,也是许久没碰见她了。
此次要一起同行,她心中反倒生出几分安定。
假意接近燕帝,为的不过是寻找玉佩的下落,但若真心问一问自己……
她的确还没做好成为他妃子的准备。
能拖一日是一日吧。
江辞宁万万没想到,会在围猎队伍中看到谢尘安。
他带了半张银色面具,身骑骏马走在车队前方,宽袍广袖,有出尘之感。
江辞宁放下车帘,问抱露:“福康可同你说过那人的身份?”
抱露悄悄探头看了一眼,摇头:“只听福康说圣上近来新招了一批谋士,这人恐怕也是个谋士吧。”
谋士?
江辞宁笑了下,还当真像是谢尘安想得出来的法子。
他这谢家嫡子的身份真真假假,毕竟也是在两边都露过脸的人,若是他称病还乡,转头便出现在敌国俯首称臣的消息传回大齐,焉知齐帝会不会对谢家动手。
抱露道:“说来也是奇怪,圣上带着面具也就罢了,怎么他身边的谋士也带着面具?干脆所有人都带着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她说着说着,想起那副画面,忍不住笑出声。
江辞宁却是心头一跳。
她打起车帘,看着前方策马而行的燕帝和谢尘安。
江辞宁错认过那么一两次,如今两人同时出现,仔细一看,倒是不像了。
谢尘安或许因为常年生病的原因,身形单薄了不少。
此时风大,鼓动得他两袖如同鹤翅招展,竟有登仙而去之感。
江辞宁放下车帘,自嘲一笑,在心中暗道自己疑神疑鬼。
一路舟车劳顿,行至猎场的时候,众人皆面露疲色。
江辞宁下马车的时候,瞧见兰妃被宫人搀扶着,小心翼翼。
她的目光在她宽大的衣袍之上停留了一瞬。
或许是兰妃注意到她的目光,带着戒备看过来,见是她,露出一笑。
江辞宁也回以一笑。
兰妃点点头,先行去安顿。
江辞宁唇边尚残留着浅浅笑意,一转头,瞧见一人立在不远处看着她。
周围人来人往,忙着泊马的,忙着给自家主子寻找住处的……
不同于燕帝鎏金覆面的华贵,他脸上那半张银色面具,就如同一弯浅浅新月,缀在一捧雪上。
江辞宁不应该认识他,也不能认识他。
她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那一瞬,谢尘安却忽然开口:“长宁殿下。”
江辞宁背脊一僵,到底是停下了步伐。
她看向谢尘安,好奇道:“不知这位大人……”
谢尘安的目光落在她艳丽的茜红色衣裙上。
自从来了大燕,她似乎变得更喜欢穿着色泽浓艳的衣裳。
原是出尘清荷,如今这一身身华裳美服,倒让她摆脱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多了几分妩媚。
谢尘安道:“几日不见,殿下便不认得谢某了么。”
风荷和抱露狐疑地对视一眼。
江辞宁却是僵在原地,羞恼之意从指尖炸开,一路攀折到脸颊之上,耳尖都泛起薄红。
谢尘安行了一礼:“微臣谢寒见过长宁殿下。”
已经有人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
江辞宁情急之下瞪他一眼:“谢大人可是有什么事?”
谢尘安眸中浮现出点点笑意:“方才殿下下马车的时候,衣裳刮到了车辕。”
他略一拱手,折身离去。
抱露低头一看,惊讶道:“殿下!您的裙子破了好大一条,都怪奴婢粗心没瞧见……”
“殿下,快先去换一身衣裳吧,一会儿还要参加晚宴。”
江辞宁看着那道走远的身影,心底嘀咕道:什么谢寒,谁知他到底叫什么。
嘴上却说:“方才还要多谢这位大人,不然可是要出糗了。”
风荷其实已经认出对方是谁了,只是此地不宜交谈,只能掩下心中无数疑问,对江辞宁说:“殿下,走吧。”
江辞宁换了一身衣裳,又重新梳妆整齐,坐在屋中用些糕点先垫垫肚子。
风荷忍了再忍,最后还是开口问:“殿下,谢大人为何会在此?”
江辞宁并不惊讶。
谢尘安只是带了面具,但只要和他有过多次接触的人,通过身形轮廓、声音等等细节还是能认出来的。
她咬着枣花糕,摇头:“我也不知。”
风荷只觉魔怔。
“谢大人在大齐告病还乡,扭头却当了大燕的谋士……”
风荷顿了顿:“不怕被齐帝发现,一怒之下牵连家人吗?”
抱露却觉得,这谢大人在大齐的时候待她们家殿下还算不错,如今来了大燕,殿下也算多个朋友。
于是说:“都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谢大人既然敢明目张胆来到大燕,便说明谢家也是知情的。”
“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会有所筹谋,哎呀风荷你别瞎操心了。”
抱露于感情一事上向来迟钝,风荷无奈,看她一眼,只能隐晦地对自家殿下说:“殿下,如今您已经嫁给燕帝,谢大人又是燕帝的谋臣……”
她咬咬牙:“还是假装不认识,少接触的好。”
抱露不解:“可是方才谢大人都主动同殿下打招呼了呀,谢大人和咱们殿下有师生情谊在,应该也是愿意帮扶咱们殿下的,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
风荷都快要她气得翻白眼了,但她又不能戳破自家殿下那层朦朦胧胧的心思,只得重重道:“宫妃与朝臣,自是要避嫌的!”
江辞宁看着她们争执,咳嗽了一声。
她放下手中糕点,喝了口清茶,道:“风荷说得对,宫妃与朝臣,自是要避嫌。”
“我们便装作与他不认识。”
或许是燕帝从未宿在凌云宫,也没有给殿下封号,抱露对“宫妃”两个字还没有实感。
但如今殿下都这么说了,自是要遵循的,于是她认真点头:“好,之后再遇见谢大人的话,就权当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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