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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冷落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皇帝都没有来后宫。


    尽管惜棠心情郁抑,但在长姊和小树的陪伴下,还是能打起精神,勉强把日子过下去。私下里,长姊偷偷地劝她,要她主动去求见皇帝。但惜棠内心煎熬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去。久而久之,惜兰也不再劝了。


    十几天过去,刚好是惜棠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惜棠把自己收拾妥当,带着三两宫人,就去了长乐宫。宫人远远瞧见了她,迎上来行了礼就问:“您是来向太后请安的吗?”


    惜棠一怔,这是什么问题?她来长乐宫,自然是来和太后请安的……但瞧着宫人略略不自在的神情,就问:“可是太后有事?那我在外头候一候就是了。”


    “太后正在和王太尉家的女郎说话,”宫人迟疑道,“还请您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和太后禀告。”


    惜棠点了点头,说好。她站于檐下,仲夏的日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梧桐叶子,地上洒满了铜钱大小的光斑,惜棠静静看了一会,宫人就出来了,恭恭敬敬道:“夫人,太后唤您进去。”


    惜棠谢过宫人,带着灵儿刚进入长信殿,就听见了太后与人说话的声音。灵儿迟疑地掀开了帘子,惜棠低垂着眉目走了进去,她一身白罗挑线裙儿,钗环并不见奢华,但弱柳扶风,步步生莲,自有股不一样的风度。她屈膝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妾来给您请安。”


    尹太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倒也没为难她,和声唤了起,又叫她坐下。惜棠谢了恩,依言坐下,正想出言关怀太后,喉间忽然一股痒意,竟是低低咳嗽了起来,她拿帕子掩了掩面,对太后低低说了句:“妾失礼了。”


    尹太后见了,没有责怪她,反而体贴了几句。惜棠轻声细语的,回着太后的话,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坐在太后右下方的女郎身上。那女郎肌肤凝雪,容颜秀美,秋水般粼粼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温婉美丽。注意到了惜棠的目光,连忙起身行礼道:“臣女王瑄,拜见夫人。”


    惜棠神情微微一敛,温言说了免礼。王瑄抬起眼睛,和惜棠的眼神对上了一瞬,率先收回了目光,含着浅笑,在太后的身侧坐下了。


    尹太后坐于上方,自然把这两人的机锋都看在了眼里。“这是王太尉的小女儿,”太后对惜棠笑道,“哀家闲来无事,叫她进宫来与我说说话。”


    惜棠含着笑点头,正欲出言回应,王瑄却抢先一步开口了:“您叫臣女入宫来,臣女与父母亲都是欣喜不已。您不嫌臣女笨嘴拙舌,扫了您的兴致,就是臣女天大的福份了。”


    “你这样伶俐的女郎,还说自己嘴笨?”尹太后嗔道,“便是谦虚,也不是这样谦虚的呀!”


    王瑄望着太后,只是娇憨讨好的笑。尹太后点着她的鼻子,又说了她几句,王瑄声声应着,乍一望去,竟是有几分母女相处的样子。


    “你这样好的性子,若能入宫来,常伴哀家身侧,必是能叫哀家开怀许多,”尹太后望着她笑道,“于我做儿媳如何?”


    殿中所有人听了,都是齐齐一愣。王瑄心中更是震惊不已。这段时日,她常常入宫来与太后说话。太后虽然态度亲近,言语中隐隐流露出要她入宫的意思,但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点明过。


    谁知道天家是要她做妃子,还是要她做皇后?虽然父亲说是后者……做皇帝的嫔妃,固然是很尊贵。但怎么能和皇后比?王瑄红着脸,没有应尹太后,余光却偷偷觑着坐在一旁的惜棠。


    这位沈夫人,在长安,可谓是如雷贯耳了。在家中时,王瑄就常常听父母亲说起她。二嫁之身,曾是陛下亲弟弟的妻子,据说跟了陛下之后,还给前头的郎君生了个孩子。


    这样的身份,陛下若是爱其美色,私下宠爱,便也罢了,竟是还光明正大地迎回了宫中,封了夫人这样的高位……王瑄在艳羡之余,难免又有些鄙薄,在知道自己有可能入主椒房后,那点鄙薄的情绪,更是无限地放大了。


    这段日子,她每每入宫看望太后,心中都有个隐秘的渴望,想要见这位沈夫人一面。不管是为将来做打算,还是满足长久以来怀有的好奇之心。但每次都不得而见,今日没抱希望,却是忽然见到了。


    尽管对沈夫人的容色,王瑄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在真正见到的那一刻,她还是彻底的惊住了。天下竟有这般姿容艳绝,形神皆美的女子……听宫中的传闻,她不是才方方生下一个孩子吗?怎么容光丝毫不减……王瑄率先撇开了目光,下意识自惭形秽起来。


    原本心情低落着,听到了太后这句话,王瑄一下又振奋起来。无论沈夫人再美,再得陛下的宠爱,又怎么能和皇后比?皇后为皇帝的敌体,后宫嫔妃之于皇后,就如同臣之于君。夫人想要越过皇后去,是万万不可能的……王瑄余光留意起了惜棠,但惜棠始终容色平和,不见异状。


    王瑄咬咬唇,心中涌上了莫名的不甘。尹太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正欲就此事再说几句,宋媪却忽然掀帘而入,附耳与太后说了几句,叫太后脸色微变。


    “陛下来了两刻钟了?”尹太后蹙眉道,“怎么还不见他?”


    惜棠一愣,下意识望向了宋媪。王瑄神情一动,也朝宋媪看去。


    宋媪低声说:“陛下昨夜和人去宫外饮酒,今晨一醒,又说要回宫,只路上就醉了……左右只能就近来了长乐宫。”


    “皇帝也真是的,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尹太后不禁嗔道,叹了口气,对惜棠说,“皇帝既来了,你也莫待在此处,快快下去伺候他罢。”


    惜棠福身应是,垂着头退出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王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


    惜棠进来时,皇帝沐浴完毕,已经清醒了。宫人们正伺候着他净面。寝殿很安静,只能听见零星的水声,以及宫人来来回回走动的细微声音。


    宫人开始给皇帝更衣了,忽然见了惜棠,慌慌张张地想要行礼,被惜棠无声地阻止了。皇帝正阖着双眼休息,没有注意到殿中的动静。惜棠迟疑着,从和玉手中接过衣物,走到了皇帝身边。


    惜棠一走近,皇帝就察觉了她的到来。惜棠双手捧着衣物和他对视,皇帝看了她一会,就展开了双臂。皇帝今日不用朝会,只需穿戴常服。


    在宫人的帮助下,惜棠很快就给皇帝更衣完毕了。她微微不安地站在原地,等待皇帝的吩咐,但皇帝没有再看她,也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


    惜棠不自在的垂了垂眼睫,连忙就跟在了皇帝的身后。皇帝没有等她,自顾自地就往前殿而去了。


    惜棠与皇帝回到长信殿时,殿中的气氛正和乐。


    王瑄正与太后言笑着,忽然见皇帝来了,匆匆就起身下拜。谢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掠过,淡淡地说:“不必多礼。”


    王瑄于是低着头起身了,但这次却没有坐下。皇帝经过她,很自在地坐到了太后的身边,神情有着明显的倦意。他没有出言,惜棠只能跟着站在了他的身后。


    太后不禁斥皇帝:“多大的人了,也不晓得爱惜自己的身子,任性喝了一晚上的酒,伺候的人也不知劝你一劝!”


    “是朕自己要喝,”皇帝不在意地说,“旁人哪里敢劝?”


    尹太后有些气恼,有心想要说他几句,但见他这般模样,只能道:“你既头疼,还来与哀家说话做什么?还不快回寝宫歇下。”


    皇帝依旧拉着脸,没有回答。朝堂一切都如他所愿的,尹太后不知道什么事惹了他了,叹了口气道,“罢了,哀家不与你废话。”她示意一旁站着的惜棠,“服侍皇帝回宫罢,哀家是伺候不了他了。”


    惜棠请示的目光望向皇帝,皇帝哼了声,“朕不想回去,母后怎么不和朕说说话?方才朕在外头听着,母后不是和人说的挺高兴的么?”


    王瑄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尹太后眯着眼睛,没有留意她的动静,打量了谢澄与惜棠两圈,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笑了笑说:“随你,总之头疼的不是哀家。”又望了惜棠两眼,道,“陛下既不要你伺候,你就先退下罢。”


    皇帝不说话。惜棠低声应了是,在原地踟蹰了几刻,终于还是悄声退下了。


    灵儿见她出来,关怀的目光望向她。惜棠朝她笑了一笑,走出了长信殿,滚烫的日光又浇在了她的脸上,但殿中再次响起的言笑声,终于离她很远了。


    因为皇帝的命令,宫中再无人言说立后一事。但惜棠长久在宫中,还是觉察出了身边人态度的变化。朝中的事态如此,皇帝又许久未来披香殿……


    午后,惜棠哄了小树入睡。灵儿又来寻她,说的都是些隐约听来的朝中风闻。王太尉彻查汝南王一案,搜查出了怎样的罪证,皇帝是如何的满意,如何的倚重他,如何的赏识他的女儿……惜棠忽然说了一句:“不要再讲了。”


    灵儿一下噤了声,惜棠叹了口气说:“再不要与我说这些事了。”


    灵儿嘴巴张张合合的,还想说什么。但惜棠没有精气神去宽慰她了。她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小树,在心里头想,皇帝真的要立后了吗?


    那日她见了王家女郎,的确是个品貌具佳,聪慧伶俐的,但必然也是个不好相与的……惜棠当然清楚,那女郎性格骄傲,颇有些瞧不起她。但她经历了太多异样的目光,这点实在是不能叫她伤心难过。而且扪心自问,对于王家女郎,在内心深处,她有着隐隐的艳羡。


    这样好的年华,什么都没经历过,多好呀!还可以明媒正娶,嫁一个自己有着期待的郎君,就像当年的她……惜棠的心忽然一痛,她挥退了灵儿,一个人在殿中坐了许久。


    略略收拾了心情,正想叫醒小树,抱他去喝奶,灵儿忽然急急地闯入,眼珠子乱转,神色惊慌。


    惜棠惊诧问:“发生什么事了?”


    “方方传来的消息,”灵儿大口喘着气,“陛下将王太尉下狱了!”


    第62章 封王


    “先前不一直说陛下很器重王太尉么,”惜棠喃喃道,“怎么会……”


    “奴婢听了这消息,也是吓了一跳,”灵儿小小声地说,“陛下不是命太尉审讯汝南王吗,原本事情已了,今晨御史大夫却进言陛下,道太尉在怀有异心,取证的时候刻意隐瞒,当堂举出了人证物证,太尉辩无可辩,陛下就将他下狱了。”


    王太尉,为汝南王隐瞒罪证?这话光是听着,惜棠都觉得荒谬。但朝中公卿都对此言之凿凿,皇帝仿佛也很是相信。如果皇帝对王太尉疑心已久,那他这段时日又这样抬举王太尉,抬举他的女儿……惜棠打了个寒颤,知道接下去的不是自己能想的了。


    当夜,沾着血迹的罪状就呈到了皇帝的案前。


    皇帝当下看到,神情就有些不快,司马良连忙出言道:“底下人都是用了些寻常的手段,只太尉性情刚烈,方才……”


    皇帝嗯了一声,没再就此事分说了。卫和打量着他的神情,把淡黄色的帛书铺展开来,皇帝的手指执着朱笔,一个鲜红色的斩字猛地映入了卫和与司马良的眼帘,两人不自觉地把视线移开,卫和心有恻然,司马良则是长长舒了口气。


    皇帝写完了,传旨的小黄门双膝跪地,高举着双手,从皇帝的手中接过旨意。小黄门不敢耽搁,飞一般地快步而去了。整个过程,皇帝始终不发一语,司马良也保持着缄默。


    约莫二更天,皇帝才走出了甘露殿。


    这样晚了,左右都不知皇帝还要去往何处。但没有人敢出声询问,他们都远远地跟在后头,只有班胧亦步亦趋,紧紧跟在皇帝的身后。


    禁中,夜色已经很深了。黑夜模糊了天与地的边界,宫内燃着的寂寂灯光,水晕一样的浅淡光影,渐渐融入了如墨般的黑色里。


    这让皇帝想起了,父皇去世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黑的天,这样惨淡的灯光。父皇一手握着王骏,一手握着他,目光殷殷,言语切切。当年,他也曾经以为,好歹做一场君臣,怎样都能有个好的收场……


    夏夜微微有着燥意的风,和缓地抚过皇帝的面颊。那点柔软的心绪,很快又被轻风吹散了。班胧跟在他身后,目光关切地注视他,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皇帝凝了凝神道:“过段时日,朕就下旨,擢升你为车骑将军。”


    班胧脸上惶恐的神色一闪而过:“陛下,您才封了臣为征北将军,这会不会太快了……”


    “你竟觉得快?朕倒是觉得慢。”皇帝轻轻地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与朕客气?”


    班胧红了红脸,不说话了。皇帝有意提拔他已久,但碍于王太尉在朝,只能徐徐而为之。王太尉当政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军中,便是皇帝的旨意,有时都不能得以实行。这让皇帝怎么能容忍?


    何况王太尉性格孤高,自诩为先帝倚重之臣,常常孩视陛下,言语多有不恭,今日的局面,完全是班珑可以预料到的。


    “陛下如此爱惜臣,”班胧低声道:“臣必然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听到他这句话,就微笑了。他拍了拍班胧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君臣二人相伴走了一会,直到月入中天,千万宫阙都沉寂在薄纱一般的月色里。


    治罪汝南王与王太尉的旨意,都是从甘露殿一并降下。但先于渭城闹市处以极刑的,却是汝南王宫上下三十几口人。


    汝南王毕竟是谢氏宗亲,还留有体面,昨夜已在狱中自裁而死。而他的家眷亲人,门客仆役,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监斩官签令一下,滚滚人头落地,鲜血如同喷泉一般涌出,百姓们瞧了个热闹,长安城中的公卿却个个惊骇欲死,胆寒不已。


    甘露殿,皇帝刚刚与近臣练武而归,卫和就上前禀告道:“陛下,丞相忽染恶疾,竟渐渐不能下榻,方才上奏,请求辞去相位……”


    “病了?”皇帝神情漠然,“可有叫人去瞧?”


    卫和道:“太医令已经去了。”


    “缘何这样巧,王骏刚出事,他就病了?”皇帝的声音含着淡淡的讥诮,“只怕是朕吓到舅父了。”


    卫和低头不语,皇帝忽然问道:“朕诛了叔父一家,待王骏又如此不留情面……今日长安城中,可都是在言说朕的无情?”


    卫和的心忽地一跳,他低声说,“庶人谢祯既死,汝南国除,上上下下的眼睛,都尽盯着那些个空出来的位子,哪里得空为一罪人哀默?”


    卫和这样回答皇帝,固然有避重就轻的嫌疑,但他所言不虚,皇帝也心知肚明。自从汝南王下狱以后,众人的心思都活络起来,仿佛朝中一下冒出了数不清的良才俊杰,在他的跟前争相荐人。


    也是,汝南国人口众多,物产丰美,对于郡守之位,何人能不生起觊觎之心?只怕他如今心中所想,却是要叫所有人失望了。


    念起心中长久徘徊的想法,皇帝没有再说话了。夏日的阳光烈烈,金红的晨光在天边汹涌,仿佛下一瞬就要撕裂而出,天际已经烧成了一片灼烧而热烈的红。


    九月的最后一天,长安下起了寂寂的雨。


    披香殿燃起了盏盏灯火,三两宫女围着惜棠,低声地说着话。小树则趴在柔软的毛毯上呼呼大睡。


    惜棠守着熟睡的小树,织着彩线团,听着灵儿她们说话,偶尔会回应一两句。雨渐渐大了,四面的窗都关得紧紧的,半透明的琉璃窗映出殿外清新的雨意,殿外碧绿的湖光烟云缥缈。“今日……似乎是王太尉行刑的日子。”惜棠忽然说。


    众人齐齐沉默了一会,碧珠看了看天色,回答说:“都这个时辰,想来已经结束了。”


    惜棠嗯了声,就没有再说话了。距汝南王被处死,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今日终于是轮到王骏了。皇帝金口玉言,男丁全部处死,女眷也要没入宫中为奴。想到这里,惜棠不由得问了句:“王家女郎,现下可是在宫里了?”


    “就在昨日,王家女郎没入内廷,”碧珠神情微微有异,“不堪受辱,已然撞柱身亡了。”


    “这,”惜棠呼吸一窒,“陛下与太后知道了吗?”


    “陛下什么都没说,太后叹息了几声,吩咐人好生安葬了。”


    惜棠面露不忍之色,众人正欲就此几句,小树忽然哼哼唧唧地醒过来了,他小青蛙一样扭动着身子,要惜棠抱。


    他比云朵还要软,惜棠每次抱他都很小心。一落入母亲的怀抱,小树就开心地笑了起来。他毛绒绒的小脑袋贴着惜棠的下巴,惜棠的心都要融化了。


    抱着小树亲昵了一会,远方忽然传来宫车鸣鸾之声,惜棠不禁放下了小树,是皇帝来了么?皇帝将近一个月没来了。那日,皇帝还和她说,要立王家女为后,但如今看来,皇帝其实根本没有立后的打算……惜棠回了神,正欲出去迎皇帝,那宫车声却渐渐远了。惜棠走到窗前,张目去望,銮驾原来是往宫外的方向去了。


    当即时,惜棠就怔在了原地。小树在榻上哇哇哭着,惜棠连忙回去抱他。才一会的功夫,小树哭的脸蛋都红了,眼睫毛也湿成了一团,这样娇气而脆弱的孩子……生死都捏在皇帝的手中,要怎么才能平安地把他养大?惜棠不禁把孩子抱紧了,孩子吃痛,哭的更响亮了。


    在惜棠焦心于是否要找皇帝求和的夜晚,成安长公主府中,皇帝也彻夜未眠。


    中宵时分,烛影摇曳。皇帝坐于案前,小腕粗的明烛渐渐燃尽,烛台结了厚厚的一层蜡痂。卫和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换了根新烛,低声说:“陛下,奴婢有事禀报。”


    皇帝问:“什么事?”


    “那日王府失踪的幼孙有消息了,”卫和低声说,“京兆伊去王府拿人当晚,忠仆悄悄把他抱去了大司农府上,大司农把孩子送去北郡了。”


    北郡,是王骏的故乡。也是大司农的故乡。大司农与王骏,年轻时亲密无间,几乎形影不离,情谊之深厚,朝野都有目共睹。只在王骏辅政后,两人渐渐疏远了。如今王骏一朝倾覆,党羽皆作鸟兽散,唯有大司浓伸出了援助之手。皇帝听完了,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


    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追究的意思了。卫和俯首应是,见窗外夜色深沉,不禁劝了皇帝一句:“夜深了,陛下不若安置吧,”


    皇帝不语,卫和揣摩着皇帝的心思,迟疑地开口了:“现下若是去披香殿,倒也来得及……”


    卫和话说到一半,皇帝就打断了他,“谁说朕要去了?”卫和立时噤声,皇帝却又开口了,“朕还没想好……”他的呼吸声逐渐加快了。


    卫和心中一时闪过诸多猜测,但面上却静默不言了。他用长针细细地挑去深红色的蜡痂,烛火一下蹿得更旺了。


    十月的一个夜晚,皇帝临幸了披香殿。


    正是戌时,披香殿中流光溢彩,两旁宫人提着宫灯,把御阶两侧照的亮如白昼。皇帝下了御辇,洒金纸做的灯笼投出来的冷亮烛光,融化了皇帝脸上坚冰般的神情。皇帝说:“不必叫她出来迎朕。”


    宫人乌泱泱跪了一地,齐声地应是。皇帝挥退了伺候的人,一个人走入了内宫。惜棠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倚在门框,带着惊怯的神情往外望着。谢澄有一段时间没见她,因而凝神注视了半晌,惜棠微微冰凉的手握上他的,注意到她的乌发泛着湿气,于是问:“刚刚沐浴完?”


    惜棠小声地说是,谢澄和她一同在榻上坐下,殿中的瑞脑香有些淡了,惜棠取出香炉中的余灰,在里头换了新的香丸。皇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动作,忽然出声了:“这个时辰,怎么不见你照顾孩子?”


    惜棠猛地一惊,不明白皇帝怎么忽然提起小树,往日不都是把小树忽视的彻底么……她防备的神情如此明显,谢澄缓和了下情绪,开口了:“朕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他的事。”


    惜棠还在惊愣,谢澄已经说下去了:“明日,朕会下旨,封这个孩子为临淮王。”


    “临,临淮王?”惜棠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不是一直担心,朕会害这个孩子么?”谢澄神情淡淡的,惜棠慌忙想反驳,皇帝一下捏紧了她的双手,惜棠立时就噤声了。皇帝望进她的眼睛,轻轻地说:“这段时日,朕忍着不见你,是因为朕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朕一点都不喜欢你的孩子,你知道么?但是朕喜欢你,在意你,不想你为了他永远防备我……”


    说到这里,皇帝微微静默了会,惜棠听着他说话,几乎屏住了呼吸。皇帝亲了亲她的脸颊,又说下去了,“要你信朕口头之言,不会伤害这个孩子,确实是叫你为难,所以朕就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他是九弟弟的孩子,没有理由不能继承九弟弟的封国……”


    皇帝长久地凝视她,“临淮国有三郡,九阳一郡仍归长安。朕另外把汝南的南阳郡予以他,虽疆域不及从前辽阔,但富庶更甚从前。”皇帝的手指,轻柔碰了碰她的眼睛,“如此,能叫你放心么?”


    听了皇帝的话,惜棠惊诧的,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前,便是在皇帝最宽仁的时候,也只说过,会饶恕小树的性命,予他一个列侯之位而已。而现在,皇帝是在说什么?惜棠不能相信眼前和她说话的人是皇帝。但切切实实又是皇帝无疑……


    无论如何,小树的性命,在这一刻,是真真正正的保住了。惜棠把头靠在皇帝怀里,许久都没有回话。皇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乌发,问:“怎么不回答朕?”


    惜棠仰起头,回望着他,眼睛渐渐浮现出泪光,谢澄叹息道:“不许再哭了。朕再也不愿见你哭。若是同意朕说的,点一点头,就是了。”


    惜棠擦着眼泪,点了点头。


    谢澄望着她,眼睛飞快闪过些什么,叹了口气,但最后还是微笑了。他温柔地吻过惜棠脸上残留的泪痕,两人静静拥抱了许久。


    第63章 毒计


    天子册封沈夫人之子为临淮王的旨意一出甘露殿,各地诸侯王如何胸闷憋屈暂且不说。旨意晓喻长安的那一刻,勋贵宗亲个个都震惊的呆若木鸡。


    长久以来,长安城中始终流传着一股隐秘的传闻,说沈夫人与死去的临淮王育有一子。尽管流言愈演愈热,传的有模有样,但顾忌着未央宫中天子的颜面,从未有人公然把此事宣之于口。想不到,天子竟是自己承认起来了!还不加忌惮地予了这个侄儿诸侯王之位……要知道,京都法场中,汝南王一家流尽的血,此刻还没有干涸呢!


    本来天子纳取亲弟之妻为妃,就很是不体面,只不过天子不明言,众人也就佯作不知,得过且过罢了,但天子这道旨意,却是把所有遮羞布都捅破,把兄占弟妻的事实,彻底大白于天下。


    谢氏忠臣们捶胸顿足,一面责怪沈氏的狐媚,一面气恼天子的胡作非为。但天子新近诛了许多人,正是叫朝中上下胆寒的时候,无人敢就此事当面与天子言说,只能迂回去长乐宫寻求太后的帮助,却不知私下里,尹太后早就与皇帝争执过无数次。


    “原以为你只是宠爱沈氏,却不想,你是被她迷昏了头脑了!”尹太后气急道,“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在看你的笑话吗?”


    “何人敢看朕的笑话?”谢澄不以为然,“若是有胆量,不妨来朕跟前笑上一笑。”


    “你,你,”太后几乎要给自己的儿子气晕过去,“我看你是想把我这个做母亲的气死!”


    见母后脸色发白,似乎下一刻就要栽倒过去,谢澄不由得放缓了语气,“母后何至于此?朕是皇帝,是天子,区区人言,有何可惧?当年父皇崩逝,您扶持儿臣继位,言语流矢更是比今日强上万分!您既不惧,孩儿如今又有什么可惧?”


    想起丈夫壮年去世,与儿子相互依靠,相互抚慰的日子,尹太后心中忽的一软,但转瞬又泣道:“你还与我说从前!从前哀家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在你父皇身后,想方设法巩护你的至尊之位!现下你倒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的临淮国,毫不顾惜地就舍了出去……裂土之国,怎可许以外人?”


    果然。真正令母后反对的,其实是封王一事。母后这般刚强的妇人,怎会被旁人的庸言所扰?先前,便是她再不满惜棠,也默许了她把九弟弟的孩子生下来。她能容许这个孩子活命,但若是叫他为王,母后是绝计不能接受的。而他先前为之徘徊犹豫的,亦正是此点……


    皇帝神情一瞬的破绽,被尹太后敏锐地察觉。“看吧,你自己也知道不妥了,”尹太后轻声说,“自小,你就心智坚定,从不为他人外物所动,先帝疼惜你,是因为他觉着你能做一个好皇帝,延续他未尽的基业,你之前不也做的很好吗?为了夺回大权,连母亲都能利用,都能舍弃……现下,怎么就这般痴妄了呢?”


    长信殿中一片死寂,连根针落地都能听闻。谢澄脸色冰白,明晃晃的灯光,把他呼吸时根根颤动的睫毛都照得明晰。


    “母后言重了,”半晌,谢澄才淡淡道,“不过一稚儿,不过许一侯王之位,如何会于社稷江山有碍?这样的痴话,母亲切勿再说了。”


    这个时候,倒是又唤起了母亲!恼恨的神色在尹太后脸上一闪而过,面上她却只颓唐道,“也罢,我人老无用,不过胡言几句,也管不住你,”尹太后深深阖上了眼,“皇帝请回吧,哀家就不送了。”


    谢澄在原地站了半晌,仿佛还要说话,但尹太后已然先行转身回内宫了。在皇帝望不见她脸的那一刻,尹太后的神情几乎要流出毒汁来。


    自长乐宫争吵后,尹太后似乎接受了事实,不在与皇帝言说此事。但与此同时,母子的关系,又再次降到了最低点,尹太后紧闭宫门,竟是不愿再见皇帝。


    皇帝有意去寻母亲求和,但许多次下来,连太后的面都未曾见。久而久之,皇帝也生出恼意,冷了心思,不愿再去见母后了。


    为了小树封王一事,宫里宫外,都闹的沸沸扬扬。皇帝在哪都待的不安生,披香殿里头尽管有惜棠,但每每想起小树,又是令皇帝如鲠在喉。皇帝只每日去披香殿坐上片刻,宽慰惜棠,叫她不必为小树的前程烦忧。更多的时候,还是在甘露殿处理政务,把身边伺候的宫人弄的叫苦不迭。


    这日,皇帝实在是憋闷的受不住了,就只带着三两随从,忽如其来地就到了班胧府上。当其时,班胧正赴友人之约,府中能主事的只有他新娶的妻徐氏。徐氏战战兢兢地迎了皇帝,坐如针毡地与皇帝说着话,所幸没等几刻,班胧得了消息,匆匆赶回府中。皇帝见了他,就不满意地说:“卿让朕好等。”


    班胧侍奉皇帝多年,知道皇帝语气虽此,但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就带着笑连连罚了自己好几杯酒。皇帝这才缓和了神色,拉着他的手,叫他在自己对面坐下。班胧偷偷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徐氏会意,叫人送上了几盏热酒悄声就退下了。


    明日还有朝会,尽管皇帝有意克制,但一日喝下来,还是微微有些醉了。班胧见状,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请求皇帝先到寝房歇息。


    皇帝自我感觉没醉,还想着再饮一壶,屋外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皇帝抬眼望去,看见了一个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章羚。他扑倒在皇帝案前,大哭道:“陛下,太后命人拿了小郎君去长乐宫,现下要处死他呀!”


    章羚话音刚落,满室皆惊,皇帝立时就酒醒了大半。他本来饮酒饮的脸色泛红,现下脸色忽然雪白,瞧上去很有几分骇人。章羚吓的惊在原地,下意识地出手要扶住皇帝,皇帝却飞一般地略过他,一眨眼,连影子都瞧不见了。班胧与章羚齐齐惊在原地,片刻也不敢耽搁地跟了上去。


    此时的长乐宫,已经乱成了一团。


    这日天气晴好,惜棠就与灵儿,去披香殿外的小园子里采点玉兰花。正说说笑笑,气氛和乐着,就听闻太后遣人抱走了小树。惜棠惊骇欲死,而此刻唯一能护住她的人还不在宫中……惜棠抓住了灵儿的手,命她快快把消息传出宫外,自己急急忙地赶到了长乐宫。


    往日和声和气的宫人见了她,却满脸冰霜地拦住了她。硬闯也闯不入,惜棠急的几乎要晕厥,一把抓起发髻上的金簪就说:“你不让我进,我就立死在当场!我若有事,陛下也许会饶了太后,但绝计不会饶了你们!”


    皇帝有多宠爱惜棠,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守门的宫人齐齐一震,在他们愣怔的瞬间,惜棠抓住时机,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进去。


    一入了长信殿,就看见被内监抱在怀里,哇哇大哭的小树。惜棠眼泪立时就掉了下来,她不管不顾地要上前夺回小树,尹太后高站于阶上,喝令宫人把她拦住。几个健婢一拥而上,惜棠连动都不能再动了,她的眼泪如滚珠般落下:“太后,您饶他一命吧!”


    “饶他一命?”太后冷笑道,“若非你贪得无厌,诱惑的皇帝封他为王,他原本还能好好活着!要怨,就怨她有你这么个母亲吧!”


    话音刚落,内监粗暴地捏起小树的脸,要把满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小树嘴里灌。惜棠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抓住她的宫婢,往那灌药的内监扑了上去,内监反应不及,怀里的小树被撞的掉下来,惜棠流着泪接住他,小树哭的撕心裂肺,惜棠心都要破碎了,她一字一句道:“您如果要杀他,就先从我的尸骨踏过去!”


    她眼中明晰的恨意,令尹太后脚下一个不稳。紧接着涌上来的,就是庞大而炽烈的杀意。


    “好,好!你这个寡廉鲜耻的贱婢,若不是看在皇帝的面上,哀家早就想要了你的命了!”尹太后切齿道:“她要死,就先让她死!赶紧给哀家灌下去!”


    太后这是要处死沈夫人!长信殿中的宫人吓的脸色惨白,内监也手抖着不敢近前,宋媪慌忙想上前劝太后,但太后已是怒极,再不愿听任何人劝说。而众人犹豫的瑟瑟之态,更是叫她怒火高涨。这是她的宫殿,她的奴仆,如今,连她说的话都不管用了吗?


    “哀家是使唤不动你们了吗?”尹太后厉声道,“我是皇帝的母亲,纵是杀了这个贱婢,皇帝还能拿我如何?”


    对!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宠妃,孰轻孰重,还需要分辨吗?众人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要上前钳住惜棠。惜棠满面是泪,死死地抱住小树,口紧紧而闭,内监正要撬开惜棠的双唇,皇帝冷而烈的声音,忽然如一道惊雷劈下:“母后是要逼朕行武烈之事吗?”


    武烈帝!那个下令杀了自己母亲的皇帝!众人全身俱震,尹太后更是惊的跌倒在榻上,抬眼望向殿门口,皇帝什么时候来了?内监手一抖,浓黑的汤汁淋了惜棠满身,她雪白的裙子,已经是一片湿淋淋的乌黑。


    谢澄蹲下身,抱住了瑟瑟发抖的惜棠和小树,惜棠抬起含泪的眼和他对视。泪水忽然同时湮没了谢澄的喉咙,从来理所当然对待惜棠,没有悔意的谢澄,在这一刻,忽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第64章 意决


    在疾驰回宫中的路上,谢澄的心一时如烈火焚烧般的灼烫,一时又如同千万丈寒冰同时凿扎。千万种情绪在他的心中撕扯,而当他看见惜棠的那一刹那,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犹疑,所有的郁结,都离他远去了,他眼中只有她浸满了泪水的脸。她神情凄惶,在他怀中哭得喘不上气,他寸寸拥紧了怀中的惜棠,心渐渐从高处落下,又一点一滴地凝结成冰。


    在皇帝如同雷霆般驾临以后,长乐宫就如同死了一般的无声,大大小小的宫人都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尹太后则跌坐在榻上,面色苍白,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皇帝。


    母子二人的目光,在虚空之中对视了。来自儿子刀刮一般的眼神,让尹太后瞬时如坠冰窟。


    “我都是为了你好!”尹太后嘶哑着声音吼道,“你看看你为了这个女人,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朕在做什么,朕自己很清楚。倒是母后呢,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谢澄的声音很冷静,但无疑是在压抑着惊天的汹涌,“你这样对她,与谋害朕有何异?与戕害你自己又有何异?”


    皇帝话音刚落,地上跪着的奴仆齐齐呼吸一停。尹太后身形一晃,但还是咬牙冷笑道:“如何?你是要为了她,诛了哀家这个太后吗?”


    “是!您是太后,是朕的母亲,朕不能拿你如何,但对您而言,在这世上,死亡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吧?”谢澄一声冷笑,他的声音比霜雪还要酷寒,“来人,即刻封锁长乐宫!自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再不许人来探望太后,也不许太后走出长乐宫半步。母后就在此,好好的颐养天年吧!”


    太后的权力,从根本上来源于皇帝。因而听了皇帝的言语,班胧在惊骇之下,还是立时服从了。尹太后,尹太后早已被谢澄的话,激的脸色青白,她颤着手指指着皇帝,半晌才说出了一句话:“你这个不孝的孽障!哀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皇帝微微一顿,继而面无表情道:“朕不就是母后的孩子吗?母后说这样的糊涂话,想来是伺候的人不尽心……”皇帝冷漠地扫了殿中的宫人一眼,“今日在长信殿伺候的人,全部赐死。念其好歹服侍母后一场,就不必牵连家人了。”


    长信殿内瞬时大乱,宫人哭天抢地,嚎啕大哭起来。尹太后怒道:“有哀家在,你安敢如此!”


    太后强硬的态度,再次把皇帝的情绪掀起了一个新的高涨,“朕有何不敢?”谢澄冷笑道,“看来不必拖下去了,即刻在殿中斩杀,也好叫母后亲眼瞧瞧!”


    皇帝命令已下,内监与郎卫们一拥而上,就要执行皇帝的旨意。此情此景,看的卫和双腿发软,皇帝与太后闹到了这般田地,可该如何是好,一刻都等不得了,必须得请来成安长公主……卫和正欲悄悄退下,却忽然听见沈夫人急切地一声唤,“陛下不可!”她剧烈地呼吸着,“要害我的是太后,和他们无关。”


    卫和立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过后,果然见皇帝撤回了命令,宫人们死里逃生,痛哭不止,跪下山呼万岁,感恩戴德。闹剧至此,算是终了,谢澄打横抱起惜棠,就要离开长乐宫,忽然听见母后一声悲戚地问,“七郎!你当真要这么对阿母吗?”


    谢澄身形一顿,但仍旧是没有回头,大步就走出了长乐宫。在他的身后,尹太后泪如雨下,她的眼前明明灭灭,下一瞬就晕倒了过去,长信殿再度乱成一团。


    回到了披香殿,惜棠久久的心悸不止。


    小树被她抱在怀里,还在一抽一抽地哭,泪水打湿了他涨的通红的小脸。尽管惜棠身心俱疲,也只能打起精神哄着他。小树哭了好半天,发现坏人走光,周围安全了,才慢慢在惜棠怀中抽泣着睡了过去。谢澄在一旁看着,由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待小树睡熟,谢澄才迟疑着开口了:“叫你受惊,是朕疏忽了,对不住你。”


    “是太后要害我们,与您有什么关系?”惜棠看他一眼,低下头说,“您及时来救了我们,我对您感激还来不及。”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哄骗朕?”谢澄说,他轻轻捏住了惜棠的脸庞,抬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怨朕,恨朕,对不对?如果没有朕,你与孩子也不必遭罪一场……”


    惜棠的心,忽的一抽痛。她淡淡地撇开了脸:“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了!”谢澄掰过她的脸,目光灼灼有光:“为何不直接说予朕听?”


    “说予你听?说出来又能怎么样?”惜棠喉咙一哽,“就这样过下去,不好么?我认命了,留在宫里,一辈子都服侍您,小树也仰仗您的庇佑……就这样,还不足够吗?您还想我怎么做?”


    谢澄呼吸一窒,他喃喃着说:“朕,朕也不知道……”


    “这就是了。”惜棠忍着眼泪说,“你自己都不清楚的事,为何还要强逼我?为了你,我自己都要忘记我自己了!”


    “一直都是如此吗?”谢澄的神情有些茫然,惜棠从未在皇帝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一直以来,在惜棠面前,皇帝永远都是自私,冷酷而高高在上的。她垂下眼睫毛,没有再回答了。


    望着惜棠抗拒的神色,谢澄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忽然泛起某种可悲的哀痛,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自从他遇见惜棠以来,就发生过太多不能解释的事了。


    “我明白了”他低声地说,“是你我的机缘不太对吗?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差了一步……”


    皇帝忽发伤感之语,惜棠内心在酸涩的同时,和皇帝一样,心里也有着微微的茫然。但皇帝,总归还是皇帝。那点柔软的情感,终究还是在他的脸上逝去了。静默了许久,他才开口了:“母后那边,你不必再忧心了,朕会处理好的,”谢澄的声音轻轻的,但很坚定,“母后不会再叫你烦扰了。”


    惜棠内心深处,其实是松了一口气。但皇帝方才对太后的处置,又叫她心有不安。太后,毕竟是皇帝的母亲。即使这次是太后行凶在先,要害她与小树的性命。但世俗伦理予以的权力,致使惜棠在太后跟前,是连分毫的忤逆都不能有的。


    况且,那可是皇帝生母啊!和太后比起来,她算什么?小树又算什么?一个让皇帝膈应已久的侄儿……皇帝这时候怒上心头,这般狠绝的对待母亲,但等他回过神来,念起了母亲的好呢?


    在过去,因为婆母郭王太后,惜棠经受了许多难言的苦楚。阿洵难道不在意她,没有在王太后跟前为她周旋一二吗?他当然有,但王太后只会面上应是,心里头则更对儿媳生恨。


    虽比起郭王太后,因为儿子是天子,尹太后多了一层束缚,不能随心所欲地发泄,时时刻刻地对儿子狭情以迫,但只需偶尔这样做,对惜棠和小树而言,就已经是灭顶之灾了!她不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皇帝虚无缥缈的在意之上……


    酝酿了好久,惜棠小声开口了,“陛下,您愿意封小树为王,我当然是无比感念。但小树一个小小的孩子,哪里能经受的住?即便深居后宫,我也听闻朝臣对此颇有意见……不若就依您从前说的,予他列侯之位吧,让他安乐富足一生,就足够了。”


    谢澄听完她说的话,久久没有开口。惜棠微微不安地注视着他,他低下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他轻轻地问,“他是九弟弟的孩子,如果你早一点知道他的存在,临淮就不至于国除了。你在意九弟弟,难道不想他的血脉继承他的一切?缘何与朕说这些违背真心的话?”


    “我没有,”惜棠急切道,“他不在了,我现在在您身边,已经没有……”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如何会觉得,朕会相信呢?”谢澄温和地打断了她,望着惜棠惊恐的眼神,他微微叹了口气,“朕不是在恐吓你,也不是在试探你,朕是真心愿你快乐。这个孩子……不可以再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了。”


    惜棠久久无言着。


    “朝堂上的事,你不必担心,有朕在,他们还能造反不成?朕心里头,都是有数的,”谢澄久久凝视着她,“你也信朕一回,好不好?”


    惜棠仰头望着皇帝,像是在望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皇帝是个极度危险的人,可听着他的话,又奇异的令人安心。“好……”她小小声地说,“我相信您。”


    “这就可以了。”谢澄道,“孩子的事,你不必再担心,至于你和朕……”他的声音顿了顿,“还有的是时间。”


    惜棠点点头,望着皇帝,不再说话了。谢澄微微叹了口气,拿起宫人奉上的帕子,温柔地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哄着惜棠入睡了。


    长乐宫闹出的动静这样大,自然是瞒不过外朝。但毕竟是禁宫之事,众人不能探知。联系起近来发生的事,于是惊骇地发现,与沈氏的初次交锋,竟然是太后落了下风。这下,大家是彻底的老实下来,不敢再搀合封王一事了。但终究是有老臣不甘心,撺掇起了宗正,要去与皇帝言说。


    宗正一来,皇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朕意已决,”皇帝淡淡地说,“宗正不必再劝。”


    “老臣,”宗正长叹一口气,他是宗室之人,若论起辈分,也是皇帝的长辈,算是看着皇帝长大,因而与皇帝说起话来,就没有这么多的忌讳,“老臣都是为陛下着想!陛下春秋鼎盛,来日何愁没有亲子?何至于……”宗正恳切道,“况且,沈夫人正当年华,来日必然会诞下皇嗣,您何不……”


    宗正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


    “叔公待朕之心,朕自然懂得。”皇帝温言道,“只沈夫人既入内廷,她的亲子,如何不能算作朕的子嗣?叔公勿要再劝。”


    便是先帝,再宠爱郭氏,也只给她的女儿封作了仪成君啊!宗正瞠目结舌,已是不知如何出言。


    “朕的旨意不可再变!”在宗正发愣的当口,皇帝已经断然道,他的声音清悦而不容辩驳,“叔公且先退下,传太常入内,封王之仪制,朕还需与他言说。”


    第65章 玉佩


    在皇帝的强硬态度下,小树封王一事,已成定局。但因为小树年岁尚小,封王的仪式,就推到了满周岁之后。到那时,小树起码可以站起来,在礼官的协助下,走个过场了。


    深秋的午后,皇帝带着两三个侍从,刚走入披香殿,一不留神,险些被门槛前趴着的小娃娃绊倒。低下头,就看见小树两只小拳头紧紧抓着门槛,圆圆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宫人们惊慌之下,无声地跪了一地。皇帝看了小树一会,没有抱起他,而是问道:“乳母呢?”


    乳母连忙上前,把小树抱了起来。因为知晓怀中抱着的不是皇帝的孩子,神情是格外的惶恐不安。皇帝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夫人?”


    “方才成安长公主进宫,夫人和公主去殿外说话了。”


    皇帝神情微微一暗,他没有多言,随意地在榻上坐下,乳母抱着小树,战战兢兢地问:“可要去唤夫人回来?”


    “不必,让她们说话吧。”皇帝道,看了眼在乳母怀里不停扑腾的小树,说,“这孩子想闹腾,你把他放下来罢。”


    乳母颤着声应是,小心翼翼地把小树放在了柔软的毛毯上。小树得了自由,好高兴!他小乌龟似的在毛毯上爬啊爬,肉肉的小手小脚如同粉藕一般。


    披香殿是小树探索惯了的,爬着爬着,小树觉得无聊了,好奇的眼神就盯上了很少见到的皇帝。他咿咿呀呀叫着,朝皇帝伸出小手,意思是要皇帝抱一抱他。


    深秋阳光明澈,小树的眼睛仿佛是浸在清水里的琥珀。皇帝许久不说话,宫人不安地偷觑着他,乳母惶然得几乎想要抱起小树请罪了。但小树可不懂得大人的弯弯绕绕,小树长到将近半岁,还从未有人这样冷落过他呢!他嘟着小嘴,觉得自己好委屈,已经泫然欲泣了。


    看见那双与惜棠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皇帝微一迟疑,俯身把他抱在了自己的膝上。孩子全身都软乎乎的,手上还有着肉窝窝。刚刚还想哭呢,现下又开心地笑起来了。还凑到皇帝跟前,嘟嘟着小嘴,努力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倒是不怕生,”皇帝凝视着孩子的脸说,“这点与九弟弟却是不像……”


    听了皇帝这句话,左右都不禁低下头。小树不知道皇帝在说什么,圆溜溜的眼睛又盯上了皇帝腰间系着的的玉佩。他指着龙凤纹的重环玉佩,欢乐地叫了起来,皇帝见他如此雀跃,就把玉佩解下来,递给了他。小树双手捧着比他脸还要大的羊脂玉佩,啃哧啃哧地啃了起来。


    纵然皇帝心情一般,看见小树如此情状,眼睛也不禁微微有了笑意。小树还在艰难地和玉佩作战,惜棠已经送走成安长公主,回到殿中了。看见小树坐在皇帝的膝上,口中还啃着皇帝的玉佩,不由得大惊:“小树!你这是在……”


    她话还有没有说完,谢澄就含着笑开口了:“一个玉佩,有什么打紧?他既然喜欢,就让他玩吧。”


    谢澄朝惜棠伸出了手,惜棠打量着他的神色,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小树看见母亲回来了,抱着心爱的玉佩,叽叽喳喳就说起了话来,只是具体说着什么,却叫人不能听清。惜棠只是微笑地聆听着,偶尔还点点头回应,谢澄凝神地望着她的侧脸。


    惜棠察觉到了皇帝的目光,她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对上了惜棠的眼睛,谢澄微笑了下,很自然地问道:“阿姊走了吗?”


    “是。”惜棠说,“长公主最近常来找我……”


    谢澄知道她想说什么,就道:“长姊与你说话,若是说你喜欢听的,这自然最好。若是说你不爱听的,你听一听就算了。总归最后做决定的是朕,阿姊不会怪你的。”


    惜棠说好,她看了看天色,说:“这样早,陛下怎么来了?中午不还说要见臣子,不来披香殿么?”


    “来见的臣工这样多,便是朕忙上这一整天,也见不完,”谢澄凑近她,吻着她的唇瓣,望进了她的眼睛,“况且,朕想你了,想来见你,你不许么?”


    “今早才见过,哪里能这么快想了。”惜棠忍不住说他,谢澄抬起她的下巴,轻轻一笑,更深地吻住了她,惜棠两手推着他,含糊地说,“小树还在,大家还在呢……”


    谢澄毫不理会,自顾自地亲了个爽快。见惜棠羞红了脸,便抬起眼睛扫视了一圈殿中的人。宫人早就死死低着头,若不是因为小树在此,还需要他们看顾,早就识趣地退下了。皇帝微微沙哑着声音命令:“把小郎君抱下去。”


    听了皇帝的吩咐,乳母忙不迭就抱起了小树。小树专注地玩着玉佩,没有理会他们在做什么。直到将要被乳母抱出大殿,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但怀里还抱着玉佩呢,小树并不难过,还朝母亲挥了挥手,远远看去,就像一朵小小的喇叭花。


    惜棠放下了心,回头忍不住嗔皇帝:“一天天的,您怎么就这样着急?一点都不像……”才说到一半,谢澄就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惜棠吃痛地噤声了。


    而谢澄含笑看着她,还在不紧不慢地说:“一点都不像什么?朕是做皇帝,又不是做圣人,想与你行鱼水之欢都不行?棠棠对朕未免太严苛……”他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她的裙子,从正面压了下去,惜棠呻/吟一声,在他的作弄下软成了一滩水,不知道被烧沸腾了多少回。


    屏风内水声淋淋,皇帝折腾了一下午,出了满身的汗,现下又在沐浴了。惜棠还抱膝坐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走了出来,问:“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惜棠懒懒看一眼窗外,才发现已经是黄昏了,血一样的橘红色把窗叶子照的发亮,“我不饿。”她回答说。


    “朕也不饿。”谢澄说,他从身后抱住了惜棠,握住她的仍在微微发烫的双手,温柔地说:“朕想与你说说话。”


    皇帝身上有着淡淡的都木香气,惜棠知道,皇帝惯用都木香来熏衣裳。惜棠叹了口气说,“长姊快要走了,”她尚且还含有泪光的眼睛望着皇帝,“我舍不得她。”


    “这有何难?”谢澄说,“让她长留宫中陪你,也无有不妥。”


    “这怎么能行,”惜棠连忙否定,“阿姊的家还在九阳呢,再说了,阿姊照顾了我快半年,反而没时间陪伴自己的孩子……”惜棠很是愧疚。


    谢澄打量着她的神情,柔声说:“这段时日,的确是辛苦她了。若是想要她留在长安,也不难,朕把她的郎君调来长安,不就好了吗?如此,她能看顾家中,也能常入宫来陪你。”


    惜棠微微心动,但最终还是拒绝了皇帝。“您调动官员自有章程,怎么能为了我,而加以改变呢?这样做不好。”惜棠摇了摇头,又道,“况且,小弟还留在长安,偶尔可以来看我呢。”


    听惜棠这样说,谢澄不由得爱怜般的吻了吻她。天子提拔外戚,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臣子们当然可以不满,但皇帝这样做,却是他们无可指摘,无可阻拦的。


    “也好,先暂且听你的,”谢澄说,“至于调任调任长安一事么,”皇帝原本想说惜兰夫君的姓名,一时却想不清了,于是隐过了不说,“等朕再考校几年再说。”


    皇帝这话一说,惜棠就放心了。皇帝亲了亲她的乌发,又开口了,“却是让朕想起了一件事,你入宫已久,朕却还未封赏你的亲族……”想起惜棠和父母亲关系不佳,谢澄就说,“先恩封你的弟弟如何?可先封为关内侯,不设封地,待日后立下了功劳,朕再提拔他。”


    “这怎么能行!”惜棠连忙说,“您前些日子才叫他做了羽林监,他年纪轻轻的,哪里经受的住这么大的恩典?等他日后真做出了成绩,您再来封赏吧。”


    见惜棠真的着急了,皇帝就略过此事,不再提及了。“好,都依你说的做。”谢澄的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温柔,“朕看他是个有天资的,日后必定不会叫你失望。”


    惜棠依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应是。


    皇帝对惜棠的娘家沈氏,此时正是宠眷无比。但对于自己母族尹氏,可谓是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了。


    自从王骏服诛,太后幽禁长乐宫后,尹怀修就识趣地上奏请辞丞相之位,皇帝准许,还赐下了不少金银田产。尹怀修就以为外甥对自己仍旧留有情面,但还没放松一个月,群臣就纷纷上奏,弹劾他为相时犯下的种种罪行。


    皇帝没有当众表态,但私下里,却派遣内侍申斥了他许多次,这让尹怀修倍感羞耻,屈辱不堪,终日惶恐之下,邪风入体,竟是真的病倒了。皇帝听闻后,没有遣人医治,亦没有派人劝慰,反而私下对近臣说:“若不是母后尚在,朕非诛灭尹氏不可!”


    皇帝这一言语,不知为何传到了宫外去。这下长安众人都清楚,无论益成侯病情如何,这回是真的非死不可了。果然,流言才传了几天,益成侯府,就渐渐传出了益成侯有下世之态。


    长乐宫中,才刚刚病愈,正在宫中散步的尹太后,听到了益成侯府中传来的兄长病重的消息,心忽的发凉,慢慢地坠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第66章 打碎


    成安长公主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了,不理会武阳侯的百般阻拦,径直来到了未央宫甘露殿。


    皇帝散了朝会,一回殿中,章羚就告诉他长公主来了。皇帝点了点头,才进入内殿,长姊红着眼睛,劈头就问一句:“阿母病了,你管是不管?”


    皇帝平和道:“太医令来禀朕,说母后并无大碍,平时注意多歇息,就好了。”


    “陛下连长乐宫都封禁了,要母后怎么好生歇息?”成安长公主尽量保持语气的镇定,“如今舅父又患了重病,我们都知道,他就要不成了,母后心里有多难过?朝局已定,您得偿所愿了,母后也再拦不住您,您为何不多宽怀优容她一二呢?”


    “朕难道没有……”皇帝的脸上愠怒的神情一闪而过,“罢了,我不与阿姊说。”


    “是!母后是糊涂了,犯下了错误,可她难道不是太过在意您,才一时着急了吗?”成安长公主的语气微微哽咽,“从小,阿母就最关怀你,最在意你,我与弟弟妹妹们都远还不及……如今,你难道要为了这桩事,与母后从此恩义断绝吗?”


    皇帝不说话,长公主趁热打铁道:“都几个月过去了,长乐宫封了这么些天,母后必然是知错了,不会再对披香殿夫人不利了……阿弟,那不是旁人,是生下了你的阿母啊!”


    皇帝仍旧没说话,但神情比刚进来时,显然不止和缓了一星半点。“阿姊说的,朕都知道了。”半晌,他才开口了,“阿姊且先退下吧。”


    成安长公主望着他的脸色,知道今日是不宜再说的了。她悄悄抹了下眼泪,和皇帝告退一声,离开了甘露殿。


    自谢澄登基以来,长乐宫从来没有这么寂静过。


    在一个寻常的傍晚,谢澄终于还是来到了长乐宫。宫人见皇帝来了,连忙跪下拜伏。但神情却惶惶不安着,不知是否要把皇帝迎进去。


    这些都是母后身边伺候的老人了,在皇帝小的时候,也曾照顾过他,才过了几个月,变化竟这么大……谢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有说话,而是一个人走入了内殿。


    长信殿内,燃着半明不明的灯火,宋媪是母后最忠实的影子,从来都沉默地侍立在她的身侧。暮色已深,燃烧的红光从两侧长窗照进,玉杏色的帷幔闪烁着柔亮而低迷的光辉,深秋微冷的风悄悄灌入,尹太后沉默的眼睛同时落在了谢澄的脸上。


    “你来了。”他的母亲淡淡地说。


    先前,谢澄就预料过尹太后的许多种反应,但万万不能想到是现下这种,依着母亲惯常的东西,还应该和他歇斯里底地闹一场才对……在母亲盛气凌人,狠毒地要谋害惜棠性命时,谢澄是真的恼恨母亲。但母亲如今这般,却叫他一时没了应对之法了。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尹太后问,“皇帝既来了,一定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吧?”


    “阿姊和我说,”谢澄神情平静,“听了舅父重病的消息,您就病了。”


    “阿沁?”尹太后的眼神微微动了动,“我是病了……但和你舅父不同,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母后是在激朕么?”谢澄的神情冷淡,“但不论您如何做,舅父都是将死之人了。”


    尹太后的呼吸微微加重了,谢澄不为所动,很冷静地说了下去:“但他毕竟是朕的舅父,是您的兄长,朕不会叫他死的凄惨……他死之后,爵位仍旧可以传给表兄,但表兄若是想在朝中任职,是不可能的了。”谢澄的声音一顿,“回到您的家乡去,守着田产奴仆,做一个田舍郎,亦很不错。”


    尹太后紧紧咬着嘴唇,只说出了一句话:“如此,我还要感谢皇帝的仁慈了。”


    谢澄没有说话,但他冷峻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望着眼前,早就长的比她高的儿子,眼泪渐渐湿润了太后的眼眶。这是她生出来的孩子,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可如今,连她也都认不清他了。


    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黄昏的暮光,在太后的眼中,渐渐都成了晕染的看不清了的幻影。


    当年,她诞下长子的那一天,也是这样深寂的黄昏。明帝不顾宫人的阻拦,在产房的一片猩红中,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吻着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喃喃地说着感激她的话。尽管她的身子,仍旧很痛很痛,但残血似的红光,却把她的心照的火热火热。她多想跟随着这红光,再次回到明皇帝身边去——


    但她不能。早在很多年前,明皇帝就已经死去了。帝位上坐着的,换成了他们的儿子。这个有着他们骨与血,肉与魂的儿子。他是吃了他们血肉长大的,成人以后,也必然长成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明帝和他,从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尹太后撇过了脸,一行泪不禁落了下来。


    谢澄望着流泪的母亲,许久都不能说话。尹太后渐渐平稳了声气,尽管在擦着脸上的泪痕,但神情却无分毫狼狈乞求之色,鬓上绾着的一根金簪,仍旧在昏光中熠熠生辉。


    “皇帝心意已决,我无用,也不能再说些什么,”尹太后微微镇静着声音说:“只哀家近来,常常梦见先帝,我不忍先帝在地下孤苦……过段时日,我欲往明光宫去。”


    明光宫,临近明帝的南陵,但已经是文帝时建造的宫殿了,许多年未曾修缮过。谢澄下意识地否决:“明光宫孤寒无比,母后怎可……”


    尹太后静静地,不说话。念起封禁已久的长乐宫,谢澄也随之缄默了。“既然母后想好了,朕也不说些什么了。”在内心深处,谢澄终究还是舒了一口气的,“但母后不必急着去,待朕命大匠修缮以后,母后再去不迟……”


    尹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皇帝的话了。事已至此,母子也再无话可说。两人对望了一会,还是尹太后先开口了,“你是真恼了我,为了那个沈氏……”此时此刻,尹太后的眼睛里,仍旧有着微微的轻蔑,“只你这样在意她,她的心里,可有一星半点的你?”


    谢澄的神情一冷,尹太后淡淡道,“你也不必这样看我,我是你的阿母,总归是不想你受委屈,现下及时止损,只怕还来得及。”她略略叹了一口气,若是一直怨着儿子还好,一旦生起怜来,那母爱就又涌上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谢澄没有回话,殿外,暮色渐过,很快又是冷寂的黑夜了。


    尹太后离宫当日,益成侯府,终于传来了益成侯尹怀修病逝的消息。


    当时,尹太后已经登了鸾车。她不欲惹人猜疑,因而今日,只有她所生的三个在长安的儿女相送。行出了长乐宫数里,现下回头,连未央宫都看不清了。尹太后微微掀开了帘子,遥视着那高悬于空的红日。脸上的点点泪痕,终于是被冷风吹干了。


    尹太后离宫不久,惜兰也离开长安了。


    分离的那一日,惜棠与长姊絮絮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可以说的话都说尽了,到最后,真的是再无话可说了。


    惜兰抱着她,最后说:“阿姊要回去了,你不必牵挂阿姊,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吗?我在临淮,知道你和小树过的好,就是最放心不过了。”


    看着眼睛含泪,仍旧依依不舍的妹妹,惜兰望了眼奢美富丽的披香殿,叹息道:“即便相距千里,阿姊也永远念着你。再过几岁,就带着你的甥儿到长安来,与小树一起玩。”


    以后对于惜棠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她甚至没敢去认真的想一想。但她当然知道阿姊这句话的勉励之意。“我知道的,”惜棠擦着眼泪说,“我会好好的,等着与阿姊相聚的那一天。”


    惜兰含泪微笑着,最后抱了抱她,还是离去了。惜兰抱着小树,久久地站在门口失神。小树还小,不懂得离别的愁苦,在母亲怀里玩着头发。玩着玩着,脸上忽然感觉湿湿的,热热的,好奇地尝了尝,竟然还是咸的。小树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惜棠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回到殿中,吃完了奶,小树爬上惜棠的腿,想要惜棠给他讲故事。惜棠就指着窗外的梧桐树,给他讲着,一颗小树,是怎样长成大树的。小树很喜欢这个故事,惜棠把故事说了五遍,他才渐渐的睡着了,在惜棠怀里轻轻地呼吸着。惜棠安静地抱了他好久,抬起头,忽然间皇帝来了。


    莫名的,惜棠有些发怔,抱着小树,一动不动地和皇帝对视。谢澄走了过来,俯下身,亲了亲她的脸,说:“在发什么呆?”


    惜棠摇摇头,不说话。谢澄转而问道:“孩子睡下了?”


    惜棠说是,就下榻,把小树交给了外头的灵儿。谢澄静静地看着她,惜棠迟疑地坐在了他的身边,谢澄握紧她的手,轻声说:“不要再难过了。”


    惜棠回望着他,谢澄凝视着她仍旧在微微泛红的眼眶,叹息道,“缘何又哭了?只是一时的分别。”他亲着惜棠的眼睛,温柔地说,“不必再怕朕。在朕身边,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朕会对你好……比对任何人都好。”


    惜棠忍着伤感,点头应了下来。谢澄轻轻吻着她的乌发,月光落了满殿的霜华,渐渐如水一般漫上了惜棠。他是打碎月光的人,也是妄图拾起月光的人。


    第67章 碧波


    如皇帝所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对他很好很好。好到近乎让惜棠以为,日子会这样永远的过下去。


    元兴元年的一个午后,惜棠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有人在她耳旁轻声地唤她,惜棠慢慢睁开眼,淡紫色的阳光从窗页缝隙里泻进来,填满了她的脸和身体,屏风上镶嵌的云母和贝壳闪着淡淡的青光。寝殿里很安静,只有她与灵儿,惜棠问了一句:“怎么了?”


    “快到时间了,”灵儿低声说,“您起来梳妆吧。”


    惜棠点了点头,反应有些迟钝。她与小弟虽同在长安,但小弟身为外臣,不可以擅入内廷,因而惜棠有些时日没见他了。皇帝前些日子想起了这件事,就今日下午在金华殿设宴,让他们姊弟见上一见。惜棠倦懒下了床,如云般的乌发几乎要落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


    因为见的不是外人,惜棠就穿了身月白色的真丝留仙裙,略略扫了扫粉,水纱披帛曳在地上,迈过门槛就去问宫人:“小树在做什么?”


    宫人说:“小郎君在玩七巧板呢。”


    惜棠点了点头,转身就去了偏殿。果然见小树端端正正地坐在毛毯上,抿着小嘴,神情严肃地摆弄着五颜六色的木板子。看见惜棠来了,他挥舞着两只胖胖的小手,声音软软地喊道:“阿母……阿母。”


    惜棠笑了,她低下头亲了亲孩子的毛茸茸的小脑袋,问:“小树在拼什么?”


    “我想拼小兔子。”小树继续用软软的声音说,“我喜欢小兔子!但阿母不给我养,阿母太坏了。”


    小树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惜棠,这让惜棠不禁失笑。前几天,她抱着小树在宫中散步,忽然在草丛中窜出了一只灰色的兔子。小树没见过跑的这么快的小动物,好奇极了,怎样都要养一只。但惜棠哪里去给他找呢?他自己都是个小孩子,还要去养小兔子……惜棠哄道:“待过了几岁,小树长大了,自己去养一只,好不好?你看看你,现在吃饭,偶尔还要阿母喂呢!”


    小树不高兴地嘟了嘟嘴:“那我不养小兔子了。”


    惜棠问:“为什么?”


    小树歪着小脑袋说,“因为我想阿母喂我吃东西,不想给小兔子喂。”


    “阿母喂你,你喂小兔子,也不影响呀。”


    “我不管我不管。”小树霸道地说,“我要阿母天天喂我吃饭………还要每天四块桂花糕!”


    “四块?你昨天才答应过阿母,每天只吃一块的,怎么可以反悔呢?”


    “昨天说的事,我都不记得啦。”小树摇着小脑袋,“阿母也忘了吧。”


    “你呀!”惜棠忍不住嗔他,“可真是个小坏蛋!”


    小树才不管呢,惜棠亲了亲他的小脸,又问:“阿母一会要去看小舅……你在这玩七巧板,有问题就找宫女姐姐们,好不好?”


    “小舅?”小树睁圆了眼睛,“小树也想小舅!”


    惜棠迟疑着,小树是个聪敏早慧的孩子,望着母亲的神情,就什么都明白了。


    “好吧。”小树说,“我在这等阿母,阿母要早点回来哦!”


    惜棠心里头微微酸涩,摸了摸小树的脑袋,说:“那阿母就先走了,小树要记得吃晚饭。”


    小树认真地点了点头,惜棠回头望了望可爱的孩子,嘱咐了照顾的宫女几声,然后登车往金华殿去了。


    比起甘露殿,金华殿其实离披香殿更近些。原本大齐历代的帝王的燕寝之所,都设在金华殿。皇帝登基的头几年,也是住在金华殿,只后来与太后闹别扭,硬是要搬到甘露殿去。如此下来几年,住习惯了,皇帝也不欲再搬了。


    才刚走入金华殿,惜棠就听到了隐隐的丝竹之声。卫和亲自来迎她进去,沿路碰见的宫人,都无声地朝她行礼叩拜。惜棠边走边问道:“陛下和小弟都来了么?”


    “是,”卫和点头哈腰道,“正等着您呢。”


    两人一问一答的当口,惜棠就走到了曲折长廊的尽头。金华殿有明湖,宴席就设在临湖的水榭旁。正是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粼粼的碧水闪着波光,暖风温柔而和煦,皇帝远远瞧到了她,朝她伸出手道:“快来。”


    惜棠不禁走快了,小弟看见她入了水榭,连忙就离席行礼,惜棠走到皇帝跟前,皇帝今日穿了身玄色的常服,雪白的内衫浸透着都兰香的香气,微微含笑的目光注视着她,他没要惜棠行礼,拉住她的手,让她在他的身侧坐下了。


    皇帝捏了捏惜棠的手,朝小弟笑道:“这是你姊姊,还行礼做什么?快快起来罢。”


    小弟听皇帝这样说,就起身回了座。他喝了点酒,脸庞红扑扑的转向惜棠,心中有很多关怀姊姊的话要说,但他素来是个赧然的性子,还在心里想着如何开口,惜棠端详了他一会,就心疼地说:“北地苦寒,阿弟清减许多。”


    前几个月,大军远赴北地,出征胡族,皇帝有意让小弟多锻炼,就封了个小小的差使,让他和大军亲赴前线,由班珑亲自照拂。


    班珑虽然不敢怠慢小弟,但小弟却不愿随他居中调度,班珑就给了他一只八百人的队伍,任他自己指挥。小弟与士卒同吃同睡几月,竟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斩首近千人,皇帝大喜之下,封了他为护军将军,食禄两千石。


    小弟还不到二十岁,就已经居于如此的要位,自然令朝臣心怀不满。但今时不同往日,随着王骏与益成侯身死,太后退居明光宫,朝中再无人可挈肘皇帝。皇帝命令既下,臣子们亦只有唯唯听从而已。


    而当今虽然性情独断,但对喜爱亲近之人,又不循制度徐徐提拔,从来大方地许以高位。众臣不怨皇帝有偏爱之人,只怨皇帝偏爱之人非自己而已。


    当下,皇帝听惜棠这样说,看着小弟也道:“比起先前,的确是清减了。朕明日叫冯会去你府上瞧瞧,你可要好好听从医嘱才是。”


    皇帝与姊姊言语如此切切,叫小弟心中感激难言。他双手捧着酒盏,不住地点头应诺。皇帝虽然性情骄奢,难以伺候,却从来偏爱赤诚朴质的臣子,何况这还是惜棠的亲弟弟……皇帝微笑着,和声关怀了小弟几句。席上的氛围和乐融融,连惜棠都忍不住饮了几盏酒。


    时辰渐渐晚了,廊上刮起了冷橙色的大风,小弟晕乎乎的,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惜棠吩咐人把他扶到偏殿歇息,又不停地去催醒酒汤。皇帝亲了亲她的脸颊道:“朕也醉了,你怎么不扶朕去歇息?”


    “陛下醉了么?”惜棠横了他一眼,“我看陛下还很清醒。”


    “就算朕还没醉,你扶他到朕的宫殿,不和朕说一声么?”谢澄含了一下她的耳朵,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可真是放肆!”


    皇帝硬是要发酒疯,惜棠还能说些什么?她叹口气,只能仰着脸庞,任由他亲吻。宫人们把小弟扶下去了,水榭一下冷清了起来,长窗外湖水涟涟,甜浓的酒香引人欲醉。谢澄把她按在酒案上,亲吻爱抚了一会,手指顺利地进入了粉红的深处。惜棠脸上泛起红晕,低低地轻/吟起来。“叫出声来。”谢澄说,“不许忍。”


    “您怎么这样急,”惜棠恼羞地望着他,“我肚子饿,想用膳呢!”


    “用什么膳?”谢澄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动作着,懒洋洋地说,“方才在席上不是用了许多么?朕看你用了云片糕,几颗蜜枣,还有将近一壶的葡酒……还不够么?还是你想要更多?”


    惜棠咬着唇瓣望着他,谢澄低声笑了笑,“昨夜刚好试了桂花酒,今日倒是可以试试葡酒……”他说着说着,松开了手指,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去,惜棠失神地望着幽远的苍穹,谢澄吻着她的唇瓣,问:“还要一点葡萄酒么?朕看案上还有……”


    “当然不!”惜棠知道皇帝想玩什么花样,急急地否认了,“千万不要……”


    望进她泛出点点水光的眼睛,如红霞绽开的脸庞,谢澄更深地吻了下去。长窗外的碧湖水波,一下晃荡得更剧烈了。


    第68章 孩童


    很漫长的一次以后,谢澄抱着惜棠去浴池清洗。


    夜晚,外头刮起了凉风,但殿内却弥漫着湿乎乎的热气,很温暖。谢澄帮惜棠洗了长发,惜棠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有些昏昏欲睡,寒雪般的月光静静流淌在碎金色的池面上,谢澄轻声问她:“怎么这么困?”


    “您明知故问,”惜棠的声音小小的,“昨晚太晚睡了,今晚可不能再这样了……”


    谢澄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睛,没说话。惜棠微微闭着眼睛,任由皇帝在她的身上温柔的亲吻。皇帝的呼吸声渐渐大起来了,惜棠惊诧地抬眸,谢澄在她的耳边保证道:“最后一次。”


    惜棠小声说了句什么,谢澄没有听清。她两手抓着冰冷的金砖,池水是炽热的,皇帝也是滚烫的。他用力地掐着她,惜棠有些吃痛喘息着,谢澄吻了吻她的唇瓣,终于是结束了。


    惜棠轻轻地发着抖,谢澄站起身,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用外袍盖住她的身子,吩咐奴婢进来换水。深色的床幔被徐徐拉下,在朦胧而跳跃的烛火中,不轻不重地按捏着惜棠的纤腰。惜棠仍处于余韵之中,有些畏惧谢澄的触碰,慢慢才放松下来了。


    “陛下……”惜棠忽然开口说,“我饿了。”


    “饿了?”谢澄漫不经心地说,他微微垂着长长的眼睫毛,仍旧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朕早就叫人拜膳了,等一会沐浴完,再去吃也不迟。”


    惜棠低声说好,望着皇帝的脸发呆。皇帝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五官和尹太后有七八分相似,但看着皇帝的脸,并不会给予人几分柔美的联想。但此刻,浸没在暖橘色的烛光中,皇帝的脸庞也显得柔和了起来。


    宫人们轻手轻脚的,终于把水换好了。谢澄帮惜棠洗好了身子,自己才去沐浴。皇帝是个喜洁的人,每每沐浴,都要花上小半个时辰。当皇帝沐浴出来时,惜棠都快把晚饭吃完了。


    宫人侍奉着皇帝漱口,皇帝看一眼惜棠,问:“吃这么少?”


    “我饱了。”惜棠说,“我看着陛下吃。”


    谢澄知道她一向吃的少,就没有再多言了。他自然而然地吃起了惜棠剩下的,皇帝身边伺候的人都见惯了,没有一个露出异色。皇帝很快就吃完,在龙洗里擦洗着手,对惜棠说:“天黑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别被什么东西绊着了。”


    惜棠怔一怔:“您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朕倒是想。”谢澄把净手的帕子扔进盆里,说,“但班胧今日下午赶回了长安,朕总得见他一见。”


    在惜棠跟前,皇帝并不忌讳谈朝堂上的事,但也不会特意去讲。几个月前,大军大破胡族,攻破河南地,皇帝设下新郡,命班胧在此驻军留守。一晃几月已过,形势已稳,班胧自然就回来长安了。皇帝语气中有淡淡的疲意,惜棠知道他这段时间很忙,就说:“乐安侯回来了,您累了这么些天,也能好好歇一歇了。”


    谢澄听了她这句话,就忍不住一笑。


    “是,”他点了点她粉白的脸颊,“朕见完了乐安侯,就来披香殿寻你。”


    惜棠点着头,说好。若没有什么很紧急的事,皇帝的夜晚,总是属于披香殿的。对于这样的盛宠,长安内外都是人人惊异。其实皇帝如果只是独宠她,倒也不至于叫天下人如此反应。但皇帝不仅宠爱她,还提拔她的弟弟,抬举她的家族,封她的儿子为王……实在是不能怪宫外人言纷纷了。


    便是惜棠身在深宫,偶尔也能从来拜见的命妇口中,听闻长安内外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惜棠小时候,是听明帝与尹皇后的故事长大的,没成想如今,竟是换成了别人,来听她与皇帝的故事了。


    只故事中的那个人,虽然名字和她一样,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就如同人人都艳羡她,觉得她的日子无处不好,但其间种种,亦只有惜棠自己能体会了。


    告别了皇帝,惜棠乘坐步辇,回了披香殿。天空刚黑不久,夜色并不是很深沉。惜棠默默吹了一会凉风,才放下帘子,闭眼休息了。


    惜棠刚回披香殿,还没坐下多久,小树就风一样挤进了她的怀里。“阿母回来了。”孩子亲昵地说。


    “对,阿母回来了。”惜棠闻着小树身上淡淡的香气,问,“小树是不是沐浴了?”


    小树点了点小脑袋,“小树很自觉,没要阿母回来催。”嘟了嘟嘴,又问:“阿母闻闻我,身上是不是香香的?”


    惜棠亲了亲小树的脸,说,“小树是天底下最香的孩子。”


    小树开心地笑了,眼睛亮闪闪的。似曾相识的神态忽然刺伤了惜棠的双眼,惜棠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才注意到小树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书,问道:“小树要阿母给你念故事吗?”


    “对!”小树兴奋地说,“阿母要给我讲故事!今晚还要陪小树睡觉!”


    “好,我给小树讲故事。”惜棠声音温柔地说,“但小树之前不是说,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吗?大孩子怎么还能和阿母睡觉呢?”


    “小树不是大孩子。”小树摇着头,“小树都还没有阿母的一点点高呢!”


    一点点高,这是什么孩子话?惜棠不禁失笑,但望着孩子期盼的神情,惜棠心里头又愧疚起来。只皇帝今晚要来,她怎么都不能答应小树呀!惜棠晚了一会回答,小树是个敏锐的孩子,一下就察觉了,他不自在地望着自己脚尖,“算了,我不要阿母陪我了!”孩子摇着小脑袋,“有灵儿姐姐陪我呢。”


    惜棠心中一酸,抱住了小树。小树在她怀里眨着眼睛,“阿母,你见了小舅,小舅是不是又变黑了?”


    惜棠回答:“小舅比小树黑多了。”


    “小舅是个黑小舅!”小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叽叽喳喳地问,“阿母,我什么时候能见小舅?我想和小舅玩弹弓!”


    “小舅……”惜棠声音顿了顿,“再过几日,好不好?”


    阿母答应了的事,没有反悔的。小树高兴极了,嘟嘟着小嘴,亲了亲惜棠的脸蛋。惜棠望着快乐的小树,心中却复杂难言。小树两岁了,正是想和人玩耍的时候,但她白日忙着处理宫务,不能时时陪着小树,只有宫女内监们陪着他。


    而宫中呢,又没有适龄的幼童。宫外的宗亲勋贵之家,倒是有许多和小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只小树身份在这,惜棠总不能把人召进宫中。其实她这样做,皇帝也许也不会说什么,但惜棠并不愿让小树太招皇帝的眼,因而只能一直如此了。


    不过……惜棠忽然想了什么,“明日成安长公主要来,小翁主也要来,小树之前不是和她玩过吗?这次也可以和她一起玩。”


    小翁主?小树鼓了鼓脸颊。好吧,没有小舅,和小翁主玩玩也不错。小树点了点头,惜棠放松地笑了,抱紧了小树,给他讲起了故事来。


    在皇帝的五个姊妹之中,惜棠与成安长公主最亲近。


    自从她被封为夫人后,长公主们都陆陆续续地来拜访过她。每一位都待惜棠很亲热,但还是与成安长公主相处,最让惜棠自在。皇帝知道她们关系好,偶尔会带她去长公主府上。成安长公主若有空,也经常会入宫和惜棠说话。


    这一日,惜棠与长公主在正殿闲聊着,孩子们则在偏殿笑闹。听着孩子的笑声,惜棠的脸上也染上了笑意。淡淡的日光下,她眉目松快,更显的雪肤丰盈,姝色动人。惜棠并不热衷于打扮,但仅仅是淡妆素裙,就已经美丽非常。


    因为惜棠的缘故,长安城中流行数年的繁复妆容,一时竟冷了下来,反倒是盛行起了清淡之妆,天子独宠的沈夫人如此,人人自然都争相模仿……成安长公主微微笑道:“瞧你的宫中,似是多了许多生人。是我瞧错了么?”


    “陛下前几日来我宫中,说使唤的人不够,就令掖庭遣了人来,”惜棠微微蹙了蹙眉,“其实,我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人呢?”


    “陛下一番好意,你就接下吧。”成安长公主笑道,“左右陛下也不是养不起……”长公主目光一凝,忽然不说话了。


    惜棠疑惑:“怎么了?”


    望着惜棠的神情,成安长公主不禁叹了口气。


    “你呀,怎么都要留心一些吧,”长公主委婉地说,“这身边伺候的宫人,容色太出众了,总是不好。”


    惜棠一愣,跟随着长公主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帘外立着个形容甚美的宫女。之前还没注意,这时候仔细一看,才发现个个都容貌不俗。见惜棠不说话了,长公主就道:“不如命掖庭丞,再换一批新的来?这点小事,陛下不会注意的。”


    惜棠想了一想,还是否决了。


    “我换了这些人,又有什么用?宫中不缺貌美的女子,陛下若是想,临幸我宫里的,或者临幸宫外的,又有什么区别?”惜棠低了低头说,“还白白做了个坏人,何必呢!”


    惜棠这样说,成安长公主就没有多言了。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见时辰不早,成安长公主就告辞了。


    偏殿,小树与小翁主,已经闹成了一团。


    “这是我的!”小树说,“这是我昨天拼的小兔子!”


    小翁主先是请求:“就不能给我拿回家玩一玩么?”


    “这个不行。”小树说,“这是阿母送给我的。你想要小兔子,我可以帮你做一个。”


    “才不要!”小翁主是个霸道的性子,说要这个,就要这个,“我就你手里这个!”


    小树平常是个温温软软的性子,但小翁主这样蛮横,却是让他怎么都不愿给了。


    “这是我的。”小树坚持说,“我不给你,”


    小翁主气的直跺脚。平常在家里,父母亲都万般疼宠她,哪里有人敢不听她的话?这个小弟弟,看起来乖乖的,没想到这样胆大!


    “我要你的东西,你敢不给?”小翁主气恼地说,“我的阿母是公主,舅父是陛下!你不给我的话,陛下一定会狠狠惩罚你的!”


    听了小翁主的话,小树拿着七巧板的手,不自觉地就松开了。小翁主趁机把七巧板躲了去,小树的眼眶一下就湿了。


    小翁主见状,没有慌张,反而还很得意。


    “这样才对!”小翁主说,“阿父和我说,陛下不喜欢你,你千万不能惹了他不高兴!”


    小树忽然抽泣起来,胖胖的小手擦着眼泪。宫人们远远守着,不明白小郎君怎么忽然哭了,慌忙就上前哄着小树。小翁主见状,终于有些慌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了阿母在殿外唤她,咬了几下嘴唇,逃跑一样的离开了。


    第69章 阿父


    小翁主逃一样出了偏殿,看到阿母在不远处朝她招手,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阿蕴,快过来,”长公主微笑道,“我们要回府去了,快来和夫人道个别。”


    梁蕴小跑了进来,躲在了母亲身后,瑟缩着望着惜棠。


    “这是怎么了?”成安长公主纳闷起来,“也不是第一次见夫人,平日见你舅父,也不见你害怕呀……”


    梁蕴不说话,只是摇着头。


    惜棠见孩子害怕了,就出言道,“阿蕴有些时候没见我了,孩子嘛,忘性都大。”


    成安长公主摇了摇头,却也没逼女儿。想拉起她的小手,一起出门去,却看见她手里拿着七巧板,就问道:“哪里来的?”


    梁蕴小声说:“小树弟弟给我的,”


    成安长公主没有怀疑,问道:“那你有没有谢谢弟弟?”


    梁蕴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惜棠与长公主俱是一笑,“以后常进宫来和弟弟玩。”惜棠摸了摸小翁主的脑袋,把她和成安长公主送到门口,想着回去呢,才回过头,小树就像小炮仗一样撞进了她的怀里。


    “怎么了?”惜棠还想笑他黏母亲,但望见小树哭的红红的脸庞,就惊住了,“怎么哭了?”


    听着母亲温柔的声音,小树哭的更厉害了。


    惜棠把小树抱了起来,边走边哄着他。待小树哭声变小了,就问:“小树为什么哭了?可不可以告诉阿母?”


    小树抬起脑袋,可怜巴巴地看着惜棠,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沾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怎么了?”惜棠柔声问,“阿母可以知道吗?”


    “姊姊要我的七巧板,我给她了。”小树抽泣着说,“但是我舍不得。这是阿母给我的。”


    听了小树的回答,惜棠松一口气。


    “这样呀,我再送一个新的给小树,好不好?”惜棠亲了亲他暖烘烘的小脑袋,“小树还想要什么?”


    “不要了。”小树鼓着脸颊,“我不想玩七巧板了。”


    惜棠一愣,还想说什么,小树就撒娇道:“我要阿母今天陪我,一天都陪我!”


    “好。”惜棠无奈极了,把小树抱回寝殿,说,“一天都陪你。”


    小树这才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小树用完晚膳,还坚持吃了四块桂花糕。


    对待自己心爱的食物,小树非常认真。两只小胖手抓着,一口一口地吃完了。还认真地和惜棠说:“阿母,我还能再吃四个。”


    “还吃?”惜棠给他擦着嘴角,“再吃,牙齿就要坏了。”


    小树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他跳下小榻,爬到了惜棠的膝盖上,脸颊贴着惜棠的脖颈,说:“阿母,你的头发好长呀,小树的头发怎么短短的?”


    “小树还是个小孩子。”惜棠说,“长大了就能有长头发了。”


    “为什么小树是小孩子?”小树不开心,“小树想长大。”


    望进小树澄澈的双眼,惜棠不禁失笑。还是小孩呢,做大人,哪里有做小孩快活?何况长大,对小树这样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件很残忍的事。她亲了亲他的脑门说:“好,阿母等着小树长大。”


    为什么阿母看起来不太开心?小树有些纳闷,正在想着呢,外头忽然来人禀报,说陛下来了。小树松开抱住惜棠的手,跳下地,对惜棠说:“阿母,我走了。”


    惜棠犹豫道:“还是和陛下打个招呼吧。”


    “早上打过了。”小树小小声地说。


    今天早上,小树一睁开眼睛,金色的阳光就扑了他满怀。一般阳光这样大的时候,阿母就醒来啦。小树很精神地下了床,宫人们劝不住他,就急急地跟在他身后。


    往日这个时候,正殿早就热热闹闹的了。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小树好奇怪,往内殿张望着,陛下原来还没有走!小树睁圆了眼睛,想要悄悄地离开。皇帝正在更衣,不意间看到了在殿门口探头探脑的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说:“小树?”


    小树点了点小脑袋,轻手轻脚走到皇帝面前,小小声地说:“陛下。”


    “来找你阿母?”皇帝漫不经心地说,他指了指身后的屏风,“她还在睡,你不要吵着她,先去外头用早膳。”


    小树乖乖地点头,有些依依不舍。皇帝阖着眼由宫人更衣,睁开眼睛,见小树还在,就有些诧异地说:“怎么还在?肚子不饿么?”


    小树慌忙摇了摇头。在小树的记忆中,陛下从来没有骂过他,甚至没有对他疾言厉色过,但小树总是莫名的很怕他。他回头看了几眼阿母,由宫女姐姐牵手走了出去。殿外吹起了呼呼的凉风,小树的脸上也凉凉的。


    或许是孩童的天性,在第一个喊出阿母过后,小树很快就会念起了阿父。那一日皇帝也在,小树刚刚断奶,很不适应,哭闹地要阿母。见小树哭的这样厉害,几个宫人都哄不住他,即便皇帝在殿中,灵儿也没办法了,只得把他抱进了殿中。


    惜棠不顾皇帝在此,抱着小树哄了好久,小树才渐渐不哭了,他抽抽噎噎的,湿润润的眼睛望向了皇帝。皇帝也若有所想地回望着他。


    这个人并不常来,小树对他也不熟悉,但凭着孩子敏锐的天性,他知道这个人是最大的,这里是他说了算的。每次他一来,阿母就放下他,不管他了。还有,他只要随便一说话,照顾他的嬷嬷姊姊们都吓得跪地发抖,要母亲劝慰许久,才敢起来。


    先前阿母带他认字时,有一次说到了阿父两个字。之后就再也没有说了,但小树却把它悄悄记在了心里。阿父这两个字,念起来和阿母有点像哦……小树心里思量着,望着皇帝,忽然软软地唤道:“陛下……阿父。”


    孩童的声音,像云朵一样软,一样甜。但众人听到耳中,却是齐齐变了脸色。惜棠抱着小树的手刹时就颤抖了下,皇帝微微一顿,望着小树,迟迟没有说话。而小树呢,唤了半天,也没有人理他,扁一扁嘴,很伤心地哭了起来。


    这只是一件小事,之后,大家都有意地不再提及。但小树却默默地记在了心里。一个白天,惜棠给他讲着故事,小树忽然问了句:“阿母,我有没有阿父?”


    小树年纪还小,不明白每个人都是有阿父的,只能这样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但惜棠听在耳中,望着小树懵懂的神情,泪水忽然就掉了下来。


    “小树当然是有阿父的呀。”惜棠说,“阿母以后再和你说,好不好?日后在旁人面前,特别是陛下面前,都不要再提起了……答应阿母好不好?”


    母亲的神情太悲伤,小树不能明白。但小树至少在这一刻知道,陛下不是他的阿父了。他笨拙地伸出小手,擦拭母亲脸上的泪水,小小声地说:“好,小树听阿母的。”


    十一月渐过,秋风已经很冷了。小树哒哒哒的,跑出了正殿,不理会宫人在后急急地追喊。他气喘吁吁地回到偏殿,小胖手推开了里头的小窗,看见殿外流光溢彩,光灿朦胧,宫人们垂手静立,陛下和母亲在最中间,陛下抱着母亲,低头亲了亲她的脸,两个人凑在一处说了几句话,和一起走入内殿了。


    不知为什么,小树忽然有些难过。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托着腮望了一会天色。见天空已经很黑了,就叫人熄灭了灯火,像颗小豌豆一样缩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今夜云雨过后,谢澄敏锐地发现了惜棠的异样。


    他下巴抵着她的乌发,柔声问:“怎么看起来不高兴?”


    惜棠犹豫了下,谢澄就说:“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讲?说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惜棠叹了口气道,“今天小树和阿蕴一起玩,好像闹了点不愉快。”


    “阿蕴?”谢澄当然知道长姊的女儿,“阿蕴是骄横了些,她是女孩子,比小树还要大两岁,两个估计玩不到一块去。”


    惜棠抿了抿唇瓣,有些话想对谢澄说。谢澄亲了亲她道,“棠棠,有想要的,不能直接和朕说么?朕什么不能答应你?宗亲家适龄的孩童多的是,叫几个脾性好的进来,小树喜欢哪个,就叫哪个常来。”


    惜棠垂低了眼睫毛,有些不好意思。“好。”半晌她才回答,声音轻轻地,“小树叫您麻烦了。”


    “都是为了你,有什么麻烦?”谢澄温柔道,“棠棠就这样谢朕么?能不能亲一下?”


    望进谢澄含笑的眼睛,惜棠的脸微微红了。皇帝的眼睛,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天上星一般的冷,但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脉脉而温情的。惜棠凑上去,吻上了他的唇瓣。谢澄轻抚着她的乌发,把这个吻加深了。


    同样的夜晚,小树久久没有睡着。


    这晚是灵儿来看小树,见小树这么晚没睡着,就点了一盏灯,掀开帘子,问:“小郎君怎么还没睡?”


    小树摇了摇头:“睡不着。”


    灵儿给他掖了掖被子,问:“在想什么?是肚子饿了么?”


    “不是。”小树闷闷地道,“灵儿姊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朦胧的烛光下,灵儿的神情很温暖。她问:“什么问题?”


    小树却又犹豫起来,不说话了。


    “小郎君不问了?”灵儿诧异,“既然小郎君睡不着,那奴婢来给您讲故事吧。”


    “小树不想听故事!”小树忽然问,“灵儿姊姊,我想知道我的阿父是谁。”


    听了小树的话,灵儿久久地答不上来。


    第70章 长命


    小树的问题,灵儿能怎么回答呢?


    灵儿长久的静默,令小树什么都明白了。


    “我就是问一问,不知道也没关系。”小树小手拍了拍被子,“灵儿姊姊,我要睡觉啦。”


    灵儿忍着眼泪,说好。她在黑夜中守了小树许久,直到小树睡着了,才悄悄退了下去。


    犹豫了许久, 第二天,灵儿还是与惜棠说了这件事。


    惜棠当下听完,连握着茶盏的指尖,都泛出了白色。


    “小树怎么不直接问我呢?”她疲惫道,“是我对他不够好,让他多想了吗?”


    “您待小郎君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世间哪个做母亲的,要像您这般……”灵儿擦着眼泪,说不下去了,只能哽咽地说起了小树,“但小郎君慢慢会长大,他以后懂事了,这些事怎么瞒的下去呢?何况小郎君这样聪慧,如今心里只怕也猜了一二,只是一直藏在心里。”


    “这般说来,还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尽心了。”惜棠艰涩地说,“让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一个人胡乱想这么多。”


    灵儿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惜棠擦了擦眼泪问:“但小树怎么无缘无故问了起来?难道是伺候的人和他说了什么?”


    灵儿回想了下,笃定地摇了摇头。惜棠心里其实也觉得不太可能。小树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了风言风语少不了。


    先前,也的确有不懂事的宫人,在小树面前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都被惜棠一一打发了。皇帝得知以后,更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几次雷霆手段下来,从此宫中再无人敢说闲话。


    何况,如今小树身边照顾的人,都是惜棠一一筛选过的……惜棠问:“难道是小翁主?昨天和她玩了以后,小树就一直不太高兴。”


    “这的确有可能,”灵儿低声说,“小翁主一向性情跋扈……”


    惜棠敛眉思索了下,唤灵儿把小树带来。


    惜棠才问了一句,小树的泪珠子就掉了下来。


    “阿母,我不问了,”小树两只小胖手扒拉着眼泪,“你不要生我的气。”


    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孩子,惜棠的心都要碎了。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惜棠说,“都是阿母的错,没有早点告诉你……你本来就应该知道的。”


    小树呆住了,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惜棠。


    “但阿母告诉你之前,你先告诉阿母,昨天小翁主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叫你这样的难过?”


    小树绞着小手指,说不出来。


    惜棠微微一愣,“既然小树不想说,那就……”


    “我告诉阿母!”小树带着哭腔说,“她说我不能惹她生气,陛下不喜欢我……”


    孩子说起事情来,说的没头没脑的,但惜棠一下就听明白了。“听她说胡话,陛下哪里……”情急之下开了口,但惜棠忽地又梗住了。


    皇帝喜欢小树么?是的,皇帝是待小树很宽容,只要在披香殿碰上他,都会耐下性子和他玩一会,或者和他说几句话。平常宫人有说闲话的,有待小树不尽心的,皇帝也都一一处置了。


    更别说,皇帝还力排众议,封了小树为王。可以说皇帝待小树不好么?随便问上一个人,都不会给出否定的回答。但皇帝能做到的,就只此而已了。他不会为小树做更多了。但惜棠还能要求皇帝更多吗?小树不是他的孩子,她不能要求皇帝和她一样爱他……


    “小树,”惜棠只能这样问他,“陛下有凶过你吗?有骂过你吗?”


    小树哭着说:“没有。”


    “那小树为什么觉得陛下不喜欢你?”惜棠柔声说,“陛下不会不喜欢小树的,知不知道?”


    “真的吗?”小树抽抽噎噎地说,“阿母向着陛下,才会这样和小树说……”


    她向着皇帝?望着孩子含泪的双眼,惜棠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如今,她对小树说再多,都是无用的。她是皇帝的嫔妃,侍奉皇帝就是她的天职。为了让自己和小树生活的更好,惜棠会尽力去完成这份职责,为此,她不得已会委屈小树。在这样的环境里,小树是绝对不会感到安全的。因为掌握着最高权力的皇帝,没有理由,也没有意识到要去给他。


    抱着怀里热烘烘的小树,惜棠的心,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阿母怎么会向着陛下?”惜棠喃喃着说,“阿母永远最爱小树,小树知不知道?”


    小树抽着鼻子,湿润的眼睛望着母亲,母亲的眼神又让他想哭了。


    “嗯!”小树努力地点头,“阿母最爱小树了。”


    “小树知道就好,”惜棠轻声说,“你不是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阿母今天就讲给你听……”


    女儿昨天从宫中回来后,就一直神色不对,下午叫她出去游玩,也是慌慌张张的样子。成安长公主心中生疑,才神情严厉地问了女儿一句,女儿就把事情全盘托出了。


    “你,”成安长公主又惊又慌,“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明知道阿母和沈夫人关系好,你还这样说她的儿子!”


    小翁主在慌张的同时,又有着很深的委屈,“我就说了几句,弟弟就哭了。”小翁主抽泣道,“况且那是阿父和我说的!您怎么不去骂阿父?”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长公主简直要被这两父女气死,“这话是你们能说的吗?要是因此开罪了沈夫人,阿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翁主哭声一停,小小声地说:“舅父不会怪我的……”


    “那不只是你的舅父,还是天子!”成安长公主严厉道,但看着女儿泫然而泣的样子,也不忍太苛责,“罢了,你先回去休息,我入宫和你的舅父说去。”


    小翁主眼睛红红的,望着阿母,欲言又止。成安长公主叹了几声气,只能入宫去了。


    “荒唐!”皇帝神情一沉,冷着声音道,“武阳侯这个不着调的性子,也该改一改了!”


    “是,是,”长公主在一旁道,“陛下也知道,他素来就是个没成算的,阿蕴又还小,这才说错了话……”


    皇帝听着长姊的话,一时没有言语。望着他微微发冷的神情,长公主心里有些惴惴。这个弟弟独掌朝政许久了,权柄愈稳,威仪愈重,长公主如今在他跟前说话,也是越发的小心,再不敢和从前一样,没有顾忌地和他说话。


    因而此刻皇帝没回答,她就只在原地安静地等,终于听皇帝开口了,“小孩子间玩闹,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让阿蕴去和小树道个歉,就是了。”


    听了皇帝的回答,长公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皇帝说:“只武阳侯都多大的人了,还和阿蕴一样不懂事……”皇帝语气清淡地道,“阿姊平时,也应该多多提点他,来日若犯下什么不能饶恕的大错,就不好了。”


    成安长公主心一凛,连忙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回去教训他的,这种事,再不会有了。”


    皇帝这才放缓了神色,见长姊神情慌张,出言安抚了她几句,才叫人送她离宫了。


    这夜皇帝和往常一样,临幸了披香殿。但小树的心里,却不像昨天那样难过了。


    灵儿给他盖好了被子,熄灭了烛火,才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小树躺在床上,心里却火热热的,有点想哭,但又有点开心。他终于知道他的阿父是谁了,虽然他一天都没有见过他,他就已经不在了。但小树知道,阿父是爱着他,喜欢他的,这就足够了。


    今天下午,母亲把阿父给他买的长命锁交给了他,说这是阿父送给他的礼物,在他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阿父就已经在期盼他的到来了。小树紧紧抱着长命锁,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


    但小树不知道的是,在他被灵儿牵出去的那一瞬间,泪水就已经模糊了他母亲的眼睛。谢洵当年,哪里有为小树买什么长命锁!甚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都不知道小树的存在……


    这个长命锁,不过是在很多年以前,惜棠与谢洵成亲不久,郭王太后盼着有孙子,早早地把长命锁用金银打出来了,期盼着有一天能用上。如今,倒是真的能用上了,但这样的情景,却是所有人都绝对不能想到的了。


    在惜棠跟随皇帝离开临淮的前几天,皇帝也准许她收拾点旧物去往长安。只不许惜棠自己去,而是叫了灵儿去,灵儿就把这些东西带了过来。


    三年过去了,惜棠一直没有勇气去翻看,把所有的过往都封尘在了箱子里。今日灵儿取来长命锁,惜棠还没有细看,心就已经一扯一扯的有了痛意。


    惜棠魂不守舍的,也不知独自坐了多久,殿外就来人,说皇帝来了。惜棠还来不及起身迎接,皇帝就走入了殿中。见惜棠神色不好,也没有生疑,而是叹息一声道:“此番的确是阿蕴说错了话,让小树受了委屈。朕已经叫阿姊回去教训她,明日带她来给小树道歉,你觉得如何?”


    谢澄问了好几遍,惜棠才答道:“好……就是一件小事,叫阿蕴来道个歉就好了。”


    谢澄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微微探究的眼神却望着惜棠。惜棠有些不自在,就问:“陛下这样看我做什么?”


    “原来知道朕在看你。”谢澄道,“方才怎么一直躲着朕的眼睛?”


    “我,”惜棠原本想否认,但皇帝显然不能这么被糊,只能道,“……我今天有些累了。”


    “累?”谢澄微微沉默了下,“是朕的处置,叫你不称心么?你若是觉得惩戒太小了,与朕直言就是。”


    “当然不是!”惜棠连忙说,“小翁主还是个孩子,我怎会与他计较,我就是……”


    谢澄凝视着她,轻轻问:“你就是什么?”


    惜棠忽如其来地红了眼眶,“我说不出来,”她躲避着皇帝的视线,“您别逼我了。”


    谢澄静默了一会,才说话了。


    “小树……他养在你身边,朕有时的确会忽略了他,”谢澄很缓慢地说,“日后有关他的事,你也无需顾忌,直接和朕说,朕总是会站在你这边的。”


    惜棠怔一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看了她的反应,谢澄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却还是耐着性子问:“怎么了?是哪里还叫你不满意吗?”


    “没有,”惜棠慌忙地摇头,“您对他已经足够好了,是我自己……”


    谢澄半晌没说话,忽然若有所悟了,“你的意思,是觉得朕待小树,还不够好么?”


    惜棠微微张着唇:“不是的,您没有……”


    “那你就是这样觉得了。”谢澄淡淡地打断了她。


    惜棠不说话了,谢澄盯了她半晌,忽然问:“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朕对小树不好,还是觉得朕对他不够好,……你是这样的爱这个孩子。那日后,你对朕与你的孩子,也会是一样的爱么?”


    谢澄的问题,问的太突然了,惜棠一时愣在了原地,谢澄就已经冷冷地出声道:“看来是不会的了。”


    “我没有这样说!”惜棠急了,但面对着皇帝的眼神,却莫名地说不出任何一个字,她沉默了。


    谢澄的脸上,慢慢失去了表情。


    “果然如此,”他冷冷地说,“也是,你原本就不爱朕,如何会爱朕与你的孩子?是朕想差了……”他冷酷的目光逼视着她,惜棠瑟缩着低下了头,竟无法再说出一句话。


    抗拒着他的惜棠,还有四下死寂成一片的宫人,这一切忽然令谢澄不能忍受了。他拂袖而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惜棠失了力气般倒在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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