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风暴
看着皇帝连夜从披香殿而出,卫和就知道他又在沈夫人那受挫了。
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盲目在后跟随着皇帝的步伐。深秋的夜晚,一切都是冷寂而没有波澜的,唯一在燃烧的只有月光和谢澄的心。惜棠方才的反应,其实是早就有预料的,可为何不加遮掩地表现出来,还是叫他心中生痛?
凄泠的泛着细碎银光的水面上,谢澄注目着自己孤零零的倒影。何至于到了这样的地步,一个不在意自己的人,竟令他如此牵肠挂肚,不能忘怀?
回忆起这几年的一幕一幕,幽暗的怒意忽然在他的心中滋长。他在湖边静静地站了一会,转身回了甘露殿。
皇帝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日上朝时,难免有些精神不济。好容易应付完了臣子,刚走出宣室殿,卫和就对他说:“陛下,班大人已在外头候着了。”
皇帝足足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卫和在说什么。今日是去长扬榭检阅羽林卫的日子,他怎么给忘记了……皇帝点头说了句好,临上乘舆前,想起了什么,又对一旁的章羚道:“朕昨日半夜离了披香殿,怕是容易叫宫人心中思变。你亲自带着赏赐披香殿一趟,表明朕对夫人一如既往,从未有变,知道么?”
还以为陛下怄了一晚的气,怎么都要冷披香殿个两三天,怎么一下就……卫和还在心里嘀咕,章羚就已经磕头应是,领命而下了。
今日奇异的过的很快,原本能想着在天黑前回到未央宫,天空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雨。皇帝望着电闪雷鸣的漆黑天色,很久之前的一个雨日忽然划过他的脑海,他的心跳莫名地加速起来。
卫和见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车驾渐渐难以前行了,只得询问皇帝的意思:“您看,这样的天气……还要回宫么?”
皇帝望着帘外淋漓的连片的雨,想起未央宫内的惜棠,莫名地生了畏缩之心,忽然不是很想去面对了。他问了一句:“附近都住着何人?”
“有颍邑长公主,汇丰侯,还有云泽侯,”皇帝听到二姊姊,下意识就拧了拧眉,卫和连忙问,“您看是摆驾哪里好呢?”
皇帝随口说:“叫汇丰侯接驾吧。”
卫和应是,才下了乘舆一会,急急地又上来,对皇帝说:“陛下,颍邑长公主得知圣驾前来,已然在前方恭迎了,奴婢要去叫公主回去吗?”
皇帝听了,神情就有些不耐。二姊姊总是这么自作主张!但现下避雨要紧,也懒得和她掰扯,就说道:“罢了,朕便去长公主府上坐坐。”
銮驾于是停在了颍邑长公主的府邸前。久不见皇帝弟弟,颍邑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和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望向皇帝的目光,也是填满了殷殷的关切。
自从母后去了明光宫后,二姊姊倒是越发的知情识趣起来……皇帝心里这样想着,侍女簇拥着他绕进了屏风内,温热热的水流过他的身体,皇帝的心情才略略回温了少许。
入夜了,雨夜的月光很淡,几点圆形的银光在皇帝的脸上流转,侍女们一边给皇帝更衣,一边悄悄打量着皇帝。皇帝心里胡乱的想事情,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眼光。
雨渐渐小了,滴答滴答的落在窗纸上,月光渐渐漫上屏风,其后窈窕婀娜的美人若影若现,皇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再要侍女的服侍,披着深色的外衣就出了内间。
这些年来,他的后宫只有惜棠一人。众臣们私下也许有所议论,但母后已不在宫中,再无人能直言劝他立后纳妃。勋贵和姊妹们么,私下倒给他进献过女子,但自从得了惜棠,谢澄的眼中就再看不下任何人,全都给拒回去了。
二姊姊今日这样做,倒也没什么不当之处,但谢澄终究不愿让她过的太自在了,因而一出去见到颖邑长公主,就淡淡说了句:“下次不许再这样做了。”
颍邑长公主脸上原先还挂着笑容,听到皇帝这句话,那笑就忽的淡下去了,变成了个苍白的影儿:“是我安排不当,陛下勿要怪罪。”
皇帝嗯一声,很自在地在长榻上坐了下来,宫人们有序上前,动作轻柔地给他擦着湿发。颍邑长公主面色徨徨地站在前方,不安地偷觑着皇帝的脸色,皇帝忽然轻声发话了:“阿姊有空折腾这些,不若常入宫拜见沈夫人。朕听闻,阿姊似乎对她颇有意见。”
颍邑长公主脸色大变。
“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她急急出声道,但在皇帝平静无波的眼神下,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是阿姊一时
糊涂了……”她膝盖一软,忽然跪了下来。
尽管铺着柔软的地毯,但跪久了,双膝仍旧酸而疼痛,颍邑长公主的心中既有羞耻,又有不甘。和长姊比起来,她虽然少与披香殿来往,但礼仪礼数,哪一样做的不好了!
不过不满于沈氏独霸后宫,在前些日子探望母后的时候,出言抱怨了几句,皇帝连这也要计较!长公主的脸涨的通红,若是在从前,必然是要和皇帝争辩几句,但今时不同往日,她连稍稍抬头望一眼皇帝的气力都没有了。
皇帝的声音淡淡的:“阿姊知错了么?”
颍邑长公主忍着泪说:“陛下恕罪,我再不敢了。”
皇帝这才点了点头,唤了长公主起来,却始终没有让她坐下。寒凉的月光湿淋淋地浸着长公主的心,皇帝看一眼面色惨白的阿姊,想起前些日子母后的言语,脸色不由自主地缓了些,随意找了个话题问道:“怎么不见姊夫?”
颍邑长公主一惊,误以为皇帝责备郎君不来见驾,连忙告罪说:“今日大郎起了热,郎君亲自去照料了,才不能来迎陛下,可要我去叫他过来?”
皇帝不料阿姊反应这么大,竟是微微怔在了当场。颍邑长公主再嫁予东安侯多年,感情一直不睦,去岁,竟是有孕诞下了长子,叫母后欣喜极了,还嘱咐他要多多照拂这个外甥。
皇帝与颍邑长公主冷淡多年,自然也甚少接触她的孩儿。还以为二姊与东安侯感情不好,对待儿子也会稀松平常,没想到竟这般在意……今日看来,似乎与长时侯的关系也好了许多。
谢澄的目光久久凝住,颍邑长公主久不见皇帝出言,身形摇摇欲坠,几乎要当场倒下去。皇帝的目光停在了长公主的脸上,自从有了孩子,这个姊姊性情似乎也柔顺了许多,不再与他怄气,懂得为孩子的将来作打算了。天下所有母亲的爱子之心,约莫都是一样的吧?
毫不意外的,谢澄想起了惜棠。昨日,她句里句外,明明白白就是觉得他对小树还不够好。可谢澄扪心自问,对于这个弟弟留下来的孩子,他已经是仁至义尽。若他没有遇见惜棠,别的女人给他生下了个儿子,他对自己的儿子,都不会对比小树更有耐心。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谢澄的目光沉沉,回想起昨晚与惜棠的对话,心头又有莫名的野火燃起,将要喷涌而出的时候,又堪堪地忍住了。
他偶尔,也要为惜棠想一想,那毕竟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受了委屈,她一时着急过了头,把不好的情绪转移在了他身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况且,昨日也是他气急过了头,问出了让她答不上来的话。他们才一起度过了不到四年,还有着很多很多的时间,还可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事,他不能这样突然地就强求于她——
尽管心头仍旧有郁气,但现下一想,皇帝的心情舒畅多了。他挥一挥手,和颍邑长公主说不必。见窗外雨停了,心中一动,开口就说要摆驾回宫。
颍邑长公主一慌,以为惹了皇帝的不快,还想下跪请罪,皇帝这时看阿姊顺眼了许多,亲手扶了她起来,和言安抚了长公主几句,才离开了。
而在披香殿,惜棠一天都心神不宁。
母亲的担忧,小树当然是毫不知情。他早晨一起来,甘露殿就流水般的送来了数不清的赏赐,小树就以为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只是今天他格外高兴,粘着母亲撒了许久的娇,抱着长命锁和她絮絮叨叨,一直到了晚上都是这样。
惜棠始终耐心地听着小树嘀咕,望着孩子亮晶晶的双眼,最后忍不住叮嘱了句:“这些话,只能与阿母说,知道吗?尤其是在陛下跟前,千万不能说。”
小树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惜棠略略乏力地微笑了,陪着小树玩了一会,哄着他入睡了。
夜深了,禁中一片寂静。今夜皇帝不在,更是显得格外寂静了。惜棠知道,皇帝早上出宫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方才又下了这么大的雨……想起今夜皇帝不会来,惜棠隐隐的松了口气。
但逃过了今夜,又有什么用?还有明夜,后夜,无数个与皇帝的夜。这两年,惜棠也不是没有和皇帝闹过矛盾。有时候是皇帝先来寻她,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先去寻他。皇帝始终都是皇帝,在他跟前,惜棠总是要先低一头的。
但这一次,她去寻皇帝认错,有用吗?这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小争小吵,而是直面了他们从来避而不谈的事。皇帝如此敏锐,是不会轻易允许她糊弄过去的。想到此处,惜棠不由得胆寒了。
默默地坐了一会,惜棠忽然觉得好疲惫。手放在榻上,不知摸到了什么,感觉硬硬的,她拿起来一看,是小树的长命锁……孩子睡着了,把最看重的东西都落下了。惜棠久久望着这个长命锁,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冲动。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确认无人在此了。就颤抖着手指,打开了那个被她封尘已久的匣子,已经有些破旧的深青色香囊,赫然地摆在她的眼前。惜棠双手紧紧握着香囊,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惜棠正默默饮泣着,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了声音。她抬起泪眼,在惊愕之中望见了皇帝的脸!她慌忙地想把香囊藏好,皇帝冰冷的手却忽然钳住了她的小臂,他的声音冷的像阴云密布的天空:“在看什么?不能给朕看看么?”
第72章 挣扎
惜棠惨白着脸,惊惶地只是摇头,皇帝的手紧紧抓着她的小臂,不顾惜棠的挣扎,根根撬开她的手指,硬生生从她的手中夺走了香囊。柔软的绸布一落入皇帝的掌心,谢澄就冷笑问了句:“好熟悉的针脚,这是你给谁做的?”
惜棠的嘴巴张张合合,摇着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谢澄一看她的神情,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中的怒火已汇成岩浆翻涌,脸色阴沉的仿佛要杀人。
惜棠早已吓得全身发抖,但谢洵的遗物还在皇帝的手上,惜棠揪成一团的心,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流着泪乞求道:“陛下,您把香囊还给我,把它还给我吧。”
“还给你?”谢澄冷冷地说,他不顾惜棠的乞求,像碾碎垃圾一样,把香囊狠狠丢在了坚硬的殿砖上,深青色的绸布破裂开来,连带里头装着的白芷和辛夷也散了一地。
此情此景,让惜棠想起了谢洵去世的那一个雨日,她是怎样的,从他已经看不见具体形状的手里,拿出这个被雨水冲褪了颜色的香囊。惜棠的心破碎了,她不顾皇帝还在跟前,冲过去就想把它再拾起来,谢澄怒火高涨,从背后抓住了惜棠的长发,把她用力地摔在了床上。
惜棠痛呼一声,谢澄的身子重重地压下来,她几乎要不能呼吸了。眼泪如同决堤般的落下,惜棠的内心被庞大的悲伤淹没了。皇帝掐着她的脸颊,还在冷酷地逼问:“哭?朕帮你扔掉了没用的东西,你有什么好哭的?”
谢澄离开颍邑长公主府的时候,雨确实已经停了。但他还没走多久,雨忽然又下了起来。随行的宫人都劝他明日再回去,尽管雨越下越大,但念起披香殿中的惜棠,谢澄还是坚持的要回来。
而他冒着冷雨来到披香殿,就看见了捧着弟弟的旧物在流泪的惜棠。他满腔的热血瞬间冻结成了冰,旁人受到了伤害,下意识的反应是伤心,但谢澄不同,他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伤心的本质是软弱,愤怒的本质却是掠夺。
他从小就是个惯于掠夺的人。他擅于掠夺,也喜爱掠夺,掠夺一直能让他得到更多更多。然而此时此刻,在愤怒的同时,巨大的伤痛也同样席卷了他。
皇帝森寒的神情让惜棠不停的颤抖,但他的这一句话,让惜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是他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了!”惜棠哭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你不是人!”
“朕不是人?”谢澄用令人胆寒的语气重复着这句话,“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在你的心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是也不是?在朕的身边,竟然这样叫你煎熬,这样叫你难过……”
谢澄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已经接近耳语了。惜棠全身发抖的更厉害了,她偏过头想躲避皇帝的视线,但皇帝用力握着她的脸,让她一动也不能动。
她恐惧地望进了皇帝的眼睛,皇帝轻轻地开口了:“所以,你趁着朕离宫,屏退了宫人,一个人捧着九弟弟的旧物,偷偷地哭泣,哭的这么伤心……这几年,朕哪里薄待了你,让你至于如此作态?”
惜棠无助地摇着头,完全回答不上皇帝的问题。皇帝掐紧了她的脖颈,声音酷烈起来:“说话!”
惜棠浑身一颤,与此同时,这几年与皇帝相处的一幕一幕,渐渐地在她眼前浮现。皇帝待她不好么?这句话要是问出去,天下人都会笑话她不识好歹的。
地位,宠爱,尊荣,天底下所有女子向往的一切,皇帝全都给她了。更别说,皇帝还容下了小树,平日里待小树的种种,已经是不能够再指摘的了。这么多人都羡慕她,想过上她的日子……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惜棠轻轻流着泪说:“你对我已经很好了,但是……”惜棠哽咽了,“我还是不能忘记他。”
宛如一块巨石落下,把谢澄的心一下击的粉碎。在难以忍受的痛楚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钳住惜棠的双手。他茫然的目光对上惜棠流泪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眼中明晰了。不是他做的还不够好,只是她不爱他而已。
她不爱他,是的,他早就知道,她不爱他……但她凭什么不爱他?生下来就是上天的宠儿,谢澄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恼恨与羞辱的神色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尊严的丧失令他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疼痛,但这都不比心中的痛楚一样叫他不能忍受。他仍旧有着回避痛苦的本能,霍然起身离开了披香殿。
已经很晚了,夜色很沉。零零碎碎下了一晚上的雨,终归是停了。但走出了披香殿,谢澄却不想回甘露殿了。
他像是回到了孩子的时候,受到了委屈,下意识地想去椒房殿中,寻求母亲的慰藉。但母亲早就不在宫中了,而她若是在,一定也会毫不留情的讥嘲他,说这是他咎由自取。
对,母亲并没有说错。沦落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境地,完全是他自找的。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应该听从母后的建议,远离她,不见她,就不至于跌落入她的陷阱里。
那日母亲离宫时,说的很对很对,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他,而他还如此坚信,自认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是他错了。
这一刻,在孤高的天穹下,谢澄的心里是纯粹的困苦与痛楚。但皇帝不会只有低落的情绪。在爱意被拒绝以后,他的心里又是新一轮的愤恨与恼怒。
他从未这样在意过一个人,她凭什么这样对他?她在他的掌中,根本不堪一击。他随意做些什么,就足以摧毁她。谢澄相信,如果他此刻下旨废掉惜棠,朝中很多人都会跪地歌功颂德的。
她到底拿什么来和他抗衡?和他比起来,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而他竟然被她逼的步步后退,一败涂地。她根本不爱他,还在惦记着那个死了多时的弟弟,而他竟然为她改变了这么这么多……这根本不可原谅!不能饶恕!
恼意与恨意接二连三的涌起,谢澄紧紧咬着牙,命令卫和道:“来人!即刻去披香殿传旨,朕要……”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卫和惶恐不安的脸庞对着他,他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他要做什么?他是要废去她的位份,把她丢入冷宫,还是干脆一了百了地杀了她?
在很小的时候,父皇就告诉他,身为天子,不能为人所挟,以至于做出违背原则的事。但自从和惜棠相遇以来,他就已经为她改变了太多太多。她或许还是不相信他爱她,但她早就已经能无意识利用他的爱,来改变他的主意,以至于改变他了。这一切太可怕了,绝对不能再继续下去——
皇帝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了:“你去披香殿,传朕的旨意,这次朕要……”话说到了这里,谢澄竟然又再说不下去了。话语一旦落下,就不能够轻易反悔了。他的旨意当然会被执行,但只是稍微想象了没有惜棠的未来,皇帝忽然全身发冷了。卫和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陛下?”
从可怕的联想中惊醒,皇帝朝卫和投去了恼怒的目光。卫和连忙跪下,吓得瑟瑟发抖,他身后的宫人也跟着跪成一片,身处自己的宫殿,自己的皇城,但皇帝由身至心,都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我既如此,难怪她这样了……”谢澄喃喃着说,“从今往后,也就是这样了。”
第73章 恨你
天子与夫人在里头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早就把披香殿上上下下都惊醒了。他们畏缩地守在殿门口,一双双恐惧的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终于见皇帝破门而出,脸上极冰的神情令众人胆寒。
灵儿忍住心中的颤栗,率先冲入了内殿,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床上捂着喉咙剧烈咳嗽的惜棠,她连忙上前抱住她问:“您没事吧?”
“没什么,”惜棠摆摆手,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我……我还好。”
望着惜棠雪白的颈子上青红的手印,灵儿不禁流出了眼泪,“陛下怎么能这样对您,”灵儿说,“方才进来时,陛下看着明明还好好的……”
惜棠微微一怔,忽然低下头,沉默了。灵儿的神情是毫不掩饰的担忧:“究竟是发生什么了?陛下看起来发了好大的火……”
惜棠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目光望向地上那个被皇帝摔碎了的香囊。灵儿一下就明白了,“您怎么把它拿出来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想起了皇帝素来狠绝的手段,“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惜棠张了张口,完全顾不得自己或是任何人的前程了,她的心中只有着浓浓的疲惫与无力。她不要灵儿的搀扶,走过去,缓缓跪下来,盲目地拿起那个破损不堪的香囊。
香料全部都掉了出来,早就闻不到一丝一毫的香气了,正如她与谢洵的过去,早就已经被烧成了飞灰,连回忆都再难拾起。
人死不能复生,在很久以前,惜棠就已经接受了谢洵不会再回来的事实。她对过去的生活再没有奢求,也默默忍受了命运的安排。皇帝为何还要如此咄咄逼人?他最初想在她身上得到的,她难道没有给他吗?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这样无理蛮横,事事如意吧!
惜棠紧紧攥着裂成两半的香囊,点点滴滴的泪水把深青色晕染了开来,曾经精心绣的图案都看不清了。耳边忽然响起了孩子可怜的哭声,惜棠泪眼望过去,小树抱着竹枕,孤零零地站在殿门口,以为皇帝还在内殿,瑟缩着不敢进去。
方才闹出的动静这样大,竟把孩子都吓醒了……惜棠连忙擦了擦眼泪,朝小树伸出了双手。小树飞一般地扑进她的怀里,哭的更大声了。“阿母,”孩子害怕地问:“陛下是因为小树和你吵架的吗?”
“这关你什么事,”惜棠出言否认,话还没有说完,小树就带着哭腔大声说,“阿母骗我!是我不小心把长命锁落下了,小树不是故意的……”
惜棠足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小树在说什么。她心中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落下,幸而她紧紧抱着小树,小树的脸蛋也紧紧贴着她的脖颈,他完全看不到她的眼泪。
“在胡说什么!不管你的事,是阿母和陛下两个人的问题,”惜棠与小树说了许久,小树才勉强有些信了。他小手指绕着惜棠的长发,不安地问:“那阿母……陛下明天还会来吗?”
孩子还这样小,她竟让他活的这样累。惜棠内心的悲哀已经完全无法言说了。皇帝想和她谈感情,可她每每望见他,想的却是生存。这其中的差别,何止有天堑呢?惜棠疲乏极了,但怀中抱着哭的一抽一抽的孩子,只能道:“会的,陛下明日会来的。”
听了母亲这样说,小树这才放心了。他不要惜棠帮忙,自己擦干净了眼泪,终于是不哭了。
后宫发生了何事,前朝的大臣无从得知,但皇帝这一日糟糕的心情,却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好容易熬过了朝会,御史中丞范津还要和皇帝汇报近一月诸侯王的动向。
听这些烦心的事,皇帝的脸上本来就没什么好脸色,当听到城阳王想入长安给太后贺寿,更是火冒三丈。
“他一个诸侯王,无端端地来长安做甚?朕难道不在长安,太后难道只有他一个儿子吗?”皇帝气怒道,“他哪都不许去,好好待在城阳!若再有什么不轨之举,休怪朕不顾及兄弟的情分!”
范津连忙俯首应是,皇帝看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就觉得心烦,挥手让他下去了,范津忙不迭告退离开了甘露殿,明明是凉飕飕的秋天,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但他的差使远远没有结束,他还得保证皇帝的口谕传到了各个诸侯王的耳中。
毫不意外,这又将再次掀起天下纷纷的流言。随着皇帝权柄益重,待列位诸侯王就越发的酷冷无情,哪怕是和皇帝一母同胞的城阳王都不能幸免。皇帝待宠妃的儿子都这般的宽和,怎么就不愿优容自己的叔伯兄弟呢……这类的言论不止一次的传入范津耳中,范津记在心里,却从来不敢妄加议论。
正在恍神的当口,忽然瞧见远方有两行人徐徐而来,中间似乎簇拥着一个人……范津一怔,凝神去望了一望,竟是从内廷而来。范津心里头一个激灵,没敢多瞧,在内侍的陪同下匆匆走远了。
窗外秋光明媚,梧桐树叶常年青葱,在轻和的微风中摇曳生姿,泛起一圈圈碧玉般的柔光。殿外一片静好,而皇帝所局人居的甘露殿,宫人都是死寂一般的缄默。
谢澄心里头还在想着昨晚的事,烦闷地看不下去眼前的任何。正想叫人先把奏章撤下,就看见卫和步履轻轻地走了进来,对他说:“陛下,夫人来了。”
她来了,他就要见么?谢澄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由得恼恨地想。他一句话都还没有说,惜棠就在宫人的引领下进了来。惜棠来甘露殿许多次了,在皇帝的吩咐下,从来没有人会阻拦她。惜棠纤纤的玉指抚上了帘子,轻轻地问皇帝:“陛下,我可以进来吗?”
谢澄没说话,惜棠看他这样的反应,就知道他是默认了。她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与皇帝遥遥地对视。甘露殿很大,隔着这样的距离,惜棠是望不清皇帝的脸的,她抿了抿唇,问道:“陛下,你还生气么?”
“离我这么远,是要说给谁听?”谢澄冷冷地说,他走到了惜棠跟前,眼睛盯着她的脸,“朕生气与否,你在意么?”
惜棠默了默,说:“是您先扔了我的香囊。”
谢澄脸色忽的一变,他深深呼吸道:“你非要和我说这个吗?”
“您自己做下的事,还不许我说了?”惜棠反问道,“您不讲道理。”
“朕不讲道理?”受到了这样的指责,谢澄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大半夜的,朕不在宫中,你捧着九弟弟的物件悄悄的哭,要朕心里怎么想!难道不是你先伤了我的心?”
“是我的不对……”惜棠咬了咬唇瓣,“但,您不能因为这件事怪我。”
谢澄冷淡地问:“为什么?”
“我的从前,我的过去,我与谁成过亲,您全都是知道的,”惜棠说,“当年,我也是这么和你说……您从前都不在意的,如今怎么在意了起来?”
“朕为什么在意,你不知道么?”谢澄的声音轻颤着,“朕不信你不知道,如何还问起了朕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惜棠忽然脱口而出,因为心中对皇帝根深蒂固的惧意,她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您不能总是这样,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我给你……难道我就没有自己的心吗?”
“你当然有你的心,”谢澄声音冷冷的,“那依着你的心,是什么都不愿给我的了?”
听了谢澄这句话,泪水一下就盈满了惜棠的眼眶。
“我什么都没有给您?”惜棠的声音哽咽了,“我把我的一生,都尽数献予了你了!”
“这怎么能够?”谢澄的声音严厉起来,“你还应该给朕更多!”
尽管早已熟知了皇帝的本性,但自私霸道到这样的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惜棠的预料。埋藏了许多年的恨意,在这一刻忽然涌上惜棠的心头。“你要什么,我就一定要给吗?”惜棠缓缓摇了摇头,“我不会的……永远都不会。”
惜棠的话刚刚说完,谢澄的心瞬时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痛意,恨意,怒意,千万种的情绪死死缠绕在他的心头,谢澄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刻毒的光,从来没有人敢这么伤害他!他紧紧地咬着牙,忽然感觉眼睛有一点湿润了。
“昨日离开了你的寝宫,回去的路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谢澄的声音很轻很轻,绝对不会超过耳语了,“朕真的很想杀了你。”
惜棠的瞳孔猛地一收缩。
“很难相信么?”谢澄微微冰凉的手指碰上她的脸颊,眼睛直直钉入了她的眼睛,“如今,你是不是有恃无恐,觉得朕不会对你如何,才敢在朕的跟前言语不敬,大放阙词?”
“……我没有。”尽管害怕,惜棠还是坚持地说,“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谢澄冷冷地笑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了。”他缓缓放下了手,一阵一阵泛出寒意的心,几乎叫他全身发起抖来,他望着眼前近在咫尺,但其实远在天边的惜棠,喃喃出了声,“朕真是恨你。”
皇帝的爱与恨,从来都与惜棠无关。她轻轻垂下了眼睛,显而易见是一个抗拒的姿态。粼粼的秋光掠过她的乌压压的眼睫毛,一切都于此处终结,又于此处而起。
第74章 心狠
谢澄话刚说完,自己都愣在了原地。他微微失神的眼睛望向惜棠,惜棠却低着头,久久的不发一语。至深的挫败感再次翻涌了上来,在处决王骏,打发太后时都不曾犹豫的皇帝,这次却忽然说不出一句话了。
宽敞明亮的甘露殿,连宫人压抑的呼吸声都可以听闻。谢澄好久才出了声,“你先来找朕,”他的声音有些不稳,“难道不是想和朕和好的吗?”
惜棠微微一怔。
“是。”她轻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你就是仗着可以拿捏朕,朕不会拿你如何,才放肆地说这些伤人心的话,”谢澄的眼睛微微湿了,连眼眶都有些泛红。他颤抖的声线如此明显,连惜棠都禁不住抬头望她。惜棠脸上平和的神情终于被打破了,她惊诧地说,“您……”
“我什么我?”谢澄蛮横地打断了她,“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快回答朕,是还是不是?”
惜棠轻轻吸着气。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她说,“陛下觉得我可以拿捏你……但方才,不是你先说想杀了我吗?”
“朕与你说尽了千般好话,你没有一个记的住,朕随口言一句要杀你,你倒是记住了!”谢澄的语气忿忿起来,“朕难道真的会要了你的命么?”
听了皇帝这样倒打一耙的言论,惜棠不觉得可气,反而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会有一个人,在掌握着至高的权力,冷血残酷的同时,还能有着这般无理的孩子气?
她轻轻摇着头,不说话,谢澄见了她这样的反应,忽然竟不敢再问了。两人不知对望了许久,章羚忽然神情惴惴地走了进来,对皇帝说:“陛下,丞相求见。”
原以为皇帝会发怒,但令章羚意外的是,皇帝看上去竟像是松了口气,“既然这样,”皇帝说,“你先送夫人回去吧。”
章羚领命应是。在手指碰上门框的那一瞬间,惜棠回头望了一眼皇帝,她声音轻轻地问道:“陛下,您今晚会来么?”
谢澄不自在地回望着她。
“会的。”半晌,他才低声说。
惜棠点了点头,仿佛是很轻松地笑了一下,但相距的太远了,谢澄不能看清她的脸庞,只能看见她微微欠了欠身,然后离去了。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秋日倦长的阳光中,这个惯常的场景,让谢澄莫名的心慌起来。
约莫傍晚的时候,皇帝来到了披香殿。
皇帝昨日才和夫人吵了一架,气盛离开了披香殿,今日竟然就来了……宫人在心里嘀咕着,却也片刻不敢耽搁,叫人往里头传了话,又恭敬的迎皇帝入内。
还没有走到正殿,就听见了孩子吱哇的乱叫声,皇帝微微一怔,还没走几步,就看见小树迈着小短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哭笑不得的宫人。
小树跑的气喘吁吁的,望见了皇帝,一下就停了下来,仰着小脑袋,木愣愣地看着皇帝。皇帝摸了摸他的小脸,温和地问:“怎么跑起来了?”
小树有些害怕,摇着头不敢说话。宫人见状,连忙对皇帝说:“陛下,是夫人要给小郎君沐浴,小郎君不愿意,从浴房跑了出来,奴婢们一时追不上……”
皇帝哦了一声,明白了。小树忽然羞赧了起来,红着脸,不说话。皇帝望进他琥珀色的一双怯怯的眼,微微一笑问:“为什么不愿意沐浴?”
陛下今天好像和以前不一样……小树小小声地说:“小树不喜欢泡泡,泡泡掉进了眼睛,痛痛的,不舒服。”
两岁大一点的孩子,说起话来没头没脑的,但皇帝一下就听明白了。“那你就要和阿母讲,对不对?你不和她说,她怎么知道你不舒服呢?”
小树似懂非懂。皇帝低头望着还不到自己膝头的孩子,比小树苗还娇嫩,望着他的眼睛里还有着畏惧,和隐隐向往的光。谢澄叹息了一声,难得抱起了小树,感受着怀里柔软的孩子,耐心地问,“阿母上次帮你沐浴,是不是不小心把泡泡弄到了你的眼睛里?”
在皇帝陌生的怀里,小树像只小青蛙一样,不安地动着自己的小手小脚。皇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树才觉得安心了,望着皇帝,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既然母亲弄疼了你,你就要和她说,对不对?”皇帝不疾不徐地说,“你只有告诉了她,母亲才会知道,下次沐浴时,就不会把你弄疼了。”
“我告诉了阿母,阿母就不会给我沐浴了。”小树委屈地说,“阿母会让嬷嬷们来……”
“那你就要和阿母说清楚,对不对?说你想要阿母帮你洗澡,但也叫她不要弄疼你。这不就好了?”
小树露出为难的神情,“这样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皇帝说,“你不说出你想要的,别人怎么知道你要什么?要学会把自己的需求说出来,不要害怕这个,又害怕那个,最后就什么都得不到了……知不知道?”
小树皱起了小脸,皇帝微微凝神地望着他,孩子的天性,都是继承自父母亲的吗?小树的这个脾性,却是与九弟弟像了个十成十,这历来都是被他所摒弃的……皇帝神思走远了,回过神来,就见小树郑重地点了点头,皇帝微微失笑,把小树放了下来,他风一样地跑浴房去了。
自从下午和惜棠说了话,谢澄一天都有点神思不定。到了惜棠的寝宫,那点莫名的情绪就更浓烈了。他听着殿外噼噼啪啪给孩子沐浴的动静,不知听了多久,惜棠终于进来了。
惜棠披散着绸缎般的乌发,点起了炉中燃尽已久的香。谢澄从她的后背抱住她,把脑袋埋进她的肩颈里,不说话。惜棠感受着沉甸甸的重量,开口了:“小树……”
“小树怎么了?”谢澄问,“朕与他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惜棠回答,“我只是意外,您会与他说这些。”
“怎么就让你意外了?”谢澄轻轻地问,“你之前说,觉得我对小树不够好,是因为这个吗?”
“你,”惜棠有些惊讶,她摇了摇头,“我不能要求您做这个……”
“为什么不能?小树是你的孩子,你嫁给了我,那他也算是我的孩子。”谢澄凝视着她,“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赤橙色的火焰,在皇帝的眼睛里跳跃。惜棠忽然不能直视这双眼睛了。她是嫁给了皇帝吗?惜棠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被迫跟了皇帝,这哪里能算是嫁呢?但皇帝这样说,似乎也不能反驳……惜棠不说话了。
“你不说话,朕就当你没问题了。”谢澄说,“那日,你说我对小树还不够好,现在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也会尝试着去做……那你呢,你能不能回答朕的问题?”
惜棠怔怔地问:“什么问题?”
谢澄气恼地咬了一口她的唇瓣。
“你就是故意折腾我!”谢澄的声音是明显的不稳,“罢了,现下都如此了,什么都还不是任你说了算……你就告诉朕,将来,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
谢澄静静凝望着她,惜棠也回望着他的眼睛。“八字都没有一撇的事,”她轻声说,“您怎么就开始问起来了。”
愤恨混杂着伤心的神色,在谢澄黑漆漆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他恼怒极了,同时也无助极了。“你总说朕心狠,”他微微嘶哑着声音说,“其实朕哪里及你呢?你才是最心狠的人。”
第75章 椒房
金秋时节,皇帝在金华殿设宴。
皇帝与夫人联袂而来时,殿中人都已来齐了。美酒与鲜果飘香,傍晚的金明湖畔烟雨朦胧。今日赴宴的只有皇帝两个同胞的姊姊一家,以及刚从长扬榭下值的沈夫人的弟弟沈言恪。
当颍邑长公主与东安侯瞧见他时,全都是愣住了,还是沈言恪先行了一礼,两人才点头回礼。
成安长公主与妹妹坐在一处说话,武阳侯,东安侯和沈言恪三个人,也在低声说着什么。
傍晚刮起了细微的风,湖水的碰撞声轻的几乎不能听见。暮鼓的钟声如一圈圈涟漪般响起,殿外终于传来了天子出行的节仗之声,众人纷纷起身,看见皇帝牵着沈夫人的手进了来,暖橙色的阳光洒满了大地,把跟在母亲身后的小树的脸蛋照的红扑扑的。
皇帝入了座,众人也随之坐了下来。小树一看见小舅,就兴奋地跑了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在众目睽睽之下,孩子的热情,让沈言恪有些手足无措,他微微忐忑的眼睛望向了皇帝,皇帝微微一笑,遥遥与他碰了碰酒盏,沈言恪连忙双手捧起自己的酒盏喝尽了,才竖起耳朵,认真听起孩子的童言童语来。
尽管一直知道小树的存在,但除了成安长公主,其他赴宴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小树。在与皇帝相谈言笑的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得悄悄投向了小弟怀中扭来扭去的,雪白可爱的娃娃。
先前,皇帝虽然给了小树身份,但众人在说起沈皇帝与夫人时,都是把小树略过不提的。皇帝也从没带小树在公开的场合陆面过,今日却……
想到这里,颍邑长公主望着小树的眼睛,不禁有些发直了,小树似有所感,一个回头就对上了她的目光。孩子澄澈的双眼,反而让颍邑长公主不安了起来。
“我,”颍邑长公主脸上挂起了亲切的笑,下意识地开口过后,却忽然不知道怎么说了。
这个孩子要叫她什么?按理说,不管是九弟弟的孩子,还是皇帝的孩子,都应该唤她一声姑母,但这样叫可以吗?若是一不小心犯了皇帝的忌讳,就不好了。
她求助的目光望向了长姊,成安长公主的喉咙也有些卡壳,从前小树都是跟着惜棠唤她一声长公主,但今日的情景,似乎不适合这样叫……正内心纠结着,皇帝忽然出声了,他对小树说:“这是你的二姑母。”
颍邑长公主松了口气,小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上首的母亲,母亲正在朝他微笑点头……小树软软地唤了声:“姑母好。”
颍邑长公主笑了起来,“第一次见小树,来不及给你准备见面礼……”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东安侯解下丝绦上挂着澄黄色玉玦,小树欢乐地叫了一声,开开心心地接了过来,惜棠微笑问道:“小树不谢过姑母和姑父吗?”
小树这才反应过来,直起小身板,认认真真地和颍邑长公主夫妇道谢。这般小正经的模样,让在座的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在所有人当中,唯有武阳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前些日子,女儿与小树争吵,把他也牵扯了进来,皇帝虽然明面上没有斥责他,但依旧把武阳侯吓的够呛。
也怪他嘴多,无端端在女儿跟前嘀咕起小树,孩子不懂事,不晓得个中利害,随随便便就说了出来。小树的身份,是他们能随意言说的吗?连丞相在提及这个孩子时,都要格外斟酌词句,何况他除了长公主郎君的身份外,在皇帝面前,根本什么情分都没有……他必须得让皇帝看到他知错的态度才是。
皇帝含笑的目光望着小树,不意间看到武阳侯时,笑意微微收敛了,武阳侯心中不禁一寒。
尽管席间氛围轻松,但武阳侯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吃喝了什么,听了什么。在离席的时候,一不小心,竟是脚滑摔倒了,他还坐在地面上发怔,伺候的奴婢就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扶起来。
丈夫如此不中用,成安长公主不由得恼恨地瞪了他一眼,皇帝饮了一口酒,问道:“姊夫这是怎么了?如何连路都不会走了?”
武阳侯心中一惊,这下连扶都不要人扶了,连忙跪了下来,发着颤道:“陛下,臣知错了,臣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
皇帝打断了他,声音有些发冷:“你是该与朕认罪么?”
刚刚气氛还好好的,忽然这么个情形,众人都不由得惊惴起来,小树害怕地躲在惜棠身后,惜棠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见武阳侯脸色发白,身形颤抖的模样,尽管心中还有些恼他,但难免生出了些许不忍。
武阳侯忙不迭朝惜棠道:“都是臣的错!臣先前说了错话,如今已是悔恨莫及,还请夫人……”一语未了,已是渐渐哽咽。
听着武阳侯言语,众人约莫也猜出了什么。小树偷偷望着武阳侯,惜棠叹了口气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与孩子都不介怀了,君侯快快起来吧。”
武阳侯面露感激之色,但仍是犹豫着不敢动。皇帝看一眼惜棠,又看一眼低垂着头的长姊,冷哼一声道:“今日一家人在此,朕也懒得与你计较,夫人叫你起来,你就起来罢。”
武阳侯听了,连忙谢了恩,战战兢兢地起身了。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守在妻子身边,再也不敢说一句话。本也就是离席的时候,成安长公主紧紧咬着嘴唇,和皇帝告退一声,带着丈夫离去了。
成安长公主夫妇既走,颍邑长公主也携着东安侯拜别皇帝。她走出金明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人们来来回回地奔走忙碌,灯光把金华殿映的雪白透亮。
便是隔着较远的距离,也能依稀望见那头的情形,夫人的弟弟牵着那孩子出来了,瞧着像是往武德殿的方向去。而在不远处,沈夫人正从容指使宫人收拾着席面……这可是皇帝的宫人!
颍邑长公主心中发沉,出了未央宫后,没有与东安侯一同回府,而是停了轿辇,在道路边静静等待,不多时,长姊果然一人上了轿来。
“刚刚这是怎么了?”颍邑长公主张口就问,“陛下怎么忽然恼了姊夫?”
成安长公主微微蹙着眉头,把事情与妹妹说了。妹妹的眼睛都睁圆了,“就是因为这件事,陛下叫姊夫当众没脸?”她说不出话了,只能重复道,“这可真是……真是……”颍邑长公主长长叹了口气。
姊妹俩默不作声了一会,颍邑长公主忽然道,“我先前还疑惑,陛下素来与我不亲近,这次设宴,怎么忽然就邀了我来?还是今日下午才来传旨的。还以为是陛下宽和了我呢,宴上一瞧阿姊,还有护军将军……真是什么都明白了!”
成安长公主问:“你明白了什么?”
“阿姊和我装什么糊涂?”颍邑长公主道,“分明是陛下动了立后的心思,在提前给我们打底呢!”
颍邑长公主都察觉到了的事,成安长公主更是察觉到了。本来就是,皇帝只邀了她,妹妹,惜棠的弟弟,还有小树,口中还着说什么一家人,掩饰都没掩饰的意思,谁能够不知道?
她没说话,颍邑长公主又开口了:“那阿姊,你的意思呢?是要听陛下的吗?可你也知道,夫人她……”这几年到底是张了教训,颍邑长公主忍下了刻薄的话,“她……她怎么能够啊!”
“便是不能够,你又能如何?”成安长公主深吸了口气道,“你是要与陛下对着干吗?陛下今日都这样了,就是不想我们这两个作姊姊的给他添乱,估计还要我们去明光宫和母后言说……”成安长公主的头又疼起来了。
颍邑长公主不说话了。现下这个情形,她是绝对不能和皇帝对着干的。但想到披香殿那位要入主母亲曾经住过的椒房殿,她又忍不住的心梗。夫人与皇后,虽然只有一步之遥,但差别何何其巨大,沈氏到底凭什么?
若她仅是出身低,倒也罢了,母后当年的身世比她还要不堪。但她还曾做过九弟弟的王后!立后不仅是皇帝一个人的私事,还关乎宗庙,社稷,是天下的大事。
便是皇帝如今大权在握,朝臣也绝不会轻易伏首听命。但皇帝要做的事,从来是没人能拦住他的……想起不久以后将要闹出的风波,颍邑长公主的心也是重重下沉。
“都这样了,”成安长公主道,“你我都不能如何,依着陛下的心意就是了。沈夫人素来宽和,她若做了皇后,也不会为难你的。”
颍邑长公主抿着唇,只是点头。成安长公主当然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想起方才金华殿中的场景,她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一切收拾妥当,夜色已经很深沉了。惜棠没有回披香殿,而是与皇帝在金华殿歇下了,
深夜的月光,比霜雪还要轻盈,淡淡的映着惜棠的乌发和脸颊。谢澄吻着她脸上流动的月光,把惜棠弄的痒痒的,她想要躲开,但身子酸软无力,动都懒的动一下了,就推了推皇帝说:“您弄的我好痒。”
听她这样说,谢澄没有停下,反而吻的越发深了。他的头发胡乱地蹭着惜棠,惜棠想按住谢澄躁动的脑袋,却怎么都按不动他,他的头发毛毛的,把惜棠弄的好痒好痒,却又忽然觉得有些有趣,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一笑,谢澄就不吻她了,他问:“在笑什么?”
惜棠瞅着他:“你觉得呢?”
被她这样一看,谢澄觉出了方才自己行为的幼稚,不由得羞恼起来。
“不许笑我,”他闷声命令惜棠,但显然没有威慑之力,惜棠脸上的笑意根本没有止住。谢澄打量着她绯红的双颊,觉得自从自己上回和惜棠发了一通怒,又不了了之后,她在他跟前就越发放肆了……这样怎么能行?他必须教训她,不能叫她爬到他头上来了。谢澄这样想着,开口说的却是:“朕想立你为皇后。”
这话一说出来,惜棠与他,都怔住了。
第76章 怨朕
“皇后?”惜棠不禁呢喃了一声。
“是。”谢澄轻轻地说,他凝视着惜棠在月光中显得格外皎白的脸庞,“那日朕说你嫁给了朕,你没有应……朕回去想了好久,的确是朕错了。”
惜棠喉咙发紧:“您做错了什么?”
“朕也许错了很多,”他微微沉默了下,“当年,确实是太匆忙了,朕只是顾着自己的感受,想快一点得到你。那一夜,你哭的好厉害……朕是不是把你弄的很疼?”
惜棠的心,忽然疼痛了那么一下。她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是吗?”谢澄望进了她的双眼,“在你的心里,也过去了吗?”
惜棠的唇瓣,忽然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皇帝近在咫尺的脸庞,渐渐与那噩梦一样的夜晚重叠了。那一夜,也是这样的月光,这样的黑乎乎的寝房,只有着他们两个人。她还记得那夜身体被活生生撕裂的疼痛……
她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她的心是枯萎的,身子也是干涸的,但皇帝什么都不顾及,只顾着自己的快活。这一个夜晚,她的心,也和谢洵一块死去了。
“您提这个做什么?”惜棠的眼睛有些湿了,“这几年,待在您的身边,我一直都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回想……您非要让我再难过一回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澄说话从来没有这么艰涩过,他斟酌着词句道,“但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我不能……”纵然做了很久的准备,他也是说不下去了。
“你不能什么?”惜棠问,“陛下,你现在是后悔了吗?其实也没有吧。难道重来一回,你就不会再强迫我,不会要我入宫吗?”
惜棠接连不断的诘问,让谢澄彻底失语了。
惜棠还在坚持地问:“你怎么不回答我?”
“是的,我不会。”谢澄终于说话了,“再来一回,朕还是会强迫你,还是会逼你入宫。就是再来百回,千回,万回,朕都会这么做。朕不能没有你……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开始。”
眼泪打湿了惜棠的脸庞,“看吧,你自己都承认了,”她还是忍不住哭了,“所以现在说当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您是最不该与我说起过去的人。”
谢澄环着惜棠的双手骤然一松,他静静看着月下流泪的惜棠,他说过再不愿见她流泪,可一直叫她流泪的也是他。谢澄的眼睛不禁微微发酸了,明明就是在孩子的时候,他也极少会有眼泪。
“你说的对,我是最不该和你说起过去的人。”谢澄微微沙哑着声音说,“但如果不这样,朕也得不到你,朕不后悔强要了你,只后悔当年太急切,太自以为是,草草唐突了你,叫你受了这样多难言的委屈。”
“委屈?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您不总是说,您待我已经很好了么?”惜棠轻轻流着眼泪,“是我自己不识抬举。”
“你非要拿这些话来刺朕?”谢澄的眼睛有些发红,“朕从前是做了很多错事,说了很多气话,但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错么?都和朕在一起这么久了,还日日记挂着九弟弟!朕难道没有为你做过事,没有努力想要你开心吗?朕又不是只知道强迫你!”
皇帝突如其来的指责,让惜棠简直想要发笑了。是,皇帝是为她做了很多,但大多不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欲求吗?至于其它的,若不是皇帝把她陷于这样的境地,她又何至于需要皇帝如此做?分明是始作俑者,现在反而声讨起她来了?简直可笑到不能再可笑了。
“阿洵?您竟还和我提起他?”气急之下,惜棠什么都顾不得了,皇帝永远都是这么的自私自利,唯我独尊,只许他一个人给予或是索取,只要她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稍稍不合他的心意,就要大发雷霆,肆意妄为,折磨人人都不得安生。她知道怎样最能中伤皇帝,于是下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了。
“我心里惦记着他,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怎么忽然拿这个来说事?”惜棠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吗?我永远不会给你想要的。”
谢澄不料惜棠如此回答,当下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就有滔天的怒意翻涌而起。
“朕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仿佛淬了毒汁,阴寒的眼神让惜棠忍不住的发抖,但他的语气却还维持着刻意的轻柔,“你倒是告诉朕,有什么是朕想要的,而你不愿意给的?”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惜棠冷冷地回答,“我永远都不会爱你。”
好像挨了一道重击,谢澄的脸刹时雪白,但羞耻与愤怒的红色立刻又卷席了上来。惜棠抵触的神情如此明显,心慌与恐惧一同侵袭,皇帝的全身都有些发麻了。他的脸庞因为羞辱而发烫,但心却如同浸泡在炽烈的岩浆,一阵一阵的怒意疯狂涌了上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找死?”皇帝轻轻地问,“你既说出了这样的话,看来是真的不想活了,你这么爱九弟弟,看来是迫不及待地要去陪他了……那你的孩子呢?需不需要朕送你们一家到地下团圆?”
惜棠倒吸一口冷气,她惊惧的神情倒映在谢澄的眼底,薄薄的一层月光把他们二人的脸都映的雪白,谢澄用力地掰过她的脸,极度的怒火让他口不择言:“回答朕!你是想自己先死,还是孩子先死?”
惜棠全身都在发冷,皇帝把她的脸掐的好痛,但这绝对没有她此刻的心痛了。“你永远都是这样,只会威胁我,强迫我……”惜棠的牙齿都在发着抖,“如果这一生都要这样的活,我宁愿去死!把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是我的不对,我来世再补偿他……你杀了我吧!”
惜棠偏着头,闭着眼睛,俨然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她麻木着半边脸等了许久,等不到皇帝冰冷的命令,反而等到了满脸的湿漉漉。
惜棠怔忪地摸上了自己的脸,确认感受到的不是错觉,她惊诧地睁开了眼睛,皇帝的一滴眼泪刚好落到她的眼睛上。他通红着眼睛看着她,滚烫的泪水正在一滴一滴地落下。惜棠彻底地惊住了:“你,你……”
“我怎么了?”谢澄咬牙瞪着她,“朕就这么叫你厌恶么?你宁愿去死,都不愿意爱朕……你知道这让我有多难过吗!”
惜棠哑着声音问:“你难过些什么?不是你先威胁我吗?”
谢澄一下哑口无言了。“我就是在说气话。”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了,“别说杀了你,光是想一下你不在朕的身边,朕都不敢……你知道朕有多在乎你吗?”
惜棠摇着头:“你如果在乎我,就不会一味地强迫我,威胁我。”
“那朕能有什么办法?朕若是不抓紧你,只怕下一秒,你就自己跑了。”谢澄反而还质问起了她,见她不说话,心里又有些畏缩了,不禁就说出了软话,“方才是朕错了,朕不该一不如意,就威胁你,恐吓你,你想朕怎么做?”
话刚说完,想到了什么,又飞快说了一句:“除了离开朕,这是绝无可能的。”
惜棠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为何,谢澄忽然不敢面对她的目光了。惜棠却望进他的眼睛,轻轻问道:“那你以后,还会威胁我吗?拿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所有我在意的人……”
谢澄微微沉默了一会。
“我不会了。”他低声说。
惜棠问:“你说话算话吗?”
“朕答应你的,什么时候食言过?”谢澄轻声说,“这一点,你总该信朕吧。”
惜棠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澄打量着她的神情,低声问:“你还在生朕的气吗?”
惜棠无力地笑了一下:“明明是你在生我的气。”
想到生气的缘由,谢澄的眼睛又有酸涩了。“朕从前是错了,现在不是也在改吗,”他控诉惜棠,“你以后不许对朕说这么绝情的话。”
“那陛下得先与我好好说话。”惜棠回答。
“朕今天不是在与你好好说话吗?”谢澄的声音忽然一顿,“……我还和你说,想你做我的皇后。”
惜棠问:“陛下为什么忽然这样想?”
谢澄的喉咙,忽然发起堵来。
“这都要问朕?”他的眼睛还微微有些发红,“朕喜欢你,朕爱你,想让你当朕的妻子,朕的皇后,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以前也说喜欢我,”惜棠说,“但从来没想着要我做皇后。”
谢澄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的茫然。
“是我太傻了,”他轻声说,“我总说不愿人看轻你,在旁人面前,时常有意无意地维护你的颜面,但一开始在看轻你的,其实就是朕自己……难怪你怨朕,朕做了这么多的蠢事。”
泪水渐渐盈满了惜棠的眼眶,她轻轻摇着头:“您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澄的手指,迟缓地抚过了她的泪水,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所以,棠棠,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谢澄轻轻地问,“你先前说,认命了,愿意陪伴朕一辈子。你既不爱朕,又不信朕爱你……
说到这里,谢澄的声音顿了一顿:“那么做皇后,总比做夫人好吧?来日若是如你所愿,朕厌倦了你,要废弃你,史书工笔,也会说朕薄情寡义,就当作后世人替你骂朕,为你出了一口恶气吧。”
谢澄说完,就沉默了下来。
“如何?”半晌,他迟疑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可不可以回答朕?”
惜棠仰头望他,久久地没有回答。
第77章 故人
惜棠轻声说:“朝臣不会允许的吧。”
谢澄抚摸着她的脸颊,手指有些冰凉,但声音却是和煦的:“你无须担心,朕有办法。”
“我相信你能做到。”惜棠说,“可是陛下,您是要一意孤行吗?我家世不显,又没有子嗣,还曾经是您弟弟的妻子……这样一来,便是成了,我的名声,只怕更坏了吧。”
谢澄本来想说,旁人想说闲话,就随他说去,不会影响他们分毫。可是,他想起了惜棠方才的眼泪。明明是他一意夺了臣弟的妻子,可落在天下人眼里,就成了惜棠的过错。便是他百般维护,一定也有些难听的传闻,不小心传入了她的耳中,给她留下了难以疗愈的伤痕。
他的心忽然疼痛起来了,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惜棠眼含水光地看他,没有回话。“你的担心,我明白了,但我想你成为我的妻……”谢澄喃喃着说,“棠棠,我们生个孩子吧,好不好?不拘是男是女,只要有个孩子,朕就能名正言顺地封你为皇后了,旁人也阻挠不了我们……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陛下说的轻巧,”惜棠道,“孩子是想有就有的吗?”
当年生下小树,很是损耗了惜棠的身子。太医和她说,好几年之内,她都很难再怀上孩子,还得慢慢调养着。谢澄得知后,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多加催促。
皇帝本人不是很着急,但前朝后宫的许多双眼睛,眼瞧着皇帝年岁渐长,沈夫人独霸后宫,却迟迟没有子嗣,明里暗里,不知嘀咕了披香殿多少次。就是太后居于明光宫,在皇帝来看望她时,也忍不住唠叨了几句。尽管皇帝从未和惜棠说起过这些,但惜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总会有的!”谢澄忽然有些急切地抱住了她,“太医都说你没有大碍,你可不要听旁人胡言乱语。就是我们真的没有孩子,也无关紧要,难道非要靠孩子,朕才能叫你光明正大地正位中宫吗?你怎么能这样瞧不起朕?”
这是皇帝的真心话吗?也许不是。一个正值盛年的皇帝,怎么可能会不在乎子嗣?惜棠清楚皇帝是一个怎样的帝王,他狠绝,无情,对权力有着超乎寻常的掌控欲,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甘心江山落于他人血脉之手?
但他此时竟愿意和她这样说,即便他以后可能不一定会做到……惜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轻轻说了句:“谢谢你。”
“这都要和我说谢谢?”谢澄忍不住责怪起了她,在冰凉的月光下,他抱紧了惜棠柔软的身子,她就和月光一样的轻。谢澄的声音有些发抖了,“那你的意思,是愿意做我的皇后了?”
寂静的夜晚,月光比水银还要浓长。冷银色的月光压着惜棠的眼睫,像是在压着一只垂死的黑色的蝶。在被皇帝杀戮的无数个日夜,惜棠无数次想要逃离,可她兜兜转转,似乎又只能重新回到皇帝的身边。
她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惜棠无力极了,困惑极了,也疲惫极了。她没有说话,望着谢澄,很缓慢地点了点头。谢澄的眼睛飞快明亮起来了,他像是一个得到了蜜糖,迫不及待要表达感激的孩子一样,欣喜地上前吻住了她。
惜棠摸着他的后脑勺,感受着他温柔的吻,真是奇怪呀,皇帝这样冷心冷情的人,竟然能有这么柔软的头发,这么温暖的嘴唇……渐渐的,他们吻的更深了,惜棠尝到了他眼泪咸咸涩涩的味道。
十一月一过,长安就下起雪来了。
小树很喜欢白白的雪。去岁下雪的时候,他还是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只能待在母亲的怀里,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兴奋地吱哇乱叫。今岁,终于是能自己玩雪了。他每日穿的和个小包子一样,在宫人的陪伴下,在雪地里翻来覆去的闹腾。
惜棠怕他着凉,经常都在旁边看着他,偶尔兴致来了,会和他一起玩一玩。孩子的快乐是有传染力的,每每看到小树开心的模样,惜棠也和他一起感到开心。这一日,小树玩累了,脸颊红红的,迈着小短腿扑进了惜棠的怀里。
“阿母!”孩子兴奋地说,“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惜棠给他擦了额上的汗,问:“什么秘密?”
“每朵雪花,原来都长的不一样!”小树叽叽咕咕的,“有的像花花,有的像叶子,有的还像小树的眼睛!”他献宝一样张开了自己的小手,雪花竟然这么快就融化了!小树嘟起了小嘴,有些不开心了。
惜样好笑地看着闹脾气的小树,“阿母与小树一起出去看雪,好不好?”她温柔地说,“小树刚好还可以给我看长的不一样的雪花。”
“不想了。”小树闷闷地爬到惜棠的膝上,小脑袋贴着惜棠的脖颈,“雪花坏,小树不喜欢了。小树喜欢桂花,还想吃桂花糕!”
“又吃?”惜棠不明白小树怎么忽然想起了桂花糕,她捏了捏小树的鼻子,“你今早才吃过,今日不许再吃了。”
小树扭着小身子,想和母亲撒娇,就再多吃一块,多吃一块怎么了……母子俩正亲昵着,外头忽然传来动静,说是掖庭来送赏赐了。想来是又是得了皇帝的命令,惜棠点点头,就当作知道了,还在全力应对着小树的胡搅蛮缠。
无论小树怎么说,惜棠都不给他吃桂花糕,小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放弃了。从惜棠身上跳下来,又要去玩雪,惜棠牵着他暖呼呼的小手,和他一块出去了。
殿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早已白了庭阶,小树欢呼着冲进了雪地里,惜棠仰头望着远方隐隐约约的树影。天空像一块剔透的冰蓝色琉璃,初冬的皇城显得空旷又静。掖庭来来回回正在搬送箱笼的宫人,看到夫人出来,动作越发的小心了,惜棠正神思遥远着,忽然听见了女子的一声惊呼。
惜棠一怔,寻着声音看去。看见一个小宫娥倒在了雪地里,怀中紧紧抱着的玉像,已经被磕破了一角。她还没有说话,小宫女就害怕地呜咽起来,一旁的嬷嬷凶神恶煞去拧她的手臂,拧的小宫女哀叫出声,泪水滴滴落了下来。
惜棠蹙了蹙眉,嬷嬷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慌忙跪下道:“夫人息怒!这个蠢婢粗手粗脚的,磕坏了陛下赐下的尊贵之物,罪该万死!只她不是奴婢手下的,乃是……”
她话没还有说话,惜棠就出声了:“不小心磕坏了东西,哪里就至于死了。都起来吧,下次注意些就好。”
嬷嬷如获大赦,见小宫女还在望着夫人发愣,一边斥道:“不要命了!”,一边赶忙拉她起来,却听夫人疑惑的声音响起:“等等,你叫什么名字?瞧着你有些眼熟,我可是在哪见过你?”
嬷嬷错愕的眼神往身旁的小宫女看去,小宫女全身一抖,深深伏地道:“奴婢身份卑微,哪里有福气见过夫人。”顿了顿,颤着声音说,“奴婢名为王蔷,在家中行四,是罪人王骏的孙女……”
王蔷此言一出,惜棠就愣住了。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竟是与她的小姑王瑄像了个十成十,那个在传闻中,曾经要成为皇后的女子,那个早已死去了许久的女子……惜棠都许久没有想起她了。她忽然心生恻然,叹息一声,让王蔷起身,没有再说别的了。
夜晚,皇帝来到了披香殿,惜棠还是忍不住说起了这件事。
惜棠口中说的,谢澄早就知道了。但他还是听惜棠说完,才柔声问:“你是见她如今可怜,很不忍心吗?”
“有一点,”惜棠说,“怎么说都曾经是名门贵女,如今这般模样……”
谢澄静静听着,惜棠看他的神情,是没有分毫的异样,不禁问道:“陛下你呢?”
“朕?朕为什么要怜惜旁人?”谢澄的语气淡淡的,“她本就是罪臣之后,能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很幸运了。”
惜棠不语。当年王瑄撞柱而死,阖宫都是心有戚戚,但皇帝甚至未曾落下只字片语。她当然不能因此言说皇帝薄情,但前朝后宫皆知,王骏之所以自信女儿会成为皇后,全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不曾想只是皇帝要杀他前的障眼法而已……惜棠忽如其来的沉默,却是让谢澄误会了。
“当年是朕不对,”谢澄摸了摸鼻子,“我赌一时之气,拿即将要册立皇后吓唬你。但是棠棠……我心里的皇后从来只有你一人。”
惜棠一怔,不料皇帝想到这处去了。当年的惶恐与不安,种种难以言说之处,她都有些淡忘了。惜棠微笑着摇头道:“陛下不是经常这样?一生起气来就胡乱说话,也不管我是如何的惶急忧愁……”
“是我不对!”谢澄忙不迭地说,“朕不是有在改吗……再也不会这样了。”
惜棠微微叹着气,也不知信没信,谢澄紧紧抱着她,抱得惜棠都有些痛了。惜棠靠在他的怀里,忽然出声道:“陛下,叫她们都出宫去吧。”
谢澄亲着她的脸颊:“她们?”
“对,当年没入内廷的王家女郎,”惜棠说,“宫中又不少了她们几个伺候,陛下不若赐些财物,放她们出宫好了。”
“总是这样心软……”谢澄当然不记得王瑄的名字,只能顿了顿说,“她当年不还与你摆过脸色,对你有些不敬吗?”
惜棠不料谢澄还记得这个,很是惊讶,却仍是道,“人都不在了,我怎会还与她计较?”惜棠的声音轻轻的,“陛下就听我的吧。”
“你都这样说了,”谢澄无奈极了,“朕听你的就是了。”
第78章 红梅
临近年关,来往披香殿的人越发多了。
原本,惜棠是个淡于交际的人,因为大多数时候,都需要她去迎合旁人。可如今,都是旁人来逢迎她了。这种感觉,的确比从前舒适了许多。
冬天了,窗外下着簌簌的深雪,殿内烧着热热的地暖,比春天还要舒适。宫人清晨去采来了初绽的红梅,娇嫩的花瓣还沾着新雪,幽幽散发着清冽的冷香。夫人们一边饮着热茶,一边与惜棠说话,的确是适意极了。
“今岁入冬格外早呢。”昌邑侯夫人说,这是惜棠比较熟悉的一位,“还没到一月,雪就下起来了。”
“这样一说,好像也是。”惜棠望着雕花格子窗外雨点大小的飞雪,轻声细语道,“只我才来了长安两年,不知往年的情形如何。”
生养了惜棠的临淮,从来不会下这么大的雪。若是有雪,常常也只会在高山上。闺中时,父母亲不会带她去看雪。倒是在与阿洵成婚的第二年,他们一起去了苍梧山观雪。
雪花覆盖了群山与森林,落满了细雪的松树,显得肃穆又美丽,阿洵与她都没有说话,整个地界仿佛都只有他们二人。
惜棠美丽的眼睛里,因为回忆,染上了淡淡的愁绪。殿中的诸位夫人,都是微微的沉默了。沈夫人封妃业已两年有余,因为夫人宽和,尤其是和先前的太后对比,命妇和她相处下来,都觉得轻松。但还是第一次,夫人稍稍提及了过往,她们默了默,不知道如何回了。
气氛有些僵持,惜棠注意到了,微微笑一笑,不再就此言说了。恰在此时,宫娥上前来换茶水。
披香殿中,一切人与物都是光鲜而体面的,宫娥们穿着鲜亮的裙裳,妆粉精心修饰着脸庞,光是看着,就叫人心情愉悦。更别说被宫娥围簇在中间,光彩照人的沈夫人了。
众人正谈笑呢,心情轻松着,忽然都听到了孩子软绵绵叫唤母亲的声音。大家都偷偷抬眼望惜棠,看见夫人微笑道:“小树醒了?快让他进来。”
于是众人的眼前,哒哒哒跑来了个雪白可爱的娃娃。小树今天睡晚了,刚刚醒来,本能地寻找母亲,不想母亲殿中有这样多的人。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他没想到殿中众人,也是第一次见他。
尽管早就知道,沈夫人与逝去的临淮王有个孩子,陛下不仅把他养在宫中,还让他承袭王位,享受着皇子的待遇,但经常来往披香殿的命妇,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当然有人感到好奇,但从不敢出言询问,万一哪个字就犯了陛下的忌讳呢……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实在是不值当。
但现下,这个传闻中的孩子,忽然就出现在大家眼前了。他眨着大眼睛,长的和他的母亲好像好像。不论这个孩子的身份有多尴尬,但他终究是皇帝册封的临淮王,众人见了他,还是纷纷的起身行礼。小树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呆住了。
惜棠柔声道:“大家给你行礼,小树要说什么?”
给他行礼?为什么要给他行礼?长到了两岁多,小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渺小的孩子。虽然披香殿上下都对他很恭敬,很温柔,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而母亲呢,她是依靠陛下的,自己不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没有理由对他好,小树识趣地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很小很小……但现在小树觉得,好像也没这么小?
他转动着小脑筋,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陛下。别人给陛下行礼时、陛下是如何做的?小树鼓着脸颊说:“都坐下吧!”
听了小树的话,众人就都坐下了。惜棠一笑,小树高兴地抱住母亲,扑闪着眼睛要母亲的奖励。惜棠亲了亲他的小额头,好多人看着呢,小树有些害羞,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脸。
在场的命妇,基本都是有孩子的,见小树这样的情态,都是忍不住一笑。虽不知夫人今日,为何忽然把孩子显于人前,但跟着凑趣说好话,总是没有错的。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树夸的脸蛋都红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惜棠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倾听。淡淡的日光倦懒披于她肩头,她乌发如云,容色殊美,身处的是富丽的宫室,膝下是乖巧的幼儿,还有个尊贵的郎君百般疼宠……看在众人眼里,惜棠的日子,当然是千好万好了。
想到了什么,什么就来了。正一起逗着孩子呢,外头就来人通报,说陛下来了。只现下不还是朝会的时辰么?众人慌张起身叩拜,垂眼只看见了皇帝深黑绣着赭红色龙纹的袍角。
皇帝不料殿中有这么多人,不由得问一声:“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是我闲来无事,唤人入宫与我说说话。”惜棠嗔道,“是陛下今日来早了,把大家都吓到了。”
众人低垂的头颅,都不由得动了动。“是朕思虑的不周全,”皇帝笑道,“原想着园子里的梅花开了,等不及要与你一同看看,才提前散了朝。是不是扰了你们了?”
夫人们摇着头,口中都说着不敢。皇帝这才注意到大家都还跪着,随口唤了声起,众人偷偷抬眼望着皇帝,皇帝生的好俊美!与夫人携手站在一处,可真是相衬呀。
皇帝既来了,大家就都识趣地告退了。宫人们阖力关上了一扇扇门,天家的尊贵又离他们很远了。只几个人还悄悄回过了头,看见小孩子张开着小手,像是想要皇帝抱一抱他。不敢再细看,连忙走远了。
小树一出来,就说:“我要去采露水!”
露水这个词的含义,还是昨天给小树念书的时候,惜棠告诉他的。没想到他现在就用起来了。惜棠说:“都快正午了,怎么会有露水呢?”
小树不服气:“万一有呢?”
谢澄看了看天色,这样寒冷的天气,日光淡到几乎没有,许是还能有露水的,就说:“他想采,就让他采吧。”
小树说:“嗯嗯!陛下说的对!”
惜棠无法,只能依他了,挥手招了几个人,陪着小树去梅林里头收集露水,她则与皇帝在外头漫步。
寒潭深深,在细细碎碎的雪中,仍旧泛出些朦胧的雾气,更显的四周森冷了,但簇簇的红梅却迎雪而绽,如云如霞。谢澄握住她的手,和她在潭边漫无目地走着。除了他们走路时踩碎枯枝的细微声音,再也没有旁的声响。
惜棠觉得很宁静,很安心。
她问:“陛下怎么忽然带我来看花?”
“不是你自己先前说闷么?”谢澄说,“若不是年节将近,朝中诸多烦事,朕倒是想带你去行宫住一住。现下,只能在宫里将就了。”
“也不将就。”惜棠仰头嗅着梅花香,红梅点缀在她的脸庞,像是画中的景象,“我竟不知道这里有这样多的梅花……”
“你当然不知道了。”谢澄轻声说。望进他星子一般的眼睛,惜棠眼睫毛颤抖的更快了,“入了宫这么些年,你哪里有认真地看过未央宫?”
湖畔,有着朦胧而潮湿的水汽。一点一点地沁入惜棠的面颊,谢澄亲吻着她的脸,“都是朕的不对……”他温柔地叹息了一声。
惜棠说:“当然是你的不对。”
谢澄微笑着,不说话了。他和惜棠一同坐了下来,天边仍旧刮着细碎的雪花,微微沸腾的茶壶咕嘟嘟冒着热气,他把惜棠抱入怀中,轻轻吻着她的发顶。惜棠靠在他的怀里,仰头望着头顶苍白的太阳,冷色的日光,把惜棠鼻尖上沾着的一点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了。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小树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他的眼睛很明亮,还在微微喘着气,显然很兴奋。
“阿母,你和我说没有露水,但小树还是收集了一点呢。”小树跑近了,看到母亲和陛下抱在一处,吃惊地睁圆了眼睛。谢澄神情自然地松开了手,惜棠站了起来,对孩子说:“小树好厉害!可不可以把露水给阿母看看?”
小树巴巴地点了点头,眼睛还是望着谢澄。还是第一次见母亲与陛下这么亲密。从前,陛下每每驾临,阿母都是忙不迭叫他离开的……小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皇帝摸了摸他的的小脑袋,问:“在看什么?”
“没有在看陛下!”小树急急忙地说。
皇帝听了,就摇了摇头,但奇异的,小树知道他没有生气。对于大人的态度,小孩都是最敏感的,近来皇帝的一言一行,让他忍不住起了亲近之心,胆子也变得大许多了。
小树还想试着和陛下说几句话,母亲就把他抱了起来,毫不吝啬地夸赞他:“小树怎么这么能干?才一会的功夫呢,就采来了这样多露水!”
被母亲一夸,小树很不好意思,来不及去想陛下了,“也不是小树一个人的功劳。”他摇着头,“姊姊们也有帮我呢。”
惜棠笑了,她抱着自己可爱的孩子,亲了又亲。稀薄的日光里,她柔和的脸庞,的确是很美丽的。若她怀里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那就更好了……谢澄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惜棠不经意撞进了他的眼睛,不由得怔住了。
“这样看朕做什么?”谢澄抱了下她和小树,“孩子都拿露水回来了,还不去烹茶么?”
惜棠还没说话,小树就积极地响应了。只能任由他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第79章 击中
大雪天,明窗透亮,银装素裹。
甘露殿,皇帝正在与太常说着话,大多时候都是太常在说,皇帝在听。雨点一样的雪花啪啪地打在琉璃窗上,透亮雪光映的皇帝的脸分外寒凉。太常说了许久,皇帝都不说话,不禁慌了,就唤了声:“陛下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并无。”皇帝说,看着太常略略紧绷的神情,微微一笑说,“今岁的贺正之礼,依照太常所言就是,只不许太奢靡了。”
太常不禁惊讶,今岁风调雨顺,国库丰泰,又大破了胡族,夺回了河南之地,依着天子素日的脾性,还以为会趁年节宣扬功威才对,不曾想……“陛下圣明。”太常说:“臣遵旨。”
皇帝点了点头,太常把事情说完了,刚想出言告退,皇帝就开口了:“还有一事,朕要知会太常一声。”
太常连忙应道:“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声音平淡地说:“朕欲恢复亲蚕礼。”
现下才十二月,谈亲蚕礼,是不是太早了?但太常顾不得这个,犹豫地说:“陛下所言,臣不敢不从。只宫中还未有皇后,太后又尚在明光宫……”
“何必要劳烦太后?”皇帝轻叹一声,“沈夫人克娴内则,垂范天下,可堪主持亲蚕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太常怎么还会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亲蚕礼,历来都是由皇后主持。陛下登基以后,久久未立中宫,就还由尹太后暂代职责。只后来尹太后退居明光宫,亲蚕礼无人主持,也就暂且停了。皇帝这时候提出要沈夫人来主持亲蚕礼,无非就是动了立后的心思。
太常面皮发麻,轻动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皇帝始终含笑的目光望着他,他只能垂首道:“陛下所言甚是。”
皇帝满意地颔首:“兹事体大,卿先下去拟个章程,再来与朕过目。”
太常无奈地应是,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出言道:“陛下年少践祚,至今还未有子嗣,臣请陛下以社稷为念,广纳妃嫔,以承宗庙。”
皇帝的神情淡下来了:“卿无别事要说了吗?”
太常见皇帝如此,不敢再言,只得告退了。待出了甘露殿,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和皇帝折腾了一夜,惜棠今日好晚才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明亮的雪光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慢慢地坐起来,伺候的人发觉她醒了,掀开帷幔,来给她递水,惜棠双手捧着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瀑布一样的乌发几乎要垂到毛毯上。
惜棠四处张望了下:“很晚了吗?”
“是,”碧珠说,“都巳时了,快要用午膳了。”
惜棠神情怏怏地垂着眼睫毛,忽然问:“陛下是不是走了?”
“陛下才卯时就走了,”碧珠说,“还吩咐我们不要吵醒您呢。”
惜棠呆了一呆。宫人们见她醒了,四下动作起来,把支着窗的杆子给撑上了。雪已经小了许多,几乎没有再下了,只偶尔有几缕寒风吹过。惜棠揉揉脸颊,感觉清醒多了,刚想起身梳洗,小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扑进了她的怀里:“阿母今天好晚起床,羞羞!”
孩子想是去外头玩了,身子冰冰凉凉的,冷的惜棠一个激灵。惜棠摸摸他的脑袋:“这么精神,跑去哪里玩了?”
“灵儿姊姊陪我堆雪人了!”小树好开心,迫不及待就要拉惜棠去看他的雪人,惜棠摇摇头说:“等阿母洗漱完再去。”
小树嘟起小嘴,只能放开了惜棠。惜棠还想哄他几句呢,就听见殿外传来了咕咕的叫声,像是什么小动物发出来的。惜棠一怔,问道:“”这是什么?
“是小兔子!”小树开心地说:“小树喜欢的小兔子!”
惜棠摸不着头脑:“哪里来的小兔子?”
“陛下叫人送给小树的!”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早上我起来找阿母,阿母懒懒的,还在睡觉,小树就和陛下一起吃了糕糕。我和陛下说想要小兔子,陛下说好,一会就有人送来啦。”
惜棠这下是真愣住了。碧珠在一旁说:“您放心,都是命人细细挑过,都很温驯的,绝不会伤了小郎君。”
兔子都送来了,惜棠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叮嘱小树:“你自己说要养兔子,现在有兔子了,一定要好好照顾它。”
小树拍着小胸膛:“我会的!”
惜棠失笑。她抱了小树一会,忽然问道:“怎么忽然和陛下要起兔子来了?之前陛下来了,小树都安静地像小鹌鹑一样。”
他才不是小鹌鹑!小树对母亲的比喻有些不满,他鼓起了小脸颊:“陛下问我想要什么,小树就回答了呀!小树又不是不会说话。”
见孩子不高兴起来了,惜棠只能哄起了他。窗外的雪渐渐大了,宫人又赶着去把帘子拉下来。小树又跳着去帮忙,望着他快活的身影,惜棠的心一片柔软。日子,总归还是有盼头的。
这夜哄了小树入睡,谢澄就来了。
和往常相比,他的神情显然有些不对,惜棠就问:“有什么事吗?”
谢澄缄默了几息,才回答:“北郡传来快报,说胡族有异动。”
“现在?”惜棠震惊极了,“还有几天就年节了。”
“是,”谢澄的神情冰冷了下来,“朕听了消息,也很惊讶……”
他陡然寒冷的声音,让惜棠的心下意识地颤了颤。她担忧地望着他:“那陛下打算怎么办呢?”
“还是和先前一样,叫乐安侯担任主帅,率兵攻伐,”谢澄轻声说,“但这次,朕打算让言恪率一万骑出陇西,与乐安侯相配合。”
上次小弟跟随大军出征,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领,这次怎么……惜棠的心砰砰地跳,谢澄洞悉了她的恐惧,亲了亲她脸颊说:“不用担心,言恪承担的起这个职责,没有问题的,你要相信他。”
小弟还在幼年的时候,就已经在兵法上展露了天赋,惜棠当然是知道的,但他还这样年轻,就要担这么大的责,惜棠很难没有忧虑,但谢澄显然不会胡乱用人的。惜棠犹豫着点点头说:“我相信他。”
“嗯,你不用害怕。”谢澄低声说,“朕都想好了,待他此战回来,就封他做彻侯,封地就在你的家乡云观,可好?”
“陛下问小弟就是,怎么问起了我来?”惜棠忍不住又说,“人都没出发呢,你就把这些给想好了。”
谢澄不由得失笑。
“你不知道,朕还嫌晚了。”他说,“依朕的意思,早就想提拔你的家人了。只你又叫朕不要恩封你的父亲,擢升起言恪来,难免要慢了一些。”
毕竟,若是要恩封外戚,自然是恩封父亲,更为名正言顺一些。但惜棠又不愿,就只能在小弟身上徐徐为之了。
“那日,你与朕说,自己的家世不显。朕才知你有这样的忧虑。先前,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必为此事烦扰吗?”谢澄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旁人那些所谓显赫的家世,不都是朕给的吗?朕给你的,永远都要比他们多的多,没有人可以和你比,你知道吗?”
惜棠抿了抿唇,低声说:“我怕我受不起……”
“朕的一颗心,都攥在你手里了,你还有什么受不起的?”谢澄凝视着她的眼睛,“没有什么是你受不起的,天底下一切最好的东西,你都值得,知不知道?”
惜棠眼睫一颤,她望着谢澄,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谢澄笑话她:“怎么呆呆的,不说话了?”
“我没有。”惜棠小声说,又补充了一句,“但陛下一定不要册封我的父母……我不想。”
谢澄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忽然之间,惜棠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撇过了头,急急忙擦拭自己的眼泪,谢澄把她抱入怀里,淡而甜的都兰香再一次萦绕了她,惜棠的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流下,泪眼朦胧中,她听见谢澄温柔的声音:“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他的声音渐渐迟疑了起来,“是我……把你惹哭了么?”
“不是。”惜棠连忙摇头,“不关你的事。”
谢澄安静地问:“那是什么?”
“我,”惜棠忍不住又哭了,“他们对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真的不想。”
惜棠的话没头没尾的,但谢澄立时就听明白了。
“那就听棠棠的,一辈子都不封他们,”谢澄亲吻着她的眼泪,“不哭了,好么?哭的朕心都要碎了。”
“你才不会,”惜棠说,“从前,你总是惹哭我。”
谢澄微微沉默了下。
“是朕的错,”他的吻,轻轻地落在了惜棠的额上,“如今,朕不是在改了么?”
惜棠湿着眼睛看他。
“不值当的人,就不需要在意了,”谢澄说,“他们哪个值得你哭一场?”
“你说的容易,”惜棠的声音哽咽着,皇帝自生下来,就是上天的宠儿,父母千般疼爱着长大的,哪里知道她的苦楚?
根本没有人能知道。连她的姊姊弟弟都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明明已经淡然了,但此时此刻,惜棠的心还是疼痛起来了,她喃喃着说:“你根本就不知道……”
“朕也许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父母亲,但是朕知道自己。”沉默了几息,谢澄望进她的眼睛,轻轻地说,“朕见了你的第一面,就爱上你了,你知道么?朕没有一夜不在思念着你,渴望着你……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看着你长大,和你朝夕相处,不爱你,不疼你,还对你这样坏?我根本一点都不知道……”他的眼睛也有些湿了,“我爱你,你知道么?”
惜棠的心,忽然被击中了。
第80章 相信
她含泪问:“你爱我?”
“这还要问朕?朕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个小没良心的。”谢澄无奈极了,“是要朕每日都与你说一次么?”
惜棠小声说:“才不用。”
谢澄叹口气,望着她哭的粉粉的脸颊,呢喃出声:“都怪朕,无端端提起这些,惹你哭了。”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惜棠,“不哭了,好不好?”
“我没哭。”惜棠吸着鼻子,“你看错了。”
谢澄微笑看她,不说话。殿中燃着几盏灯火,零星的火苗蹿入了他漂亮的黑眼睛里。在还未真正见到谢澄的时候,惜棠就先望进了他的眼睛。这双冷漠的眼睛,温柔的眼睛,傲慢的眼睛……无数双谢澄的眼睛在同一刻看向了她,惜棠慌张地低下了头,掩饰般地想要擦拭自己的眼泪。
她的手指还没有碰上脸庞,谢澄就阻止了她。“才刚哭过,用手擦眼泪,明日眼睛就要肿起来了。先等一等,朕去叫人拿水和巾帕来。”话刚说完,就抬高了声音唤人。
惜棠怔怔地看着他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谢澄冲她笑了一笑,不多时,灵儿就捧着温水进来了。
灵儿向来很惧怕皇帝,入了内,只管盯着鞋尖站着,连惜棠都不敢多看一眼,更别谈开口说话了。谢澄从来不在意服侍的奴婢,只管一点一点仔细地给惜棠擦着眼泪。
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和惜棠,谢澄还未伺候过任何人。这几年,照顾起惜棠来,却是越发得心应手了。
眼泪擦干净了,但因为哭的有些久,惜棠的鼻尖还是粉粉的,谢澄忍不住亲了她一口,惜棠仰着脸,乖巧地任他亲。
“还难过吗?”谢澄柔声哄着她,“日后有让你难过的人或者事,都和朕说,好不好?”
惜棠问:“你会帮我吗?”
“朕哪次不是站在你这边的?”谢澄说,“哪怕棠棠以后不讲道理,随便欺负旁人,朕也是会帮亲不帮理的。”
惜棠听了,忍不住一笑,反应过来,又嗔道:“陛下以为我是你!”
谢澄见她笑了,不禁也笑了。只他先欺负了惜棠一事,怕是要被她记一辈子了。他微微叹息着,温柔地把她揽入怀中。惜棠温暖的呼吸轻轻吹着他的脖颈,他感觉痒痒的,暖暖的。惜棠在他的怀中蹭了几下,忽然问:“陛下,太后是不是很爱你?”
“母后么?”谢澄怔一怔回答,“四个儿女,她都没有不爱的。”
想了想,他还是承认了:“好吧,母亲还是最偏心朕的。”
惜棠眨着眼睫毛:“这样好……”
谢澄轻抚着她的后背,思考了一会,才开口了。
“没错……从小,母亲就最疼爱我。甚至在怀上我没多久,还没有出生,她就已经最爱我了。”谢澄轻声道,“这听起来很没有道理,是不是?明明论贴心,我不如姊姊们;若是论听话么,更是远远不及八弟弟……我还天天惹母亲生气!”
谢澄与太后争吵的场面,惜棠是亲眼见过的,还真的很是吓人。可按照谢澄这么说,为什么太后偏偏最爱他呢?
惜棠眼中流露的疑惑如此明显,谢澄专注地注视着她:“所以你知道了么?棠棠,爱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不是说你做的最好,对父母亲最体贴,他们就一定最爱你。虽然世人都说,没有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但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父母,我们还见的少么?”
“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惜棠的眼睛泛出了点点泪光,“我的心里过不去。”
谢澄心疼极了。
“是他们傻!竟舍得这样对你,”谢澄说,“若不是他们生下了你,朕非得给他们个教训不可!”
惜棠微笑说:“陛下不理会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大的教训了。”
“你不理会他们,朕也不理会他们。”他吻上了惜棠纤密的眼睫毛,“棠棠,你只管把爱留给真正爱你,在意你的的人,好不好?”
惜棠轻轻问:“陛下是在说自己吗?”
稀薄的烛光中,谢澄竟然渐渐红了脸。从来没有这么一刻,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皇帝。
“朕知道你现在不愿意给朕,不要直接说与朕听!”谢澄不开心地说,“不过棠棠,朕会很爱很爱你,给你很多很多爱的,没有人能比我爱你更多。”
大概只有像谢澄这样,在充盈的爱意中滋养长大的人,才能毫不避讳的说爱,毫不吝啬的给予爱吧?先前,因着至尊的身份,他在惜棠面前流露的,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自上而下的赏赐,并不允许她拒绝。
而如今,不知怎的,他忽然走下来,与惜棠站在同一高度,要来和她说爱了。有时候,惜棠都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她最初认识的皇帝吗?
在皇帝面前,惜棠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清醒的。但在这一刻,她却有些迷茫了,谢澄捕捉住了她一刹那的神情,出声问道:“如何?你不相信我吗?”
惜棠情不自禁地开口了:“我信。”
谢澄欢喜极了,更用力抱住了她。惜棠如梦初醒,他们在朦胧的烛光中对视着,还是谢澄先低下了头,吻住了她。这吻是这样的温柔,连月亮都忍不住陶醉了,洒下了满殿如银的清辉。
出征的那一日,小弟来与惜棠拜别。
因为是面见外臣,殿中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两三个伺候的内监。尽管小弟身在长安,可以常常与惜棠相见,但因着惜棠自身的缘故,很少与小弟说掏心窝子的话。
今日一细看小弟,竟是长大的这么快,只能隐隐瞧见小少年的影子了。惜棠有些惆怅,又有些欣慰,望着小弟,久久的难以言语。
“姊姊,你不用担心我,”言恪开口了,“我会平平安安回来的,你放心!”
小弟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惜棠当然再放心不过了。午间下了好大的雪,这时已经渐渐停了。惜棠望着他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忽然问:“阿弟,当年的事,你真的不怪我么?”
不约而同埋藏多年的旧事,忽然被姊姊提及,言恪不由得愣住了。“我不怪你,阿姊。”他回答说,“明明就是阿母的错,与你无关的!”
小弟此言一出,惜棠的眼睛忍不住就泛起了泪光。很多年以前,父亲还是云观县的一名小吏。她刚满七岁,小弟也才四岁出头。岁除当日,父亲忙于公务,长姊忽然闹起了肚子,母亲不忍儿子失落,就撇下了长女,带着惜棠与言恪上街游玩。
小弟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姊姊,心里头好快活呀,他扯着母亲的衣角,吵着要买花灯。云氏向来疼宠儿子,尽管家中情况拮据,还是来到了摊位前,要为儿子买一盏。为着价钱,她与摊主掰扯了半日,激动起来,不知不觉松开了牵着儿女的手。
惜棠睁着好奇的眼睛,目光眨也不眨地望着花灯,她也好想要一盏呀!但母亲是绝对不会买给她的,不过她可以和小弟一起玩。小弟从来都很大方的。想到这里,惜棠就想和小弟商量,和他说一会悄悄话,一转头却发现小弟松开了母亲的手,小小的身影往更热闹的人群里去了。
惜棠睁圆了眼睛,连忙告诉母亲:“阿母,弟弟他……”
她话还没有说完,云氏就不耐烦打断了她:“没看到我正在与人说话么!吵什么吵!”
惜棠委屈地泛出了泪花,她不敢招惹母亲了,打算一个人偷偷的溜走,去寻找弟弟。她才刚走没多久,云氏就买到了花灯,叫住了女儿:“你要往哪里去?”
惜棠怯怯地说:“我要去找弟弟……”
“弟弟?”云氏脸色大变,“你弟弟哪去了?”
“弟弟往那里去了……”惜棠的小指头指了指前方,只是人群熙熙攘攘的,哪里还有小弟的影子?云氏脸色一白,她不会把儿子弄不见了吧?她焦急的额头都冒出了汗水,顾不上女儿,急急地就上前找儿子。但找了好半天,都不见儿子的踪影。
想到家中的夫君,云氏又急又怕,下意识就迁怒身后跟着的女儿:“都怨你!多大的人了,一点都不懂事,还背着阿母,带着弟弟去玩!”
“不是这样的!”惜棠急急忙地说,“是弟弟自己走了,我告诉了阿母的,是阿母……”
惜棠话才说了一半,云氏就粗暴地打断了她,“还在和我说谎!”她望着哭的眼睛红红的女儿,心中的恐慌无限地放大,“不是你的错,还能是阿母的错?都怪你贪玩,才害的弟弟不见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惜棠还想开口,但望着母亲可怕的神情,她不敢再说一句话了。她瑟缩着,跟着母亲回了家。
家中,父亲得知唯一的儿子走丢了,几乎要昏迷过去。他怨妻子,怨自己,更多的是怨女儿。若不是她贪玩,儿子就不会不见了。
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唯有沈家一片哀寂。所有人都自顾自地伤心,没有人理会惜棠,惜棠待在自己小小的寝房,哭了几天几夜。
从此,在自己的家里,惜棠就成了透明人,没有人会关心她,也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直到惜棠十三岁那年,弟弟忽然被找到了。竟是流落在了父亲上官的家中。两年以前,父亲升官了,迁往了杜陵县,做了个两百石的小官,还一直未曾去过上官的府邸。
直到那日与同僚宴饮,喝醉了酒,在上官家中住了一宿,望见了走失六年的儿子……才知道上官独生的孩儿,原来是自己家的。
言恪在新家里,过的很好。上官没有儿子,对这个捡来的小儿郎,一直都是百般的疼爱。但孩子的生父都找上了门来,总不能阻拦他认祖归宗,只能依依惜别了言恪,让他回到了沈家。
值得一提的是,言恪回家没多久,上官多年未有孕息的妻子,忽然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平平安安诞下了个儿子。自此,上官认定,这是言恪带来的福气,对沈家也越发的亲近,父亲的仕途,从此也就越发的顺了。
言恪既回了家,当年的一切,全然都明晰了。冤枉了女儿多年,父亲又羞又愧,无颜再见她。母亲呢,多年的谎言被戳破,在家里更是无地自容了。
为了自己的心安,还特意去寻了女儿道歉。但惜棠已经是全无波澜。她淡淡着脸,送走了母亲,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回忆至此,为着自己从前遭受的委屈,惜棠的心,还是泛起了麻木的疼痛。言恪的眼眶红了,“都怪我淘气,不然姊姊也不会……”他流着眼泪说,“对不起,阿姊。”
“你当年还是个孩子呢,调皮一点,又有什么错?”惜棠哽咽着说,“要怨,我也只怨他们。”
他们指的是谁,小弟当然不能再清楚。“阿姊,你放心,”他低声说,“我会管好父母亲,不会再他们来烦扰你的。”
“好。”惜棠说,她很缓慢地点了点头,“这一生,我都不要再看到他们了。”
父母生下了她,衣食无忧地养大了她,她当然应该感激。但他们对他做了太多的错事,惜棠不愿再沾惹他们分毫了。正如那一夜谢澄和她说的,不要再为不值得的人伤神……这一世的缘分,就此尽了吧。
这是一个愿望,也是一个警告。言恪低垂着头,郑重地应了。惜棠望着长大成人的弟弟,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要说对他没有一点怨言,都是假的。
但这些委屈,哪里能怪到他的头上呢?况且这么多年,为着当年孩子时候的事,小弟一直都很维护她,关心她,笨拙地想要弥补她。
眨去了不该有的眼泪,惜棠忽然微笑了。“瞧我,没来由说他们做什么,阿弟就要远行了,”她轻声对言恪说,“阿姊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小弟眼含热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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