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甘
过了个热热闹闹的新岁,孩子们玩性正大,惜兰今晨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孩子们送去了学堂。
回了院子,四下静悄悄的,丫鬟们做完了活计,都自下去歇息了,只留下两三个守在门前绣花样子。见惜兰回来了,又是去点香,又是去添茶,惜兰坐定,静心看起账本来。
不过看了一刻钟,邵全忽然掀帘入内了,仆婢们连忙要上前伺候,邵全挥挥手说:“都下去吧。”
这是要与惜兰单独说话了。惜兰惊了一惊:“郎君今日不用上值么?如何就回来了?”
“左右衙门无事,索性就回来了。”邵全饮了口茶,“近日长安有消息么?”
果然。惜兰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还是和先前一样,夫人寄信来,与我说了些家常话。”
邵全对女人间的闲杂事不感兴趣,皱眉问了一句:“没提到小弟么?小弟都一个月没消息了。”
说起小弟,惜兰的神情也难掩担忧。但这次才不到一月,上次小弟随大军出征,前前后后可是六个多月。所以惜兰的心情还算平和:“并无,朝堂上的事,约莫夫人也不知吧。”
邵全听了惜兰说完,神情就有些不好看。便是再不知,自己的弟弟,也总该提及一下吧。他不知想到了何事,忽然说道:“此战归来,小弟只怕要封侯了吧。”
封侯?惜兰的心砰砰跳了几下,“郎君如何把话说的这么早,”她说,“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这还用猜么!”邵全的语气不掩艳羡,“阿弟既有功劳,后宫又有夫人,年少封侯,可真是得意呀。”
得意么?惜兰想,如今,小弟身在边疆,他心里如何想的,惜兰不知道。但父母亲,的确是很得意的了。自妹妹被封作了夫人,独得陛下的宠爱,尽管父亲只是个微末小官,来往沈府的人,仍旧络绎不绝。这样的风光,父母从前何如能想到?但今时今日,竟还有些不满起来了。
“连你都去了一次长安,”母亲私下和她说,“棠棠怎么不叫我去?我还是她的……”
惜兰打断了她:“那是阿妹当时病了,陛下召我去照顾她的。”
“病了?”云氏还是第一次听长女说,想起当时的情形,明悟了,“也是,当年,棠棠的心里这样苦。”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幕,她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勉强笑了一笑,“都是我与你阿父的不是,我们不该……幸好,如今都苦尽甘来了。
“我们家,自然是了。”惜兰垂目道,“但妹妹心里怎样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云氏徒劳张了张口,想起次女从来别扭的性子,不由得慌张了起来。“陛下都待她这样好了,她还能再想什么呢?”云氏急急忙道,“总不能还念着前头的临淮王吧!”
“当年,”惜兰忽然淡淡开口了,“您也说临淮王待妹妹很好。”
云氏的表情一变。
“人都不在了,你还提他做什么!”她厉声道,“莫要让旁人听了去,给你的妹妹惹来祸事!”
说的这样冠冕堂皇,分明是怕给自己招来祸事吧!惜兰无话可说了,只得沉默。云氏见女儿不做声,心里头越发的发虚:“当年,是我对不住棠棠,但你弟弟在他们手上,我不能不顾及他呀!”
“从小到大,阿母顾及的阿弟还少么?”惜兰说,“偶尔,也要为阿妹想一想吧!”
云氏久久愣住了,惜兰叹气道:“母亲既不把妹妹当女儿,又怎么还想着,她会继续把您当母亲呢?您与父亲,还是稍稍收敛些,莫要太张扬了。若惹上了什么祸事,我与阿弟,必然是保不住您的。”
从来乖巧听话的长女,忽然说出这样的话,云氏简直不能相信。但她想着女儿方才说的话,心慌之下,根本没来得及去责骂她。惜兰站起身,回头看了眼母亲,还是离开了。
回想起前些日子和母亲的交谈,惜兰微微有些走神,但邵全的一句话又把她拉回了当下:“封侯,我是不敢指望的。但你说,我何时能迁往长安去?”
惜兰仿佛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只是说:“这就要看郎君的差事做的如何了。”
邵全的神情一呛,还要说什么,惜兰撇过了脸。因为阿妹的缘故,从县丞升做了九阳郡的郡监,还是不满足么?她平静地说:“我有些累了,想独自休息一下,就不与郎君说话了。”
邵全不由得气恼起来,但还是忍下了怒火,出言关怀了惜兰几句,才离开了。惜兰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不是回衙门,就是去侍妾那。惜兰早就不在意,也不伤心了。现下,他是绝不敢休弃她的。
想起了妹妹和弟弟,惜兰又有些担忧了。她默默念祷了许久,才稍稍安心下来。
与惜兰一样,千里之外的长安,惜棠也一样担忧着小弟。
言恪离开了长安,小树伤心了一阵,很快又活泼了起来。每日在披香殿东蹿西跳,快乐的不知今夕何夕。在沉迷小兔子以后,小树又有了个新的爱好。
“阿母看我画的叶子!”小树一拍小胖手,自信地对惜棠说。
惜棠看着纸上糊成一团的黑色,实在说不出什么夸赞的话,就问:“小树画的是什么叶子?”
“随便什么树的叶子都行。”小树可不好糊弄,“阿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惜棠摸摸他的脑袋:“小树画的很好。”
小树很得意,一把抓起笔,继续笔走龙蛇。惜棠看着他嘟嘟的脸颊,眉眼五官都像极了她,唯有下巴能隐约看出一点谢洵的痕迹。
小树念叨了好久的阿父,但在谢澄对他的态度有所变化后,就不再睡觉都紧紧抱着长命锁了。孩子有了安全感,这是好事,可是为什么,有时候,惜棠会感到难过呢?
回过神来,小树已经把一棵树画好了。他不要惜棠的回答,把笔一扔,就去寻宫女姊姊们的夸赞。被夸了一圈,小树有些晕乎乎的,高兴地在惜棠面前举起画:“阿母,小树喜欢画画!”
惜棠含笑抱住闹腾的孩子,温柔亲吻着他软软的头发。小树全身都暖烘烘的,这样活泼快乐的小家伙……“小树知道吗?”她轻声说,“你的阿父,他也很喜欢画画。”
忽然在母亲口中听到了父亲,小树不由得呆住了。他愣愣地看着惜棠,惜棠的眼睛有些酸涩了:“怎么?小树不是说自己喜欢画画吗?”
“对,小树喜欢!”找到一个和父亲的共同点,小树高兴极了,他羞涩地扭了扭小身子,“那以后,会有人来教小树画叶子吗?”
“会的,”惜棠说,“小树会越画越好看的。”
小树咯咯笑起来,蹦下了惜棠的膝盖,去和灵儿分享这个好消息了。望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惜棠很缓慢地抬起了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在这世上,如果连小树都忘记了他,又有多少人会记得他呢?
在初春明媚的晨光中,没来由的泪水,忽然浸湿了惜棠的眼眶。
惜棠与小树的对话,是没有避着人的。何况还涉及了谢洵,皇帝在披香殿安排下的人,不敢耽搁片刻,立时就汇报入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神情冷淡着,没有言语,在来人瑟缩的神情中,挥手让他退下。来人擦着冷汗告退了,而在甘露殿中,湿汗却一点点润透了卫和的脊背。
伺候的人在想什么,皇帝当然不去理会。他再次执起了毛笔,饱满的墨汁滴滴地流下,半张纸都被染黑了。皇帝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一大团的墨渍,是多么像阻拦在他与惜棠之间的谢洵……他脸上的神情令人胆寒不已,卫和看在眼中,只觉得先头的临淮王若是尚在人间,必然是要再死一回的。
几息过后,皇帝放下了笔。宫人捧着清水进了来,皇帝把手浸在温热的水中,脸色才稍稍缓解了一些,他忽然问卫和:“方才,是不是说她哭了?”
卫和嘴唇嗫嚅着,皇帝不是明知故问么,这要他怎么回答……谢澄冷哼一声,也不为难他了,啪的一声扔下了拍子,心头忽然对惜棠涌上怒意了。
哭?有这么好哭的?九弟弟又不是刚死,何至于如此作态?才三年的夫妻,却做出了个地久天长,隔黄泉相望的样子,平白叫人心烦!谢澄再看不下去了,一推奏章,摆驾去了武德殿。
这夜,惜棠很快察觉了谢澄的不对劲。
她环着谢澄的双肩,刚想开口询问,谢澄却忽然一个使劲,把她撞的根本说不出话。好容易缓过劲来了,还没张口呢,谢澄忽然咬了一口惜棠的雪白的肩颈,惜棠微微抽气道:“疼……”
谢澄冷声道:“没有朕疼。”
惜棠微微启唇,谢澄不理会她的疑问,深深地刺了进去。惜棠惊的一哆嗦,谢澄吻着她汗湿的脸颊,惜棠在他的怀里轻颤着,好久好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身子又酸又软,疲累极了,再顾不上许多,被他抱在怀中,昏睡了过去。
谢澄垂目,月光浸透了她的面颊,在轻微晃动的烛火中,惜棠的脸庞平静而安然。他的手指抚摸上了她饱满的唇瓣,心中还是有着微微的不甘心。他的目光流露出了对自己的叹息,低头落下了一吻。
第82章 珍宝
二月的一天,皇帝来到了披香殿。
临近夜晚,天空是淡淡的橙色,几只倦鸟低懒地飞过树梢,几点嫩黄色的不知名的花瓣簌簌抖落。鸟儿黑豆一样的眼睛对上皇帝,皇帝问一句:“怎么不见夫人?”
碧珠回答:“乐府令新近排了歌舞,夫人往乐府去了。”
皇帝嗯一声,捻碎了几片落在手上的花瓣,边往里头走去,边问:“怎么不召人过来?倒还劳累自己走一趟。”
碧珠笑答:“左右无事呢,多出去走走也好。”
皇帝听了,就没再说话了。见他神情略有倦意,宫人们也不敢打扰,悄悄送上了茶水,站在一旁,静候皇帝的吩咐。
皇帝闭目养神了会,隐隐听见了翻弄纸张的声音。皇帝睁开了眼睛,往发出动静的方向望去,宫人这才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陛下,是小郎君,小郎君在里头读书呢。”
这么小的孩子,读书?皇帝有些诧然,绕过了屏风,果然看见小树坐在小书案前,拿着笔,认认真真写着什么。孩子很专注,没有注意到皇帝的到来。抬头一看皇帝,一惊:“陛下!”
小树急急忙忙跳下来,要给皇帝行礼,皇帝挥手阻止了他。走过去,低头看一眼他毛绒绒的小脑袋,问:“在做什么?还以为随你阿母一同出去了。”
“我不喜欢跳舞!”小树摇着头,“才不和阿母去!”
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格外明亮,皇帝不由得微笑了:“那你留在这做什么?读书么?”
“小树不认识字。”孩子嘟嘟嘴,“小树在画小树!”
皇帝于是一愣。他一手环住椅子上的小树,一手碰上了桌案,眼睛盯着纸张上那歪歪扭扭的树木。他的声音分不清喜怒:“小树什么时候开始画画了?”
小树歪了歪脑袋。
“画了有十几天啦!”小树很开心,但他还记得母亲说过的话,没有提起阿父,“阿母说我画的好看!”
“你这样的年纪……”皇帝声音轻轻的,“确实不错。”
小树听不清陛下在说什么,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皇帝的眼睛如冷星般,望进了孩子明澈的双眼。
在他尚且是一个胎儿的时候,皇帝就想杀了他。而当他出生了,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皇帝的杀意反而还退减了,如今,几乎已经没有了。
因为在他的心里,比起九弟弟的孩子,小树更多是惜棠的孩子,对于她的孩子,他应该努力的去包容,去爱。
谢澄凝视着孩子的眉眼,对他说:“你画的很好。”
小树开心地笑了。他笑起来和惜棠一样,右脸颊有个小小的梨窝。皇帝握住了他拿着毛笔的右手,说:“只叶子还是有些不足……”
小树惊喜极了:“陛下也会画画吗?”
“朕当然会。”皇帝颔首道,在父母亲的精心教养下,从小,他就接受着最好的教育,君子六艺,没有一个不通晓的,只他自己更偏爱骑射些。皇帝带着小树,笔下勾勒出了一片掌形的梧桐叶,他忽然道:“但没你父亲画的好。”
皇帝的语气很清淡。但这是小树第一次,从皇帝的口中听到了父亲。母亲明明说过,陛下不喜欢他的父亲……小树一下睁圆了眼睛,皇帝微微笑了一下,问:“你的母亲,是不是告诉你,不许在朕的面前提他?
小树怯怯的,眼珠子紧张地乱动。皇帝轻声说:“不许和朕说谎。”
内心深处,小树是有些怕皇帝的。尽管皇帝从来对他言语和悦。“阿母是说过。”小树害怕地点了点头。
见孩子畏怯的模样,谢澄不由得失笑。
“怕什么?朕又不会怪你们。”
小树惊讶地张开了嘴巴,连原因都顾不上问了。他扑闪扑闪着眼睛,只是仰头望着皇帝。
“日后都不必有意避忌,知不知道?”谢澄说,“朕不会为了这个发怒的。”
小树乖巧地点了点头,内心还是有些不安:“但阿母……”
“你阿母那边,你不用担心。”谢澄垂下了乌压压的眼睫毛,光影变换的暖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朕会与她说的。”
小树放心了。他红扑扑着脸,雀跃地点了点头,不禁依偎着皇帝紧了些。
惜棠从乐府回来,看见坐在一处画画的两人,真的是被吓住了。
三人一同用了晚膳,惜棠与小树去消食,然后给他洗漱,自己也顺便洗了身子。
回到寝殿的时候,谢澄正坐在榻上,翻看着一卷书。他洁白的手指在烛光下闪着暖光。闻着他身上微甜的香气,惜棠知道,他已经沐浴完毕了。
她在谢澄身边坐下,谢澄抬眼问:“小树睡下了?”
“是。”惜棠点了点头,“陛下要安置么?”
“朕都可以。”谢澄放下了手中的书,平静道:“但瞧着你的模样,似乎有话要与朕说。”
惜棠低了低头:“你明知故问。”
“难道你不是?”他的声音有些发冷,“心中在顾虑什么,不能与朕直接说么?”
惜棠轻声道:“那我直说了。”
谢澄注视着她:“你说。”
“陛下下午,为什么与小树说这些?”惜棠抿着唇瓣,“我不信,你是真的不介怀了。”
谢澄问:“你知道朕在介怀?”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惜棠躲避着他的眼睛,“我心里还有着阿洵……你不开心。”
谢澄的呼吸微微一窒。
“你的确什么都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哑了,“但,你不让小树提起他,是怕朕伤心呢,还是怕朕怒上心头,伤害你与小树呢?”
惜棠的心慌乱跳动了起来。
“对不起。”她小声说,“我回答不了你。”
她这话说出了许久许久,谢澄才开口了。
“你不用回答,我都知道了。”谢澄涩声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蛮不讲理,只会伤害你和孩子的人。”
惜棠微红着眼眶,没回答了。
谢澄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自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这个词就和他没有分毫的干系。可是在惜棠面前,他常常觉得自己很无力,很软弱。
“那你以后,不用再害怕了。”谢澄说,“我不会再为了他,再胡乱的与你们生气……再不会了。”
这下,惜棠是真的怔住了。
“你说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谢澄发狠道,“再怀疑朕一句,朕真要发落你了!”
惜棠轻轻摇着头,没说话,只是望着他。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喃喃着说,“朕介怀吗?朕当然介怀了。但他已经是过去了,对不对?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将来……只要我对你足够好,总有一天,你给过他的,也会全部给我,对不对?”
惜棠不说话,谢澄心慌起来了,“你怎么不回答我?棠棠,你快回答我,”他的眼中隐约有着泪光,声音着急起来了,“不要不理我。”
“我……”
惜棠张开唇,想要回答。但她的心,为什么忽然这么痛呢?
“陛下,”她终于可以说出话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脖颈,流出了一行眼泪,“我会尽力的。”
她温热的泪水,渐渐浸湿了谢澄的脖颈。他心痛极了,也欣喜极了,他紧紧抱住了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言恪离开了长安两月,边地终于传来了新的消息。
班珑率军自代地而出,大举攻破了楼羊王庭,斩杀胡族三千二百人。皇帝在大喜之下,再次加封了班珑,增邑至一万户。而在与班珑同日出兵,自陇西而出的言恪,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
这样过了两三日,朝中难免议论纷纷。言恪年少而居高位,又是外戚之身,尽管先前立下大功,还是遭到众人嫉恨。这次寻着机会,立马就和皇帝说起言恪的坏话来。
不论旁人说什么,皇帝都是一概不理。这日,他照常去了披香殿,路上,却遇见三两宫人窃窃私语,唤人去一听,得到了答案后,皇帝的脸色沉下来。
“朝堂上的事,是他们能胡乱说的么?指不定还传到了夫人耳中……”皇帝冷酷道,“这样爱嚼舌根的人,绝不能再留在宫中。拖下去,即刻赐死。”
皇帝此语一出,宫人来不及哭喊求饶,就被御前的人拖了下去。皇帝淡淡收回了目光,吩咐了一句:“此事不必给夫人知道。”
左右心领神会,都俯首应了下来。
披香殿,在谢澄的和言安抚下,惜棠终于没有这么担忧了,情事过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谢澄望着天边闪烁的星子,微微收紧了抱住惜棠的手。
惜棠提心吊胆了五日,终于听到了好消息。
“夫人大喜!”碧珠跪地道,“护军将军大破胡族,亲手斩杀了右贤王,掳俘万余人,陛下大悦,封了将军为云观侯,食邑六千户,旨意已经传到军中了!”
六千户?便是乐安侯当年初封,也不过三千户。惜棠在喜悦之下,也不禁心惊起来。她喃喃谢过了传消息的碧珠,又给披香殿上下都赏赐了一月的月钱。
这下,所有人都喜气洋洋了。
夜间,谢澄来到了披香殿,惜棠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忧虑。
“小弟有功,陛下自然该赏,可这会不会太过了?我总是有些担忧……”惜棠微微蹙着眉,谢澄看在眼里,心都软了。
“这有什么?言恪立下了这样大的功,朕如此封赏,还觉得委屈他了。”见惜棠眉心仍是蹙着,谢澄柔声说,“傻棠棠,朕不过封赏了你的娘家,何至于于此了?来日,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孩子的。”
“很早的时候,朕就想好了,”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你都应该得到。”
因为谢澄的言语,惜棠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都忘记自己方才想说什么了,“现下说这些,太早了……”她低下了头。
谢澄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再就此言说了。
“那我们说些近的,好不好?朕已下了旨,约莫半个月,言恪就要回长安了。你是不是很久没见过你的姊姊了?朕也召了她一家,让她进宫来与你说说话。”谢澄亲了亲她脸颊,“待朕见了你姊夫,再来看看,要不要她们一家留在长安。”
惜棠小声说:“朝堂上的事,都听你的。”
“好。”谢澄说,他的心中溢满了柔情,忍不住低下头又吻了吻她。
惜兰人还没来,她给惜棠寄的信却是先到了。
除了信,长姊还送来了些物什。惜棠翻箱一看,都是她在信中说的,小树想玩的小玩意,长姊还专门送了一套给孩子画画用的,小了一号的笔墨纸砚。惜棠把东西一一放好,翻开长姊送来的,给小树闲暇时翻看的画册。看了第一眼,惜棠就猛的僵住了。
她心惊起来,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的那副画卷,还是和方才看的一模一样。可是那样熟悉的笔锋,除了阿洵,还能有谁会有呢……
想到了某种不可能中的可能,惜棠的心跳几句都要停止了。
第83章 听闻
怀中抱着画册,惜棠呆坐了许久许久。
阿洵……难道还活着吗?
距离那噩梦般的一天,已经过去三年多了。但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惜棠都记得清清楚楚。王宫里的人,从曲江抬回了谢洵的尸身。尽管被水泡发的不成人形,惜棠还是仔仔细细看过了每一处。身量,骨相,都是与阿洵极像的,更别说他手上还握着他们的香囊……
香囊!提起这个,惜棠屏退了所有人,着急忙慌地打开了木匣,但一打开,却只看见没了香气的白芷和辛夷,那撕裂了两半的青色绸布,早已看不出她当年精心绣下的图案了……
她怎么忘了,那一天,谢澄当着她的面,把香囊狠狠地摔碎了。事后,她想过再去缝补。但万一又惹了他的不悦呢?于是只能作罢了。
双手捧着这个死人佩戴过的物件,惜棠的眼泪不能克制,滴滴落了下来。原本早就没有盼望了,但这个画册的出现,又让她心中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万一呢?阿洵死后,他的画作,她都是幅幅珍藏了起来的。每一幅都她都满怀伤感的抚过,尽数锁在了装满他们回忆的都梁殿中。这个画册,若真是出自阿洵的笔下,一定是他新近画的。那他如今在哪里?这个画册,为何又会落入长姊的手中?
心里头有着千万种猜想,有最好的,也有最坏的。但无论如何,她想的已经足够久了,不能让人发现了异样。惜棠擦了擦眼泪,用脂粉仔细涂抹了眼睛,终于瞧着不那么红肿了。
她端详了许久镜中的自己,寂寂地在雕花的琉璃窗前坐了许久。暮色渐浓,归雁在霞光中抖擞着翅膀,在巍峨壮丽的禁宫之中,只是三两看不清的影子。
现下,只能待阿姊来了,再去询问了。
天边浓雾弥漫,日光将明未明。言恪一路赶至长安城时,才方方敲响了五更天。
官道上人影稀零,几乎不闻人声,众人交换着兴奋的目光,也不敢多言,神情既紧张,又雀跃。韩钰和言恪并马而行,击了击言恪的臂膀:“你说,陛下会见我们吗?”
言恪说:“陛下的心思,不是我们的揣测的。”
听了这样四平八稳的回答,韩钰不由得偷偷望了他一眼。他与言恪,是去岁出征胡族时相识的。当时,他还不知道言恪的身份,只觉得他小小年纪,却沉稳可靠,尤为可交。这份沉稳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得到了这样惊人的赏赐,韩钰从未见他流露过哪怕一点骄然之色。
“哪怕不见我们,也一定会见你的吧。”他悄悄地说,“再过几日,你就要二十了。这一路行来,大家都说,陛下打算亲自与你加冠……”他的语气不掩艳羡,
言恪低了低眼睫,没有回答。尽管性子沉稳,但得了这样大的恩典,还是叫他年轻的脸皮微微发热。半亮不亮的日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与姊姊们相似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平时不一样的光。
“还没有旨意下来呢,哪里就说的准了。”言恪仍旧保持着镇静,“无论陛下如何,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就是了。”
陛下的恩典雨露,如同初春的积雪,可能前一刻还有,后一刻就融化无踪,都不是理所应当,可以强求的。
他只有做好该做的事,才是长久的安身立命之道。
想必在宫中的姊姊,也是和她一样作想的吧。
言恪走出甘露殿时,面孔仍旧微微发红。
不论内心如何谨慎自持,当真正面对天子的亲近时,还是很难保持头脑清醒的,言恪在冷风中站了一会,感觉到心渐渐静下来了,才问了身边人一句:“现下是带我去披香殿么?”
“正是。”内官躬身道,“陛下吩咐了,您离去多时,夫人甚是挂念,叫您先去披香殿,与夫人聚一聚。晚些时候,陛下再来和您一家说说话……险些忘了与您说,您的长姊与姊夫,眼下也到宫中了。”
长姊也来了?言恪不禁高兴了起来,他谢过内侍,在他的引路下,迫不及待往披香殿去了。
披香殿,惜棠已经和长姊说了一会话了。
忽然冒出了个和母亲长的有几分相似的漂亮姊姊,小树有些新奇,瞅着惜兰看个不停。惜棠见状,就笑道:“这是你姨母,小时候照顾过小树的,小树那时可喜欢姨母了。”
“姨母?”小树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不记得姨母了。”
“小树当时还小呢,现下都忘记了,”惜兰微笑着张开双手,“能不能给姨母抱一抱?”
姨母看起来这样好,小树当然愿意了。他扑进了惜兰的怀里,惜兰稳稳地抱着她,和惜棠闲话着家常。
“我才与阿姊提了一嘴,说小树近来喜欢画画,姊姊就把笔墨纸砚给送来了,还有画册……”惜棠的声音顿了顿,“真是叫我不知道怎么谢姊姊了。”
“都唤我一声阿姊了,还要说谢?”惜兰不由得嗔道,“也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都是叫人去外头采买的,小树喜欢就好了。”
惜棠逗着长姊怀里的小树,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买?在哪里买的?小树很喜欢画册里的画,日日都照着画呢。”
“就在家近旁的画坊里,”惜兰说,“小树既喜欢,回头我买了,再来寄与你。”
画坊?惜棠的心跳错了一拍,有心想要问下去,但再问,阿姊就要发觉不对劲了。她稳了稳气息,转移话题道:“姊夫呢?是不是在宫外头等阿姊?阿姊都入宫来了,怎么不把孩子们都带进来?”
“两个皮孩子,带他们入宫来做什么?这么久不见,当然要抓紧时间与你说话,不叫他们打扰我们。”惜兰笑容淡淡道,“你姊夫……陛下召他去甘露殿了。”
惜棠微微惊讶:“陛下见姊夫了?”
“是,”惜兰神情忧虑,“我担心……”
长姊在担心什么,惜棠自然知道。“阿姊不用挂坏,”她轻声说,“陛下不会为难姊夫的。”
惜兰点点头,但神情还是难掩不安。惜棠还想出言劝慰,灵儿就掀帘入内,说云观侯来了。惜棠与惜兰都是一喜,起身迎了言恪进来。
与妻子的欣喜不同,甘露殿,邵全正如坐针毡。
起先,天子待他还是很温和的。一入内,他刚刚跪拜起身,天子就唤他坐下,还和颜垂问了了他几句。他诚惶诚恐,颤着声音回应天子的话。
过去,明明幻想过无数次,来到长安,登上帝宫,与天子对谈,然后凭借自身的才华,得到天子的青眼。可如今他坐于甘露殿,他却战战兢兢,不知所言了。
他是初次于甘露殿觐见,这样的表现,皇帝还是可以体谅一二的。他没有怪罪,而是一笑而过,转而问起了九阳郡诸事。
谈到了熟悉的公务,邵全没有这么紧张了,一板一眼地回答起来。但随着皇帝愈问愈深,愈问愈细,他有些答不上来,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后背。
听着邵全的回答,皇帝脸上的微笑,慢慢地就消失了。他的神情淡下来,邵全越发的心慌,回答的更是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皇帝打断了他的话:“可以了。”
邵全身子一颤。皇帝看他一眼,语气还保持着和煦:“这一路过来,舟车劳顿,想来你也是疲累了,先下去歇息罢。晚些时候,再来与朕用膳。”
天子今夜在金华殿设宴,邵全是知道的。他如蒙大赦一般,连忙起身拜别皇帝,脚跟发着颤退下了。
卫和关怀道:“陛下,饮些茶吧。”
皇帝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水,心中的燥火微微浇灭了,“费朕一下午的功夫。”他的声音发冷。
卫和劝道:“哪能个个都和云观侯一般呢。”
“这倒也是,”提起言恪,皇帝的神情和缓了些,“若换作旁人,朕早就发落了。总归是棠棠的姊夫……”他的语气回暖起来,“披香殿现下呢?”
卫和说:“夫人正在与姊弟们说话,想来没有不愉快的。”
“那就让他们再多说一会话,金华殿那头,也不必这样着急,”皇帝握起笔,在奏章上写起字来,声音轻了下来,“一会朕来,反而叫他们拘谨了……”
卫和躬身应是,悄声退下,传达皇帝的旨意去了。
姊夫与弟弟都来了,因为有着外男,惜棠都是在宫人的簇拥下,在外殿与家人说话。
小树见了言恪,就闹着要他教他习武。言恪被这小家伙缠怕了,推拒不得,只得连连应下。
尽管惜棠心中有事,但瞧着这样的场景,还是止不住地在笑。惜兰也笑的厉害,唯有邵全站在一边,一副想亲近小树,却又避忌着什么的模样。
小树呢,从没见过这个姨父,自然也不会黏着他。玩闹了一下午,小树有些饿了。望着天边几点闪烁的星子,小树抱着惜棠的脖颈,说:“阿母,我饿了!什么时候可以用饭?”
惜棠摸了摸他的脑袋:“要等陛下来才行。”
“那陛下什么时候来?”小树一天没见陛下,也有些想念了,就提议道,“阿母与小树一起去找陛下吧!”
惜棠笑了笑,刚想回答,皇帝含笑的声音就传来了:“小树想朕了吗?”
小树眨巴了下眼睛,才要回答呢,就发觉周围的人都跪下了,惜棠抱着他,才要见礼,皇帝就扶住了她,微笑说:“不是说日后都不必多礼吗?”
在众人面前,惜棠低垂着睫毛,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应了声好。皇帝笑了笑,抬手唤了众人起来,一回头,小树明亮亮的眼睛正望着他,就提醒道:“小树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小树哼哼唧唧的,也有些害羞呢。他眨着长长的眼睫毛,朝皇帝张开了小胖手:“小树想陛下啦。”
谢澄一笑,在惜兰与言恪惊讶的目光中,从惜棠的怀中抱过了小树,孩子小心翼翼地蹭着他的脸颊,邵全惊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孩子都想我了,”谢澄低声问惜棠,“你呢?”
惜棠赧然起来,不由得嗔了谢澄一眼:“大家都还在呢!”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打紧?”谢澄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快回答朕。”
望进谢澄的眼睛,念起近来的心中所想,不知为何,惜棠有些不能回答了。因着方才皇帝的言语,四下都是一片静默,惜兰与言恪正在进行着眼神的交流。惜棠轻轻开口了:“想的……我想陛下。”
第84章 欺骗
望着她赧红的脸庞,谢澄很想亲一亲她。但这么多人还在跟前……他捏了捏她的手说:“朕也想你。”
惜棠欲说还休的目光注视着他,谢澄忽然心情很好。周围的宫人都低头静默着,唯有沈家人有些看傻眼了。
谢澄把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从容说:“时候不早,想来不止小树,你们也都饿了,与朕一同用膳罢。”
金华殿离披香殿很近,谢澄也不欲传辇了,就牵着惜棠的手,一边走着,一边和她随行的家人闲话。
惜兰与邵全畏惧皇帝,主要还是皇帝,惜棠与言恪说话,小树偶尔打岔两句,气氛倒也和乐融融。
走在未央宫巍峨的宫阙中,邵全忽然感觉如在梦中了。便是想过许多次进宫面见妻妹的情形,也万万想不到会是如今这般……他一路魂不守舍的,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金华殿中了。
当年,天子携妻妹回了长安。妻子哭的昏天黑地,整个人都瘦了几圈,邵全虽然面上安慰着,心里头却也有着窃喜。原以为,妻妹做了临淮王后,已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却哪里知道,会有攀上天子的一日呢?
但欢喜归欢喜,邵全也不是昏了头脑,一味只会往好处想,至尊的天子,后宫美人何止如云?妻妹固然是个倾国的美人,但毕竟曾做了旁人的妻,还是亲弟弟留下来的遗孀……天子的宠爱,又能维持到几时呢?邵全只能盼着长一些,再长一些,能叫他离天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从前,他哪里能想到,天子对妻妹的宠爱,会至于到天下都瞠目的地步?当下,沾了妻妹的光,他的确是与天子很近了。但想起下午在甘露殿的情形,尽管心中有多少奉承的话,一时却也说不出口。
上首,天子还在与妻弟说着话。便是表现的再关切温文,天子,仍旧还是天子,言语神态之间,仍旧流露出令人生畏的威仪之姿,言恪是如何做到这般亲近自然的?
想到已经是云观侯的妻弟,邵全不由得心生不平。郁郁饮了一口酒,不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抬头一看,原来是小小的临淮王闹着要喝酒,夫人不给,推搡之下,小树不小心打碎了一壶酒,那深红色的酒液尽数淋湿了皇帝的衣裳。
皇帝微微一愣,还没有说话,一旁侍奉的宫人见了,脸色就是一变,卫和急急忙地上前,要给皇帝擦拭——他的手还未碰上皇帝,皇帝就挥了挥手。
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怯然地眨着眼睛,陛下近来对他这么好,现下不会是要讨厌他了吧?小树嘴一扁,就要哭了。
这时,惜棠终于反应过来,略显慌乱给皇帝擦着衣裳。皇帝阻止了她的动作:“无事,朕下去换件衣裳就好。”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你年纪还小,不能喝酒,知道吗?要听阿母的话。”
母子俩都呆愣愣地看着皇帝,皇帝微微失笑,对夫人说:“怎么两个都傻傻的?”低下头,和颜劝哄了夫人几句,但具体说了什么,却是不能听清的了。
皇帝一离开,诸人都放松了许多。小树环着惜棠的脖颈,小声地问:“陛下不生我的气吗?”
惜棠的心情有些复杂,皇帝是个多爱洁的人,宫中上下都深有体会。平日给皇帝准备衣物的宫人,经常有因为一点其实看不见的疏忽,就被皇帝怒极发落了的。这回皇帝却……惜棠摇摇头:“小树想陛下生气吗?”
“当然不想!”小树有些急了,“小树不想陛下讨厌我。”
孩子伤心了起来,惜棠只能抱紧他哄他。惜兰和言恪也跟着说话,小树终于不难过了。小胖手抓着桂花糕啃了会,抬起眼就看见陛下走了进来。
小树立马放下了桂花糕,乖乖地坐着,吃都不吃了。谢澄好笑看着小树:“怎么见着朕就不吃了?”
小树一呆,仰头望着皇帝,皇帝换了件白色的常服,广袖金带,腰间简单的佩着碧青的美玉。想是下去沐了浴,身上有着淡甜的都兰香气。小树一时看呆了,没有回应,谢澄有些无奈,只能朝他张开了双臂,小树从母亲身上,吭哧吭哧爬进了他的怀里。
孩子小心又期盼地望着他,谢澄略微一笑:“为着这点小事,朕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是你还小,以后长大了,才能饮酒,知道吗?”
小树闷闷地点了点头。
谢澄温和问了一句:“日后还闹不闹你阿母了?”
“再也不了。”小树连忙保证,“我听阿母的话!”
谢澄听了这个,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小树于是在他的怀里,安心吃起了桂花糕来。见了这样的情景,惜棠都是有些不能料及,其余坐着的人,更是难掩惊异。
言恪明明记得,自己离开长安时,陛下虽没有亏待小树,但对待姊姊这个与别人生的孩子,从来都是冷淡有余,亲近不足。如何才过了几月,变化竟然这么大?
想起刚回了长安,就钻进耳里的种种传闻,言恪不禁想深了。回过神来,却一下对上了长姊夫震悚而热切的目光,他微微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月上梢头,近旁是金明湖,初春潮湿的冷风抚过众人的脸庞,连酒量最好的谢澄,都微微有了醉意。宴席将散的时候,皇帝与众人共饮了一盏酒。酒液倒映着碎银般的月光,所有人一口饮下,心里头都暖和和的。
“夫人在宫中寂寞,难免会思念家人。”皇帝最后说了一句,“你们若是得空,要多进宫陪陪她。”
皇帝这样说,大家自然是都跪下,齐齐应是。皇帝微笑着点头,和惜棠一同起了身,帝妃相偕离开了金华殿。惜兰晕乎乎望着他们的背影,还有些回不过神。
“惜兰!”夫君忽然激动地唤起了她的名字,“陛下叫你多入宫陪伴夫人,是不是要把我们一家都留在长安了……”
惜兰晕晕的,还没回过神,言恪回头看了邵全一眼,开口了。
“姊夫,”他声音冷静地说,“现下还在宫中。”
邵全身子一颤,立时噤声了。言恪撇过了头,望着妻弟淡淡的神情,邵全不甘心地握起了拳头。
回去收拾完,已经是亥时了。
谢澄知道惜棠今夜疲惫,就没有折腾她。他静静抱着惜棠,闻着她如云的乌发,明明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谢澄却觉得很安心。
“陛下。”惜棠忽然开口了。
“怎么了?”谢澄亲了亲她的额头,问。
“我今天,”惜棠抬起眼睛看他,“……很开心。”
“这不是好事吗?”谢澄低声说,“我想你每天都这么开心。”
他深邃美丽的黑眼睛,在深夜中闪烁着焰火般的光。“只是……”惜棠垂下了眼睛,她的柔软的嘴唇轻轻碰上谢澄的,不说话了。
惜棠难得主动,谢澄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什么?”他柔声问,“是朕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不,”惜棠连忙摇着头,对上了谢澄的眼睛,轻轻地说,“你做的很好……不是因为你。”
谢澄心中一动,他眼里漾起了真正的笑意。“那是因为什么?”他温柔吮吸着惜棠的唇瓣,“说与朕听,朕什么都可以为你解决。”
惜棠忍着微微颤栗的心跳,继续说了下去。
“今日见到了姊姊和弟弟,我很开心,只是,”她的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哀伤,“……我忽然想起了父母亲。”
谢澄愣一愣。
“你是想他们了吗?”
惜棠点了点头:“他们对我这样坏,还险些害死我,我知道我不该,但是……”惜棠哽咽起来。
谢澄沉默下来。自从从言恪的口中,得知惜棠在家中经历的一切后,他对惜棠的父母,就再无任何的好感。甚至,若不是他们生下了惜棠,他甚至想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棠棠曾经遭受的苦楚,他们更应承受千万倍!
但……他们是惜棠的父母。父母的亲缘,是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永远注定了的,谁都不能更改,不能舍弃。
“所以,”谢澄问,“棠棠是心软了么?”
惜棠眼中含泪,望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
“既如此,”谢澄沉吟了下,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先叫他们来长安看看你罢。若表现的好,朕再酌情封赏。”
惜棠却犹疑起来。
“陛下不用这样做,我如今还不想见他们,”惜棠小小声地说,“但总归是阿父阿母,我想先叫人,往临淮去,给他们送些书信,让他们知道,我还安好……”
真是个傻棠棠!谢澄不禁叹道,现下,以你父母亲的心性,现下,难道会觉得你过得不好吗?谢澄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最终还是说:“好,朕会派人往临淮去。”
惜棠小声地说好,但神情瞧着,还是想说些什么的模样,谢澄想了想说:“若只叫朕的人去,怕是会吓着你父母。这样吧,你也派几个亲近的人去,这样,他们也心安。”
谢澄这样一说,惜棠就心安了。她喃喃着说:“陛下,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谢澄无奈极了,“虽是你的父母,但他们曾经对你做下了这样的事,便是现下改好了,也不能轻纵了他们,知道吗?若是你不忍心,就叫朕来,朕来为你出气。”
惜棠眼眶泛红,咬着唇瓣应是。谢澄缓缓收紧了环着她的双臂,在他这样温柔的言语中,惜棠本该心安,但她的手心,却早就紧张出了一手的湿汗。
他现下这样好,若是知道她利用了他,会怎么样呢?会大发雷霆,会狠狠折磨她吗?
但除此之外,惜棠没有别的办法了。若是谢洵尚在人世,哪怕有一点点的可能尚在人世。谢澄会允许他活下去吗?她……她不能把谢洵的命运交由他。
为了让他多一点存活的可能,惜棠也必须这样做一做,试一试。
只有这样做……他才有可能,在皇帝的治下,在众人的眼睛里,活下去。
就靠你了。
寂静的深夜,惜棠心中喃喃着,对一个已经许久未想起来的人说。
第85章 记忆
谢澄再和她说了会话,就睡过去了。
寂静的深夜里,他平稳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惜棠闭着眼睛,久久都不能入睡。
阿姊说,那画册,是在个再寻常不过的画坊里得来的。可阿洵的画,为什么会流落到那里?不,她还不确定这是阿洵的画……可她看着,分明就是他的无疑啊!
念及此,惜棠的呼吸声微微急促了。阿洵还尚在人世吗?如果他在,为何不早点来寻她?当年,如果有他一星半点的消息,命运也不会沦落至此了。
眼睫上沾染了点滴的泪,惜棠任由月光,慢慢地把它晒干了。不管她自己如何,惜棠想,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她也要想办法让阿洵活下去。为此,她自己都可以让步。
银白色的月光下,她命运的主宰者,正面色恬然地在她身边安睡。他垂下来的浓密的眼睫毛,像无处可逃的蛛网。她为他的存在而颤栗,可是他身上美好的香气,却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旁。惜棠迷惘了。
三月一到,就是亲蚕礼。
第一次主持这样大的事,惜棠不可能不感到忐忑。但先前,谢澄已经和她说过很多次。真正到了那一天,惜棠反而淡然了。
她率领着宗亲公主,王亲命妇,如常的祭祖,采桑,亲桑,然后飞羽殿赐宴。她坐在最高处,诸人乌泱泱的跪成一片,惜棠根本看不清任何一个人的脸庞,却忽然想起了几年前,她与郭王太后,也是这样来到长乐宫,拜见尹太后的。
当年,她还唤王太后做母亲,尹太后也不仇恨她,她也只与未央宫中的天子见过一面,天子对她而言,还是个很遥远的人……那时人人都说,尹家女郎好福气,就要做皇后了呢。
往事一一浮上心头,惜棠微笑着,抬手唤着众人起身。众人口中谢着夫人的款待,低着头,神色恭谨地告退了。惜棠揉着眉心,将近一日的劳累,让她一句话都不想说。
坐着休息了片刻,惜棠打算回披香殿了。小树一天不见她,一定是想念的紧,她不能让孩子久等了。
黄昏时刻,惜棠一出殿门,粉橙色的日光扑了她满怀,霞光把密密麻麻的梧桐树叶照的片片如金。她微微吃痛的移开了眼睛,看见谢澄正站在道路尽头等待她。
才看见她的身影,谢澄就远远朝她伸出了手。惜棠走的快了些,与他十指相扣。谢澄亲了亲她粉白的指尖:“今天怎么样?”
“很好。”惜棠轻声细语,“没有出什么岔子。”
“朕就知道你可以。”谢澄温柔地握着她的下巴,亲吻着她的眼睛,“先前你还为此忧心,朕就告诉你不必害怕,你一定可以做好的。现下看来,朕都说对了吧?”
惜棠有些感动,不知为何又不自在起来。
“嗯。”她点着头说,“陛下说的对。”
“朕什么时候与你胡言过?”谢澄望进她的眼睛,轻声说,“棠棠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会看轻自己。但你不知道,你其实是最好的吗?”
“哪里就最好了,”惜棠下意识地反驳,但面对着谢澄的目光,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是陛下觉得我最好……”
“朕难道觉错了吗?”谢澄故作不悦,“你回答朕,你觉得自己好不好?”
昏黄的日光下,他注视着惜棠的眼睛里深浓的黑色,渐渐变的温暖了起来。惜棠喃喃出了声,“好。”她说,“我觉得自己很好。”
“那就是了。”谢澄轻柔地抓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的眼睛对上他的,“以后每一日,都把这句话和我说三遍。”
惜棠微微张开了唇。
“怎么不回答朕?”谢澄的口吻带上了些许命令,“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听到了。”惜棠连忙点着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我会的。”
“傻棠棠。”谢澄不禁笑了,他吻着她的乌发,微笑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是最好的吗?在朕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最好的……”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惜棠感受着他温暖的呼吸,她的心渐渐火热了起来。吻了许久许久,谢澄不吻了,望着她,只是笑。
“你笑什么?”惜棠问。
“望着你,朕就想笑。”谢澄反问,“不可以吗?”
“随你。”惜棠拍开了他捣蛋的手,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了,她紧紧牵着谢澄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定。
深红色的日光下,谢澄的脸,离她越来越近了。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今天的亲蚕礼,棠棠做的很好很好,”他语气温柔,眼睛始终凝视着她的,“我之前说过,要棠棠光明正大的当皇后……那一天很快了,棠棠信我吗?”
信不信?
惜棠当然信。
毕竟他决意要做成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和谢澄在一起了这么久,惜棠知道,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我信。”惜棠轻声说。
“那就好。”谢澄微笑了。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很专注地亲着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刮的惜棠的额头痒痒的。
天空如常的,淡淡洒下了暮光。只是那红色,变的更浓重了。
惜棠想起,今日已经是三月初三了。
算来,去了临淮的灵儿,快要回来了吧。
介时,无论消息是好是坏,眼前的一切,都将尽数被撕的粉碎。
他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
留下玉佩当作酬谢后,他终究还是拒绝了渔家的挽留,独自离开了。
但要去往何方,他自己也不知道。
听渔家的女儿说,他被他们救上来时,就剩一口气,几乎是要救不活了。幸亏他命大……她后怕着说。
她喃喃自语一样地说着,而他只是安静地听。
午后的日光,淡淡洒在他的脸上,很温暖。
女孩儿着迷般望着他,一时出了神。
“……女郎说了这么久,”他咳了咳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他微微闪着日光的眼睛,是纯粹的疑惑。三娘低下了头:“叫我三娘就好。”
“三娘,”他于是唤道,“我现在是在哪?”
三娘却说:“那你的名字呢?”
他的名字?他疑惑起来,稍稍尝试了去回想,脑子却一片空白。他茫然地说:“我不记得了。”
三娘一怔。她与他对视许久,确定他是真的不记得了。她绞着手指,倒豆子一样,把知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我如今是在汝南国……”他明白了,自语了许久,忽然说,“不应该是临淮国么?”
“临淮国?”三娘摇着头,“早就没有临淮国了。”
他一愣,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三娘见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想伸手给他掖掖被子。但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低下了头,“你身子才刚好,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她嗫嚅着说,“我去看看阿母的药煎好没。”
她抓着裙裾出去了。
他茫然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知道他忘记了很多……他握着玉佩,努力地去回想,回想,但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模模糊糊的,他睡过去了。
他做了一个失去了一切的梦。
伤好以后,他不想长留于渔夫家,拖累他们。就留下了玉佩作报酬,离去了。
便是忘记了所有,他还有着品鉴玉石的能力。他知道,这是一块好玉。足以偿还他们的损失,或许还能让他们小赚一笔。
他放心地离开了。
但他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往何处,于是就在汝南国住了下来。
偶尔与人描画,与人写字,倒也不愁生计,
闲暇时,他会热衷于搜刮自己的残留的记忆。
但都是一无所获。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汝南王忽然反了。
朝廷的军队涌入了王都,他不欲在多事之地久留,就离开了汝南国。
汝南国临近的,是九阳郡。
邻人与他说,这里曾经是临淮国的一部份。
临淮国?他一点都不知道。邻人絮絮叨叨,还在说着。他就听明白了。原来是临淮王过身了,没有后嗣,临淮国就此消亡于世。
这不关他的事,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邻人说着说着,神色忽然隐秘起来。
“你知道吗?”邻人悄悄地说,“都说天子在长安的新宠,是从前我们的王后呢……”
不知怎的,他的心脏,忽然一抽痛。邻人没有察觉,还自顾自地说着,最后叹一句:“大王都不在了,她如何不从大王死?平白累了大王的名声……”摇头叹着气,回家去了。
他心里,莫名觉得不舒服。但无关的人,无关的事,有什么好与人吵的?他没说话,看着邻人离开了。
让邻人意外的是,长安的天子,又复封了临淮国。
据说,是封给了先头大王留下的孩子。
但人人都知道,大王尚在时,没有与王后诞下子嗣。如今,怎么忽然冒出了个孩子?天子不可能混淆皇室的血脉,那这,只能是先头大王与王后的遗腹子了。
众人又是感叹,又是流泪。现下又有了临淮国,但九阳却是不在其中了。诸人感慨了一阵,想起了临淮国如今小小的王爷,心里头更是五味陈杂。
天子纳了弟媳为夫人,又封了她的儿子,自己的侄儿做侯王。这样只能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故事,竟然真的发生了,实在是不能怪天下人私下言说了。
众人说着闲话,他在窗前绘画,只是缄默,
笔下,渐渐勾勒出了初秋明媚的海棠。
似乎曾有一人,在海棠花下,望着他笑。
这一日,他去画坊送完了画,来到茶楼,稍作停留。
茶楼热热闹闹,说书人眉飞色舞说着似真非真的事,从新近朝廷大破胡族,天子新封了云观侯……种如此种种。
一说起云观侯,难免就提起了他宠冠后宫的姊姊。
“前些日子,陛下还为云观侯亲自加冠呢!”说书人仿佛身临其境,“夫人还在一旁观礼……”
“怎么可能!”有人打岔道,“哪里有姊姊观礼弟弟加冠的?你必定是在胡说!”
说书人脸色一僵,这自然是不能承认的。
“你又知不会!你个泥腿子,知道贵人是怎么加冠的吗?”说书人哼道,“陛下宠爱夫人,有什么是陛下不许夫人的?夫人之美,倾国倾城……”
“说的好像你见过一样!”
“我还真见过!”说书人的语气神秘起来,“咱们夫人,从前不是在临淮么……”提及这个,众人心知肚明,呼吸都轻了下来,“我见了她一面的,还画下了一幅画……”
“倒是拿出来看看!”大家都不是很信,自从天子立了夫人以来,天下就流传着天子与夫人的种种故事。许多传闻是夫人的画像,也都涌了出来。什么夫人簪花图,游宴图,美则美矣,但幅幅都尽不相同。
说书人见众人不信,有些心虚了。
“我说的怎会有假!”边说,边叫人取了副画卷来。长长的画卷被他徐徐展开,明眸善睐的美人拈花而笑,活色生香。诸人的眼神渐渐发痴了,有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不。”
众人惊愕望去,说书人恼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不是这样的。”谢洵说。
第86章 乌云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谢洵站起了身。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地在人间逗留,刺的他的双眼深深的痛。
他从来知道自己忘记了很多,他忘记了很多人,忘记了很多事,这几年的无数个深夜,他都与月光对坐,尽力的回想,回想……期盼自己能够找回过往,但始终都一无所获。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执着了。
从来,他就是个性子淡淡的人。过去既然无法寻回,那就只能先行放下,不必作茧自缚,让自己饱受苦楚。
他以为,自己可以这样过下去了。
明明今日,茶楼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喧闹嘈杂,熙熙攘攘。他不关心外人与物,只淡漠地饮着自己的茶。
窗外,有几缕轻风拂过。廊下悬挂着的风铃,摇曳着发出清泠泠的响声。他的目光久久凝睇,茶楼却忽然爆发出喧杂的声音,他回眸望去,对上了那画中美人的眼睛——一片深邃的纯粹的黑,多么静好而忧伤的星夜。
他唇瓣动了动,本能地想要往前一步。说书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各位信我!这就是沈夫人,当年,我进了王宫——”
沈夫人?他的头脑忽然空空茫茫。沈夫人是谁?这几年,他都不记得,自己在旁人的口中,听见她多少次了。她是长安城中天子的宠妃,皇帝曾经的弟妇,从前临淮国的王后……他的王后。
刹那之间,混沌的一切,忽然变的明晰了。彻骨的悲伤弥漫到了肺腑,他的眼中流出了久违的泪水。
隔着生与死的距离,谢洵与画像中的惜棠相遇了,那忧郁的美人不是她,可在他的眼中,分明满目都是她。
她琉璃般的眼睛,在日光下,会显得格外明亮,格外美丽。流出来的眼泪,也滴滴晶莹的如同珍珠。离别的前夜,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就是这样的哭——
说书人还在喋喋不休,谢洵麻木的眼神对上他的。这个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渐渐重叠了。这是九阳郡,曾经,这里是临淮国的王都。他与惜棠相伴出游,偶尔会经过这座茶楼。
那时候,也是这个说书人在讲故事。惜棠在闺中时被拘束紧了,很喜欢这些扯天扯地,没有来头的传说与神话。谢洵便也和她一起在听,他们还与说书人说过几句话——
他的眼睛凝在说书人的脸上,说书人满面是笑,还在说着真真假假的往事。市井中人,对天家故事,总是有着热切而敬畏的向往。说书人仍在喋喋不休,“夫人就如这画中的一样,神女之姿,冠绝当世,因而陛下才一见倾心,由此相知相许……”
他忽然说:“不。”
说书人惊愕望去。
谢洵冷漠地开口了:“不是这样的。”
为着他这句言语,四下忽然一阵缄默,众人不安的交流着眼神。谢洵撇开了目光,遥遥望着长安的方向。
父皇在时,长安曾是他的家。父皇崩逝了,皇位上坐着的换成了他的兄长。他与母亲千里跋涉来了临淮,遇见了惜棠,过了好几年幸福的日子,他真的以为,自己又要有家了。
心口传来剧痛,望着四周一张张相似的人脸,谢洵忽然想起了某一个春日,也是这样好的晴光,棠棠胡闹贪玩,从园子里采来了海棠花,趁他入睡时,偷偷簪在了他的发上。
他枕着花香,一无所觉,睡了好久好久。刚睁开眼,就看见棠棠双手托腮,望着他在笑。他不明所以,才挪了挪身子,就抖落了不知多少的海棠。正愣神呢,惜棠就捧着他的脸颊,很满足地吻上了他。
茶楼中,众人死寂了一会,只当他是疯子,复又吵闹了起来,风声也抵不过喧闹的人声。明媚的春光里,惜棠微笑着的脸庞,如同流水般退去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了寥落的风,空茫的日光,还有不可撼动的长安城。
郭王太后一直觉得自己死了。
她终日瘫倒在榻上,每日昏昏沉沉。王宫虽然破败,但依旧有人照顾着她。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对她还是不离不弃。清醒的时候,郭王太后很感激她。每每多望她一眼,都觉得身子多了一点活气。但这点细微的活气,很快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儿子死了,女儿死了,郭王太后是真正的心如死灰。有多少次,她都恨不得随着儿女一同去了。但心中一点幽微的执念,又让她撑着口气活了下来。
她尚在人世一日,临淮王宫就还在。她若是死了,儿子走后,真的连什么东西都不剩了。
日子无望的过了许久,长安忽然传来新旨意,皇帝重新封了前头临淮王留下来的孩子为王。郭氏浑浑噩噩听着,孩子?洵儿哪里有留下什么孩子?他与儿媳根本没有孩子……想到身如今身陷长安的儿媳,郭氏猛地僵住了。
难道……难道?!
她的心跳的飞快,死死抓住了老仆的手,颤着声音询问她。老仆泪如雨下,望着她,只是不停点头。泪水也随之湿润了郭王太后的面颊。
原来在这世上,她还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着孙子,还有着洵儿留下来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郭王太后哭的昏天黑地,无知无觉昏迷了过去,但第二日醒来,身子却前所未有的觉着松快。
人一旦有念想了,身子也就慢慢有了起色。郭王太后卧床了将近两年,终于能在奴仆的搀扶下,艰难地下地走一走了。
她的孙儿封作了王,死寂了许久的临淮王宫,终于有了些许的活气。外头仍旧人言纷纷,但郭王太后紧闭大门,是一个字都不愿去听。那些人还能说什么呢?自从儿子死后,这样的话,她已经听的够多了!
惨白的日光,映着郭王太后同样惨白的脸。此刻在长安,她的孙儿过的好吗?皇帝是如此的冷酷无情,强夺了她的儿媳,会对她的孩子好吗?郭王太后日复一日的想啊想,想啊想,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等活到孙儿就封,回来看望她的那一天。
寂寂的春日,奴仆们把郭王太后推到院中,温暖的日光照着王太后的脸,她有些昏昏欲睡。艰难地睁开了眼皮,却忽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眯着眼睛望了许久,也忍不住眼前人是谁。老仆忽然低语道:“这是从前王后身边的灵儿。”
郭氏狠狠一怔,望着灵儿,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形容变化如此之大,便是灵儿,也面露了不忍之色:“王太后……我这次来,是有要事要与您说。”
灵儿离开后,郭王太后屏退了所有人。捂着自己的心腔,震颤了许久许久。洵儿……洵儿难道还活着?这可能吗?然而这毕竟是一线的希望……
郭王太后忍住了泪,觉着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挥手叫来了老仆,命她派人去往九阳郡打听。洵儿若是活着,不来寻她,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必须先寻到他!
他在天下人眼中,死去了这么久,便是如今尚在人世,皇帝也不会允许他活下去。他有无数个理由,说他是冒名顶替的,光明正大的置他与死地。天下人,怎么会去怀疑皇帝呢?
只有她,只有她,她是谢洵的母亲。做母亲的,永远不可能认错自己的孩子。她是谢洵唯一的生机。
摧心般等了许多天,九阳郡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郭王太后微微有了些热气的心,渐渐又灰黑了下去。她日日夜夜在房中思念着自己的儿子,在一个初春的午后,老仆忽然急急闯入了她的房中,扑在她的榻前,泪水湿了她的满脸。
郭王太后屏住了呼吸:“怎么了?”
“大王他,大王他,”老仆哭道,“大王他回来了!”
哐当一声,郭王太后手中的茶盏,摔碎在了殿砖上。
临淮国春意正浓,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天色晦暗,铅云低垂。明明才刚过正午,甘露殿就燃起了盏盏的烛火。皇帝一目十行地看过群臣的奏章,朱笔在竹简留下锋利的笔痕。
正垂目沉思着,余光瞥见卫和进了来。皇帝就问一句:“言恪还在宫中么?”
“是。”卫和躬身道,“小郎君闹着要学武艺,君侯拗不过,只得留在宫中教他。”
皇帝的脸上闪过零星的笑意。
“这孩子瞧着乖巧,其实很有些顽气,”皇帝点评,微微一笑道,“他既想学,就叫言恪好好教他吧。”
卫和低头说是,果然又听皇帝问:“夫人呢?”
“夫人在和宫人说着话呢,”卫和回答,“灵儿姑娘今晨回了宫,半月不见,想是有许多话要说。”
对这个经常跟在惜棠身后的奴婢,皇帝当然是有印象的。说起来也有半个月,自然是该从临淮回来了……皇帝漫漫想着,点了点头,没有再就此询问了。
披香殿,惜棠抓着灵儿的手,仔仔细细问过了每个细节。
“就是这样……”惜棠长长舒一口气,“你做的很好。”
灵儿目光忐忑着,惜棠捏紧了她的手。
“别怕。”她低声说,尽管想起皇帝,心里头也是飕飕的冷,“没事的。”
“我小心避过了陛下的人,偷偷去到王宫的,就待了不到一盏茶。”灵儿也在安慰着她,“您不必担心……”
惜棠勉强点了点头。
她望着晃动的烛火,听着外头宫娥们的欢笑,心头一片冷寂。
“我去了九阳,还见到了……”灵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他们都很惊喜,很高兴呢。”
“陛下赐下的东西,他们自然高兴了,难道是为了我?”惜棠深深呼吸了口气,是一点都不想听到父母亲的消息,“不必提他们。”
灵儿低下头,不吭声了。
红烛静静地,流下了烛泪,窗外的乌云更深了。
第87章 活着
临淮传来消息时,皇帝正在武德殿观看近臣角抵。
当时,言恪正侍奉在皇帝的身侧。是清清楚楚地看着,皇帝脸上的笑意,是如何一点一点消失的。
皇帝忽然走到了一边,左右都徨徨相望着,都站在原处,不敢近前打扰皇帝。章羚连声音都在打着颤:“都是底下人亲眼瞧见的,临淮王进了王宫,王太后也出来了……”
“临淮王,”皇帝轻声问,“现下的临淮王是谁?”
章羚脸色一变:“陛下恕罪!是奴婢失言……”
“朕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皇帝慢慢地说,“但朕方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么?”
皇帝的眼神冰的可怕,章羚品味着皇帝话中的含义,心中直发寒,慌忙低头应是。他正准备退下,皇帝忽然唤住了他:“方才你与朕说的,再没有旁人知道了吧?”
“是!”章羚连忙道,“奴婢得了消息,就第一时间来禀告您,绝不会再有人知!”见皇帝还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披香殿,奴婢一定瞒的严严实实的。”
皇帝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越过面色惶恐的章羚,投向了更高远的云天。
九弟弟还活着么?这怎么可能?当年,他分明已经死的透透的,朝廷派去的人也看过了尸身,绝不会有假。可现下那个在临淮王宫现身的又是谁?天底下绝不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皇帝问:“是真的亲眼看见了么?”
章羚急切道:“奴婢绝不敢欺瞒您!”
皇帝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说的绝非是假。即便以为谢洵死了,惜棠也和他回了长安,这几年,皇帝也依然派人监视着临淮王宫。
王宫里头,只留下了郭王太后一个主子,从来都是冷冷清清,鲜少有人上门。王太后病倒在床,从来深居简出。因而每日进出的,大多都是在府内外行走的奴婢。
顶多有时候,会有奴婢的亲眷上门,乞求王宫予些吃喝。王太后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从儿子走后,皇帝的这个庶母,似乎心善了许多……
“除了他,”皇帝忽然问,“近些日子,还有哪些人来过王宫?”
“和往常一样,无甚特别的,都是些来往的仆役,”章羚一愣,难道陛下是怀疑背后有阴谋?可一个在众人眼里死了多时的诸侯王,有什么好值得做文章的?章羚想到了什么,忽然周身震颤了,“陛下,陛下……”
皇帝冷声道:“说。”
“半个月前,倒是有生人来过,说是来王宫求接济的,待了一小会就走了,”章羚道,“都是见惯了的,底下人也没有特地禀告。”
“生的什么模样?”
章羚仔细回想着:“只说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有几分美貌。”
皇帝听了这个,心中约莫就有了猜测。
“既是这样,我明白了……”皇帝的声音轻轻的,“即刻摆驾披香殿。”
章羚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他匆匆拔腿而去,执行皇帝的命令。武德殿许多双眼睛都不安地跟随着他,言恪仗着与皇帝亲厚,忐然出声道:“陛下……”
“安静。”皇帝说,他对言恪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冰冷过,“你,就待在这里。”
众人定在原地,再不敢出声了。
谢澄来到披香殿的时候,惜棠刚好哄完小树入睡。
谢澄的神情,看着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他平静地说:“朕有话要问你。”
惜棠微微蜷缩起了手指,说:“我先让人把孩子抱下去。”
谢澄冷漠着脸,没有说话。灵儿悄悄走了进来,小心抱起了小树。小树在她的怀里睡的很香。灵儿腿根都在发颤,好不容易走到了门口,皇帝忽然指了指她说:“孩子抱走,你留下。”
灵儿全身一震,惊的几乎跪下来。她颤抖着把小树递给了帘外的宫人,白花花的日光把她的脸照的一片雪白,她双膝一软,头磕到了坚硬的地砖上。
“你是要自己坦白,还是要朕逼你说?”皇帝自上而下地投来残酷的目光,“你去临淮,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灵儿的双眼一下涌出了恐惧的泪水,她求助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了惜棠。谢澄原本还有所怀疑,见了这样的情景,一切都再明晰不过了。
“她这个样子,看来是要你替她说了,”谢澄的目光转向了惜棠,惜棠微微瑟缩的眼神对上他的,他无视自己灼烧了起来的胸口,毒蛇一样盯着她。
“那日,你与朕说,想遣人回去看看你的父母,朕相信了,也答应你了,让她跟着一块去临淮……”谢澄抬起惜棠的下巴,极近地把脸压迫过来,“告诉朕,除了见你的父母,她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你都已经知道了,”惜棠努力维持着镇定,“还为何要问我?”
“朕知道?不,朕一点都不知道,”谢澄低声说,他漆黑的眼睛紧盯着她,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你欺骗朕,利用朕,做出了这样的事,如今暴露了,却连说都不愿意说与我听吗?现下,告诉朕,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什么最后的机会?”惜棠紧紧咬着牙关,“如果我不告诉你,你是要杀了我吗?”
“杀了你?不,朕舍不得,朕爱你,你永远都不会死,”谢澄轻轻地说,“……该死的另有其人。”
听了谢澄的言语,惜棠猛的僵住了。她紧紧抓住了谢澄的手臂,“你在说什么?谁该死?你要杀了谁?”她的心快的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还活着吗?你找到他了?他现在在哪里?”
惜棠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欣喜。她的眼泪如决堤般落下,湿淋淋地打湿了谢澄的手。她忘记了谢澄,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恐惧,只是无助的喃喃道:“我只是想试试,真的就试试,我没想到,没想到……”她泣不成声。
她哭了。哭的很大声,很解脱。谢澄僵硬着整个身子,看着她饱满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如此的惊喜,如此的如释重负……密密麻麻的疼痛,从他的心口飞快流窜到了四肢百骸。“哭完了?”他的声音冷冷的,“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她的哭声一停,望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纯粹的恐惧。这一幕前所未有的令他刺目,又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这才是他最擅长的场合,不是么?他恐吓她,威逼她,她因为恐惧而服从,因为害怕而退步,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
“是不愿告诉我么?”谢澄的脸上完全失去了神情,“不过无妨,朕可以自己去找……”
他话还没有说完,惜棠就急切地唤住了他。
“我说!我说!你不要迁怒旁人……”惜棠流着眼泪,“我是骗了你,我根本不在意我的父母,我只是把人遣去临淮,告诉郭王太后,他有可能还活着,让她去寻一寻,再没有旁的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活着的?”
惜棠呼吸一窒。
“那日,阿姊给我寄来了本画册,原是想着给小树画画用的,但我一打开,就觉得上面的画像是他画的,”惜棠哽咽了,“我只是觉得眼熟,只是想试试……”
“原来是这样,”谢澄的声音不会比一缕微风更轻了,“你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九弟弟的画了,这谁能猜到呢?难怪朕一无所觉……”
谢澄说话的语气叫人害怕。望进他幽深的眼睛,惜棠打了个颤,“不是的,不是的,”她无措摇着头,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只能慌乱说了句,“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阿姊,姊姊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又哭了。
谢澄忽然觉得心很痛。
“朕什么时候说要怪她了?”他低声问,“我之前不是说过,再不会拿你的家人威胁你吗?你为什么总不记得朕说过的话?”
惜棠愣住了。
她望着谢澄深海一样幽寂的眼睛,久久的说不出话来。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如此明显,她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谢澄的眼睛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惜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流泪道,“你原谅我吧,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是吗?”良久,谢澄才哑声开口了,“可你如今,分明还在欺骗朕。”
惜棠的心砰砰直跳。
“你真的以为朕不知道你的伎俩吗?”他轻轻握住了她的下巴,冷而忧伤的眼睛凝视着她,“是的,朕是爱你,很爱你,但不代表朕成了傻子,可以轻易被你骗过去……你让那奴婢去找郭氏,最想说的一定不是这些吧?”
“不!”惜棠惶恐的出声,“不是的……”
她话只说了一半,谢澄轻轻摇了摇头,惜棠一下就说不出话了。
“朕知道你最想做什么……你想郭氏先找到他,先认下他,让朕不能不承认他的身份,为泄一己私欲杀了他,他就能真正的活下去了。朕说的对不对?”
“你都已经知道了,”惜棠麻木地说,“还问我做什么?”
“的确。”谢澄冷冷地说,“朕为何要来问你?朕自己都不明白,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惜棠不料谢澄这样回答,惊诧地抬高了眼睛。谢澄却已经收回了手,甩开她的脸,抬步将要离去了。惜棠的心忽的提高了,她猛的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谢澄冷峻地注视着她:“你要做什么?”
“是我要问你,”惜棠声音发着颤,“你要做什么?”
两双相撞在一起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彼此。
“你是在问朕么?”谢澄的声音轻轻的,“朕当然是如你所想的,即刻回甘露殿去,命人杀了他。”
他语气中冷酷的杀意毫不掩饰,叫惜棠的心跳都错了一拍。
“你不能。”惜棠说。
第88章 想见
那双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只是冷冷地宣称:“很快,你就会知道我能不能。”
他抛下这一句令人胆寒的话,转身就要离去,惜棠抓紧了他的手腕,哀戚地唤了一声:“求你了!你不要走!”
谢澄拒之人外的神情毫无动摇,泪水渐渐盈满了惜棠的眼眶:“你非要毁掉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吗?”
“我们有什么可能?”谢澄轻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他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方才朕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非要曲解朕,罔顾朕的意思,那朕就只能如你所想的一样杀了他了……是你把他逼死的,不是朕。”
“你胡说,”惜棠连牙齿都在打着颤,“你本来就想杀了他……无论我如何,你都会这么做的。”
谢澄脸上冷漠的神情终于破碎了。
“你以为你很了解朕?”他切齿般的说,盯着惜棠的眼睛都有些烧红了,“朕给过你机会,如果你对朕坦诚,朕会考虑留他一命,但事到如今,你还是防朕如蛇蝎!便是为了报复你,朕也要杀了他!”
惜棠,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她心中巨震,过了半晌才说:“你骗我,”她出了满手心的冷汗,“你怎么会不想杀他。”
“朕当然想杀了他,听到他活了过来,朕的第一反应就是想他从世上消失,办的越快越好,越隐秘越好,最好你永远都不知道他活了下来……”谢澄的声音发着颤,几乎是有些无措了,“但朕却来到了披香殿。”
惜棠狠狠一怔。
“你一直这么恨我,如今,是不是觉得大仇得报了?”谢澄低声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我就想着按你的心愿做事了。”
惜棠麻木地说:“根本是你自找的。”
谢澄眼眶一红。
“没错,是朕自找的,是朕自己找上了你,强要了你,还沾沾自喜,自以为很如意……”谢澄的声音哽咽起来,“是我错了。”
不知怎的,惜棠的眼睛也湿了。
“你说的自己这样可怜,”她的声音轻轻的,“但方才在乞求你的,不还是我吗?”
谢澄全身一震。两人正长久对视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章羚恐慌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临淮有急报!”
谢澄僵着脸,麻木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要出去了,惜棠拉住了他的手,眼睛凝视着他:“我也要听。”
谢澄望了她半晌,沙哑地开了口:“你进来。”
章羚打着颤进来了。
看到帝妃二人的情形,他吓得跪倒在地,紧张的说不出话。
谢澄问:“发生了什么事?”
章羚偷偷看了眼惜棠,犹疑着。
谢澄轻飘飘的声音传来:“要朕问第二遍吗?”
章羚全身一抖,不敢再瞒:“回陛下,今日午后,临淮国王太后出游,路上遭了劫匪,连官府都惊动了。因顾忌着王太后的安危,府兵不敢妄动,与贼寇僵持了许久,最后,最后……”
谢澄问了下去:“最后什么?”
“最后,是人群中的一名男子救了王太后,”章羚完全说不下去了,“王太后一获救,望清了那男子,就声声唤着“我的儿”,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无法再隐瞒……相国拿不住主意,只得来请陛下示下。”
因为小树尚在长安,临淮国如今,是由皇帝派去的相国主事。惜棠攥紧了手指,冷汗涔涔流了下来,谢澄冷冷地问一句:“那些贼寇呢?是怎么处置的?”
“贼寇……”章羚的声音瑟缩着,“贼寇尽数逃走了。”
谢澄终于冷笑出了声:“好一出大戏!是朕小瞧他们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惜棠,冷冰冰地讥讽道:“这下你们如愿了,是不是?”
不知为何,惜棠的内心,是一片空落落地茫然。她没有回答谢澄的问题,低下了头。
而谢澄,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没有再看惜棠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谢洵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了整个长安。众人颤栗着消化完了最新的消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未央宫。
而在武德殿,诸人已经被皇帝遗忘多时了。当这个惊天暴闻传入了言恪的耳中,他已经完全明白皇帝今日的异样了。他眼前有些发黑,幸而同僚及时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同僚关心地问。
言恪低声说:“还好。”
同僚犹豫了下:“你要去问问夫人吗?趁现下还在宫中……”
“我不能去找姊姊,”言恪说,“如今最不是时候。”
同僚默了默,也想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些什么。言恪微微咬着嘴唇,徨然的目光,还是望向了远方的甘露殿。
言恪尚且还能保持镇定,然而年纪小小的小树,却是一点都不能了。
今日,原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小树午睡醒了,就蹦蹦跳跳地去找母亲。母亲却心事重重,没有什么心思和他玩闹。小树虽然失望,却也不想打搅母亲,溜回自己的寝殿写写画画了。
但很快的,小树发现,不只是母亲奇奇怪怪,照顾他的姊姊嬷嬷们,今天也很奇怪!小树留了个心眼,表面上没有询问,却在画完了一幅画,宫人给他去纸笔时,悄悄地跑了出去。
殿外的一个角落,刚好有两个姊姊聚在一起说句!小树屏住了呼吸,悄悄躲在后头听着。
“……这下可怎么办,”宫人听起来惊慌极了,“夫人有什么动静?”
回答的声音低低的。
“夫人在殿中,坐了一个下午,谁也没有叫。”
“这……”宫人深深叹了口气,“也是造化弄人!但都这样了,虽说前头那位还活着,也不能够再……”她意识到不妥,不敢再说下去了。
“主子的心思,岂是我们能猜的?”和她说话的人心忧起来,“但陛下下午怒气冲冲地走了,我害怕……”
她们唉声叹气的,但后面说了什么,小树一个字都不能听清了。“前头那位”、“还活着”是什么意思?小树长到了三岁,唯一知道的死人就是自己的父亲。难道?难道?小树心跳的飞快,一溜烟就跑去找母亲了。
望着孩子巴巴的眼神,惜棠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愣愣问一句:“谁告诉你的?”
小树心虚地转了转眼睛:“大家都在说!”小树大声道。
惜棠正处于恍惚之中,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是了,她只顾着自己的喜悦,自己的迷茫,全然忘记还有个小树……她泪盈于睫,忽然落起泪来。
见母亲哭了,小树慌了。
他急急地伸出胖胖的小手,给母亲擦起了眼泪。孩子软软的手指碰上惜棠的脸颊,惜棠哭的更厉害了。她抱紧了小树,孩子紧紧地贴着她,她的眼泪里有欣喜,也有悲伤。
“对的,小树,”惜棠小声地说,“你的阿父他……他还活着。”
尽管心里有了猜测,但得到了母亲肯定的回答,小树还是惊喜的瞪圆了眼睛。但想到母亲方才的眼泪,小树的声音瑟缩起来:“阿母,我……”孩子徨然地睁着眼睛,“我是不应该开心吗?”
惜棠心中一痛。
“你还是个孩子呢,你高兴你自己的,陛下不至于生你的气。”
所以,还是因为陛下吗?小树忧伤了起来。
“阿母,”他抱着惜棠的脖颈问,“我可以见阿父吗?”
惜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年,是以为谢洵死了,郭王太后又病倒在床,惜棠才把小树留在了自己身边抚养。如今阿洵回来了,小树还适合养在她的身边吗?她喃喃着说:“小树想阿父吗?会的,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母亲的语气,让小树莫名的很不安心。他想了一会说,“阿母,”孩子的声音小小的,“我可以去问陛下吗?陛下会不会……”
小树话还没有说完,惜棠连忙阻止了他。
“不能!”她摇着头,“不要去和陛下说,在陛下面前,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小树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好吧。”他比着小指头说,“小树知道了。”
惜棠怎会不知道小树的感受?但她实在想不到别的出路了。因为如今,她也想不到谢澄会如何。想起下午和他的言语,惜棠不禁沉默了。
过了戌时,仍不见谢澄的影子。
惜棠唤来了碧珠:“陛下在宫中吗?”
“是,”碧珠今日的神情格外小心,“陛下在甘露殿,瞧着还没有歇下。”
惜棠点了点头,在宫中来回走了几圈,还是决定去找谢澄。
总是想着躲避,也不是个事。如今,阿洵是可以留住一命了。但惜棠已经不在奢想和他在一起了。阿洵和小树都好端端的,她也总要把日子过下去。她的眼前与未来,也只能有他了。
平静而哀伤的月光下,惜棠忍住了将要落下的泪。她只带了几个人,没有乘坐步辇,来到了甘露殿。御前的人见了她,神情都有些不自在,惜棠问:“陛下可以见我吗?”
内监小跑进去通传了。只是惜棠前一日来甘露殿,都是不需要通传的。她打量着宫人脸上的神情,俱是微微颤栗地沉默着——惜棠很熟悉这种神情,每次,谢澄发完了怒,无论在何处,总是留下这样的狼藉。
谢澄许久未对惜棠发过怒了,可想起从前他的怒容,惜棠仍旧是心有余悸。她微微焦灼等了半晌,卫和亲自出来了,对惜棠说:“夫人请吧。”
他把惜棠引入了外殿,就停下了脚步。惜棠知道,剩下的一切,只能她自己去面对了。
她慢慢地掀开了帘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澄冷凝的面容。他正坐在榻上,看见她来了,就平静地说:“站着做什么?进来吧。”
惜棠在他身边坐下了,她的手指轻轻发着抖。
谢澄的声音很冷静:“下午,宗正来见朕了。”
惜棠抿了抿唇瓣:“他说了什么?”
“还能说什么?”谢澄说,“他问朕要如何,朕又能如何?亲弟弟在众目睽睽下活了过来,朕还能再杀他一回吗?”
惜棠屏住了呼吸:“所以你……”
“朕承认了他的身份,复封了他的王位,”谢澄的声音没有感情,“封国……还是依父皇当年所封。”
惜棠的眼眶微微一热。
谢澄注视着她泛红的眼眶。
“此番,朕是如你所愿了吧?”谢澄轻声说,“朕不能失去你,所以朕不能杀了他。你知道是什么能让他永远活命吗?”
惜棠艰涩地说:“我。”
“你知道就好。”谢澄冷冷地说,“不止九弟弟,在朕心里,没有任何兄弟是不可杀的。但是为了你,九弟弟能永远活的好好的……你明白吗?”
惜棠哽咽着点了点头。
分明在说着冷酷的话,谢澄的内心却一片悲凉。
“所以,”他还是说了出来,“从今往后,你再不许与他见面了。”
第89章 卑微
惜棠怔怔问:“真的吗?”
谢澄不说话。
惜棠的眼泪一行落下:“我连见见他,什么都不做,都不行吗?”
“不行,”谢澄的声音很冷静,“你一与他见面,我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惜棠哭了。
她哭的无声无息,却也伤心无比。那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谢澄的心被淋的好痛。他迟钝地看着惜棠哭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他的声音停顿了,“也是在伤朕的心?”
惜棠哭道:“我比你还要伤心!”
谢澄心头剧痛,他迟缓伸出手,把惜棠抱入了自己怀里,惜棠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还在默默无声的流泪。他吻着她被泪水浸湿的脸,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
惜棠哽咽道:“你只会说对不起。”
谢澄无言了。从来,他都是个行动大于言语的人。可对上了惜棠,明明知道怎样能让她开怀,他却不敢付诸行动。因为他一旦这样做,惜棠就要离开他了。
“你这样爱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谢澄哀然地问,“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哪里不如谢洵么?抛开她与他的过去,在外人看来,谢澄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便是当下,他也已经待她很好了。和他在一起了这么些年头,惜棠不能说,自己没有被打动过。
可是谢洵,谢洵不一样。谢洵是先来的人,也是最不可替代的人,他曾经给予她的关怀与爱,是谢澄永远都不能企及的。
也许这样说来,对他有些不公,但这世间,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最是偏颇他了,那么她的心,总能够依自己吧?
“陛下,”惜棠平静地说,“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不应该的。”
惜棠的这句话,让谢澄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她清楚地看见,有眼泪从他的脸颊,清晰地滴落下来。他的泪水也浸湿了她的乌发,在他的痛楚之中,惜棠忽然感到一丝快意了。很早的时候,她就意识到,她可以这样去伤害他了。
她在谢澄的怀中哭了好久,谢澄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着她。即使他自己的眼眶也还是红红的。
静静的,在昏暗的烛光中,他们相视了许久。谢澄慢慢解下了惜棠的衣带,吻住了她。
他的手指是火焰,依旧可以烫伤她身体的每一处。他深深的,深深的亲吻着她。无论心的距离如何遥远,在这里,他们总还是无比契合的。
惜棠全身都在打战,她泛着水光的眼睛望着谢澄,谢澄轻轻含了一下:“不要怕。”
“陛下,”惜棠颤抖着说,“你不用这样。”
“为什么不?”谢澄轻轻地问,他的呼吸令惜棠抖的更厉害了,“上次我这样做,你不是很快乐吗?”
“我才没有!”惜棠哭着说,“不要!你快停下来!”
谢澄微微笑了下。
“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你明明很喜欢朕这样做……”他没再说话了,而是稳住惜棠,层层探开了。她湿润着眼睛望着谢澄。
谢澄抚上了她的眼眶。
“若是朕日后还要见你哭,像这样就很好……”他喃喃着说,“我再不愿你伤心了。”
惜棠红着眼睛,不说话。
“我又说糊涂话了,是不是?明明从来叫你伤心的是朕,”谢澄叹息着,“棠棠,对你,我总有千万句的对不起。”
惜棠的眼眶忽的一酸。
她流着泪道:“你又惹我哭了。”
“我也不总是惹你哭,你在我身边,也经常有开心的时候,”谢澄的声音很柔和,“你与我,总还是能过下去的吧?”
惜棠的鼻尖红红的,点了点头。
“这样,就很好了。”谢澄轻轻地说,再多的,也是他不能妄求的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么卑微的人……谢澄自嘲地笑了笑,又亲上了她的腿间。
临淮王宫,接到了长安传来的旨意,郭王太后一颗悬起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这下,到底是……”她抚上了谢洵的脸庞,怔怔地流下泪来。
成人以后,谢洵与母亲再没有这么亲密过了。但这毕竟是跨越了生死的重逢。谢洵望着憔悴的母亲:“阿母,”他涩声道,“我叫您担心了,我对不起您……”
“你哪里有对不起我?是阿母对不起你,”想起了往事,郭王太后神情灰败下来,但话梗在她的喉间,却如何都说不出来,她哭道,“我护不了你!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谢洵的嘴唇动了动。
“这怎么能怪您呢?”他深深呼吸着气说,“长安那头的旨意过来,是谁都不能抵抗的。”
郭王太后面色哀然。
“洵儿,我知道你难过,”她的声线有着明显的不稳,“在阿母面前,有什么想说的,就全部说出来吧。”
谢洵的眼睫垂了下来。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静静地说,白花花的日光刺激着他疼痛的眼睛,旧时美好的幻影忽然渐次在眼前浮现。他忽然问:“我记得,您以前,不是一直不喜欢棠棠吗?”
郭王太后呼吸一窒。
“从前,我是不喜欢她,觉得她家世低微,又生不出孩子,怎么配得上我的儿子,她的声音渐渐哽咽了,“直到你不在家中了,我才知道,我错的有多么的离谱,阿母知错了……”郭王太后流下泪来。
孩子?谢洵的眼睛微微动了动。他与惜棠,原来是可以有孩子的。那个孩子已经三岁了,听说很健康,很活泼,他养在惜棠的身边,据说皇帝也很宠爱他……他的喉间生出苦意来,再看母亲,也是神色怔忪。
“我知道那个孩子,惜棠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做小树,”郭王太后忍着泪,“听说那孩子长的不像你,像他的母亲。”
像惜棠吗?从前,他想过很多次他与棠棠的孩子。他希望孩子长的像棠棠,但棠棠不满意,说他的鼻子好看,孩子的鼻子应该像他。虽然他觉得棠棠是最美的,但棠棠都这样说了,他当然是和她一起期望了。
可原来,命运是从不容许人期望的。它残忍地夺走了他的一切,却又不让他做幸福的无知人,反而让他在痛苦中清醒。望着远方根本望不见的长安,野草一般的恨,在他的心头扎起根来。
“现下孩子还小,再过几年,他回了临淮,你就能见到他了,”回过神来,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安慰他,“阿母也好想见小树,都三年多了,连一面都没……”
谢洵忽然出声:“连让小树见您一面,他都不允许吗?您是孩子的亲祖母……”
儿子从未有过的语气,听的郭王太后的心砰砰直跳。
“孩子在长安,阿母如今这么个身子,哪能去见他?”郭王太后勉强着说,“况且,孩子跟惯了母亲,总不能让他忽然就回来……”
“母亲也一同回来,不就可以了么?”
郭王太后瞳孔巨震。
“洵儿,母亲知道你喜欢她,知道你不舍她,但,但……”郭王太后紧紧绷着牙关说,“但她如今,已经是陛下的嫔妃了啊!据说,还很快要被封为皇后了!不是你再能想的了!”
“她原本就是我的妻!”谢洵的眼眶有些发红了,“是皇帝,他不顾礼义廉耻,夺走了我的妻子。今日我们的不幸,全都是他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儿子炽烈的恨怒与不敬,听着郭王太后心惊肉跳,她急切就出了声,“你莫不是痴了!皇帝,皇帝……”郭王太后哪里能不怨恨皇帝呢!可怨又如何?恨又如何?她拿什么去和皇帝抗衡?这一辈子忍受的人与事,也已经足够多了,忍着忍着,一生也就可以平安地过去了。
“你不许再犯傻了!”郭王太后流泪道,“我只有你这么个儿子了!你再有什么差错,母亲也不想活了!”
谢洵的心脏久久震颤。
“犯傻?阿母,什么是犯傻?”他一字一句地问,“从前,我待陛下,我的兄长,有何不恭?有何不敬?我从未做过忤逆之举,一直谨守为人臣子的本分,这就是您说的,没有“犯傻”了吧?可他对待我与惜棠,有过分毫的顾念,有过一丝一毫的慈悲吗?”
郭王太后怔怔的,全然回答不上来。
她颤颤发抖了好久,才惊叫道,“可那是皇帝!是天子!你拿什么去和他较劲?”郭王太后又流下了眼泪,“阿母不想你,不想你……”
“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谢洵淡淡地说,“便是皇帝,还能让我死上
第2回 吗?”
郭王太后惊悚看着儿子,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第90章 折磨
谢洵的奏章,是在五月初的一天,呈到皇帝的案上的。
皇帝看着看着,脸上慢慢失去了表情。
恰在此时,章羚正掀帘而入。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吓的直打鼓,犹豫地不敢进去。皇帝却已经注意到了他,冷冷问:“什么事?”
“禀陛下,”章羚连忙下跪道,“是明光宫……太后想要见您。”
皇帝锋利的下颔线微微收紧了。
“是宫人哪里怠慢了母后么?”皇帝轻声细语道,“叫母后不必烦忧,朕会处置的。”
章羚欲言又止。尹太后是皇帝的母亲,即便与皇帝母子失和,迁去了明光宫,也不会有人敢怠慢她的。明明太后是想……章羚迟疑的神情如此明显,皇帝略带戾气的声音传来了:“是听不见朕的话吗?”
章羚吓的瑟瑟发抖,连忙伏地请罪,在皇帝冰霜一般的神情中,战战兢兢地退下了。皇帝恼恨地一摔茶盏:“个个都不让朕衬心!”
宫人们双腿一软,扑通扑通就跪了一地。望着缄默如死的奴婢,皇帝心头的怒火更大了。“都不会与朕说话了么?”他没有理会卫和,随意一指角落里的内监,“你。随便和朕说两句。”
内监汗出如浆,
“陛下,陛下,”他嘴唇都在发着抖,“奴婢,奴婢……”
“你什么?”皇帝的声音很冰冷,“连话都说不清楚,朕还留着你做什么?”
顷刻之间,恐惧的泪珠就涌上了内监的眼睛。他麻木地张开着嘴唇,却死活都说不出一句话。他哪里知道陛下要他说什么?他内心一片绝望,只觉得死期将至,卫和却在这时开口了:“陛下何苦为难他?他才来甘露殿不久,还什么都不懂……”
真要说的话,卫和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对他的脾气禀性,真是再了解不过了。现下,一看就是心里头不痛快了,在寻人出气,若如今再没人在旁说话,一会场面怕就是不能看了。
皇帝素来就是这样的,旁人只要叫他有一点不痛快,他就要肆意妄为,叫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直到心中畅快了才罢休。从前是尹太后常惹皇帝郁结,现下好了,还多了个沈夫人。个中滋味,实在是叫卫和难以言说了。
卫和话刚说完,皇帝就冷冷开口了:“朕不为难他,那就来为难你。你回答朕,长安城中,如今都在说朕什么?”
卫和脸上露出苦笑。
“您是真要听奴婢说么?”卫和低声说,“除了临淮王复生这件事,还有什么好叫人说道的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谢澄的脸色也越来越阴寒。他当然知道,如今不止长安,整个天下都在言说此事。
若只有他与惜棠,那倒也罢了,谢澄从不是在乎人言的人。可如今又多了个谢洵!一想到他与惜棠之间插足了第三人,想杀而杀不得的人堂而皇之出现在他与惜棠的故事里,谢澄就愤怒地想杀人!
其实在谢洵复生的第二日,尹太后就已经想见他了。但出于某种原因,谢澄并不是很愿意去见母亲。母亲要说什么,他想都能想得到。无非是叫他冷了惜棠,不再宠幸她。只要他不在乎惜棠,天下人见他另有新欢了,就不会再对他们三人的纠葛感兴趣了。
但母亲想要说的,他难道不知道,不明白么?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他根本就做不到。若他能做到,能做到哪怕一点……他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一颗心巴巴的送给别人,别人不说置之不理,甚至还避之不及,而他甚至还苦苦地挽留。想到这里,谢澄感觉寒冷极了,再也没有寻人发怒的气力。便是谢洵寻衅的奏章,明明白白呈于他案前,他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来长安谢恩?说的好听,句里句外的,不分明想要见惜棠么?无视他发出的威胁,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要求更多,要是放在从前,谢澄早就勃然大怒,势必要给这些不知感恩的人一个狠狠的教训。
过去,他对母亲,对臣子,对奴仆,从来都是如此的行事。可如今,明明都已经决定,一生都不让惜棠与谢洵相见。可看到谢洵这样挑衅的奏章,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行事了。难道爱,就是会让人变的软弱么?
忽如其来的,谢澄觉得眼睛有些酸涩了。他紧紧咬着牙关,没有再说一句话。炽烈的日光,让他眼前的一切,渐渐都模糊不清了。
来了披香殿,皇帝才知道,惜棠的长姊进宫了。
宫人说完了话,伏地等他应答。皇帝冷淡地点点头,抬步就往里头走去。
五月了,玉兰花陆陆续续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间,只余下了一点凋零的残香。皇帝仰头望着毫无观赏可言的枝叶,任由春风轻拂他的脸庞,忽然听见孩子小小的一声唤:“陛下?”
皇帝回过了头,看见小树正在几个宫婢的陪伴下,从正殿里出来。皇帝脸上的疏冷之意淡了下来:“不在里面陪你阿母么?”
“不好玩!”小树拨浪鼓一样摇着头,蹦到了皇帝眼前,“陛下是来找阿母吗?为什么不进去呀?”
皇帝低头望着小树:“不想打扰她们。”
小树眨眨眼睛,发现陛下身后空落落的,没有人跟着,看起来好可怜!小树拍拍胸膛:“阿母在里头陪姨母,我来陪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不躲着朕了么?”
小树脸一红,原来陛下知道呀!自从听说了阿父归来,但因为陛下,他不能与阿父见面后,小树伤心了好久,与陛下相处,就有些别扭了,有时还想躲着他。
但除了这件事,陛下对他还是很好的……小树的内心很纠结,今天见了陛下,原本想偷偷溜走,当看不见的,但好像躲不过去,就和陛下打了招呼,不知怎么就说出了方才的话。
现下被皇帝一说破,小树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我的不对,”孩子诚实的认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皇帝问:“为什么?”
小树瞪圆了眼睛。这要他怎么回答?他绞尽脑汁,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身后跟着的婢女,早已吓的满头冷汗。
自从得知了临淮王复生的消息,披香殿上下,很是胆战心惊了一段时日,但见皇帝待夫人的态度一如既往,才渐渐放下了心。但哪想,陛下竟是拿这事问起了小郎君……
孩子小小的脸皱成一团,看上去很有几分可爱。谢澄忍不住笑了。“朕就是逗逗你,”他声音平淡地说,“朕不怪你躲着朕……那毕竟是你的父亲。”
这下小树是真的惊住了。母亲不是不让他和陛下提起父亲么?但陛下怎么自己提了起来?他有些不知所措,呆呆望着皇帝,忍不住问了一句:“那陛下,我可以见我的阿父吗?阿母说,您不许我们见面……”小树难过起来,说不下去了。
皇帝凝视他:“你很想你的父亲么?”
望着皇帝的脸庞,小树情不自禁地说了实话。
“肯定想呀!”小树说,“不止我想,阿母也想呢!”
皇帝微微沉默了。小树纯真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谢澄忽然觉得心口生痛了。他刚想回答些什么,不远处又传来的动静,抬眼一看,是惜棠的姊姊出来了。她看见与小树说话的皇帝,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慌忙就跪地叩拜。皇帝淡淡一颔首,牵着小树的手,略过她进去了。
惜兰松一口气,抬起头,就看见小树右手被皇帝紧握着,左手欢乐地朝她挥手。她又觉轻松,又觉紧张,终于还是长长舒了口气。
自从得知了谢洵复生,惜兰就常进宫与惜棠说话。
起初,她还是很不安的。但见皇帝待妹妹的态度一如从前,也就放心了下来。归府听到丈夫胡言,担忧妹妹的前程,也能毫不留情地反驳了。
陛下这头,惜兰不是很担心了,但是妹妹,又引发了她新一轮的担忧。
“你是怎么想的呢?”她不止一次问惜棠,“你是要与陛下,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惜棠一开始还在搪塞,后来就直接说了:“我不知道阿姊在说什么。”
妹妹油盐不进,惜兰纵是有千百句话,也不知怎么说了。她干脆问道:“你是还惦记着临淮王吗?”
惜棠低了低头道:“我没想过再和他在一起了。”
惜兰舒一口气,又问道:“那陛下呢?他待你有哪里不好?”
惜棠茫然了。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和陛下在一块,”惜兰轻轻地问,“你还是感到难过吗?就像当年在临淮,你面对陛下……”惜兰没忍心再说下去了。
“面对他吗?当年的那种感觉,”惜棠捂着心口,终于还是承认了,“好久都没有过了。经常,我还会感到快乐……”
“那是为什么呢?”惜兰忍不住问她,“棠棠,你究竟是想要什么?”
长姊的这个问题,惜棠久久都回答不出。直到她离开了,她还在想着这句话。她到底是想要什么?惜棠摸不透自己的心,她觉得好难受,好难受,谁能来救救她?
正望着窗外出神,渐渐听到了殿外传来的动静。惜棠缓缓地回过头,看见了小树,还有谢澄……小树欢快地扑进了她的怀里,而谢澄迟疑地看着她,停留在了原地。
望见他的那一瞬,他难掩的低落的神情,惜棠就在想,这段时日,我是一直在折磨他吗?
她怔怔地站在窗前,甚至忘记了回应小树热情的拥抱。而谢澄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迟疑:“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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