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面具
面具
楚流景微微一顿, 漠然冰冷的神情如遇春风拂过,一点点冰消雪融。
太过熟稔的气息叫她无需回身便已知晓身后站着的是何人,低垂的眼睫轻轻掀动, 眼尾便带出了温软柔和的弧度。
“没想到秦姑娘来得这般快。”
持剑的人似乎并不在意颈侧贴着的剑锋,了无惧意地转过了身。
被面具所遮掩的容颜映入眼帘, 苍白得略显病态的肌肤上, 一双眸色暗红的眼睛纤悉无遗地映出了秦知白的面容。
秦知白目光清冷,一贯整洁济楚的衣裙因着连日奔波而染上了些许风尘, 而她却似毫无所觉,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人, 相同的话语再一次毫无波澜地响起。
“她在何处?”
戴着面具的人并未言语, 视线落在她略有些发皱的衣襟前, 指尖轻动了动,却到底不曾动作。
“秦姑娘问的是楚公子?”
她似是笑着,眼角的一粒泪痣随微弯的眉眼轻轻起伏。
“楚公子此刻自是在子夜楼做客,还望秦姑娘不必担忧。”
架在颈间的剑仍未移开,秦知白淡声道:“带我去寻她。”
“秦姑娘若愿往子夜楼一行, 我自是不胜欢迎,只是眼下……”白发玄衣的人瞥了一眼地上重伤不起的独臂男子, “还需待我将眼前之事了结。”
秦知白早已认出倒在地上的人便是狂刀,而目光自狂刀鲜血淋漓的脸侧掠过,却未曾惊起半点涟漪。
纤长的二指点上楚流景身前,一股特异的真气霎时锁住了她胸口几处大穴, 将她体内内息尽都禁锢于一处。
秦知白收了剑, 低眸看着地上男子, 抬指落于他腕间,却并非为他诊脉医治。
一道气劲倏然自她指间打入狂刀体内, 原本神智不清的人身子一挺,额角青筋暴起,目眦尽裂般涨红了眼,一口血猝然喷了出来。
秦知白收回手,神色淡淡地站起了身。
“他还不能死。”
望着地上武功尽废的人,楚流景不免怔然。
她竟将狂刀的经脉全都断了?
视线缓缓上移,再落于身前人脸侧,那双幽邃的眸中便洇开了一抹深色。
卿娘啊卿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秦知白回过眸,不期然对上了那道深晦不明的视线,便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
“你体内大穴已被我封住,若三日不解穴,丹田处真气自会令你爆体而亡。现下,带我去寻她。”
楚流景敛去眼底深色,微微勾了唇角,回答的话语声轻柔低软。
“那还望秦姑娘手下留情。”
空中响起熟悉的鹤鸣声,一条渔船在云鹤的带领下来到离岛。
渔夫打扮的男子自船上走下,见着狂刀浑身是血的模样,惊了一跳,却还是压着惴惴不安的神色走到秦知白身前。
“神医,我来了。”
秦知白睇了一眼地上昏迷过去的人,“劳烦你将此人带回村中,每日给他喂些食水吊着命即可,我很快便会回来。”
男子依言照做,躬下身去将狂刀拖至船尾,随即问道:“是把他带去村东的那间老房子吗?”
秦知白略一颔首,“是,有劳你了。”
渔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神医说笑了,这些粗活不过是顺手之事而已,当年我家丫头便是您医好的,能为您帮上忙我已经很高兴了,又哪里称得上劳烦。”
楚流景听着二人的交谈,若有所思地垂了眸。
卿娘现下似乎并不想将狂刀交给青冥楼,亦未打算任他就此死去,看来狂刀对她来说还有些其他的作用。
而自她二人成婚以来,她便从未见眼前人与秦家有过任何联系,带走狂刀如此隐秘之事,通常来说应当交给更加信得过的人,可卿娘身为秦家小姐,身旁却从不见半个秦家侍从。
莫非于她来说,秦家甚至不如这般萍水相逢的外人能够信赖?
待秦知白将一切都交代过后,渔夫便撑着船离开了离岛。
云鹤自半空翩然而下,颇有些亲昵地要落在楚流景身旁,戴着面具的人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朝秦知白身侧走了两步,一柄青锋当即抵上了她心口。
感受到身前冷锐凛冽的寒意,楚流景低眸瞧了一眼,便笑起来。
“秦姑娘已然将我内力锁住,莫非还是不放心么?”
秦知白举剑以对,望去的目光清冷。
“未得我允准,莫要乱动。”
被剑所指的女子低了眉目,依顺地应答:“我的性命都在秦姑娘手上,自然都听秦姑娘的。”
二人上了另一叶小舟,行船之人似乎口不能言,只在两人登船时做了个手势,便安静地摇着船桨往岸边而去。
秦知白持剑立于船头,对侧便是倚身而坐的白发女子。
戴着面具的人微低了首,银白的发丝自耳畔滑落,半掩于脸侧,玄色的衣袍间隐隐散逸着一抹清凉苦寒的龙脑香,遮盖了大部分气息,然而隐于其间的细微血气却仍是叫人知晓她此刻受了伤,宛如困于浅滩的游龙。
似是察觉到眼前人在注视自己,那双半阖的眸微微睁开,眼尾便又勾出了些许弧度。
“秦姑娘在看我?”
秦知白并未转开视线,清泠的话语声听不出喜怒。
“你为何要杀狂刀?”
倚于船边的人似觉得有趣,抬了眉梢,“杀便杀了,我这般邪魔外道,杀人莫非还要什么理由么?”
秦知白神色未变,“赤潮帮、六欲门、云剑山庄……乃至狂刀,子夜楼所杀之人皆与当年之事相关。你到底知道什么?”
楚流景看着她,“秦姑娘又知道些什么?”
见秦知白不答,她又道:“若我不曾看错,秦姑娘方才的点穴手法应当是抱朴观不传的朝元点穴手。秦姑娘虽师承沈谷主,可武功路数却与药王谷毫无关联,莫非……
“姑娘已经习得了十洲记中所记载的万化归一?”
从寺院密室中隔开烈焰的清秋剑,到与季聿风交手时使出的化玉手,再至方才封她穴道所用的朝元点穴手。
眼前人似乎通晓各门各派诸多武学,而内功心法却始终如一,如此神乎其神的绝技,当只有传闻中仅凭通晓招式便能够效仿天下武艺的失传心法——万化归一方可达到。
而据她所知,万化归一应当记于从未现世的第五本十洲记残篇中。
也就是说,卿娘手中当不止有一本十洲记。
楚流景凝瞩不转地望着眼前人,眼中眸光愈深。
倘若卿娘一直在寻另外几本十洲记残篇,难道与她成婚,也只是为了得到十洲记?
如此猜测浮现于脑海,令她心下生了些微不可察的躁意。
秦知白未置可否,只抬首看着空中盘旋不止的鹤影,神色略显沉凝。
“云鹤留于云梦泽不去,她应当就在云梦泽中,你究竟将她带到了何处?”
戴着面具的人倚着身子未曾看她,话语声几分懒散。
“姑娘对楚公子可当真情深意重,倘若我说楚公子已经死了呢?”
秦知白微敛了眸,“她现下无事。”
低着头的人略一顿,偏了视线看向她,暗红的眼中似笑非笑。
“姑娘便这般笃定?”
冷光一晃,泛着寒意的剑锋再度点上了她喉间,秦知白目光沉然地看着她。
“她若有事,你亦难活。”
白发女子垂眸看着颈间的剑,似想要笑,身子微顿,却低了眉目咳嗽起来。
急促而猛烈的低咳令那张皓玉般的容颜透了些异样的绯色,掩于衣袍下的脊背微微弓起,肩侧银发轻颤,遮在脸前的面具下隐隐散开些许腥甜气息,仿佛将碎未碎的琉璃玉,下一瞬便要化作齑粉随风逝去。
秦知白望她片刻,放下了剑,伸手探上身前人腕脉,果不其然发现她如今身受内伤,虽貌似无事,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狂刀到底是彼苍榜天榜排名第十的高手,武林之中能够打败他的本就寥寥无几,眼前人能在他走火入魔的情形下击败他已是不易,又岂可能毫发无损。
未免女子伤重昏迷,秦知白走近前去,方要为她以真气治疗一二,而手不过刚刚抬起,却见容颜白弱的人忽而倾近前来,微带凉意的手握住了她的腕。
“为何一定要是楚流景?你们成婚不过两月,莫非秦姑娘当真心悦于她?”
浓郁的苦寒香气霎时充盈周身,秦知白蹙起了眉,甩开她的手,面上已有不悦之意。
“与你无干。”
握在腕间的手被甩开,撞上船舷,发出一声轻响。
戴着面具的女子低垂了睫,身姿定于原地,眼中神色叫人看不透彻。
良久,她又咳了几声,眼睫轻点了点,方呼吸轻弱地抬起了眸。
“我的命如今已在秦姑娘手中,自然不敢让楚公子出事。”
她身子半伏着依在秦知白脚边,散在肩头的白发早已有些凌乱,下颌微微抬着,露出纤白的颈项,眉梢眼角弯出轻浅弧度,仿佛仰望向神祇的信徒。
这般任人妄为的臣服姿态,却叫秦知白不经意想到了另一个人。
脑海中的身影一晃而过,令她眉心愈紧,握剑的手无意识收拢了些。
“咚”
前行的小舟不知撞上了什么,船身微微摇晃,碰撞的闷响使舟上二人回过了神。
楚流景抬眼望向前方,却发现云梦泽中不知何时起了一场大雾,渺渺茫茫的雾气将四周一切尽都掩盖,空中日光暗淡,唯有水浪拍岸的泠泠声依稀传来。
湖面水波轻晃,撑船的船夫忽而面色惊慌地指向了前方,一阵带着腐朽气味的冷风拂过,凝滞不动的雾气被微微吹散,一艘庞大而老旧的商船就从云雾深处悄无声息地朝几人驶来。
第062章 鬼船
鬼船
商船无风自动, 船上空无一人,船舷四周已然布满了水草,破旧的风帆高处有一根红绳隐隐飘动, 俨然是废弃多年的模样。
云梦泽虽水域浩荡,但毕竟是内陆湖, 来往的船只大多只是借附近河道经过, 并不会行至湖泽深处。
而眼前的航船出现得莫名,船上情况更是古怪诡异, 不似寻常运货经商的商船,反倒让人不禁想到传闻中的鬼船。
船夫转过了头, 极快地朝船上二人比了几个手势, 撑着船桨调转方向往他处而去。
小舟到底灵活许多, 不过几息之间,便已甩开了驶来的商船。
楚流景站起了身,望着四周缭绕不散的浓雾,眸中掠过一抹幽邃暗色,视线再往旁略扫, 落至身旁人脸侧,掩于面具下的唇角却挑了起来。
“听闻水上遇害之人多会化为怨灵, 徘徊于鬼船中无法.轮回,直至寻到替死者方可投胎转世。方才那船如此阴森诡异,说不准便是亡灵怨气所化的鬼船,想要将我们困于其中, 秦姑娘可会害怕?”
秦知白未曾看她, 面上神色仍是沉静, 目光凝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屿,手中剑锋微微倾斜。
“船一直未曾驶出过离岛, 雾不过是障眼法,此处被人设下了迷魂阵。”
自她们乘舟离开岛边当已有一刻,而眼下不过调转船头行进了数丈远,却又回到了离岛边,足见从一开始她们便已入了阵。
楚流景自也发现了此事,她徐徐垂了手,负手于身后,玄色的衣角在水雾中随风飘动,神态几分漫不经意。
“云梦泽水域方圆千里,想要将整片湖泽布下阵法绝非人能所及之事,想来布阵者当是为你我而来,这阵法亦不过周边方寸。”
她浅笑起来,回眸看向身旁人,白弱的面容竟显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艳。
“秦姑娘聪慧过人,当已想出了破阵之法。”
秦知白轻瞥她一眼,并未言语,只自腰间佩囊中取出了一枚坠着细羽的银铃。
银铃一晃,空灵的清响当即穿透云雾,直达九天之外。
一声鹤唳便似应和般响起,轻盈的鹤影破雾而来,于半空盘旋片刻,随即似指引般朝一处缓慢飞去。
人可为雾所迷,而高飞之鹤却不受蒙蔽。
秦知白令船夫跟上云鹤,方要将羽铃收起,却听身侧女子安静少顷,轻弱的话音似低喃般缓缓道:“这便是药王谷的唤鹤铃?倒与我……曾在某处见过的传音铃有些相似。”
素淡的身姿微顿,秦知白倏然回过了头,那双清明沉静的眸如有波澜掀起,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人。
“你在何处见过?”
一时静默,戴着面具的女子略抬了首,眉眼微微勾着,面上仍是懒怠模样。
“大约是在这云梦泽附近某处村中吧,毕竟出水之人多会随身携一枚铃铛以互辨方位,也并非稀奇之事,秦姑娘为何这般在意?”
掀起的涟漪似没入雾中,一点点化作沉寂。
秦知白目光垂落,望着手中羽铃,合拢的掌心将银铃握住,转开了视线未曾回应。
船夫摇着船跟在云鹤身后,水面划开一条波纹,朦胧的雾气被前行的船身拨散,缭绕着向后拂去。
迷魂阵不过是依靠地势或环境乱人感知的寻常阵法,当有明确方向时,此阵自然不攻自破。
眼看周遭雾色越来越淡,远处已有鸟鸣声隐约可闻,船夫心下总算安心些许,撑着船桨的手放松了些,下意识回头一望,面上当即又露出了骇然之色。
宽阔溟濛的湖面上,本该已被甩远的商船再度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了众人身后,高大的船身比之先前离得更近了些,船上破败一览无余,被雾所笼罩的船舱深处似有看不清形迹的暗影晃动,令人乍然瞧来不免毛骨悚然。
楚流景看着重又露面的商船,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方要同身旁人说些什么,而船尾上层模糊出现的一道身影,却叫她面色陡然一变。
幽暗的艉楼外,一名青丝垂腰的女子于茫茫雾霭中一晃而过,清皎的背影落了薄薄淡光,宛如隐入云中的一抹素月,腰间隐有铃声轻响。
怎会……
楚流景无意识攥紧了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诧。
怎会在此处……
她眸光愈红,凝起内息便要冲破穴道往商船而去,而一柄青锋却在此时横上了她颈间,失了平日冷静的话音略显仓促地响起。
“你同我上船。”
楚流景微微一怔,转过头去,便见到身旁人亦有些失态地望着船上,似乎并未察觉她眼下异样。
她缓缓松开手,目光些许怔然。
莫非卿娘也见到了?
可是……究竟为何……
不等她回应,秦知白已按住了她的肩,脚下一点,二人便轻身跃起,飞上了商船船头。
船夫未想到她二人会突然离开,扬着手挥舞了几下,却有一阵拂来的清风吹动船身,令整条小舟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远处。
立于船头的一双身影被云雾缓慢遮蔽,清泠的话语声透雾传来。
“不必回头,云鹤会带着你离开此处。”
船夫睁大了眼,又招了招手,却只能看着商船越来越远,直至隐没于雾霭中,全然消失不见。
秦知白转过身,眼前是一片残缺破旧的甲板与桅杆。
她回想着方才见到的那道瘦小身影,唇线抿了起来,须臾后,闭了闭眼,慢慢垂下了手中的剑。
“是幻术。”
楚流景怔愣片晌,意会过来她话中之意,再望向空荡破败的艉楼,面上便散开一抹微不可察的惘然。
原来竟是幻术么……
目光略微偏转,落至身旁人脸侧,她指尖轻动了动,眸中随之涌起了一抹晦涩的薄雾。
若只是幻术,什么样的幻象能叫卿娘失态至此?
又是什么人,会让她明知是幻术还是未及思索便踏入了此处?
秦知白抬起眸,面上已回复了往常平静,她淡淡地看了一眼身侧女子,便执剑当先朝前行去。
“跟着我。”
楚流景在原地停了一会儿,望着逐渐走远的身影,动身缓缓跟了上去。
商船大体分为两层,中央甲板处设有通往船舱的舱口,尾部艉楼内有上下四间轩房,其中以木板隔开,通常供商队于船上居住生活所用。
两人自船首甲板走下,行至主帆旁时,却见绑在桅杆上方的红绳忽而被风吹落,悠悠荡荡地于空中飘浮而下。
一阵轻灵的铃声便在此时响起,艉楼的轩房中亮起了一抹微弱的火光,原本紧闭的格窗似被风微微吹开,流泻出内里光景,一张清弱病白的面容就在窗后显露,于雾气火光之中朝二人看来。
秦知白脚步一顿,望着轩房内的身影,持剑的手略微收紧。
楚流景……
察觉到身旁人停下了脚步,楚流景转过了头,见她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神情似有些许失神,顺着她视线望去,却只见到一扇半开的窗,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秦姑娘?”她唤了一声。
下一瞬,一道剑光倏然亮起,凌厉的剑气如惊鸿般荡去,瞬间破开了半掩的格窗。
门窗四分五裂,飞溅开一片尘屑,原本隐于窗后的身影霎时随亮起的火光一同消散。
宛如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楚流景怔了一怔,意识到什么,攒了眉看向她:“幻象?”
秦知白微垂着眸走上前,神色浅淡:“是六欲门。”
碎得一地狼* 藉的废墟内,一张镶嵌着孔雀石双目的纸人赫然倒在其中。
楚流景行至艉楼前,看着被剑气劈为两半的纸人,微微敛起了眸。
“竟能不依靠毒物,仅凭阵法便施展幻术迷惑人心,看来来者并非常人。”
秦知白扫了一眼地上残渣,目无波澜地拾级而上,朝艉楼顶层走去。
“六欲门掌门曾往西域番僧门下修习幻术,其一叶障目之术与金蝉脱壳的内功都为西域绝学。他此番露面,大约是因我而来。”
艉楼顶端有一处两尺见宽的入口,通往尾部船舱,堪堪能容一人进入。
楚流景跟随她来到顶层,腰间撕裂的伤痛令她顿了一瞬,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轻笑起来。
“那看来我反倒要多谢他将我们困于此处,否则又如何能有现下这般与秦姑娘独处的机会。”
略显轻挑的话语透了一丝散漫,抬起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上腰侧,便将隐约有些不稳的气息遮掩了过去。
几日前她本就为了替秦知白挡下紫炁的暗器而腰腹受了伤,先前与狂刀交手又中了他的刀气,眼下还能形如无事地行动也不过强撑而已。
倘若卿娘察觉,大约会为她医治一二,只是她却不想叫身旁人此时因她而浪费真气。
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楚流景再抬起头,还未看清眼前情形,却见一只手伸了过来,纤长的二指于她身前一点,一缕真气已缓缓输入了她体内。
以内力略微将她经脉疏通后,秦知白收回手,神色淡淡地转开了视线。
“若要操控傀儡施展幻术,幕后之人定然无法走远,现下应当就躲在船上某处。”
楚流景望她片刻,眼尾弯出的弧度慢慢变得柔和。
“秦姑娘想要如何做?”
秦知白立于高处,俯视着眼前商船,目光中一片清明。
“他既已布下幻境引我来此,自会主动前来寻我。”
因此,她只需要等。
一阵冷风吹过,又一道铃音于船舱深处响起。
眼前浓雾略略散去,光影微暗,身披氅衣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身侧,软了身子便朝秦知白怀前倚去。
“卿娘。”
楚流景眯起了眸。
第063章 幻象
幻象
熟悉的轻柔话音落在耳畔, 随身影靠近的是与往日身侧如出一辙的药苦气息,秦知白看着那张愈发明晰的面容,神色凝定, 执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而下一刻,一只手却捉过她的腕将她一把拉入了怀中, 毫无遮掩的杀意伴随着出鞘的剑光骤然暴起, 削薄如霜的剑刃划开一片雾色,直刺向突然出现的暗影。
冷风拂过, 缭绕的雾气忽而变得浓密,剑锋刺入雾中, 却落了个空, 待水雾散去些许, 方才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眼前只剩下一片衣角缓缓飘落于地。
反着冷光的软剑如流水般轻晃于雾中,楚流景自上而下望向怀中人,眸子微微敛着,话语声听不出喜怒。
“秦姑娘明知此乃幻象, 为何不出剑?”
秦知白蹙着眉挣开了她的手,淡声道:“既然你亦能看见, 那她便并非幻象。”
看着挣脱开自己的身影,楚流景缓缓垂下了手。
“并非幻象又如何?姑娘当知晓楚公子眼下不在此处,莫非只是一张与她相似的脸便足以令秦姑娘下不了手?若是如此,你我又该如何离开此船?”
接连出口的话语显出了一分冷硬, 而回应的语调仍是凉如薄冰。
“与你无干。”
秦知白转过了身, 垂眸看着通往尾部船舱的入口, “铃音是自下方传来,布阵者当就藏于船舱之中。”
说罢, 她未曾停顿,松霜绿的衣裙一晃,便已下往了船舱中。
楚流景握紧了剑,心下躁意没来由的更盛了些,暗红的眸睇了一眼地上衣布,剑锋一偏,砍落的衣角已裂成了数片碎布。
“跑得倒是不慢。”
若非她内息被锁,方才那一剑便该叫此人身首异处。
望着消失于舱口的身影,楚流景闭了闭眼,按捺下心中略有些躁动的心绪,脚下一点,便随之跃了下去。
穿着氅衣的女子行过道道隔门,回到暗舱内,看向手握降魔杵、一副僧人打扮的男子,摇了摇头。
“秦知白心性清净,要为她施下迷心术本就并非易事,何况那子夜楼楼主不知为何一眼便看破了我的伪装,我不过刚刚露面,她便一剑刺了过来,所幸她似乎未曾动用内力,否则恐怕我已丧命于她剑下。”
“未曾动用内力?”僧人握着手中降魔杵,若有所思地撚动着杵上缠绕的一条佛珠,“秦知白与她看起来不似同路人,这子夜楼楼主如今大约也是受制于人,如此……倒不如先换个人下手。”
他拿起了一旁放着的法铃,慢条斯理地闭上眼,“将她二人分开,诱子夜楼楼主进入幻阵,待她陷入六欲幻象,再寻机将秦知白引来此处,我自有方法令她开口。”
女子略微思索,点头应下,“我知道了,大哥。”
随即转身离去。
老旧的木板发出吱呀的轻响,楚流景二人走入船舱中,迎面而来的便是混合了潮湿水汽的腥腐气息,弥漫不散的浓雾本就将日光遮掩得模糊不清,窄小的舱口隔绝了大部分光亮,更是令四周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秦知白拿出火折子,借微弱的火光执剑朝前走去。
前方为装货的数间货舱,下以木板隔开,底部是填了镇石与沙土的密闭舱室,只是因着年久失修,本该密不透风的隔板已有多处破损,幽微的火光隐约透入了下方隔舱。
船舱逼仄,二人一前一后行过几处舱室,低矮的甲板几乎将将自头顶掠过。
一道铃声忽响,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原本洞开的隔门蓦然间“砰”的一声齐齐关上,将前后而行的两人恰隔在了门的两端。
楚流景早有预料,一剑劈开了门板,而本该一门之隔的另一道身影却并未出现在门外,眼前是一片昏蒙不明的幽暗。
耳边隐有细微的窸窣声,似纸页拖过地面发出的轻响,黑暗之中,贴于船舱上方的黑影动了动,一张苍白的画脸慢慢抬起,悄无声息地贴上了她颈后。
秦知白转身挥剑破开隔门,眼前却仍是空无一人。
甲板处残破的洞口透入了微薄淡光,落在她身侧,将挺秀的身姿映出了隐约倒影。
她望着暗影幢幢的船舱深处,清明的眸中仍是沉静。
这艘船上已被布下了另一种幻阵,入阵之人难以分辨虚实,只怕不知不觉间便会为幻象所迷,若要脱离此阵,当需寻得阵眼将其破除,而布阵者应当正是阵眼。
六欲门既费尽心思引她入阵,想来便是不敢与她正面交锋,若想破阵,唯有陷入幻境中,方有机会见到幕后之人。
“铃铃”
铃声再度响起,却显得清晰了许多。
一抹浅淡的药苦气味自身后靠近,轻唤声传来,地面溅落的火光中映出了第二道身影。
“卿娘。”
执剑的手微微一顿,秦知白转过身去,看着眼前人。
“你怎会在此处?”
……
楚流景立于原地,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玄色的衣袍融入四周昏黑,令她仿佛幽冥中走出的暗影,满头白发更显妖异。
悬于上方的纸人一点点朝她靠近,手中短剑举起,眼看便要割向她脖颈,而一道剑光却倏然晃过,冷锐的剑锋毫不留情地斩破了纸人身躯,将身侧舱壁猛然破开一处孔洞。
残破的纸人掉落于地,短剑发出丁零轻响。
楚流景头也未抬,视线好似丝毫未受影响,抬脚越过地上纸人,直直地朝船舱深处行去。
再进入下一间舱室,她持剑便要击破隔门,而一点火光却自门上破损的裂缝中投入,熟悉的身影正在门外不远处,身旁还跟着另一人。
楚流景一怔,看着秦知白身侧的女子,暗红的眸中掠过一丝冷意。
竟一而再地化作她的模样接近卿娘,果真自寻死路。
手中软剑骤然挥出,“轰”的一声震响,眼前门板霎时化作了一片碎木。
而本该在门外的二人不知何时走向了远处,姿容清弱的女子似听到了身后响动,回头望了她一眼,却微微笑了起来。
下一刻,前方二人停下了脚步,女子转过身,伸手揽上秦知白腰间,将她拉入怀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勾着笑意直视向楚流景,略微低下头,便吻上了身前人唇边。
心跳似有一瞬停滞。
楚流景双目陡红,经脉中如有烈焰涌起,骤然冲破被封的穴道。
玄色身影一闪,已然出现在了女子身后,灌入内劲的剑光一剑斩下,眼前人顷刻碎成了一地残片。
破风声响起,一道冷光蓦然从旁刺来,直取向她心口,楚流景迟滞了一息,反手斩断袭来的剑锋,冷锐的剑刃划过身旁人脖颈,一声刺破纸页的轻响,地上又多出了一具残破的纸人。
望着倒在眼前的两具纸人,她紧握着剑,胸口处心跳分外明晰。
楚流景抬起头,周遭舱壁上嵌满了大大小小的铜镜,她望着镜中映出的无数身影,眸中似燃起了一把暗火,仓促响起的喊声划破眼下沉寂。
“秦姑娘!”
无人应答。
高喊声隐没于船舱深处,晃开隐约回响。
方才幻象中见到的画面反复回荡于脑海,仿佛愈发炽烈的火焰,将心跳灼烧得滚烫而发痛。
她微微喘息着,任凭伤处渗出的鲜血染透了玄色衣袍,藏于眼底的偏执再不受控地蔓延开来。
“卿娘!”
片刻安静。
一道脚步声轻落,身后传来清泠的话语声。
“我在此处。”
楚流景回过首,便见到了持剑站于身后不远处的女子,而不待她呼吸平稳一分,却见身后人眸光清冷地凝着她,话音听不出喜怒。
“你唤我什么?”
第064章 妄念
妄念
落在耳畔的话语淡然平静, 似乎没有半分多余情绪,而其中潜藏的他意却叫楚流景神色有一瞬僵滞,薄唇微抿, 视线似退避般偏了开来。
“……秦姑娘。”
“撒谎。”
眼前人目光冷了一分,手中剑锋略微倾斜, 便似镜面一般映出了那张被面具遮掩的容颜。
“你如何会唤我小字?”
楚流景垂着下颌, 慢慢压下紊乱的呼吸,心口处跳动仍如先前般剧烈, 仿佛藏了一丝躁动不安的惶然。
“只是曾听楚公子这般唤过姑娘,因此……”
话未说完, 微漠的嗓音已打断了她的言语。
“既然敢唤我小字, 为何不敢承认?”
楚流景一顿, 持剑的手慢慢收紧,暗红的眸中涌动着几分遮掩回避的惶惧,话音有细微轻哑。
“秦姑娘要我承认什么?”
凉如薄冰的冷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话语宛如敲金击玉般一字一句落下。
“承认你就是楚流景。”
一时沉寂。
戴着面具的人僵在原地。
半晌,方气息低弱地开了口。
“……秦姑娘说笑了。”
脚步声响起, 松霜绿的衣摆微微晃动,不远处站着的女子已握着剑一步步朝她走近。
“若你不是她, 先前那人化作楚流景的模样接近我时你为何那般恼怒?若你不是她,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对我如此依顺?若你不是她,楚流景分明就在云梦泽为何你却迟迟不说她的下落?”
接二连三的问话伴随着逐渐靠近的身影令气息紊乱的人无意识朝后退了一步,脚下似踩上了一处杂物, 叫她身子一个踉跄, 便倒在了后方堆叠的丝绢绸布中。
风姿清绝的身影立于眼前, 清寒剑锋随之点上了她喉间。
“你明知我最憎有人欺我瞒我,为何还要将我蒙在鼓中?”
楚流景双手紧握, 指节隐隐泛了白,腰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而她却已然无暇顾及。
望来的目光那般冰冷,仿佛要将她穿透,眼底潜藏的失望与漠然一寸寸地刺入她的骨血,令她浑身血液好似都在此刻凝住。
“卿娘……”她呼吸微颤,低喃着唤。
剑尖缓慢上移,划过她下颌边,略一用力,锋刃便挑开了掩于脸前的面具,将那张苍白冶艳的容颜暴露于眼前昏暗中。
“楚流景。”
眼前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皓玉霜雪般的面容一如往常清冷,淡得看不出半点波澜。
“你身为子夜楼楼主,这般隐藏身份跟在我身旁,究竟想要什么?”
抵于下颌处的剑锋迫得她仰起了首,楚流景双目恍惚失神,轻轻喘息着,银白的发丝自耳后滑落,遮于脸侧,将本就病白的肌肤更衬得如琉璃般剔透。
未得她回答,身前女子不疾不徐地一一猜测。
“是想要十洲记,还是想借我掩盖你的身份,又或者……
“是想要我?”
呼吸一滞,暗红的眸倏然凝定。
身前人似乎轻笑起来。
“原来你想要我。”
冰凉的剑尖一点点掠过颈项肌肤,向衣襟处探去,危险与暧昧交织的痒意令倒在绸布中的人轻轻颤抖起来。
楚流景气息愈发凌乱,喉中似有腥甜上涌,又被她压抑着强自咽下。
“卿娘……”
剑光一晃,划破了她腰间玉带,玄色的衣袍随之松散垂落,露出内里斑斑血色。
痒意慢条斯理地向下蔓延,落至腰侧,剑身毫无预兆地贴上腰间伤处,令她面色一白,霎时弓着脊背蜷了起来。
“疼吗?”
楚流景大口喘息着,脑海中似有纷乱无序的白光交杂着闪烁,意识渐渐涣散,额上已然沁出了一层薄汗。
她勉力抬了眼,望着面前身影,缓慢摇了摇头。
点上腰侧的剑当即再重了一分。
“嗯……”
钻心的剧痛令伤痛未愈的人低哼了一声,支在身侧的手终究再强撑不住,支离破碎般跌落下去。
“说了不许欺瞒于我,为何还要撒谎?”
皓白的发略显凌乱地散落于身后,楚流景仰躺在丝绢之中,双眼似已失了焦点,顿了少顷,却仍是迟缓地摇了摇头。
微凉的触感便覆上了她已有些失力的手。
馥郁的冷香混合着湖水湿凉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将她浸透,身前人不知何时收了剑,倾身半伏于她眼前,覆于身侧的手捉着她的腕将她牵过,指尖被牵引着展开,便落在了那瓣淡薄柔软的唇上。
唇齿间吐出的气息洒在指腹,似热雾般缠绕上她指骨,近在咫尺的容颜笼了微薄淡光,宛如隐于云后的月,朦胧得让人难以看清她眼中神色。
“方才在幻象中见他人与我亲近,是何感受?”
楚流景眸光恍惚,视线迟滞地落在那张熟稔于心的面容上。
“什么……”
四面八方的铜镜映出她的身影,镜面重重叠叠地反着幽暗冷光。
松霜绿的衣裙被抬手解开,冷香愈近,隔着指尖的唇已贴上了她唇边。
“不是想要我?为何还不动手?”
……
幽寂无声的暗舱内,穿着僧袍的男子盘腿坐于蒲团中,视线望着舱壁上藏于镜后的窥孔,狭长的眼尾露出了一点阴冷笑意。
“子夜楼楼主?我看也不过尔尔。”
铜镜的另一侧,白发玄衣的女子单膝跪于地上,手中软剑垂落身侧,发红的双目一片无神,脚边是两具被剑气搅碎的纸人残躯。
此次他离开沅榆,本只是想趁各大派与子夜楼交手时寻机夺回单家的十洲记,没想到方至中州,便意外得知秦知白要前往云梦泽,如今不仅将秦知白引入了幻境,还把这子夜楼楼主也困入了阵中。
只要不出意外,他便能一举得到两本十洲记,届时利用十洲记诱出药童,将六欲傀儡炼成,各大世家只怕求于他还来不及,又何必再像现今这般遮遮掩掩藏于山中。
男子撚动着佛珠,慈眉善目的面容显出了一分餍足的快意。
一阵脚步声便在此时响起,扮作楚流景模样的女子自船舱外走入。
“大哥,我将秦知白带来了。”
眼中精光一闪,男子抬起了头。
“竟然这般快?”
女子侧身一让,一道素淡清隽的身影随之进入了舱室中。
“秦知白好似对我扮成的楚流景深信不疑,此次没有那子夜楼楼主从旁作祟,我未花多少功夫就对她成功施下了迷心术。”
僧人看着眼前眸光低敛的女子,见她形容顺从,似乎的确已被迷了心神,不由大笑起来。
“好!秦知白中了迷心术,子夜楼楼主又被困于幻阵中,真是天助我六欲门。
“三娘,此次辛苦你了,待我得到青阳秘宝,其中钱财定少不了你那份。”
“那便多谢大哥了。”身着氅衣的女子道过谢,看了一眼身侧眉眼低垂的人,低首道,“大哥,既然秦知白已带到,那我便先上去了,迷魂阵恐怕将要失效,为防万一,需留人在上头探探风,若是青冥楼的人来了,也好早做防备。”
僧人未曾多想,颔首应下,“好,你去吧。”
女子转身离开了暗舱。
待脚步声渐远,穿着僧袍的男子拿过一旁花纹繁复的法铃,起身行至秦知白跟前。
金属铃舌一晃,舱室内当即响起了飘渺幽远的铜铃声。
他盯着眼前女子,放低的声音似催眠般缓缓问:“秦知白,十洲记图眼如今是否在你身上?”
余音散尽,未得回应。
身前人只是微垂着眸,神色没有一丝变动。
僧人皱起眉,看了一眼手中法铃,不知为何铃声未曾起效,略微思索后,再摇了一次铃。
“丁零”
铃声方响,询问的话语尚未来得及出口,一柄轻薄冷锐的剑锋已横在了他颈间。
本该被幻术所迷的人抬了首,清明的眸光淡无波澜地看着他,其中没有一丝失神之意。
握着法铃的手微微收紧,僧人眯起了眼。
“你并未中迷心术?”
秦知白未曾应答,清冷的眸定定地凝着他,话语声低清。
“十四年前,你们屠戮云家之后,将云昭姐妹带去了何处?”
僧人眼中划过一丝深色,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杀了。”
剑锋一偏,男子颈间倏然多了一道血痕,粘稠的血液顺着脖颈缓慢流下,渐渐染红了法衣衣襟。
秦知白微敛起眸,再问:“云昭现在何处?”
片晌沉寂,僧人偏过了头,慈佛般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漫不经心道:“听闻秦神医这些年一直在寻云家人下落,看来你已知晓,当初云家人覆灭,皆是因你而起。
“她们本是出于好心才救下你,没想到却因此惹来杀身之祸。你说,云锦若知晓此事,可会来寻你报仇?”
话音落下,持剑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一道冷光骤然暴起,男子眼神陡厉,手握降魔杵反手便是一刺。
秦知白侧身避开刺来的杵尖,剑锋一挑,划出的剑光宛如流星赶月,倏然袭向身前人心口。
“嗤”
裂帛声响起,锋锐的剑尖霎时将僧袍穿了个透,衣袍掉落于地,而本该身穿僧袍的男子却不知所踪,唯余下淡淡香烛味萦绕于舱室中。
秦知白收剑回身,目视着周遭昏暗,眸光仍是沉静。
“丁零——”
法铃声忽然接连作响,缭绕的声响似穿透了整艘商船,于黑暗中不断回荡。
位于幻阵中的身影蓦然抬起了头,暗红的双眸看向身侧舱壁,手中剑锋一荡,瞬时朝秦知白攻了过去。
第065章 纠缠
纠缠
“轰”
磅礴凌厉的气劲顷刻如轰雷掣电般击破舱壁, 白发玄衣的女子破雾而出,手中软剑似流光闪烁,骤然袭向立于黑暗中的那道身影。
剑影相交, 昏朦光线中溅开一片灿亮星火,暴起的剑气犹如长虹贯日, 霎时将四周杂物化作了一片飞屑。
秦知白向后一掠, 避开了残余的剑气,视线瞥见一旁深凿出的道道剑痕, 面上神色不免沉凝些许。
软剑剑身通常刚性不足,常人难以蓄势拼力, 多以出其不意的剑招变化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可眼前人内力已然深不可测, 竟将内息贯通了整柄软剑,令信手挥出的一招一式皆成了杀招,叫人无法轻易正面相抗。
望着那双恍若浮动着血光的暗红瞳眸,秦知白腕间微动,左手指间已拈上了一枚金针。
六欲门当是用某种术法将眼前人困在了幻境中, 再以铃声作饵,激发她心中杀欲。
若如此打下去, 她们只会两败俱伤,反叫六欲门渔翁得利,为今之计,只有将身前人从幻境中唤醒, 方可破眼下困局。
尚未寻到机会近身施针, 剑风已然再起, 泠泠的冷光便似万千细雨,再度朝她迎面袭来。
秦知白扬剑扫去, 意图截下攻来之势,而柔韧削薄的剑锋只轻轻一晃,便抖出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似银蛇般蜿蜒着攀上了她的剑身。
她微蹙起眉,举剑一震,以内力震开缠上的软剑,抽身欲要避开剑锋范围。
却见身前人借力回剑一弹,弯折的剑身划出一道银弧,缠绕上她腰间,便如一条软索,将她禁锢着强留在了原地。
楚流景眸光暗沉,望着被剑锋囚禁于怀前方寸的身影,微垂了视线,抬手缓缓向秦知白唇上抚去。
幻境中的画面与眼前容颜交叠,愈发明晰的冷香此刻仿佛成了另一种致幻毒物,令她再难分清虚实,眼底藏匿的占有偏执终究再无遮掩地显露于人前。
望见伸手抚来的指尖,秦知白神色微冷,手中剑锋一荡,溢满水汽的船舱中霎时散开了一片青白色霜雾。
凛然剑光裹挟着寒霜倏然朝楚流景面门刺来,她侧首一避,抬指弹开挑来的剑锋,目力捕捉到藏于霜雾中的细小冷光,收剑回身一扫,便听得一声轻吟响起,一枚金针当即刺入了一旁舱壁中。
松霜绿的衣角晃动,脱了软剑禁锢的身影瞬时离开了眼前舱室。
望着逐渐远去的女子,楚流景微微偏了头,脚下一点,一道剑气骤然挥出,毫不留情地直朝秦知白去路袭去。
察觉到身后汹涌而来的气劲,秦知白凝眉偏身避让,轰然一声震响,厚重的甲板当即被破开一处孔洞,反过淡光的软剑如流水般点来,于尘屑弥漫中掀起萧飒冷风。
“叮”
双剑蓦然相接,碰撞发出的声响丁零不绝,宛如清泉击石,于幽静的船舱中显得格外空灵。
二人转瞬已过十数招,玄色身影步步紧逼,以攻代守,丝毫未曾在意身周伤势,细密的剑影恍若银色囚笼,一点点逼近求而未得的那道身影。
秦知白神情清冷,反手挑开迫近的剑锋,视线扫见上方透入的微薄淡光,在身前人再度执剑刺来时,提气踩上剑身,借力一跃,便自甲板破开的孔洞中翩然跃出。
周遭雾色已然淡去许多,远处湖面隐约晃动着几点船影,而甲板上仍是空无一人,六欲门之人不知躲去了何处。
不待她站稳身形,一点寒芒转瞬即至,萦绕不去的苦寒气息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剑光交锋未止,秦知白轻身点上甲板中央伫立的桅杆,且战且退,至最高处时,纵身便要跃下桅杆。
而一道剑气却在此刻自身后骤然斩下,封住了她去路,戴着面具的人倏忽靠近,手中剑横上她颈间,抬手捉住了她的腕,将她反身拉入怀前。
“你要去何处?”
寒凉冷锐的锋刃紧贴于颈侧肌肤,秦知白仰起了首,清挺的身姿宛如一张拉开的弓,被身后人牢牢困于怀中。
她蹙着眉,侧眸看向身后女子,素来沉着的话音透了一丝冷意。
“放手。”
楚流景低垂了下颌,银白的发丝与怀中人青丝交错垂落,暗红的眸微微眯起,似餍足的狐一般轻靠在她肩上,话语声些许执着。
“不要。”
颈间跳动的脉搏透过轻薄的剑刃隐隐传入掌中,熟悉的冷香萦入鼻息,她回想着先前暧昧旖旎的画面,目光再望向眼前玉雪般白皙的颈肤,语气便带了一丝不解。
“方才不是让我……为何现下又要逃开?”
明明吻她的是她,一定要问明心意的也是她,为何如今又做出这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卿娘总是这般叫人捉摸不透……
一双身影立于桅杆顶端,紧密贴近的形影笼于雾中,乍然望去仿佛一对痴缠眷侣。
腕上缠绕的红绳随风轻轻飘动,隐约绕过另一人指间,便好似月下老人系下的红线,将纠缠难分的二人绑在了一处。
秦知白眉心紧蹙,不知她此言何意,握剑的手收紧一分,正待寻机挑开横于颈上的剑锋,却听一道破风声响起,暗处忽而射出了一枚箭矢,呼啸的利箭破开淡薄云雾,直朝秦知白身前射去。
楚流景眸光微冷,剑锋倏然一荡,射来的箭矢当即被软剑扫了回去,猛然扎入了艉楼格窗前。
一枚金针便在此刻刺入她穴道间,细微的刺痛伴随着一缕内息穿透经脉,脑海中似有屏障碎裂,一幕幕虚实难分的画面顷刻间分崩离析,眼前唯余下一片朦胧不清的淡白。
短暂僵滞后,玄色的身影轻晃着朝后倒去,于高处直直坠落。
流风自身侧呼啸而过,吹拂得衣袍猎猎作响,楚流景意识模糊地微睁着眼,指尖虚虚张开,似想要抓住什么,却终究握了个空。
远处有人高喊着点水而来,身躯即将坠地时,一只手揽在她腰间将她一把拉了过,浅淡的冷香轻触即离,耳旁又传来兵戈交战的丁零声。
法铃声再度响起,手持刀兵的纸人于暗处跃出,向甲板上的那道身影齐齐围了上去。
“楼主!”
计都轻身跃上商船,一剑逼退秦知白,自她手中夺过了楚流景,随即于楼中门人的掩护下带着身前人往备好的竹筏上撤离。
刀剑相交的铮鸣声渐渐远去,楚流景眉目微动,勉力凝聚起模糊的意识看向眼前身影。
“……计都?”
“属下在。”
早已发觉身前人气息不济,计都伸手探过她的脉,察觉到脉搏间传来的跳动微弱而紊乱,不由皱起了眉,神色沉肃道:“楼主似乎受了重伤,可需与主人传信,让她前来为您诊治?”
楚流景顿了片刻,缓慢摇了摇头,话音低弱地轻声问:“卿娘呢?”
计都微微一怔,如实答道:“秦姑娘仍在船上,六欲门之人似乎想将她带走,方才与她交起了手。”
楚流景气息微滞,弓着脊背猛烈咳嗽起来,待喘息稍平,她撑过身子缓缓站起了身。
“送我回去。”
计都不赞同地皱着眉,“楼主不可,六欲门所乘商船底舱中布下了硝石与猛火油,恐怕他们早已做好了打算,若抓不到秦姑娘就要将她毙命于此,此时回去太过危险,还望楼主三思。”
楚流景恍若未闻,抬手摘下面具,朝身前人伸出了手。
“封脉针。”
“楼主。”计都眉心紧皱。
楚流景并未言语,只抬眸轻睇她一眼。
一时静默,一枚细如毛发的银针放入了她掌中,竹筏调转过方向,于湖面上划开一道波纹,便朝先前驶离的商船回返而去。
楚流景低垂了视线,竭力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握剑的手隐隐发颤。
六欲门幻阵对心神干扰极大,她与狂刀交手本就受了内伤,后又为幻术所扰,此时已是精疲力竭,无法再自行散去内力,不得不借助封脉针恢复原样。
卿娘……
她抬首望向远处商船,甲板上与纸人交战的身影依稀可见,泠泠剑光闪过,周遭围拢的纸人俨然被剑气击破,不过片刻,仍立于船上的便只剩了那袭松霜绿的衣裙。
而下一瞬——
“轰”
一道刺目的火光猛然炸开,热浪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将尚未靠近的竹筏掀得朝后一晃。
楚流景神色陡变,顾不上体内伤势,脚下一点,便朝被烈焰吞没的商船飞去。
入目皆是炽灼的烈火,她立于桅杆顶端望台,面色苍白地望向脚下火海。
“卿娘!”
爆燃声接连响起,湮没了她的喊叫,老旧的商船早已不堪重负,于火光中分崩瓦解。
湖面上波浪不止,飘荡起片片船身残骸,楚流景心下仓皇,呼喊着秦知白的名姓便跃入了下方火海。
熏天的烟气将眼前一切燎得迷蒙不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
她顶着滚烫的热浪寻到秦知白方才所在之处,放眼一望,却只见到一枚熟悉的香囊落在甲板上,香囊上所绣的青莲纹样已被烈焰烧得不甚模糊,其旁还有一片松霜绿的衣角,被火舌卷着慢慢烧尽。
楚流景心神震荡,喉间一甜,便有一缕鲜血自唇边溢出。
“卿娘!”
一声鸣叫响起。
江豚从水中跃出,徘徊于不远处的湖面不去,似提醒般朝她接连喷出了几道水花。
楚流景神色一振,轻身几点,落于江豚背脊,一眼望见水中下沉的素淡身影,抬手解下身上外裳,纵身一跃,便跳入了湖中。
第066章 交叠
交叠
水浪翻涌不止, 隔开了湖面上炽盛的火光。
影影绰绰的光焰透入水下,将略显幽暗的湖底染上了几分赤色,楚流景拨开四周飘浮的残骸余烬, 目光捕捉到被水流裹挟着下沉的身* 影,身形一动, 便屏息游了过去。
耳旁尽是涌动的水声, 仿佛蒙了一层无形的薄膜,令入耳的一切声响都显得朦胧不明。
秦知白面色苍白, 双眼虚虚睁着,淋漓鲜血自肩头沁出, 丝丝缕缕地融于水中, 宛如缠绕的红线, 将松霜绿的衣裙浸了个透。
她五指微蜷,持剑的手垂落于身侧,孤清寡淡的身躯此刻好似一叶孤舟,被流水推挤着微微晃动,飘摇无依地于湖中不断下落。
火光与水浪交杂, 支离破碎的泡沫自眼前掠过,四周一片沉寂, 只有心跳一息一息地愈显低弱。
仿佛又将她拉回了十四年前的那个水底。
一股又一股流水侵入口鼻,令微薄的气息一点点消耗殆尽,腕间滑落的银链依稀映入眼中,蜷起的指尖轻动了动, 脑海中便又浮现出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
阿锦……
“……卿娘!”
一声隐约迷离的呼喊响起, 仿若跨越了十四年的光景, 透过重重浪潮传入她耳中。
水面掀动,一道身影跃入水中, 清弱的身躯笼着明灿日光,破开眼前沉寂,逆着流水与烈焰朝她不断靠近。
秦知白目光恍惚,望着于光影浪潮中游来的人,神情似有一瞬凝定。
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她缓缓阖了眸,泛白的唇边抿出了一个似悲似喜的弧度。
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竟入目而来,便恍若一场幻梦。
记忆深处的幼小身影与眼前画面交叠,如同将昔年旧事于此刻再一次重现。
漫长岁月中寻而未得的一次次失之交臂似乎都在如今得以挽回,猜测得到确定,心口的跳动便因此渐渐分明。
秦知白慢慢伸出手,眼中映出不断变得清晰的身影,指尖在触及那道单薄躯体时,便低首朝她拥了过去。
青丝在水中轻轻拂动,宛若交缠般攀上了来人的脖颈,楚流景乍然被环住,心口微微一跳,怔然着低下头,却瞧见了身前人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
平日清冷疏离的女子此刻安静地伏在她怀前,颈项微垂,双睫低低地阖着,淡薄的唇几无血色,隐忍般抿成了一条线,流露出了几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脆弱模样。
似曾相识的苍白神色浮现于脑海,回忆起温泉水浴与临溪泛舟时的零散画面,楚流景拧起了眉,揽紧她的腰身便带她往湖面游去。
难道卿娘畏水?
相依的一双身影于幽深的湖底朝水面缓慢靠近,商船仍在熊熊燃烧,底舱不时爆开的一二烈焰将汹涌的水流搅得更加湍急。
楚流景勉力稳住身子,将秦知白护在怀中,空余的手拨开身旁流水,一点一点朝上方晃动的光影接近。
封脉针在入水的那一刻便刺入了腕脉,没了内息的支持,她游动得愈发吃力,腰腹处鲜明的疼痛将意识徐徐抽离,眼前画面逐渐模糊,口中屏住的气息也已然所剩无几。
又一声炸响,爆燃的热浪将向上游动的二人掀了出去。
湍急的流水于湖下形成了一道漩涡,将四周飘浮的残骸卷入其中,碎木如锐刃一般掠过身侧,偶尔划上肌肤,便自其上留下一道血痕。
楚流景面色微白,神思愈发渺茫,紧咬的舌尖已然透出了些许血气。
腰间收紧,倚于怀中的人缓慢抬起了手,指尖一寸寸攀过她脊背,蜷着身子紧抱住她身躯,略微低首,便以保护的姿态将她完完全全裹入了怀中。
交缠的二人于晃动的湖水中依偎于一处,周遭光影暝晦,所有残骸就如此被那道素淡身影挡在了身后。
一条影子便在此时于远处游来,极快地贴近了二人身侧,江豚低着身子将楚流景负在背后,半托半顶地推着她朝水上游去。
湖水快速地绕过身侧,仿佛水中藏匿的一阵风,影影绰绰的光斑自渺茫的视线中掠过,眼前光线蓦然亮起。
“哗啦”
入耳的声音倏忽变得清晰,四面八方涌入的空气将愈渐朦胧的思绪略微回复清明。
楚流景猛地吸进一口气,苍白的面容泛起一抹病态的绯色,弓着身子急促地咳嗽起来。
银白的发丝已然变回了平日模样,此刻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身周,鲜红血色将腰间衣料浸透,于一片素白中显得格外明晰。
江豚将二人推回到离岛边,便潜回了水中去寻是否有其他落水的身影。
待咳嗽稍停,楚流景喘息着低了头,看着怀中人白弱清皎的容颜,压抑着错落的呼吸低声唤她。
“卿娘……卿娘?”
沾了水色的眼睫微颤了颤,秦知白缓缓睁开眼,略显羸惫的双眸映出眼前人面容,短暂安静,低清的话语声便似呢喃般轻轻响起。
“……楚流景。”
悬空的心似在此时忽然落下,楚流景闭上了眼,秘而不宣的心绪终究未再回避遮掩,双手环过秦知白腰间,略一用力,便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是我。”
放轻的嗓音些微发哑。
“我来迟了。”
起伏的心跳透过胸腔,一下又一下响在耳侧。
秦知白任她抱着自己,呼吸轻洒,低垂的眸光似笼着云雾。
“没有。”
她缓慢抬起手,轻揽上眼前人身后。
“你从未来迟。”
一如十四年前的初遇,每当自己沉入幽暗而不见天日的梦魇中时好似总会有她出现,于是一切的错过都显得不再重要。
总归她还是找到她了……
这便已经足够。
纤白的双手轻柔地揽上肩侧,宛如温柔的回应,楚流景一顿,被湖水浸得泛白的肌肤略微发凉,便令颈侧洒落的气息显出了几分灼烫。
卿娘……
指尖忽然触到一点黏腻,温热的液体顺着肩后滑落,染上了她的手心。
怀中气息逐渐低弱,楚流景怔然抬起手,看着指间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色,面色一变。
“卿娘?
“卿娘!”
……
秦知白再醒来时,天光仍旧明亮,眼前是一间陌生的小屋,窗外炉灶中似乎在熬着药,汤药沸滚发出“咕嘟”的声响,水汽丝丝缕缕地自半开的窗缝中透入,满屋尽是药苦气味。
她低垂下眸,发觉自己身上已换上了一套新的衣裳,肩后伤处也被妥善处理过,已然不似先前那般疼痛,榻旁椅子上搭了一件氅衣,衣襟处微微发皱,显然是有人日夜看护留下。
屋外依稀传来脚步声,两道身影停在院中不远处,零碎的话语透过门窗隐约响起。
“秦娘子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已不再发热,脉象也稳妥许多,应当今日便能醒转,多谢老夫人关心。”
“那便好,楚郎君对娘子倒真是上心。恰好我家丫头今日要去镇上赶集,村里不似镇上药材齐备,郎君若缺些什么便同她说,让她顺道给你带回来。”
“好,我知晓了,谢过老夫人。”
话音落下,年迈的妇人撑着拐杖渐渐离去。
楚流景目送着妇人走远,行至炉灶旁看了看药,见熬得差不多了,寻了块布将砂锅端起放至一旁,随即转过身走入了屋中。
屋内光影和暖,濛濛水雾将日光晕上了细雨般的轮廓。
她放轻脚步悄声走进里间,正欲同先前一般去探榻上人的情况,而方掀起门帘,抬眼一望,却不期然对上了一双看向她的眼睛。
本该沉睡未醒的人此刻侧了眸静静地看着她,皓玉素雪般的容颜笼了微薄淡光,眉目沉静,似雪后初晴的一簇棠梨。
而那双淡薄的唇微张,便落下一声轻唤。
“楚流景。”
呼吸有瞬间凝定。
楚流景立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似大梦初醒般快步走上前去。
“卿娘。”
她在榻旁坐下,伸手要去握秦知白的手,而指尖尚未触及体肤,却又似想起什么,蓦然停了住。
眼睫轻点,她缓缓收回手,轻声道:“你醒了。汤药已熬好了,待凉一凉我便端来喂你服下,现下你感觉如何?”
视线落在蜷起收回的指尖,秦知白停了一息,抬了眸看着她。
“无碍。”
病白的面容仍有些许疲惫,她望向一旁投入的日光,话语声轻弱。
“我睡了多久?”
“三日。”楚流景微垂了睫,“当日你伤重昏迷,肩后血流不止,幸得过往的渔民相助,才寻到了大夫将你的血暂时止住。”
那日眼前人忽然不省人事倒在她怀中,鲜血落了她满手,才叫她发现她肩后有一处深可见骨的创口。
一块寸许长的断剑残片扎入了她左肩肩后,剑锋只露出了小半截在外,几乎将整个身躯穿透。
似是知晓她在想什么,秦知白伸出了手。
“并非是湖中受的伤,莫要多想。”
这话倒并不全是安慰。
商船起火的一瞬,她虽以清秋剑挡下了火势,可爆燃的热浪仍是将船上杂物炸了开,那枚断剑便是因此刺入了她体内。
微带凉意的触感轻落在指间,似无意般勾住了蜷起的指骨,楚流景指尖一颤,下意识要收回手,却被合拢的掌心握了住。
秦知白缓缓坐起了身,仿佛并未留意她眼下神色,墨缎般流泻的青丝倦懒地散在肩头。
须臾后,缓声道:“为何还不动?”
楚流景怔怔地抬起头,面上神情些许迟滞,脑海中一片空白。
……什么?
那双清透的眸子便轻轻朝她睇来。
秦知白望着她,眸中光影和软,出口的话音低清,透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浅淡嗔意。
“不是要喂我服药么?”
第067章 吃醋
吃醋
日光透窗而入, 映下斑驳淡影。
望来的视线笼了柔和光晕,仍如以往一般明净,却又携了几分无法言明的温柔缱绻。
恍如春山秋水, 叫发怔的人呼吸都凝了一瞬。
意识已然清醒,而幻境中所经历的幻象却仿佛仍在眼前, 那些暧昧缠绵的举动于脑海中反复回荡, 令心口跳动愈显昭彰。
少顷安静,楚流景蓦然站起身, 停了一会儿,转身朝外而去。
“……我去拿药。”
衣角晃动, 外出的脚步走得匆促, 再不似平日从容自若。
望着离开的背影, 秦知白徐徐收回手,须臾,唇边勾出了一点细微的弧度。
楚流景回到炉灶旁,炉火仍旧细细地燃着,一旁放的药锅已然不似先前那般滚烫。
一窗之隔的女子倚在榻上, 绰约身姿于窗上投下朦胧轮廓,恍似一幅疏淡飘渺的画卷。
她看了一会儿窗上的剪影, 视线落在仍残留着微凉触感的指骨间,眼中光影微微暗下,片刻后,方拿过一只空碗盛起了药。
汤药倒入碗中发出泠泠的水声, 低清的话音便随之自窗内响起。
“你是如何离开子夜楼的?”
楚流景顿了一下, 将倒尽的砂锅放回一旁桌上。
“倒并非我主动离开, 而是她们忽然将我放了,好似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要动身赶去图南。我出来后发现此处是云梦泽,乘舟想要离去,却不想恰见到卿娘落水,因此才入了水想要寻你,结果……反倒给卿娘添麻烦了。”
末尾的话语放轻了些,隐约显出了些许自责之意
房中人静默少时,再出口的话语声便带了几分嗔怪。
“同你说了莫要多想,你的事于我来说并非麻烦。”
楚流景眼睫轻点,端着药碗返回屋内,形容依顺地行至榻旁坐下。
“好,我知晓了。”
她舀起一勺汤药,放到唇旁试了试温度,随即递到秦知白嘴边,眉眼间神色柔软。
“已不烫了,卿娘喝罢。”
瓷白的汤匙擦过唇瓣,边沿落了浅淡痕迹。
秦知白看着那抹并不分明的淡色,抬眸睨了身前人一眼,却到底未曾说什么,玉雪般的颈项微垂,便依着她喂来的姿势将汤药慢慢喝下。
淡薄的唇染了水色,与勺上痕迹一点点交叠,恍若另一种无需言明的放纵。
捏着汤匙的手微微收紧,楚流景眸光愈深,眼底好似洇开一抹浓墨,许久,方克制下漫溢而出的心绪,轻声道:“我本以为卿娘还要一些时日才能赶到云梦泽,没想到竟来得这样快。”
秦知白眉目淡淡,“是我将你丢了,自该前来寻你。”
那般平静淡然的语气,好似说的是世上最为理所应当之事。
楚流景却微微敛了眸:“卿娘总是对任何人都这般体贴么?”
秦知白顿了一顿,抬了视线看她。
“又在胡言什么?”
自觉失言的人抿了一下唇,似遮掩般垂了眼睫,“没有。”
待碗中汤药喝尽,楚流景将药碗放至一旁,用帕子替眼前人擦去了唇上沾染的微薄水色。
秦知白目光落在她腕间,望着那串与自己手上一般无二的银链,脑海中却忽然晃过了浮光掠影般的模糊画面。
光影朦胧的水下,伸手揽向她的人面色苍白,腕间似有一条红线随水拂动,于幽暗的湖水中瞧来不甚明晰。
她轻蹙起眉,“你……”
楚流景抬了眼,“怎么了?”
发觉眼前人神色有些异样,她凝起眉目:“卿娘可是哪处不舒服?”
秦知白唇线微抿,摇了摇头,“无事。”
楚流景仍未放松,伸手要摸上她腕脉,却听身前人道:“前几日在子夜楼,她们待你如何?”
略一停,又说:“那子夜楼楼主可曾对你做什么?”
楚流景:……
见她突然沉默,秦知白拧起了眉,素来沉静的眸子此刻宛如凝了薄冰,显出了一丝不悦。
“她动你了?”
楚流景回过神来,连忙摇头。
“没有。”
她咳了一声,“子夜楼之人虽行事乖张了些,但却并非好虐嗜杀之人,卿娘不必担心。”
秦知白不语,再望了她一阵,方缓缓道:“往后还是离她们远些,尤其是那白发女子。”
“……喔。”
楚流景恹恹地应了一声,见身前人习以为常地伸出手,似想要探她的脉,心下一凝,不动声色地退开了身子。
“卿娘病体尚未痊愈,还是再歇会儿罢。对门的刘娘子今日似乎要去镇上赶集,我去托她替我买些莲藕与菱角,再钓些鱼回来,先前答应过要为卿娘做这道菜的,待夜里炖了,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秦知白不置可否,视线清清泠泠地笼着她。
“过来。”
停了一瞬,楚流景眸光微晃,却也未再避让,顺从地靠近前去。
一只手便在此刻伸来,纤长的指骨擦过她颈间,落在了她衣襟前。
略有些松散的衣襟被仔细抚平理好,秦知白收回手,温声道:“去罢,早些回来。”
楚流景怔了片晌,神情温软几分,扶着她重新躺下。
“好,待卿娘睡醒我便回来了。”
再替榻上人将衾被盖好,她便拿着药碗转身离开了小屋。
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秦知白略抬起手,望了一眼腕上的银链,慢慢阖上了眸。
大约是看错了罢……
今日天气晴好,空中万里无云,云梦泽中飘荡着点点船影,不时能听得远处水上传来的悠扬歌声。
楚流景前去对门人家托了采买食材之事,再借了一支鱼竿,便神色散漫地往湖边走去。
两人如今所在之处是云梦泽下泽的一处渔村,村中人家不过一二十户,但十分热情好客,她来此不过短短几日,便已与村中多数人相熟,附近几家更是知晓她有位病重在床的娘子,怜恤她体弱不便,时常来为她送些日常用物。
路上与村中几人打过招呼,楚流景来到一处阴凉些的树荫下,方将鱼竿甩开,便听得一阵脚步声靠近。
打扮成行脚商人模样的罗睺走到她身旁,看了看她手中的鱼竿,好意道:“楼主在做什么,可要属下帮忙?”
坐于树下垂钓的女子一只手撑着下颌,目光盯着湖面,漫不经心道:“我在揣摩上意。”
罗睺:……
罗睺:“啊?”
“罗睺。”楚流景唤她。
“属下在。”
“你说究竟是楚流景好看还是我好看?”
罗睺一愣,看了一眼身前人易容改面后的皮囊,如实回答:“自然是楼主。”
“那卿娘为何这般在意楚流景,反而将我视为洪水猛兽?”
罗睺有些为难地搔了搔首,委婉道:“大约是因为秦姑娘和您不熟吧……”
闻言,姿容清弱的人攒起了眉,面色不豫。
“她与楚流景就很熟么?明明各方消息皆表明楚流景从未离开过药王谷,她们以前当不曾见过。何况就算她们以往当真有过交集,什么样的交集,值得她这般念念不忘?”
见着自家楼主怏怏不悦的模样,四余之中最为圆滑世故的属下迁思回虑之后,安慰道:“楼主,感情之事,总是没什么道理的。左右如今在秦姑娘身边的都是您,您又何必与一个已死之人较劲呢。”
楚流景沉默片晌,冷笑一声。
“可是再有三年,我也不过是个已死之人。”
而这三年里,她却只能顶着楚流景的面貌同卿娘出入,无论她做了什么,卿娘心中记着的只会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另一人,得到的千般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借了这副皮囊的光罢了。
可她偏偏无法舍弃偷来的这点光。
望着近旁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容,楚流景心下躁意已然喷薄欲出,手中鱼竿迟迟没有动静,她一转头,怒视向身旁人。
“谁让你过来,把我的鱼都惊走了。”
罗睺:……
自家楼主生起气来也总是没什么道理的。
楚流景将鱼竿一收,冷声道:“去给我买条鱼来,我夜里要给卿娘做莲房鱼包。”
罗睺:“……喔。”
……
又过了两日,秦知白身子逐渐好转,总算不必再日日躺在榻上,可以偶尔出门走一走。
只是楚流景对她看护得紧,总不叫她走动太久,往往出门不过片刻便催着她回去,即便平日用饭,也总要为她端到床前,若是回绝,便会摆出一副幽怨喟叹的模样,令她无法再说什么。
又一次被拉着衣袖不让外出,秦知白按捺下一口气,偏眸看向身旁人,话语声些许清冷。
“楚流景。”
楚流景眨了眨眼,“卿娘。”
秦知白神色未动,淡声道:“我是医者,我知晓自己如今状况,究竟能做些什么我心中亦有评判,你不必如此紧张。”
身前人静默一时,放低了话语轻声道:“卿娘可是嫌我管得多了?”
那张清弱的面容略略垂着,薄唇微抿,瞧来几分哀怜。
“也是,总是这般黏着卿娘,难免会惹卿娘厌烦……
“卿娘不必管我了,若要出去便去罢,留我一人在家中便好,左右此处民风淳朴,总不会再有第二个子夜楼来将我绑走。”
说着,她勉为其难扯出一个笑,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伸来的手捉了住。
“莫要胡闹。”
秦知白牵着她的手,眉心微微蹙着,语调却放轻了些。
“你与我一同去便是。”
被她拉着的人回过了头,神情似有些意动,却仍不免犹豫。
“我总是这般跟着卿娘,卿娘不会嫌我烦么?”
秦知白看她一眼,眸光仍是清冷,语气却透了一丝无奈的怪责之意。
“我从未厌烦过你,往后莫要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喔。”
楚流景任她牵着自己,依顺地低着头,亦步亦趋地随她往外行去。
片刻后,那双薄软的唇微微抿起,唇边挑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
第068章 安康
安康
眼下临近端午, 各村都在准备龙舟竞渡一事,云梦泽自古便有赛龙舟的习俗,不少将要参与龙舟赛的船夫坐在家门外雕刻龙头, 见着相谐而行的一双身影走过,便都笑着抬头打了招呼。
秦知白伤愈不久, 先前鲜少露面, 又生了副清静淡薄的疏冷模样,大多人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便转开了目光, 似乎不好意思与她攀谈,于是全凭楚流景代为回应。
有蹒跚学步的孩童踉踉跄跄地走近, 一个不当心扑在秦知白身前, 被她伸手扶了住。
“无事吧?”
年岁尚小的女孩眨巴着眼睛看着她, 举起手,嘴边抿出了一个酒窝。
“姐姐,花。”
沾了泥污的手中抓着一小把花,花是乡野间随处可见的雀舌草,素白点点的一簇, 与女孩稚嫩的脸庞相衬,瞧来生机盎然。
秦知白顿了片刻, 弯腰接过她手中的花,话语声轻柔几分。
“多谢。”
瞧见小女孩开心地走远,楚流景轻叹口气。
“卿娘总是这般惹人喜爱,连未及总角的小儿都要送花与你, 莫怪天下人皆为你我成婚感到惋惜。”
毕竟皓月皑雪, 如何能为一人私有?
秦知白睇她一眼, 握着手中的花,前行的脚步仍是不疾不徐。
“我以往倒曾遇见过另一女郎, 年岁不过六七,便说往后及笄了要与我结为连理,只是彼时她却连束花都未送与我,后来也好似已忘了此事,迟迟未来寻我。”
“六七岁便这般轻浮?”楚流景攒起了眉,似想到什么,又问,“那时卿娘年岁几何?”
秦知白神色淡淡,“比她长两岁。”
听她语气熟稔,又对此事记得颇为清楚,心胸本就不开阔的人此刻倒真有些吃味了。
垂于身侧的手覆了上去,交握着扣过了身旁人五指,楚流景指尖微微收起,便似一尾细羽,在秦知白手心轻轻勾了勾。
“卿娘似乎有些惋惜,莫非仍在等着那位女郎前来寻你?”
秦知白身姿一顿,蜷起手按住了她的动作。
“出门在外,莫要胡闹。”
放低的话语透出些许警示意味,好似霜雪将倾的前兆,而耳际漫开的一抹淡粉却显得太过明晰,叫惯来喜欢得寸进尺的人更加肆无忌惮了些。
楚流景任她按着自己,偏了头去贴近她耳侧,垂落的青丝交缠厮磨,便显出了另一种暧昧旖旎。
“不在外便可胡闹了么?”
秦知白抿了唇,抬眸看她,“楚流景。”
被唤的人温声应下,仍是那般依顺服从的模样,而面上却不见什么惧色。
“我喜欢卿娘唤我阿景。”
秦知白眸光微晃,轻斥一声。
“莫要得寸进尺。”
楚流景微微叹息,松开了扣着她的手。
“卿娘不喜欢,我自然不敢勉强卿娘,只是我总是未得到甜头便要被冠上得寸进尺的名头,难免有些委屈。”
秦知白不语,片刻后,方敛着睫转开了视线。
“今夜允你来我房中歇息。”
楚流景一怔,目光亮了起来。
“卿娘说的可是真的?”
秦知白瞧她一眼,语调略带嗔意。
“也免得总有人每日在我睡下后走进走出,实在扰人得紧。”
自昏迷醒后的第一夜她便发觉了,眼前人总会在她睡下后来探看她一阵,确认她伤势是否好转。偶尔夜里因疼痛惊醒,便能见到榻旁人握着她的手靠在枕侧浅眠,似顾忌着不想叫她发现,天明后却又没了踪影,只留下枕边淡淡的药苦气息。
这般秘而不宣的关怀,总归叫她于心不忍。
楚流景停顿片晌,哂然道:“原来卿娘已知晓了。”
随即又有些愧歉之意,“可是我吵着卿娘歇息了?”
“未曾。”秦知白握着手中的花,话语声稍稍放轻,“有些事虽不曾言明,可你总是比你所想更重要些。我曾说过,你我之间并非任何交易,你不必对我万般小心,我也不想见你因我伤及自己……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当真生你的气。”
一时安静。
低垂的眼睫微微掀动,楚流景笑着抬了眸。
“我知晓了。”
又行了一段路,两人已出了渔村,前边是处繁闹熙攘的集市,附近几村的人皆在此处卖些日常用物,此起彼伏的叫卖与还价声远远传来,听来很是热闹。
楚流景走在秦知白身侧,稍稍拢着她,不叫旁人碰到她伤处,视线掠过四周摊贩,便似随意般问道:“卿娘今日想去何处?”
秦知白神色端稳,“我先前曾托一位渔人帮我看管一物,如今已过了许多日,该去寻他拿回那物。”
楚流景眸光微闪,佯作不知情模样,“那人亦在云梦泽中?”
秦知白略一颔首,“离此处不远,过了集市再经过一处水田便可到他所在村落。”
楚流景若有所思,笑着看她:“卿娘似乎对云梦泽并不陌生?”
一贯沉稳的人顿了一瞬,微垂着眸缓声道:“我有一位故人曾住在此处,后来她虽离开了,可我若是得空还是会来此看看。”
故人?
楚流景还待再问,却听得斜对侧传来“叮叮”的敲击声,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正敲打着铁锤,在吆喝着换卖担中的饴糖。
她望了女子一眼,便温声与身旁人道:“有兑糖客,我去买些糖来,卿娘且寻个安静的地方等着我,那处孩童多,莫让他们撞着你了。”
秦知白点了点头,“去罢,莫要买太多,天热了糖容易化。”
“好。”
将秦知白送到一处清静些的树荫下,楚流景便来到了那卖饴糖的女子跟前。
“劳烦娘子给我敲些糖,我买与我夫人,不必太多,够两人吃便可。”
罗睺眼角抽了抽,只觉得牙都快酸倒了,顿了一会儿,方维持着温和殷勤的神色笑着应下。
“好嘞,公子稍待,我先为这几位小郎君敲糖,很快便好。”
她拿起小锤敲下几块饴糖,打发了面前围拢的一圈孩童,随即放慢了动作,压低声音道:“楼主,干南传来消息,楚不辞带着各派弟子已到了沅榆,当不出两日便可到达图南,云剑山庄庄主宋宴清得知宋晓苔之死,亦亲自带了庄中弟子南下,此行似乎还有世家之人参与其中。
楚流景神情寡淡地应了一声,好似对此并不在意,只问:“毕月乌如今在何处?”
“毕月乌及青冥楼门人眼下已到云梦泽,只是尚未寻至此处,可要在他们赶来前将狂刀杀了?”
楚流景不置可否,“卿娘既然将狂刀藏在了另一处渔村中,想来应当并未打算把他交予青冥楼,既然如此,倒不必急于一时,我也想看看卿娘究竟要做什么。”
说罢,她又问:“对了,这几日可曾寻到六欲门之人踪迹?”
罗睺微微摇头,“他们似有人接应,一出云梦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计都如今仍在追查那二人下落,当还要一段时日。”
楚流景眸光清冽,沉声道:“寻到后将他们手脚筋挑断,留一条命,带来我面前,我要亲自审问。”
商船上发生之事到底让她耿耿于怀,六欲门与她本就有血海深仇,此次竟还敢用幻术戏耍于她,她自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知晓自家楼主向来有仇必报,罗睺干脆应下。
“是。”
四周人来人往,秦知白又就在不远处等着,到底不便谈得太久。
罗睺敲了些饴糖用油纸包好,方递给身前人,却听她问:“紫炁现今如何?”
她怔了一怔,如实道:“主人知晓她对秦姑娘下手一事,本也有些不悦,只是听说楼主已处罚过她,便未再追究。如今月孛陪在她身旁,她虽受了些伤,但未伤及筋骨,休养一段时日应当便能好转。”
楚流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临走之前,微侧了眸道:“将我从药王谷带来的药拿去给她用,莫要让她身上留伤,以免日后行事不便。”
罗睺微微笑起来,低首应下。
“是,多谢楼主。”
与二人一街相隔的梧桐树下,秦知白候在荫蔽处,身前是一处卖杂货的小摊铺。
摊铺为一行商所摆,其上摆了各色披帛,乡间少见的样式引来不少女子流连,熙来攘往的人潮将不远处买糖的身影半掩了住。
近旁河道边有一处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在此停靠,便会将他处买来的货物在集市中摆卖一二。
许久未等到楚流景归来,秦知白抬眼望去,却发觉对侧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群中,原本戴着斗笠叫卖饴糖的女子也不见了踪影,一旁的摊贩已将摊子又铺开了些,填上了多出来的空缺。
她蹙起眉,往四下扫了一眼,未在人影中寻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一贯平稳的心绪微沉,身姿方动,便听一道温软的轻唤声于身侧响起。
“卿娘。”
一阵风拂来,将摊上悬挂的披帛吹得轻轻飘荡,仿若隔了一层朦胧不清的雾。
一只手便透雾而来,轻轻捉过了她的腕。
五色丝线织就的彩绳系上了她腕间,容颜温柔的女子拂开帛纱,自万千人潮中行至她眼前。
“端午将至,方才见附近摊上有卖五色绳,便去买了一条来。”
楚流景系好五色绳,抬起眸,眉眼间流溢着柔和神色,轻声笑道:“希望卿娘诸事顺遂、安康长乐,往后无病无灾。”
良久静默。
素来沉稳自* 持的人神情怔然,望着腕间丝绳,眸光似有一瞬失神。
那般惘然恍惚的模样,便仿佛透过眼前光景看到了久远而相似的从前,于是轻而易举就将一切云淡风轻的表象尽都打碎。
察觉到一丝异样,楚流景攒起了眉,方要出言询问。
而眼前光影却忽然暗下,腰间微紧,身前人已倾过身来将她紧紧抱了住。
“阿景。”
轻唤声呢喃般落下。
秦知白倚在她身前,双眸微微阖着,眼睫轻颤。
“世间万般于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只愿你长乐安康,再无灾病。”
第069章 胡言
胡言
楚流景怔然立在原地, 静默良久,双手缓缓环过怀中人身后,却终究未曾说出什么话来。
她的身子有多羸劣不堪, 她们二人对此都再清楚不过。
体内的命蛊虽汲取了她的元气,却也勉强维系着她的性命, 她到底在十四年前就该是个已死之人, 如今仍能貌似寻常地存活于世,也不过是茍延残喘而已。
安康这般祝词对常人来说虽则平淡无奇, 可于她而言却已然渺茫难及,只是忽然听得在意之人这般祈愿, 她还是难免生出了些奢盼的心思。
倘若一切顺利, 她当真了却前尘往事, 破解了如今死局……
是否有朝一日她便不必顾忌那三载之约,能够与世间其他眷侣一般,同卿娘长相厮守,白首与共?
即便要戴着这层面具,她总归能陪在她身侧。
如此或已足够……
眸光低敛, 楚流景闭了闭眼,随即慢慢松开了手。
“方才去买糖时, 那娘子说她今日家中有些喜事,急于返家,便将剩下的所有饴糖都送我了。”
她微微笑着,拆开手中油纸, 自买来的饴糖中拈起一小块, 喂到了眼前人嘴边。
“当年我被送入药王谷, 沈谷主曾说我心脉瘀阻,天生体弱, 或许活不过三载。然而三载之后又三载,我到底活到了今日,想来还是有些福气在身的,因此卿娘不必担忧。
“我既曾在成婚时与卿娘许下了白首之约,定然不敢相负,毕竟还有许多得寸进尺之事未做,我又如何舍得就此离去。”
惝恍怃然的心绪到底在这般温言软语的话语声中逐渐消弭。
秦知白眸光微垂,望着修长二指间拈着的糖块,未曾言语,低首将那块饴糖含入了口中。
浓郁的甜香气在唇齿间一点点化开,她看了一眼腕间五色绳,转开了视线。
“什么得寸进尺之事……又在胡言些什么?”
楚流景牵过了她的手,眉眼间仍漾着轻浅笑意,瞧来很是温和柔顺模样。
“以往的得寸进尺是唤卿娘小字,如今的得寸进尺是与卿娘同榻而眠,那今后自该再亲近些。”
秦知白一顿。
“楚流景。”
楚流景眨了眨眼,“卿娘方才还唤我阿景的。”
被牵在手中的指节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挣脱她的手心。
“你今夜还是回自己房中睡罢。”
楚流景当即将她握得更紧了些,薄唇微抿,目光哀怜地看着她。
“卿娘是江湖人,总不好做些出尔反尔之事吧……”
姿容清冷的人看都未曾看她,只是眸光淡然地朝前走着,神情无动于衷。
“我不过是个医者,算不上江湖人,楚姑娘不必以江湖之礼压我,便当我先前那些话都未曾说过罢。”
都喊楚姑娘了……
发觉大事不妙,楚流景连忙开始软声哄慰自家娘子。
“卿娘……”
……
轻言细语地哄逗了一路,终于在到下一片渔村时令身旁人面上的霜雪消融了些。
趁秦知白神色略微和缓,楚流景伸出手,将路上采来的一束花递到了她眼前。
“我六七岁时虽未曾与卿娘相识,可往后总会记着给你送花的,卿娘莫恼我了。”
看着面前斑斓锦簇的花束,秦知白微微一怔,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先前与她提及的幼时之事,沉静的眸中便漫开一点涟漪。
这人……
倒总爱吃些没来由的醋。
安静片刻,她接过了花,抬眸看着眼前人。
“往后不可胡言。”
“自然都听卿娘的。”楚流景依顺地应着,又举起了手中的糖,“卿娘还要糖么?”
秦知白摇了摇头,“糖食之物,多吃易患牙疾。”
她望了一眼还剩下的一大包饴糖,“这样多糖,该吃到何时去?”
楚流景拈了一块送入自己口中,含着糖慢慢道:“卿娘最近正在服药,合该多吃些糖压压药味,至于多出的饴糖,分与村中小儿便好,今日那小女郎既然赠了卿娘一束花,我便回她一包糖,想来她该十分高兴。”
听她如此提议,秦知白也并未否决,“你倒想得周到。”
再行了一阵,两人拐过一处石墙,面前不远处便出现了一间青砖黛瓦的老旧房屋。
一名女子恰好提着竹篮自门庭内走出,抬眼望见到来的二人,当即目光一亮。
“秦神医!”
她几步上前,按捺着激奋的心绪欢声道:“阿爹说您应当不出几日便会回长荡村来,因此这些日子都是我代他来老房子中送食水,就想着若您回来了还能见您一面,幸好给我等着了。”
快言快语地说了一通,女子似乎才注意到一旁跟随而来的人,略微收敛了些情绪,好奇道:“这位是?”
楚流景眉目微抬,方要开口,却听身旁人已温声回答。
“是我夫君。”
怔了片刻,她唇边挑出一点弧度,仍维持着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含笑道:“我姓楚,今次只是陪同卿娘来此,姑娘有礼。”
女子愣了好一会儿,似有些不可置信。
原来神医已成婚了?
莫怪此次她会让人与她同来,明明以往都是独自一人来的……
心下莫名有些黯然,女子看向一旁温润谦和的人,勉强笑了笑。
“楚公子好。”
秦知白未曾留意她神色,视线扫向院内,眸光几许清冷。
“东西仍在房中么?”
女子反应过来,当即点头应答:“就在左侧耳房内放着,送回来后便未曾动过,神医放心。”
秦知白略一颔首,“有劳你了。”
“神医言重了,我的命本就是您救回来的,这些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再道了一声谢,秦知白便与眼前人拜别,同楚流景一道朝院内而去。
望着一同走入院中的一双身影,女子提着竹篮在原地又站了许久,方低垂下眉眼,有些沮丧地转身离去。
进了院中,秦知白看了一眼内侧耳房,朝身旁人道:“你且在此待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楚流景温声应下:“卿娘慢慢来便是,我正好在这院内四处看看。”
秦知白轻应一声,将手中花递还给她,让她暂时代为保管。
“耳房中多是杂物,容易染上尘灰,你先替我拿着,若有什么事便唤我。”
楚流景笑着接过花,“好。”
说罢,秦知白转身行至内院,回头看了一眼已抱着花走向他处的身影,确认她已远去,方推开门进入房中。
光线幽暗的耳房内,须发花白的断臂男子佝偻着身子倚坐在墙边,先前魁伟的身躯略显消瘦,双目无神地凹陷着,身上所沾的斑斑血迹已凝固干涸,与漂浮的尘灰融为一片,瞧来苍老了不少。
抬手将房门关上,秦知白望了一眼角落倚坐的男子,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淡声唤道:“狂刀。”
仿佛凝固的雕像重又活了过来,狂刀缓慢抬起头,对上那双清泠寡淡的眸子,好一会儿,方没什么变动地又垂下头去。
“你也来了。”
察觉到他话语中所用字眼,秦知白微敛了眸。
“你先前还见过何人?”
狂刀低垂着头,似乎无意与她多谈。
“既然废了我武功,为何不直接将我杀了?”
“你的死于我无用。”秦知白目光浅淡,“即便如今将你杀了,昔年之事亦不会有如何改变。何况,最该杀你的人不是我。”
面容潦倒的男子动也未动,视线放空地望着眼前一地尘灰,并未在意身前人所说话语。
“杀了我吧。”他重复念着。
秦知白目无波澜地睨着他,淡淡道:“我要你办一件事,事成后你自然会死,亦会知晓当年害死李二娘的真凶。”
木然的神情似有片刻凝滞,狂刀倏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他双目圆睁,眼中布满了血丝,嗓音哑得宛如僵锈的铁刃。
“你说蓁蓁是被他人所害?!”
而孤清淡漠的女子却未再与他多言,只抬手一扫,将一纸信笺掷到他眼前。
“青冥楼门人如今应已至云梦泽,你去寻他们,让他们将你送至图南,其余之事,信中自会告知你如何做。”
信笺飘摇而下,恰落入狂刀手中,他抓着信,却并未去看信中内容,跌跌撞撞地起身要去拦身前人,却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碰到便又跌了回去。
“蓁蓁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告诉我!”
秦知白恍若未闻,未再多看他一眼,转过了身,“期限两月,两月内你若无法将信中之物交予我,我自会前去取你性命。”
话音落下,她抬了眸径直离去,将身后男子留在了尘埃之中。
“秦知白!秦知白!”
房门关上,嘶吼般的喊叫声被隔在了门中。
秦知白走出耳房,神色寡淡地朝前行去,方转过拐角,却不防见到了立于墙下的那道身影,身姿一顿,眸中隐下了一丝晦涩情绪。
“你怎在此处?”
容颜清弱的人看着她,片晌,一如往常般笑起来。
“外边不知发生了何事,传来了吵闹声,似乎人数不少,我担心生出祸端,因此想来寻卿娘去看看。”
说着,她又抬首望向秦知白身后,面上露出了些惑然神色,“方才我好似听见有人在唤你?莫非这宅院中还有他人?”
秦知白神色未动,话语声和缓几分。
“是院中下人,正在打扫耳房,许是还有些杂事想要问我,无妨,先出去看看罢。”
楚流景恍然,依顺地点了点头,便与她一同转身朝外走去。
一望无际的水田边,一群身穿官服手握刀兵的官差正与几名村人高声争执,一名农人打扮的老者面色涨红,手中拿着一张契纸似要上前理论,却被为首的官差一把夺过了契纸,将他推入了一旁水田中。
望见如此情形,头簪花圈的少女皱紧了眉,握着手中鱼竿便要冲上前去,却被身旁男子劝阻着拽住了手。
“采薇,不可,他们可是官差,咱们如何开罪得起。”
少女拧着眉看向身旁人,方要开口,视线却似望见了什么,神色微怔,随即目光陡然亮起。
“云君!”
第070章 和殊
和殊
楚流景与秦知白走出院门外, 顺着吵嚷传来的方向看去,便正撞见了官差推搡老者的场面。
如今正是夏税征收时,各地田间多见税吏往来, 皆是为了上门催税。
云梦泽田水丰沃,素来为乾东几家重视之处, 往年若有田户未曾前去交税亦会得人上门催收, 只是如此带着一众官差前来,与村人闹得大动干戈的却不多见。
大略听得几人言语, 楚流景眸光微深,方要同身旁人说些什么, 却有一道清亮的喊叫声忽而响起。
“云君!”
人群外有一名少女转过了身, 似看着她二人方向, 面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楚流景微微一怔,待看清少女容貌,心下不禁咯噔一声。
此人正是当日在离岛边险些为土龙咬伤而被她所救下那人。
彼时她亦将她当作了云君,甚至向她几番顶礼叩拜,希望她保佑娘亲病愈, 没想到眼下竟在这村中再次相遇,还被一眼认出来了。
一贯心思缜密的人喉间有些发紧。
如今自己早已不是当时模样, 应当无法被轻易看破伪装,这少女是如何认出她来的?
楚流景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露声色,顿了一会儿, 她转首看向身旁人, 温言低声道:“好似只是寻常催税之事, 我去看看便是,卿娘身子未好, 还是回院内歇息吧。”
秦知白不语,望着已向两人跑来的少女,瞥了她一眼。
“是你相熟之人?”
楚流景眼皮一跳,满面严肃地摇头,“怎会是我熟识之人,我也不过是初次来云梦泽。”
“是么?”秦知白神色淡淡。
察觉出了一丝凉意,楚流景暗道不妙,只能装出若无其事模样,看向走近的身影,上前一步。
“你……”
话还未出口,却见少女直直从她身旁经过,走到了秦知白跟前。
“你就是云君说的那名神医?”
楚流景:……
秦知白亦顿了片刻。
“云君?”
乔采薇连连点头,目光殷切地看着她,“云君说了,前两日当会有一名腰悬药囊的女子自西边官道经过,姐姐可是从西边来的?”
秦知白眸光微动,并未直接回答,只问:“不知姑娘所说的云君是何人?”
乔采薇道:“云君是我们云梦泽家家供奉的神灵,前几日我出水捕鱼,至离岛时恰遇见她显灵,便求她治好我娘亲的病,她说过两日会有一名戴着药囊的女子从云梦泽西边经过,让我去官道上等着,可是我等了好几日都未曾等到,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村中见到了。”
秦知白略作思忖,又问:“此人是何模样?”
少女未及细思便很快回答:“黑衣白发,脸上戴着一块面具,虽看不清面容,但应当生的极美,法力也很是高强,只随手一挥就将我送回岸边了。”
清明的眸子微微敛起,秦知白心中已有了计较。
竟是她?
楚流景咳了一声,得知少女并非认出自己,神色松缓了些许。
“你说你寻神医,是想治你娘亲的病?”
乔采薇点了点头,“十余年前我阿爹去后,阿娘便开始变得有些神智不清,起初我们还以为她是因为阿爹的死太过悲伤所致,可她的表现却很是怪异,不仅极为畏光,且不愿外出,整日只是躲在房中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同样的话,请了大夫和道士来治病驱邪也无用。”
“畏光?”秦知白眉目微凝,似想到了什么,“你母亲在何处?”
乔采薇精神一振,知晓她是想去看看阿娘的病情,当即按捺着激切的心绪道:“就在这村中,离此不远,我带您去。”
说罢,她转身就要领着云君派来的神医前去家中,可抬眼一看,见到田边吵嚷的人群似乎闹得更厉害了些,不禁皱起了眉,朝身后两人道:“神医稍待,我一会儿便带您去我家中。”
话音未落,少女已急匆匆地返回了人群中。
人群拥簇的水田边,农人打扮的老者满身泥污地伏倒在田埂上,一旁是被压倒的数丛秧苗。
一名容颜婉丽的年轻女子蹲下身扶着老者,怒气冲冲地看向对侧几名官差,“你们怎能随意打人!?”
手持刀兵的税吏睨着她,慢条斯理道:“阻碍办差,未将他抓去监察司已是网开一面,你们这些村夫俗子莫要不知好歹。”
头簪花圈的少女冲进众人间,一面同女子一道扶起老者,一面毫不畏惧地瞪着面前一众官差。
“张伯已说得明明白白,今岁的夏税早已往户税监纳过,税帖也给你们看过,你们为何还这般咄咄逼人,甚至强抢佃契?”
税吏手握契纸,冷哼一声:“本官说过了,此人所交田税远远不足,如今又不愿补足余税,自该收回他的佃契。”
张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按着胸口喘了一会儿,缓缓道:“以往夏税从来都是每亩年纳一斗,家中若无男丁便可减免半分,如何今岁便要年纳三斗?”
税吏不耐烦道:“你说的那是褚家税赋,可如今长荡村以南已归于沈家管辖,自然也该按沈家税赋来算。何况此处田地均为最为肥沃的天字地,收你每亩三斗已算仁慈,竟还这般得寸进尺。”
“可……”老者面露难色,“我前些日子生了场病,余粮早被拿去换药了,如今一时间实在凑不齐如此多田税,还请官爷再宽限几日吧,待凑够粮了我定然前去将余税补上。”
税吏看他一眼,视线落到一旁女子身上,皮笑肉不笑道:“要宽限也可以,只是有旁的条件。”
老者当即心生希冀:“官爷请讲。”
身穿官服的男子慢悠悠道:“听闻你孙女歌喉了得,唱起曲来很是动听,前些日子白越郡的郑公子途经此处,无意间听得她的歌声,一时惊为天籁,因此一直想让你孙女过郑府再唱一曲。倘若她愿随我去郑府,专为郑公子献上几曲,只要郑公子满意了,这余税便允你迟个两月再补。”
听完他所言,老者面色一变,顿时抓紧了孙女的手,一言不发地把她护在身后。
瞥见他如此动作,税吏阴下了目光,“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收好契纸,似无意再与眼前人纠缠,抬手一挥,“我们走。”
眼看几人转身便要离去,乔采薇一咬牙,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衣袖。
“你们不能走!将张伯的佃契还来!”
脚步顿停,税吏看向扯住袖口的那只手,眼中掠过一丝寒意,抽出了刀。
“找死。”
冷光闪过,森寒冷锐的刀锋眼看便要斩向少女手臂,而一粒石子却蓦然自远处飞来,当啷正中刀身,税吏顿觉虎口一麻,手中刀应声飞了出去,直插入一旁水田中。
一众官差顿时大骇,转首看向石子射来之处,色厉内荏地大喊:“田曹司办差,尔等何人?!”
乔采薇本已屏息闭上了眼,却迟迟未曾等到刀锋落下,听得如此问话,当即睁眼看去,面上顿时漫开了一抹喜色。
果然不愧是云君派来的神医,竟也有这般法力!
一双身影不疾不徐地于远处走近,楚流景微微笑着,从容不迫道:“这位大人说如今长荡村归于沈家管辖,不知如此变动,可有执户司下发的公文?”
被打飞了刀的税吏握着撕裂的虎口,心下惊疑不定,望了一会儿突然出现的二人,勉强维持着神色沉声道:“公文自然有,只不过此事也是前几日方才拟定,尚未来得及公之于众,待过些日子自会张贴于各处乡里。”
楚流景若有所思地点头,便道:“那大人又何必急于一时,左右夏税直至八月方才纳毕,不若待公文公诸于世后再来催收余税,相信届时各位乡民定能理解大人,沈家主也应当不会怪责于你。”
税吏面色难看,看着眼前瞧来弱不禁风的男子,慢慢松开了手。
“我若偏要此时征税又如何?田曹司乃是六部之一,莫非你们想要与世家作对?”
楚流景神色未变,悠悠道:“大人言重了,我不过一介庶民,又如何敢与世家相对,只是大人如此急于征税夺契,难免引人生疑。”
话音微停,她抬眸睨向眼前人,墨色的瞳眸宛如极地沉渊,望得人寒冽彻骨。
“莫非其实征税是假,诸位假借执户司名义,想要强抢民女霸占田产才是真?”
“你!”税吏神色陡变,一把拔出了身旁人的刀,“休要在此信口胡言!”
一众村人听得二人对话,登时一阵哗然。
被夺了佃契的老者此时恍然醒过神来,白须几颤,怒目指向几名官差。
“原来你们竟是想打阿沅的主意,真是人面兽心,我定要将此事告上洛下监察司,让褚家主为我做主!”
税吏握紧了刀,目光阴沉,一时未曾言语。
方才将他刀打飞的那枚石子实在内力惊人,这二人中定然有一人是绝顶高手,他们开罪不起,如今既然事情败露,倒不如趁尚未闹大早些离去,也免得好处未曾讨到,反倒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思及此,他与身旁几人交换了个眼神,便松了口。
“莫要听信此人胡言,假传公文可是死罪,区区几亩地也值得我如此以身犯险?我也不过是想成人之美。看在郑公子的份上,今次便再宽限你一段时日,夏税纳毕前,莫忘了将余税补足。”
说罢,他同身旁几人便要离去,还未走出一步,却又被少女拽住了官服。
“佃契拿来!”
税吏忍下怒意,自怀中拿出佃契,正要递给少女,却听身后突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慢着。”
众人齐齐望去,便见一名虎背熊腰,手持铁锤的壮汉自远处徐徐走来,待行至几人跟前,便沉声道:“不过催个税,怎如此磨蹭,在八仙楼等了你们许久还未来,还要我亲自来找你们。”
瞧见此人到来,几名官差顿时神色一振。
“豹三哥!”
楚流景望着一身铁匠打扮的男子,微微眯了眸。
此人气息沉浑,目光明锐有力,当是个练家子。
若放在平时,这般不入流的货色,身旁人几招便可叫他再起不得。
只是卿娘到底伤势未愈,她不舍得叫她再动内力,而若是令罗睺等人出手,又容易惹来怀疑,倒有些不好办。
被唤作豹三哥的男子看着他们,“郑公子让你们办的事可曾办妥?”
为首的税吏瞥了楚流景一眼,低声道:“这两个点子有些扎手,事情本快完了,被她二人一搅和,便出了差错。”
壮汉抬眼看向对侧二人,握住了手中铁锤。
“不中用的东西,都给我闪开。”
一声令下,几名官差似乎知晓要发生什么,当即都避了开来。
楚流景眸光微敛,正要上前一步,却被身旁人握住了手。
“不必。”
话音落下,铁锤高高举起,夹带着破风之势便朝二人砸来。
一片惊叫中,却见一道暗影倏忽闪过,带起一丝凉意。
下一瞬,手握铁锤的壮汉身子僵滞,目光缓慢下落,随即轰然倒了下去,喉间一道血痕。
剑锋滴下一丝血色,头戴抹额的女子行至秦知白身前,朝她单膝跪下。
“小姐,和殊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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