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端午
端午
秦知白神色未变, 似乎对她的到来算不上太过意外,只略一颔首。
“起来罢。”
苍衣持剑的侍从应声而起,转身护在了她的身前。
倒在地上的壮汉仍在微微抽搐着, 颈间伤痕凝滞了一瞬方才有鲜血喷薄而出,而造成如此情形的女子却从始至终未曾对此多看一眼, 连一丝多余的神色都欠奉。
这般不茍言笑的模样, 叫楚流景瞧出了几分计都的影子。
只不过计都向来藏而不露,宛如封于鞘中的利刃, 而此人却锋芒尽显,令人多看一眼便觉得双目生疼。
这便是秦家鸩卫?
一众人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 方有村人嗓音发颤地向后退了一步。
“杀……杀人了!”
嘈杂声顿起, 老者抓紧了孙女的手, 满面惊惶地往后退去。
几名税吏慌忙抽出了刀,看了一眼地上已然全无声息的男子,咽了口唾沫,眼中满是惧色。
“你……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当众犯案!”
身姿孤拔的女子无动于衷,手中剑锋映着薄薄天光, 反出一丝冷意。
“田曹司外吏陈东、唐弋、方复全,勾结白越郡郑以明之子郑瑾, 私相授受,假传公文,意图诱略民女,死罪。”
听她竟准确无误地报出了自己名姓, 几名税吏大惊失色, 为首之人面色苍白, 视线落在女子抹额间悬系的墨羽处,一时猛然睁大了眼。
“你是秦家鸩卫?!”
再想到她方才对身后之人唤的那声“小姐”, 税吏额上不禁沁出了一层冷汗。
兰留秦家从来只有一名小姐,那便是药王谷谷主的嫡传弟子,被江湖众人奉为仁医的灵素神医秦知白。
而不久前坊间便传灵素神医与南柳楚家的二公子成婚了,倘若此人真是秦家小姐,那身旁那位莫非便是她的新婚夫君,青冥楼楼主楚不辞的胞弟?
他们竟同时得罪了秦家与青冥楼……
脚下一软,站于最前的税吏手中刀一扔,当即跪了下去,乞哀告怜地磕头谢罪起来。
“秦大小姐开恩!我等也是受郑瑾胁迫,不得已才如此行事,绝无霸占田产强略民女之意,还望秦小姐饶命!”
其余两人呆了片刻,忙跟着跪倒在地,有样学样地磕头求饶。
和殊漠然视之,侧首看向身后人,问询般唤:“小姐。”
秦知白无意与他们多加纠缠,淡声道:“转呈褚家主,令监察司介入此事。”
“是。”
不多时,当地衙署的候吏受令赶来,将几名税吏一并押了回去,一旁观望了全程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言语。
老者的孙女犹豫了一会儿,走近前来,对楚流景几人行了一礼。
“多谢几位恩人出手相助,若非几位出面,我与阿爷今日定然便要遭这群狗官的毒手,又岂能再拿回佃契来。”
说着,她欲要下跪叩拜,而方躬下身,便被楚流景伸手扶了住。
“不必多礼。”
楚流景看了一眼仍有些惶然不安的老者,温言道:“你阿爷看起来似乎受了些惊,当好生休养几日,不若你先带他回去歇息吧。”
望见自家阿爷的确有些萎顿,女子也未再推辞,又向四周帮忙的村人道了一声谢,便搀着老人慢慢离开了田边。
事情告终,聚拢的人群悄声议论着逐渐散去,乔采薇方要朝秦知白走去,却被身旁男子一把拉了住。
“你去做什么?”
她解释道:“那位姐姐是云君派来的神医,能治我阿娘的病,我正要带她回家看看我阿娘。”
男子浓眉紧皱,往对侧几人的方向瞟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云君派来的神医?你未曾见到旁边那人杀人的样子吗?能与这般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在一起的人又如何会是善人?何况方才连那官差都要给她下跪磕头……你便不怕引狼入室,到时与你阿娘为人所害该如何是好?”
乔采薇亦蹙了眉,莫名道:“什么杀人不眨眼?都被欺到头上了,难道还要任人宰割不成?今日若不是那位姐姐,张伯的地早被人抢走了,阿沅姐也要受人欺辱,她就算杀人不眨眼,杀的也是恶人,我又为何要害怕?”
见她不听劝,男子不免有些焦急。
“采薇……”
不等他再说,乔采薇已挣开了他的手。
“大眼哥,我知你是好意,只是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个能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出头的人,当不会是滥杀无辜之人。”
话音一顿,她又道:“何况这世上从无规定,善人便不能杀人。”
说罢,少女不再停留,转身行至秦知白跟前,同她们说过后,便领着几人往自己家中走去。
一行四人离开水田,沿着村中小道徐徐朝前行进。
楚流景跟在秦知白身侧,很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指尖略一探脉,便微微叹息:“方才不该随意出手的,卿娘本就伤势未愈,如此动用内力,总归于伤愈不利。”
探过脉的手未再松开,习以为常地握过了手心,秦知白顿了片刻,却也不曾挣脱,任她牵着自己。
“事况情急,救人要紧,何况我受的多是外伤,偶尔动用内力当无大碍。”
“话虽如此,只是卿娘的伤我看在眼里,即便知晓并无大碍,难免还是忍不住心疼。”楚流景勾着她的手,放轻了声音,言语间颇有几分喟叹意味,“到底是我太过体弱,无法护着卿娘,还总要卿娘护我周全,也不知时间久了,卿娘可会嫌我累赘?”
话语中的卖乖之意太过明显了些,秦知白瞧她一眼,神色未变:“你却不必因此担忧,左右和殊来了,往后若遇危险,自有她护卫在前,也不必我再出手。”
楚流景:……
楚流景:“那还是卿娘护着我便好……”
秦知白:“我伤势未愈,不该随意出手。”
楚流景:“卿娘……”
……
再随少女走了一刻钟,一行人终于行至村子南边的一处小院外。
乔采薇停了脚步,转首看向身后几人。
“到了,这便是我家。”
她推开门走入院中,往屋内瞧了一阵,视线扫见卧房窗下的身影,便唤了一声。
“阿娘,我回来了。”
布裙荆钗的妇人蹲伏在窗边,一眼望见跟随而来的几道陌生身影,不知瞧见了什么,身子一抖,当即将露在外的小半张脸掩了起来,低低地藏在门后,朝女儿不断招手。
“采薇,快过来!”
乔采薇不明所以,依言走了过去,而方进入卧房中,便听“砰”的一声响,房门被从内紧紧关了住。
“阿娘?”她诧异地看着将门关上的母亲,“你在做什么?”
妇人紧紧拉* 住了她的手,以保护的姿态把她扯过了身后,压着嗓音道:“嘘,莫要说话,声音太大了会被他们发现。”
“他们?”乔采薇不解,“他们是谁?”
妇人并未回答,只是以身子用力抵着门,目光涣散地喃喃自语着。
“不能说话,只要不说话……等月亮走了,我们就安全了。”
听得母亲又翻来覆去地念叨起自己听不懂的话,乔采薇站起了身,扶着母亲坐回榻上。
“阿娘,她们是我请来为你治病的大夫,并非恶人,你在这坐着,莫要乱动,我让大夫进来为你看看。”
说着,她走近门边推开了门,朝门外几人道。
“进来吧。”
妇人见到门开,当即面色一变,起身拽开少女,拿起一旁针线篓中放的交刀便扎了过去。
“你们别动采薇!”
尖锐的交刀迎面刺来,楚流景双眸一敛,下意识想要抽剑将其打开,手方按上腰间,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动作顿了一顿,眼看便要被刀尖刺中,却有一只手猛然将她拉入怀中,险险避开了刺下的交刀。
剑光此时方才亮起,瞬息将妇人手中的锐物挑了开来,乔采薇被惊了一跳,忙上前按住了母亲,懊恼道:“阿娘,你做什么!”
秦知白揽着怀中人,觑向一旁侍从,眉心微微蹙起。
“和殊?”
苍衣持剑的女子收了剑,神情平静地单膝跪地。
“属下奉家主之命前来护卫小姐,只需确保小姐一人安全。”
秦知白未语,神色寡淡地收了视线,低眸察看起了眼前人安危。
被少女按在身前的妇人仿佛受到什么触动,满面惊恐地抓紧了女儿的手,言语含糊地低喃了一阵,忽然大叫起来。
“月亮……月亮杀人了!阿生快跑!”
乔采薇一怔,皱起了眉,“阿娘,你说什么?阿爹不是出水时意外落水才走的吗,你为何喊他快跑?”
秦知白眸光微动,望向榻旁惶惧不安的妇人,片刻后,朝跪于眼前的侍从道:“和殊,你出去守着,莫要让任何人进来。”
和殊顿了一瞬,抬首看了一眼被她护在怀前的人,未曾言语,起身持剑出了屋外。
房门随之关闭,秦知白看向身前人,“可曾受伤?”
楚流景摇了摇头,“无事。”
她站直身子,看着一旁妇人,若有所思:“乔姑娘的娘亲似乎并非寻常失心症。”
秦知白不语,走到妇人身旁,拈起金针刺入她颈后,待她昏迷倒下,便对少女道:“将你母亲放至榻上,我要为她施针。”
见着方才还惊惶大叫的母亲忽然间昏了过去,乔采薇愣了一愣,连忙依言照做,将身前人扶至榻上躺好。
数枚金针缓缓刺入妇人体内,宛如排兵布阵,自颈间至胸腹连成了一线。
不多时,一道黑气沿着金针布下位置逐渐向上蔓延,肌肤下仿佛有活物涌动,一鼓一鼓地向外凸起,直至涌向口鼻处,一点黑影蓦然自妇人鼻间探出,暗红的双翅一振,便要往近旁少女身上飞去。
冷光闪过,一枚金针霎时飞出,不偏不倚地刺入黑影体内,将它钉在了半开的窗户边。
日光自窗外洒落,笼罩于黑点周身,一缕白烟当即升腾而起,恍若点燃的信香,不过片刻,扬足挣扎的黑影便没了动静,化作了一滩血水。
望见如此情形,乔采薇惊骇不已,抱着母亲的手说不出话来。
楚流景凝了眉,“蛊虫?”
秦知白眸光沉静,略一颔首,“与杏花村乞儿所中蛊虫为同种。”
说罢,她看向身旁少女,“你说你母亲是在你父亲去后方才变成如此模样,那你可知他们此前发生过何事?”
乔采薇仍有些回不过神来,缓了一会儿,方迟钝道:“那时我方才三岁……虽偶尔会同阿爹出水,但大多时候还是留在家中,由对门的吴阿婶照看我。
“我只记得那日阿爹与阿娘一同出水捕鱼,说日入便回来,可我等了一夜,却迟迟未等到他们归家。直到第二日,村头的张伯来同我说阿爹与阿娘被人在岸边发现了,待吴阿婶抱着我赶去岸边时,阿爹早已没了气,阿娘也奄奄一息,但幸好发现得及时,到底还是救回来了。”
秦知白略作思忖,又问:“可还记得他们出事那日的具体时日?”
“记得。”乔采薇握着母亲的手,放低了话音轻声道,“那日恰好是端午,吴阿婶抱我去看过龙舟赛,所以应当是五月初五……十四年前的五月初五。”
一时沉寂。
周遭的空气好似被凝固住,连光影都滞留在了原处。
许久未等到两人出言,乔采薇有些怪异地抬起头,便见眼前清冷素淡的女子缓缓收回了手,话语听来仍是端稳。
“令堂体内的蛊虫已祛除,当还需一个时辰才会醒转,届时我有些话想要问她,现下便先不叨扰了。”
她收好金针,站起了身,与身后人擦肩而过时脚步微顿。
“你同我来一下。”
楚流景停了片晌,慢慢回过神,再看了一眼榻上之人,便同秦知白一并出了卧房。
两人推开门,和殊仍守在门外,秦知白令她留于此处,径自走到了远处的一片树荫下。
楚流景随之跟了上去,方于树下站定,还未开口,却见身前人伸出了手,眸光清明地凝着她,神色瞧不出喜怒。
“我方才见你行动似有所不便,你将手给我。”
第072章 不疼
不疼
心口一息一息跳动着, 如有血液鼓噪着从耳膜经过,楚流景安静片刻,缓缓开了口。
“我……”
出口的嗓音宛如锦帛撕裂, 是未曾预料的干涩,让她一时顿了住。
刻意尘封的心绪在方才的谈话中翻搅触动, 掀起万般波澜, 远处传来龙舟习练的击鼓声,十四年前的光景仿佛与眼下瞬息交相重合。
楚流景眼睫轻点, 压下有些翻涌的气血,微微笑了一笑。
“我无事, 卿娘放心。”
气息间微乎其微的迟滞被望着她的人尽数收入眼底。
秦知白看着她, 目光一瞬不瞬, 只话音清泠地再重复了一遍。
“将手给我。”
少顷静默,垂落的手慢慢抬起,朝她交托出去。
楚流景微垂了眸,任凭泛着凉意的指骨握过她的腕,停于她脉搏间。
她早知晓, 卿娘医术了得,即便自己有意遮藏所有伤痛的痕迹, 尽力避免叫她触碰脉门,难免还是会被瞧出些许端倪。
只是相较于伤势被察觉,她却更不想身份因此暴露。
卿娘曾探过子夜楼楼主的脉,若再探她的脉, 便会发觉二者所受内伤毫无二致。
而如不想让身前人发现此事……便只能用更重的伤将原本伤势掩盖。
指尖触及的脉息已然微弱得难以探明, 宛如初初燃起的一簇火苗, 飘摇不定,好似下一刻便会被不知何来的微风吹熄。
秦知白唇线绷紧, 抬眸看向眼前人,素来清明的双目似敛了沉沉暗色,话语声低清。
“药给我。”
楚流景停顿片刻,自怀中取出一支暗红的细长瓷瓶,放至她手心。
那是药王谷中为伤痛难忍的病患用以镇痛的蚀息丸,可叫伤者状如常人,而常用却于本元有亏。
握过药瓶的手慢慢收紧,指节微微泛了白,秦知白目视着她,一字一句问:“你想瞒我到何时?”
楚流景眸光微晃,放轻了语调。
“卿娘……”
“楚流景。”
略带冷意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语。
秦知白半阖了眸,似压抑着什么,呼吸有短暂凝定。
“你字字句句皆说你心疼怜惜,那你可曾顾及过我的感受?
“我纵得你,知你不想叫我担心,便当作未曾发现你的一次次退避。我以为你早已明白,纵然不考虑我,也总该为你自己打算。”
可伤成这般模样,却仍是选择了将她瞒住。
从未有过的怃然话语叫楚流景心中一颤,似被一根线紧紧绷了住,勒得她酸痛难安。
“卿娘。”
她有些仓促地伸出手,牵住了身前人的腕。
“是我的错,我不该瞒你……往后……”
话语未完,握在掌中的手却抽了开来。
腕上五色绳随抽离的动作微微下落,搭在皓白的肌肤间,显得格外惹眼。
秦知白未再看她,转过了身,敛去所有多余情绪,只留下一句话。
“进房中来。”
说罢,素淡的身影当先离开。
楚流景望着空落的手,沉默片晌,缓慢跟了上去。
卧房中的妇人仍旧昏迷未醒,秦知白与乔采薇说过,便借了另一处偏房,同跟来的人进入房内,关上了门。
偏房中置有一榻,四处摆放着零散的生活用具,窗外合欢花偶尔落下一两片花叶,散开浅淡清香,隐约能自窗缝中见得门外守卫的苍色身影。
清冷疏离的人行至榻旁,将针囊解开,淡声道:“去榻上,将衣裳脱了。”
楚流景一顿,未曾动作。
泠然的眸子微抬,秦知白睨向她,“要我为你脱?”
身子清弱的人抿了一下唇,再停了片刻,方缓缓走到榻旁坐下。
衣带松散,罩在外的鹤氅与外裳被徐徐褪去,本就清癯的身躯只剩了中衣遮掩,更显出一分不堪重负的孱弱。
望见身前人取针的动作,楚流景微攒了眉,几番踌躇,终究按捺不住开了口。
“卿娘伤势未愈,不该再在此时施展太素心经。”
自药王谷中秦知白以水浴之法为她刺穴行气后,她的心疾便缓解了不少,也许久未再需要这般施针调理。
而关切的话语却未得半分回应。
秦知白神色寡淡,指间拈了一枚金针。
“衣裳解开。”
见她眸光清泠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要阖眼的意思,楚流景停顿好一阵,眼睫轻颤着闭了上,抬手慢慢解开了腰间系带。
单薄素白的里衣一点点散开,似拨开一层薄雾,软玉般白皙的肌肤随之再无遮掩地映入眼帘。
平日掩于层层衣袍下的身躯清瘦羸弱,透了些许病态的苍白,呼吸起伏,一处狰狞的伤痕布于腰间,于一片皓白中瞧来分外刺眼。
低垂的视线落于那片伤痕间,令一贯沉静的眸光漫开阵阵涟漪,秦知白默然良久,闭了闭眼,抬指将金针刺入身前人穴位,不言不语地催动内息为她施起针来。
暖黄的日光透窗而入,落在相距咫尺的二人周身,洒下朦胧光晕。
长久静默,依顺垂睫的人微微伸出手,牵住了那片松霜绿的衣角,白弱的面容迎着斑驳光影,低软的话音便似呢喃般轻轻落下。
“卿娘……疼。”
身姿微顿,秦知白低敛了睫,任她牵着衣角,话语终究无意识地放轻了些。
“很快便好了。”
楚流景阖着眸,形容乖顺地低着下颌,双眼视线一片黑暗,其余感官便在无形中放大许多。
熟悉的冷香萦绕于鼻间,与苦涩的药材气味融为一片。
渡入体内的内息缓缓散去,金针被一根根取出,衣物摩擦声轻响,身前人似乎停下了动作。
楚流景等了一会儿,迟迟未听得其他响动,方要睁开眼,却感到一点微凉触感轻抚上了她腰间,令她身子猛地一颤。
须臾静止,柔软的指尖于腰身处掠过,一寸寸抚摸上疤痕左近,带起痛痒交织的细微快感。
她隐忍地蜷起了手,气息不再平稳,出口的嗓音已然有些发哑。
“……卿娘?”
秦知白低垂了眸,轻抚着那片已然凝结的伤疤,眼前好似又见到了月色下溅开的斑驳血光,呼吸便轻得宛如笼了云雾。
“受伤时疼么?”
楚流景怔了片晌,指尖微动,轻声道:“不疼。”
“又在撒谎。”
“未曾撒谎。”
阖上的双眼缓缓睁了开,目光笼于眼前人方寸,楚流景慢慢倾过身去,环过了她腰间。
“这些伤痛我早已习惯,只要卿娘无事,那便算不得什么。”
秦知白安静一时,微垂下头,缓慢闭上了眼。
呼吸轻洒,淡薄的唇若即若离地贴于颈侧脉搏,仿佛下一瞬便要与肌肤亲密相接。
楚流景心口跳动愈发明晰,揽于身后的手微微收紧,身姿却片刻不敢动。
“楚流景。”
倚在颈间的人开了口。
“嗯?”
一点细微的刺痛忽而陷入颈肤,楚流景瞳孔一缩,倏然攥紧了手。
温热的唇齿包裹住脉搏,齿尖咬过颈侧,勾挑着漫开一阵颤栗般的痒意,孱弱的眼尾迅速染上薄薄绯色,双唇紧抿,压抑的呼吸自喉间散逸,落下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喘。
咬在颈侧的唇齿短暂停顿,便退了开来。
秦知白略微抬起头,看着她有些失神的双眼,眸光轻晃了晃。
轻缓的话语声便在这般沉静中徐徐响起。
“我从来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也不想见你总是这般隐忍,以往的那些……已经过去了,有些伤痛可以不必习惯。你若当真顾及我的心情,便将自己看得再重要一些……
“很多时候,不是只有你一人会心疼。”
心跳忽的一顿,楚流景缓缓回过神,失了焦点的目光复又凝聚,落在眼前熟稔于心的面容上,喉间便似被无形的枷锁扼住,紧得发酸,令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轻颤着敛了睫,哑声应答。
“我知晓了,卿娘。”
哗啦声响,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亦惊亦喜的呼喊,打破了满室旖旎。
“阿娘?你醒了!”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苍衣持剑的侍从行至门外,低声道:“小姐,人醒了,可要将她带来?”
秦知白朝外看了一眼,抬手挽了一下发丝,掩下耳际浅淡绯意,话音听来仍如往常般端稳。
“不必,我自会前去。”
她回过眸,视线晃过眼前人纤细的腰身,停了一刻,收回手站起了身。
“伤处愈合得尚可,今夜回去再上些生肌的药,以免留疤。”
楚流景抿着唇,轻应一声,将解开的衣裳重又穿好,随之下了榻。
二人推开房门,却发现门外人仍未离去。
和殊看着房中走出的清弱身影,目光扫过她周身,于颈间半露出的浅淡红痕停留了一瞬,握剑的手收紧一分。
秦知白看她一眼,“还有事?”
孤拔寡言的女子沉默片晌,低下了头。
“属下见小姐面色不佳,似有些抱恙,可需属下以内力为小姐调理一番?”
“不必,我无碍。”秦知白走出偏房,行至正房外,便又侧眸看向身后侍从,“你仍去门外守着,未得我命令,不可让任何人进来。”
和殊低垂下眸,未再言语,缄默地一低首,便转身出了堂屋。
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楚流景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下指尖,随即收回视线,跟着进了卧房。
榻上的妇人已睁开了眼,神情看来有些憔悴,似于梦魇中沉睡多年方才苏醒,眉梢眼角都流露着的大病初愈的虚弱。
一旁地面上洒了一地针线,当是少女方才一时激动不小心碰倒的。
见着两人走进,乔采薇眼角泛着泪,起身便要朝秦知白跪拜下去。
“多谢神医救我阿娘!寻医问药如此多年,我从未想过,阿娘竟当真还有清醒过来的一天。”
秦知白抬手扶住了她。
“此为医者分内之事,不必多礼,何况我亦有些事需要询问令堂。”
乔采薇擦了擦泪,很是聪慧地站起身。
“既然如此,我去为两位煮些茶来,也好将阿娘的药熬上。”
她转过头看着母亲,轻声道:“阿娘,你好生躺着,我一会儿便回来。”
妇人缓慢地点了点头,见着女儿离开,抬眼看向榻旁二人,低咳了几声,虚弱道:“多谢两位恩人将我从魇梦中解救出来……若非两位,恐怕直到死我也无法与采薇真正再见一面。”
“娘子言重。”秦知白看着她,“今次到访,除却受乔姑娘所托前来为娘子治病以外,还有一事相询。”
妇人颔首,“姑娘请说。”
安静片刻,低清沉缓的话音徐徐道:“不知十四年前的五月初五,娘子于云梦泽中见到了什么人?”
第073章 月亮
月亮
妇人抓着衾被, 略有些恍惚的目光落在眼前方寸,许久,额前凌乱的发丝随出口的话语声微微颤抖。
“那日是端午, 我与生郎……也就是采薇她爹一同出水捕鱼,将入夜时, 我们本想摇船返家, 却听到邻船的老周说……离岛上起火了。”
……
船橹悠悠荡荡地撑开水面,戴着斗笠的男子将网上最后一条鱼取下扔入篓中, 随意收起渔网,支起帽檐站直了身。
今日是重午, 云梦泽外泽在办龙舟赛, 各村大多人都去观赛过节了, 出水的人不多,附近湖面上仅飘着两艘渔船。
见着日头将要落山,男子与妻子说了一声,朝不远处同来捕鱼的人喊道:“周哥,天色不早了, 我们回了吧,采薇还在家中等我与月娥回去吃饭呢。”
话音落下, 被唤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男子有些纳罕,还要再招呼一声,却听对侧船上的人突然开了口。
“阿生, ”老周喊道, 目光凝着远处模糊不清的小岛, 神色有些凝重,“你看看东边, 离岛那是不是起火了?”
乔春生一愣,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便见着目之所及的岛屿中隐约冒起了一点火光,被金光粼粼的水波一晃,瞧得不甚分明。
“好像还真起火了。”他皱起了眉,“今日是重午,该不会有人去岛上祭拜不当心点着了树吧?惹怒了云君可不好!”
林月娥停下了撑船的动作,望着落日余晖间升起的一缕烟气,面露担忧神色。
“这火好似烧得愈发大了,若是岛上还有人未来得及离开该如何是好?阿生,我们可要过去看看?”
“我去便好。”老周当机立断调转了船头,边摇着橹往离岛而去,边朝两人大喊,“你们二人先回去吧,眼下已是日入,岛上应当没什么人了,我去看一眼便回。”
看着友人摇船走远,乔春生左思右想,有些放心不下,朝妻子道:“月娥,老周一人过去,旁边又没个人看着,总有些危险,我们还是跟去看看吧。”
见妻子并无异议,他走到船尾接过了橹,与妻子换了个位置,便撑着船朝前边的船影追了上去。
暮色一点点变暗,日光逐渐被远山吞没,天完全黑了下来。
岛上火势已然大了不少,炽盛的火焰将周遭湖面映得灿如白昼,离岛屿尚有数十丈远,两人已能望见相思树上飘扬的道道红绳,火舌跃动着将枝干与红绳卷入其中,成千上万的祈愿化作漫天灰烬,散入风里,令四周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黑雾。
乔春生拂了一把脸前蒙上的灰,隐约瞧见岛边晃动的几道黑影,精神一振。
“岛上当真还有人!”
前边老周的船已当先靠了岸,乔春生方要喊他一声,让他分些人到自己船上,却见灼灼烈焰中忽然亮起一道寒光。
寒光弯成银弧,首尾相连,仿佛一轮圆月,倏然于湖上溅开一片鲜血。
方乘舟靠岸的人身子一僵,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直直朝后栽倒下去,混着火光血色沉入了湖中。
乔春生神情陡变,摇橹的手猛然一转,看向同样惊骇不已的妻子,嗓音有些发颤:“月娥!进舱里去,千万别出声!”
林月娥面色微白地回过神来,应声钻入了船舱中,伏着身子趴在舱底,朝他招了招手。
“阿生,你也进来!”
乔春生提过渔网,将所有网一股脑全塞入舱中,把妻子的身影藏了个严严实实,摇着橹飞快地往来路返回。
“别说话,我未让你出来你千万别动!别忘了,采薇还在家中等着!”
潮湿的水汽夹杂着鱼腥味笼罩了整个船舱,林月娥咬紧了牙,还欲伸手去拉丈夫的腿,却听得一阵破风声轻响,一枚短矢倏然刺入乔春生身后,令他闷哼一声,脸色当即白了几分。
鲜血一滴滴自后背淌下,乔春生抓紧船橹,仍是撑着船奋力往前划去。
黑暗中忽而传来阵阵蚊蝇声,下一瞬,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撑船的人神色痛苦地跪倒在地,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霎时涨得通红。
林月娥双目圆睁,撑着身子便要钻出舱外,却被他一把挡在船篷前按住了手。
低闷的皮鼓声响起,一双石青色云头靴出现在了船尾处,跪倒在地的身影蓦然一挺,似遭受了不堪忍受的痛楚,浑身颤抖地蜷缩起身子,手脚一阵痉挛,不过几息后,便僵硬着没了动作。
藏于舱内的妇人双眼通红,看着死死扒在船篷外未曾松手的丈夫,手紧攥住身下船板,始终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鼓声停息,柳青色长衫衣摆微微扫过船橹,眼看船尾停立的人便要朝船舱走近,一阵兵戈声却自远处传来,令来人一时停下了脚步。
须臾后,一道笑意盎然的话音意味深长地落下。
“不愧为云氏家主,身中我的蚀心蛊与曼陀罗花毒竟还能击败狂刀,倒是个好料子。”
船身一晃,立于船尾的身影手持一面皮鼓点水而去,转瞬便没了影踪。
……
妇人话语稍顿,一只手却骤然捉住了她的腕。
“你说什么?云氏家主?!”
身姿清弱的人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墨色的眸中似有涛澜汹涌,隐约泛起一点暗红,宛如即将脱笼而出的猛兽,令榻上之人心生惊惶,有些不安地瑟缩了一下身子。
秦知白眸光微晃,轻握上她的手。
“阿景。”
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楚流景静默片刻,缓缓松了手。
“……抱歉。”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下躁动的心绪,正欲寻个由头将方才失控的举止遮掩过去,却见身旁人似乎未曾在意,已然再度开了口。
“娘子说此人手中拿着一面皮鼓,不知那鼓的鼓身处可曾缀有其他饰物?”
柳鸣岐好以人皮制鼓,每杀死一人,便会取其一块骨头磨制成月牙状饰物,装点于鼓身,以示功绩。
清泠和缓的嗓音仿佛有安心宁神之效,令惶然不安的妇人渐渐安定下来,再缓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当时天色暗,我又害怕得紧,未曾看清那人手中鼓的模样,也不知鼓身是否有其他饰物。”
略一顿,她又说:“只是那人似乎能用此鼓操控活物,在他敲响鼓后,便有许多看不清形貌的毒虫钻入了生郎体内……将他活活啃噬致死。我正是在那人离开后想要查看生郎状况,却不想被一只毒虫钻入耳中,未过多久便失去了意识。
“后来我便好似做了一场无法醒转的噩梦,梦中隐约能听到采薇他们与我说话,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出回应,整个身子仿佛不是我的,根本不受我控制,我就这般被困在其中,直到方才突然醒来,才总算有了自己的意识。”
听她说罢,秦知白敛了眸,目光一片清冷。
“是柳鸣岐,他所炼蛊虫似乎能够操控人身,只是林娘子所中蛊毒不深,又并非他有意控制,因此才能够存活至今,否则恐怕也与杏花村那些乞儿一般,即便逼出毒蛊,亦会身死当场。”
楚流景微拧着眉,慢慢梳理着眼前所有线索。
“杏花村之事为三月前发生,而柳鸣岐去岁便已死了,因此此事应当并非他所为。
“我记得卿娘先前曾说过,杏花村一疫,体内被种入毒蛊的皆是些乞儿,倘若他们是经特意筛选,或许在柳鸣岐死后,有人仍在效仿他继续炼制那些操控人身的蛊虫,但有图南大疫在前,此人为了避人耳目,就抓了些无家可归且即便突然消失也不会为人所察觉的乞儿去炼蛊,可其后却不慎叫这些蛊人逃了出去,于是酿成了杏花村之祸,令赤潮帮不得不屠尽整个村子以确保灭口。”
秦知白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她。
“柳鸣岐去岁已死之事,你是从何得知?”
楚流景指尖一凝,神色未有变化,若无其事道:“先前还在青云山时,临行前与阿姐谈及此事,阿姐同我说的。”
再望了她一阵,秦知白收回视线,重看着榻上妇人。
“娘子可还记得自己意识不清时所说的‘月亮杀人’之言?”
林月娥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紧绷,“不错,是月亮,正是月亮杀了老周!”
她脑海中浮现出昔年情形,嘴唇发白,握着衾被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
“当时我们离岛边尚有一段路程……我还未曾看清岛上人影,便见那火中突然极快地闪过一道亮光,那光圆圆整整,正像个月亮,只亮了那么一下,老周的头便掉了下来,跟着整个身子也沉进了湖中。”
“月亮杀人……”
楚流景低声念了一遍,眸光愈深,“我记得燕司事曾说杏花村幸存的孤女阿夕也提到过月亮杀人之事,而还在长缨寨时,寨中收留的乞儿阿缨反复念过一句话,‘月出长烟,祸斗降灾’,其中亦有月亮。倘若三者所指月亮为同一物,大约她们仨人见到的月亮并非什么怪力乱神之事,而是某种形似圆月的武功招式。”
秦知白眉目微动,似想到什么,眼中漾开一点涟漪。
“武功招式?”
不待二人再说,屋外传来脚步声。
“小姐,青冥楼右使毕月乌到来,正在院中,想要见您与楚公子。”
楚流景看向身旁人,两人对视一眼,便与妇人拜别,走出了卧房。
小院内,几名青冥楼门人令行禁止地立于毕月乌身后,身为房屋主人的少女在一旁提着茶水,神情看来有些紧张。
一双身影一同自屋内走出,瞧见两人安然无恙地出现于眼前,毕月乌神情微松,随即快步上前递上一封信。
“二公子、秦神医,飞隼来信,子夜楼有异动,楼主携各派弟子至沅榆时受子夜楼偷袭,不慎身中剧毒,如今危在旦夕。”
第074章 威逼
威逼
端午将至, 沅榆城内街市繁闹,各摊各铺开始贩售些桃柳、蒲叶等节庆之物,家家户户悬艾置酒, 以待节时祈福纳祥,而如此热闹景象却未曾传入城中鹿鸣驿馆。
鹿鸣驿依山而建, 为世家官差食宿、换马之处, 平日多空置无用,如今却住了不少江湖人。
阮棠自驿馆外返回, 穿过东舍长廊,恰见得青冥楼左使张月鹿于厢房内走出, 身后是护卫严密的一众手下。
“张左使。”她上前招呼了一声。
张月鹿将房门合拢, 转身见到来人, 客气地一低首。
“阮姑娘。”
阮棠往她身后看了看,“青云君今日仍旧未醒吗?”
张月鹿轻叹口气,摇了摇头,“毒素仍未拔除,寻城中名医来看过亦束手无策, 如今唯有以参汤赤芝勉强吊着性命,但究竟能否醒转, 恐怕只有待秦神医来后方才知晓。”
闻言,阮棠面露愁色。
“都快十日了,也不知秦姐姐何时才能赶到……”
十日前,楚不辞带领各派门人赶至沅榆, 当中停歇休整时, 她携手下人与燕回单独外出了一趟, 约不过两个时辰,便传来她于郊外被袭, 身中剧毒不省人事之事。
如此变故使得青冥楼上下皆吃了一惊,张月鹿当机立断封锁消息,不允任何人前来探看,可此事仍是不胫而走,剑术无双的青云君竟未至图南便不战而败,消息一经传扬,当即在江湖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令手下门人看好房中情况,张月鹿同身旁人徐徐朝外走去,低声道:“当日事发后便已飞隼传信于毕月乌,令她即刻寻秦神医前来沅榆,只是先前乾东传来消息,二公子与秦神医前往云梦泽的途中遭遇子夜楼围击,与楼中失去了联系,几日前方才寻到她们,因此难免耽搁了些时日。”
“又是子夜楼?!”阮棠秀眉一皱,银牙咬得咯咯作响,“竟敢对秦姐姐下手!那子夜楼楼主莫要落在我手里,否则我定要叫她好看!”
说着,她看向身旁人,“张左使,青云君武功如此高强,当日怎会为子夜楼所伤?莫非子夜楼中竟有比青云君还要深不可测的高手?”
张月鹿握着手中竹笔,略微摇头,“楼主其实并未与人交手,而是为了护燕姑娘方不慎中了埋伏。”
阮棠一怔,有些惊讶,“燕姐姐?”
张月鹿点了点头,缓缓道:“据当日跟在楼主身旁的门人回报,那日楼主与燕姑娘本是为寻人方一同出了城,谁想才至郊外,便遇见了遭山匪杀掠的一户人家,其中有名年岁不大的小姑娘瞧来还剩一口气在,燕姑娘大约是心生怜悯,想要上前相助,却不想这小姑娘正是子夜楼埋伏的杀手,转首便射出了一枚淬毒的暗器。情急之下,楼主以身相护,虽解决了那杀手,却也因此中了毒。”
听完来龙去脉,阮棠神色不免有些复杂。
“青云君既是为了救燕姐姐才被伤,为何这几日燕姐姐却从未来见过她一面?”
张月鹿眸光微闪,捏着竹笔的手停顿了一下,言语* 间有些回护之意。
“燕姑娘最初其实是想要来见楼主的,只是彼时楼主情况危急,不便他人探望,燕姑娘被楼中门人拦在了院外,因此才未能见上楼主一面。”
阮棠撇了撇嘴,“可我方才正是从监察司回来,见燕姐姐似乎在追查什么案子,看起来并不在意青云君如今伤势,这几日又一直未曾回过驿馆……莫非她还因当初之事心怀芥蒂?”
一时静默。
张月鹿望了一眼厢房的方向,脑海中依稀又浮现出事发那日的景象。
公服佩刀的女子于纷乱人影中走出,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往日沉着冷静的面容似有一丝迟钝,亦步亦趋地跟随人群要进入房中,却被关上的房门挡下。
“燕姑娘,楼主如今情况未明,正在受大夫救治,不便他人入内,还望姑娘见谅。”
端挺如松的身姿顿了片刻,目光缓慢凝聚,沾染了血色的手微微垂落,握住了腰间的克己刀,面上便隐约回复了往日沉静模样。
“好,那我先同阿七他们前去调查今日之事,若有何情况可来监察司寻我,这几日……她便劳烦你们了。”
再一低首,持刀之人便转身离去,未再回头多看一眼。
张月鹿收回视线,心下无端有些感喟,轻叹道:“大约……是因为燕姑娘信任楼主罢。”
信任?
阮棠皱着眉,不明所以。
两人方行出长廊,便听斜后方忽然传来一声询问。
“你是什么人?跟着棠棠做什么?”
听到如此熟悉的语气,阮棠讶然回过头去,果不其然见到了拐角处停立的高挑身影。
“陈诺?”
花草掩映的假山后,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蹲伏在角落,厚重冰冷的重剑架在他肩上,压得他浑身僵硬,丝毫不敢妄动。
陈诺低首瞧着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满是严肃神情,“看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定然不是什么好人,还是打断手脚送去官府算了。”
说着,她便要动手,却听眼前人慌忙大喊一声:“且慢!”
男子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额上已是冷汗淋漓,“我……我是楚二公子好友,受他所邀前来参加青云聚义,有青云令为证!”
“楚二?”阮棠恰走近前,听得男子话语,对着他仔细瞧了一阵,随即露出了些恍然神色,“你是临溪河畔的那名书生?”
见少女竟认出了自己,男子连连点头,刚想要起身说话,却被肩上的剑压得往下一沉,于是只得维持着蹲伏的姿势,连忙道:“正是在下,在下许知行,乃长庚校学的学生,与楚二公子有一面之缘,这位姑娘也是记得的。”
“长庚校学的学生?”阮棠有些惊异,“你一个书生,跟着我们做什么?”
男子眼神闪烁,支吾了一阵:“在下……在下是为了撰写书稿,记录下诸位豪侠南下伐魔的壮举,因而才跟着几位。”
“撰写书稿?”阮棠半信半疑,还待再问,却听身旁人道:“你怀中藏着什么?”
男子佝偻着身子,身前衣襟略微鼓起,手臂半遮半掩地横在身前,神态瞧来很是不自然。
听张月鹿出言道破,他面色一僵,抬手似要遮掩一番,却被身后探来的一只手抓过衣襟,从中取出了一叠书信。
“是信。”陈诺随意看了一眼,将之递给了身前二人。
张月鹿翻看过信中内容,再抬起眸,眼底便洇开了一缕深色。
“皆是这几日来楼主院中来往之人动向,看来楼主受伤之事亦是由此走漏了风声。”
阮棠快速浏览过信上字迹,见其中还记录了自己的行踪,不由大怒,取下了腰间软鞭。
“老实交代,是谁派你来的!”
发觉自己形迹败露,许知行顿时面如土色,颤栗着瑟缩了身子,讨饶道:“女侠饶命!我也是受人所迫才不得已为之!”
自临溪那日意外从楚家二公子手中得到青云令后,他凭借令牌混入了伐魔的队伍中,一路低调行事,假作他派弟子,一直未曾暴露身份,竟就这般跟来了沅榆。
谁想初至沅榆那日,他本欲外出闲逛一番,而方出驿馆,便被一名面容苍白的男子擒到幽僻处,逼迫他服下了一粒药丸,并令他回驿馆内查探楚不辞情形,一五一十地将每日所见所闻如实禀报。
听得男子言语,阮棠眉心紧拧,很是不解。
“会是谁这般迫切想要知晓青云君状况?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
张月鹿把玩着手中竹笔,眸光深晦,“无论是谁,如今既然知晓楼主昏迷不醒,想来应当也该按捺不住了。”
话音方落,一阵脚步声响起,披着斗篷的青冥楼门人快步行至几人跟前。
“左使,驿卒传报,四大派掌门已至鹿鸣驿,云剑山庄庄主宋宴清正在正厅,声称要见楼主。”
转动的竹笔一落,恰好握回手心,张月鹿与身旁人对视一眼,未曾多言,抬步朝正厅而去。
驿馆正厅内,各门各派弟子得人传召齐聚于此。
一名穿着长袍的中年男子位于当中,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神色,左右两侧站着数名持剑以待的门人,腰间长剑悬而未动,却令人无端觉出了几分逼人的威势。
张月鹿同阮棠自厅外走进,看着厅堂正中的男子,略一低首:“不知宋庄主及几位掌门到来,青冥楼有失远迎,还望诸位莫怪。”
宋宴清未曾多看她一眼,目视着正厅大门,不冷不热道:“你们楼主在何处?”
张月鹿不卑不亢:“楼主因有他事在身,如今暂时不在鹿鸣驿内,宋庄主若有要事商谈,不妨与晚辈一叙。”
闻言,靠坐一旁的天衍门门主萧霄哼了一声,“他事在身?我看是已在筹备后事了吧!如今江湖上谁人不知青冥楼楼主楚不辞为子夜楼之人所伤,眼下伤重不起,能否活命还是两说,又如何再出面商谈什么要事?”
此言一出,厅中一时哗然。
众人虽对此事已有耳闻,且近日迟迟未见楚不辞露面,心下也有几分猜测,但乍然听他这般直言不讳地道破,难免还是掀起了些波澜。
喻舟微攒起眉,不赞同道:“萧门主此言未免失礼,楚楼主如今情况如何尚未有定论,即便当真是为子夜楼所伤,我等也当尽力寻得作乱之人,以免令其再生祸端,又如何能在此时引发内乱。”
萧霄瞥她一眼,阴恻恻道:“喻女侠倒是大义,只是你可曾想过,这青云聚义本就是她楚不辞领的头,如今她既然倒下了,又该由谁来接管此行之师?何况现下我等尚未与子夜楼正面交手,她堂堂青冥楼主便倒在了对方计谋下,如此折损士气之事,往后又要如何再让各门各派信服于青冥楼?”
听他这般讥嘲言语,阮棠张嘴便要反驳回去,却被身旁人抬手拦了住。
张月鹿望着厅中众人,面上仍是不露辞色。
“不知萧门主有何高见?”
萧霄嘿嘿一声:“高见谈不上,不过楚不辞如今既然无能为力,那便不如换人来做这领头之人。”
话落,一旁许久未曾出言的中年男子沉声开了口:“我不管你们青冥楼要如何做,我云剑山庄此行南下只为报仇雪恨,子夜楼杀我苔儿,那我便要将他楼中上下尽数碎尸万段,以祭我儿在天之灵。
“楚不辞迟迟不肯露面,我也等她不得,只要青冥楼配合行事,令干南各地暗桩暂时听从号令,我自可带领各派前往剿灭魔教。届时如无法清剿子夜楼,我也愿自断一臂,受武林同道责罚。”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令人无可指摘,几派弟子议论一阵,面上亦露出了迟疑之色。
张月鹿不置可否,淡然道:“青冥楼上下只听从楼主之命,还望宋庄主见谅。”
萧霄眼中精光一闪,当即一拍桌案。
“枉你青冥楼自称大义,如今子夜楼为祸江湖,你竟因一己之私不愿出力共同除魔,实在令人不齿!”
一时沉寂。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地保持了沉默。
满堂静默中,一道清润和缓的话语声却在此时徐徐响起。
“萧门主此言差矣,既是要另择为首之人,自该由各派共同选举,能者居之,又岂可威逼于人。”
光影略微暗下,一双身影从容不迫地自正厅外走入,身后跟着一众青冥楼门人。
阮棠见到来人,眼中当即亮起一抹喜色。
“楚二,秦姐姐!”
第075章 推举
推举
众人朝声来之处望去, 见得到来的二人,皆露出了不尽相同的诧异神色。
未曾想到两人竟来的如此快,张月鹿惊讶之余, 神情松缓下来,低首一礼。
“二公子。”
楚流景行入正厅内, 向招呼的两人略一颔首以示见礼。
连日来的奔波令她本就清癯的身姿更显出了些许单薄, 一袭鹤氅松落地披于身后,而行止之间风姿却仍如清莲般风雅透骨, 令人不免侧目。
一声低哼响起,萧霄眼皮未抬, 嗤笑道:“我倒不知这青云聚义何时成了草市戏场, 什么样的人竟都能随意往来, 真是叫人贻笑大方。”
阮棠按捺许久,早已是忍无可忍,此刻听他又这般趾高气扬地大放厥词,当即反唇相讥:“秦姐姐身为兰留秦家的大小姐,又是药王谷传人, 却不知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天衍门掌门来得此处,秦家大小姐却来不得?”
秦家到底是千年世族, 即便今不如昔,也仍有些乌衣门第的遗风余韵,四大派受世家扶持,自不敢得罪世家。
萧霄本只想借机暗嘲青冥楼楼主的胞弟不过是个不通武艺的废人, 而如今被她这一打岔, 心下不免有些着恼。
“我说的如何会是灵素神医, 你这黄口小儿莫要在此信口胡言!”
“哦?那你说的便是楚二……公子了?”阮棠一攒眉,总觉得这般称谓有些别扭, 索性还是改回了口,“楚二可是秦姐姐的夫君,她二人伉俪情深,你羞辱她与羞辱秦姐姐又有何异?不见秦姐姐已经动怒了么?你如此肆无忌惮,看来是不把秦家和药王谷放在眼里了?”
“你胡说些什么!”萧霄一怒之下拍案而起,却见夕霞派一众弟子亦上前一步护在了小师妹身旁。
阮棠眉梢一挑,很是有恃无恐模样。
她早看清楚了,这群人摆明是冲着青冥楼而来,想要趁楚不辞如今无法出面而将青冥楼踩在脚下,恐怕威胁那书生,让他日日传信于外的人便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只不过四大派终归受世家束缚,他们即便有心针对青冥楼,难免还是要顾忌秦家势力。
厅中几人剑拔弩张,其余几派却仍为方才那番话语感到讶异,齐齐看向当中长身玉立的那道身影。
秦知白今日仍旧戴着帷帽,素白的面纱遮于脸前,令人难以瞧清掩于其下的面容。
只是那般孤清寡淡的气韵与不发一言的默许态度却仿佛是在印证阮棠所说话语,与身旁人比肩而立的形影更是毫无疏远之意,叫众人不免信了几分,一时露出了些微妙神色。
不是说灵素神医与新婚夫君毫无感情么?怎么短短半月,却又成了伉俪情深的眷侣?
莫非是云梦泽一行发生了些什么?
再看着楚家二公子弱不胜衣的身姿,便有在场男子皱起眉,面上满是匪夷所思。
没想到秦神医竟倾心于这般病弱之人……
实在可惜。
周遭目光落于身前,楚流景却似毫无所觉,仍是泰然自若模样。
“萧门主与各位掌门忽然来此,又如此确认阿姐为子夜楼所伤,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消息?”
萧霄与夕霞派弟子僵持片晌,瞥她一眼,冷哼道:“你休要在此顾左右而言他,楚不辞倘若当真无事,为何不出来一见?”
“张左使已说过了,阿姐如今有他事在身,暂时不在鹿鸣驿内。”
“难不成便要所有人在此白白浪费时间等她!?”
楚流景抬了眸,看向不远处的中年男子,眉目温和,端的一派温润姿态。
“萧门主所言不无道理,宋庄主想要另择领头之人,晚辈亦以为然,只不过便如晚辈方才所说,剿除魔教并非易事,唯有诸位同心协力,选出一名各方信服之人,方可带领各派成此大事。”
宋宴清双目半眯,看了她好一会儿,方缓缓道:“你待如何选出领头人?”
楚流景徐徐道:“这却也简单,既然宋庄主认为此行缺青冥楼不可,那便择一得众人信服,又叫青冥楼甘愿从命之人便是。”
“笑话!”萧霄喝斥一声,“你与楚不辞本是姐弟,青冥楼自然愿意听命于你,若当真推举出你,莫非还要让你这么个毫无武艺的黄毛小子统领各派?”
此言一出,四大派弟子皆齐齐响应,厅中充溢满讥嘲之声,俱在笑她不自量力。
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质疑,楚流景不紧不慢。
“萧门主何必心急,晚辈知晓兹事体大,自不敢不惭自荐,何况能得各派信服之人,又如何会是我这般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萧霄狐疑地盯着她,冷声道:“那依你所言,在场之中有何人能但此重任?”
楚流景勾了唇角,清和的话音慢条斯理落下。
“灵素神医。”
奚落的声响顿时戛然而止,四大派之人互望一眼,一时进退不得,面上神色不免有些难看。
轻薄的面纱微微晃了晃,秦知白略侧过首睨向身旁人,话语声低清。
“又胡闹些什么?”
“事况情急,只能暂且劳烦卿娘了。”楚流景眉眼温柔,浅笑道,“有我在,卿娘放心。”
秦知白瞧她一眼,到底未再说些什么,清皎的容颜微垂,任她闹去了。
楚流景环顾众人一周,看向左使张月鹿。
“不知张左使意下如何?”
张月鹿低首微笑,“灵素神医仁心仁术、名重天下,青冥楼自无不应之理。”
宋宴清慢慢收紧了手,眸光沉然,神情瞧不出喜怒。
“青云聚义乃是关乎武林众派的大事,推举魁首一事岂可如此儿戏?”
楚流景从容不迫:“宋庄主所言极是,只是如今情形特异,只好事急从权,何况此事若能得在场诸位认同,想来也算不得儿戏,相信四位掌门义薄云天,当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否决如此提议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楚二这招妙啊!
阮棠神采奕奕,当即高声道:“秦姐姐乃是沈谷主高徒,又思虑周全,要让她代青云君暂领各派,我夕霞派第一个同意!”
其余几派窃窃私语一阵,便都有了答案。
位于飞雪派最前的乔晚仙子并未多加思索,直截了当道:“同意。”
喻舟与派中师姐妹商谈过后,亦颔首认同:“秦神医济世爱民,问水剑派素来敬重仁德之人,自是愿听其指引。”
能跟随楚不辞南下的几派本就与青冥楼有几分私交,如今见青冥楼都愿以秦知白为首,自然也没有不从的道理。
眼见处心积虑的谋划落了空,四大派脸色愈发难看,萧霄略偏过头,使了个眼色给一旁门人,便见天衍门中走出一名手握拂尘的道士,手下暗暗凝聚起了内力。
“灵素神医既要当这聚义魁首,想来武功定然不凡,那在下便讨教一二!”
话音未落,道士一扬拂尘便攻了上去。
尘尾一扫,空中顿时拂开一阵微风,一根尖刺藏于尘尾顶端,于细长尘丝中隐隐泛着冷锐寒光,朝不远处的身影直直掠去。
眼看拂尘便要卷上秦知白脖颈,却闻一声轻响,剑光骤然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血色霎时出现在道士颈间,令他脚步倏忽停顿,几息静默后,拿着拂尘的人身子摇晃,随即双目圆睁着倒了下去。
满堂沉寂。
墨羽覆额的女子略抬了头,漠然的眸中没有一丝神色变化。
“近小姐身者,死。”
手中剑收归于鞘,她转回身,视线于一旁停了片刻,便又退回了秦知白身后。
察觉到女子望来的一眼,楚流景微眯了眸,似觉得有趣,略带探究地瞧了她一眼。
众人回过神来,几名天衍门弟子立即冲上前,发觉同门已然身死命陨,不禁愤恨不已。
萧霄勃然大怒:“我门弟子不过是想与你讨教一二,你竟直接令人痛下杀手,也未免太过心狠手辣!”
秦知白微蹙了眉,却到底未曾当面怪责手下侍从,只淡淡道:“家中侍从疏忽管教,出手过重,还望萧门主见谅。”
阮棠虽也被这一击毙命的剑法惊了一跳,待缓过神来,却仍是义正言辞地开了口。
“是你天衍门出尔反尔在前,说好大家若都同意便认秦姐姐为首,如何却在此后又跳出来讨教什么武艺?我看不过是想趁人不备行偷袭之事,没想到却技不如人死于他人剑下,只能怪你门中弟子学艺不精。
“何况倘若今日站在此处的是裴家家主,莫非你也敢上前讨教?不过是见秦姐姐身旁未跟着人,欺软怕硬罢了,算什么英雄好汉!”
萧霄身为一派之主,何曾被这般出言羞辱过,眼下怒气填胸,五指紧握成拳,抬手便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教训一番,却被身旁人拦了住。
宋宴清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几人,低沉的话语声缓缓道:“既然灵素神医做了这聚义之首,我等自是无从置喙,四大派仍如先前所言于图南等候诸位到来,届时若未能剿灭子夜楼,想来几位应当想好了该如何给武林同道一个交代。”
说罢,他收回视线,未再多发一言,带着手下弟子径直离开了驿馆。
萧霄再阴狠地看了阮棠一眼,便也忍下怒气,领着门人同其余二派一并离开了鹿鸣驿。
四大派门人陆续离去,方才还熙攘的正厅当即宽阔了许多。
事情尘埃落定,张月鹿与各派定下了出发之日,众人便携门人各自散去。
几人回到东舍,楚流景方要同秦知白进院中探看楚不辞情形,却被张月鹿拦了下来。
“楼主身中剧毒,恐有染疫之嫌,二公子还是莫要进去了,让秦神医独自前去便是。”
楚流景一顿,往院中望了一眼,停步看向身旁人。
“好,那卿娘当心,我在外等你。”
秦知白略一颔首,抬步走入了院内。
守在院中的几名青冥楼门人见是她到来,皆未曾阻拦,推开身后房门,侧身让开了道路。
厢房中窗户紧闭,光线略嫌幽暗。
秦知白走入房中,绕过摆在榻前的屏风,目光落于榻上,微微一顿。
“是你?”
第076章 暗斗
暗斗
洛下外城的宅院中, 须发花白的老者早早地便起了身,平日有些凌乱的发丝今日梳理得很是齐整,一身麻布短衫打理妥帖, 身上也没了酒气。
屋外晨光正好,院中葡萄架上已结了满树新果, 门外偶有天明入市的摊贩推着小车经过, 隐约能听得远处码头传来脚夫的吆喝声,一派祥和景象。
老者挎上短刀, 抱着一捧新买的苍术并一坛菖蒲酒行至偏堂,堂中供桌前放了一只空火盆, 桌上摆着几块牌位与一盘供果, 点燃的苍术被放入火盆中, 很快升腾起缭绕的白烟,甘苦微辛的气味四散,将整个偏堂都染成了蒙蒙的一片。
苍老的身影躬身几拜,于香炉中上了一炷香,随即半蹲下身坐在蒲团上, 用竹枝拨弄着盆中苍术,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起来。
“表兄, 又将到你忌辰了,今次没备什么好酒,只有一坛街外买的菖蒲酒,酒性虽淡了些, 但总归有辟邪禳毒的意头在, 你随意饮几杯, 权当保佑嫂嫂与伯修今岁顺遂康健。”
老者放下竹枝,将带来的酒坛拍开, 于火盆旁洒下头道酒,而后自己饮了一口,方又低声道:“前些日子伯修寄了信来,说是遇见了几名歹人闯入家中,向他们逼问我的下落,幸好还未发生什么事,监察司的人便出现将那些人抓了走。
“当初之事……果然还是无法瞒天过海,浩然刀确是仁义之人,未将我藏身之处泄露于他人,还护下了嫂嫂一家人周全。我本孑然一身,又得你换命茍活了如此多年,这条命没了也就没了,但若因此牵累了嫂嫂与伯修,日后九泉之下又如何再有颜面见你。”
他单手抱着酒坛,自怀中拿出一枚雕了獬豸图腾的腰牌,望着其上所刻的干南监察司总司事字样,沉默良久,慢慢垂下了手。
“听闻赤潮帮新任帮主被子夜楼所杀,青冥楼楼主带着各门各派去了图南却又中了埋伏,眼看着时局将乱,而幕后之人仍旧隐而未动,我便有些惴惴不安。
“当初之事何止是江湖事,那些逆天理、乱阴阳的祸事,都被那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只不过他们大约没想到,焚城那日发生的一切被偷偷前去寻你的我给瞧见了,那些本不该死的药王谷弟子……”
未尽的话语流落于茫茫白烟中,似盆内明灭不定的火光,最终随烧成灰烬的苍术一并消散殆尽。
老者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便扔下酒坛站起了身。
“此事我本不敢说与任何人,毕竟背后牵涉之人绝非你我能够相抗衡的,只是浩然刀已出手,我也不忍看如此凛然之士不明不白地陷于泥沼而被其吞没,总归还是要寻她说个清楚,将当年之事大白于天下。”
看着供桌最上方的牌位,他伸手用衣袖擦了擦其上沾染的飞灰。
“娘,再过两月也快到您的忌辰了,待此事了结,我便带着您回图南去,把老房子休整一番,往后也不走了。”
再朝供桌拜了几拜,老者熄了盆中火,回到房中将早已写好的信藏入怀里,便转身往院外走去。
日渐高升,远处街市已有人声传来,而里巷中却好似比先前还安静了些许。
他行至前院,方要推门外出,却听得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老者目光警觉,下意识将手按上腰间,并未出言,而一道并不陌生的嗓音却自院外响起。
“表叔父,是我,劳您开开门。”
“伯修?”
他有些诧异,放下握刀的手,将院门打开,便见到表侄面色苍白地站在门外,满目惊惶地看着他。
“对不起,表叔父,我……我也是为了保妻儿性命……”
不待他将话说完,一道身影从旁走出,低声报出了他的名姓。
“舟自横?”
老者神色遽变,抬手便要拔出腰间短刀,却见一点银光骤然亮起,宛如一轮圆月显现,于里巷之中溅开一片血光。
按上刀柄的手倏忽停顿,几息静默,年迈枯瘦的身躯直直栽倒下去,双目大睁,怀中腰牌摔落在一旁,发出当啷的一声清响。
一旁男子惊惧不已,浑身颤抖着退了几步,战战兢兢道:“我已将他的下落告知了大人,劳烦大人……”
话音未完,沾着血色的刀锋再度挥出,苍白的面容瞬时凝固,顷刻间,地上再多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身。
一片沉寂。
六合靴踩过地面发出细微轻响,持刀之人蹲下身,于老者怀中搜出信笺,而后捡起地上掉落的腰牌,望了一会儿牌上字样,转身离开了巷弄。
*
沅榆距图南不远,快马加鞭三日便可到得图南城外。
鹿鸣驿之事后第二日,各派弟子便随秦知白继续南下,于四大派约定之期内到了图南最近的一处小镇中。
小镇本名永乐,后改为了辟疫镇,镇中人家不过数十户,大多为当年图南大疫后周遭几村幸存之人及其后人。
一行人先后进了镇,嘈嘈的车马于略有些冷清的街市中看来尤为熙攘。
燕回打马走在最前,数日的不眠不休令她容颜略显羸惫,公服下的身姿亦清减了几分,而面上却不见一丝倦怠之色。
楚流景仍与秦知白共乘一骑,跟在她身侧,询问道:“听闻燕司事这些日子一直在查阿姐遇袭之事,不知可查到了什么线索?”
燕回眸光沉静,视线望着前方长街,话语声凝练干脆。
“埋伏之人未露身份,所用刀兵及暗器都极为寻常,唯有怀中藏着一张子夜帖,只是其行事方式却不似子夜楼一贯作风。”
楚流景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晦暗深色,转首看向她,“莫非燕司事认为此事并非子夜楼所为?”
燕回未置可否,“子夜楼素来杀人毙命,不留活口,从未有过设伏偷袭的先例,且此人有意藏匿身份,却偏偏将子夜帖留在身上,就仿佛是为了引我们怀疑子夜楼,如此作为太过刻意,反倒令我有所生疑。”
楚流景若有所思,略一颔首,又问:“当日燕司事与阿姐为何会出城?”
燕回停顿片刻,低声道:“先前我离开沅榆时将阿夕交给了一户信得过的人家暂养,那日我本是与楚楼主发现了一些杏花村瘟疫的线索,因此想要一同出城去寻阿夕确认此事。”
“线索?”
燕回点了点头,“与阿夕口中所说‘月亮’有关。”
楚流景神色微动,同身后人对视了一眼,缓缓道:“可是圆月刀法?”
驾马的人一怔,凝眸看向她,“你是如何得知?”
楚流景将她二人于云梦泽中得知之事告知于她,燕回攒起了眉,神情沉凝一分。
“云梦泽?看来他果然未死。”
秦知白半环着身前人驭马而行,清明的眸子微敛,话语声清冷。
“圆月刀法乃是当年图南监察司司事刑简所创刀法,因其刀光似月而得名,在他死后便已失传于世。”
“不错。”燕回握紧了缰绳,“倘若阿夕所见当真是圆月刀法,便说明刑简当初并未死于图南城中,且这十余年来仍在三司当差。”
莫怪阿夕与长缨寨中的女子皆在她靠近时表现出了惧怕之意,她们怕的并非是她本人,而是她手中的克己刀。
因为她们都曾亲眼见过手持克己刀之人动手杀人。
静默之中,一阵哀哭声传来,打断了几人谈话。
一行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抬着灵柩自前方经过,手中抛洒着白纸,凄凄切切的哭声混着队前乐工吟唱的挽歌,于荒凉的长街上飘荡不止,令人无端觉出了几分阴冷。
空中白日恰巧隐入云层,令周遭光线更显阴晦,走在队尾的一名孩童手中举着一支招魂幡,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
“星如剑,落江东,爷娘抱女藏屋中。百鬼横行乱生死,白日入坟夜里空……”
不知从何而起一阵微风,将空中洒落的白纸吹得四处飘散,一张白纸吹至阮棠身侧,令她一时寒毛倒竖,赶忙将沾上的白纸拍开,环着身子摸了摸手臂。
“这地方怎么阴沉沉的,不见几个人也就罢了,好不容易见着些人,竟是送葬的队伍……今夜当真要在这住吗?”
她拧着眉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身旁人,“陈诺,你今晚来我房里打地铺,免得你一人住害怕。”
背着重剑的女子回过头,似乎有些疑惑,坦诚道:“棠棠,我不害怕。”
阮棠扯起嘴角,冲她笑得很是温柔,“我说你害怕你就害怕。”
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冷意,陈诺眨了眨眼,遵循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点头应下,“喔。”
断断续续的歌谣声逐渐远去,楚流景看着走远的队伍,摩挲了一下指尖,垂着眸收回了视线。
天色渐暗,众人到了镇中唯一的客栈外,陆续下马准备在此留宿一夜。
楚流景下了马,转身方要扶秦知白一把,却见一道身影已走近前来,将她自身旁隔了开。
“小姐,客房已订好了,可要让小二将晚膳送入房中来?”
秦知白转过身,并未发觉二人动作,只淡声道:“不必,我并非在家中,一切从简即可。”
“是。”
看着侍从波澜不惊的模样,楚流景眯了眯眸,在秦知白回首唤她后,方不言不语地跟了上去。
客栈中并无佳肴,只有些粗茶淡饭,待一行人用过饭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楚流景正要唤身旁人一同回房,却见苍衣持剑的侍从低首于秦知白耳旁说了些什么,令她顿了一瞬,抬首看向眼前人。
“你先回房歇息,我待会便来。”
片刻静默,姿容清弱的人站起了身,眼尾微微弯出一点弧度,面上神色仍是温柔。
“好,那我便在房中等着卿娘。”
说罢,她未再多言,转身上楼回了客房。
看着单薄的身影消失在二楼,秦知白低敛下眉目,起身同和殊出了客栈。
夜色渐浓,辟疫镇中依稀亮着几盏灯火,偶有犬吠声于远处响起,于一片清寂中显得格外明晰。
秦知白回到客栈时,大堂中已是空无一人,她沿着阶梯走上二楼,见房内灯火已熄,放轻动作悄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了房中。
房门合上的一瞬,她尚未全然转过身,却有一道熟悉的清苦气息* 倏忽袭来。
腰间一紧,逼近的身影捉过她的腕,将她按于门上,空余的手揽过她腰后,便以禁锢的姿态把她牢牢锁在了怀前。
光影交叠,呼吸洒于唇畔,略带笑意的嗓音晦涩不明地响了起来。
“卿娘这样久才回来,不知是与那侍从去做了些什么?”
第077章 占有
占有
纠缠的身躯撞上房门, 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随后返回的侍从眸光一凛,握紧了手中剑停在门外。
“小姐?可需要属下进来?”
握于腕上的手又收紧一分, 指尖紧缚于脉搏,压出一道红痕, 肌肤间冰凉的温度似要刻入骨血。
秦知白轻蹙了眉, 却并未抬手挣脱身前人的束缚,话语听来仍是平静无波。
“无事, 你去歇息罢。”
“小姐?”
“退下。”
静默片晌,和殊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 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属下就在隔壁, 小姐若有事, 唤属下一声便是。”
再停了片刻,门外的身影方转身离去。
凝于门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楚流景自上而下望着怀中人,冷郁的眸子匿于黑夜中,眼底隐约泛起一点暗红。
“卿娘当真体贴, 这般情形了还记得让她去歇息,为何却不记得我还在房中等你。”
她回房后便未再动过, 只是如现下一般在这满室晦暗中等着。
可直到客栈灯火逐一熄灭,窗外斜月高悬枝头,等候的那道身影却迟迟未曾归来,这又让她如何能够继续佯装自若?
那女子心中分明暗藏他意, 与她相视时藏匿的杀意已然表露无遗。
可卿娘偏偏对她看起来有所不同……
冷硬诘责的语气却藏了一丝无法言明的沉抑, 秦知白眸光微晃, 清冷的眉目慢慢舒展开。
“你身子本就未好,往后不必这般等我……”
话音未完, 那双沉静的眸子倏然一凝。
迫近的面容低垂下来,吐息轻落,便有柔软的触感贴上颈侧。
四周尽是暗色,唯有门后隐约投入些许昏蒙的光亮,抵于门上的一双身影紧密相依,宛如交颈鸳鸯,于晦暗光影中投落一片缱绻旖旎。
素来冷静自持的人蜷起了指尖,肌肤间迅速蔓延开一抹绯色,话语声已然无法维持平静。
“楚流景……”
她压下了微乱的气息。
“你在做什么?”
揽于腰后的手顺着脊骨一点点朝上抚去,楚流景环过她的肩,下颌微抬,呢喃的话语似呵气般洒下。
“我将卿娘弄疼了吗?”
肩后的伤仍未好得透彻,因方才的推撞碰得隐隐作痛,而被缚于怀中的人却无暇顾及身后伤处,眉目隐忍地轻蹙着,散落的青丝掩下了耳际淡色。
唇若即若离地贴于耳畔,洒下一片濡湿的痕迹,落入耳中的话音便带了几分缠绵嗔意。
“卿娘上回咬得我好疼。”
秦知白眼睫轻颤,推拒着抵过她的身子。
“……不可胡来。”
伏于身前的人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我若偏要胡来呢?”
“楚流景。”秦知白低声唤。
她半阖着眸,眉梢眼角俱是从未显露过的绯意,宛如虹霞映雪,染了点点春色,将往日疏离淡漠的风姿尽都打破。
望着那片不同往常的绮丽姿态,楚流景低垂下头。
“卿娘说过,不会当真生我的气。”
怀中人清冷的体息随呼吸萦入鼻尖,她贪恋地轻轻嗅着,握在腕上的手微微松开,掌心掠过腕骨,占有般扣入了秦知白指间。
“卿娘的侍从,我不喜欢。”
耳鬓厮磨的举止令黑暗中的一双身影再难分清你我。
秦知白略仰起首,泛白的指尖绷了紧,却终归不曾将她推开。
“和殊是家中派来的,并非我的侍从。”
“可卿娘今夜同她走了,却未曾来寻我。”
轻言低语流落于晦暗朦胧的夜色中,恍惚带出了几分要而不得的委屈。
秦知白缄默片刻,慢慢睁开眼,眼尾已然染了些许水色,出口的话语声却仍是克制的清明。
“今日是我母亲忌辰,和殊只不过同我外出略行悼祭。”
单薄的身影微微一顿,楚流景抬头望着眼前人,沉寂少顷,方轻声道:“卿娘为何不与我说?”
秦知白微垂了眸,压抑下起伏的气息。
“这些日子日夜奔波,你夜里几番伤痛醒转,我莫非瞧不见么?”
楚流景怔然一时,心底忽然漫开一阵酸软。
原来当真只是为了让自己早些歇息……
她抿了抿唇,轻声唤:“卿娘……”
眼前人却未再看她。
“还不松手?”
再停顿了一会儿,扣入指间的手慢慢垂落,清弱的身影退了开来。
秦知白未曾言语,纤长的眼睫低敛,径直从她身旁走过。
桌上放着的烛台被点亮,微弱的火光驱散了一室幽暗。
楚流景静默许久,缓缓走了过去。
“我为卿娘重新上过药吧。”
“不必。”秦知白神色寡淡,眉眼间绯色褪去,俨然回复了平日模样,“天色已晚,楚姑娘歇息罢。”
楚流景收紧了手,还待再开口,却听客栈外隐约传来了一阵哀哭声。
哭声自远处响起,混着笙箫鼓乐,于清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明晰,声响愈发靠近,窗外隐有火光飘摇着缓慢经过,在窗上映下了明明暗暗的剪影。
秦知白眉目微凝,似想到什么,抬眸看向身旁人。
而不待她出言,楚流景已先一步道:“我与卿娘同去。”
微微一顿,秦知白终究未曾拒绝,同她一并出了客房。
喧嚷的曲乐声将客栈中的人尽数扰醒,门外拥拥簇簇地站了数人,皆警醒地握着刀兵。
“这深更半夜的,什么人这般吵嚷?”
燕回自客栈外走入,抬首看向二楼一众人,神色平静。
“是送葬的队伍,诸位回去继续歇息罢。”
“半夜送葬?倒是稀奇。”
多日的奔波赶路令众人都有些疲惫,听得并无他事,便不再停留,都回房又睡下了。
留意到燕回望来的视线,楚流景与身旁人对视一眼,正要一同下楼,却听身后响起了一声轻唤。
“小姐。”
楚流景脚步一停,回过眸,望见那道苍色身影,眼底微不可察地漫开一丝杀意。
秦知白神色未动,淡声道:“你回房中歇息,未得我命令莫要出来。”
和殊一顿,低垂着眉眼,“属下奉家主之命前来保护小姐,不应离开小姐左右。”
秦知白眸光清冷,“若你无意听从于我,那便回秦家去,我不需要听命于他人的侍从跟在我身旁。”
默然片晌,和殊低首应下。
“一切谨遵小姐吩咐。”
淡漠的双眸略微抬起,扫过眼前人周身,目光触及颈肤间留下的浅淡痕迹时微微一滞,似有晦涩难明的神色涌动,却又很快被悉数敛入眼底。
清寂的身影转身回了房中。
略有些吵嚷的客栈又重归平静。
阮棠心里本就有些发毛,在房中迟迟未曾睡着,经方才的丧歌一吓,更是再无睡意,索性拉着陈诺也下了大堂。
见着燕回沉吟不语地立于原地,她凑了过去。
“燕姐姐,你都几日未眠了,怎么还不回房歇息?”
燕回目光微垂,思忖着道:“有些怪异。”
阮棠睁大了眼,顿时如同寻到知音一般,一拍身旁人的肩。
“是吧,你也觉得这镇里的人不对劲吧?哪有镇子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还大半夜送葬……就连这客栈中的小二都是一入夜便没了踪影,实在古怪得紧。我就说不该在此留宿,万一沾上什么邪门的东西该如何是好?还不如在什么荒郊野外的破庙中凑合一夜。”
陈诺被她一拍,愣了一愣,不解道:“棠棠,拍我做什么?”
阮棠瞥她一眼,“我乐意。”
知晓燕回所言并非此意,楚流景问道:“何处怪异?”
燕回抬眸看着来到身旁的几人,扫了一眼客栈内外,方低声开了口。
“方才的送葬队伍,与白日里是同一支。”
阮棠一怔,本还在与身旁人斗嘴,听她此言,顿时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同一支?”
陈诺似想起什么,当即露出了恍然神色,“难怪他们与白日送葬时唱的是同一首曲子。”
阮棠揉了揉手臂,心下寒意阵阵,却仍有些迟疑,“民间常用的挽歌当不过就那几首,便是唱了同一首曲子,也无法说明什么吧?”
秦知白神情沉静,徐徐道:“他们唱的是悼稚诗。”
“悼稚诗?”阮棠拧起了眉。
楚流景若有所思,“也即是说,这户人家一日内夭折了两名孩童?”
再沉思片刻,燕回抬了头,“我总觉有些不对,白日里那小儿所唱歌谣正是阿缨曾在桃花谷唱的童谣,与二十年前的图南大疫相关,并且此镇离图南极近,镇中人多为当年周遭村庄逃灾之人,或许他们知晓与此事相关的其他隐情。”
楚流景眸色微深,摩挲了一下指尖,断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跟上前去探探究竟。”
“啊?”听她提议,阮棠大惊失色,“你们要去追方才那支送葬的队伍?”
楚流景看向她,温声道:“阮姑娘若有些惧怕,便留在客栈中吧,我们去去就回。”
阮棠耳根顿红,嘴硬地一抬下颌,“谁害怕?你才害怕。”
再望了一眼客栈外黑漆漆的夜色,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一咬牙拽过了身旁人的手臂。
“我和陈诺也一起去。”
图南大疫事涉全城百姓,倘若其中另有隐情,她作为夕霞派弟子,查清其中真相自是义不容辞。何况让她一人留在客栈,若是碰着些别的岂非更加可怕,还不如跟着她们前去,起码在秦姐姐和燕姐姐身旁她总归要安心许多。
打定主意,一行五人便出了客栈,朝出殡之人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送葬的队伍虽早已走远,但奏响的曲乐声在夜里却似指路明灯,令几人未曾费劲便寻到了他们的踪迹。
一众人不远不近地缀在队尾,阮棠拉着陈诺,手握霞明鞭,心下惧意稍稍减轻些许,望着走在最前的端挺身影,倒生出了些闲谈的心思。
“诶,陈诺,你说燕姐姐究竟还恨不恨青云君?”
陈诺眨了眨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阮棠也没想过让她给自己答案,只是自顾自咕哝着,“若说燕姐姐还记恨青云君吧,她为了查到伤青云君之人的幕后真凶,这几日一直不眠不休,便是方才大家被惊醒时,我还瞧见她房中灯火未熄,想来仍在熬夜查阅案卷,可见对此事很是在意。
“可若说她早已不介意当年之事,青云君此次为救她受伤,她却表现得未免太过薄情,从头到尾都未曾去探望过也就罢了,还将青云君独自留在了鹿鸣驿……我本以为她会留下来照顾青云君的。”
陈诺想了一会儿,“我好像没有恨过什么人,所以不知道燕回阿姐是怎么想的,只是如果有人为了救我而受伤,我大概也会暂时不想见她吧。”
阮棠一怔,攒起了眉很是不解:“不想见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陈诺认真道,“救命之恩太重了,娜岚阿姐说,话本子里被救过命的姑娘都要以身相许,可我总不能因为别人救我的命就和她成亲吧,所以我要想一想,等想到了报恩的方法再去找她。”
听完她的话,阮棠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深觉自己竟然同身旁这呆子聊这样深晦的话实在是昏了头,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便不再谈论此事。
四周一片阴晦,抬着灵柩的队伍走入了一处荒凉的山坡,弯月被层云遮挡,投下些许朦胧不清的淡光,素白的孝衣与漫天飞洒的白纸于夜色中分外诡异。
哀泣声愈大了些,奏响的曲乐逐渐急促,似为了掩盖什么,不成曲调的挽歌中隐约夹杂了一两声孩童的抽泣。
走在前方的身影忽而停顿,阮棠一惊,略微消散的寒意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怎么了?做什么突然停下来?”
楚流景目视着前方,眸光深邃,放低的话语声幽微响起。
“你可曾见过死人复生?”
第078章 殃生
殃生
送葬的队伍在一处荒坟堆叠的山头停下脚步, 曲乐声消散,周遭一时变得安静,而呜呜咽咽的哀哭声却仍未停息。
阮棠被楚流景的一句话给吓住了, 下意识抓过了身旁人的手臂,硬着头皮往远处瞧了两眼, 却未曾发现什么异样。
她方要开口询问, 便听得一阵细弱而清晰的啼哭传来,须臾后, 飘渺模糊的歌谣声于幽暗夜色中隐约响起。
“星如剑,落江东, 爷娘抱女藏屋中。百鬼横行乱生死, 白日入坟夜里空……”
突如其来的歌声令送葬的一众人面色一变, 哀哭的声音顿时停了住,皆惊骇不已地望向四周。
夜风忽起,将丧幡吹得不住飘动,幡布拂过灵柩上方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队首提着引魂灯的人惶惧不安地朝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他手中灯火乍然熄灭, 朦胧的歌谣正唱到了最后一句。
“须臾风起灯忽无,人鬼尸棺暗同屋。”
婴孩尖锐的啼哭声划破黑夜,阮棠头皮一炸,满面惊恐地望着前方灵柩。
“这哭声……是棺材中传出的!”
月亮自云层后缓慢浮现, 一道干枯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送葬队伍中。
阴晦不明的光线落在黑影身侧, 隐隐照出了一具惨白的躯壳, 宽大的衣袍笼罩其上,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赫然是一件已死之人所穿的寿衣。
“啊!”
抬着灵柩的几人惊叫一声,扔下棺材转身就跑,而位于最前的人方跑出几步,便见一片鲜血骤然喷出,满是惊色的面容尚未凝固,头颅已与身躯凌空分作了两截,闷声掉落在了地上。
鲜血淋漓的头颅滚落在后方的人脚下,令其余几人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朝来路逃窜,无头的尸身仍往前跑了一会儿,才似失去了操纵的傀儡,前倾着栽倒下去。
阮棠已说不出话了,手脚无力地扒在陈诺身上,眼角也沁出了一点泪光,只恨自己意志力太过坚强,竟没有当场吓晕过去。
燕回早在命案发生之时便轻身飞了过去,楚流景同秦知白走近前,便见她凝着眉目站在棺材边,断然抽出了腰间克己刀。
“棺材中有人。”
刀光闪过,钉入四角的棺材钉被一刀劈开,燕回抬手推开棺盖,啼哭声霎时变得嘹亮,一道幼小的身影随之映入众人眼帘。
肤色青白的婴孩被襁褓裹着放在棺中,瘦小的身躯前挂着一块桃木牌,上以朱砂笔写了“殃生”二字。
“还活着,是个女婴。”
燕回放轻动作,小心将她抱了出来。
孩童似是感觉到温暖,哭声慢慢止住,一双眼睛尚未睁开,细藕般的手脚轻轻摆动,露出了颈间一道深紫色红痕。
秦知白眸光微敛,话语声清冷几分。
“颈上有扼痕,痕迹尚新,当为几个时辰前留下。”
楚流景伸手取下女婴身前的桃木牌,望了一眼牌上字迹,眼中掠过一丝幽邃冷色。
“听闻有些村落将五月视为恶月,五月初五则为瘟鬼丛生的恶月恶日,因此端午前后所生婴孩皆被称作殃生子,为避其日后害父害母,便会在出生时将其扼死。
“大约这小儿便是被家人所害,因此才会在这般深夜出殡送葬,所幸动手之人未下重手,令她得以留了一口气在。”
寻常孩童夭折多会于瓮棺内入葬,因瓮盖有圆孔,倘若婴孩并未真正死去,能从孔中呼吸,还能留有一线生机。而眼前女婴不仅为家人所害,葬她的棺材四周还被钉入了桃木钉,显然是担心她留有气息,想要将她闷死在这棺木中。
阮棠自后方跟来,恰听见几人谈话,本还有些惊魂未定的面上顿时冒起了怒意。
“还以为鬼已经够可怕了,没想到这些人的心比鬼还要恶!初生的婴孩竟也下得去手,莫怪会被恶鬼索命!”
陈诺还被她抓着手,不便走开,只能转过头去看地上尸身。
“这人真是被鬼杀害的吗?”
燕回望向滚落到不远处的头颅,将手中婴孩递给了身旁人,走近前去开始查验尸首,片刻后,扬声道:“并非怪力乱神之事,乃是人为。”
乍然被递了个孩子过来,楚流景怔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接下襁褓,略微调整过姿势后,抬首看向蹲在地上的身影。
“可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燕回站起身,手中似握了什么,待众人走近她身前,方见到一根细如毛发的丝线于月色下若隐若现。
“此线韧性极高,其上沾了血迹,当正是杀害此人的凶器。凶手以鬼影声东击西,趁机布下丝线,在他们转身欲逃时将丝线拉直,绷紧的细丝便会将人头颅割下,看起来就像凭空裂开。”
想起了自己曾听过看过的那些断案传奇,阮棠恍然:“还真有人以如此手法杀人,我以为都是话本中编出来的。”
得知此事并无鬼怪作祟,她心下安稳了不少,再看向四周荒坟,便奇道:“可那坟堆中爬出的死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秦知白往深处走去,便在一棵枯树下见到了方才出现于送葬队伍中的鬼影。
鬼影乃是一具森白嶙峋的枯骨,周身被人套上了寿衣,腕间亦悬有丝线。
“身躯腐化为骨,当已死去多年。”
楚流景抱着孩子走近前,若有所思道:“以丝线操控傀儡,如此手法,倒让我想到了六欲门。”
阮棠皱起了眉,“可动手之人看起来当是为了惩戒此地杀婴之事,六欲门这般恶贯满盈之辈,会有如此心思?”
话音方落,不待楚流景回答,便听一声嘤咛落下,襁褓中的女婴又哭了起来。
楚流景低首看着怀中婴儿,不知她是因何啼哭,有些生涩地哄了一会儿,却不见任何效果,不免无奈地抬起了头。
燕回看了一眼,便道:“将她给我罢。”
幼小的身躯被送回燕回怀中,她抬手拖住婴孩身后,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另一手轻轻抚摸过背部,不一会儿,哭叫的声音便停了住。
发觉是楚流景抱人的姿势不对才导致孩子啼哭不止,阮棠斜睨向她:“楚二,你与秦姐姐都成婚这样久了,怎么连个孩子都不会抱?”
楚流景一顿,下意识看向身旁人,便正对上了短促的一眼。
姿容清绝的人未曾言语,低垂着眸收回了视线,而颈间残余的痕迹却仿佛秘而不宣的暗语,令那些缱绻纠缠的画面仿佛再浮现于眼前。
安静片刻,楚流景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敛去眼底蔓延的暗色,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我与卿娘并无后人,对此事自然不免生疏。”
阮棠哼了一声,“那燕姐姐怎么就会抱?”
“我长于慧心庵,少时庵中常收留附近弃婴,我闲时会帮着照料一二,因此对哄慰幼儿之事要熟悉些。”燕回将怀中婴孩哄睡,方抬眸看向身旁众人,“方才那人所唱歌谣亦是图南大疫,此地之人似乎对歌中所言颇有些畏忌,倘若能擒住凶手,或许能从她口中知晓些别的隐情。”
闻言,阮棠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荒山。
“可地方这样大,我们该从何找起?”
燕回神色沉着,“此人既要操控尸骨,想来先前应当离得不远,我们是自南行来,她若要避开我们视线,只会往北躲藏。既然如此,我们便分作两队,一队朝西北搜寻,另一队人往东北去,无论寻到人与否,一个时辰后回到此聚首。”
定下计划后,一众人便分头朝不同方向而去。
楚流景跟在秦知白身侧,目光不时落在身旁人腕间,静默许久后,方轻声道:“我方才见卿娘腕上似有伤痕,我囊中恰好带了药,可要为卿娘上药?”
秦知白面无波澜,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必。”
再行了一阵,楚流景又道:“我先前将卿娘伤处碰着了,不知卿娘现下可还会疼?”
寡淡疏离的人仍不露半点神色,眸光静如平湖,“无事。”
片刻安静,清和低微的话音再度响起。
“卿娘的那名侍从,似乎对卿娘很是关切。”
秦知白停了一息,侧眸看向她,“和殊自幼便是秦家鸩卫,少时曾被派于我身旁作侍从,只是自我离家后便未再同我见过。我于她而言,不过是家中交代的任务,我亦只将她当作常人看待,如此道理,我以为你应当知晓。”
“那我呢?”楚流景停下了脚步,“我于卿娘而言,又是什么人?”
秦知白身姿一顿,清冷的眸光晃开一丝涟漪,纤长的眼睫轻点了点,却未曾给出回应。
早已习惯她这般缄默,楚流景看着眼前身影,缓缓道:“卿娘曾说我比我所想要重要一些,说希望我长乐安康,说许多时候,不止我一人会心疼。
“那卿娘心疼的究竟是一名私交甚密的寻常友人,还是……想要白首与共、相伴此生的心上人?”
一时沉寂。
素淡的身影立于月下,默然不语,腕间银链于月色中反出泠泠银光,宛如洒落一片辰星。
长久静默令那双墨色的瞳眸一点点变得晦暗,楚流景闭了闭眼,压下躁动起伏的心绪,方欲出言打破沉寂,却听得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一阵轻响。
簌簌的声响宛如轻纱拂过草叶,在寂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明晰,须臾后,黑暗中浮现出一双灰绿色眼眸,一道庞然敏捷的玄色身影自暗处一跃而出,直朝近前身影扑去。
楚流景面色一变,一把将秦知白护入怀中。
“卿娘当心!”
第079章 玄豹
玄豹
混了香药气味的腥风自半空猛然跃下, 夜色中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
楚流景揽着怀中人朝旁疾退几步,险险避开了扑来的利爪,尖利的獠牙于她身侧擦肩扫过, 顿时发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裂帛声。
确认过身前人并未受伤,她瞥了一眼肩头撕裂的氅衣, 抬首往方才所在之处望去, 双眸便微微眯了起来。
银白月色洒落荒丘,略微凸起的高坡上, 一只皮毛乌黑的猛兽于黑暗之中缓慢走出。
这是一头玄豹。
它通体浑黑,灰绿的兽眼在黑夜中散发出幽冷暗光, 身躯隐约融于周遭夜色, 似阴阳明暗间分离出的一道暗影, 行止之间散逸着冰冷莫测的危险气息,一步一步踩过荒坟杂草。
楚流景慢慢松开手,将秦知白护至身后,眸光睨着不远处缓缓走近的兽影,低声道:“卿娘莫动, 交给我便好。”
秦知白微蹙了眉,似想要将她拦下, 而挡在前方的身影却已离开,徐徐朝玄豹走了过去。
沅榆一地向来没有玄豹出没的先例,此兽出现得太过蹊跷,若非山野之物, 恐怕便是受人操纵。
冰冷的兽眸与墨色瞳眸相望一瞬, 倏忽间, 一声低吼落下,玄色的影子如掣电般一闪, 骤然朝楚流景身前扑去。
迎面上前的人似早有防备,仰身朝旁一避,恰躲开了扫来的利爪。
玄豹扑了个空,反身踏上一旁枯树,于瞬息间调转回方向,借力一蹬,便似离弦之箭,再度张开獠牙,将方才逃脱的猎物按于身下。
眼见清弱的身影躲闪不及,将要命丧兽口,秦知白面色微变,持剑便要上前,却听一道笛声忽起,声调起伏不定,宛如玄妙莫测的暗语,在夜色中缭绕着幽幽散逸。
前一刻还利齿大张的玄豹仿佛被笛声蛊惑,动作一时停了住,那双灰绿的兽眸冷视着身下人,前爪仍未移开,而扬起的豹尾却缓慢垂落,已然不似先前杀意凛凛。
楚流景手执玉笛,不疾不徐地吹奏着乐曲,身前猛兽神情逐渐变得松懈,低首于她脸侧嗅了嗅,片刻后,竟慢慢伏下身,以放松的姿态卧在了她怀中。
一人一兽相持之间,一声清亮的话音忽然张扬响起。
“霏霏,咬她右手!”
原本安静下来的玄豹似被喊声惊醒,眼神顿厉,伏下的身子一弓,咆哮着又露出了尖锐的爪牙。
楚流景眉目一敛,瞳孔微微缩起,墨色的眸中似有一点暗红,一瞬不瞬地紧锁着眼前猛兽,幽邃的双眸光影沉然,竟流露出了几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压迫冰冷。
目光短促相撞,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猛兽顿时没了声息,再僵持片刻,玄豹自她身前跃下,细长的豹尾低垂,臣服般低下头舔了舔她的指尖。
楚流景徐徐坐起身,漫不经心地拂落身侧沾上的草叶,伸手抚摸过玄豹乌黑的皮毛,眸光略抬,便轻声下了指令。
“去。”
话音落下的一瞬,玄色的兽影猛然一纵,似流星赶月一般于夜色下高高跃起,倏然扑向了远处出现的身影。
一声惊呼落下,女子着恼的话语声随即响起。
“霏霏,你在做什么!”
玄豹半伏在女子身上,前爪将她按倒,却并未做出进攻的举动。
脚步声轻响,近旁光线微暗,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女子身前。
“你是何人?”
被按倒在地的人抬眼看向她,明眸微挑,面上不见任何畏惧之色。
“你又是什么人,竟能唤动我的玄豹?”
楚流景并不言语,低首扫过女子周身,视线落在她身前围裹的红巾处,神色微动。
“漠北人?”
干北边地有一座古城,名为不周,不周城外朔漠千里,常有商队出入其中,为防大漠风沙,出城之人惯以披巾覆面,甚少将其解下。
听她道破了自己身份,女子轻哼一声,“算你识相,还不将本……”
似意识到什么,她顿了一顿,方才道:“本姑娘放开!”
看了她一阵,楚流景低唤一声,压在女子身前的玄豹得了指令,扬身跃了开来。
倒在地上的人站起身,一拂身前枯枝,下颌微抬,一张姣丽明艳的容颜便迎着月色映入眼帘。
女子身穿一袭赤红似火的绛色长裙,发束成辫,额前坠了一片琳琅玉饰,玉饰形似面帘,中央镶着一颗红玛瑙,裘皮金缕的腰间挎了一对弯刀,刀鞘外亦嵌了华贵金玉。
月华照过,便于她周身流转过熠熠光辉,而那双飞扬明媚的眼眸却好似比玉石玛瑙还要明亮几分,宛如大漠中最为耀眼的那轮赤日,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
乍然脱开束缚,她眸光一挑,伸手按上腰间弯刀便要还以一击,而手不过方触及刀柄,就被身前人拿了住。
楚流景早有预料,毫不留情地扼住她的腕,反手将她拉于身前,清明的眸微垂。
“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手臂微微吃痛,女子皱起了眉,“松手,你把我弄疼了!”
见身后人仍不为所动,她恼怒地抬了眸。
“男女授受不亲,你这病秧子,究竟懂不懂礼节?”
楚流景微微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中掠过一丝晦暗神色,转首朝身后看去,正对上了一双殊无波澜的冷眸。
银辉自夜空流泻,落在那道松霜绿的素淡身影间,清皎的面容染了薄薄月色,便似覆了一层霜雪,叫人愈加无法看透其下神情。
片刻安静,楚流景未曾言语,视线低敛着收回近前,指间微松,缓缓放开了怀前禁锢的女子。
女子揉了揉被扼红的手腕,斜睨她一眼,“你个病秧子,看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身手竟还不错。”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刀啸,而后便是隐隐约约的兵戈交战声,正是燕回她们离开的方向。
趁着楚流景分神之际,女子脚下一点,身形似轻烟掠过,转瞬已飞至十数丈外。
“病秧子,今夜的仇我改日再报,你给我等着!”
说罢,她又提高了语调:“霏霏,你个白眼豹,还不跟我走,莫不是真想叛主!?”
被主人训斥,玄豹再看了身旁人一眼,漆黑的身影一跃,几个起纵后,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楚流景并未上前追赶,转身回到秦知白身旁,若无其事道:“方才那女子当与此事无关,看来燕司事已寻到了要找的人,我们过去吧。”
那双深湛的眸子望她一阵,秦知白收回视线,同她往交战声发出的方向行去,语调难辨喜怒地淡淡道:“你会武?”
楚流景并未否认,话音听来仍是平静。
“称不上会武,只是在药王谷中学过几招防身的拳脚。”
秦知白又问:“你于后山别院深居简出,谷中何人会教你武功?”
楚流景答:“沈谷主。”
松霜绿的身影微不可察地一顿。
楚流景仿佛并未察觉,缓声道:“卿娘也知晓,我天生心脉衰绝,习不得内力,而楚家虽为书香世家,但自阿姐入青冥楼后,在江湖上也逐渐有了几分声名。沈谷主担心我离谷后惹上麻烦,便给了我一些武功秘籍,让我空余时练,只不过我到底只能学些粗浅的招式,危急之时也派不上用场,因此未曾与他人说过。”
话语声清和平静,乍然听来并* 无差错。
秦知白常常为她探脉,自然对她体内经脉最清楚不过,身旁人脉象滞涩,气血虚衰,丹田中的确并无内力,只是……
方才她擒住那女子手腕,将其反身禁锢于身前的动作却让她觉出了一丝眼熟。
先前亦曾有人这般将她囚于怀中,然而那人内力却深不可测。
眸中浮动的涟漪逐渐恢复平静,秦知白目视着前方夜色,无意识收紧的手微微松开,终究未再言语。
待二人循声赶到燕回几人所在之处时,交战已然分出了胜负,一名身穿夜行衣的女子被几人围在其中。
阮棠听得脚步声,转头见到来人,便招手道:“秦姐姐,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将这装神弄鬼的人抓着了!”
燕回手中刀横于女子颈间,凝声问:“你为何要杀他们?”
刀下人冷笑一声,“他们能杀婴弃子,莫非我便杀不得他们?”
燕回不为所动,只接着道:“图南大疫究竟有何隐情,你所唱歌谣与当年之事是否有关联?”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转首看向身旁人,须臾后,嘴角扯出一抹诡谲的笑。
“燕司事,你可知什么人才会真正毫无二心地听从你的命令?”
对视少顷,她缓缓道:“死人。”
见到众人不尽相同的反应,女子吃吃地笑了一阵,又哼起了那首诡异的童谣。
在唱到“白日入坟夜里空”时,她停了歌声,勾着笑道:“倘若我杀了一城人,那我便会有一城听命于我的将士,届时,谁还能与我相抗?”
带着笑意的眼角微微弯起,而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睛却仍是一片漠然冷色,令人禁不住有些不寒而栗。
听得眼前人话语,楚流景眸光微深,若有所思地敛起了眸。
燕回眉心紧锁,神色十分沉凝。
“你的意思是……”
不待她说罢,却见女子定定看着她,眼中似涌起了幽邃暗光,叫人恍惚深陷其中,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阿回。”
清越柔和的轻唤落下,令持刀一向极稳的手微微一滞。
瞬息之间,被困于刀下的人眼中精光一闪,反手一剑挑去。
燕回清醒过来,扬刀一挡,却见女子抽身而退,毫无缠斗之意,抬手甩下一枚霹雳弹。
“嘭”
滚滚浓烟霎时遮蔽了所有视线,令本就昏暗的环境漆黑一片。
待烟雾散去,女子身影早已消失不见,阮棠挥了挥手,皱眉道:“这人用的什么邪术,怎么方才我看着她的眼睛,就突然没了意识,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是六欲门的迷心术。”秦知白缓缓开了口,“此人我曾见过,她是六欲门排行第三的堂主。”
“还真是六欲门?”阮棠有些吃惊,再看向身旁几人,又疑惑道,“我方才怎么好似听到了青云君的声音?”
缄默片晌,燕回眼睫轻点,将刀收归于鞘。
“先回去罢。”
陈诺看着远处夜色,问道:“不继续追了吗?”
燕回摇了摇头,“她已给了答案,其后便需你我自行查证。”
眨了眨眼,陈诺仍是不明所以,却依顺地未再追问,将重剑背回身后,便同几人一起朝来路返回。
折腾了一整夜,待众人回到客栈时,天色已蒙蒙发亮。
几人尚未走近客栈,便听得一阵熙攘的话语声隐约响起。
阮棠奇道:“大清早的,怎么这般热闹?”
楚流景抬指轻轻按着眉心,面上神色已有些羸惫,她走入门内,方放下手,抬眼望去,便不期然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
鲜眉亮眼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眉梢一挑,伸手指向门外走进的身影。
“我要她!”
第080章 玩火
玩火
此言一出, 客栈内外一时都静了下来。
看着不久前才在镇外荒山上交过手的漠北女子,楚流景微敛了眸,心下不免有些意外。
怎会是她?
几名青冥楼门人护在左右, 左使张月鹿亦形容恭敬地站在女子身旁。
青冥楼对她这般礼待,莫非她是哪家的世家小姐?
听得女子此言, 张月鹿神情微妙地看了一眼立于门边的身影, 仍保持着恭敬姿态,朝眼前人低首道:“二公子身子不便, 恐怕难担此任。”
女子一扬眉,盯着不远处的人:“二公子?”
张月鹿抬首看着楚流景, 向她引荐:“二公子, 这位是楼中贵客沈依姑娘。”
而后又朝女子温言介绍:“这位是楼主胞弟, 楚流景公子。”
女子“哦”了一声,负手走到楚流景身前,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阵。
“你就是那名自幼体弱,去岁才从药王谷回来的楚二公子?”
楚流景神色未动,朝她略一低首, 不咸不淡道:“先前不识姑娘身份,多有得罪, 还望沈姑娘见谅。”
清隽的身姿微垂,宛如清莲玉立,言行仪态端的是无可挑剔。
而眼前女子却并未领情。
沈依站在她身侧,略偏过首, 扬了眉目轻言细语道:“我说了, 昨夜之仇我定要报, 今次落到我手里,你可休想再跑。”
话落, 她回过了身,明媚妍艳的面容漾了一抹笑意。
“我见楚二公子气宇不凡,还以为她亦是你们青冥楼之人,如今看来只是个误会。
“既然楚公子身子弱不方便,这护卫一职自然不便劳烦于她,只不过我与楚公子一见如故,还有些话想说,不若让她与我同乘一车,路上相互照应,也省了张左使为我再寻护卫。”
“这……”张月鹿瞧了一眼不远处的素淡身影,面露些许难色,委婉道,“二公子毕竟是男子,姑娘……”
“也好。”
清和的嗓音打断了她的话语。
楚流景看着眼前女子,神色仍是平静。
“江湖中人素来不拘小节,既然沈姑娘尚不介怀,我自无不应之理。”
说罢,她回首看向身旁人,眼尾勾出一点柔和弧度。
“卿娘以为如何?”
一息静默,秦知白抬了眼,眸光仍如往常沉静,面上瞧不出一丝波澜。
“好,你昨夜未曾歇息,正可以在马车中小憩一番,也免了骑马颠簸。”
阮棠本有些愤愤不平,正待出言教训楚流景,此刻听她所言,便诧异地攒了眉,“秦姐姐?”
楚流景望她片刻,微微笑起来,“卿娘素来体贴周全,那便都依卿娘所言。”
她再看着一旁鲜眉亮眼的绛衣女子,语调便放柔了些。
“这一路上有劳沈姑娘了。”
见她忽然放低了姿态,沈依微微一怔,本还打算调谑她一番,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便只矜傲地一抬下颌。
“好说,本姑娘自会护你周全。”
温柔神色落入那双疏淡的眸中,清冷自持的人微微垂了睫,终究未发一言。
待天色全然变亮,一众人收拾齐整,便又启程朝图南而去。
白日的辟疫镇仍是不见多少人影,似乎因着昨夜之事,街道两旁少有的几间摊铺也纷纷闭了店门,整个镇子瞧来一派冷清。
楚流景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一旁软垫上放着被襁褓包裹的婴孩,对侧是相识未久的漠北女子。
容颜明艳的女子瞧了一会儿睡得正沉的小儿,一只手撑在脸侧,啧了一声。
“你们这些人倒有趣,铲除魔教的路上,竟还有心思带上个未足月的孩子。”
说着,她似是想起什么,抬首看向眼前人。
“哎,病秧子,先前在客栈里与你答话的姑娘是什么人?我记得昨日夜里也见她同你在一起,莫非你们楚家还有别的姐妹?”
楚流景仍未睁开眼,不答反问:“沈姑娘金枝玉叶,昨夜又为何会去了那般幽僻的荒郊野岭?”
沈依眉梢微挑,“我愿意,不行么?”
楚流景神色未动,“自是可以,沈姑娘自便。”
见她这般不冷不热,沈依倒觉出了几分无趣,也懒得再吊她胃口。
“霏霏对血腥气十分敏锐,它嗅到了新鲜的血气,擅自跑了,我为了追它才去了那座山里,没想到恰好碰见你们。”
提及昨夜之事,她又有些不忿,“昨日夜里你究竟耍了什么把戏,竟能令霏霏听你的话?”
要知道她为了将玄豹驯服得认她为主,可没少花功夫,仅是喂豹的牛羊便不知费了多少,而如此费尽心思勉强降伏的猛兽竟转头就跟着眼前人跑了,这叫她怎能甘心。
楚流景淡淡道:“猛兽素不认主,只随心意。”
沈依嗤了一声,“装神弄鬼。”
见眼前人阖眸养神的模样,她眉目微抬,起了些捉弄的心思。
垂于身侧的手悄然拿过身旁弯刀,缓慢伸向对侧之人,正要吓她一吓,而冰冷的刀鞘尚未触及身前人体肤,闭目养神的人却蓦然睁开了眼,纤长的指尖擒住了她的腕,反手倾身一压,弯刀便横上了沈依颈前。
骄纵惯了的人霎时被反制在了刀下。
楚流景目视着眼前人,墨色的瞳眸宛如深不见底的沉渊,话语声清缓微漠。
“虎豹向来野性难驯,不轻易屈从于人,沈姑娘既然并无驾驭的本事,还是莫要主动招惹的好,以免引火烧身,反伤了自己。”
眼前身影压得极近,幽微的药苦气息倏忽间侵占所有感官,横于颈间的弯刀虽并未出鞘,可挟持其上的动作却隐约带出了一分寒意,仿佛当真有一柄利刃悬于她命脉间。
如此受制于人的姿势令沈依不免想到了昨夜,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深晦眼眸,她心口莫名一跳,颇有些屈辱地拧着眉偏开了脸。
“我偏爱玩火,与你何干?”
被压在身侧的手抬手试了试,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身前禁锢,她一时着了恼:“男女有别,你还不快松手!”
再看了她一眼,楚流景松了手,朝后缓缓倚过身子,便同先前一般又闭上了眼。
见她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沈依心下恼意愈盛,握紧了手中弯刀,冷哼道:“明明会武,装什么病弱?”
楚流景神色寡淡,“只是些不入流的花拳绣腿而已,沈姑娘见笑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使得讥讽之意尽显。
沈依恼羞成怒,当即一拍桌案。
“病秧子,你给我等着!”
嘈杂的响动将熟睡的婴儿惊醒,怒喊声混着啼哭隐隐传出车外,落入前方纵马而行的几人耳中。
阮棠银牙咬得咯咯作响,面上几分薄怒,“好个楚二,先前便将青楼女子带回房中,如今又去招惹才认识的姑娘,真是……真是放荡轻浮,厚颜无耻!”
她看向不远处的身影,很有些为秦知白打抱不平,忿忿道:“她这般拈花惹草,我看秦姐姐就该将她休了,你说是不是,陈诺?”
听她问及自己,陈诺颇为认同地一点头。
“在我们苗寨,男子如果不忠于妻女,叫其他人发现了,可是要被种下蚀心蛊的。蛊虫会在体内不断啃噬他的脏腑,直到肠穿肚烂,再从心口钻出,那样剧烈的疼痛,便没有一人能够扛过半个时辰的。”
阮棠被她描述得有些发瘆,却仍是用力一点头,“很该这样,只可惜秦姐姐太过心软,恐怕才不舍得这般对她,也不知究竟看上她何处了……”
细细碎碎的话语声散入风中。
秦知白坐于马上,头上仍戴着帏帽,轻薄的白纱遮于脸前,令人无法看清她面上神色。
燕回侧眸瞧了她一眼,随意问:“秦姑娘与楚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牵缰的手微微一顿,戴着帏帽的人仍未回头,只轻声道:“并非紧要之事,有劳燕司事挂心。”
燕回不置可否,“若非紧要之事,恐怕楚公子不会如此行事,她当不是轻浮之人。”
秦知白静默须臾,话语声放低了些。
“她的时间不多了……而眼下仍有许多事需要去做,有些事相较之下无足轻重,便不必在此时耗费心神。”
不知想到什么,燕回怔了一会儿神,片刻后,方垂眸轻轻笑了笑。
“秦姑娘与我有些相像,只是楚公子或许并不这般想。”
她看着远处重山,缓声道:“青云山共饮那日,我能看出来楚公子是依赖秦姑娘的,她并非毫不设防之人,会如此对一人表现亲近,大约于她来说,秦姑娘在她心中,比许多事情更加重要。
“与亲近之人走过的万里河山,看过的一草一木,终归都会成为余生梦景,相伴终生固然令人神往,可若并无确切把握,或许当下共处便显得尤为紧要。”
秦知白望着眼前一片蒙白,目光略微凝定,久久未曾言语。
许久未再说过如此多与公务无关之言,燕回一哂,垂眸道:“失言了。”
收敛起多余心绪,她转了话锋,看向身旁人:“昨夜秦姑娘说曾见过那名六欲门女子,不知是在何处?”
微垂的眼睫轻点,秦知白敛去眼中神色,将云梦泽之事大略与燕回说了一遍。
“此人精通迷心幻术,易容功夫与口技皆佳,且颇得门主须弥僧信赖。但在船上时,她虽对我施下迷心术,却好似有意留了破绽,令我未曾陷入其中,也因此得以寻到了须弥僧藏身之处。”
闻言,燕回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她或许并无效忠六欲门之心,反而对须弥僧暗藏杀意?”
秦知白略一颔首,又道:“此人既对婴孩被弃之事深恶痛绝,又十分熟悉周遭环境,大约曾在此地生活过,且有过如此经历。”
燕回一点头,“此事我会着人去查,多谢秦姑娘告知。”
众人往南再行了一阵,附近已是荒无人烟,哒哒的马蹄声逐渐稀落,不远处出现了十数身影。
宋宴清看着马上之人,双目微微眯起,话语声低沉。
“灵素神医,我们在此可是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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