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余烬
余烬
前行的队伍慢慢停了住, 燕回一勒马缰,目视着眼前一众人,抬刀略一拱手。
“看来这位便是宋庄主, 久仰大名。”
四大派前去鹿鸣驿那日她正在监察司,并未与几人遇上, 如今才算首次相见。
宋宴清瞥了她一眼, 认出了她手中的克己刀,终究给了一分薄面。
“燕司事客气了。听闻燕司事与楚楼主私交甚笃, 我还以为楚楼主既然未至,燕司事当也不会前来。”
燕回神色平静, “监察司素以公务为先, 何况我手上正有几桩陈年旧案与此地相关, 若要查明实情,又如何能不亲身前来。”
宋宴清双目微敛,眼底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暗色,片刻后,方缓缓道:“燕司事一心奉公之名早有耳闻, 如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
再一转视线,他便看向了近旁另一人。
“眼下既已至图南, 不知灵素神医打算如何攻上子夜楼?”
按先前青冥楼所查,子夜楼藏身于城北地势险绝的一线峰上,登峰之路唯有一条年久失修的栈道,而栈道逼狭难行, 若遇埋伏则极易陷入险境, 因此不宜贸然前进。
听得他询问, 轻纱掩面的人仍是端稳未动,清泠的话语声淡淡落下。
“东行, 上立马崖。”
立马崖位于一线峰东侧,当中隔了一条数十丈宽的深谷,武功高强之人亦难以跃过,莫说常人。
一声轻嗤响起,天衍门门主萧霄不冷不热地开了口。
“立马崖?秦神医可知立马崖与一线峰相距几何?莫非秦神医轻功已臻至化境,能凌空飞跃万丈险峰?”
阮棠方从后边赶上,恰听得他这般夹枪带棒的话语,当即反唇相讥道:“你手下门人连秦姐姐身边侍从都打不过,对你而言要跃崖登峰自然难于登天,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不堪重用,偏还话多。”
萧霄与她早有前嫌,如今听她又出言讥讽,当即怒不可遏,拔出了身后天师剑。
“黄口小儿,今日若不将你扒层皮下来,我便枉做这天衍门门主!”
凛然的剑光霎时裹着杀气照面而来,阮棠早有防备,单脚勾着马镫仰身一避,恰避开了刺来的天师剑。
萧霄反手便要再挥出一剑,却见一道剑影直直扫过,蓦然打开了他手中剑锋,沉浑的力道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
下一瞬,寒光如流水般轻晃,带起清寒冷意,冷风一拂,削薄的剑尖已停在了他眼前方寸。
秦知白手持软剑,语气无波无澜。
“萧门主,你逾矩了。”
燕回亦握住了手中横刀,“大战在即,此时若发内乱终归于我等无益,萧门主何必大动干戈。”
夕霞派众人赶上前来,见阮棠毫发无伤,方松了口气,林芷晴怪责地瞧她一眼。
“小师妹,不可无礼。”
再看向萧霄,她端正了神色,略一施礼。
“师妹往日在派中妄为惯了,言行多有逾越,还望萧门主见谅。”
萧霄面色难看,却终究碍于眼下情形不便发作,似是想到什么,他视线阴鸷地望了近旁少女一阵,冷哼了一声,便未再追究,收剑退回了自家门派之中。
盯着男子离去的身影,陈诺仍未放松,握着剑挡在阮棠身前,警惕地看着对侧的四大派门人。
而一只手却自她身后伸过,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她愣了一愣,转过头看去,便对上了一双月牙般弯起的眼眸。
“没事了,还不快把剑收起来。”阮棠嗔道。
陈诺眨了眨眼,依顺地将重剑收了回去。
“喔。”
兵戈收归于鞘,两方相对而立,场间气氛却仍有些紧绷。
宋宴清好似一无所觉,只一掸袍袖,慢条斯理道:“既然各派已至,也不必再在此处耽搁时辰了,想来灵素神医当想好了登峰之法,那便依神医所言,往立马崖去。”
话音方落,却见一名青冥楼门人纵马而来,在张月鹿耳旁低语了几句。
张月鹿微凝了眉,忖度片刻后,朝众人道:“前几日下雨,前往立马崖的山路因山崩而堵塞了,恐怕一时无法通行。”
闻言,众人又皱起了眉。
手持禅杖的不悟僧人朝前走了一步,“那现在该怎么办?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在这干等着吧?依我看不如直接往一线峰去,我们人多势众,难不成子夜楼还能将我等一网打尽?”
喻舟望着远处山崖,摇了摇头,“山崩既能影响立马崖,恐怕一线峰情况也不容乐观,只怕栈道早已被山泥冲毁,能否登峰尚还两说,断不可拿各派弟子性命冒险。”
不悟僧人看向她,“那你说怎么办?”
不待喻舟开口,宋宴清已看向了张月鹿:“上立马崖的路,当不止一条罢?”
望他一眼,张月鹿却并未回驳,点了点头。
“立马崖与图南相接,城北曾有一寺便在立马崖下,寺后当有小道可上其间。”
短暂静默。
有小派弟子看向不远处破败死寂的城郭,迟疑道:“张左使言下之意,我们要入图南城内?”
喻舟眉心微攒,目光几许沉凝。
“图南荒废多年,地处群山之间,又有江水环绕,如此潮湿闷热之地,恐怕极易形成瘴气。”
她本是干南人,少时常出入山林,对山中毒瘴最清楚不过,常人若遭瘴气毒虫侵袭,轻则染上疟疾、大病数日,重则伤寒侵身、身亡命陨。
听得她如此言语,更多年轻弟子露出了犹疑之色。
天衍门的逍遥书生一拍手中折扇,欸了一声,“青冥楼素来虑无不周,想来当早已探明了城中情形,诸位又何必担心。”
张月鹿未置可否,只一抬手,当即有青冥楼门人将备好的一支支青瓷瓶分发给了各派弟子。
“此为楼主先前托秦神医调配的避瘴丸,以薏苡仁制成,可轻身辟瘴、解毒除痹。图南城并不算大,若自主道经内城前行,应只需两个时辰便可到立马崖下,众位服下此药,至立马崖前当可不惧瘴气。”
没想到青冥楼竟当真早有准备,逍遥书生握着扇子的手一顿,瞧了一眼身旁人。
喻舟神情松缓些许,收下青瓷瓶,朝张月鹿及秦知白拱手一礼。
“青云君与灵素神医果真深谋远虑,我代派中同门谢过二位。”
“喻女侠言重了。”张月鹿略微低首,而后看向一旁的四大派之人,“不知几位可还有其他异议?”
宋宴清扫她一眼,收回了视线。
“既然张左使已将一切准备妥当,那便入城罢。”
打定主意,众人服下避瘴丸,便往前方城门而去。
因图南城内早已成了一片废墟,车马无法通行,所有人只能弃马徒步入城。
楚流景下了马车,同沈依等人一道走在前方,自辟疫镇救下的女婴被留在了车上,由几名青冥楼门人代为照管,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落下的脚步声。
先前张扬夺目的漠北女子一反常态,将红巾遮在了脸前,腰间弯刀亦藏在了外袍下,一路缄默未言。
楚流景徐徐朝前走着,忽而道:“沈姑娘突然蒙住面目,莫不是在躲什么人?”
沈依瞥她一眼,仍记着先前车上发生之事,哼了一声。
“我躲什么人?本姑娘花容月貌,只是不想便宜你们这些臭男人。”
楚流景并未言语,望着前方道路,眼中却若有所思地落下了一抹深色。
身旁人语气不似撒谎,应当的确并非躲人,而是在隐藏身份。
先前张月鹿曾说她是青冥楼贵客,说明她身份的确不凡,并非寻常江湖人。而她自称沈依,可沈家位于干南白越,与漠北素无往来,她当不会是沈家小姐,由此可见,“沈依”一名极有可能只是她行走江湖所用的化名,而她此行来图南,或许也不仅是一时兴起。
漠北还有什么人,能得青冥楼这般重视?
众人走过护城河上长桥,逐渐靠近城门,前行的脚步踩过碎石断壁间长出的青苔荒草,发出簌簌声响。
自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后,图南城便再未有人居住过,但南侧城门外却偶尔可见几束干枯萎谢的野菊,皆为已故之人亲友带来。
图南本就是干南边地,城中只有两道城门贯通南北,此城本为两百年前洛奚将军领兵经过,见天现祥云,形似鹏鸟展翅,便将此城定名“图南”,取的是鲲鹏图南之意。
只可惜这只背负青天的图南鸟,终在两百年后被付之一炬,只留下了难以随时间掩埋的残躯余烬。
进入城中后,望不到尽头的断壁残垣随之映入眼帘,四处皆是焚烧成碳的房屋楼牌,丛丛杂草于废墟间蔓发疯长,焚毁折断的望楼上已生出了不知名的野花。
绿意与荒芜交织,勾勒出了一幅苍凉凄清的景致。
依稀人间。
阮棠沉默着走过泥水交融的长街,前行的道路被倒塌的屋梁阻塞,她攀上废墟,于高处跃下,再往前行进时,脚下却踢到了一块不重的物什。
前行的脚步停下,一块小巧的银牌落入她眼中。
她顿了一顿,俯身捡起银牌,精致漂亮的牌面上已蒙了一层厚厚的尘沙,尘沙下依稀可以见到寿桃莲花,背面刻着四个大字:长命百岁。
俨然是一块长命锁。
阮棠拿着长命锁,眼角忽然有些发酸,她牵过身旁人的衣角,轻轻唤了一声:“陈诺。”
见到她微微泛红的眼尾,陈诺停下脚步,伸出手,用指尖小心地擦去她睫上沾染的湿意,而后自怀中拿出一块花帕,将长命锁仔细包好,放在了身前人手心。
“棠棠,花已经开了,以后会好的。
“大母以前同我说过,死去的人都会化成蝴蝶,飞到他们想去的地方。这里的花开得这样好,一定是蝴蝶来过,等我们找到真正的凶手,帮他们了却心愿,他们就再也没有牵挂,会飞回天上去了。”
阮棠擦了擦眼角,少见的没有反驳,只“嗯”了一声,就握着长命锁,同她继续往前走去。
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内城的城墙,四周空气隐约变得浑浊,不时可听得蚊虫发出的阵阵嗡鸣声,脚下道路也变得愈发泥泞。
楚流景越过一滩泥水,走入城门内,上方忽而落下了一片尘灰,令她有些不适,微微皱了眉,抬手轻咳起来。
走在前方的身影听得咳嗽声,身姿顿了一顿。
和殊见身旁人停步不前,便也停下了脚步。
“小姐?”
秦知白并未言语,望着后方略弓着身子咳嗽不止的人,停顿片刻,转身走了过去。
下一瞬,一声轻响传来,灰蒙的尘沙簌簌落下,大片青砖转瞬坍塌,骤然朝门下的二人砸去。
众人面色一变。
“病秧子!”
“小姐!”
第082章 惜命
惜命
残破的城墙轰然塌落, 滚滚尘雾顷刻蔓延四周,遮蔽了所有视野。
和殊瞳孔紧缩,当即便要冲入眼前废墟中, 而方踏出一步,却见一双身影于尘灰后依稀浮现, 相拥的二人倒在地上, 破开浮尘碎石,自满目狼藉中滚了出来。
楚流景半蜷着身子紧紧拥住了身前人, 一双手环过她肩后,将她全然护在了怀里。
济楚的氅衣早已沾满了泥灰, 清隽秀逸的缠枝莲纹与泥浆交融成了一片, 看起来几分狼狈。
而她却只抬了头, 定定地看着怀中人,视线纤悉无遗地扫过秦知白周身,确认着她的状况。
环于身后的双手仍未松开,略微泛白的指尖显露出了一分紧绷,秦知白望着眼前面容, 耳旁声响渐渐变得遥远,素来沉静的眸光似有短暂失神。
城墙倾塌的一瞬, 身前人几乎是下意识将她护入了怀中,遮天蔽日的尘雾下,所有污泥碎石都被那道单薄的身躯挡去,而她仍是未曾染上半点污浊。
纤长的眼睫轻颤, 垂于身侧的手缓慢抬起, 一点点抚向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
而指尖尚未触及体肤, 却已有另一双手扶过了她。
“小姐。”
“秦姐姐!”
相拥的身影就此分了开,沈依伸手拉过了倒在地上的人。
“病秧子, 你没事吧?”
熟悉的冷香淡去,楚流景站起身,再望了一眼被侍从扶起的人,便敛着眸收回视线,抬手解开身后氅衣。
“无事。”
她束发的缎带早已不知所踪,略有些凌乱的青丝垂落于肩头,令那张孱弱的容颜更显出了些许不堪风折的苍白。
沈依上下端量了身前人几眼,确认她的确并未受伤,方略微放松下来。
“这两日看你无欲无求的,还以为你已然看破生死了,没想到你还挺惜命的。”
毕竟她未曾见过眼前人这般狼狈姿态,即便是被玄豹按在身下时,她也好似总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宛如亭亭玉立的清莲,而方才却俨然乱了分寸。
楚流景褪下了被沾湿的氅衣,微垂的眸光仍是平静,话语声淡淡。
“我自然惜命,若命都没了,我又该拿什么护住我想要护的人。”
沈依微微一怔。
弥漫的尘烟逐渐消散,燕回查探过倾塌的石墙,目光落在一处裂痕上,略凝了眉,随即转回身看向眼前众人。
“城门堵住了,张左使他们仍未进内城,我们若要汇合,只能往前寻其他出路。”
图南本就只有南北贯通的两道城门,如今来路被阻塞,她们只能自北侧城门绕出,再去寻其他人下落。
因先前楚不辞提醒过,此次入城她有意将四大派之人放在了队中,令张月鹿在后方观察着他们,也免得他们暗中做些手脚。
可没想到如今还是生出了变故。
阮棠看着被青砖堵死的城门,皱起了眉,“好端端的城墙,怎么说塌就塌了,也太不凑巧了些。”
燕回摇了摇头,“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阮棠一怔,“人为?”
燕回略一颔首,“墙砖断口太过整齐,没有丝毫多余的裂缝,不似年久失修而开裂,反倒更像是被人敲断再拼好,因此若有一丝晃动便会倾塌。”
阮棠眉心更紧,忿忿道:“什么人想要将我们困在这里面?”
楚流景随手将散落的发重新绑好,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恐怕不是为了困住我们,而是想要将我们分开。”
她微抬了眸,身姿清挺地看着眼前几人,“我们进来已有一段时辰,而门外却没有丝毫响动,只怕张左使他们已陷入了其他困境,分散我们应当只是第一步,其后大约还有更多谋划等着我们。”
燕回神色端凝,断然道:“不管究竟是谁布下此局,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处,尽快与张左使他们汇合。”
众人收拾齐整,便预备继续朝内城深处行进。
秦知白望着一旁的清弱身影,迟迟未曾动身,清湛的眸光凝定片刻,似要启唇说些什么,却听另一道清越的话语声先一步响起。
“这次你跟紧我,先前说了会护你周全的,本姑娘可从不食言。”
楚流景整理好衣襟,未曾应答,偏转过视线看向另一侧的人,却只落得个清冷* 的背影。
静默片刻,她收回了视线,双睫微微低敛,神色瞧不出喜怒。
“那便劳烦沈姑娘了。”
“嗯哼。”沈依一挑眉,走在了她身旁。
明媚的身影与楚流景并肩而行,徐徐离开了坍塌的废墟。
一行人走出城楼,再往前行了一阵,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微风拂来,碌碌的轻声响起,一颗头骨滚动着停在燕回脚边,而她却无暇低头去看,只紧握着刀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
前方不远处,一座尸骨垒成的高山矗立在正中,几乎遮住了半空日光,七零八落的尸骸交织着缠在一起,乌压压地冷视着来人,仿佛肆意拼凑的怪物。
浑浊的瘴气在此刻已经如有实质,幽绿地环绕着枯骨,骨山上毒虫嗡鸣不止,令人仿佛离开了人间,如在冥府。
他们便是二十年前焚于城中的图南百姓。
这座久未有人涉足过的内城,竟是一处巨大的万人坑。
燕回闭了闭眼,慢慢压下了心头沉怒。
莫怪一路上都未曾见到半具尸骸,原来所有尸身都被转移到了此处。
阮棠面色微白,又惊又怒,“律例早已写明,若有大疫发生,世家当出资修建医坊,安抚百姓,疫后更需尽快掩埋尸首,以免再生他患。江行舟不仅一声令下便着人焚了整座图南城,竟还随意抛尸不收,真是罪无可恕!”
沈依亦认同地一点头,“如此漠视百姓性命的人,在我们漠北,可是要被斩首示众的。”
她们二人先前虽未曾交谈过,可都是飞扬洒脱的性子,此刻言行相投,对视一眼,竟颇有些一见如故的意味。
陈诺站在一旁,却未曾参与二人谈话,她抬了头看着远处散落的骸骨,鼻子轻嗅了嗅,似一只机警的豹。
“我好像闻到了尸臭味。”
阮棠看向她,面上有些疑惑。
“尸臭味?这些尸首在此堆积十数年,早已风化成骨了,怎会有尸臭味?”
陈诺摇了摇头,“就是从那些白骨里传出的,气味很淡,但我应该不曾闻错。”
闻言,阮棠便不再多问,“那你在我身旁跟紧些,别走快了,莫要一个人落了单,否则我可能顾不上你。”
陈诺弯着眉目笑起来,用力地“嗯”了一声。
“前路极可能有埋伏,我们小心行事。”
燕回说罢,一行人便手持刀兵,谨慎地绕开骨山,继续朝前行去。
靴履踩过地面,发出沙沙声响,四周静得只有蚊虫的飞动声。
走过了陈诺先前所说的尸臭处,周遭却并未发生什么异变,阮棠微微放松下来,正要转首同身旁人交谈,却忽然感到脚上一紧,身下堆叠的废墟中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五指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腕。
她心跳骤然一顿,还未曾发出声来,一道厚重的剑锋已当头挥下,蓦然斩断了抓在她脚上的那只手。
这一剑仿佛撕开了平静的假象,先前死寂的骨山下如雨后春笋般接连冒出了一道又一道身影。
一只枯瘦的手曲成爪型狠狠抓向楚流景,她尚未来得及侧身避让,鼻尖已然嗅到一抹清淡冷香,松霜绿的衣裙晃入眼角,轻薄寒凉的软剑瞬息将抓来的手砍了下来,再斩断了眼前之物的双腿。
蜂拥而至的身影高矮不一,有男也有女,而共同特点却是全都身穿百纳衣,形似乞儿,行止之间毫无声息。
沈依一刀削落扑来的一道身影,看着他断口处涌出的密密麻麻的活虫,不禁拧紧了眉。
“他们体内的是什么东西?”
秦知白眸光清泠,未曾退开楚流景身旁半步。
“是蛊人,有人在拿这些乞儿炼蛊。”
看着周遭围聚的乞儿面目苍白,双瞳唯有眼白,而本该发白的眼睛却是赤红一片,阮棠咬紧了牙,一鞭扫开了靠近的身影。
“他们全都死了吗?”
陈诺背靠着她,手中剑影不停,“死了,尸臭味就是他们身上传出的。”
眼见着已断了臂的蛊人朝后踉跄了一下,便又不知疲倦地扑来,沈依有些不耐地高喊∶“这些蛊人不怕伤也不怕痛,根本杀不尽,这要如何突出重围?”
楚流景看着护在身旁的人,停了一息,方喊道∶“砍他们的腿。”
众人一怔,当即醒悟过来,效仿秦知白将靠近的蛊人双腿砍去。
失了腿的蛊人伏倒在地,却仍在坚持不懈地爬向几人,仿若冥府中爬出的厉鬼。
燕回微攒了眉,抬眼望向前方道路,视线梭巡了一阵,停在了一处不显眼的洞口。
“朝西北方向退。”
众人且战且退,慢慢朝西北方向靠近,而络绎不绝的蛊人仍是前赴后继地于四周围拢,叫好不容易打开的一处缺口又被围了上。
沈依眸光一挑,手中弯刀横向一合。
“对不住了。”
双刀刀柄相接,握在其上的双手轻巧一旋,原本两柄各不相干的刀便合在了一处,一条细如毛发的玄铁丝横于其间,锋锐的弯刀转瞬成了一把弓箭。
沈依拂开外袍,自裘皮遮掩的腰带处抽出了一枚箭镞微重的利矢,傲岸的身影张弓搭箭,只微微一瞄,弓上箭矢倏然离弦射出,宛如流星赶月,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前方蛊人中。
“轰”
火光四溅,骤然爆开的气浪霎时将围拢的蛊人尽都掀了开来。
沈依扫了扫扬起的尘灰,朝众人一抬手。
“快走!”
一行人往炸开的缺口快步走出,终于来到那处黑黝黝的洞口外,听得其中并无异动,便接连进入了洞中。
燕回等在最后,见所有人都进入了洞中,正要提刀跟随而入,脚步方动,却蓦然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一道剑光于涌来的蛊人中一闪而过,她几乎下意识地抬刀一挡,勉强挡下了挥来的剑气,刚硬沉锐的刀锋却发出隐隐嗡鸣,虎口间亦徐徐渗出了一道血色。
她双眸微凝,心缓缓沉了下去。
好强的剑气。
挥剑的人未曾追击,燕回不再停留,转身进入洞中,抬手关上了洞口的石门。
明亮的光线倏忽变得昏暗,她自怀中拿出火折子吹燃,走下长阶底部,便见到了点着火把的几人。
这是一处地牢,她曾在江行舟传来的舆图上见过,地牢中有四处出口,倘若有蛊人自其中一处入口袭来,她们亦有机会从他处离开。
阮棠将点燃的火把放回原位,看着眼前浮尘弥漫的牢房,拂了拂手。
“这牢中怎会有如此多尸骨?”
阴冷潮湿的长廊上,左右牢房外相对而倒地横着十数具尸骨,与垒在外的其他骸骨不同,所有尸骨俱被砍去了头颅,森然的白骨仍有几分光泽,似乎并未死去二十年之久。
沈依握着弯刀慢慢朝前走着,见大开的牢房全都空空如也,几处锁链散在地面,其上凝固的血液早已乌黑发沉,似磨灭不去的烙痕。
“这些人好像是看守地牢的人,也不知为何都被人杀了?”
行至尽头,眼前是一处独立的水牢,水牢中的水早已干涸殆尽,四处角落亦倒着几具尸体。
牢内墙面血迹斑驳,中央悬了一副镣铐,镣铐比之寻常镣铐要小许多,只孩童手腕粗细,而内圈却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显然此处曾经年累月地关着一人。
沈依看着那对镣铐,微皱起了眉,心下有些莫名的不适。
她方要开口,却听得脚步声轻响,一道身影自她身旁走过,纤长白弱的手缓缓伸出,拿过了那副蒙尘的镣铐。
短暂静默,平静到漠然的话语声淡淡响起。
“关在此处的人逃了,他们自然不必再活下去。”
第083章 陪伴
陪伴
沈依微微发怔, 转头看向身旁人,却只见到了一张疏淡微漠的侧颜。
明明暗暗的光线落在那张殊无波澜的面容上,令清弱的身姿被光影分割为了两半, 一侧仍旧笼于光中,而另一侧却是无人得以触及的黑暗。
“你……”
她有些踌躇, “你是如何知晓的?”
楚流景看着手中镣铐, 停了一会儿,松开手任其落回了原位。
“镣铐上有外力破开的痕迹, 当不会是那些狱卒留下的。”
闻言,沈依低下头去看, 果然在铁环的衔接处见到了一处断口。
再看了一眼垂落回墙边的镣铐, 楚流景转过身欲要离开此处, 而方回过头,却不期然撞入了一双紧凝向她的眼眸。
……卿娘?
望着她的目光那样深晦,再没有往常的平静克制,素来清湛的双眸似蒙了一层晦涩不明的雾,其中浮着她未能看懂的哀伤悲惋。
阮棠瞧见走到一处的二人, 一时计上心来,朝不远处的绛衣女子喊道:“沈依姐姐, 你来一下,我有话想与你说。”
沈依收回视线,应了一声,转过身却见到不知何时到来的人, 不禁顿了一顿, 再多瞧了两人一眼, 方朝阮棠走了过去。
相对而立的一双身影安静地站在原地,身旁是明灭的火光与尘封了十数年的囚牢枷锁。
片刻后, 松霜绿的衣角轻晃,孤清如鹤的人一步步走入那片光芒未曾触及的黑暗中。
皓白的手轻轻握过身前人的腕,指尖缓慢地抚过其上被碎石划出的一道细小伤痕,呼吸似有须臾停顿,而后方轻声问:“疼么?”
少顷静默,楚流景眼睫轻动了动,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唇边挑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笑。
“已经不疼了。”
而握在腕上的指骨却一点点收紧,施针向来极稳的手竟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
秦知白低垂着头,指尖绷得隐隐泛了白,气息几番凝定,方有些涩然地开了口。
“……怎么会不疼呢。”
楚流景一怔,心口似被针尖扎了一下,望着那张瞧不见神色的面容,面上便显出了几分惶然无措。
“卿娘?”
眼前光影暗下,素淡的身影靠近了前来,额轻抵在她肩上,话音柔得似雾。
“阿景。”她轻声唤。
“待一切结束,便同我回药王谷吧,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无论何处,我总会陪在你身旁。”
令人心安的冷香再度环绕周身,楚流景慢慢放松下来,被握住的腕微微转动,五指反扣过身前人指间,温柔的话语便轻缓落下。
“好,只要卿娘在,去哪里都是好的。”
无论往昔如何,不管今后怎样,总归如今有她陪在身旁。
那以往的一切便也不再痛不可忍。
幽微的火光落在相依的人身侧,将地面的倒影交融成了一片,好似永不会再分离。
沈依走出水牢,来到阮棠跟前,好奇地看着她。
“你寻我?”
阮棠视线越过了她身后,不知见到什么,双眼忽然大睁,见身前人似乎要转过头去,忙咳了一声,拉过了她的手。
“沈依姐姐,我方才见你手里的刀似乎能变成弓,不免有些惊奇,所以想向你借来看一看,也不知是否方便?”
沈依虽在家中一直极受宠爱,可还从未有人这般唤过她姐姐,一时心都有些酥软,当即爽快地递过了双刀。
“拿去看吧。”
阮棠接过了刀,目光落在形制精巧的刀身上,繁杂的心思渐渐淡去,当下倒真起了兴致认真端详起来。
手中弯刀极为纤薄,柄身细长,不似寻常弯刀那般厚重,一侧刀尖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弦槽,而另一侧则是一点圆孔。刀柄四周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顶端嵌了一颗形似赤日的红玛瑙,另一刀顶部为一处凹陷,凹陷的形状恰与玛瑙相吻合,二者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便成了一柄锋锐无比的长弓。
阮棠横过弯刀,将两把刀旋接在了一起,玛瑙卡入的一瞬,刀尖处霎时间弹出了一条玄铁丝,恰落入了另一柄弯刀的弦槽中。
她惊叹连连,再抬起弓仔细看了几眼,便解开弯刀,将之还给了身前人。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巧夺天工之物,倒与我师尊的曜灵鞭有几分相似的玄妙。”
沈依笑起来,收回了弯刀,“这两柄刀是我出生那日玉面青衣赠予我的诞礼,为匠师公输寅亲手打制,自然要比寻常刀兵精巧一些。”
“玉面青衣?!”阮棠神色一振,“沈依姐姐,你还认识玉面青衣?”
沈依一顿,眼神微微闪烁,掩饰般地低下了视线。
“倒也称不上相识,只是家中人与她见过几面,许是看在我祖母的薄面上吧。”
“喔。”阮棠不免有些遗憾。
毕竟近百年来,整个乾元大陆能称得上传奇的只有两人。
一是以女子之身征战天下,领兵收复边地,一统大□□海的七曜君主将洛奚将军。还有一人则是于年少之时便登上彼苍榜榜首,与世家各派定下青云之盟,令寒门百姓亦可选擢入仕的青冥楼楼主林箊。
她对玉面青衣崇慕已久,少时便常常听人讲关于她的江湖传奇,只可惜武林中已许久未再出现过那道清逸翛然的青色身影,唯有那些传闻轶事仍在茶楼瓦肆中传唱不休,成为了一代又一代少年侠客心中愿景。
“棠棠。”
一声呼喊叫阮棠回过了神,她抬头看去,便见到陈诺不知何时进了尽头的水牢中,正蹲在牢内的角落里不知在做什么。
所幸依偎在一处的二人已不知何时分了开,阮棠松了口气,边朝前走去边问:“你在做什么?”
待走近前,她才发现陈诺身前是一具尸首,她正仔细地盯着面前尸首不住打量,一时嫌弃地皱起了眉,方要喊她离远些,而蹲在地上的人却回过了头。
“这些人的尸体为什么与外边的都不一样?”
阮棠一愣,再看了角落的尸首一眼,便发现了不对之处。
地牢中的其他尸体都因死去多年而化作了森然白骨,唯独这水牢内的几具尸体虽风化为了干尸,可浑身肌骨却仍保存完好,甚至隐约能从那张苍白模糊的脸上看出几分惊恐神态。
为何他们如此不同?
脚步声轻响,苍衣持剑的侍从行至几具尸首前,手中剑鞘逐一挑过几人脸孔,视线略扫,淡薄的话音便响了起来。
“苍霄派长老叶抱石、栖松寺首座弘景法师、瑶华宫少主杜元若、丐帮掌棒龙头刘怀义。
“这几人皆为十余年前突然消失的几派高手。”
“叶抱石?彼苍榜人榜第八的别离剑?他竟然死在了此处?”阮棠吃惊不已。
燕回半蹲下身,仔细检查过几具尸首,“周身并无明显外伤,亦无中毒痕迹,然而丹田及经脉皆有衰萎迹象,当是生前受过外力侵蚀。”
确认过干尸状况,她起身看向眼前众人,“他们是被人吸干了内力而亡。”
片刻沉寂。
秦知白眉心轻蹙,眸中似有波澜翻涌,她转首看向身旁人,却并未从那张清润平静的面容上瞧出任何其他神色,停顿片刻,便又敛着睫收回了视线。
总不会是她……
听得燕回的话,沈依攒起了眉,“吸干了内力?”
她看了一眼角落中的几具干尸,“什么人下手这般狠毒?”
“依我看定然与江行舟脱不开干系!”阮棠忿忿道,“方才外边那些蛊人恐怕就是他捣的鬼,他不想叫我们查到这些,因此才放蛊人想要将我们围剿在此处。”
燕回若有所思,抬眸看向秦知白,“秦姑娘可还记得杏花村中那些中蛊的乞儿?”
秦知白明了她话中之意,略一颔首:“与城中蛊人体内蛊虫相同。”
“也即是说,幕后之人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暗中抓捕乞儿用以炼蛊,某次疏忽下,他们叫乞儿逃了出去,在逃至杏花村时,这些乞儿体内的蛊虫发作,传染给了村中村民,便因此酿成了杏花村之祸。”
燕回眸光沉然,缓缓道:“辟疫镇那夜,被我们擒住的那名女子曾说,若杀一城人,便可有一城忠心听命的将士。若她所说不假,大约以人炼蛊之事,在二十年前的图南城内便已然有之。”
如此方可解释,明明柳鸣岐寻到了单家所在,为何却不直接杀人夺书,反而要大费周章地在城中引发疫病。
他本就是想要用城中人炼蛊,自然不介意让图南城内所有百姓都成为他手下蛊器。
可他不过是个江湖人,为何要炼如此多蛊人?
他在为什么人炼蛊?江行舟?
一条谜题解开,却有更多疑点接踵而来,当年之事似乎远不止如此。有一道模糊的身影仍隐在幕后,叫人迟迟未能看清其面目,而抽丝剥茧间,却已然感受到了幕后之人令人胆寒的手段与心性。
究竟会是什么人……
以活人炼蛊之事实在骇人听闻,阮棠愤慨不已,将六欲门连同江家上下逐一骂了一通,这才算消了些气。
她回过头,目光无意间扫见燕回手上血色,便讶然地皱起了眉。
“燕姐姐,你手上怎么受伤了?”
燕回看了一眼虎口处已然凝结的血痕,“方才进来前遇见了一名剑术高手,我未曾见他露面,只接了他一招,便被他剑气震伤,不过并无大碍,阮姑娘不必担心。”
“这城中竟还藏了这样厉害的高手?”阮棠有些吃惊。
想了想,她又问:“这人比之青云君如何?”
燕回微不可察地一顿,语调仍是平静,“并未深入交手,因此无法妄下定论。但只论方才那一剑所显露出的内力……”
她眸光微沉,缓缓道:“或许与楚楼主不相上下。”
听她说罢,在场众人神情皆凝重了几分。
楚不辞能在如此年纪便坐稳青冥楼楼主之位,又被秦知白视为武林中剑术第一之人,其武功自然不容小觑,而燕回曾与她朝夕相处,对她自是再了解不过,因此她所说的不相上下,恐怕便当真相去不远。
如此剑术卓绝的武林高手,究竟是什么人?
正当众人仍在为方才所得知的消息感到惊诧时,地牢深处的另一侧通道中隐约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燕回神色一凝,持刀朝外行去,“我们在此待得太久,恐怕蛊人已从其他入口寻来了,你们随我来。”
一行人跟随其后快步往外走去,沈依回过头正要喊楚流景,却见她已然同另一道素淡身影跟了上来,不由顿了一瞬,已到嘴边的话终究咽了回去。
于幽暗的地牢中穿行了好一阵,再走过一段上行的石阶,前方总算出现了透着光的洞口。
众人自洞口走出,抬首朝外望去,不过初初一眼,便都一动未动地停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之处,不计其数的蛊人正蹒跚着身子游荡于废墟中搜寻活物,幽绿的瘴气冲天而起,毒虫宛如阴云般团团围聚,将森白的骨山笼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毒雾。
俨然人间炼狱。
第084章 神明
神明
天色已然愈发阴晦, 黑沉沉的云层压在骨山上方,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图南包裹在了其中。
阮棠深吸了一口气, 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脸色还是白了一分。
“怎么突然间多出了如此多蛊人?”
双目赤红的蛊人漫无目的地自不远处穿行而过, 其中不乏先前被她们砍了手脚之人, 有些将断未断的残肢耷拉着挂在半空,断口处隐约还有蛊虫密密麻麻地涌动着, 只多看一眼,她便觉得腹中开始翻江倒海。
她们所处之处恰是一间残破的寺庙内, 寺庙正在城墙边, 未曾完全倾塌的院墙半遮住了几人身影, 叫周遭蛊人尚未发现她们踪迹。
燕回看着院墙外攒动不止的暗影,压低了声音:“大约布局之人见我们迟迟未曾露面,已有些不耐,便将所有蛊人都放了出来,想要确保我们有来无回。”
氤氲的毒雾依稀笼罩于四周, 其中夹杂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味。
沈依皱着眉,挥了挥手, “好难闻的气味。”
楚流景抬手掩在嘴前低咳了几声,面色已有些许羸惫,轻声道:“大量尸体腐坏后生出的尸臭亦催生了瘴气,如今城中瘴气应当比先前重了许多, 只靠避瘴丸恐怕已无法彻底预辟毒瘴。”
倘若有苍术或雄黄入火熏烧, 亦可暂时破除瘴气, 可如今在此围城之中,又该上何处去寻这些药材?
正当她垂眸思索时, 幽微淡香袭来,清隽的身影贴近她怀间,一条绣着云鹤图纹的巾帕便在此时蒙上了她脸前。
纤长的双手环过她脑后,仔细地将巾帕系成了结,熟悉的冷香夹带着一抹特异的香药气味自巾帕上传来,呼吸间令人不适的腐臭味霎时减淡了不少,本有些昏沉的头脑也清明了几分。
楚流景怔了片刻,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眉目温软几分,轻声笑道∶“多谢卿娘。”
秦知白为她系好巾帕,再将一只香囊挂在她腰间,嘱咐过她莫要随意摘下来,便转身将剩余香囊分给了其他几人。
“此乃楚楼主先前托我调配的香药,带在身旁可驱虫辟瘴,以防毒虫叮咬。”
阮棠接过香药,咋了咋舌:“青云君竟连这也预料到了?”
燕回微攒了眉,看着手中香囊,张开了嘴似有话想要问,而停顿须臾,却终究缄默着未曾出言。
众人如楚流景一般将随身所带的巾帕蒙于脸前,勉强遮去了多余的气味,沈依红巾覆面,玉饰琳琅的眉目依旧鲜亮明媚。
“我们接下来该往何处去?若只凭我们这几人想要杀至北门外恐怕有些困难。”
如今城中蛊人不知凡几,便是再强的武林高手也无法短时间内将这些不畏伤痛的东西杀尽,甚至反倒可能被源源不断的进攻给拖得精疲力竭,何况她们还带着楚流景这般毫无内力之人,因此只能避不能战。
燕回握着克己刀,只抬首扫了一眼,便下了定论:“上城墙。”
蛊人终究只是无智之物,只要趁它们尚未聚集之时,在最快时间内登上城墙,便可以经城墙来到北门处,届时再寻机离开内城。
最近一处登城的阶道正在西边的箭楼下,离此处约有百丈距离,要想全然不惊动那些蛊人殊为不易,她们只能暂且小心行事。
众人自一处残缺的破口出了寺庙,沿城墙与断壁残垣间的狭窄间隙朝箭楼悄然行进。
燕回走在最前,经过每处空旷地带时总会仔细确认过四周情形方抬手让其余人跟上,蛊人走动的脚步声遮掩了大部分动静,让她们得以穿行于废墟之间而暂时未被发现。
眼见着箭楼下的阶道已是清晰可见,四周徘徊的蛊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一行人低着身子借助掩体穿过倒塌的民居,再朝前行至毁败的城隍庙外,自城隍庙后方大殿的山墙朝外探去时,阮棠看着不远处的景象,却拧着眉头低叫了一声:“糟糕。”
前方本是一处河道,上架了一座石桥以供城内人通行,可因着图南城荒废已久,石桥早已残破不堪,一侧的桥柱已缺损开裂,当无法容二人同时经过,何况桥上正有一蛊人蹒跚着经过,若被它察觉,很快其余蛊人便都会围聚过来。
燕回并未言语,只与身后众人比了几个手势,随即抽出了刀,望着桥上缓慢经过的蛊人停了片刻。
下一瞬,迅捷如燕的身影轻身掠至桥上,手中克己刀骤然砍下蛊人头颅,单手抓过残余的尸身朝桥外一甩,待尸身落入河道,发出扑通的落水声时,她已然越过石桥,隐至了对侧的市楼下。
轻微的水声引起了周遭蛊人察觉,只是未曾发现任何活物的踪迹,它们聚拢来查看了一番便又径自散了开。
确认桥边的蛊人暂时未再返回,城隍庙中的几人陆续离开掩体,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石桥,总算接连有惊无险地到达了对侧的市楼下。
正当所有人中只剩陈诺一人还未过桥,她背着重剑出了山墙,方行至石桥中央,便感到脚下一轻,一声闷响,残败不堪的石桥蓦然坍塌碎裂,令她整个身子霎时落空,直往桥下坠了下去。
坠落的失重感倏然袭来,太过突然的变故令她一时反应不及,只虚虚朝前抓了一把,便无可挽回地落向下方河道中。
“陈诺!”
一条软鞭瞬时如银龙般甩了出来,直缠上陈诺腰间,将她下坠的身躯悬在了半空。
令人不安的失重感顿时消散,陈诺抬起头,便见到了伏在断桥边的少女。
“棠棠?”
阮棠伸出手,用力抓住了她的腕,一张玉雪玲珑般的脸已涨得通红。
“抓紧我。”
琥珀般的眸中有短暂怔愣,陈诺回过神来,伸手握入她手中,待身子略微往回拉上些许,另一只手扒住断开的桥沿,双手用力一撑,便重又回到了石桥上。
巨大的响动惊动了附近的所有蛊人,燕回等人已在桥下与蛊人又交起了手。
阮棠收回了软鞭,海棠色的衣裙布满了斑驳尘灰,掌间亦有被鞭柄擦破的痕迹。
陈诺看着她为了救自己而变得这般狼狈,心下一时有些愧疚,“棠棠,我……”
“别说话,跟紧我!”
阮棠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拉着她回到众人之中,扬鞭扫开了一旁扑来的蛊人。
聚拢而来的蛊人逐队成群,俨然黑压压的一片,堵塞了所有的去路,已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沈依几番张弓搭箭,带来的箭矢几乎快消耗殆尽,然而每当前路被炸开一处缺口时,很快便有源源不断的蛊人又自后方涌来,堵上了仅有的出路,令一切努力都于顷刻间功亏一篑。
她解开弯刀,反手挥出一刀,厌恶地避开飞溅出的蛊虫后,微侧着头大喊道:“我的箭快用完了!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方法将它们引走!”
燕回紧皱着眉,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对策,持刀的手因挥砍得太久,已隐隐有些发颤,而她却并未声张,只一刀斩断近旁蛊人的双腿,随即换了只手握刀。
就在众人疲于奔命地应付四周接连靠近的蛊人时,被护在当中的人朝前走了一步,一道有些轻弱的话音响了起来。
“我有办法将它们引走。”
眼角余光瞥见斜后方走出的身影,阮棠面露诧异神色:“楚二?”
楚流景望着护在自己身前的人,停了一会儿,目光转向了一旁红巾覆面的女子。
“劳烦沈姑娘带我上望楼。”
没想到她会选择让自己同她前去,沈依惊讶了一瞬,便未曾多问地一点头,“好,你抓紧我。”
楚流景转身要与她离开,却有一只手自身后牵住了她的腕,令她一时停住了脚步。
深湛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清皎的眉目微微蹙起,当中隐了一丝不明显的忧虑意味。
她轻轻笑起来,似哄慰般握住了牵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话语声轻柔:“相信我。”
秦知白不曾言语,再看了她一阵,方缓缓松开了手。
“我在此等你。”
楚流景依顺地应声:“好,我去去就回。”
再转回身,她朝沈依点了点头,沈依随之重新合上了双刀,自腰间取出最后一支爆裂箭,张弓射出箭矢的刹那,一把揽过了身旁人的腰。
“走!”
两道身影轻身一跃,霎时在气浪翻涌中飞跃向远处的高楼。
绛衣女子宛如一抹灵动的轻烟,揽着怀中人踩过断瓦残垣,几个起纵,便已然脱开蛊人包围,上至了一处高耸的望楼中。
在望楼上站稳,沈依松开了手,好奇地看向身旁人。
“你要如何引开那些东西?”
楚流景并未当即回答,只道:“借姑娘弯刀一用。”
沈依眉梢微扬,依从地将弯刀递了一把给她。
只见身旁人接过弯刀,低眸瞧了一眼刀刃,随即将刀刃贴于掌间,未曾多发一言,抬手倏忽划出一刀,原本白皙无暇的手掌顷刻多了一道极深的刀口。
她吃了一惊,当即夺回了弯刀,“你在做什么!”
而楚流景仍未回答。
她将血流如注的手伸出望楼外,任凭掌中鲜血滴落至下方街道中,甚或为了让血流得更快,另一手握紧了腕脉,淋漓鲜血顿时如断了线的玉珠般不断滴落,与地面未干的泥水混为一片,一时间汇成了一条暗红的小溪。
正当沈依眉头深锁,欲要阻止她如此举动时,却听下方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地面隐约轻晃,四面八方的蛊人如山呼海啸般齐齐朝望楼涌来。
楚流景慢慢收回了手,拿出一块帕子将掌中伤痕包扎上,本就有些羸惫的面容已愈发苍白,薄凉的唇也淡得失了血色。
“这便是我惜命的另一理由。”
她望着下方癫狂躁动的蛊人,眸光淡而清明,其中没有一丝多余神色,宛如于高处俯瞰众生的神明。
“我的血,才是它们最想要的食物。”
第085章 灼热
灼热
齐聚于望楼下的蛊人皆低伏下了身子, 手足并用,宛如跪拜一般争先恐后地舔舐着混于泥坑中的鲜红血水。
后方蛊人无法靠近前来,攒动着向前推挤了一阵, 而后接连倒了下去,* 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的蛊虫自他们口鼻中成群涌出, 抛弃了原有的容器, 尽数汇聚于血水边,令整片地面都覆盖上了一层蠕动不止的暗色。
见得如此场面, 沈依一时震诧不已,惊愕良久, 方神情复杂地看向身旁人。
“你的血……它们为何会想要你的血?”
楚流景收回视线, 看着眼前人迟疑惑然的面容, 唇角微微勾起。
“我自幼在药王谷中受百草调养,灵丹妙药亦服用过不知凡几,久而久之,体内血液便与常人不同。沈姑娘想要尝尝么?”
说着,她抬起了手, 一副予取予求的姿态将伤处露于人前,清弱的眉眼似笑非笑地弯着, 与额前垂落的几缕青丝一衬,虚弱却又暗藏风情,显出了一分说不出的妖异魅惑。
递到跟前的手剔透莹润,与巾帕上渗出的血色两相比对, 便似一块亟待人修补的碎玉。沈依耳尖无端有些发热, 掩饰般地转开视线, 轻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那些蛊人,没事喝你的血做什么。”
楚流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垂下了手。
“时间不多了,我的血撑不了太久,回去罢。”
四周游荡的所有蛊人都被吸引至了此处,眼下正是登上城墙的最好时机。
沈依也不再多言,将弯刀收回鞘中,伸手揽过她的身子,脚下一踏,便朝来时路飞身而去。
两人自密密层层的蛊人上方越过,脚下点过飞檐碎瓦,宛如穿行于空中的双雁,未曾惊起一丝响动。
沈依的轻功着实很好,轻灵且稳健,即便身旁带着一人也丝毫未曾影响速度,而她显然有意掩饰自己的轻功路数,眼下仍未发挥出真正实力,只是凭借身法辗转于各处高楼间,借力一跃,便又已落至另一处檐边。
正当下方蛊人慢慢变得稀落,先前的石桥已就在不远处,风姿明媚的女子自残破的房檐上踩过,正欲踏上一处牌楼,而一点难以察觉的寒光却于下方映入眼帘,令她面上神色蓦然一变。
有杀气!
“砰”
牌楼于瞬间四分五裂,溅开一片尘烟飞屑。
沈依眉目间掠过一丝冷意,仍旧不闪不避,脚下步法一变,轻身提气,直点过被剑气炸开的坊梁残片,宛如流风回雪,翩然避开了残余的凌厉剑意。
她的轻功足够快,快到世间大多招式都无法追上她的身法残影。
可唯有这一剑——
绛色的衣裙仍在空中翻飞,碎裂的牌楼也半扬于天际尚未落地,风声恍惚停息,云层滞留于原处,光与影仿佛都在此刻凝滞不动。
而一点寒芒却陡然破开了凝固的时光,如皓日白虹,裹挟着凛然杀意,直刺向空中飞过的一双身影。
待剑光迎面袭来时,沈依已是避无可避,她咬了牙,环过身旁人的身子微微一偏,正欲独自挡下这一剑,而身前却忽然一轻。
楚流景松开了抓着她的手,一掌将她推开,两道身影于空中就此分离,劈来的剑气从二人当中直直掠过,掀起一阵萧飒冷风,便听轰然一声震响,后方的望楼与剑气相接,霎时被夷为了一片平地。
尘烟弥漫间,沈依借力单脚勾住了近旁的房檐,还欲飞身去救楚流景,却已然为时已晚。
清癯的身躯于高空坠下,如一片残叶,落入下方不计其数的虫群。
沈依双眼倏然睁大。
“病秧子!”
一道松霜绿的身影便在此时凌空飞起,似惊鸿掠影,直朝楚流景而去,端稳地接下了空中坠落的身躯。
察觉到那抹熟悉的冷香,楚流景丝毫未曾躲避,在气息靠近时便已张开双手环了过去。
温热的肌肤贴近眼前,她半闭着眸,如狐般餍足地埋入身前人颈间,眉梢眼角弯出了一点柔和的弧度,俨然一副放松姿态,好似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局面。
秦知白任她靠着自己,脚下轻点,揽着她回到了众人当中,而双脚落地的一刹那,却捉过她的腕,不冷不热地将她从怀前拉了起来。
“这便是你的方法?”
被牵住的手心血色仍旧鲜明刺目,令握在腕上的手始终未曾收紧,一贯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宛如薄雪般压了点点凉意,叫本就出尘的容颜更显出了一分冷若冰霜的清凛。
楚流景眨了眨眼,低咳了几声,任凭她牵着自己,放软了语调轻声道:“此处到底不便,卿娘还是回去再恼我罢。”
远处望楼坍塌,不少蛊人被压在了废墟之下,地面的血迹早已被汇聚的蛊虫吸食得一干二净,攒动的蛊人愈发躁动,眼看又有卷土重来的迹象。
秦知白微阖了眸,静默一息,方重又睁开了眼。
她自药囊中取出伤药,替眼前人伤处仔细上过药,随即将她掌心重新包扎好,便一言不发地牵着她的腕朝阶道而去。
沈依回到了几人之中,见到楚流景毫发无伤,才总算放下了心。
阮棠跟在二人身后,边随着众人朝前走去,边小声咋舌道:“我还从未见过秦姐姐生这样大的气。”
听她这般说,沈依不由得面露疑惑,“她们究竟是何关系?”
“原来沈依姐姐不知道?”
阮棠惊异地瞧了她一眼,心下生出了些促狭之意,有意逗弄她一番,装得一本正经道:“楚二与秦姐姐都成婚许久了,不见她们连孩子都已经有了么?”
“孩子?”沈依想到了来时马车中的那名婴孩,眼神微微一变,再望着前方的清瘦背影,一双眉便拧了起来,“可她不是……”
“什么?”阮棠看着她。
停顿一会儿,沈依摇了摇头,“没什么。”
因着大多蛊人被楚流景引走,一路上阻碍少了许多,几人快步穿过已化作废墟的坊市,总算来到箭楼下,沿着有些残破的阶道上了城墙。
城墙受风吹雨打,已有多处损毁,脚下行经的甬道亦有些摇摇欲坠。
燕回越过一处裂缝,持刀扫清前行的障碍,朝身后人道:“方才藏于蛊人中的剑客正是地牢外曾与我交手之人,我虽未曾看清她的面貌,但依稀瞧见了她的身影,应当是一名女子。”
“女子?”楚流景看向她。
燕回点了点头,“此人出剑极快,但未用任何武功招式,不知是为了隐藏身份抑或有其他缘由,且她每次露面都是与蛊人同时出现,从未见她独自一人,也不知她与这些蛊物究竟有何联系。”
陈诺走在后方听得她们谈话,心中有些他意,于是道:“万一这人也是蛊人呢?”
众人一怔。
陈诺神色认真:“或许她是蛊王,那些蛊人就是在听她的话,她没有再追上来,所以那些蛊人也没有继续跟着我们。”
阮棠皱起了眉,“蛊人怎会用剑?”
陈诺不解,“为什么不会?”
不待阮棠再说,燕回抬起了手,“陈诺姑娘所说不无道理,且不论此人究竟是否还是人,她两次出手皆带了杀意,只怕不会就此罢休,前路还需小心。”
众人愈加谨慎地朝前行去,秦知白蹙起了眉,不知想到什么,偏过视线看向身旁人。
“无论发生何种情况,我要你护好自己。”
楚流景仍被她牵着腕,掌心的伤处已略微愈合,只是面上仍透着几分单薄病弱的苍白。
听得秦知白话语,她轻轻笑起来,语调低柔地轻声问:“如何才算护好自己?”
不等身旁人回答,她又道:“倘若分毫无伤方算得上好,我如今已受了伤,显然便无法再依卿娘所言护好自己,而如若危难关头抛下身旁人方可让自己免受伤害,那我亦无法做到独善其身保全自己。”
秦知白眉心紧蹙,抬眸看着她,“楚流景。”
“卿娘。”
楚流景亦看着她。
“卿娘说过,在一切结束后,要与我同回药王谷,或去看那些我从未涉足过的山川湖海。因此,我总是要在卿娘身边的。
“纵然我体弱力薄,可若连心仪之人都无心保护,我又如何能算护好自己?”
清挺的身姿微微停顿,秦知白缄默少顷,握在腕上的指尖轻轻蜷起,终究未再出言,牵着她继续朝前而去。
一行人跋涉过漫长甬道,在拐过一处高墙,行至西北角的角楼时,前行的道路却再次被堵住。
前方墙体塌陷,角楼旁的通道被倒下的房梁堵塞,游荡的蛊人自塌下的缺口处络绎涌来,拥拥簇簇地挤满了甬道,与到来的几人相对而立。
短暂静默,一道刀光划破了诡异的沉寂。
双目赤红的蛊人前赴后继地自前方扑来,众人前后围成了半圆,将不通武艺的人护在了最后。
阮棠扬鞭卷起蛊人的身躯,朝旁一甩,便将其甩落至了城墙外。
陈诺手持重剑横剑一扫,沉浑的剑风霎时击飞面前一片蛊人,清出了一小片空地,却又很快被后来的蛊人撕咬着填补上。
刀兵交战声丁零不绝,和殊紧紧护在秦知白左右,手中剑已然布满了砍碎蛊虫时沾上的粘液,面上神色却仍是不茍言笑,仿佛一具不知疲倦的傀儡。
攻来的蛊人似比先前癫狂了许多,不断朝楚流景所在方位冲撞,原本围聚的阵型隐隐有些被冲散。
燕回手腕微颤,抬刀的手慢了一分,抓向她的五指霎时在她手背留下了几道血印,阮棠一鞭扫开靠近她的身影,说话的嗓音已带了一丝喘息。
“蛊人越来越多了,如此下去只怕我们要被拖到精疲力尽!”
清弱的身影微微动了动,秦知白紧握住了她的手,眸光凝然地睇去一眼。
“莫要乱动。”
楚流景顿了一顿,依顺地静默着未再动作。
而一道凌厉的剑气却在此时自蛊人中骤然袭来,和殊双目陡睁,一剑挑开逼近身前的蛊人,欲要抬剑去挡已来不及,脚下步法一变,闪身到了秦知白身前。
“小姐小心!”
被护在身后的人将她一把推开,手中软剑如流水一晃,不闪不避地接下了扫来的剑气。
一股气劲自剑锋荡出,与袭来的剑气猛然相撞,便听一声铮然轻吟,削薄柔韧的软剑顷刻抖落了万千冷光,化去了杀意凌然的剑气。
秦知白略微稳住内息,双眸清冷地望了身旁侍从一眼。
“未得我的命令,莫要擅自行动。”
和殊停了一瞬,握紧了剑一低头。
“是,小姐。”
众人未曾留意之处,容颜孱弱的人目光怔然地望着前方,苍白的面上神色恍惚,掌心无意识地一点点攥紧。
怎么会……
怎会是她……
蜂拥而至的蛊人已将众人淹没其中,地面上爬满了失去容器承载的蛊虫。
燕回几人已力不能支,握刀的手上伤痕累累,尽是被蛊人抓扯留下的一道道血痕。
秦知白手中剑锋一荡,劈山破浪般的气劲骤然将前路涌动的蛊人俱都掀飞出去,她一力挡下前方攻势,凝声道:“下城墙!”
如今城墙上已不再安全,倒不如回到城中,起码有暂避之地。
几人不曾拖磨,在听得话语后便陆续跃下了城墙,秦知白拉着楚流景亦要向下跃去,却有一道身影自蛊人中飞身而出,持剑倏然朝二人攻来。
和殊目光一凝,扬剑上前欲要将其挡下,却只见玉色的衣裙凌空拂过,一阵无形的气劲蓦然爆开,令她霎时被击飞出去,身子砸在城墙边,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如有实质的杀气转瞬近前,秦知白执剑望去,沉凝的眸光在触及来人面容时,身姿却疏忽停顿。
“嗤”
银白的剑刃毫不留情地刺下,穿透了挡于眼前的身躯。
单薄的身影站在了二人中央,灼热的鲜血一滴一滴自胸口落下,于脚旁炸成了一片冶艳的花。
楚流景面色急遽变白,如一片将要消散的雾,而墨色的瞳眸却仍是凝瞩不转地看着眼前人,眉眼间浮现出了一点柔和的笑。
“……阿姐。”她轻声唤。
沾满血色的指骨缓慢而温柔地握上了持剑的手,眼睫轻颤,低弱的话语声似喟叹般轻轻落下。
“我终于找到你了。”
微风拂过,吹动了腕间银链,银饰发出的声响丁零不绝,似跨越千山万水,将千里之外的云水旧梦送归于故人眼前。
入目的光影一点点暗下,身躯微晃,握在腕上的手失力地慢慢垂落,唯有鲜明的红痕遗留于腕间,仿佛一条永不会褪色的长命丝线。
“……楚流景?”
“阿锦!”
……
第086章 云锦(一)
云锦(一)
入夏后的云梦泽光影鲜亮, 明灿的日光落在浩瀚无际的湖面上,映出漫天云烟。
一叶扁舟便飘荡在云水之中,与船舱一般高的少女手握着竹竿坐在船头, 赤.裸的双足半浸于水中,任凭湖水自脚腕划过, 剔透的肌骨染了水色流光, 似一块无暇美玉。
有金鲤试探着游近了船边,竹竿的竿头轻轻动了动, 眼见着空荡的鱼篓将要装进今日的第一尾鱼,却听得风中传来一阵空灵的铃音。
扑通声响, 几颗朱李投入水中, 迸溅出的水花将明镜般的湖水搅动出连绵波澜, 令靠近的鱼影疏忽逃回了深处。
本要上钩的鱼就此落了空,少女气急地回过头。
“阿姐,你又将我的鱼惊走了!”
惊鸿般点水而来的女子眨了眨眼,笑着将妹妹抱入怀中,空余的手抬手打了个响指, 便见半空中蓦然俯冲下一道影子,威风凛凛的海东青精准而迅疾地一把抓过了转身逃窜的游鱼, 洁白的身子一扬,便将其不偏不倚地扔入了鱼篓中。
女子从身后拥着妹妹,下颌抵在怀中人幼小的肩上,仙姿玉色的面容上满是楚楚可怜神色。
“阿姐好几日未回云梦泽, 阿锦都不想阿姐了么?”
云锦皱着眉, 任姐姐抱着自己, 手中鱼竿已扔在了一旁,玉雪般的脸上却溢了几分闷闷不乐的郁色。
“阿姐又自己偷偷出去玩, 也不带上我……”
云昭眉眼间露出了些许笑,松开了环着妹妹的手,自带回来的各式瓜果中拿过一颗荔枝,仔细地剥去了大红渐绿的外壳,递到身前人嘴边,哄慰着道:“阿锦还太小了,等你再大一些,阿姐就带你出去玩,可好?”
清甜的汁水在空气中散逸,少女按捺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张嘴将晶莹剔透的果肉吃入口中,嘴里却仍含糊不清地抗议道:“我已经大了,再过两月,我便到开蒙的年纪了!”
烟眉墨眸的女子笑意盈盈地点头,“是啊,阿锦将要七岁了,马上便是知书识礼的大人了。阿姐此次回来给你带了礼物,阿锦想不想看?”
礼物?
云锦竖起了耳朵,当即便想要转头去看,却又念及自己还在气头上,很是忍耐了一番,然而眼角余光在触及身后薄冰般削薄的剑锋时,仍是睁大了眼,按捺不住地转过了身去。
“这把剑是给我的吗?”
她伸手将半启的剑拔出了剑鞘,抬头看着眼前人,明亮的双眼中闪动着不可置信的惊喜神色,又问了一遍。
“阿姐,这把剑是给我的吗?”
轻盈的剑锋薄如蝉翼,拿着并不怎么吃力,在她手中轻轻一晃,便流泻出了万千剑光。
云昭噗嗤一声笑起来,又将她一把揽入了怀中,指尖揉着她的脸颊,话音温柔得似这云梦泽的湖水。
“自然是给阿锦的,这世上又还有谁能有资格让阿姐亲手为她打一把剑呢?”
“这是阿姐为我打的剑?我有剑了!”少女雀跃地握着剑,眉目都飞扬起来,眼角的泪痣随着上扬的眼尾微微起伏,便如灵动的鹿。
她欣喜地拉着身前人的衣角,又问:“那阿姐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云昭弯着眉眼看着妹妹,“阿锦想跟阿姐学武功?”
“嗯!”云锦用力地一点头。
云家向来以强者为尊,云昭及笄后便成了云家家主,是整个云家公认武功最好的人,她若跟着阿姐习武,往后定然也能成为顶厉害的人,就像阿姐这么厉害,或许还能当上云家的下一任家主。
云昭伸手将少女鼻尖沾上的一粒水珠拂去,带着笑的话语声轻柔。
“好,待阿锦今岁生辰过了,阿姐便开始教你习剑。等阿锦会武功了,以后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云锦想了想,问道:“可如果我打不过他呢?”
云昭很是理所应当地揽住了她:“还有阿姐在呀,往后阿锦只需要走在前边,谁若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挥挥剑,阿姐自然会让他尝到苦头。”
听她这般说,云锦便也勾了眼尾笑起来。
是啊,阿姐总会在她身旁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打得过阿姐呢?
她将剑小心地收回剑鞘中,抱着剑躺在了云昭膝上,绵绵软软的话音轻声道:“阿姐,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她最喜欢听阿姐讲故事,讲大漠孤烟、天山月圆,讲小桥流水、万山载雪,讲一切她在云梦泽中无法见到的奇景,讲那些形形色色的侠客于茫茫人海中交织而成的江湖恩怨。
云昭环过她的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怀中人能够睡得更舒服些。
“好,我给阿锦讲这次在云梦泽外遇见的两名女子吧。”
云锦闭上了眼睛,嗅着身前人怀中浅淡的朱栾香气,眼皮已隐隐有些发沉,便如犯倦的狸奴一般懒声问:“她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她们是南柳人,但却一路从大漠走来,其中一名女子穿着青衣,身上带着一把无鞘的剑,剑身用布缠着,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却极厉害。”
无鞘剑?
枕在膝上的少女迷迷糊糊地问:“比阿姐还要厉害吗?”
云昭轻应了一声,“比阿姐厉害,只用一剑,阿姐就败在了她手上。”
阖上的双眼微微睁了开,云锦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那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吗?”
“是,也不是。”云昭轻轻笑着,“她或许是世上武功最高的人,可她却不及她身旁人厉害。”
“她旁边的人武功比她还厉害?”
云昭摇了摇头,“她身旁那人不会武功。”
世上武功最高的人,又怎么会不及一名不会武的人厉害呢?
云锦想不明白,可她也来不及想明白。
轻轻柔柔的话语声仍在细碎地说着所见所闻,半睁开的双眼便在如此温言软语中一点点阖上,直至再听不见其他声响。
清风拂过依偎的二人间,将湖面掀起微微涟漪,令倒映出的一双身影也被风吹皱,仿佛一场将醒未醒的梦。
“睡吧,阿锦。”云昭将手遮在妹妹眼前,替她挡下了明灿的日光,“等你再大一些,阿姐就带你去看云梦泽外的千山万水。”
流水轻轻推动着小舟,似一叶摇篮,将言语编织出的山川皓月缓缓送入梦境深处。
熟睡的少女未曾听见阿姐的低语,于是那些不安一隅的心仍旧蠢蠢欲动,令云梦泽的湖水也翻搅起了无休止的横波。
将到端午,云梦泽中渐渐繁忙起来,云昭身为云家家主,终究被凡尘俗事绊住了脚步,无暇再贪恋世外的那一点闲逸。
云锦没了阿姐的陪伴,对一向感兴趣的垂钓也渐渐失了兴致,陪同云昭准备了几次重午的祭祀仪式后,便趁着众人忙碌之时偷偷溜出了内泽。
云家位于云梦泽最中央,周遭常年云雾环绕,被视为云君守护之地,因此附近渔民大多不敢深入其中,以恐触怒云君。
为了不叫族中人发现,少女解下了腰间用以辨认方位的传音铃,于岛边扬声吹了一声哨,便见得矫捷的江豚于远处破水而来,活蹦乱跳地停在了她的跟前。
“嘘!小点声,别被他们发现了!”
云锦左右望了望,见并没有人察觉她的动向,便熟稔地跨上了江豚身后,低伏着身子贴在江豚脊背上一纵,一人一豚便破雾而出,倏忽间游向了外泽广阔的水域。
朦胧的云雾自脸侧快速划过,纤长的眼睫很快挂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
直至最后一点雾色消散于风中,眼前霎时豁然开朗,远处已依稀能见到龙舟飘摇着经过,鼓声穿透了湖光云霄,满目尽是潋滟水色。
云锦坐直了身子,望着天际星星点点的渔船,清透的眸中漾起了一片亮色,唤着江豚便往岸边游去。
云家人少与外界接触,也几乎从不离开云梦泽内泽,往常她都只是乘着江豚远远地在离岛旁看几眼,只是今日许是被龙舟上传来的鼓声吸引,她第一次生出了上岸看看的心思。
那些传奇中的风花雪月与江湖恩怨,似乎都在云水的另一端,只是以往总有云昭护在她身旁,她不必担忧世外的刀光剑影落在她身上,如今独自一人要踏入陌生的境地,心里难免生出了些新奇的不安。
云锦下意识地垂下了手,指尖摸上了腰间悬挂的剑,微凉的触感便令丛生出的些许踌躇不安尽都消散殆尽。
有阿姐送她的剑在手,她又有什么可怕的?总归阿姐会在她需要她时出现的。
云锦这般想着。
瘦小的身影乘着江豚逐渐靠近岸边,嘴里哼着家中祭祀时所唱的九歌,而还未来得及上岸,她却隐约听见了一阵金石相击的兵戈声。
望出的视线顺着声响发出的方向看去,便见到临水的高崖上,一名与她一般大小的少女正被十数人追赶着,身后护着她的女子已然身受重伤。
少女被步步逼退至断崖边,一枚箭矢骤然射入她左肩,雄浑的力道令她身子不受控地往后倒去,血花溅出的一刹,清瘦的身影便如折翼的云鹤,无可挽回地坠入了崖下深渊。
云锦瞳孔一缩,再顾不上未停的箭雨,驱使着江豚潜入水中,目光捕捉到被流水裹挟着下沉的身躯,身形一动,便朝她靠了过去。
水流自身侧快速涌过,眼前是昏蒙不清的暗光。
丝丝缕缕的鲜血自少女肩头涌出,宛如一条无形的红线,将靠近的身影缠绕于一处。
云锦伸手拉过了她,入目的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仍有箭矢不断自崖上射来,她看着那双模糊睁开的眼睛,双手将身前人一点点拉入怀中,二指抬起她的下颌,略低下头,泛着凉意的唇便贴了上去。
第087章 云锦(二)
云锦(二)
明明暗暗的淡光于身侧流动, 幼小的身影在箭雨交织的水底将身前人护入了怀中。
湖水被隔绝于外,一缕吐息随靠近的动作缓缓送入少女唇间,宛如山溪清泉般的冷香沿着相触的唇齿幽微散逸, 怀中人乍然得到新鲜气息,那双微阖的眼睫便如蝶翼般轻颤着缓慢动了动。
涣散的视线微微抬起, 睁开的双眸似想望向眼前人面容, 却又因着失血过多而无力凝聚焦点,光影幽暗晃动, 唯有一双墨色的眸子依稀落入眼中,似纤尘不染的墨玉, 通透明净地倒映出满目湖光与她模糊不清的眼眸。
见得身前人醒转, 云锦退开了身子, 拉着她欲要向湖面游去,而一枚利箭却在此刻破开水面骤然射了过来。
抬起的目光捕捉到疾射而来的箭矢,已是躲闪不及,下意识将受伤的人揽入怀前一避,尖锐的疼痛霎时于身后袭来。
一抹血色在水中氤氲着蔓延开, 锋利的箭镞擦过云锦肩后,令她面色一白, 身子受痛地微微蜷起,而揽于怀中人身侧的双手却始终未曾放开。
浅云色的外裳被肩骨后沁出的鲜血浸透,似张开的血翼,将湖水染上了一片殷红。
云锦抱紧了怀中人, 压抑着痛楚拍了拍身下江豚, 矫健的江豚霎时如离弦的箭一般向水上冲去, 绕开了纷至沓来的箭雨,身子一轻, 转瞬眼前已是一片透亮刺目的光明。
一双身影重新浮出水上,崖上响起喧嚷的呼喝声,箭矢仍旧飞射不止,断断续续的话语隐约随风落入耳中。
“……未死,不可让她跑了!”
云锦强撑着揽住怀中少女,面色已因肩后难忍的伤痛而微微泛了白,身后传来愈发靠近的点水声,一点寒光映过水面,犹如长蛇般弯曲阴冷的蛇骨剑闪着幽光自后方倏然刺来。
“叮”
一枚细小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正中剑锋,令将要刺入云锦身躯的蛇骨剑猛然一震,握剑的手也朝一旁弹了开来。
一声嘹亮的鸣叫便在此时划破长空,海东青自半空俯冲而下,风中随之传来浅淡而令人心安的朱栾花香。
“阿锦,出剑。”
颀长的身姿跃于水上,一只手覆上云锦手后,牵引着她拔出了腰间软剑。
铮鸣声响,幼小的身影在身旁人引导下抽剑回身一扫,一道剑气霎时自剑尖轰然荡出,湖面上炸开一片水浪,凌厉的气劲转瞬袭至来人眼前。
腰悬皮鼓的男子抽身疾退至后方划来的船上,反手持剑挡去,却感到腕间一麻,脸侧一缕青丝仍是被剑气斩落,光洁的面庞上当即多了一道血痕。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滑落,而他却并未生出丝毫怒色,阴柔的双眸定定地瞧着随江豚远去的一双身影,抬指擦去面上鲜血,眼中溢出了一点深晦的笑。
“找到了,撤。”
一声令下,崖上箭队听令撤离,追逐的一众身影跟随调转船头离去,水波荡漾,方才还兵戈声不止的云梦泽似乎重归平静。
耳旁掠过呼啸的清风,云锦仍紧紧抓着身旁少女的手,身子已被揽在了怀中,视线似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雾色,她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容,指尖轻轻动了动。
“阿姐……”
容颜绝丽的女子一袭玉色衣裙,额前仍戴着家主祭祀时所佩戴的白鹄羽饰,星星点点的血色自云锦肩后渗出,将她衣襟染红,而她只是握住了怀中人泛凉的手,话语声依旧镇定温柔。
“没事了,阿锦,阿姐带你回家。”
仿佛得到了确切的保障,紧绷的思绪就此放松下来。
熟悉的朱栾花香萦绕于周身,云锦感受着手心传来的那抹温暖,双眼缓慢阖上,意识终究没入了无边的黑暗。
……
当云锦再睁开眼时,她已回到了云家所在的水云间。
窗外已是一片夜色,粼粼波光倒映于半开的窗扉上,晃出了一片泡沫似的朦胧光斑。
昏沉的思绪逐渐清醒过来,肩后的疼痛也随醒转的意识慢慢变得清晰而无法忽视,云锦皱着眉抬了抬手,撕裂般的痛楚顿时让她面色再白了一分,眼尾不受控地沁出了点滴泪水,嘴角隐忍地抿起,双睫也湿漉漉地染上了一抹水光。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道身影提着灯走近,朝守在门边的女子开了口。
“云却,小锦醒了没?”
“未曾。家主怎还未归?”
当先出言的人默然一瞬,无言道:“小锦毕竟受了重伤,你倒好,心里一门心思只有云昭姐。”
被称作云却的女子神色冷淡,“她私自外出本就违反族规,如今还连累了家主,我身为家主身旁近卫,自然该以家主为重。”
提灯的少女瞥她一眼,悠悠地拉长了语调:“小锦与云昭姐是亲姐妹,你对小锦这般冷漠,云昭姐怕是不会喜欢你哦。”
云却面容一僵,白皙的耳尖瞬时泛了红,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长剑,嘴上却仍僵硬地反驳:“胡说什么,我对家主不过是友人之谊,你莫要这般……”
少女眉梢一挑,不待她说完,便似看到了什么般朝一旁打了个招呼。
“云昭姐,你来啦。”
持剑的女子口中话语顿止,当即单膝跪了下去。
“家主。”
一片沉寂。
周遭并无他人出现,唯有虫鸣声于夜色中隐约可闻。
看着身前人红透的耳朵,少女弓着身子捧腹大笑起来,提灯的手不住地轻颤着,令映在门上的灯影也禁不住左右摇晃。
发觉自己被戏耍了,云却脸色更红,握着剑重新站起了身。
“云稚!”
铃音轻落,丰姿冶丽的身影便在此刻走近,清扬的话语声带着些许笑意轻柔响起。
“在说些什么?这般开心。”
“……家主。”
云却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片慌乱,下意识便要低下身去,却被伸来的手抬手扶了住。
云昭微微叹息:“阿却总是这般多礼,说过许多次了,没有族老在时不必唤我家主,你我毕竟一同长大,又何需如此生疏。”
扶在腕间的手冰肌玉骨,于肌肤上留下浅淡温度,云却怔然地望着映入眼帘的玉色衣裙,神思似已游离于外,静默许久,方讷讷地应了一声。
云稚憋着笑瞧了她一眼,随即看向来人,乖巧地一低头。
“云昭姐,你总算回来了,云却方才还念着你呢。”
“我……”云却有些慌张地抬起头,便对上了那双清透含笑的眼眸,到嘴边的话语一时卡了住,停顿片刻,才嗓音有些发紧地轻声问,“……你没事吧?”
云昭笑着,轻柔地摸了摸身旁少女的发,“能有何事,祭祀仪式毕竟是因我中断,难免要受几句念叨,族老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多问了几句今日* 状况方才晚了,倒有劳你们挂心了。”
漾着笑的眸光似云梦泽中明皎的月,云却呼吸都凝了一瞬,眼睫轻点了点,便克制着又垂下了眸。
“没事便好。”
瞧见她这般小心模样,云稚在一旁看得牙都有些发酸,揉了揉自己的脸后,便当先开了口:“云昭姐应当是来看小锦的吧?我与云却就不打扰了,云昭姐看过小锦后便早些歇息吧。”
“好,你与阿却也早些歇息。”
再寒暄了几句,少女便拉着仍有些未回过神来的人离开了小筑。
望着二人离去的身影,云昭转回头推开了眼前房门。
吱呀声轻响,月光如流水般洒入房中。
云昭走进屋内,便见到了榻上已然睁开眼看向她的妹妹,她微微笑起来,面上并未露出紧张神色,只关上了房门,一如往常般走了过去。
“阿锦,醒了?”
看着走近的身影,云锦抿起了嘴,双眸仍是湿漉漉地亮着,却并未多说什么,轻轻唤了一声。
“阿姐。”
风姿洒落的女子伸手揉了揉她的耳朵,眉目柔和地轻笑着问:“怎么我们阿锦看起来有些委屈?”
云锦低下了头,将脸埋进她怀中,压下眼角愈发泛酸的泪,含糊地摇了摇头。
“没有。”
见她不愿说,云昭也不追问,目光落在她被包扎好的肩后,眼中便透了些疼惜。
“伤处还疼吗?”
云锦仍是摇头,“不疼。”
一只手便捏过了她的脸。
“疼便说疼,在阿姐面前又何须忍着?这伤这样深,都已经见到骨头了,只怕是要留疤,阿姐看着便觉得心疼了,阿锦又怎会不疼呢?”
清扬的话音仍旧和缓,听出云昭话中没有怪责的意思,云锦抬起了头。
“阿姐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云昭轻轻笑着,又摸了摸眼前冰雕玉琢的脸颊,“我们阿锦不顾自己安危也要救人,分明是行侠仗义的大侠,阿姐只怪自己没有早些将剑给你,教会你自保的本事,否则又岂会这般受人欺负?”
云锦双眼微红,眼中已然有泪将落未落,强压下心头酸楚吸了吸鼻子,便抓着身前人衣袖轻声道:“可是阿姐今日因我受罚了。”
云昭眨了眨眼,在她身旁坐下,抬手轻轻拭去云锦眼角泪痕,放柔了话语声温声道:“祭祀仪式准备了许久,我也早便有些累了,还要多亏阿锦让我能够提前离开,否则穿着那身祭服站一整日,阿姐骨头都要散了。
“至于受罚之说,阿锦不必担心,族老只不过是多念了我几句,也称不上算是惩罚,否则我每回从外边回来都要遭阿锦念叨许久,岂不是也是在受罚?”
听她说着说着便又没了正形,云锦眼中泪意略微消散,不满地皱起了鼻子。
“阿姐——”
云昭笑起来,将她揽入了怀中,“放心吧,阿锦,这世上没人能让阿姐受委屈,阿姐总是在你身边的。”
听得云昭这般哄慰,云锦愧疚的心绪渐渐平复,倚在她身前靠了一会儿,似想起什么,便又抬起了头。
“阿姐,我带回来的那人,她还好吗?”
云昭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神色依旧如常,“她伤得有些重,现下还未醒来,仍在西侧厢房中躺着,姜大夫说若无要紧事莫要去打搅她休息,因此阿姐回来后也只去看了她一眼。”
云锦点了点头,“喔。”
望了一眼窗外天色,云昭替她盖好了衾被,昳丽的眉眼微微弯起。
“时辰不早了,阿锦受了伤,便该好好歇息,阿姐今日留下来陪你可好?”
“嗯!”云锦眸光透亮地一点头,身子往旁挪了挪,让出了身旁空位。
云昭褪去了外裳,躺上床榻,一双身影依偎着靠在一起,宛如冬日里取暖的两只小兽。
“阿姐,我还想听故事。”
“好,上回的故事未曾讲完,阿姐便接着给你讲下去,阿锦这次可莫要睡得太快了。”
轻轻柔柔的话语声于微薄月色中响起,窗外虫鸣愈发幽静。
夜色低寂。
……
又过了两日,云锦的伤势逐渐好转,总算能够下榻自由活动。
姜大夫虽说让她最好在榻上再多躺几日,可有云昭纵着她,其他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幼小的身影出了房门,看着满目水色与远处船只,憋闷了几日的心总算松快许多,不过顾及到身后伤处,她倒也未曾如往常一般四处游荡,只是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往西侧走去,有意无意地靠近了岛上的另一处院落。
她走得缓慢,每每见有人自远处行来,便会不露形迹地藏入近旁角落。
待行至西厢房外,云锦四下看了看,见并无人路过,方悄然推开房门,一闪身钻入了少有人探访的厢房中。
房内一片寂静,轻阖上的房门隔绝了屋外的光与影,迎面而来的是汤药的酸苦气息与夹杂其中的浅淡冷香。
云锦转回身,往屋内看去,便见到里侧的床榻外放着一只未曾动过的药碗,碗中汤药仍冒着微微热气,而垂下的帷幔遮住了榻上人身影。
她放轻脚步走近榻旁,看了看小桌上未被饮下的汤药,端起药碗思索了一阵,抬手欲要掀起榻上垂落的帷幔。
而指尖尚未触及那层轻纱,却见一只手自帷幔后伸出,蓦然擒住了她的腕,片刻后,清冷疏离的话语声低微响起。
“什么人?”
第088章 云锦(三)
云锦(三)
纤白的指骨握在腕间, 肌肤染了微薄凉意,猝不及防的动作令端着药碗的手晃了一晃,碗中汤药便洒了出来, 落了些许在牵连的那双手上。
云锦哎呀了一声,没想到榻上人反应这般大, 连忙换了只手拿过碗, 抬起头小声道:“是我。”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是那日下水寻你的人。”
许是听出了她年岁不大, 榻上人静默须臾,缓缓松开了捉在腕上的手。
“何事?”
低弱的话语声仍旧寡淡, 仿佛结了薄冰的深潭, 透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淡薄沉静。
思及自己无端闯入别人房中, 到底有些冒犯,云锦端正了神色,一字一句认真解释:“阿姐说你伤得重,我就想来看看你,本来不想打搅你的, 没想到你已经醒了。”
“无碍。”
被帷幔掩住身影的人低垂了睫,略显苍白的面容殊无神色, 她正欲将手收回,而尚未动作,自外探来的手却忽然牵住了她。
“等等。”
温热柔软的肌肤覆上掌心,药碗被放下的碰撞声于近旁轻响。
乍然被握住了手, 榻上少女怔了一瞬, 远山淡墨般的眉目轻轻蹙起, 眸中已晃开了一丝不悦的冷色。
她敛了眸,正要挣脱身旁人的束缚, 却有一点薄软触感包裹上指尖,轻柔而小心的动作令她顿了一顿。
绣着云水图纹的巾帕一点点擦试过染上了水色的指骨,云锦并不知晓帷幔后的人眼下所想,只是仔细地将方才洒落的汤药擦去,而后方松开了手。
“好了。”
安静片刻,垂落在榻旁的手微微蜷起,随后收回了帐中。
“多谢。”
拿着巾帕的人弯着眼尾笑了起来,墨色的眸子盛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宛如夜空中的漫天星辰。
她将自己腕间沾上的汤药也擦了擦,尔后抬起了头,随口问道:“方才摸着你的手好像有些凉,是衾被太薄了吗,可要我去为你加一条来?”
收回身侧的指尖微蜷着抵入手心,少女点了一下睫,轻声道:“从来如此,不必。”
“喔。”云锦应了一声,望着帷幔中朦胧不清的身影,犹豫了一会儿,放轻了话音,“你伤处还疼吗?”
“无事。”
“可是……”
她只是肩后被箭划出一道口子,便已疼得有些受不了,而那日她分明见到眼前人被一箭射穿了左肩,流了那样多血,还坠入湖中险些丢了性命,又怎么会不疼呢?
云锦有些不解。
而不待她将话说完,却听那道浅淡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我有些倦了,想要歇息。”
到嘴边的话语就此中断,云锦眨了眨眼,顺从地站起了身。
“也对,阿姐说了受伤的人便该好好歇息,那你先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躺在榻上的人未曾言语,只阖上了眸,任凭身旁人转身离去。
轻微的脚步声自榻旁逐渐走远,行至门边时,压低的声音又轻轻软软地道了一句:“明天见。”
阖上的眼睫微微动了动,关门声轻响,短暂透入房中的日光被再次隔绝,厢房内重归寂静。
翌日。
天色晴好,辰光熠熠地洒落于湖面,水云间内一派安宁。
云锦自放杂物的耳房中走出,平日轻薄的锦衫外罩了件宽松的外衣,身前衣领处微微鼓起,似藏了些什么东西,被她用衣裳小心地遮着,浑似只窃了粮仓的小鼠。
鬼鬼祟祟的身影还未能走远,便正撞上了自远处行来的近卫。
见着于身旁若无其事走过的少女,云却眸光微凝,握着剑停下了脚步。
“云锦?”
幼小的身躯一僵,尽力保持着镇定的姿态转过身去,一双眉目微微弯起,乖巧地唤了一声。
“却姐姐。”
姿容清逸的女子打量了她一阵,问道:“你怎来了此处?”
云锦双手微垂,无意识地抓住了身侧衣角,目光微微闪烁。
“我……我来拿竹竿,想去流萤坞钓鱼。”
云却不置可否,“竹竿呢?”
“未曾找到……或许是上回落在船上,被阿姐收起来了,我去问问她。”
说着,云锦转身就要离开,还未曾走出两步,便被身后响起的话音叫了住。
“等等。”
云却神色淡淡地瞧着她,“你先过来。”
云锦咬着唇,手心已沁出了一层薄汗,她不情愿地转回身去,正要走向云却身前,却似瞧见什么,目光一亮。
“阿姐!”
云却一顿,当即转过了头,而入目却不见丝毫人影,只听得身后传来跑开的响动与渐行渐远的话语声。
“却姐姐,我先走了,回头我再让阿姐去找你!”
云却回过头,看着幼小的身影已然跑远,深吸了一口气。
“云锦!”
一路匆忙地回到西院外,云锦扭头看了看,见云却不曾追上来,才总算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方才的跑动令肩后伤处又有些隐隐作痛,她皱着眉扶肩缓了一会儿,低头瞧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衣裳,似想到什么,便又弯了眉梢笑起来,熟门熟路地走入西厢房内,将门一关,抬眼望向里侧的帷幔。
“欸,我又来了,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床榻边仍放着一碗未曾动过的汤药,躺在榻上的人早已听得了推门声,却只是缓缓睁开了眼。
未得到回应,云锦也不在意,脚步轻快地行至榻旁坐下,便从掩好的衣裳中小心地拿出了一团包好的油纸。
“昨日我见你不曾喝药,想来是有些怕苦,所以为你带了糖来。”
垂于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容颜白弱的少女停顿片晌,眸光慢慢落向了映于轻纱上的那道身影。
云锦将包好的油纸拆开,看着里边亮晶晶的糖块,唇角翘了起来。
“是阿姐给我从外边买回来的饴糖,稚姐姐她们不许我多吃,说是糖食吃多了对牙不好,我偷偷藏了两块,你喝过药后再吃一块糖就不苦了。”
良久安静,正当云锦以为榻上人沉默着拒绝了她时,却听得一阵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响起,帷幔后的身影撑着身子缓慢坐了起来。
“多谢。”
本有些沮丧的双眸重新亮了起来,云锦将饴糖放至桌上,端过了一旁的药碗。
“我给你拿药。”
她拿着汤药便要掀开帷幔,却被伸出的手阻了住。
“我自己来便好。”
云锦怔了一怔,依顺地将碗递给了她,目光望着纱帐后朦胧透出的纤瘦身影,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问道:“你不想让人瞧见你?”
肌骨莹润的手端过了药碗,少女低垂着眸,墨缎般的青丝自肩头流泻而下,将清皎的容颜衬得愈发出尘。
“我生的不好看。”
云锦唔了一声,脑海中隐约浮现出水下惊鸿一瞥间望见的那张面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思绪渐渐走了神。
虽然未曾瞧清楚,可是她记得明明挺好看的……
倚靠于榻上的人一勺一勺地喝着汤药,清弱的眉目间不见一丝波澜,仿佛尝不出丝毫苦涩味道。
账外又响起好奇的询问声:“那天那些人为何要追你?”
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少女眸光低敛,将最后一口药饮下,方听不出情绪地开了口。
“他们在寻一样东西,我也在寻一样东西。”
云锦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又问:“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人在你身旁的,她现下还好吗?”
帷幔中一时静默,片刻后,再响起的话音便如云雾般蒙了一层难以言明的晦涩。
“她已离世了。”
云锦一怔,“你怎么知晓?”
“云昭姑娘来与我说的。”
“阿姐?”云锦有些惊讶,却不曾再追问下去。
她看向一旁,拿过了放在桌上的饴糖,手心托着油纸探入了纱帐中,放低的话语声便如云梦泽的湖水般柔软清透。
“苦的话便吃一块糖吧,阿姐说了,吃过糖便不会觉得苦了。”
光影轻晃,有细碎的日光随略微掀起的帷幔落在蜷起的那只手上。
怔然的双眸望着递到近旁的饴糖,少女抿起了唇角,难言的苦涩似于此刻方在口中蔓延深厚,令眼尾也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绯色。
她抬指取过了云锦手心托着的糖食,将之放入口中,浓郁的甜香气顷刻在舌尖散逸,与落入指间的日光一般隐隐散发着些许灼烫。
发觉饴糖还剩了一块,云锦拿过糖吃了起来,舌尖慢慢抿着那抹甜香,一双眸子便餍足地眯了起来。
“我其实很怕疼,也很怕苦,但每回阿姐哄我吃过糖后,我便觉得没那么苦了,所以我想让你也吃一些……是不是很甜?”
末尾的话音略略勾起,仿佛等待主人嘉奖的狸奴。
少女含着糖块,眸光落在仍未完全合拢的帷幔间,指尖轻轻触碰着缝隙中投入的那抹日光,纤长的睫掀动了一下。
“是,很甜。”
云锦便笑起来,眉梢眼角俱是明快的笑意,嘴角露出了一小点虎牙。
“那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算。”
得到肯定的回应,云锦双眸透亮地望着榻上,眼下的泪痣随上扬的眼尾微微起伏。
“我叫云锦,云君的云,锦瑟的锦,你叫什么名字?”
片刻安静,榻上的人轻声开了口。
“卿云,非烟非云的卿云。”
第089章 云锦(四)
云锦(四)
开满棠梨的流萤坞内, 戴着斗笠的幼小身影坐在临水的岸边,手中竹竿垂于水上,一只手支在脸旁, 粉雕玉砌的面容满脸老僧入定模样,像极了那些舟头垂钓的老翁。
如今的棠梨已将过花期, 素白花瓣堆满了房前屋后, 偶有一二落在树下垂钓的人头顶,被斗笠接个正着, 不知不觉便覆了满头,远远望去, 宛如坐了个雪塑的小人。
湖面涟漪轻漾, 停着蜻蜓的竿头忽而下沉, 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猛然一抬竿,一尾巴掌大小的鲦鱼当即被提出了水面,溅开一串水花。
云锦望着眼前上钩的鱼,皱了皱鼻子,神情瞧来有些不大满意。
思索了一会儿, 她将手中鱼竿一扬,任凭竿上小鱼蹦跳着落回了湖里, 屈起手指放到嘴边一吹,清亮的哨声顿时响彻湖畔。
不多时,空中传来一声啼鸣,威风凛凛的海东青自远处疾飞而来, 张着羽翼落在近旁树梢上, 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树下身影, 歪了歪头,露出了个询问的目光。
云锦晃了晃手中鱼竿, 示意地一指湖面,“小白,帮我抓条大的来。”
被族中人视作神鹰的猛禽有些不满地叫了一声,头高高扬起,威严地伸展了一番翎羽,似在表明自己高贵的身份,对如此大材小用之事很是不屑一顾。
云锦略一扬眉,慢悠悠地扶着斗笠,“你上回偷吃舒姨家的鸡被我瞧见了,舒姨现在还不知晓是谁干的,我这就去同阿姐说。”
说着,她做出了转身要走的姿态,便听身后响起了几声急促的鸣叫声。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神鹰已然蔫儿了下去,站在枝头扑腾着双翅,一副挽留之意。见着云锦停下了脚步,它敢怒不敢言地收起翅膀,再咕哝着叫了一声,便一个猛子扎进水中,老老实实地为她抓鱼去了。
片刻后,头戴斗笠的人拎着鱼竿,手提一条一臂长的鲤鱼离开了流萤坞。
海东青湿漉漉地回到枝头,望着朝另一处岛屿走远的身影,叽里咕噜地啼鸣了一阵,便低下头去,满目嫌弃地梳理起了自己的羽翼。
云家迁居云梦泽已有数百年,从一开始的十余户人家,发展至今俨然已成了一处避世于外的桃源村落。
云水间位于内泽当中,为大大小小十数岛屿相连而成,岛与岛之间以曲桥连接,中央聚集着各式各样的摊铺,每到年节之时云家人便会齐齐前往集市当中,或放灯游戏,或赏逛街市,是平日难得一见的热闹时候。
云锦走过曲桥,来到集市当中,便恰巧遇见云却与云稚于摊位前闲逛,似在挑选什么东西。
收拾齐整的摊铺上摆放着各色首饰,云稚指着其中一串相思子串成的手链,朝身旁人低声道:“就这串吧,瞧着好看,寓意也好,很适合送给云昭姐。”
一贯冷肃的女子迟疑了片刻,神色有些不自然。
“不会太明显了吗?”
云稚无言。
“我的亲姐姐,你心有所属之事只怕整个云梦泽都知晓了,云昭姐那般聪慧灵透,还能看不穿你的心思?再这般磨蹭下去,到嘴的鸭子也该飞了,难不成你真想看云昭姐与别人双宿双栖?”
云却抿了一下唇,不再多言,自腰间取出银钱付给了摊主,便拿过那串红豆手链,将之小心握在了掌中。
她看着眼前手链,秀逸的面容微微出神,不知想到什么,方要同身旁人再低语几句,而眼角余光却瞥见自身后经过的身影,怔了一下,一时转过了身。
“云锦?”
本欲悄然溜走的人身子一顿,无精打采地拎着鱼竿停下了脚步。
“却姐姐。”
她一向有些怕云却,自小除了云昭以外便是最听云却的话,毕竟眼前人总是一副不茍言笑的冷峻模样,对任何事都说一不二,向来不讨孩子喜欢,她也不能例外。
见她提着鲤鱼,头上堆满凋落的棠梨花,云却眉目微攒,神情肃然几分。
“你伤还未好得透彻,怎又独自一人跑去流萤坞钓鱼?先前子野同我说耳房中的糖少了,可是你又偷吃了?”
云锦握着鱼竿,一时编不出借口来,只能求助地看向一旁的云稚。
“稚姐姐……”
“小锦年纪还小,对她这般严厉做什么?”云稚挤开了身旁人的身子,伸手揽过云锦的肩,“小锦,不理她,她就是装腔作势,先前你受伤昏迷时都是云却在门外守着你的。明明心里在意得紧,不知为何总爱装出这副冷淡模样,这脾性如何能讨云昭姐喜欢。”
嘟囔的话语声落入云却耳中,她面色微变,耳尖已隐隐有些泛红,低斥着唤了一声云稚,便勉强维持着严肃的神色郑重道:“流萤坞位于云水间最外,平日看守的人总是少些。云锦先前才被人所伤,倘若又遇上什么变故,我们如何来得及救她?”
被出言训诫的少女恹恹地低垂了头,方要不情愿地应一声,视线却扫见了不远处走来的身影,当即目光晶亮地扬起了眉目。
“阿姐!”
见她又使出这套把戏,云却拧着眉,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你们莫要总拿阿昭来唬我,护卫族人安危本就是云卫之责,便是阿昭当真在此,我也……”
“阿锦?”清扬的话语声自后方响起,“你们在聊些什么?”
云却:……
“……家主。”
身姿挺拔的女子当即跪了下去。
云昭微微一顿,不知她为何突然行此大礼。
在一旁围观了全程的云稚着实有些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颤着身子扶在了近旁的石灯上。
云锦也憋着笑,望着身旁跪下的身影,朝云昭道:“阿姐,你来得正好,却姐姐好像有事寻你。”
被念及名字的人浑身一僵,将手中手链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随即不待云昭开口便站起了身,目光丝毫不敢看身前人。
“我方才突然想起子野好似有事寻我,我先去了,家主再会。”
话音方落,云却已走入了远处集市中。
望着转瞬便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云昭怔了一会儿,慢慢笑起来。
“阿却今日也依旧恪尽职守,只不过……”
瞧着云却离开的方向,她眨了眨眼,“她似乎走去了舒姨的鸡舍。”
“噗”
云稚猛地喷了一声,刚直起来的腰又笑弯了下去。
云昭手中提着一坛酒,转回视线看向妹妹,见到她身侧拎着的鱼,温声笑道:“阿锦方才去钓鱼了?”
云锦点了点头,“想要烤鱼。”
“那阿姐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两人离开了人声喧嚷的集市,乘舟来到了内泽与外泽交界的一处离岛。
岛上矗立着一棵已逾百年的相思树,树上系满了随风飘扬的红色丝绳,每一条红绳都代表着一桩心愿,皆为百余年来云家人年节祈愿时留下之物。
云锦上了岛,便见到云昭提着酒坛到树下寻了处地方开始挖坑。
她看着姐姐的动作,好奇道:“阿姐,你在挖什么?”
云昭拿着随手捡来的树枝挖着土,挖了两下觉得不趁手,索性便拔出了随身佩剑充作铲子。
“再过两月便到你生辰了,这坛酒是我让游叔特意酿的琉璃翠,听说放的时间越陈酒香越浓。待埋个十年八年,阿锦及笄时我们再将它挖出来,到时也算阿姐送与你的及笄礼物。”
闻言,云锦撇了撇嘴,“只有阿姐喜欢饮酒,到时候挖出来也会被阿姐一人喝完。”
她走到一旁,拾了些枯枝开始生火烤鱼,云昭心里的打算被她揭穿,也不着恼,只笑着道:“阿锦往后不是想去迦莲山看雪吗?北地天寒,总要喝些酒暖暖身子,阿锦现下年纪小,待再大一些,便也可以饮酒了。”
“我不喜欢,太辣了。”云锦回忆起曾经偷喝过的一口半埕春,皱着鼻子道。
跃动的火舌一点点将处理干净的鲤鱼炙烤上金黄的色泽,离岛上散发出了阵阵焦香。
远处岸上传来热闹的奏乐声,云锦往声来之处望去,便见到一群人披红挂绿地骑着高头大马自长桥上走过。
“阿姐,他们在做什么?”
云昭朝岸上望了一眼,懒声道:“他们啊,他们在成亲。”
“成亲?”
“成亲就是……情投意合的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走到同一处,往后也不会再轻易分开。”
云锦似懂非懂,“成亲就要骑着马穿上红衣服,走在路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是呀。”云昭挖好了一处深坑,将带来的酒放了进去,随即起身来到云锦身旁,笑眯眯地抱着她亲了一口,“不仅如此,还要像阿姐这般,与心悦之人肌肤相亲。”
云锦任她抱着自己,有些怔然地抬起了头。
“那我和阿姐往后也要成亲吗?”
看着妹妹茫然若迷的模样,云昭弯了眉眼笑起来。
“自然不是,阿姐与其他人不同,除了阿姐以外,阿锦不可随便与他人亲近,除非那人是你心上人。”
“心上人?”
云昭揉了揉她的耳朵,“往后阿锦就会懂了。”
“喔。”
被抱在怀前的少女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日色渐斜,支在木架上的鱼终于烤好,云昭伸手便要取来尝尝,却被云锦抓着衣袖拦了住。
“不能吃!”
看着身旁人有些急切的神色,云昭眉梢微挑,停下了动作。
“阿锦是给其他人烤的?”
云锦顿了一会儿,犹疑着点了点头。
慢条斯理的话语声又问:“是西厢房中的那名小姑娘?”
云锦一惊,诧异地看着她:“阿姐怎么知道?”
云昭捏了捏她的脸颊,“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见着眼前人仍如以往般从容镇定,云锦不免感到意外。
“我以为阿姐不让我去找她。”
毕竟初次提及她带回来的那名少女时,云昭言语间有些有意无意的回避,这些都被她看在眼里,因此去西厢房时她总会躲着他人的视线,以免被阿姐发现。
没想到却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云昭环着她的身子,将下颌轻靠在她肩上,话音听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
“族老的确不想云家人与她有太多接触,因此让我将她安置在了较为僻静的西院。只是阿锦难得有聊得来的同龄好友,总不该因为那些莫须有的原因不让你们相见,阿姐又不是那些不讲道理的老顽固。”
听她这般说罢,云锦开心起来,转头在身前人脸侧亲了一口。
“阿姐最好了!”
云昭怔了一下,轻轻笑起来,牵过了她的手。
“既然阿姐最好了,那阿锦便来帮阿姐把酒埋好吧。”
两人来到埋酒的深坑边,未曾开启的酒坛已被端正地摆入了坑中,云锦拿过一旁的树枝就要将土填上,却被身旁人拉住了手。
“等等。”
云昭抬起手,取出一条祈愿用的红色长绳,另一端放至云锦手中。
她望着眼前高大苍茂的相思树,微微阖上眸,微带笑意的话语声轻柔。
“望阿锦无病无灾,得云君庇佑,往后余生安康顺遂。”
云锦会意过来,效仿她的样子,牵着祈愿绳的另一头闭上了眼。
希望阿姐身体康健,能够永远陪在我身旁,待我长大后,同我一起去看云梦泽外的万水千山。
寄予了愿望的红绳被绑上酒坛坛口,随填上的泥土深埋于树下,只待漫长岁月后再重见天光。
埋好了酒,云昭转过身,自怀中拿出准备好的五色绳,温柔地戴上了云锦腕间。
“将到端午了,阿姐编了几条长命缕,阿锦戴上长命缕,趋吉避凶,今岁定然能平安度过。”
色彩明艳的五色丝绳系于腕间,于日光下一照,更显出了几分流光溢彩的夺目耀眼。
望着腕上悬系的五色绳,云锦眨了眨眼,抬头看向眼前人。
“阿姐,还有多的长命缕吗?我想再要一条。”
……
安宁幽静的西厢房内,身姿清弱的少女半倚于榻上,手中拿着一块并无雕饰的白玉玉牌,双眸微微出了神。
屋外日光明灿,久未有人经过,偶有一两片树叶自枝头飘落,发出簌簌的轻响。
一阵脚步打破了长久寂静,幼小的身影自外推门而入,一阵诱人的香气在房中飘散开,随之一同而来的是这几日来极为熟悉的话语声。
“卿云姐姐,我为你带了烤鱼来。”
微垂的视线望向了帷幔外,握着玉牌的手慢慢收拢,少女低声开了口。
“你自己吃便好,我不饿。”
似乎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云锦将带来的烤鱼放到一旁托盘上,毫不见外地在榻旁坐下。
“那便先放着吧,待会你饿了再吃。”
已习惯了她这般直率的性子,少女也未曾在意,任她在榻旁落了座,只安静地等她先开口。
不出所料,方静了一瞬,帷幔外的人便兴冲冲道:“我今日同阿姐去了离岛,遇见有人成亲,阿姐说肌肤相亲的人便会成亲,那卿云姐姐往后定然会与我成亲吧?”
少女怔了片刻,微微蹙了眉,而后又舒展开,一贯清冷的语气透了些许无奈。
“莫要胡言。”
“为何是胡言?”云锦不解地看着她,“那日我在水下为你渡气时亲了你,如此不算肌肤相亲吗?”
“不算。”
“可是阿姐说……”
不待云锦说完,少女已打断了她的话。
“你年纪尚小,往后自会明白,只是如今却不必思及此事,否则也不过徒添困扰。”
安静少顷,账外人轻轻应了一声,“喔。”
一阵沉寂。
榻上人微抿起唇,清皎的眉目轻轻拢着,似为自己方才的言语有些抱歉。
她望着纱账上倒映出的身影,迟疑了片刻,方欲开口,却听身旁人先一步道:“卿云姐姐,你能把手给我吗?”
停顿了一会儿,纤白的手依言伸了出去,于半开的帷幔中放至了云锦身前。
一条五色绳便在此刻系上了她腕间,明艳的色彩透过轻纱的缝隙隐约可* 见,令少女微不可察地怔了神。
“这是阿姐为我编的长命缕,她说戴上后能够趋吉避凶,保今岁安然无恙。”
精巧的长命缕在腕间系好,云锦抬了头,清透的双眸中露出了一抹柔软笑意。
“有这条长命缕在,相信卿云姐姐定然能够诸事顺遂、安康长乐,往后再无灾病。”
第090章 云锦(五)
云锦(五)
良久静默, 垂于榻旁的手缓慢收了回去,指尖轻抚过腕上系结的五色丝绳,帷幔中传来宛如呢喃一般的轻弱话音。
“谢谢……我很欢喜。”
云锦笑起来, 望着纱帐间隐约映出的模糊身影,又想起自己带来的烤鱼。
“卿云姐姐现在饿了吗?可要吃些东西?我烤的鱼很好吃的, 阿姐说除了却姐姐做的莲房鱼包以外便是我的烤鱼最好吃了, 你尝尝吧。”
这回,榻上的人未曾拒绝。
“好。”
得了应答, 云锦兴致高昂起来,当即将烤好的鱼端了过去, 还贴心地备了一双筷子。
略显病白的手拿起竹筷, 夹了一筷鱼肉吃入口中, 已有些放凉的烤鱼透了些许不明显的腥气,金黄的外皮仍散发着焦香,只是尝来略微发硬。
云锦看着她,心下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好吃吗?”
少女微垂着眸,一点点将盘中烤鱼吃尽, 眉目间似笼了令人瞧不分明的烟岚雾霭。
“很好吃。”
悬着的心当即放了下来,云锦翘起嘴角, 倾过身子伏在了床榻边。
“卿云姐姐喜欢便好,以后我再烤给你吃。”
“好。”
微风透窗而入,将垂落的轻纱吹得微微飘动,似隔了一层朦胧不清的雾。
云锦任纱幔拂过脸侧, 双眸略略眯起, 仿佛日光下浅眠的小兽, 话语声也带了一分绵绵软软的懒音。
“卿云姐姐,你是从何处来的?”
“干北。”
“那你一定见过雪吧?”
“见过。”
“云梦泽里从不下雪, 阿姐说北地冬日雪格外大,落雪时天地便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连城外的河水都要被冻结成冰,待天晴后孩童便可以在冰面上塑雪狮子或冰嬉,当真如此吗?”
“是。”
闻言,云锦眼中便流露出了些许羡慕之意。
“也不知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这样大的雪,云梦泽中若是下雪,定然也会很好看吧?雪落在流萤坞的棠梨树上会是什么样子呢?”
停顿片刻,倚于榻上的少女轻声道:“我讲给你听。”
云锦怔了一怔,目光霎时间亮了起来,伏在床榻旁的身子一下坐了直,便似学堂中听夫子传道授业的小童。
“卿云姐姐真好,这样我便可以回去讲给阿姐听了!”
云昭也是未曾见过大雪的,只不过在传奇话本中听过几回,她总算可以去阿姐面前炫耀一番,因此表现得分外雀跃。
日光自窗外斜照而入,斑驳光影勾勒过榻旁人轮廓,似将咫尺相距的一双身影重合在了一处。
少女倚坐于床头,清微的话语声在满室昏黄中不疾不徐地响起。
她与她讲大雪覆于黛瓦上的素白皑皑,讲长风吹过松涛时发出的谡谡啸鸣,讲荒原上的雷雨,讲大漠中的辰星。
直到幼小的身影靠着床榻不知不觉睡着,讲述的话音才渐渐止息。
清挺的身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系了五色绳的手自帷幔中伸出,缓缓掀开了遮在二人之间的那层薄纱。
天光乍泄,落入眼中的光景顷刻间变得一片清明。
伏于榻旁的人将脸埋在臂弯中沉沉地睡着,余晖自半空洒落,一瓣雪白的棠梨藏于她身后衣襟间,似长久不化的一片薄雪。
染着暖光的身影映入眼中,榻上人静静地望了许久,视线落于眼前人肩后,指尖缓慢伸出,轻落在了云锦伤处。
水下蔓延开的血色与贴近的身躯依稀浮现于眼前,她隔着外裳一点点轻抚过掩于衣裳下的那道伤痕,纤长的睫轻点了点,眸中似有短暂失神。
细微的痒意令熟睡之人无意识动了动。
“……阿姐。”
低软的梦呓声打破寂静。
“流萤坞的花落了……你什么时候教我习剑……”
抚于肩头的手停顿一刻,指尖慢慢上移,轻缓的动作拈过了衣襟后的落花,将之握入了手心。
帷幔被重又放下,轻纱微晃,未曾相见的两道身影再度被纱幔隔开。
房中光影清寂。
再过了两日,重午渐渐临近,空中暑意初现端倪,云水间也愈发热闹起来。
云锦在听过卿云与她讲的北地风光后,便兴冲冲地想去找云昭,奈何这几日云昭一直忙于祭祀准备之事,身旁总是有族老陪同,而云锦向来有些敬畏这位严谨整肃的老妇人,于是只得敬而远之,退而求其次去寻了与她关系交好的云稚。
听云锦讲完那些长风飞雪,云稚捏起她的脸颊,颇有些酸溜溜道:“你与你的卿云姐姐相识不过半月,倒很是无话不谈,我看你如今都忘了还有我这个稚姐姐,只有云昭姐没空时才想起我来,真是个小白眼狼。”
云锦眨了眨眼,任她捏着自己,“稚姐姐在吃醋吗?”
云稚白她一眼,“我吃你这小家伙的醋?我只是担心你被外族人骗了,毕竟族老向来不许我们与外族人接近,倘若你的卿云姐姐不是好人呢?”
云锦皱起眉,退开了身子不再让她捏自己,面上神色有些不大乐意。
“怎么会,我亲眼见到卿云姐姐被坏人追赶,被坏人追的又怎么会是坏人?”
云稚一挑眉,“可我上回听见了,族老让云昭姐派人看着她的动静,若她没有什么猫腻,族老又怎会下这样的命令?”
想起云昭先前也说族老不愿云家人与卿云有太多接触,云锦抿着嘴,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神情很是怏怏不乐。
过了一会儿,她似想到什么,精神一振,连忙道:“但是阿姐说我可以去卿云姐姐房中陪她,如果卿云姐姐是坏人,阿姐又怎么会让我再和她接近?而且……而且卿云姐姐说她是在找一样东西,她一直在西厢房内没离开过,能有什么猫腻?”
“找东西?那便更是了。”云稚一拍手,了然道,“小锦,你别忘了,我们云家来到云梦泽便是为了守着一样东西——镜花岛水下的那株草。”
云锦一怔。
云稚接着道:“醉生花、梦死草,合而为一有起死回生之效,世外皆以为这二者是一样东西,传来传去,传出了醉梦草之名,只怕你的卿云姐姐想要找的就是醉梦草,她身边大约有人病重,想要用醉梦草续命。”
听她说罢,云锦眉心紧拧,咬住了唇,眼角都因着着急而有些泛红。
“阿姐说了,事不目见耳闻,不可臆断其有无。稚姐姐这样武断地揣测他人想法,便是以己度人,犯了臆断之错。”
云稚本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自然还有些争强好胜的朝气,而眼下见到身前人急得红了眼,不由软了下来,心下生了些歉意。
“生气了?”她躬下身子歪头瞧着眼前人,放轻了语气,“你对你的卿云姐姐倒是偏心,居然为了她与我生气。”
云锦鼓着嘴偏开了头,并不看她。
云稚不禁笑起来,又绕到她跟前,眉目温软地放低了姿态。
“好了,小锦批评得对,是稚姐姐错了,稚姐姐不该没有证据便这样说你的友人,小锦不生气了,稚姐姐给你做樱桃冰酪赔罪可好?”
耳朵竖了起来,云锦迟疑着回过头。
“樱桃冰酪?”
云稚点头,“再给你加多多的冬酿,保证每一口都比云昭姐买的饴糖还要甜。”
云锦抿了抿唇,却并未当即应答,而是软着话音低声开口与她道歉:“我也不对,我不该说稚姐姐以己度人,我这般随意下判定,也是犯了臆断之错,稚姐姐对不起。”
云稚愣了一会儿,顿时笑着抱住了她。
“小锦怎么会错呢,我们小锦总是对的。走吧,和稚姐姐回去做冰酪,如今天气热了,正是吃冰饮的好时候,只是吃的时候莫要让云却知晓了,否则她又该怪我纵着你吃糖食了。”
“嗯!”云锦点了点头,便任她牵着自己,二人一同往来路行去。
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在回岛的曲桥间,言谈中已毫无方才的争执不快。
而方行出一段距离,她们却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望出的目光落在水上,岸边临水之处,一名身受重伤的男子漂浮于水边,似仍尚存一息。
*
在云锦偷离云水间为人所伤之事后,云稚自岸边带回一名受伤的男子一事为众人知晓,一时在云家引起了些许争议。
内泽周遭常年有大雾缭绕,外人通常寻不到云水间便会被雾气困住,而如今云家一夕之间来了两名外族人,如此不同寻常的变故,难免令久居云水间未出的云家人感到有些不适。
只是经众人商议,族老还是决定让伤者养好伤后再送其离去,人到底是云稚带回来的,于是看顾他之事便落到了云稚身上。
樱桃冰酪未能吃成,还落了云却一顿训斥,云锦沮丧之余,也为牵连了云稚而感到些许愧歉。
她私下里偷溜去见了云稚几回,恰遇见被救回来的那名男子醒转,一双阴柔病弱的眼睛与她对了个正着,令她怔了片刻,背后无端出了一层薄汗。
男子姓柳,自称柳鸣岐,是一名四处周游的行商。
得知他苏醒,族中人皆松了口气,只待他养好伤,便预备将他送出云水间。
而自那日的对视后,云锦却再未去见过那名男子,那道深晦而耐人寻味的视线仍不断在她脑海中浮现,仿佛潜藏于暗处的虺蛇,令她有些莫名而来的不安。
只是她总不愿轻易揣测他人心意,于是这份不知何来的不安被她压下了心底,始终未曾与他人道明。
重午当日,云家众人早早地便齐聚在了镜花岛,准备晌午时的祭祀仪式。
云昭身着红白相间的祭服,额戴白鹄羽饰,往日洒落不拘的风姿添了一分冰洁渊清的庄重,便似云水之神,令本就昳丽的容颜更显清雅绝尘。
如今暑气正盛,云锦于日光下站了一个时辰便有些提不起精神。
瞧见妹妹心慵意懒的模样,云昭寻了个空当走到她身旁,揉着她的耳朵道:“阿锦累了?”
云锦强撑起精神,摇了摇头,“我还要与阿姐一同祭祀云君,去相思树下结绳祈愿。”
云昭笑起来,弯下腰牵过了身前人的手,替她将有些松落的长命缕系好。
“阿锦乖,先去寻卿云姑娘玩一会儿,待阿姐祭祀回来便与你做樱桃冰酪,云稚都与我说了,这回阿姐为你做冰酪,阿却定然不敢不允你吃。”
闻言,云锦有些意动,却仍是不免踌躇,“可是……”
抬起的手捏了捏她的脸。
“上回我们已在相思树下祈愿过了,三番五次地叨扰云君反而不灵,听阿姐的话可好?”
再犹豫了一阵,云锦终究点了头。
“那阿姐早些回来,我在卿云姐姐房中等你。”
云昭笑着抱过了妹妹的身子。
“好,阿姐快些祭祀完,不会叫阿锦等太久的。”
相拥的一双身影再依偎了片刻,便松开手慢慢分离。
身着祭服的女子回到人群中,回头又望了一眼,便带着云家人于熠熠日光下走向远处,与幼小的身影渐行渐远。
云锦回到西院,陪在伤势未愈的少女身旁,伏着身子看着腕间的长命缕,嘴里无意识地哼起了祭祀时所唱的九歌。
不知九歌哼到第几遍,天光渐晚,熏入房中的一缕浓烟令昏昏欲睡的人乍然惊醒。
远处依稀传来兵戈声,云锦面色一变,骤然推开门去,漫无边际的大火已然将云水间吞没。
火光四起,浓烟掩盖了云梦泽上方,流萤坞的花林已化作一片火海,空中再不见半点辰星。
第091章 云锦(六)
云锦(六)
明明暗暗的光亮映在略微发白的脸侧, 云锦扶在门边,望着目之所及的漫天光焰,手无意识地攥了紧。
“阿姐!”
丁零一声响, 腰间传音铃碰落在了地上,云锦丝毫未曾回头看一眼, 神色惶然, 仓皇地跑入了被烧灼的夜色当中。
“别去!”
榻上少女仓促地掀开帷幔,赤.裸着双足追到了门边。
瘦小的身影已然跑远, 单薄背影融入漫天火光中,仿佛镜花水月的虚影, 被热浪模糊成了一片。
少女面色苍白, 动身便要追上前去, 衣角轻晃了晃,却有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外,拦下了她的去路。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道一路快跑,云锦抿紧了唇,手中攥着云昭送她的剑, 脸颊已被灼烫的空气熏得有些泛红。
身侧不远处是闲置的屋舍,云稚与先前救回来的那名男子便被安置在其间, 院中高大的流苏树已呈现出凋零之态,房内一片漆黑,听不见半点响动。
“稚姐姐……”
云锦不安地握紧了剑,脸色愈发苍白, 低喃着云稚的名字跑入院内, 猛地推开房门, 便冲入了阴晦无明的黑暗中。
影影绰绰的火光随破开的房门投入室内,腥浓的血气随之扑面而来。
光与影的交界处, 明丽的身影倒在满地血泊中,手中仍握着一块碎布,往日灿亮的双眸空洞地睁着,俨然再无一丝生息。
云锦呆愣地停在原地,目光茫然,推在门上的手慢慢垂落,
过了一会儿,她才有些踉跄地跑上前去,蹲下身拉过云稚的手,推了推她的肩,眼角一点点变得绯红。
“稚姐姐……稚姐姐?”
触手的温度已是一片冰冷,鲜亮的面容也覆上了一层了无生气的灰白,身前人再不会给予她任何回应,满室死寂,唯有远处的杀伐声依旧隐约可闻。
一声抽噎响起,幼小的身躯轻轻颤抖着,有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洇湿了已故之人身前衣襟。
一向俏皮的少女仍在地上静静地躺着,未能再伸手替她擦去眼角落下的泪,爱洁的身躯沾满了鲜血,唯有耳旁似仍回荡着熟悉的笑音。
“哎呀,小锦掉牙了,往后不能再多吃糖食了,只能再吃最后一块,否则让云却知晓了,她便又该念叨我了。”
“小锦又大一岁了,生辰如意,猜猜稚姐姐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起床了小锦,今天云却与云昭姐去族老那儿了,稚姐姐带你去流萤坞捉蛐蛐!”
“小锦?”
“小锦。”
“小锦不生气了,稚姐姐给你做樱桃冰酪赔罪可好?”
……
鲜眉亮眼的笑颜仿佛仍在眼前,可再不会有人为她做她喜欢的樱桃冰酪,也不会明知她偷吃了糖也纵容地替她遮掩,往日的欢声笑语尽都沉入了此刻黑夜,时值初夏,却连流过眼角的泪都显得冰冷。
望着云稚手中的碎布,云锦伸手将之取了过,视线落在布帛的花纹上,凝定良久,略微恍惚的神色慢慢还归清醒。
“柳……鸣岐。”
片刻安静,她擦去眼里的泪,有些费劲地将云稚的身躯转移至一处干净的地面,而后站起身,再望了她一眼,便红着眼抓紧了剑,转身奔入远处火海中。
升腾的火焰将夜空燃得炽如白昼,被鲜血染红的湖水晃动着倒映出斑驳光影,握着剑的人穿行在噼啪燃烧的屋舍间,一只手半挡在眼前,吸入了些许烟气的嗓音已有些发哑,却仍不断大喊着:“阿姐,阿姐!”
喊叫声被烈火吞没,无意吸入了浓烟的身躯猛烈咳嗽起来。
云锦扶着一旁的树干,身子微微弓着,脸咳得泛了红,呼吸也轻喘着有些发促。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浑身鲜血的黑衣人蹒跚着步子自不远处走来,他似乎受了不轻的伤,脚步虚浮地略微摇晃着,手中拿着一柄横刀,残留的鲜血缓慢自刀尖滴落于地面。
瞧见了树下咳嗽的身影,黑衣人目光一厉,抬起刀便朝云锦挥去。
寒光闪烁间,仓促刺出的剑划过了他的双腿,黑衣人受痛地一顿,一阵冷风拂过,折过光焰月色的剑锋骤然刺入了他颈间。
血液霎时间喷薄而出,溅了些许在浅云色的外裳上,鲜血顺着上扬的剑锋缓缓朝下流去,漫过持剑的那只手,滚烫、粘稠,仿佛化在手心的蜡炬。
云锦白着脸抽开了剑,停滞在眼前的身躯当即倾倒下去,当啷一声,横刀掉落在脚边,蔓延流淌的血色令她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呼吸急促,心口不受控地狂跳着,隐有慌张无措的情绪浮上心间。
而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剑,沁满薄汗的手微微动了动,却将染着血色的青锋更握紧了一分。
握着剑……阿姐说过,只要握着剑,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擂动的心跳一点点变得平稳,云锦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还要往前方寻去,却见攒动的身影自远处行来,手持刀兵的人好似瞧见了她,瞬时张开了弓。
“还有活口!放箭!”
话音方落,一根根箭矢倏然破风而来,簌簌地自她耳边擦过,扎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云锦蹒跚着身子仓皇闪躲,紧握住剑往另一处逃去,而还未逃出多远,却听得一阵铮鸣声临近耳旁,反着冷光的刀锋自后方袭来,眼看便要刺入她身躯。
空中传来一声清啸,气势威厉的海东青如掣电般俯冲而下,尖利的双爪猛抓向持刀之人双眼,惨叫声顿响,身后人顿时捂着眼睛跪倒在了地上。
“噌”
一柄长剑斜斜探出,挑开了飞来的箭矢,身姿挺秀的女子牵过了云锦的手,将她半揽着护入了自己身后。
“却姐姐!”
云锦目光陡亮,望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身影,本已清晰的双眸又开始泛起酸涩。
云却眉目凝然,一边挡下连绵不断的飞矢一边拉着她朝曲桥上退去。
“快走,阿昭在离岛等着你。”
“阿姐……”
云锦抿紧了唇,不再言语,抬手擦了擦眼睛,便加快脚步朝离岛而去。
奔逃的一双身影穿过曲桥来到流萤坞,岛上火势已然减弱,空中漂浮着破碎的灰烬,箭雨愈发密集,身后追来了十数名手持刀兵的黑衣人。
一道短促的啼鸣声响起,纷乱的箭矢射中了海东青右翼,飞于半空的神鹰身躯微微摇晃,欲要再向人群中冲去,却有更多飞矢如细雨般射出,扎入了它的双翅。
羽翼飘零,盘旋于空中的影子愈渐迟钝缓慢,又一箭猛然射中了它的身躯,哀鸣声响,遍体鳞伤的海东青直直朝下坠去,落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小白!”
云锦瞳孔一缩,停下了脚步望向后方波澜晃动的湖面。
“快走!”
云却将她一把推上了船,脚下趔趄了一下,持剑的手微不可察地轻轻发颤。
有鲜血自她身后缓慢流下,一点点浸透了单薄的外裳,一支箭深深刺入她脊背中,淋漓血色不断涌出,仿佛衣裳上洇开了一片浓墨。
而她却好似毫无所觉,只从怀中小心地拿出了一串相思子手链,赤红的手链交到了云锦手中,话语声略微放轻,透了丝难言的温柔。
“去寻阿昭,替我将这串手链给她,与她说我……”
又一支箭猝然贯穿了她肩头,溅出的血色落在了手链上,令云锦倏然睁大了眼。
“却姐姐!”
云却身子一滞,伸手拦住了她,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船推远,持剑砍去肩上透出的箭镞,慢慢抬起了头。
“走……别回头。”
小舟逐渐远去,随波涛驶离了火光汹涌的流萤坞。
再深深地望了离岛所在的方向一眼,略微蹒跚的身影握着剑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追来的人群中。
泪水不断自眼眶中涌出,又被抬手擦去,云锦咬紧了牙,瘦小的身躯撑动着船桨,驾着小船逐渐驶向靠近外泽的离岛。
今日内泽并未起雾,淡白的月光明晰地洒落于水面,宛如晃动的一片银砂。
远处的离岛依稀浮现于视野中,而云锦望着愈渐靠近的岛屿,撑船的手却缓慢停下,只任凭船身随水飘浮。
湖上光焰炽盛,冲天的火光倒映于波澜起伏的湖面,离岛上烧起了一把大火。
百年未倒的相思树矗立于烈火中,只隐约映出高大的轮廓,树上结系的红绳被火舌勾卷着吞没,焚成了漫天飞灰。
夜风拂过,支离破碎的尘灰被吹入一望无际的云梦泽中,星星点点的灰烬于半空飘摇着落下,恍似六月间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
云锦怔怔地看着离岛上的火光,墨色的眸中渐渐漫开惊慌神色,紧抿的唇线也泛了白。
“阿姐……”
她慌忙握过船桨,以最快速度朝离岛驶去,水上掀开一片波澜,船方靠近岸边,她便跳下了船,急切地跑向不远处的相思树。
“阿姐!”
话音还未消散,近旁光影倏忽一暗。
一柄清寒雪亮的刀没入了她身躯,刀锋转瞬拔出,尖锐的剧痛随喷涌而出的鲜血转瞬侵占所有感官。
短暂停滞,幼小的身躯闷声倒了下去,持刀的独臂男子看也未曾多看她一眼,便提着刀转身走向了他处。
烈火仍在灼灼燃烧着,浅云色的衣裳被鲜血缓缓浸没,云锦目光怔然,直直地望着相思树的方向,握着红豆珠链的手却因失力而一点点松落。
手链……
还未送到阿姐手上……
意识渐渐迷离,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云雾。
耳旁依稀响起了兵戈声,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身影随之映入眼帘,湿透的身躯将她轻轻抱入了怀中。
“阿锦……阿姐来晚了,让你等久了。”
阿姐……
云锦视线涣散地望向眼前人,戴着长命缕的手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无力地垂了下去。
一株的药草被放到了她嘴边,药草上似还沾着水汽,被云昭抬手粉成了碎末。一贯握剑极稳的手微不可察地发着颤,而出口的话语却仍是轻柔。
“将药吃下去,吃下去便没事了。”
命若悬丝的人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张开嘴,将揉碎的药草吃入了口中。
微苦的味道在舌间散逸,细微的烧灼感随轻咽的动作蔓延至喉间,体内好似烧起了一把火,愈发剧烈的痛楚冲破了朦胧的意识,犹如一把利剑刮过心脉,令她禁不住低叫出了声。
一阵鼓声便在此刻响起,抱着她的身躯僵滞一瞬,却将她更拥紧了些。
“不愧是云家家主,身受重伤竟还能强撑至此,蚀心蛊应当已经发作了罢?还不知万虫噬心的滋味如何?”
阴柔含笑的话语依稀落入耳中,云锦眼睫微颤,睁开眼欲要看向来人,而一阵难忍的痛意却骤然袭来,令她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思绪濒临溃散,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幽暗。
意识消散的尽头,抱着她的身躯不知何时落了空,似有一只手抬起了她的下颌,端量了片刻,便将她重又扔回了地面。
“醉梦草被她吃了,将她二人带回去,我要用她的血来炼命蛊。”
身子一松,虚虚睁开的双眼低垂着闭上,最后一点神思也烟消云散,模糊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待云锦再醒来时,她已被锁在了一处地牢中。
腕间是冰冷坚硬的镣铐,眼前晦暗无明,唯有点燃的火把隐约投入些许光亮,如长久不灭的幽火,影影绰绰地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
而后便是不知岁月的磋磨。
她体内似乎多了一样活物,随微弱跳动的心脏一并起伏,思维时常陷入无知觉的狂躁,令她宛如无法自抑的猛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脑海中翻覆的画面也愈渐浑噩。
直至被救出地牢,她才知晓自己被囚禁了四载之久。
混沌的思绪似停留在了火光汹涌的那个黑夜,而在黑夜中离去的一个个身影却渐渐变得模糊,唯有夜夜入梦的声音笑着唤她“阿锦”,令她慢慢拼凑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将她救出地牢的人给了她一副新的面孔,陌生的容颜倒映在镜中,目光薄凉得似檐上堆积的素雪。
“从今往后,你便是楚流景。”
她就此留在了药王谷,习文练剑、调养生息,而后于刻意筹谋下,走入了那处春光掩映的鹤园中。
“在下楚流景,本欲出谷却误入姑娘院内,实非有意,不知姑娘是?”
“……秦知白。”
望着她的女子眸光深晦,似望尽了千山万水,清微的话语声呢喃般落下,透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哑。
“兰留,秦知白。”
第092章 躲避
躲避
安静的卧房内, 四周门窗紧闭,一支点燃的银烛于满室昏暗中寂寂地燃烧着,顶端融化的蜡沿烛身缓缓滑落, 似坠下的一滴泪。
烛光半洒于榻上,昏迷未醒的人仍在沉睡, 病白的容颜映了薄薄淡光, 便令毫无血色的面容更显剔透,宛如一触即化的霜雪。
秦知白伏于榻旁, 一只手轻轻握着榻上人垂放于身侧的腕,素来整洁济楚的衣裙因连日的照料略微发皱, 闭合的眉目无意识地半拢着, 流露出了几分倦乏清弱的苍白。
指尖轻动了动, 榻上沉睡的女子眼睫微微发颤,细微的动作令未曾深睡的人当即醒转,握在腕上的手紧了些许,方睁开的双眸仍带着些许羸惫,却一瞬不瞬地凝住了眼前人面容。
“楚流景?”
短暂静默, 一声轻唤呢喃响起。
“……阿姐。”
低微的呓语声几不可闻。
“我好疼……”
握在腕间的手一顿,秦知白闭上了眼, 淡薄的唇抿得发了白,一点点低下首去,将额抵在了楚流景肩前。
孤清的身躯微微弓着,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姿态, 凝滞的呼吸带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眼睫低垂, 酸涩的话语声轻落在了身前人耳侧。
“阿锦……”
榻上人仍未苏醒,气息轻弱, 未能给予任何回应,唯有指尖略微蜷着,一双眉目也不安地紧蹙,似梦见了什么不快的往事。
不远处忽而传来了脚步声,一道身影停于门外,叩响了闭阖的房门。
“秦姑娘,是我,我想来看看楚流景。”
须臾停顿,秦知白慢慢直起了身,阖上的双眸重又睁开,视线望着眼前人面容,片刻后,伸出手去,轻缓地抚上了那处攒起的眉心。
指尖落于眉眼,似不敢触碰般放轻了动作。
仿佛感受到了额前传来的微凉触感,被困于梦魇之人轻抿着唇角,呼吸渐缓,拢起的眉心慢慢展平,睡颜也重新变得安然。
再望了昏睡的人一阵,秦知白缓慢收回手,起身来到门边,轻声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鲜眉亮眼的绛衣女子,见得房门打开,她往床榻上瞧了一眼,便问:“她醒了吗?”
“未曾。”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秦知白微垂着眸,低声道:“沈姑娘请便。”
见身旁人将自己让了进去,却好似要径直离开,沈依不免有些惊讶。
“你不留下来吗?”
秦知白已走出了门外,素淡身影背对着身后灯火,令人瞧不见她的神色。
“我去熬药,有劳沈姑娘替我暂时照看阿景。”
轻微的话语声落下,长身玉立的女子便于夜色中渐渐走远。
“熬药?”沈依面上露出些许惑然之色,“今日的药不是已经喂过了么?”
望着在转角处消失不见的背影,她不明所以地再停了一会儿,便回过视线走入房中,抬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烛火轻晃,清癯的身影安静地躺在榻上,依旧不见丝毫醒转的迹象。
沈依悄声行至床榻前,在一旁徐徐坐下,一只手撑在脸侧,看着眼前人闭目沉睡的面容,指尖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
“病秧子,都睡了三日了,你怎么还未醒?”
榻上人无法应答,呼吸仍是微弱,她似乎也并不在意,只低声嘟囔道:“这几日为了让你能够早些醒来,我们可是费了不少心力。秦姑娘日日守在你身旁,为你喂药施针,监察司的那位燕司事自己受着伤,也要来替你运气调息。当然,我也未曾歇着,你的药可大都是我为你熬的,每日一大早便煎上了,为了确保药性,还得时时守在炉子旁看着火候。以往在漠北总是家中人宠着我,我何曾做过这些事情?”
说着,她又拧起了眉心,神色很有些怫然不悦。
“平日瞧你看起来挺机灵的,如何会做出这般以身挡剑之事,那日不是才同我说你很惜命么?明明身子骨弱得紧,却偏要学旁人逞英雄,若不是秦姑娘医术了得,你这条命莫非当真不要了?”
话到末尾,语气中不免带了一丝嗔怪之意,手下动作也不自觉重了几分,待回过神来,她才发现眼前人脸侧赫然被她戳* 出了一处红痕,于苍白的面容上清晰可见。
沈依有些心虚地停下手,回头看了看,见门外似乎并无他人走近,忙伸手揉了揉楚流景的脸,试图将那处痕迹遮掩过去。
皓白的肌肤在她的揉搓下渐渐显露了一抹绯色,令病弱的容颜更多了些许鲜亮的生气,抚在脸侧的手慢慢停了下来,沈依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望楼上身前人似笑非笑的示弱姿态,指尖无意识地落在那双清隽的眉眼间,话语声便放轻了些。
“分明是个女子,做什么要扮成男子模样?
“那位夕霞派的阮妹妹似乎还不知道你是女子,难道……秦姑娘也不知道?”
细羽般的眼睫轻扫过指腹,带起些微痒意,向来张扬明媚的女子心下无端生出了些难以言明的复杂心绪。
她蜷起手指,停顿了片刻,而后又掩饰般地戳了一下楚流景脸侧。
“你这样欺瞒于她,若叫秦家知晓,恐怕要惹上杀身之祸。我看,你过后不如同我回漠北去算了,其他地方不敢说,可有我在,漠北总没有人敢欺负你。”
点上脸侧的指尖收着力道,未曾用多大力气,而话音方落,合拢的双睫却微微动了动,昏迷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见着眼前人忽然醒转,沈依一惊,下意识收回了手,而后又面露喜色,目光明快地拉过了她。
“病秧子,你醒了!”
楚流景神情恍惚地睁着眼,眼前不知为何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昏黑。
过了一会儿,宛如黑雾一般的暗色缓缓散去,榻旁人欣喜的面容随昏黄烛光映入眼中,她失神地望了一会儿朦胧的火光,墨色的瞳眸中渐渐凝聚起焦点,似想起什么,面色一变,被握住的手反抓过了身旁人的腕。
“阿姐……她在哪里?”
“楚楼主?”沈依怔了一怔,不明所以道,“楚楼主不是留在了鹿鸣驿养伤么?”
少顷静默,惶遽的目光一点点变得沉寂,容颜病弱的人眼睫轻点,轻声道:“伤我的那人……去了何处?”
“你说那名用剑的女子?我们被救走后她便消失在了那群蛊人当中,你问她做什么?”
楚流景未曾言语,慢慢松开了手,双眸低敛着阖上,神情竟有几分凄惶之意。
安静良久,略微发哑的嗓音才又问:“我现在何处?”
对她这般表现似有些不解,沈依微攒了眉,却仍是如实回答。
“子夜楼。
“那日你受伤后,我们陷入了苦战,本以为要就此被蛊人耗至力竭,却没想到子夜楼的一名堂主带人来将我们救出了险境。”
得知如此答案,榻上人却仿佛并不在意,只睁开了眼,目光落在腕间银链。
“卿娘呢?”
沈依撇了撇嘴,“她去为你熬药了。”
见眼前人醒后丝毫未曾在意自己,她轻哼一声,向后倚了身子,怏怏不乐地抱着臂,而再出口的话语中却并无半分隐瞒。
“你昏迷了三日,秦姑娘便在你身旁守了三日,自始至终未曾离开。
“施针那样耗费心神之事,也不见她好好休息,因着你不省人事,无法自行服药,她为了让你喝下药去,每回都是先将药喂入自己口中,再为你以口哺药。若你再不醒来,只怕她也该支撑不住倒下去了,所幸你总算醒过来了。”
清弱的面容怔然片晌,楚流景轻颤着闭了闭眼,再睁开眸,她望向榻旁女子,话语便如云雾般轻缓落下。
“我想见她。”
沈依睨她一眼,也懒得与她计较,干脆地站起了身。
“我可以去替你寻她,只不过如此一来,你可又欠了我一份情。待你身子好了,这些欠下的恩情我便都会找你一一讨回来,到时你可莫要不认账。”
说罢,她未再等楚流景的回应,绛色衣角一扬,便负手转身离开了客房。
烛火随关上的房门晃了一晃,屋内重归寂静。
楚流景望着床榻旁倒映出的斑驳火光,视线似被薄雾侵占,睁开的双眼不知不觉间模糊成一片,片刻后,意识再度没入了昏沉的黑暗。
那日夜里,她终究未能等到秦知白出现。
许是因着伤势仍未愈合完全,接下来几日,楚流景总是在半睡半醒中度过,清醒的时间极少,神色也显得倦怠乏惫。
得知她苏醒的消息,阮棠几人皆欣喜地前来探望,来来去去的人进入房中又很快离开,而她所等的身影却始终未曾出现于眼前。
唯有每日晨间短暂清醒时,榻旁留下的浅淡冷香能叫她知晓夜里有人来过,而这般秘而不宣的造访却又令她更加明确了心中所想:
卿娘在有意避着自己。
冰凉的鸳鸯银链垂落于腕间,楚流景低垂着眸,慢慢握紧了手中玉佩。
曦光明透,若细雨般洒入安静的卧房内。
时辰尚早,榻上人仍在沉睡,清弱的容颜映着和暖日光,呼吸微弱而平稳,垂于身侧的手似握了什么东西,半蜷着朝下平放,从中隐约露出了一条略有些老旧的彩色丝线。
一声轻响,房门被人从外推开,清绝素淡的身影自门外行来,手上端了一碗熬好的汤药,寂然无声地走近了床榻边。
她将汤药放至一旁,正要如以往般替榻上人诊脉,而方牵过那只纤长微凉的手,却见一块缀了五色绳的白玉玉牌自蜷起的手心滑下,落在了衾被间。
牵过手的动作就此停顿,秦知白望着自己以往亲手系上的五色绳,眸光微微失神。
她缓缓伸出手,欲要拿起衾被上落下的玉牌,而身子方靠近榻上人身前,却有一只手揽过了她颈后,将她圈禁着拉入了怀间。
熟睡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墨色的瞳眸静静地望着眼前人,眼中是难以辨明的晦涩艰深。
下颌微抬,微凉的唇擦过了秦知白耳边。
“卿娘不是要喂我服药么?”
第093章 顺从
顺从
眼前光亮被拉近的身躯遮掩, 呼吸间尽是身前人浓郁的药苦气味。
吐息轻弱,落在耳边的话语声带了丝丝缕缕温热的湿气,秦知白任她揽着自己, 眼睫低垂着轻颤了颤,却始终未曾挣脱禁锢离开她身旁。
未得回应, 楚流景微敛着眸, 清弱的容颜似玲珑剔透的琉璃玉般白得几近透明,眸光却仍是深邃。
“卿娘为何不来见我?”
倚近榻上的人半伏着身子, 衣裙已然因着猝不及防的拉扯而有些凌乱,垂落的面容被拢于身前人颈间, 青丝微乱, 令人一时无法瞧清她面上神色。
“有沈姑娘替我照料你……我想不必再多我一人。”
“沈姑娘?”
唇角扯了一下, 楚流景慢慢松开了手,指尖轻柔地抚摸过秦知白耳际,动作亲昵,眼中却不见丝毫笑意。
“卿娘要将我托给沈依了么?”
身前人缄默未言。
楚流景望她许久,笑着垂下了手。
“沈依与我说我若不想再参与江湖之事, 她可以带我回大漠,她家中亦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或能替我治好心疾,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找到我。卿娘以为如何?”
一时静默。
秦知白脱了束缚,却仍未起身离开榻上,素来孤拔的身姿低低地弓着, 安静良久, 轻微的话音方缓缓落下。
“如若你想。”
“我想……”楚流景呢喃着闭上了眸。
再睁开眼, 她伸手抬起了身前人下颌,指骨微带凉意, 逼迫般令她望着自己,眼尾勾出的笑仍是温柔。
“卿娘如此聪慧,又岂会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今次既是来替我送药的,那我便先将药喝了罢,也免得浪费沈姑娘为我熬药的一番心意。”
被迫抬起的视线撞入了近在咫尺的墨色瞳眸,以往明透的双眸沉得不见丝毫情绪,恍似一片荒芜的冷夜。
秦知白指尖蜷起,唇色微微泛了白,纤长的眼睫低垂着轻轻掀动,却终究未曾言语,只是起身自榻上走下,端过了一旁的药碗。
放药的托盘上除了汤药外还有一碗调好的冬酿,苦涩的药材气息随升腾的热气徐徐在房中蔓延。
楚流景缓慢撑起身子靠在了榻上,本该合体的里衣空荡荡地垂落着,令掩于其下的身躯更显削瘦,一抹血色依稀自身前包扎好的细布上渗出,衣裳未曾系紧地半掩,瞧来更显出了几分病骨支离的破碎。
望着递到眼前的汤药,她略抬了眸,仍是轻轻笑着。
“我昏睡那几日,卿娘不是亲口喂我的么?”
秦知白顿了一顿,却仍未言语,殊无神色的面容略微垂下,便要将手上汤药喂入自己口中。
伸来的手便在此刻紧紧握住了她的腕。
楚流景定定地看着她,面上笑意已然消散殆尽,冰冷的指骨愈渐收紧,出口的话语便带了两分无法抑制的沉怒。
“分明不愿,为何这般逆来顺受?
“莫非是因为于我有愧,所以无论我说什么都会依言照做?”
握在手中的腕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楚流景眯起眸,唇边便露出了一个薄凉的笑。
“卿娘在愧疚何事?因我以身挡剑为你受了伤?
“若想要以此方式还我恩情,往后与我两不相欠,仅仅喂些药或许远远不够。”
一片沉寂。
秦知白缓慢抬起了头,目光静无波澜地望着她,语调仍是平静。
“你要什么?”
楚流景回望着那张清皎而略显羸惫的面容,眸光微微敛起,沉然的话语声于二人间一字一句落下。
“我要你。”
须臾停顿,秦知白放下了手中汤药。
抬起的手覆上肩上衣物,二指挑开身前衣襟,松霜绿的外裳便缓缓滑落,随之露出了其下单薄的浅青色纱衣。
没了外裳的遮掩,内里纤秀绰约的身姿尽都显露于外,交领间白皙柔腻的肌肤自纱衣下隐隐透出,便流露出了几分不同往常的旖旎柔美。
卧房的门被乍然推开,苍衣持剑的侍从自外踏了进来,她冷睨着榻上人身影,望见落于一旁的外裳,目光清寒几分。
“小姐!”
秦知白并未回头,只低垂着眸,淡淡道:“出去。”
和殊紧拧着眉,还待再唤,却见榻上人伸出了手,将一旁褪下的外裳取过,为秦知白重新披上。
楚流景看也不曾看他人一眼,双眸凝着眼前人,面上似透了一抹浅淡的笑,眸光却沉得泛凉。
“如今我身子未好,却也不急于一时,左右时间还长……我总归还有两载好活不是?”
垂于身侧的手倏然一紧,秦知白轻抿了唇,眼睫微颤,面色竟显出一分惶然的苍白。
视线收回近前,楚流景垂了眸倚回榻上,双目微微合拢,便出言下了逐客令。
“卿娘请回罢,我要歇息了。”
坐在榻旁的人静默许久,徐徐站起了身,素来沉稳的身姿似有些许迟滞,临走前轻落下了一句话。
“药……莫忘了喝。”
关门声轻响,素淡身影与身旁侍从一并消失在了房门外。
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楚流景望着重又变得空落的厢房,抬手取过白玉玉牌,目光凝定片刻,墨色的眸中隐约浮现出了一点偏执的暗红。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一道身影推开门出现在房中。
戴着面具的女子走近床榻前,瞧了一眼一旁未曾动过的汤药,低声道:“楼主未免太过下得去手,为了与我们相见,竟让自己伤成这副模样。”
言语中的怪责之意太过明显,而躺在榻上的人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动,只低敛着眸,缓声道:“城中情况如何?”
“所有门派俱都中了六欲门的陷阱,陷入了幻境迟迟未能破阵,四大派似与六欲门有所勾结,入城不久后便消失在了幻阵中,恐怕另有图谋。”
罗睺简单明了地说罢,又道:“计都传回消息,寻到了六欲门藏身之处,如今正带人赶赴该处,或可探得须弥僧下落。”
“六欲门……”楚流景握着手中玉牌,眼底暗色更深浓一分,她抬眸看向身旁人,嗓音略微发哑,“那日伤我之人……可知晓她去了何处?”
罗睺怔了一怔,如实道:“属下赶到时便只见到满城蛊人,未曾留意伤您那人的下落。”
楚流景微阖上眸,神情些许清寂。
“抓到须弥僧后将他带来我面前,我有话问他。”
“是。”
略一停顿,罗睺又道∶“主人有令,此次计划筹谋已久,如今正是难得良机,不可再拖延下去。”
楚流景未再睁眼∶“依她所言行事。”
得了答复,戴着面具的女子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出门外,撤去了周遭暗线。
光影寥落,合拢的房门隔绝了刺目的日光,榻上身影匿于纱幔中,房内重归寂静。
*
在子夜楼中待了几日,阮棠伤势逐渐好转,本想与陈诺四处走走,未出半日,却慢慢觉出了几分怪异之处。
平日子夜楼内不见半点人影,偌大的楼阁通常只有她们几人,而每每她想要离开底楼大门,前往他处,却会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子夜楼门人自暗处出现,拦下她的去路。
每日三餐都会有人将餐食替她们送来,楼中用物也妥善完备,然而这般处处受人限制,时刻动向都落入他人眼中的情形,却仍是让她生出了些后知后觉的警惕∶
她们被软禁在了此处。
又一次被持剑的门人拦于楼内,阮棠面露薄怒,抽出了腰间软鞭∶“本姑娘今日偏要出去,再敢拦我,当心我要你好看!”
脸戴鬼煞面具的子夜楼门人面无波澜,仍是微垂着首,抬剑拦着去路。
“未得堂主命令,几位不可擅自离去。”
“你!”
见眼前人软硬不吃,阮棠心下怒意更盛。
燕回自楼上走下,望见几人剑拔弩张的情形,凝眸问道∶“阮姑娘?发生了何事?”
阮棠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目光睨着脸戴面具的女子,攒了眉道∶“这些人无论如何都不叫我们离开,我看他们定然心怀不轨,再在此处多留几日,恐怕要生出变故。”
她们此行本就是为讨伐子夜楼而来,不想身陷险境时却为子夜楼所救,虽然这些日子暂时未曾受到威胁,可越是如此,却越让人觉得古怪。
燕回亦早有察觉,只是因着楚流景先前身受重伤,她们不便离开方才未点破此事,如今阮棠既已开门见山,她也有意探明虚实,于是望着门边女子,客气道∶“还不知贵楼几位堂主现在何处?”
“燕司事寻我有事?”
不紧不慢的话语声响起,脸覆面具的黛衣女子行步沉缓地自楼外走入。
认出了此人正是她们被蛊人围困那日带着手下前来营救她们的女子,燕回神色未变,抬手一礼。
“想来阁下便是罗睺堂主。”
罗睺眉稍微抬,并未否认,“燕司事果然聪敏过人。”
罗睺为子夜楼四余之一,行事周虑沉稳,多作谋划运筹之事。
燕回目视着身前人,语气仍是和缓,“先前得罗睺堂主搭救,这些日子又受子夜楼诸位关照良多,一直未得机会表达谢意,还望罗睺堂主勿怪。”
“燕司事客气了,我等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却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将几位救下请来此处,倒并非仗义行仁,而是为了一样东西。”
阮棠轻哼一声,似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言,很是不齿道:“既然早已有所图谋,又何必惺惺作态。”
罗睺微微笑起来,“总归要先亮出些诚意,方可叫几位耐下心来与我做这桩买卖。”
见她言语坦荡,毫无隐瞒之意,燕回思量片晌,问道:“不知阁下想要何物?”
脚步声轻响,一道身影自楼上缓缓行来。
罗睺微挑了眸,视线望向楼上走下的女子,嗓音深邃几分,透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玩味。
“听闻秦神医与楚公子情深意重,不知以楚公子性命,可否换得秦神医手中的十洲记图眼?”
第094章 交易
交易
走下楼的脚步微微一顿, 秦知白抬了眸,清隽的眉眼间流露出几许倦意,面上神色却仍是淡然无波。
“我手中并无十洲记图眼。”
罗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负手笑道:“既然秦神医这般说了,我自无不信之理, 只是楼主早有令在前, 我等也是依令行事,只能得罪了。”
她略一抬手, 朝身旁手下道:“去将楚公子请来。”
阮棠眉心蹙起,扬鞭将子夜楼之人拦了下来, 目光冷然地睇去一眼。
“趁人之危算什么本事?何况秦姐姐已说过了, 十洲记不在她手中, 你这人怎如此蛮不讲理!”
戴着面具的女子神情未动,语调依旧不慌不忙。
“秦神医这般聪慧,想来定有方法让我完成楼主交托的这份差事,毕竟楚公子如今仍重伤未愈,倘若再受些伤, 恐怕便生死难定了,还望秦神医三思才是。”
秦知白眸光微晃, 垂于身侧的手无意识紧了一分。
剑锋出鞘声顿响,和殊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黛衣女子,剑锋微偏,话语声便如薄冰般泠然落下。
“威胁小姐, 死罪。”
苍色衣角一晃, 泛着寒光的长剑霎时裹挟着一道劲风朝罗睺刺去。
阮棠早也按捺不住了, 软鞭似游龙般一甩,便与陈诺一同攻向了四周的子夜楼门人。
双方交战于一处, 楼内顿时响起了锵然不止的兵戈声。
阮棠并非初次与子夜楼之人交手,先前被六欲门困于寺庙中时,她便同前来清剿庙中僧人的罗睺与子夜楼门人交锋过。
然而前次明明算不上厉害的一众人,此次不知为何武艺却高强了不少,几名子夜楼之人分列四方,站位错落有致,让她一时被围于当中,竟有些无法脱困。
又一鞭扫开撩来的利剑,阮棠瞥见身侧之人愈发逼近,心下不由隐隐生出了些焦躁情绪。
一道清亮的呼唤便在此时响起,沉浑剑风一剑逼退靠近的子夜楼门人,陈诺手持重剑踏入阵中,双手握剑做了一个起手式。
“棠棠,燕出朝霞!”
阮棠微微一怔,目光渐渐亮了起来,与陈诺背靠着背并肩而立,手中鞭法便似疾风掣电般越加凌厉几分。
冷锐的重剑横斩而去,剑尖点过地面,擦出星星点点的粲然火光,陈诺双手执剑不断变换身位斜砍向眼前之人,剑势愈发浩荡,竟带起阵阵清风,于四周幻化成了一道飘渺无形的残影。
“棠棠!”
海棠色的身影犹如轻燕般一跃而起,软鞭翩跹不止,挥舞出的艳丽虹霞便就此与浩荡剑影合二为一,迸发出了掀天揭地的威势。
凝聚了所有劲力的重剑猛然一剑挥去,剑锋停顿的刹那,夹杂于其中的银色软鞭借力荡然扫出,剑鞭相交而成的气劲便如排山倒海,霎时将四周围拢的一众子夜楼门人掀飞出去。
风声慢慢平息,握剑持鞭的一双身影肩背相抵,四周一片狼藉,已然再无一人可与她们起身相战。
阮棠平复下胸口翻涌的气息,望着眼前情形,握着软鞭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这招燕出朝霞乃是在药王谷时,她与陈诺一同习练而无意间创造出的招式。
此招将她所学的夕霞燎日融入了陈诺的剑招当中,令本就凌厉迅猛的鞭法更多了几分磅礴气势,威力提升了不止一成,便是对上彼苍榜上的高手也有一战之力,但今次却是头一回在交手时真正使用出来。
陈诺回过眸,向她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二人见和殊与罗睺仍在不远处缠斗,握紧武器,动身便要前去助和殊一臂之力。
却不想方行至楼阁正中,变故陡生。
一张玄铁丝制成的罗网于空中骤然落下,几名子夜楼门人自旋梯上轻身跃出,各执罗网一角,分散而站,坚韧的细网直直覆来,俨然要将她们几人全数困入其中。
和殊眸光微凛,扬剑便要震开身前女子,将玄铁网斩破,然而剑招还未来得及变换,却见罗睺反手一压,剑上倒钩瞬时锁住了她的剑锋,将她强留在了原地。
罗睺所用兵器为一把钩镰剑,剑锋末尾有一处侧钩,其刃极利,交战时可作钩割之用。
眼见罗网就要将几人缚于其中,而迟迟未曾出手的二人却同时动了。
剑光荡起,纷扬的剑影如细雪般洒下,与浩然刚直的刀锋齐齐斩向玄铁网,只听“刺啦”一声响,一阵气劲轰然迸散开,强韧刚硬的罗网瞬间于半空四分五裂,令拉着罗网的几人一时失力倒飞出去。
望着周遭倒地不起的手下与碎裂的玄铁网,罗睺眼中神色仍未变动,掩于面具下的眉梢竟微微挑了起来。
肌肤微凉,一把短匕悄无声息地横上了燕回颈间,同样戴着面具的玄衣女子出现在她身后,自始至终未曾发出半点响动,俨然早有准备。
燕回一顿,略偏过眸看去,眼角余光瞥见身后人腰间拆开的双头枪,心不禁沉了下去。
子夜楼四余之二,堂主月孛,擅长匿迹追踪,多地暗杀之事便极可能是此人所为。
没想到她今次竟恰好在子夜楼。
月孛带来的人手顿时将阮棠几人又重新合围起来,楼中一时只剩下了秦知白一人仍未受困。
罗睺收了剑,望着不远处的女子,徐徐道:“不知秦神医如今意下如何?”
秦知白默然片晌,慢慢抬了首,眸光平静地看着她,话语仍与先前一般无二。
“我手中并无十洲记图眼。”
罗睺不置可否地一扬眉,微垂了视线,“如此,得罪了。”
话音方落,横于燕回颈间的匕首当即贴近一分,眼看便要割入皮肉中,阮棠霎时惊急地睁大了眼。
“燕姐姐!”
她扬鞭便要扫开身前合围的子夜楼门人,众人剑拔弩张之时,却见一道清瘦孱弱的身影缓慢自楼上走下,话语声淡淡响起。
“放她们离去,我随你留在此处。”
未曾想到她会在此时出现,罗睺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目光隐晦地与月孛对视了一眼,便沉了嗓音缓声道:“楚公子果然爱妻心切,只可惜楼主想要的是秦神医手中的十洲记,你留在此处于我们无用,还望楚公子见谅。”
楚流景行至正堂之中,未曾多看他人一眼。
她仍穿着素白的里衣,只在身后随意披了件外裳,单薄的身躯半掩于外裳下,依稀可见其下渗出的刺目血色,清弱的身影与秦知白擦肩而过时,便令那张殊无波澜的面容隐约透了一丝苍白,伸出的手倏然握紧了她的腕,眸中隐有惶然神色。
“别去……阿景。”
前行的脚步微微停顿,楚流景眼睫轻点,任凭她牵着自己的手,却终究未曾回过头去,只缓缓道:“卿娘放心,在与卿娘的约期到来前,我会尽量保全自己。”
秦知白抿紧了唇,还要将她留下,而握在手中的腕却慢慢挣脱了开,走过的身影终究未再停步,令伸出的手空落地留在了原处。
“你想要的东西,楚家亦有。”
楚流景走近罗睺身前,目光淡如平湖,不疾不徐道:“罗睺堂主应当知晓,二十年前图南城中除却单家的十洲记外,还有一本十洲记残篇未落入六欲门手中。”
罗睺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地垂了眸。
淡然的话语声继续道:“此篇如今正在楚家,便是当年江圣手藏于我襁褓中的遗物,将其与我一同交予了林楼主。”
……
飞瀑湍急的山洞内,六欲门的六尊使正拿着一纸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上内容。
待看完信笺,他仰首大笑起来,眼中满是激奋之色,一拍桌案道:“楚不辞中毒未醒,青冥楼几人尽被困在了图南城中,如今青冥楼无人可用,正是将楚不辞斩草除根之时。”
他转首看向身旁手下,“传信与三娘,让她带人前去鹿鸣驿杀了楚不辞,而后将此事报与世主,想来世主知晓定会十分欣悦。”
僧人打扮的手下迟疑了片刻,低声问道:“不必与江家主说吗?”
六尊使瞥他一眼,一声冷哼,言语中轻慢之意尽显。
“江家如今早已没落得不成样子,江行舟还当自己活在五十年前?只要重新取得世主信赖,弥补当年药童逃跑之过,又何需再在江行舟面前低声下气?不过是个愈渐式微的世家家主,事到如今他也仍以为老二当年是无意引起的瘟疫,这般目光短浅之辈,又能成什么气候。”
知晓男子心中怨气由来已久,僧人不敢再多言,低首应下,便转身出了山洞。
见手下离去,六尊使慢慢平复下心中情绪,视线扫至一旁空荡的冰棺,眼中划过一道深色,正欲行至冰棺前,却听得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不待他回过头去,一柄冰冷雪亮的单刀已架上了他颈侧。
“云家的十洲记在何处?”
听出了来人声音,六尊使面色一变。
“狂刀!?你不是在子夜楼手中吗?”
须发花白的独臂男子握着刀,面容沧桑枯瘦,宛如街边毫不起眼的乞儿般落魄。
“当年为何要欺瞒于我?”
六尊使心念急转,不答反问:“你此言何意?”
“醉梦草分明早便被那云家的小丫头服下了,为何不与我说?”
当初柳鸣岐以醉梦草的起死回生之效诱他前去云梦泽替他们剿灭云家族人,不想他不敌云昭之手,身受重伤,其后再醒来时却得知醉梦草下落不明。他苦寻无果,心灰意冷之下便回了刀宗从此避世不出,直至半月前被一纸书信再次引去云梦泽,见到了那名云家仅存的遗孤。
六尊使目光闪烁,“此事你是从何得知?”
握刀的手微微收紧,狂刀沉默片刻,沙哑的嗓音缓缓道:“半月前我与她交手了……她便是如今的子夜楼楼主。”
“药童竟是子夜楼楼主!?”六尊使神色骤变,话音也高昂了几分。
莫怪……莫怪半月前子蛊反应如此剧烈,彼时大哥亦在云梦泽中,且与那子夜楼楼主交过了手,催动内力便不可避免惊动命蛊,子蛊与命蛊本就血脉相连,因此才有了反应。
如此说来,她平日压制命蛊时无法动用内力,定然有其他身份作掩护。
究竟会是何人……
见他忽然沉默不语,狂刀却也不甚在意,只低声道:“交出十洲记,否则十四年前之事,我会昭告天下。包括你们身后那人,我亦已知晓其身份。”
思绪被拉回近前,六尊使面露忌惮之色,本欲与他再周旋片刻,却好似忽然发觉了什么,眼中掠过一抹精光。
“你的内力消失了?”
架在颈侧的刀略微一动,冰凉的刀刃顿时入肉两分。
六尊使惨叫一声,剧烈的疼痛令他身子止不住发颤,淋漓鲜血霎时自颈间缓缓流下,而他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血色沾湿了衣襟。
狂刀眼皮未抬,握刀的手仍是极稳:“不必妄图杀我灭口,我所知之事已被我尽都写下,交予了可信之人,倘我未能从此处离去,三日后他便会将我所写信笺大白于天下,届时你们亦难逃一死。”
没想到他计划如此周密,六尊使额上沁出一片冷汗,受痛地喘息了一会儿,方哑声道:“十洲记……十洲记在大哥手中,他如今正在图南。”
得到答案,狂刀不再停留,提起刀转身离去,转瞬便消失在了湍流不息的山洞洞口。
六尊使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满面惨白地倚在桌案旁,伸手摸上颈侧伤处,见到掌心濡湿的鲜血,连忙去寻来伤药为自己敷上。
待处理过伤势,他抬首看向洞外,高喊道:“来人,来人!”
一片死寂,平日守在洞外的手下俱都不见了踪影。
男子低骂了几声,捂着伤处往洞口而去,而他尚未走出幽暗的甬道,却见一道身影自外迎面行来,令他诧然睁大了眼。
“……你怎会在此?”
话音还未散去,一柄利剑转瞬刺入了他心口。
尖锐的痛楚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骤然袭来,男子怔然睁大眼,身子摇晃不稳地朝后退了几步,目光缓慢上移,似想要说些什么,嘴方动了动,却再发不出半点声音,闷声倒了下去。
第095章 冬酿
冬酿
子夜楼内, 因着先前交锋而满地狼藉的正堂已被重新收拾妥当。
楚流景斜倚于交椅之中,身上沾血的衣袍已然换下,一双眸低低阖着, 支于脸侧的腕骨清瘦得略微凸起,面容几分病白。
罗睺自外返回正堂, 手中端了一碗熬好的汤药, 将汤药放至一旁桌上,便轻叹了一口气。
“您这般将秦姑娘放走, 主人若知晓恐怕会不高兴。”
楚流景仍未睁眸,出口的话语声淡得宛如薄雪。
“卿娘并非佯言欺人之人, 她说手中并无十洲记, 那便绝非虚言。如今你既已得了楚流景, 楚不辞当会以十洲记来换我安全,只要计都自六欲门手中取得单家与云家的* 残篇,她即便有所不悦,也不会对你多加为难。”
罗睺不语,望着眼前人病骨支离的身躯, 叹息道:“可是楼主又当如何?您的身子……恐怕已撑不了多少时日了,若无十洲记图眼, 即便得了所有残篇,又该上何处寻青阳帝秘宝所在?”
静默一时,楚流景缓缓睁开了眼,望出的视线落在腰间悬系的玉牌上, 眸光便掺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晦涩。
“我总归还有两年时间, 倘若醉生花当真存在于世……两年便也够了。”
罗睺未置可否, 只将一旁的药碗端过,试了试碗边温度。
“药将凉了, 楼主先把药喝了罢。”
撑在脸侧的手放了下去,楚流景伸出手,正要接过汤药,却有一阵刺耳的嗡鸣声忽然响起,令她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入耳的声音忽然变得极遥远,似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眼前亦有短暂的昏黑,令她仿佛坠入沉渊之中,周遭一片暗沉死寂。
“楼主……楼主?”
视线慢慢恢复正常,四周声响也重又进入耳中。
发觉身前人神色有异,罗睺皱起眉,沉声道:“楼主可是身子不适?”
楚流景怔然片刻,泛白的唇抿起一分,眼睫微微垂落,片晌,伸手接过了药碗。
“无事。”
罗睺再端量了一阵,见她面色虽仍是孱弱,却的确不似刚刚那般恍惚,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楼主若有何不适之处便与属下说,主人如今恰巧在外,可让她来为您诊治一二。”
“不必。”
楚流景端着药碗,眉目未动地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她方喝过药,便见罗睺又从旁拿过了一碗色泽浅淡的冬酿水。
“这是秦姑娘先前托楼中门人准备的冬酿,临走前她特意嘱咐属下,让属下在您每回服药后送上一碗调好的冬酿水,说是这样便不苦了。”
将碗递给身前人后,她面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神色,喟叹道:“秦姑娘虽瞧来疏淡了些,对楼主却总是关怀体贴的。”
未得回应。
坐于椅上的人目光怔然,被青丝半掩的面容似更显出了一分难以言喻的脆弱,端着青瓷碗的指尖微微收紧,沉默良久,抬手慢慢喝下了碗中冬酿。
温热的冬酿水饮入口中,原本酸苦难言的药味霎时被这味清甜覆盖,早已习惯了汤药苦涩的味蕾仿佛渐渐缓解,甜味漫过,却有一抹深处漫溢的涩然愈加从喉间蔓延开来。
碗中升腾的热气微微濡湿了双睫,楚流景低垂着眸,将喝完的青瓷碗轻轻放于一旁,片刻后,再度响起的话语声低弱。
“让月孛跟在她们身后,若有何情况随时回报楼内。”
罗睺点了点头,“属下知晓,楼主放心便是。”
一名子夜楼门人自外快步走入,手中拿着一纸信笺,俯身低首道:“楼主,干北来信,不周城中并未查到名为沈依之人。”
罗睺叩了叩手,若有所思地看向座上身影,亦道:“这位沈姑娘在楼中这几日,虽看似漫不经意,不曾过问任何事情,但楼中暗线发觉,每日夜深时都会有一只飞隼停于她窗外,不出一刻便再次离去,此隼金睛白羽,当为青冥楼传信所用的凌霄隼。”
听得二人言语,楚流景却似早有预料,神色仍是平静。
“应当是楚不辞寻来的人,若我先前未曾看错,她所用轻功当为踏清秋。”
“踏清秋?”罗睺有些惊讶,“莫非她是……”
楚流景抬了头,墨色的瞳眸宛如极静的夜,暗得不见一丝波澜。
“六欲门以为自己藏匿于暗处,可将所有人算于掌中,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终究也不过成了钩上鱼肉。”
她起身走向后院,清弱的身姿渐行渐远,只淡淡地落下一句话。
“贵客将至,令紫炁早做准备,以免怠慢来人。”
“是。”
*
荒芜破败的图南外城,本该日光明透的城中笼上了一片氤氲不散的浓雾。
一众前来讨伐子夜楼的江湖侠客尽都被困于雾霭之中,先前结队而来的数十人早已不知不觉间四下走散,不时可见有人跪倒于废墟当中,双目紧闭,似无意陷入了沉睡,而面上却显露出不尽相同的苍白神色,仿佛为梦魇所困,迟迟无法自睡梦中醒来。
几道身影寂然无声地于迷雾深处走出,手执判官笔的男子立于高处,望着下方断桥上相互倚靠的两名女子,眼中划过一抹深色。
“距她们入阵已有两日,这飞雪派的乔晚与问水剑派的喻舟竟始终不曾陷入幻境,看来大哥的幻阵也并非万无一失。”
须弥僧微眯着眸,睇他一眼,犹如慈佛的面上显露出了一丝漠然冷色。
“困兽之斗罢了,幻阵内幻相瞬息万变,本就极为耗费心神,即便她二人强撑着未曾陷入幻境,如今也定然精疲力竭,又有何本事再破解阵法?”
男子到底未再触怒于他,只笑道:“大哥所言极是,区区两名女子,又如何能破开大哥精心布置的幻阵。
“眼下青云聚义的各派皆被困在了幻阵内,楚不辞又身中剧毒昏迷未醒,只要这些人全都死于图南城中,想来待消息传回各门各派,武林之中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届时再将如此罪责尽都推给青冥楼与子夜楼,楚不辞便将身败名裂,世主也无须再忌惮一个人人喊打的青冥楼,大哥这一石二鸟之计实是天衣无缝,真叫小弟佩服。”
得了他一通奉承,须弥僧虽未曾应答,面上神色终究和缓几分。
“埋伏楚不辞的计策是你所出,我到时向世主禀报,自不会强占你那一份功,你大可放心。”
男子拱手一笑,“如此,小弟便多谢大哥了。”
须弥僧略掀了眸,僧袍下的手微微抬起,露出了一把尖锐冰冷的降魔杵。
“秦知白她们终究还是逃了,未免夜长梦多,先将这几人解决了再说。”
两人自高处跃下,如匿于暗处的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桥上二人,泛着寒光的判官笔与降魔杵划破了雾气,正要直刺入两人要害,却听浓雾中响起了一道几不可闻的清啸声。
“噌”
银白剑光划过,握于二人手中的兵器转瞬脱手飞出。
须弥僧怔然停在原地,手上一阵阵发麻,虎口处俨然因着剑气交锋时产生的震荡而裂开了一道血口。
而他回想着方才于眼前瞬息掠过的银白剑影,却无暇顾及手上伤处,目光陡然一变,猛然回过头去。
“不识君?!”
一剑荡尽不平事,天下谁人不识君?
不识君,正是青冥楼楼主楚不辞佩剑。
朦胧雾色中,一袭素白自猎猎清风中徐徐走来,手中剑锋恍似霜月。
正是楚不辞。
第096章 悲悯
悲悯
待瞧清来人模样, 须弥僧面色霎时变得极难看,与身旁人对视一眼,俱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的震诧神色。
楚不辞怎会在此?
他明明派了手下时刻看守在鹿鸣驿外, 驿馆内一举一动皆无法逃过他的眼睛,楚不辞若中途离开, 应当早便被他察觉了, 怎会未透一丝风声出来?
莫非……从一开始,鹿鸣驿中的楚不辞便是他人假冒的?
她竟为了引自己上钩, 任凭他们散布她重伤昏迷的消息,连手下人被困亦始终不曾露面。
此人果真深不可测, 竟这般沉得下气。
须弥僧微微眯起眸, 垂于身侧的手暗中摸上了腰间法铃。
迷雾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淡去, 日光穿透层云,投下丝丝缕缕的金光,落在了那袭欺霜傲雪的白衣间。
楚不辞手执青锋,谡谡身姿逆于光中,话音清越宛如长风穿林。
“须弥僧, 幻阵已破,你还不束手就擒?”
断桥上被困的二人朝声来之处望去, 喻舟一只手扶着身旁人,薄墨色的轻衫早已染了薄薄尘灰,面容亦流露出几分羸惫,而英气洒落的双眸却仍是澄净清明。
“青云君!”
念及眼前女子有剑破百人的先例在前, 须弥僧不敢托大, 手执法铃一摇, 丁零的铜铃声瞬时在图南城中传出极远。
铃音未散,四周依稀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数十名手持刀兵之人自满目苍凉的废墟间出现,天衍门的逍遥书生手握折扇行于最前,执扇的手轻摇了摇,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轻佻的笑。
“没想到真如世主所料,果然出了变故,所幸世主令我等留了后手在此。”
暗处露面的一众人将楚不辞团团围住,白衣执剑的身影只孤身一人,却好似千军万马,那般巍如山岳的泰然气势令须弥僧眼中露出了一丝阴冷之色。
“哼,楚不辞,你倒是深谋远虑,莫怪玉面青衣会将楼主之位传于你,只可惜青冥楼门人皆在我掌控中,你身旁并无人手,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以一人之力破四大派合围。”
周遭薄雾已然散尽,空中一片澄明。
楚不辞目如平湖,似未曾望见身侧围困,面上神色依旧端稳如初。
“我从未说过,我是一人来此。”
须弥僧心下一沉,突如其来的不安霎时自心底涌起。
他目光一厉,高喊道:“都给我上!先将楚不辞拿下!”
持剑握刀的四大派弟子顿时一拥而上,正要一同攻向立于当中的素白身影。
“唰”
一阵破空声骤响,数十丈外陡然射来了连片飞箭,声声惨叫划破天际,疾如流星的箭矢转瞬将包围于外的四大派弟子射倒一片。
脚下地面忽然传来阵阵颤动,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飒沓响起,十八道身着劲装、脸覆黑巾的身影纵马自远处飞驰而来,手中王弓悬于身侧,腰间刻有苍鹰纹饰的弯刀已然表明了她们身份。
逍遥书生脸色遽变。
“漠北十八骑?!”
漠北十八骑为数十年前漠北沙匪的大当家沈郁华组建起的一支大漠飞骑,此十八人皆为女子,极擅长途奔袭,手中王弓可百步之外取人性命,箭无虚发,刀术亦得沈郁华真传,刀刀皆可斩人头颅而不沾滴血,当称得上是以一当十的悍勇强将。
破风而来的飞骑分列合围于四大派之外,手中弓箭张而悬之,十八枚箭镞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光芒,宛如鹰扬虎视的猎手,令四大派弟子一时心惊胆寒。
未曾想到楚不辞竟早与漠北沙匪暗中联系,方才还漫不经意的逍遥书生面色不知不觉间变得青白,手中折扇早已紧握着合了拢,再没有摇扇的心思,眼神微微闪烁,试图于眼下局面寻出一条生路来。
漠北十八骑向来只听从当家之命,若她十八人出现在此,便说明……
一道低吼声响起,高高悬出的废墟上,一只皮毛乌黑的玄豹立于日光下,犹如幽潭的灰绿兽眸虎视眈眈地俯视着下方众人。
半空掠过一抹赤色,一袭绛色衣裙的明媚女子自远处翩然而来,灵动的身姿犹如大漠轻烟,脚下踏过数名四大派弟子头顶,一个翻腾,便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楚不辞身前。
“青云君!”她扬声唤道。
十八名飞骑见她到来,皆齐唤了一声:“少当家。”
须弥僧与逍遥书生面色不禁又黑了一分。
漠北沙匪唯有一名少当家,因其贪玩骄纵,行踪飘忽不定,少有人见其真容,只知她少时曾跟随沈郁华习武,一身轻功举世无双,名为柳依依。
没想到这名跟随青冥楼而来的女子竟然便是漠北沙匪的少当家,莫怪左使张月鹿对她这般看重。
望着眼前意气飞扬的女子,楚不辞朝她略一低首,“柳姑娘。”
阮棠几人才被送下一线峰不久,正撞上了楚不辞被围之事,她本握着软鞭就要冲上前去,想着能有机会与青云君携手退敌,也算一桩幸事,没想到场中局势瞬息万变,转眼六欲门与四大派之人反做了瓮中之鳖,而一直跟在身旁的沈依竟成了沙匪少当家柳依依。
她惊诧许久,恍然道:“沈依姐姐原来是漠北沙匪的少当家?莫怪她先前曾邀我前去漠北游玩,还说倘若我想,她可派人陪我游遍大漠天山。”
秦知白微微怔然,不知想到什么,抬起的双眸望向城北高耸入云的一线峰,系着五色绳的手便无意识地收紧了一分。
阮棠未曾察觉她异样,谈及大漠风光,不由得起了兴致。
“漠北景致瑰丽壮阔,藏于大漠深处的悔恨龙城我也早有耳闻,听闻误入龙城之人会回想起毕生悔恨之事,并为此沉溺其中,至死不能脱离,唯有玉面青衣与裴家一点雪曾进入龙城且全身而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见她满面兴致勃勃模样,陈诺微微歪着头,琥珀色的眸子极清透地看着她。
“棠棠若想的话,待我将阿姐借我的银钱还完,便去蜀中寻你与你一同北上。”
阮棠怔了一下,眉目温软地翘起唇角,点了点头。
“好,我等着你。”
刀剑所指的人群正中,柳依依与身前人打过招呼,便负手抬眸睥睨向了周遭众人。
“劝你们快快束手就擒,否则我十八骑羽箭可不会心慈手软。”
事已成定局,须弥僧望着四周凝而未发的利箭,与逍遥书生对视一眼,心下便生了一丝狠意。
左右如今行迹都已经败露,漠北十八骑纵是再锐不可当也不过血肉之躯而已,四大派人数众多,未必会落于下风,倒不如拼他一拼,即便当真不敌,他也尚可用金蝉脱壳之法脱身离去。
打定主意,须弥僧抽身疾退,隐入四大派弟子身后,沉然的话语声高高响起。
“上!先擒下楚不辞,万不可让她活着离开图南!”
喊杀声顿响,充斥着杀气的刀光剑影霎时向中央的两道身影笼罩而去。
楚不辞立于原处未动,清明的双眼目视着四周围拢而来的人潮,手下青锋微微一偏。
自她成名以后,她的剑便极少出鞘,因为当今世上能令她出剑之人已然寥寥无几,更因为不识君若出鞘,倒下的便绝不可能只有一人。
呼喝的声响仍飘荡于半空,刀剑闪烁出的寒光也尚未曾落下,一点银光便在纷杂人潮之中破空而出,一拥而上的众人还未触及那袭素白衣裙,胸口便俱都多了一道血痕。
短暂凝定,一片身影茫然僵滞地倒了下去。
而执剑之人似仍在原地不曾动过,手中青锋亦未曾沾上半点鲜血,唯有纤尘不染的衣角于清风中微微掀动,恍惚叫人察觉方才一掠而过的那道剑影。
许多年未再有人见过她的剑,因此无人知晓,她的剑已快到了何种境地。
“放箭!”
柳依依一声令下,悬而待发的箭雨顷刻如掣电般飒然射了出去。
又一片人影应声倒下,眼看挡在身前的四大派弟子越来越少,须弥僧目光闪烁,趁着逍遥书生与柳依依交手之时,悄然无声地朝后方退去。
虽知晓四大派或许有所不敌,可却未曾想到竟会败得这样快,留得青山在,总有东山再起的一日,又何必留在此与四大派一同送死。
察觉到人群后有意遁走的那道身影,柳依依一刀挑开挥来的折扇,抬首高喊了一声。
“霏霏!”
话音未落,立于高处的玄豹瞬时一跃而下,奔驰的身躯宛如人群间晃过的一道虚影,姿态矫健迅疾,极快地朝身穿僧袍的男子追去。
瞥见身后追来的兽影,须弥僧运起轻功,几度试图将玄豹甩开却未能成功。
虎豹本就极擅追袭,全力以赴时甚至堪比轻功卓绝的武林高手,何况图南城中房屋多已塌成了废墟,正适合身形迅捷的玄豹穿梭其中。
玄色的兽影愈追愈近,幽绿的双眼紧锁不放,耳旁似已能听得它喉间低沉的吼叫声。
飘扬的僧衣落入了玄豹狩猎的范围,轻矫的身影一跃,尖利獠牙霎时向身前人猛然咬下,而玄豹飞扑上前,张开的利齿却咬了个空,待身子落地停稳,便见得一件空荡的袈裟被按于爪下,方才身着僧袍的男子已然消失无踪。
相距不远的一处巷陌中,金蝉脱壳的身影从一处高楼上跃下,原本僧袍齐整的身上只剩了一件海青。
总算摆脱了身后紧追不放的猛兽,他回头瞥了一眼,抬手轻掸了掸身侧沾上的尘灰,便转身走入一处小巷,不疾不徐地朝北门而去。
巷陌中幽暗沉寂,唯有罗汉鞋踩过地面时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正当须弥僧行至巷口外,却有清风拂来,一柄青锋自近旁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他的后心。
“云家十洲记在何处?”
前行的脚步一顿,须弥僧微微偏过眼,便瞧见了身后清冷孤绝的松霜绿身影。
“云家十洲记?”
他低低笑起来,手屈放于身前,眼中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深色,“看来你对云家倒果真心怀愧疚。”
秦知白神色疏淡,只将手中剑锋又递近了一分。
“我只再问一遍,十洲记在何处?”
冰冷的剑尖已然点上心脉位置,仿佛下一刻便会透体而出,而须弥僧面上却不见丝毫惊慌之色,语调依旧不紧不慢。
“当年你寻醉梦草,将我们带去了云梦泽,方令我们找到云家所在。如今你寻十洲记,莫非还想要为云锦续命?”
一片沉寂。
未等到身后人回答,须弥僧却也未曾在意。
他漫不经意地转过身,好似并未见到抵于眼前的剑锋,慈眉善目的面上露出温和笑意,便似悲天悯人的佛陀,眼中尽是垂怜之意。
“你既一直在寻云家姐妹下落,想来对当年之事仍是念念不忘。
“既然如此,那你可知半月前陪在你身边的子夜楼楼主……正是你寻了十四年的云家遗孤,云锦?”
第097章 鸿沟
鸿沟
握剑的手停在了原地, 秦知白一动未动,皓玉霜雪般的面容半隐于光影之中,似蒙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淡雾, 令人一时无法看清她面上神情。
须弥僧眼中精光陡亮,自怀间抽出一把短直的戒刀, 正欲趁她心神不属时要她性命, 却不想清泠的剑光蓦然暴起,点于身前的软剑如流水般一晃, 绕过了戒刀刀身直取他腕间。
他神色一变,欲要抽身退避却是为时已晚, 尖锐的剑锋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手腕内侧, 剑尖一挑, 一抹血色霎时喷了出来。
“丁零”
握在手中的戒刀掉落在地,须弥僧面色微白,强忍下痛意转身便要遁走,而纷繁剑影却裹挟着泠泠冷光将他笼罩在了其中,剑气纵横, 一道又一道剑痕顷刻布满了他周身,鲜血从中涌出, 转瞬将那袭海青染上了斑斑血迹。
剑光消散的刹那,秦知白手执剑柄反手于他胸口一点,一口血猝然自他喉间喷出,浑身血迹的僧人宛如断了线的纸鸢般扬身倒飞出去, 猛然砸在对侧坍塌的石墙下, 顿时掀起一片尘烟。
扬尘渐渐散去, 清微淡远的身影自薄薄尘灰间一步步走近,手中剑锋落在了须弥僧眼前。
“你是从何处得知此事?”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僧人倒在石墙边, 右手手筋被挑断,瘫软着垂在了身旁,先前整齐的僧衣四处皆是剑痕,明黄的衣布间透出斑驳血色,俨然再瞧不出本来模样。
他低垂着头,喉中慢慢溢出沙哑的低笑,嘴边仍有鲜血粘稠流下,令那张慈佛般的面容显出了一丝狰狞之意,而出口的话语声却仍是低缓阴沉。
“世人皆道灵素神医萧然物外,从不为凡俗所扰,看来也不过虚有其表……”
须弥僧抬头看向她,眼中露出了一抹阴柔的笑。
“秦知白,枉你聪明一世,却连心心念念寻了十数载的人近在眼前也未能识得。你可知云锦当初被我们带走后发生了何事?她为何会突然间一夕白了头?你又为何一直苦苦寻她而不得?”
秦知白未曾言语,执剑的手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收紧,指尖隐隐泛了白,似要陷入血肉中般抵进了手心。
而带着笑的话音仍在如数家珍般说着。
“她被我们在地牢中关了四载,无法得见天日,亦没有任何人能寻到她的下落。
“每日我们都会在她身上取血,想要看看她体内醉梦草的药性。她那时还那般幼小……每回被取过血后都会昏死过去,起初醒来后还会喊疼,会惊叫着唤云昭的名字,意图挣脱锁链从地牢中逃走,到后来她却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成了一个只知杀人的傀儡,与无偈寺中那些纸人别无两样。”
须弥僧笑得愈发肆意,“你可知当年无故失踪的别离剑叶抱石去了何处?恐怕全天下都想不到,彼苍榜人榜第八的高手,竟会死在了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手中……哈哈哈哈哈”
剑啸声顿响,折过刺目天光的剑锋骤然朝他一剑挥去,而倚靠在墙边的人却似早有所料,身子微微一偏,抓起一把尘土朝身前一扬。
弥漫的浮尘倏忽间模糊了挥出的剑光,令刺下的剑也落了空。
待尘埃散尽,墙边已再无男子身影,唯有轻慢的话语声流落在空中,于巷陌间飘荡不止。
“秦知白,当年之事皆因你而起,想来你已见过云昭一面,当知晓她如今成了何等模样。你说,云锦既要向当年之人复仇,子夜楼下一个要杀的,会不会是你这位灵素神医呢?”
张狂的大笑响起,清风拂过,将飘摇的话音与尘烟逐渐吹散。
“嗒”
一滴鲜血顺着冰冷的剑首缓慢滑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秦知白紧握着软剑立于原地,素来沉静的面容隐约泛了白,持剑的手也微微发颤。
须弥僧慢条斯理的话语反复回荡在她耳旁,那些她未曾得见的昏暗与痛楚逐渐在心底生根发芽,催动得胸口气血翻涌,一股腥甜霎时自喉间漫溢而出,又被她强自咽下。
低敛的双睫轻颤着闭了闭,她缓缓抬了头,望着城北云雾缭绕的山峰,片刻后,迈出的脚步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随即握着剑走入了远处街巷中。
因着有了漠北十八骑的加入,埋伏合围的四大派弟子很快便鱼溃鸟散,伤倒在地,再无还手之力。
楚不辞一剑挑落逍遥书生手中折扇,抬指点过他身前几处大穴,本还欲以轻身功夫与她周旋一番的男子当即被锁了穴道,丝毫无法再动弹,其余仍在负隅顽抗的六欲门之人眼看援军尽败,两名尊使也早已不知所踪,一时失了再战之意,很快便被阮棠等人打翻在地。
柳依依命手下人将伤得较轻的六欲门弟子缚住了双手,以防其暗箭伤人,阮棠收了软鞭,望着长身玉立的素白身影,兴冲冲地走上前去。
“青云君,原来你未曾重伤!先前在鹿鸣驿时,听说你受人埋伏昏迷不醒,又中了什么闻所未闻的剧毒,可叫我担忧许久,如今见你安然无恙我便总算放心了。”
楚不辞将剑收归于鞘,向她略一低首,“彼时遇袭我虽的确受了些伤,但其后便用内力将毒逼出了体外,因此未曾伤及根本,有劳阮姑娘挂心。”
见她如此郑重地向自己答谢,阮棠心下不由有些赧然欣喜,翘着唇角笑了一会儿,似想起什么,便扬起了眉目,往身后一抬下颌。
“我们挂心倒是其次,最担心你的应当还是燕姐姐。前些日子她为了查出伤你之人的真相,整日不眠不休,白日赶路,夜里便翻阅案卷直至天明,整个人瞧来都憔悴了不少。青云君如今平安出现,想来燕姐姐应当才是最为欣悦之人。”
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顿,楚不辞抬首朝她身后看去,视线越过重重人潮,便撞入了一双望向她的平静眼眸。
身穿公服的女子仍是谡谡如松地立于原地,手中横刀未曾出鞘,神情一如往昔沉静。一贯严整妥帖的青丝略有些松散,落了几缕在耳侧,便令那张沉着冷静的面容流露出了一分无知无觉的疲意,目光也显得模糊不清。
影影绰绰的人群在她们二人间攒动,四周尽是倾塌的荒墟与斑驳的光影,相隔不远的距离被刀光剑影阻碍,两道身影便仿佛横亘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终究未再有人踏出一步。
望来的目光无波无澜地收了回去,楚不辞安静片刻,低敛下眸,便也回首与柳依依商谈起了寻人之事。
入城的各派门人皆因身陷幻阵无意走散,需尽快将他们找回,周遭被缚的四大派与六欲门弟子也需寻处地方安置,以免再生变故。
喻舟半揽着怀中人自断桥上走近,以往冷若冰霜的女子倚靠在她身前,容颜几分苍白,俨然已没了多余的力气。
喻舟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与楚不辞大略说了一遍,而后望了一眼身前人面容,低声道:“乔晚姑娘为了以派中心法为我破除幻境而耗费了不少心神,如今她有些精力不济,我想将她先送出图南外,暂且调养几日。”
楚不辞略一颔首,“城外有青冥楼之人接应,喻姑娘出城后寻到他们,他们自会带你二人前往安全之处。”
喻舟道了声谢,揽着乔晚往城门而去,临走前似想到什么,又停了脚步。
“还有一事,我始终有些顾虑。
“我们初入城中埋伏时,有人用剑自暗处偷袭我,他虽未曾露面,但所使剑招却应当为云剑山庄的破云剑,且功力极为深厚,不似寻常山庄弟子。如今四大派弟子与逍遥书生虽已被俘,可四位掌门却始终不曾露面,只怕还有些什么别的打算,倘若青云君要留在城中,还望多加当心。”
楚不辞点了点头,“多谢喻姑娘提醒,我会多加留意。”
见着喻舟携乔晚离开,四大派与六欲门之人也被陆续押解出了城外,阮棠好奇地回过头。
“青云君还要往城中去?”
楚不辞抬首望着远处孤峭的山峰,似透过雾色缭绕的层云望见了那座高耸孤立的重楼。
“既是为子夜楼而来,如今又已至图南城内,如何能不登上一线峰一探究竟?”
似突然间想起什么,阮棠面上露出了些犹疑神色,踌躇片刻,话语声放轻几分。
“有件事青云君或许还不知晓……我们先前受蛊人围困,为子夜楼所救,只是待我们伤好后,他们却抓了楚二,那子夜楼的堂主说若不想楚二有性命危险,要你带着十洲记前去换她,三日内,若不见十洲记,他们便会将楚二的尸首送上青冥楼。”
“阿景?”楚不辞微蹙了眉,再望了一阵北面的山峰,眸光微微敛起,随即收回视线,朝她略一低首,“多谢阮姑娘告知,我知晓了。”
阮棠怔了一会儿,看着已走向他处的白衣女子,似乎有些诧异。
就这样吗?
再回过神来,她往四周看了看,突然发觉未在人群中见到那道熟悉的松霜绿身影,不由攒起了眉。
“秦姐姐怎么不见了?”
第098章 高处
高处
将入夜, 分散于图南城中的各派门人总算全都寻了回来,阮棠找到张月鹿时,发现她正倚在一处枯树下沉睡, 面上神情很是悲伤,似梦见了什么哀痛之事。
她走近前去, 正要将陷入幻象中的人唤醒, 方蹲下身,却见得身前人忽然伸出手, 泫然欲泣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不……楼主,别烧我的书稿……我马上便要写完了……”
阮棠:……
看来张左使果真对写书一事十分钟爱。
然而直至外城最后一处地方找遍, 也仍未曾见到秦知白的踪迹, 阮棠想到须弥僧如今亦下落不明, 心下不由有些担忧。
“秦姐姐本就放心不下楚二,如今忽然消失不见,我担心她独自一人回子夜楼去寻楚二了,只怕要有危险。”
楚不辞思忖片晌,话语声仍是不疾不徐。
“阮姑娘不必担忧, 子夜楼既是想要十洲记,应不会轻易对灵素神医下手, 如今天色已晚,贸然上山反倒易生变故,待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启程,当不会耽搁太多时辰。”
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 阮棠应了一声, 众人便寻了处开阔的地方暂做休整。
天色渐渐暗下, 篝火舔舐着夜空慢慢照亮了四周,荒废多年的图南城内终于出现了一点烟火, 仿佛黑暗中沉寂了二十载的古城逐渐苏醒,令天空星月也更显明亮。
中了幻术的一众人因着心神损耗过甚,如今仍未完全清醒,漠北十八骑同青冥楼门人分散于四下守夜戒备,腰间弯刀反过泠泠月光,便似昏暗夜色中惕厉敏锐的苍鹰。
阮棠坐在篝火旁,与陈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该如何改进二人所创的那招“燕出朝霞”。
武林中双人招式本就不多,像她二人这般完全契合双方的自创招式更是难能可贵,若能加以改进,令其发挥出更大威力,对提升自身武功亦大有裨益,因而两人对此都很是上心。
脚步声徐徐走近,一袭染了淡薄月色的素白衣裙晃入眼* 帘。
原本正在攒眉思索的少女抬首望去,瞧清来人模样,心下一动,当即扯着陈诺的袖子将她拉去了另一处角落。
楚不辞在火边坐下,手中不识君放于一旁,剑首下悬系的剑穗安静地垂着,便如许多年前的每一个夜晚。
“埋伏一事生得蹊跷,我不欲打草惊蛇,便让心月狐代我留在了鹿鸣驿,以迷惑六欲门眼线。此事除却张月鹿几人与秦姑娘外未曾让他人知晓,并非有意瞒着你。”
燕回静静地坐着,硬直冰冷的克己刀横于膝上,面上神情仍是平静淡然。
“我知晓。”
在张月鹿将她拦于驿馆房外的那一刻,她便大约猜到了眼前一切极可能是一次秘而不宣的布局。
身旁人总是虑无不周,从不会让自己真正陷入受制于人的地步,四大派与世家正在身侧虎视眈眈,图南一行本就如履薄冰,她当比任何人都知晓若此时倒下将会产生何种后果。
只是护在身前的身躯并非虚影,溅于手上的鲜血也仍旧灼热发烫,于是从来冷静沉着的思绪便产生了些许迟疑,令她忍不住想到了“倘若”。
倘若一切并非有意筹谋,倘若她当真为了护下自己而身受重伤……
她是否还能这般无动于衷地与她视如陌路?
可她们终究曾在一起那样多年,对彼此的了解也早已深入骨血。
所以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相信她不会这般轻易就倒下,亦相信她不会将公务置于私情之后。
而一如过往的每一次抉择,她始终未曾信错过她,于是如今的结果便不显得太过意外。
回答的话语声过分平静,楚不辞静默片刻,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
“燕司事总是这般聪敏。”
火苗微微向上跃动,篝火中发出哔啵的一声轻响。
燕回望着眼前火光,忽而道:“你可还记得我及笄那年的生辰,你曾问过我喜欢去何处?”
楚不辞怔然少顷,偏首看向她。
“你说你喜欢站在高处。”
燕回低敛着眸,双睫似微垂的细羽,边沿晕了一抹朦胧淡光。
“其实我不喜欢高处,我更喜欢人来人往的街市巷陌,街巷中喧嚣吵嚷的寻常烟火。但我知晓唯有足够高的地方才能让你看清时局事态,不必受一隅桎梏,因此你需要站在高处,世间也需要有一位以百姓为先的青云君。”
放在刀上的手一动未动,昔年触目惊心的伤痕如今已几不可察。
“只是如今我已无法再登上高处,而你亦不再需要有人陪在你身旁,所以,不必再将往事放于心上,你从未做错过,无论是现今,还是从前。”
夜风轻轻拂过,将那袭洁白的衣裙吹得微微飘动,端然挺秀的身影缄默未动许久,楚不辞轻声开了口。
“阿回……”
燕回抬起了头,眸光清明沉静地看着她。
“楚不辞,我总会在你所能见到的地方与你一同守护乾元百姓,你且去行你应行之道,莫问往事,也不必回头。”
交错的视线对望良久,楚不辞慢慢收紧了手。
她拿过放于身旁的不识君,起身似欲离开此处,临走前,脚步却仍停了一停。
“阿回,护着你并非有意为之。”
短暂停顿,她轻声道:“早些歇息。”
素白的身影就此缓缓走入了远处暗夜,篝火仍在哔啵燃烧着。
夜色清寂。
翌日。
天刚破晓,阮棠一行人便已整装待发,预备往城北立马崖而去。
经过了一夜休整,为幻术所迷的各派弟子总算清醒过来,楚不辞未曾强迫他们随自己同上子夜楼,然而一番抉择后,多数人却依旧选择了留下来继续此行聚义。
前往北门最快的方式仍是经内城通行,只是先前内城城墙倾塌,入口被塌落的断石给堵了住,且城中有大量蛊人,若无万全准备只怕极易陷入困境,可若要绕内城而行,便需多花上半日时辰方可到达城北。
阮棠提出如此疑问,却得了楚不辞一句“不必绕行”。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出于对青云君的信赖,便未曾生出异议。直到再度出鞘的剑锋一剑破开了巨石倾塌的城门,她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秦知白当初为何会直言楚不辞为当今武林剑术第一。
楚不辞的剑已然与人合二为一,剑气所至,便是所向披靡。
阮棠按捺下了激奋崇慕的心绪,握着软鞭跟在那袭白衣之后,然而进城不久,目之所及的景象却让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朝阳自东面升起,徐徐洒落在堆叠如峰的骨山上,骨山顶端,一名发丝凌乱的男子被绑缚在横纵交错的木架中,淡薄而灿亮的日光落在他身侧,将他空洞渗血的眼眶照得愈发狰狞,而他似已疯癫,只是低垂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地不断呢喃着什么。
有人见此情此景,惊诧地喊出了他的名姓。
“赤潮帮副堂主叶镇山?”
叶镇山在前往青云山的途中为子夜楼所截,众人来此便是为了寻他下落,没想到当初信誓旦旦要铲除子夜楼为胞兄复仇的人如今竟成了这副模样,如此惨不忍睹的情形,令各派弟子愈加对子夜楼心生痛恶。
除却骨山上的男子外,四周并未见到蛊人踪迹,楚不辞双眸微敛,令手下门人将他从骨山上带了下来。
叶镇山被半扶着带回人群中,遍体鳞伤的身躯瑟缩地颤抖着,话语声愈发颠三倒四。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图南百姓,药王谷……都是江行舟,都是江行舟要杀了他们!”
他一把抓住了近旁一人的衣襟,被挖出了双目的眼眶黑洞洞地贴着身前人,脸上神情逐渐扭曲。
“江霁月是被他们杀的!他们在用那些人炼蛊!十洲记……他们想要十洲记!”
听得他所说话语,各派弟子皆露出了震诧神色。
江霁月?
莫非是当初带领药王谷弟子前往图南城中济世救灾的那位江圣手?
她的死因竟与江家主相关?
赤潮帮又为何会知晓此事内情?
乍然得知如此消息,众人不免有些吃惊,心下似已觉察出了几分蹊跷之处,一时沉思起来。
飘荡在半空的话音渐渐散去,叶镇山似忽然失了力气,身子一抽搐,便浑身僵滞着瘫软了下去。
高处忽然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踏风声,楚不辞眸光一挑,抬首朝上方望去,便见到玄衣覆面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骨山顶部。
“青云君,楼主有请。”
望见来人身影,人群中当即引起了一阵骚动。
“子夜楼!”
“是子夜楼!”
女子对他人仿佛视若无睹,只目视着那袭素白衣裙,话语直截了当。
“楼主只见青云君一人,还望青云君孤身前来,楼主已在正堂恭候。”
张月鹿拧起了眉,劝阻道:“楼主,不可。”
亦有他派门人直言大喊:“何必与这魔头多费口舌,不如直接杀上子夜楼,让他们为死去的各派侠士血债血偿!”
衣白胜雪的女子安静片晌,略抬了眸,朝众人道:“你们在此等候,我随她往子夜楼一行。”
“青云君?!”众人一时哗然。
张月鹿眉心紧锁,还待再劝,却听一道端稳的话语声于人群中响起。
“我们在此等你回来。”
楚不辞侧首望去,与看来的那双熟悉眼眸相视一瞬,再向她略一低首,便执剑随玄衣女子往北面行去。
两人穿过图南城内城,沿立马崖的山路上至峰顶,玄衣女子站在两山相对的断崖边,掩于束袖下的手腕一翻,便见一条绳索自她腕间射出,缠绕上了对侧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
将腕间飞索固定于身侧巨石上,女子转过身,朝楚不辞望去一眼。
“青云君,请。”
细长的绳索高悬于两山当中,宛如摇摇欲坠的一根细丝,叫人几乎难以看清,偶有山风吹过,便令索身摆动不止,仿佛一个不慎便要坠下万丈深渊,令人望之便觉头晕目眩。
而白色身影却未有丝毫迟疑,脚下一点,于绳索上略一借力,不过弹指之间,便已到了对侧崖边。
再于一线峰上行出不久,雾霭蒙蒙间,一处寂然高耸的重楼出现在楚不辞眼前。
重楼高有三层,楼外断石上以朱砂笔写了子夜二字,楼前四处种着棠梨,如今已过了棠梨树的花期,繁茂的树枝无声地横伸于半空,偶有夜枭立于棠梨树上,发出尖锐的啼鸣,便令这座隐于高峰间的楼阁更显幽寂,宛如世外之地。
楚不辞随子夜楼之人走入楼中,四周未曾见到除她二人以外的任何人影。
轻缓的脚步行过碎石小径,待进入正堂,她抬首望去,便见一名白发玄衣,脸戴半脸面具的女子斜倚于正堂上首。
“青云君,久仰大名。”
第099章 心悦
心悦
子夜楼中灯火幽暗, 楼内四处摆放的朱雀铜灯徐徐燃烧着,寂然长明的火光落在那头霜雪般的银白发丝上,便宛如凝固尘封的时光缓慢流转, 令面具之外的半张容颜更显出了一分妖冶之态。
楚不辞望着座上之人,一袭白衣在明暗灯火间分外耀眼, 映了火光的双眸清明。
“阿景在何处?”
女子一只手支在脸侧, 身姿随意地懒倚着,绣了墨莲暗纹的玄色氅衣半散于身前, 话语声不紧不慢。
“十洲记在何处?”
楚不辞神色淡然,“我并未带十洲记。”
女子眉梢微挑, 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手。
“看来青云君对楚二小姐性命也并非十分放在心上。”
对她知晓楚流景实为女子一事似乎并不惊讶, 楚不辞未曾回应她的话, 清越的嗓音如流泉般有条不紊地在楼中响起。
“自子夜楼于江湖中露面至今,各派弟子及公门中人被杀已有一百三十八人,其中所涉江湖门派有赤潮帮、云剑山庄、刀宗及六欲门,而公门中人则多为当年驻守图南与云梦泽几地的监察司及巡武卫官差。
“被杀之人皆与往年几桩旧案相关,并未错杀一人, 如此精心筹谋之举,当非临时起意为之, 而是为了复昔年血仇。”
沉静的眸光微挑,楚不辞定定地看着座上女子,“你是青阳氏五姓的后人?”
沉寂片晌,银白的发丝微微滑落, 坐于椅中之人放下了支在脸侧的手, 勾着唇角轻笑起来。
“果然不愧为青云君, 这般见微知著、思虑周密,莫怪会叫世家如此忌惮。”
她站起了身, 一步步行至楚不辞身前,幽深莫测的双眸目视着眼前人,慢条斯理道:“我究竟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之处在于,青云君是否想知晓当年江圣手之死的真相?”
楚不辞未曾回避地与她对视,话音仍是端稳。
“二十年前五月,江霁月受江行舟之托,携药王谷弟子前往图南医治疫病,因瘟疫久治难止,江行舟不得不下令封城,江霁月及药王谷弟子不幸染病身亡,其后图南被付之一炬,满城皆成焦炭。”
鼻息间溢出一点轻笑,白发玄衣的女子懒散地垂了首,“这的确是江行舟想让世人知晓的说辞,但想来青云君也并未将其视作真相。”
见身前人并未言语,低懒的话语声缓缓道∶“二十年前,图南突发大疫,因受江家家主江行舟所托,江霁月携谷中弟子前往图南救灾,岂料救灾一事本为托辞,江行舟待药王谷之人入城后便开始封城不出,并以城中百姓性命要挟,逼迫江霁月交出江家所藏十洲记。
“江圣手为护图南百姓,自愿舍生赴死,服下了断肠之毒,江行舟未能在她身上寻到十洲记,未免事情败露,便一把火烧了图南,让整座城成了一片火海。谁料江圣手尚存一息,临终前恰遇林楼主前来,便将舍身救下的一名婴孩交托给了当时的青冥楼楼主林箊,而与婴孩一并托付的,还有江行舟苦寻而不得的十洲记。”
话音微顿,白发女子慢慢抬起了头。
“这名婴孩,便是改名换姓,于药王谷久居未归的楚家二小姐,楚流景。”
她看着眼前人,微勾了唇,“青云君认为,我说得可对?”
短暂静默,楚不辞神色未动,目如平湖般未曾掀起半点波澜。
“你是为了将当年之事公诸于世才引各派门人来此?”
女子负手而立,神情散漫地摇了摇头,“不,我只想要十洲记。”
“十洲记为前人所托之物,我无法将之轻易交予他人。”
“如此看来,青云君便是不在意楚二小姐性命了?”
略显慵懒的嗓音落下,空气中蓦然漫起了一阵无形的杀意。
楚不辞身姿清挺地立于原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相距咫尺,分列于明暗之间,仿佛无法交融的阴阳二象。
清和沉稳的话语声便在此时徐徐响起。
“我可以与你做一笔交易。”
……
一炷香的时辰后,楚不辞离开了子夜楼,身旁未见他人身影,仍是孤身一人朝来路返回。
脸戴面具的玄衣女子望着消失于楼外的人,眼中落了一丝兴味盎然的深色,笑着叩了叩手。
“倒是有意思。”
她转过身,正欲往子夜楼后方行去,而脚下尚未迈出一步,便见得近旁的烛火微不可察地轻晃了晃,一点冷光裹挟着清风自她身后骤然袭来。
“叮”
抬起的二指弹开刺来的剑锋,玄衣女子微敛着眸回首望去,在瞧清身后之人面容时,神色微顿,眸中却掠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暗色。
是她?
秦知白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着身前人,手中青锋再度缠上,柔韧的剑身宛若银蛇,招招皆往女子脸前面具探去,行止之间却并未显露出半分杀气。
两道身影于子夜楼内缠斗于一处,白发玄衣之人只是抽身疾退,任她步步紧逼,掩于氅衣下的身躯似仍有伤病未愈,显出了些许迟滞。
一个躲闪不及,剑锋刺入了女子面具旁的暗扣中。
秦知白眸光凝定,手中软剑一挑,戴于女子脸前的面具霎时高高飞起,银白发丝垂落而下,一张冶丽绝艳的容颜便显露在了火光之中,恍如坠入凡尘的妖仙。
而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唤。
“卿娘?”
片刻沉寂,秦知白怔然回过头,一道身影便在薄薄日光中自子夜楼外走进,清弱的面容一如往昔。
“你回来了?”
秦知白未曾回应,持剑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一分,眸中漾开万般涟漪。
阿锦……
果然不是她么……
截然不同的脉象,大相径庭的性情,多次一同出现的两道身影。
种种迹象都表明二人当不可能是同一人。
可须弥僧所说话语却仿佛仍在耳旁,那些不见天日的痛楚似乎真切发生过,令她难辨真假,于是向来冷静的心绪也不可预判地起了波澜。
一只手便在此时从后揽过了她的身躯,已无面具遮掩的女子抬指扼上了秦知白颈间,带着笑意的话语声低柔。
“原来秦姑娘只是想要见我真容,既然如此,与我知会一声便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望见眼前情形,楚流景微敛了眸,眼中隐有一丝冷色。
“将她放开。”
女子笑意盈盈地翘了唇角,“楚二小姐可知,见过我真容的人如今都已成了一抔黄土?”
楚流景按捺下心中焦躁,淡声道:“楼主想要什么?”
发如霜雪的人眼尾勾出一点弧度,指尖轻轻划过身前人下颌,话音几分缠绵。
“我倾心秦姑娘已久,想要的自是秦姑娘一片真心。”
细微的痒意掠过肌肤,秦知白蹙起了眉,面上已有不悦之意。
楚流景眸光冷冽,墨色的瞳眸中隐约浮现一点暗红,一字一句道:“我与卿娘两情相悦,还望阁下莫要强人所难。”
“两情相悦?”女子微扬了眉,耐人寻味地睇向眼前身影,“当真如此么?”
须臾静默。
被禁锢于身前的人未曾言语,纤长的眼睫微垂,掩下了眼中神情。
楚流景闭了闭眼,意料之内的沉默令她面上神色几无变动,片刻后,她方要开口,却听那道清缓的话语声于楼中清晰响起。
“是。”
秦知白道。
“我心悦她。”
“哔啵”
烛火跃动了一下,犹如突然扑空的心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楚流景定定地站在原地,眸光怔然,面上神色似有些许迟钝的恍惚。
喉间忽而涌上一点腥甜,令她不受控地低首咳嗽起来,孱弱的身子微微弓着,眼梢沁出了一点生理性的泪,而心下却仍是犹疑。
什么……
她抿了一下唇,沾了水汽的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不远处的身影,丝丝缕缕的血气溢在舌尖,却是甜的。
……这回也是形势所迫的逢场作戏么?
秦知白眉心轻蹙,望着她唇边沾染的点点血色,握剑的手便紧得泛了白。
颈间痛意愈甚,扼于颈侧的手收紧一分,白发女子望着那道清弱身影,眸中光影隐约暗下些许。
“我可以将她放了,那……我若要你呢?”
秦知白面色陡变,“不可。”
楚流景抬手擦去唇边血迹,点头应下,“放她离去。”
见秦知白仍欲阻止,她神情温软几分,轻声哄慰:“卿娘放心,子夜楼之人既将我放了出来,便说明阿姐已与她们达成了某种约定,她不敢将我强留在此,否则她们什么也得不到,我想子夜楼楼主应当不是这般因小失大之人。”
女子轻笑了笑,抬指点上身前人穴位,漫不经意地松了手。
“有劳秦神医在楼内小坐片刻,待我与楚二小姐行过正事,自会放她前去寻你。”
略一扬手,一名子夜楼门人自暗处出现,将被点了穴的人带往了后院小楼。
脚步声初初远去,一点寒光霎时点上了女子喉间,楚流景神色漠然地睇着她,语气几分冰冷。
“你以为我当真不敢重罚你?”
紫炁垂下了眸,低低地笑起来,任凭冰寒透骨的剑锋刺入了肌肤,话语声仍是轻柔。
“楼主先前罚下的透骨针如今仍在属下.体内,属下又如何敢不信?”
溢出的鲜血顺着脖颈蔓延而下,将光滑白皙的颈肤染上了一片赤色,楚流景目无波澜地望她片刻,收手垂下了剑。
“你屡次逾矩,已不适合坐这四余之位,往后便留在子夜楼,令计都于楼内另寻他人暂代紫炁一位。”
白发垂肩的人颤了肩不住笑着,斑驳的血色浸入了衣襟,令氅衣上的墨莲图纹更显深浓。
“楼主从来并非心软之人,为一人而委曲求全至此,当真值得吗?”
楚流景眸光微漠,未再言语,低唤一声,便有人来将身前女子带了走。
罗睺自门外走入,恰与紫炁擦肩而过,视线在触及她颈间血色时顿了一顿,终究咽下了几欲出口的一声轻叹。
她行至楚流景身前,低首道:“楼主,主人来了。”
一道身影随之徐徐走进楼内。
楚流景抬眸看向来人,缓缓将剑收回腰间,神色疏淡地略低下首。
“沈谷主。”
第100章 抉择
抉择
银铃声丁零轻响, 风姿随性的女子负手走近楚流景身前,眸光微抬,望了一眼她重伤初愈的面容, 疏懒散漫的话音便淡淡响起。
“事我都已听罗睺禀报了,听闻你此次伤得不轻, 我恰巧自干北归来, 便来为你看看。”
楚流景瞥了一眼候在一旁的黛色身影,罗睺头也不抬, 满面肃然地拱手一礼。
“属下还有他事要办,便不叨扰楼主与主人商谈正事了。”
说罢, 轻功向来极好的人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子夜楼外。
对手下人这般装傻充愣的功夫早已习以为常, 楚流景无甚神色地转回视线。
“是受了些伤, 但先前卿娘已为我医治过,如今只是还有些体弱罢了。”
沈槐梦微抬了眉睨她一眼,语气已是不容置疑。
“手给我。”
容颜苍白的人未再言语,依言将手递了过去,沈槐梦指尖搭上她腕脉, 边替她诊着脉,边漫不经心道:“知白已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
楚流景微微一顿, “应当是须弥僧同她说了什么。”
身前人半阖着眸,神情几分懒散。
“知白自幼便极为聪慧,我所有弟子中,唯有她能在短短三载内将太素心经融会贯通。我当初便是担心她会有所察觉, 因此未将心经最后一式针法传于她, 否则她若知晓有此逆变脉象之术, 恐怕很快便会猜透你我身份。
“你这般一再暴露,无异于引火烧身, 莫要忘了这些年来你隐姓埋名究竟是为了什么。”
话语末尾,加重的语调已流露了些不赞同的意味。
楚流景缄默片刻,却轻声道:“我……见到阿姐了。”
搭在腕上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沈槐梦缓缓睁开了眼。
“你是为她所伤?”
楚流景低垂着眸,未曾回应,病弱的面容落了朦胧火光,话语声便也似飘摇的烛火一般显出几分恍惚渺茫。
“我如今已与阿姐一般年岁……可她却仍是当年模样,丝毫未曾改变。”
那些无法得见天光的漫长黑暗中,她本以为她早已思绪模糊,忘却了深藏于心底的那些面容,可当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于眼前,曾护在她身前为她遮去刀光的身躯再次走近她身边,她便好似又见到了云梦泽里一望无际的云水,离岛上寄托了百年祈愿的相思树。
好像她们从未自她身旁离开过,一切鲜血淋漓的离别都不过是一场梦魇。
直到曾握过她的手教她出剑的人亲手将剑锋刺入了她胸口。
她才恍惚知晓……流萤坞的棠梨终究不会再有下一个花期了。
诊于腕脉上的指尖收了回去,沈槐梦拿出一块锦帕擦了擦手,面上神色淡无波澜。
“人总是这般贪得无厌,心有所念后,曾以为别无他求之人也总会滋生出一些两全的妄念。
“醉生花与梦死草仅可令一人苏生,你可曾想好,若你当真寻得醉生花,你要以它来换云昭复苏,还是用以维系你已衰颓将尽的性命?”
一片沉寂。
身躯单薄的人立在原地,容颜隐于光中,令人无法瞧清她的神情。
沈槐梦也不甚在意,只侧首看着她,话语声慢条斯理。
“十四年前,你本该是将死之人,是云昭用梦死草护住了你的心脉,可梦死草本就是剧毒之物,其药性虽能保你一时无虞,但若无醉生花调和,你终归会因毒性侵蚀脏腑而亡。
“柳鸣岐种入你体内的命蛊固然在汲取你的元气,可却也恰巧与梦死草相制衡,勉强维持住了你的性命。如今这一剑伤及了命蛊,若再未寻得转圜之法,你便会愈发衰弱,初时或只是昏沉嗜睡,其后却会五感全失,待你真元彻底被命蛊吸干,届时,便是有醉生花在,你体内梦死草的药性也早已消散殆尽。
“时间已不多了,无论你究竟作何打算,莫要再为无谓之事多做耽搁,也莫要让我为当初救下你而失望。”
垂落的眼睫微微掀动,楚流景慢慢开了口,嗓音几许轻哑。
“我知晓了。”
脚踝间的银铃轻轻晃动,姿容闲雅的女子收回视线,漫不经意地转过了身。
“知白当已用太素心经为你施过针,她的针术与我相差无几,我也无需再多此一举为你另行施针了。调养的方子我会交予罗睺,往后你每日服药两次,若无特殊情况,莫再催动内力,否则一旦命蛊失控,你该知晓会是何后果。”
说罢,她负手于身后,徐徐朝外走去。
而绰约的身影尚未走出子夜楼外,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询问的话语声。
“谷主,楚流景当真已不在这世上了吗?”
前行的脚步短暂停顿。
“死了。”
沈槐梦淡淡道。
“我亲手杀的。”
话音落下,踏出门外的女子已然消失不见,银铃声落入风中,随一线峰上弥漫不去的雾一同慢慢消散。
子夜楼后院。
门窗紧闭的厢房内,被点了穴道的人靠于榻上,沉静的双眸闭阖,正运起丹田内息,欲以内力强行冲破被锁的穴位。
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披着氅衣的清癯身影自门外走进,来到了秦知白身旁,裹挟了药苦气息的身躯倚入了她怀中,呢喃般唤了一声。
“卿娘。”
凝聚起的内息就此散去,秦知白睁开眼,望见伏于眼前的人,眸光轻晃了晃,却碍于穴道被锁,终究无法出言,只垂了睫安静地任她靠在自己身前。
楚流景埋在她颈间,身姿懒怠,鼻息间尽是熟稔于心的浅淡冷香,许久未曾等到身前人应答,她抬起首,看着安然未动的身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哂笑了一下。
“却忘了卿娘的穴位还未解开了。”
她伸出了手,指尖抚过秦知白耳际,替她将耳后滑落的发轻轻挽起,随即又低垂下头,侧了首靠在她肩上,墨色的瞳眸映了眼前肌肤,再度出口的话语便带了些许难以言明的轻软嗔意。
“可惜我并无内力,无法替卿娘解穴,而那子夜楼楼主性情古怪,卿娘说过让我离她远些……看来我便只能留在此处陪着卿娘,直到穴道自行解开了。”
温热的吐息随话语声一息一息地洒在颈侧,带出润泽的水汽,秦知白无意识地抿了唇,耳尖渐渐漫开一抹淡粉,而耳畔传来的话音却仍未停息。
“卿娘此次独自回子夜楼,是为了寻我么?”
片刻安静,垂落的眼睫轻轻点了一下。
望出的眸光似晕了浓墨般深晦一分,楚流景又问:“那方才在子夜楼楼主面前,卿娘说心悦于我,也是真的么?”
未得回应。
素来清冷的人垂着面容,颀长的身躯被禁锢于榻上方寸,往日疏离淡漠的风姿似已冰消雪融,于此无法抗拒之时,便显出了些予取予求的依顺。
太过漫长的沉默,楚流景神情愈渐冷清,薄凉的唇微张,还欲出言,便见那双鸦羽般纤长的睫又轻颤着点了一下,缓慢做出了应答。
嘴边的话语便乍然停了住。
眸中光影纷杂不明,楚流景望她许久,慢慢闭上了眼,贴近的面容轻抵于她颈间,模糊的话音便似呓语般低低落下。
“卿娘当真爱我呀……”
朦胧的日光落在相依的二人身侧,勾勒出明暗交错的一双轮廓。
未尽的言语隐约流露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晦涩艰深,秦知白轻蹙起眉,心下无端涌起一抹怪异之感,而身前人仍在缓慢说着。
“卿娘曾说,当初会答应与我成婚,是因为出现的是我。”
略一顿,她又道:“可倘若,我并非楚家二小姐呢?”
一时静默。
楚流景睁开双眼,缓缓抬了首,望着秦知白的眸中一片沉寂。
“卿娘并非轻易交托自身之人,对秦家似乎也关系疏淡,为何会这般随意应下与我的婚事,当真只是因为想要借青冥楼的势来保全秦家么?”
秦知白抿紧了唇,望来的视线似逼迫般一瞬不瞬地凝着她,低缓的话音随即响起。
“还是说……卿娘也想要从楚家得到什么?”
眼睫一颤,被锁了穴道的人仍旧无法言语,而下意识的回避却已然透露了未曾表明的言外之意。
楚流景沉默良久,眸中光影一点一点暗下,面上神情几无波澜,眼尾却慢慢勾出了一弯弧度。
“如此,倒很公平。”
她垂了手,将身前人揽入怀中,纤长的二指探入秦知白腰间系带,将其缓缓解开,出口的话语声仍是温柔。
“既是两情相悦,便不如将先前未尽之事于今次做完罢。”
衣帛交叠的摩擦声于房中轻响,浅淡的药苦气味霎时间萦绕周身。
秦知白眸光几变,唇线抿得泛了白,胸口似有气血翻涌,引得她喉间一甜,气息便不受控地乱了起来。
房外忽然响起嘈杂的喊叫,金石相击的兵戈声远远传来,抚于腰间的手微微停顿,楚流景默然片晌,徐徐收回手站起了身。
看着眼前人已被褪下的外裳,她指尖微蜷,心下似有焦躁漫溢而出,再停了一刻,伸出的手将散落的外裳重又为她披上,楚流景终究转过了身。
“卿娘在此稍待,我去看看便回。”
清弱的身影自榻旁离开,孤身一人走向房外。
行至门边时,她脚步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身子微微弓起,迟滞片刻,方摸索着于厢房外渐渐走远。
须臾后,一道身影自门外走入,轻哑的话语声于秦知白身前低低响起。
“小姐,和殊来迟。”
苍衣持剑的侍从行至床榻前,一贯漠然的双眸如有波涛翻涌,视线触及榻上散落的衣带,握剑的手便紧得散了一丝杀意。
和殊压抑下略有些凌乱的呼吸,抬指似要解开身前人穴* 道,顿了一顿,却又停下了动作。
“方才一切我都已知晓……小姐不必担忧,家主早已有令,和殊会护着您去安全之处。”
她伸手揽过了榻上人,将秦知白小心地扶近了身前,再道了一声“得罪”,脚下一点,便拥着身前人消失在了厢房外。
不多时,楚流景自前院返回,缓慢行至后院小楼外,略有些病白的眉目微抬,大开的房门便随她望出的视线映入眼帘。
她面色一变,加快了脚步仓皇走入房中,熟悉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房内空无一人,唯有一条松霜绿的系带仍留于榻上。
“卿娘!”
惶然的喊声自重楼间响起,于山崖边几经飘荡,被风卷入云中,终究未能再得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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