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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夜色


    夜色


    自东汜入蜀的商道上, 一间供来往商旅交易暂歇的邸店坐落于道旁。


    在青冥楼同几大世家出资修整了通往蜀中的官道后,行经此路的商队便少了许多,邸店内仅有寥寥几桌人正在对谈饮酒, 柜台后的掌柜翻看着手中账本,额前堆起的皱纹拧成了一个川字, 略有些沧桑的面上亦满是愁容。


    桌旁的商旅已然吃饱喝足, 与同行人随意聊起了近日发生之事。


    “听南边过来的人说,前几日青云君带着南下伐魔的各派门人返回沅榆了, 上月被子夜楼抓的那位赤潮帮副堂主也救了回来,此次聚义如此兴师动众, 想来与子夜楼一战当是占了上风吧?”


    “那是自然, 青云君是何等人物?武林中一等一的顶尖高手!听闻那子夜楼楼主对她很是忌惮, 抓了楚二公子作人质,想要以此威胁青云君,谁知青云君心怀大义,丝毫不为所动,孤身一人闯入子夜楼, 将子夜楼楼主打成了重伤,随后又领着手下门人攻上了一线峰, 直把那帮邪魔外道杀得魂飞魄散。只可惜还是让子夜楼楼主与她一干手下逃了,否则此战便是大获全胜。”


    “可我怎么听说青云君是故意将人放走的?还有传闻称她与子夜楼楼主暗中勾结,将四大派剿灭在了图南城中,因此回城的一行人中才不见四大派掌门的踪影。”


    “胡言乱语!青云君那般中正仁义之人, 怎可能勾结魔教?我看说不定是四大派贪生怕死, 临阵脱逃了, 才不敢再出现于众人眼前。”


    “嗐,左右也与我等无甚关联, 天黑前还得将这些货送到蜀中,既吃完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


    再咕哝着闲谈了一阵,桌旁两人便付过饭钱,领着商队继续上路了。


    门外光影微暗,两名女子便在此时走入了邸店中。


    其中一人头上戴着帷帽,风姿清绝疏淡,身旁跟随之人似乎是她的侍从,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时时小心地将她扶着,惯常握剑的手动作温柔地放了轻,眼中也流露出几分秘而不宣的关切。


    见得有客到来,掌柜当即殷勤地笑问:“两位娘子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一间上房。”


    “好嘞。”掌柜一声应下,瞧见一旁女子行动似乎有所不便,忙招呼小二,“阿七,还不快扶着这位娘子上楼去。”


    店小二应声走近,伸手便要搀扶过戴着帷帽的人,而手尚未触及女子身躯,冰冷的剑鞘却横在了他身前,苍衣执剑的侍从眸光冷峻,眼中尽是疏离之色。


    “不必。”


    待将客房订好,侍从抬手扶着身旁人于一处空桌旁落了座,随即低声道:“小姐稍待,我去将行李取来。”


    戴着帷帽的人始终未曾言语,任凭她安排一切,掩于面纱下的容颜隐约透出朦胧轮廓,却令人看不真切。


    脚步声方走出店外,桌椅推开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身穿锦衣的男子醉醺醺地行至女子身旁,昏沉的视线望着眼前清雅绝尘的素淡身影,那张醉态鲜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


    “姑娘是从何处来的?怎的孤身一人到了这山野之地?”


    坐于桌旁的人并未言语,他也不着急,抬脚一跨,在女子近旁坐了下来。


    “本公子是虎威镖行的少当家,正要往蜀中一行,我看姑娘仙姿玉色,独自在外难免有些危险,可要与本公子同行?我镖局门下皆是一等一的高手,有本公子陪伴,定能保姑娘这一路上安然无恙。”


    洋洋自得的一通海口夸下,眼前人却仍未回应。


    男子等了片刻,面上已有些不耐烦,打了个酒嗝后,拖长了调子道:“不说话?莫不是个哑巴?”


    他凑近前去,伸手便要将女子帷帽揭下,而一件苍青色外裳却忽然从旁遮过,挡在了他与女子之间。


    男子愣了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得一点冷光蓦然划过,腕间一凉,如注般的鲜血霎时喷薄而出,尽都被横亘于二人间的苍衣掩了下来。


    一瞬沉寂,尖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店内。


    一只断手自桌旁掉了下来,指尖微微抽搐着,腕间断口处还淌着淋漓鲜血。


    而持剑之人却只是将浸透了血色的外裳缓缓叠起,确认桌旁人周身并未被溅上一丝血迹,冷峭的眸子睨了一眼翻滚着跪倒在地上的人。


    “滚。”


    “少爷!”


    瞧见如此变故,本坐在不远处饮酒用饭的一众镖师当即围了上来。


    望着自家少爷被砍断的右手,为首的镖头目露寒光,“好歹毒的女子,竟就这般将少当家的手砍断了,当真不把我虎威镖局放在眼里!”


    他拔出了腰间佩刀,一声令下:“都给我上,为少当家报仇!”


    刀剑出鞘声顿响,数名镖师立时手握刀兵齐齐朝执剑的女子攻了过去。


    被围于当中的身影立于原地,身姿不闪不避,抬脚一踢,摆于桌旁的椅子霎时横飞出去,砸上了正面几人胸口,令他们猝然喷出一口鲜血。


    剑锋一偏,额前悬系的墨羽微晃,分不清虚实的剑光骤然朝四周围来的数人笼罩而下。


    不过片刻,方才还喊杀声一片的邸店中便回复了死寂,一股粘稠的热流自为首的镖头额上缓缓滑落,刀兵掉落在地的声音轻响,最后一人也闷声倒了下去。


    望着眼前情形,邸店的掌柜与小二满面苍白,瑟缩着躲在柜台旁,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素衣持剑的侍从略微动了动,手中剑锋收归于鞘,淡薄微漠的面上仍是古井无波,徐徐跨过一地横尸,便将一锭银子放在了身前柜台上。


    “客房不必了,去拿些方便带走的吃食来。”


    掌柜呆愣片晌,咽了咽喉头,颤颤巍巍地摸过柜上摆放的银锭,连忙点头应下。


    “是……是。”


    山间小道林荫较密,层叠的枝叶隔绝了空中刺来的日光,疾驰的骏马拉着马车朝远处不断驶去,脚下只有车轮碾过碎石发出的嘈嘈声响。


    再于商道间行了一阵,和殊略微放缓了马速,转首望了一眼身后车厢中的身影,便自一旁行李中拿出方才令店家备下的食水,将之递到了身后人跟前。


    “小姐,回兰留的路途还长,您先用些食水,待到下一处城中我们再寻地方过夜。”


    秦知白头上帷帽已然摘下,清绝的容颜落了零星日光,以往淡无波澜的面容隐隐透着几分疏离的冷意,望着递到眼前的食水,却并未伸手去接,只眸光清凛地看着驾马之人。


    “和殊,你既是秦家鸩卫,该知晓以下犯上是何罪行。”


    和殊静默片晌,将手中食水放在了秦知白身旁,回答的话音仍是沉静无波。


    “待小姐与属下回到兰留后,和殊甘愿自行前去诫院领罚。”


    秦知白神色冷淡,“我无意回兰留,你何必强逼于我。”


    和殊低敛了睫,牵着马缰的手仍是沉稳之态,“属下只是不想再见小姐受人胁迫,因他人而伤了自己。”


    “你如今莫非不亦是在罔顾我的意愿,让我受你胁迫么?”


    “可属下终归不会让小姐凭白受辱……”


    秦知白蹙起了眉,清泠的话语声更低冷一分。


    “与你无干。”


    一时沉寂。


    车厢中许久未再传来声响。


    和殊再偏过眸去,便发现身后人闭上了眼,微垂的面容略显苍白,气息间似也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凝滞。


    她怔了一瞬,当即反应过来,有些急切地转过了身。


    “小姐莫要尝试以内力逼出药性,否则恐怕要伤了自己。”


    话音方落,倚于车厢内的人气息一滞,清挺的身躯略微弓起,唇边便缓缓溢出了一缕血来。


    刺目的血色染红了略微泛白的唇,落入和殊眼中,便令那张一贯淡漠的面容陡然一变。


    “小姐!”


    马缰被骤然拉紧,奔驰的骏马嘶鸣着停了下来。


    和殊转身进入车厢内,伸手正要探上身前人腕脉,而原本低垂着头的人却蓦然抬起了首,凝聚了些许内力的掌风随之一掌拍来。


    察觉到危险,她下意识便要抬掌迎击,身姿顿了一顿,却终究未曾出手,任凭秦知白一掌打在了她的胸口。


    沉顿的痛楚顷刻透入体内,和殊闷哼一声,唇角霎时涌出了一抹血色。


    而她丝毫未曾顾及自己伤势,伸手接下了向前倾倒的身躯,面上神色几分迫切。


    “小姐?”


    秦知白面容苍白,气息愈发迟滞,往日清明的眸虚虚睁着,唇上沾染的赤色于皓白肌肤间更加刺眼。


    和殊收紧了手,沉默片刻,抬指点上了身前人睡穴。


    “得罪了。”


    睁开的双眼就此闭了上,清冷的面容也重归寂然。


    和殊揽着倒在身前的身躯,微微闭了闭眼,为昏睡之人以内力疏通了真气,随即将她小心放倒在软靠上,便转身出了车厢,牵过缰绳继续驾马前行。


    天色愈暗,余晖将近时,行驶的马车终于赶到了蜀中城外。


    和殊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内仍旧昏迷未醒的人,方要打马进入城中,视线却扫见了城门外四下梭巡的青冥楼门人,目光微冷,当即调转了方向,朝另一处小道行去。


    疾行的马车穿过草木萧疏的林径,奔波于月色之下。


    暗影重重间,数枚飞矢倏然自远处射来,不偏不倚地射入了马车正前方。


    骏马一时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了前蹄,行驶的车马被就此逼停。


    驾马之人神色戒备,冷峻的视线微抬,望着前方重重叠叠的明暗火光,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按上了腰间佩剑。


    火光月色下,一道身影坐于马上,墨色的瞳眸目视向不远处的马车,薄凉的话语声淡淡响起。


    “你们要去何处?”


    第102章 自欺


    自欺


    长风穿过层林,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整片夜空,锐如苍鹰的十八名飞骑蒙巾负箭分列于马上之人身后,手中王弓挽弓待射, 锋利的箭镞直指向不远处驾马的侍从。


    “噌”


    腰间剑锋出鞘,和殊手执长剑立于夜中, 一双冷眸映了重重光焰, 凉如薄冰的话音一字一句落下。


    “鸩卫和殊,奉秦家家主之命护大小姐返回兰留, 挡路者死。”


    楚流景眸光浅淡,清癯的身躯高坐于马上, 身后披裹的氅衣染了昏沉夜色, 衣角被风吹起, 发出猎猎的声响。


    “兰留路遥,我来迎我妻子归家,待她身上伤势好转,改日我自会与她同回兰留。”


    平淡缓慢的话语,其下却俨然是不容置喙之意。


    和殊微敛了眸, 握剑的手略微倾斜,相同的言语再一次沉然落下。


    “挡路者, 死。”


    剑啸声顿响,执剑之人手中剑锋一荡,直朝坐于马上的那道身影袭去。


    挽弓待发的利箭霎时破风而出,箭矢疾若流星, 如有穿山之力, 于夜色中隐隐发出炽白的光亮。


    和殊扬剑打开飞矢, 金石相击声锵然不绝,飞来的箭矢擦过剑身, 溅出一串灿亮星火,而她却不闪不避,视线紧锁着愈渐逼近的清弱身影,眼中杀意已是昭然若揭,


    坐在马上的人仍旧巍然不动,墨色的双眸未起一丝波澜,宛如望不见底的深潭沉渊。


    眼见剑光愈近,泛着冷意的寒芒将要刺入她身前,和殊脚下一点,手中剑锋折过斑驳火光,直朝楚流景心口递去。


    而一道黑影却蓦然从树上跃下,似匿于暗夜中的猎手,猛地向她扑了过来。


    裹挟着杀意的腥风与森白利齿映入眼中,孤拔的身姿顿了一顿,欲要反身执剑将黑影逼开,而仓促的变招却牵连了胸口伤势,令体内气息一滞,抬剑扫去的手便慢了半分。


    ——血光四溅,尖锐的獠牙顷刻咬穿了扬起的右臂,将迫近的身躯按在了未曾触及的那道身影之前。


    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豹出现于众人眼下,灰绿的兽眸如同一汪冰湖,利齿间隐有鲜血连绵滴落。


    和殊面色苍白,右臂被玄豹衔于口中,身躯仿佛零落欲碎的薄纸,漫出的血色已然将单薄的衣袍浸透。


    她慢慢抬起头,强撑着伸出手,以左手握过剑,凝聚起内力朝压在身前的玄豹一剑劈去,而伏于上方的猛兽方被逼退,一枚飞矢却骤然射入了她右肩,令摇晃着站起的身子猛然向后趔趄了一下,便又要倾倒下去。


    楚流景神色寡淡,未曾多看她一眼,自马上翻身而下,徐徐向不远处逼停的马车走去。


    剑尖抵于地面,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躯,和殊微微喘息着,被溅了零星血色的双眼向后看去,脚下一踏,便再度执剑朝行至马车外的身影刺去。


    “嗖”


    又有数枚箭矢自后方射来,倏然穿透了她脊背,前行的脚步微微一滞,可握剑的手却仍未停顿,恍似毫无所觉,衰惫而坚执地探向身前人后心。


    剑光映过月色,一柄青锋就此反手刺入了她胸口。


    执剑的手僵滞着停于原地,淋漓鲜血顺着苍色的外裳缓缓流淌,刺入身前的剑锋再度抽离,和殊踉跄了一下,身子微微摇晃,终究再支撑不住,手握长剑单膝跪了下去。


    夜风轻拂,令燃烧的火把跃动着散发出明暗火光。


    浑身血色的人手中剑锋抵于地面,面容微微低垂着,额前墨羽亦染上了斑驳鲜血。


    数枚箭矢穿透了她身躯,似晕开了片片浓墨,令一袭苍衣尽都被染成了深浓赤色,唯有挺拔的脊背仍旧不曾弯折,恍若孤拔的青锋,一动未动,于满目猩红中显出了一分单薄。


    楚流景回过身,低眸瞧着眼前遍体鳞伤的女子,话语声轻浅淡漠。


    “身为侍从,以下犯上已是死罪,看来秦家主御下不严,我只能越俎代庖,替他清理门户了。”


    清寒的剑锋略微扬起,正要了结身前人性命,却有一道低弱而清微的话音于身后忽而响起。


    “住手。”


    挥剑的动作就此停了住,一道身影自马车中缓慢走出,行至了二人之间。


    小姐……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和殊勉力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隐约望见立于眼前的素淡身影,便又仿佛望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霜秋。


    萧瑟寒风中,同样不染纤尘的人停在了她身前,清湛的眸子看着困于囚笼中的她,便向她伸出了手,说出了那句“你同我走”。


    从此后,她便成了一把剑,本该寸步不离地护在那道身影身边。


    可如今……


    粘稠的血液顺着剑尖滴落,将身下的草木染上斑斑鲜血,跪于地上的人指尖微动,身躯渐渐倾斜,终究未能再握住手中的剑,倒入了落叶荒草中。


    楚流景眼睫低敛,停顿片刻,缓缓抬起了头。


    “卿娘要护着她么?”


    她面色白弱,目光却仍是平静,一袭济楚的浅云色衣袍早已起了皱,浑身尽是连日奔波落下的仆仆风尘,再没了往日的冷静沉着。


    立于眼前的身影那般熟悉,却让她心生惶惑,便如同那日不告而别的离开,叫本就仓皇不定的心更跌入谷底。


    她想问:你为何会突然离开,是自愿随她走的么?


    那日的所作所为,是否开始让你也对我感到厌恶?


    可望着多日未见的那张面容,见到有意阻拦的言语与动作,心下便有陌生的焦躁心绪漫溢而出,令她终究未能再将潜藏于心底的话问出口。


    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仿佛不问便不会得到回答,于是掩耳盗铃。


    多日的追寻叫本就孱弱的身躯早已不堪重负,呼吸愈发沉缓,未愈的伤势又开始隐隐作痛。


    身前人未曾回应,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楚流景微阖了眸,握剑的手缓缓垂下,方要开口,却有一抹冷香倏忽靠近,立于眼前的身影倒入了她怀中。


    “阿景……”


    秦知白气息轻弱,伏于她身前缓缓开了口。


    “带我回去。”


    心跳忽的一顿,似从云端蓦然扑空。


    楚流景怔然片晌,再睁开眼,却只见到倚于怀前的人低垂着首,容颜苍白羸惫,已然再无力将她拥住。


    “卿娘?卿娘!”


    她面色陡变,将怀中人打横抱起,快步回到马上。马蹄声飒沓奔离,跟随而来的一众人当即调转了方向,随疾驰的骏马一同离去。


    飘扬的火光于夜色中渐渐走远,昏暗重又占领山林。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辗过地面的窸窣声幽微响起,一道身影坐于四轮车上,慢慢靠近了浑身染血的那道身影。


    一粒药被喂入和殊口中,缓慢化开的苦涩味道令她眼睫微动,迷离睁开了眼。


    被血色模糊的视线恍惚望着身前人,片晌沉寂,几不可闻的轻唤声迟滞响起。


    “……家主。”


    “你太操之过急了。”


    坐于四轮车上的人语调平缓地说着。


    “你瞧,倘若你能够再强一些,卿儿便不会被那姓楚的夺走。倘若当初你能够听我的话,将她拦下,她与她娘也不会离开了秦家,这十数年来都未曾回秦家见过你一面。”


    分崩离析的思绪恍如无法捕捉的游鱼,入耳的声音朦胧而缥缈,却令和殊无意识地被其影响心神。


    “想要的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不会叫人夺走。卿儿终归对你心怀亏欠,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莫要再如当初一般让我失望了。”


    柔和而散漫的话音落下,身侧一紧,两道身影行至她身旁将她抬了走。


    四轮车辗过草叶徐徐远去,空中银月隐入层云,方才还火光重重的山林间已然不见半点人影,鸣虫寂寂地低叫着,深林中重归幽静。


    ……


    重午已至,空中暑意愈盛,明灿的日色将整座蜀中城照得一片透亮,青罗江中百舸竞流,家家户户门外铺陈着葵花桃柳,街头巷尾俱是热闹的吆喝声。


    寂然无声的卧房内,躺于榻上的人仍未醒转,略显病弱的容颜落了和暖日光,便令苍白的肌肤显出了些许不同往日的柔和莹润,似将眉眼间流露的清冷风姿也消融了几分。


    房外传来轻微声响,一双身影停于院内,透着关切的问询声低声响起。


    “楚二,秦姐姐怎么样?”


    “脉象稳定,只是还未醒转,许是体内的软筋散药力未散,大约今日便能醒来。”


    “那便好,你自己也注意些身子,你先前本就受了重伤,别秦姐姐醒来后你又倒下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多谢阮姑娘关心。”


    脚步声逐渐走近,推门声轻响,端着药碗的人走入房中,将房门合拢后,缓缓行至了榻上人身旁。


    刚熬好的汤药仍有些滚烫,丝丝缕缕的水汽混合着药苦气味沁入了熟悉的那抹浅淡冷香。


    楚流景在榻旁坐下,将手中药碗放到一旁,窗外洒入的明透日光落在身前人闭阖的双眼,她伸出手去似要将光亮挡下,指腹却不经意擦过了晕着暖光的纤长眼睫,细密的痒意令探出的手指微微蜷起,再一停顿,隔过光与影的指尖便抚上了那张清绝的容颜。


    清风拂过,西窗下的翠竹轻轻摇曳,晃开斑驳淡影。


    伸出的手离眼前面容仍有寸许距离,而拉长的影子却正好落在了未曾触及的那双眉眼。


    瘦削的指骨曲起,缓慢地自眉梢一点点下落,投落的虚影便似温柔的抚摸,轻缓安静地触过眼尾鼻尖,最终落在了淡薄的唇边。


    昏睡的人呼吸平缓,唇色仍有些泛白,曲起的尾指不经意碰到了微凉的唇瓣,便似被火舌倏忽燎过,令探出的手蓦然收了回去。


    短暂沉寂,楚流景哂笑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仿佛仍残存在指尖,与萦绕不去的清冷气息一寸寸将她浸没。


    她低敛下睫,摩挲了一下指腹,正欲坐直身子起身离去,而抬起的视线却撞入了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令将退未退的身躯一时停在了原地。


    须臾凝定,一只手勾过了她的衣襟。


    轻浅的冷香忽而明晰。


    光影一暗,相距咫尺的唇吻了上去。


    第103章 放任


    放任


    窗外彤云流转, 吹拂的微风掀动了床边纱幔。


    楚流景未曾防备,身子几乎是踉跄着跌落下去,眼前光亮被靠近的身影遮掩, 未敢触及的面容就这般毫无阻隔地映入了她眼帘。


    落在唇边的吻轻柔而缱绻,如藏于云中的皎月, 初初一掠, 便未再深入下去。


    而如此浅尝辄止的缠绵,却令善断的思绪化作一片空虚迷蒙的雾。楚流景缓慢回过神, 望着近在眼前的那双明眸,喉间便似被火舌反复舔舐烧灼, 连出口的嗓音都显得干涩。


    “……卿娘?”


    秦知白眸光微晃, 慢慢松开了勾过她衣襟的手, 墨缎般的青丝散落在肩头,映着耳际藏匿的些许淡粉,便令那张清皎的容颜更添了一分勾魂摄魄的艳,恰似跌落凡尘的谪仙。


    “我睡了多久?”


    低微的话音落在耳旁,楚流景轻蹙着眉咽了一下喉头, 双睫微微垂着,克制般压抑下了起伏的气息, 再停顿片刻,方有些轻哑地予她应答。


    “一日。”


    她仍旧半伏着倾倒在秦知白身上,手下意识撑在她侧旁,清整的衣裳凌乱地散了开, 眸中敛着潮润的湿意, 眼尾也漫了一抹浅淡绯色。


    而身前人却似乎仍是往日沉静模样, 眉眼清隽地任她拥着,脸侧映了榻旁洒落的朦胧淡光, 便宛如早春的棠梨,淡雅而叫人不敢攀折,令方才的一切暧昧旖旎都好似昙花一现的幻象。


    为何……


    明明先前不是抗拒她的接近么?


    秦知白似已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抿了一下唇,话语声轻得仿佛浅溪间弥漫的烟岚晨雾,滑落的青丝露出了耳畔遮掩的那抹虹霞。


    “不是想要么?”


    这般轻浅而予取予求的语调,叫楚流景心口又好似被用力地揉过一下。


    仿佛只要她想,身前人便会毫无缘由地纵着她,无论她想要的是什么。


    即便是她。


    楚流景眉心半拢,鼻息间尽是交融的透骨冷香,心跳一点一点敲打着胸口,耳膜深处便仿佛有血液鼓噪着流动经过,将克制的呼吸也放大了几分。


    “我以为……”


    话未曾说完,而未尽的言外之意却已是昭然若揭。


    秦知白望着她,眉梢眼角仍有些伤势未愈的虚弱,惯来清明的眸子染了淡薄水色,便流露出了一分无知无觉的柔美润泽。


    “早便与你说过,莫要胡思乱想。”


    话语声透了些嗔怪意味,而后愈发放轻。


    “当初会答应与你成婚的确另有所求,可如今心悦你……亦未曾作假。”


    楚流景怔然凝定。


    近在咫尺的面容就在此刻靠近,纤白的颈项低垂,呼吸擦过她的颈肤,一贯疏离的人便以如此毫不设防的姿态倚入了她怀中。


    “阿景,你相信我。”


    秦知白轻声说着。


    “我从未想过伤你,无论是现今……还是以往。”


    落在肌肤上的吐息轻缓,令出口的言语也显出了些许模糊,


    伏于榻上的人眼睫轻点,抬手慢慢拥住了她,容颜微垂着吻过了她的发,低如呢喃的话语便轻轻落下。


    “我总是相信你的。”


    只要她说,她便可以尽信。


    将她当作楚流景也好,只是利用她进入楚家也罢。


    她总归也并非毫无私心出现于她眼前,如今既已成了这般模样,又何必再贪求一个完满。


    毕竟她从来与完满二字无关。


    一旁放置的汤药已散去了滚烫的热气,楚流景侧首望了一眼药碗,轻柔的话音便透了一点笑。


    “药已经不烫了,我喂卿娘服药罢。”


    秦知白任她揽过自己身后,略坐起身,低首就着她喂来的药慢慢服下。


    袅袅升腾的水汽于二人间氤氲开,清微的话语声随之响起。


    “我们现下在何处?”


    “蜀中,夕霞派。”


    楚流景将盛了汤药的白瓷勺送至她唇边,眉目微垂,不疾不徐地说着,“你离开那日,阿姐带着各派弟子去而复返,将我从子夜楼中救了出来。因寻不见你,我向柳姑娘借了漠北十八骑,一路北上,花了些许时日,总算在蜀中城外找到了你,为了让你好好休养,便应阮姑娘之邀来了夕霞派。”


    和殊极为谨慎,为了避人耳目,一路都不曾走官道,途中亦鲜少进城,若不是漠北十八骑擅于寻踪觅迹,又有玄豹在旁追踪气味,她险些便要错过她。


    听她这般云淡风轻地说着,秦知白静默片晌,将递到嘴边的汤药缓缓喝下,喉间便好似漫起了些许难以言明的苦涩滋味。


    图南至蜀中虽算不上极远,却也有数百里路,眼前人本就不久前才为了护她而身受重伤,如今又长途跋涉追寻至此,身上伤势怎可能不受影响。


    瓷勺碰撞过碗沿发出丁零轻响,碗中汤药喝罢,空下的药碗被放到一旁。


    “阿景。”


    青丝垂肩的人在楚流景将药碗放下后握过了她的腕。


    “倘若往后再有如此情况,我想你能够先顾及自己。”


    望来的目光清湛明透,似乎仍如往常一般稳静,而盛了细碎光影的眼底却藏了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疼惜。


    楚流景停顿片刻,却弯着眉眼轻轻笑了一下。


    “可我总是有些担忧。”


    她抬起眸看向眼前人,“我会想,倘若此次我未能将卿娘留住,是否我便有可能再寻不到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秦知白如被针尖刺过心口,眸中碎开一片仓皇涟漪,握在腕上的手亦无意识收了紧。


    多年前离她远去的那道背影仿佛仍在眼前,火光重重的夜色下,她未能将她留住,亲眼看着她走入了那片烈焰长夜中,而后漫长的年月里便再未寻得她的踪迹。


    汤药氤氲的水汽沾湿了双睫,眼睫轻颤着点了点,便将那双沉静的眸也染上了些许湿意。


    “和殊只是听从家主之命,到底不会伤我……”


    楚流景眸光微敛,未置可否,泛着凉意的手略微伸出,抬手轻轻挽起了身前人耳侧滑落的发。


    “卿娘待这位侍从倒是极有耐心。”


    秦知白仍被她半揽在怀中,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皓白的肌肤于青丝掩映间若隐若现,衬着如今虚弱柔顺的模样,便宛若枝头待撷的棠梨。


    指尖沿着耳际缓缓下移,抚过水色潋滟的唇角,落在了玉雪般的颈间,


    天地忽而翻覆,倚靠于一处的一双身影便又跌入了柔软的衾被中。


    眼前光影被尽数掩去,秦知白下颌微抬,眉心隐忍般轻轻蹙起,被打湿的双眼恍惚蒙着雾气,气息渐渐透了些乱,眼尾也慢慢晕开了一抹浅淡绯色。


    落在颈侧的手一寸寸抚摸过她的肌肤,宛若不知去处的游鱼,指尖点上颈后半露的脊骨处,便叫清挺的身躯蓦然一滞。


    “……不可。”


    抬起的手轻抵在了楚流景肩前,秦知白缓慢睁开了眼,清润的眸中溢满湿意,眉梢眼角已是一片惑人的春色。


    “你伤势未愈……莫要胡来。”


    楚流景望她片刻,弯着眼尾低下了头,轻吻过眼前人濡湿的双睫,温柔的话语声便在衾被间轻轻响起。


    “如此,为了不叫卿娘担心,看来我需要好好调养身子了。”


    这话说得别有它意,听来难免有些孟浪之嫌,只是二人到底早已拜堂成亲,如今又总算通了心意,于是这般言语便显得十分理所当然。


    秦知白抿了唇不曾言语。


    门外有脚步声走近,一袭海棠红衣裙的少女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


    “楚二,依依姐姐找你,她好像……”


    望见榻上情形,阮棠愣了一愣,一张脸霎时间红了个透,连忙抬手遮在了眼前,转身便往门外退去。


    “你们……你们继续。”*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又合拢。


    安静须臾,不待楚流景作出反应,门外又传来一声语气复杂的叮嘱。


    “秦姐姐才醒,你当心着点。”


    说罢,停于房外的身影才长吁短叹地渐渐远去。


    楚流景静默一时,轻笑起来。


    “阮姑娘果真十分单纯。”


    事到如今,竟还未察觉她的女子身份。


    秦知白看她一眼,低敛下了眸,眼尾的绯色慢慢散去,俨然又已是往昔沉稳模样。


    “柳姑娘既寻你有事,你便快些去罢,也免得叫人久等。”


    念及先前借了柳依依的人马,总归欠她一桩人情,楚流景也未曾多想,略一颔首。


    “卿娘再歇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清弱的身影拿过药碗,正要离去,而视线扫及先前备下的饴糖,便又停了住。


    久未听得身旁人离开的脚步声,秦知白方睁开眼,便见得一粒饴糖递到了她嘴边。


    “汤药苦口,卿娘吃块糖罢,吃过糖便不会觉得苦了。”


    清透柔软的声音落在耳旁,依稀仍是旧时模样。


    她顿了一会儿,启唇将饴糖含入口中,楚流景再伸手为她盖好衾被,方转身徐徐走出了卧房。


    细密的甜意在唇齿间蔓延,秦知白眸光散落,指尖轻抵入手心,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唤便于寂然无声的房中悄然散逸。


    “阿锦……”


    楚流景将空的药碗放回厨下,沿翠竹环绕的青石小径行至别院外,便见到红巾覆面的女子立于灼灼日光中,身后是整装待发的骏马。


    “柳姑娘。”


    见她走近,柳依依轻吐了口气。


    “病秧子,我要走了。”


    闻言,楚流景不免有些惊讶,“这般匆忙吗?”


    “我本也只是应青云君之邀来图南凑凑热闹,如今热闹已看尽,自然也该回去了。”


    散漫的话音落下,望出的视线触及了眼前人唇上不甚明晰的淡薄水光,柳依依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道:“秦姑娘已经醒了?”


    楚流景点了点头,唇边勾出一点笑,温声道:“前些日子多谢你借我人手,往后如有需要我帮忙之处,尽管传信于我,我会尽力还报这份恩情。”


    听她所言,柳依依微挑了眉,“报恩?你想怎么报恩?”


    明媚的双眸盛了浅淡日光,便有打趣般的笑意飞扬上了眉梢。


    “莫非是以身相许?”


    楚流景稍怔片晌,低垂着眸微微笑了笑。


    “只可惜我与卿娘早已成婚,如今也无和离之意,看来只能另寻他法还报姑娘恩情了。”


    嘴里说着可惜,然而面上却毫无惋惜之意。


    柳依依望她一阵,轻叹出一口气。


    “看来你当真极喜欢她。”


    叹惋话语声夹带了些许遗憾,不待楚流景应答,眼前光亮忽而暗下,馥郁的香药气味萦绕于周身,放轻了的清扬话音便在她耳旁低声落下。


    “给你留了一样东西,它会在你需要它时出现,就当是我赠你的离别礼物。”


    拥抱轻触即离,似一场短暂的告别。


    柳依依翻身上了马,明丽的身姿映着熠熠华光,俨然比初夏的日色还要耀眼几分。


    “倘你有朝一日看腻了中原的山水,便来漠北寻我,在我的地盘,绝不会再有人敢伤你分毫。”


    傲岸飞扬的话语声落下,坐于马上的人展眉一笑。


    “喂,病秧子,莫要忘了我的名字。我叫柳依依,漠北,我说了算!”


    马蹄声飒沓远去,如赤日一般明媚耀眼的女子就这般灿亮的日光中渐行渐远。


    楚流景目送着她离去,转身向别院返回,方行出不远,却撞上了朝外行来的淡薄身影。


    “卿娘?”


    她有些惊讶,顾及着眼前人的身子,略攒起了眉,“卿娘要去何处?”


    秦知白已换好了外出所穿的衣装,清隽的眉目间仍有些许倦意,而神色却已如往常一般淡然。


    “今日是重午,城内安济坊当在布施汤药,我想出去看看。”


    知她既已有打算,想来是心意已决,楚流景思忖片晌,确认她如今已无甚大碍,便也不多加劝阻,只转过了身道:“我与卿娘同去。”


    她正欲朝前行去,却被身旁人伸手握过了腕,秦知白不置可否地瞧她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去换身衣裳。”


    楚流景怔了一怔,嗅到身前沾染的浅淡香气,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开口应下。


    “喔。”


    第104章 榴花


    榴花


    高大的梧桐树下, 阮棠蹲在日光未能照射到的荫蔽中,手里拿着一条柳枝,正以枝条不断拨弄着眼前摆放的一只火盆。


    火盆里燃着捆扎好的苍术, 淡白的烟气袅袅四散,透了药草特有的苦涩清香。


    直到烟雾愈浓, 熏得她连连咳嗽几声, 她才将手中的柳枝一并投入了火盆,起身挥着手站远了些。


    陈诺恰在此时走过, 瞧见她身前浓烟滚滚的景象,不由好奇道:“棠棠, 你在做什么?”


    “重午日, 熏些苍术以辟恶气。”阮棠又咳了一声, 抬手擦了擦脸,转过身看向来人,“近些日子秦姐姐和楚二接连受伤,先前又遇见了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蛊人,总觉得有些时运不济, 正好今日是端午,便去去恶气。”


    明洁鲜亮的一张脸落了飞灰, 被这一擦,便将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灰蒙蒙的污迹。


    陈诺笑起来,捉住了她擦脸的手,略倾过身, 用指尖仔细地为她拭去脸上尘灰。


    “以往重午时寨中会挂些菖蒲与艾草扎成的草狗, 大母还会特意去山里采药为我们做药包以辟虫蛇, 但却没有烧过这些东西。”


    明丽深邃的面容贴得极尽,眼睫纤长, 琥珀色的眸子盛了明透的光,极认真地擦拭着灰烬的模样,便像一只被驯服的大猫,乖巧又残留着些许野性,总令人生出想要抚摸一把的心思。


    阮棠任她握着自己的手,视线不自觉望进了那汪湖泽一般的澄澈双眸中,心下便有一些怪异而陌生的心绪不断涌动,令她无缘由地想要再靠近一些,却在反应过来后又莫名想要逃离。


    在她少时,林芷晴也常常为她穿衣擦脸,亦或与她同塌而眠,只是大家都是女子,她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之处,与派中其他师姐妹也总是这般亲近。


    可如今换了眼前人,她却总有些难以言明的异样情绪,仿佛午后骤来的一场暴雨,打得檐上琳琅作响,满心皆是潮润的湿气,却又在短暂日出后便了无痕迹,令人难以捉摸、无迹可寻。


    究竟是为何呢……


    “棠棠?”


    一声轻唤将无意识走神的人思绪拉回近前,阮棠怔了一会儿,耳根无端发了烫,仓皇退避般地将手抽离。


    “……师姐好像找我有事,我回去看看。”


    不待陈诺回应,她转身便往派中弟子居住的寻常居走去,而方朝居所走出不远,却险些撞上了迎面行来的一双身影。


    冷香浮动,一只手在她肩前略微扶了一把,拦下了她将要撞上来的身躯。


    “当心。”


    阮棠缓慢回过神,抬首望去,耳际热度不觉消退了些许。


    “秦姐姐,楚二?”她有些惊讶,“你们要去哪儿?”


    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身影,楚流景眼尾勾出了一点弧度,温声道:“今日是重午,我正打算与卿娘外出走走。阮姑娘可是有什么要事,怎么这般匆忙?”


    阮棠一顿,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陈诺不知何时跟了上来。


    “棠棠说……”


    不等她替自己回答,阮棠连忙当先开了口:“我刚巧也要出去,不如我同你们一起吧!”


    还未说完的话停了住,陈诺眨了眨眼,“嗯?”


    方才不是说要去寻林阿姐吗?


    阮棠咳了一声,转开了视线不曾看她,掩饰般地捂住了发红的耳尖。


    “你……你在派中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同师姐她们说,我和秦姐姐她们去去就回。”


    说罢,她不再停留,一左一右拉着楚流景二人便往山门外走去。


    望着逐渐走远的几人身影,陈诺微微歪了头,停了片晌,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些惑然神色。


    棠棠怎么好像在躲着她?


    ……


    波光粼粼的青罗江上,扎着各色绸带的一众龙舟正在争相竞渡,雕了龙纹的舟头飘扬着道道彩旗,尾部擂鼓声气势掀天揭地,各舟之间你来我往的竞逐令岸边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前来观舟的游人里里外外围了三五层,瞧来一派热闹场景。


    岸旁摊铺上正在贩售着时令节物,五颜六色的长命缕及瓜果香药铺得满目都是。阮棠三人便自这般熙熙攘攘的吆喝与欢呼声中徐徐走过,楚流景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笑问道:“阮姑娘可是有心事?”


    如今正是榴花盛放的时日,道上栽种的石榴树缀了满树花枝,偶有鲜亮妍丽的榴花落在那袭海棠色衣裙上,便仿佛燃起的一簇火苗,令受困于情思中的少女更添了一分明艳风情。


    听得楚流景询问,阮棠迟疑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她。


    “你与秦姐姐当初是如何会在一起的?”


    楚流景略微一顿,侧首瞧了一眼身旁人,视线交错的瞬息,唇边便勾出了一点笑。


    “去岁我离谷时,因不熟悉出谷道路误入了卿娘的鹤园,彼时春色正好,鹤鸣竹下,卿娘立于清风修竹间朝我望来一眼,我便忘却了来路去处。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大约便是如此。”


    闻言,阮棠皱了皱鼻子,“原来是见色起意?”


    楚流景笑而未答。


    沉思了片刻,仍未求得答案的少女又看向了一旁的另一人。


    “那秦姐姐当初又是为何会答应与楚二成婚?”


    毕竟在她看来,身旁人虽生的尚算清秀,可却毫无少年人的锋芒锐气,再加上自来体弱多病,平日总显得太过温吞,总不会秦姐姐对她也是一见钟情。


    鲜艳的榴花自相携的一双身影间洒落,秦知白望着眼前容颜,眸光似映了重云水色,再一次给出了与数月前一般的相同回答。


    “因为出现的是她。”


    阮棠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无论是谁,只要在当时出现,秦姐姐便都会答应?


    她满腹疑惑地看向身旁人,而楚流景却似毫不在意,眉目柔和,伸手将眼前人肩头的一片落花拈去,回眸笑看向她。


    “阮姑娘问这些问题,莫非是于情/事上有所困惑?”


    阮棠微微发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了一张熟悉面容,而后似被戳破了一般面色陡红,匆忙否认。


    “什么情/事?!整天与你们在一块,我能有什么情/事?”


    她捂着耳朵急匆匆朝前快走了几步,闷着头丝毫不理人,随即又似想起什么,忽而停在原地,转头看着身后两人。


    “不是说要去安济坊吗?再不走快些,天都要黑了!”


    瞧她这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楚流景颇觉好笑地挑了眉,与身旁人对视了一眼,也不追问,携着秦知白一同朝前行去。


    五月日盛,蛇虫鼠蚁繁多,易生疫患,因而被民间视作恶月。


    每年的重午日,安济坊中多会布施汤药与香囊,以让城中百姓防范疫病,来往之人亦可前往坊中领取一条长命缕,意在转恶为安、祈福纳祥。


    三人还未到坊外,远远地便见街市旁围聚了重重人潮,攒动的人群聚集在一间书肆旁,人人手中皆拿着一本书册,面上溢满了雀跃之色。


    阮棠踮起脚往人群中观望了一阵,却没看出个所以然,不由得纳罕道:“怎的今日这么多人,莫不是哪位大家又上新书了?”


    路过的一名书生听得她问话,很是自来熟地搭了腔:“娘子这就不知了,山风大家的素问春情今日新出续篇,阅川书肆的张铺头请来了山风大家本人前来为新书坐镇,入书肆购书的前百人还可得到山风大家的亲笔题字,我手中这本便是她亲笔所题珍本!”


    说着,书生颇为自得地亮出了自己手中签了名姓的书册。


    阮棠听后大惊。


    “素问春情竟然出续篇了?!”


    素问春情便是她先前在鬼市买的那本《病弱郎中与千金小姐二三事》的别名,因此书一炮而红,得各大书肆争相排印,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书者也一跃成为了与张月鹿比肩的名流大家,书局为了让书能够卖入寻常百姓家,便为此书取了个雅一些的新名,于是成了如今的素问春情。


    见着少女神色意动不已,楚流景笑道:“阮姑娘要去买一本么?”


    阮棠面色微红,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却到底不曾回驳。


    “也未必要买,我就去看看。”


    说罢,她钻入人群中,佯作随意地往书肆走去。


    望着少女走远的背影,楚流景看向身旁人,“来都来了,左右如今道路拥塞,不便前行,不若我们也去看看罢。”


    秦知白未置可否,“人多,当心伤势。”


    楚流景笑着勾了她的手,话语似呵气般洒在她耳旁,“不是有卿娘护着我么?”


    清泠的眸子瞧了她一眼,秦知白反握过她的腕,“出门在外,莫要胡闹。”


    轻嗔了一句,却到底未曾回绝。


    楚流景笑盈盈地应了一声,便牵过身旁人,同她一并于熙攘长街上徐徐行去。


    阮棠好不容易挤入了书铺,见着最外层已然快要售空的新书,赶忙拿了一本,随即往柜台付了银钱。


    书铺的铺头接过银钱,望了一眼书上编号,笑道:“正好是第一百人,娘子可要去寻山风大家题字?若要题字的话往前边的书摊外等候便是。”


    阮棠目光一亮,心下一时很是雀跃,道了一声谢,便拿过书前去书摊外排起了队。


    书摊前大约还等了二十余人,拥簇的人潮将当中的身影遮的严严实实,让她连一片衣角都未能看清。


    阮棠等了一阵,见一时半会儿排不到自己,索性翻开手中书页,看起了书中内容。


    上回书说到千金小姐因家中不许她与郎中相会而病倒在床,为了得知心上人境况,郎中乔装打扮潜入了世家与小姐私会,正当二人互诉衷肠时,小姐的未婚夫婿恰巧前来探望,郎中为了避人耳目,不得已躲入了小姐正准备沐浴的浴桶中。


    如此心惊肉跳的场面下,大段紧张而暧昧的描写看得阮棠面红耳赤,禁不住心虚地抬头朝四周看了一眼。


    谁知再往后看了几页,她却倏然睁大了眼。


    待小姐未婚夫婿离开后,郎中从水里钻了出来,而因着浑身被水浸透,她精心隐藏的秘密终究映入了小姐眼中。


    这郎中竟是个女子?!


    怔神之间,身前的队伍不知何时已排到了尽头,正当阮棠还未回过神来时,却听一道熟悉的话语声忽而从近旁响起。


    “娜岚阿姐?”


    第105章 赤诚


    赤诚


    这一声喊令原本正在发愣的人一个激灵, 霎时回过了神。


    见着突然出现在身旁的人,阮棠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待陈诺回答,她再看向坐在前方的身影, 语调又难以置信地拔高了些:“娜岚阿姐?!”


    摆了笔墨的书摊后,一名鬓边簪着银花的女子正执笔为摊前书生落墨题字。


    女子身姿挺秀, 穿着一袭缠枝纹凝脂白大袖长衫, 行止间瞧来端然温雅,而眉梢眼角却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散漫黠慧, 若非鬓上簪的那朵银花,几乎叫人瞧不出她是个苗疆人。


    听得忽然有人唤自己的苗家名, 方题完字的人循声望去, 面上的温雅神态便出现了一丝裂缝, 露出了个诧异神色。


    “阿曼?”


    忽而意识到四周还有尚未离开的买书人与书铺铺头在,娜岚眼神微微闪烁,轻咳一声,便又回复了先前那副雍容闲雅的温婉模样。


    “阿曼乖,你先去一旁等我片刻, 我待会便来寻你。”


    她回过头,看向眼前站着的最后一名买书人, 一边伸手要接过书,一边端着笑问道:“姑娘佳节安康,不知姑娘想在书上题什么字?”


    阮棠眼角微微抽搐,想到陈诺以往与她说过的关于眼前人的那些事迹, 方才的满腔雀跃顷刻间化为乌有, 在身前人伸手拿过书之前, 抬手将书抽了回去。


    “不必了,买错书了, 就不劳烦了。”


    欲要接书的手就这般落了个空,娜岚额角青筋一跳,捏着笔的手紧了些许,面上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既然如此,今日便先到此吧。”


    她偏过视线,再向陈诺递了个眼神,示意她留下等着自己,便起身前去书肆寻铺头去了。


    见着女子离开,阮棠将陈诺拉到一旁,攒了眉看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陈诺任她拽着自己,眨了眨眼。


    “林阿姐说你下山后定会往城西最热闹的街市去,还说今日青罗江有龙舟赛,你定会沿江而行,让我沿江寻几位店家一问便能找到你。”


    阮棠无言。


    师姐对她未免太过了解了些……


    正当她在心中暗暗腹诽林芷晴时,却有一只手轻轻拉过了她的衣袖,额前佩着银饰的明丽面容撞入她眼中,放低了的清润话音便在她耳旁轻声响起。


    “棠棠,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阮棠怔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向她,便见那双向来清透明澈的琥珀色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你为何要将我一人留在夕霞派?”


    望来的目光那般透亮,仿佛盈满日色的湖泽,当中隐约透了丝小心翼翼的不解,便叫她心中莫名一颤,喉间慢慢溢了些许难以言明的酸涩。


    “你没有哪里不对……”她轻声道,“都是我的问题。”


    因着自己心烦意乱,便将她一人留在陌生之处,是她的问题。


    知晓身前人对自己全心信赖,便用各种理由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是她的问题。


    明知对方从不会多想,却因一些习以为常的亲近举止而生出其他情感,也是她的问题。


    桩桩件件皆是她一人心绪作祟,又怎么能怪得了毫不知情的另一人?


    阮棠咬着唇,抬手按住了眉心,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下这般奇怪过。


    “棠棠?”


    发觉眼前人情绪似乎有些低落,陈诺蹙起了眉,还要再询问一番,却有一道身影自她身后靠近,张开手将她一把抱了住。


    “阿曼!”


    簪着银花的女子亲昵地扒在她身上,已然没了方才的端雅风姿,那双新月般的眉目飞扬地挑起,便透了十足十的灵动机敏。


    “你何时出寨了?这么多年没见,可叫阿姐好想。”


    陈诺任她抱着自己,有些心不在焉地偏头看着身旁人。


    “娜岚阿姐……”


    阮棠吐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松开了她的手,转身似要离去,“既是旧友相见,你们聊吧,我先去找秦姐姐与楚二。”


    “棠棠?”


    陈诺眉心紧皱,伸手要将她拉住,却被身前人禁锢着拦了下来。


    “阿曼,你我都已五六载未见了,还记得幼时你最爱粘着阿姐的,怎么如今瞧来却一点都不想阿姐?”


    海棠色的身影已然离去,陈诺有些闷闷地回过了头,望着眼前人一副泫然欲泣的面容,虽知她不过是装出来的假象,却仍是依顺地回答:“想的。”


    “乖了。”方才还满面哀怨的女子霎时眉开眼笑,满意地捏了捏她的脸,便又牵过她的手往别处走去,“此处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两人来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角落,娜岚倚着身子靠在一棵柳树旁,换了苗语问道:“我记得我出寨前几位长老便打算让你继承圣女之位,连剑都不愿让你练了,怎么如今竟同意让你离寨了?”


    陈诺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我说我不愿做圣女,几位长老因此有些生气,是圣女拦下了他们,说让我出山历练一段时日,如若回三山十八寨后我还是没改主意,她便会在寨中寻其他合适的阿姐继承圣女之位。”


    听她说罢,娜岚啧了一声,却好似并不算太过意外。


    便是因为寨中管得实在太严了些,她才会在多年前一声不吭离开了苗寨,若是被长老知晓她在外靠写这些伤风败俗的书稿而发了家,恐怕寄回去修桥的银钱都该全给她扔进六出江喂鱼了。


    心下揶揄了一番,她又问:“那你怎么跑来了蜀中?”


    陈诺神色松缓些许,温声道:“我是同棠棠一块来的。”


    “棠棠?”娜岚一挑眉,“便是方才那没礼貌的小丫头?”


    才舒展开的眉目顿时又攒成了一团,陈诺眸光清亮,满面肃然地看着她。


    “娜岚阿姐,棠棠是很好的人,不是没礼貌的丫头,你不要这般说她。”


    没想到从来乖巧听话的阿妹如今竟然为了他人而与自己争辩,娜岚“嗬”了一声,奇道:“她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竟让你这般为她说话?”


    陈诺摇了摇头,“棠棠不会下药,她只是真的待我很好。”


    她换了官话,将自己一路上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同眼前人说了一遍,娜岚听罢,却逮着其中的只言词组,眯着眼睛轻哼了一声。


    “我同你从小一块长大,与亲姐妹也没什么区别了,占你便宜怎么了?我偏爱占你便宜。”


    说着,她伸手又开始报复般地揉起了陈诺的发。


    绾于银冠间的青丝就这般被揉得散了下来,几缕发丝垂落于额前,更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衬出了几分随性不羁的明艳。


    陈诺无奈地抓住了她的手,按着她的肩将她隔开,唤了一声:“阿姐。”


    娜岚没好气地抽出手,抱着臂斜睨向她:“你这般护着那小姑娘,该不会是喜欢她吧?”


    高挑明丽的苗疆女子神情未变,几乎未曾考虑便点了点头。


    “我当然喜欢棠棠。”


    娜岚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我说的是寻常男女间倾心爱悦的那种喜欢。”


    “为何不知道?”陈诺看着她,“阿姐书中写的不正是女子与女子相爱之事吗?”


    娜岚一噎,“你……你何时看过我的书稿了?”


    新的续篇分明今日才开始售卖,她前文中可未曾提过那病弱郎中是名女子。


    “当年还在寨中时,你偷藏在山上写书,时常让我上山为你送饭,我无意间看了几眼你书中的内容,便记下了。”


    看着身前人满面习以为常的模样,向来伶牙俐齿的女子憋了好一会儿,才语气复杂道:“你如今官话倒是好了不少。”


    这么多年来,她以为她已经够会伪装自己了,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阿妹才是一等一的伪装高手。


    她分明什么都懂得,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从她身上贪些便宜,却从来不介意被她使唤来使唤去,甚至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乐意。


    也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赤诚,所以才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不明白还是不在意。


    这又如何能算是伪装呢?她只是当真如宝玉一般通透明净罢了。


    娜岚叹了口气。


    听她夸自己官话好,陈诺弯了眉眼笑起来,“都是棠棠教的。”


    还是没忍住又白了她一眼,娜岚收回视线,懒洋洋道:“那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陈诺答:“她叫棠棠。”


    娜岚无言,“我是问你她的名姓,以及她出身家世!”


    “家世?”陈诺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未曾听她提起过家里,只知道她是夕霞派的弟子,叫做阮棠。”


    “夕霞派?!”娜岚双眼一亮,“夕霞派那位关山掌门可是富可敌国,能拜入她门下,想来定然也非富即贵,你眼光倒不错。”


    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她信心满满地一拍眼前人的肩,“放心吧,你这位棠棠姑娘就交给阿姐,阿姐保证让你抱得美人归!”


    陈诺停了一会儿,看着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未曾说话,慢慢眨了眨眼。


    阮棠回到书肆外,便见得相携而行的一双身影正在对侧的一处小摊前赏逛。


    摊上摆了各式各样的香囊与五色绳,清新的草药香气散入空气中,闻之令人心旷神怡,似将略有些炽热的暑气也驱散了几分。


    楚流景瞧了一阵,朝身旁人温声道:“先前赠予卿娘的香囊遗失了,合该再送卿娘一只的,只是这些香囊样式总有些不合卿娘风姿,看来还是应当抽些时间再绣一只。”


    秦知白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她,“那枚香囊是你亲手所绣?”


    楚流景轻笑起来:“莫非我看起来不似会针线之人?”


    听得二人谈话,阮棠诧异地走近,插了一声:“楚二,你竟然还会女红?”


    “阮姑娘?”楚流景转过了身,见她只孤身一人,便问,“陈诺姑娘寻到你了吗?”


    阮棠顿了一顿,“她遇见了她在苗疆的一位阿姐,两人叙旧去了。”


    察觉到了她话语中一闪而逝的停顿,楚流景也未曾点破,只略一颔首:“既然如此,我们便先去安济坊罢,我与陈诺姑娘已说过了,想来她叙完旧后当会来寻我们。”


    三人沿着熙攘的长街往西面而去。


    安济坊在街市最西侧的一处莲池边,四周幽静安宁,不见半点喧闹迹象。


    楚流景徐徐朝前走着,望见身旁人神色,微微笑道∶“阮姑娘似乎比先前困扰之事更多了些。”


    阮棠捏着手中才买的书,停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她,犹疑着问∶“你说……女子会喜欢女子吗?”


    略一顿,她又有些慌乱地连忙补充∶“我是看了一本书,书中这般写的,并非是说我自己!”


    楚流景眸光微微闪烁,眼尾勾出了一点狡黠的笑,在转入一处无人的拐角时,伸手将秦知白轻轻揽入了怀中。


    “女子为何不会喜欢女子?”


    略带笑意的话音落下,她略低下首,吻上了身前人唇边。


    直至落在耳边的气息错落地发了烫,她方退开了唇,目视着眼前人望来的双眸,笑语声轻柔。


    “譬如说我,对卿娘便是情之所钟,之死靡它。”


    第106章 挂虑


    挂虑


    微风轻拂, 送来了莲池边的一点幽香,近在咫尺的面容勾着狡黠笑意,耳侧青丝被风吹得微微撩动, 便显出了些许与现下温润表象截然不同的妖。


    秦知白微垂了睫,淡薄的唇上似还残余着未曾褪去的温软触感, 落下的吻虽只不过是蜻蜓点水般的一掠, 却仍是叫她气息乱了一拍,再望去的视线便禁不住透了一分无可奈何的嗔怪意味。


    这人……


    真是愈发得寸进尺了。


    未曾想到两人竟就这般拥在了一起, 阮棠耳根顿红,一时愣在原地, 待她缓慢回过神来, 努力理解了一会儿楚流景方才话中之意, 方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


    “你……我……她……”


    憋了半天,她只憋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音节:“啊?!”


    楚二竟然是名女子?!


    阮棠大惊失色。


    如此说来,她以往与楚二相处时,好似的确没有与其他男子相处时那般厌恶不适,但是……


    楚二竟然是名女子?!


    她一时仍有些难以适应过来。


    惊愕的视线再扫向一旁的素淡身影, 阮棠心下便生出了些微妙情绪。


    看秦姐姐这般模样,分明早便知晓楚二是女子之身, 可她好似并未在意此事,二人也如其他寻常眷侣一般朝夕相处。


    女子同女子果真与常人没有任何分别么?


    只不过……既然楚二是女子,自己往后又该如何再称呼她?


    楚姐姐?流景姐姐?


    …………


    少女沉默片晌,仿佛牙疼一般面色扭曲地揉了揉脸。


    ……算了, 还是叫她楚二吧。


    相依的身影分开些许, 楚流景望见身前人不言不语睨来的一眼, 眨了眨眼,低垂下眉目递了个讨饶的笑, 随即回过了身。


    “情之一字从来与男女无甚关联,阮姑娘随心便是,何况陈诺姑娘相貌武功俱佳,日日陪伴于阮姑娘身侧,便是心生他意也是无可厚非,阮姑娘不必因此困惑。”


    阮棠怔了一瞬,脸霎时如雪后初晴的朝霞,转眼红了个透。


    “你……你说什么?!谁对她心生他意了?!”


    她磕巴了好一阵,恼羞成怒地攥紧了手中的书,“我说了我只是看到书中这般写而已!”


    见她羞赧模样,楚流景也不反驳,笑盈盈地顺着她的意思点头,“是极,是我冒犯了,还望阮姑娘莫怪。”


    几人的交谈声引得坊中来了人查看状况,脚步声渐渐走近,停于三人前方,一道惊讶的话音便自里巷间响了起来。


    “阮姑娘?秦神医?”


    三人一顿,阮棠转头循声望去,待看清来人模* 样后,面上羞恼之色顿时褪去些许,露出了个诧异神态。


    “锦雀?”


    明灿日光下,一名穿着短衫布裙,手里拿着一筐药草的女子正笑颜粲然地望着她们。


    不是当初她在沅榆救下的那名春池阁花娘又有何人?


    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阮棠颇有些讶异。


    “你怎么会来了蜀中?”


    曾被唤作锦雀的女子长身玉立,面上已然不见了当初的消沉抑郁之态,听她这般询问,落落大方地一笑:“说来话长,几位恩人不若进坊中来小坐片刻,我也好与几位好好叙叙旧。”


    三人相视一眼,并未推辞,跟在女子身后,随她一同朝安济坊中徐徐走去。


    安济坊为世家出资修建的一处赈灾居所,多用于疫病发生时收养救济贫病之人,平日也会如寻常医馆一般开门问诊,问诊费用及药钱较之他处都要便宜不少,因而常有用不起药的贫困百姓前来此处买药看病。


    今日正是重午,坊中有许多百姓正在排队领取驱邪祛病的香囊及药草,角落处熏着一盆苍术,清香的药草气味随袅袅升腾的青烟于庭院中散逸,一切瞧来井井有条,好不热闹。


    楚流景几人被迎入里间的一处客堂落了座,锦雀将手中的药筐放下,为她们斟了几杯泡好的热茶。


    “菖蒲茶,有宁心安神、理气化湿之效,最宜夏饮,几位恩人还请喝杯茶消消暑。”


    色泽清透的药茶冒着浅淡热气,茶中除了重午节物所用的菖蒲以外,还加了些疏风散热的甘菊与莲心。


    楚流景呷了一口茶,待清苦微甘的茶水于喉间咽下,便笑道:“锦雀姑娘如今瞧来似乎比先前安闲自得了不少。”


    锦雀亦回以一笑,“承蒙楚公子与秦神医当初的点拨,我如今改了名姓叫姜婺,随褚大夫习医,在这安济坊中暂做药师。”


    “药师?”阮棠不免惊叹,“姜姐姐好厉害。”


    不过短短数月便舍弃了当初心存死志的自己,凭本事安身立命,获得了一隅安宁,如何当不得厉害二字?


    得阮棠夸赞,姜婺也不羞赧,只莞尔而笑:“阮姑娘谬赞,我如今能有如此境遇,还是多亏了几位恩人相助。”


    她容颜温静,不疾不徐地讲述着这几月来发生之事。


    “当初得秦神医开导后,我生出了往别处去看看的心思,燕司事得知此事,特地为我寻了一队自沅榆北上经商的商队,让我可以随队而行,见见多地风光。


    “我一路行至蜀中,见此地民生安乐,又恰遇见安济坊正在施粥济民,想起了当初秦神医赠我的那支药,便与商队辞别,留在了此处,开始于安济坊中帮忙做些杂活。


    “因我少时常随我阿娘入山采药,识得一些药草,褚大夫发现后,特地将我留在了她身旁,开始教我一些简单的医术药理,让我转而做了坊中药师。今日坊里布施的药包香囊便是我调配的,比往年多加了一味苏合香,诸位也可以拿一只佩于身侧,权当驱虫宁神。”


    说着,她自外间柜台上取来了几只香囊分发给里间三人。


    秦知白接过香囊,略一端详,抬眸道:“以效用相仿的苏合香替换了常用的麝香,姜姑娘思虑周全,有仁人之心,想来于医术一道定能学有所成。”


    苏合香与麝香皆有开窍醒神的功用,然而麝香药性较强,又有活血之效,前来安济坊领取香囊的百姓中偶有有孕在身的妇人,作出如此替换,可见心思细腻,已初见医者仁心。


    没想到会得这位名满江湖的灵素神医如此称赞,姜婺一时又惊又喜,不禁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朝秦知白低首一礼。


    “多谢秦神医夸赞。”


    秦知白摇了摇头,“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寻褚大夫,不知她现下可在安济坊中?”


    姜婺微微一怔,恍然应道:“褚大夫正在隔壁医馆中为病人看诊,秦神医稍待,我这便去将她请来。”


    说罢,她便要朝外走去。


    而不待她转身离开客堂,却有一缕悠荡的沉香香气随风送入里间,片刻后,清癯的身影映入众人眼帘,一道温缓的话语声徐徐响起。


    “听药僮说有贵客来到,原来是槐梦的爱徒来了,倒是老身有失远迎。”


    来者是名老妇人,年岁已近古稀,身穿一袭帝青色织金长衫,腕间戴着一串凤眼菩提,两鬓发已花白,却仍是鹤骨松姿,遥遥一望便似苍劲挺拔的不老松,令人见之便禁不住心生恭肃。


    “原来是褚家主,晚辈失礼。”楚流景起身抬手一礼。


    老妇人走近前来,笑着虚扶了她一把,“楚二公子多礼了,我早已并非褚家家主,又何必如此多繁文缛节。”


    褚家居于洛下,于二十八世家中实力最为低弱,然而褚家家主节用爱民,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家主褚云琛退位时还得了万民相送,在百姓之中可谓深得民心,没想到如今竟隐姓埋名来了这安济坊中坐诊看病,着实叫人惊讶。


    与楚流景见过礼后,褚云琛看向一旁的素淡身影。


    “上回与知白相见还是去岁在秦湾,今次怎的会来了蜀中?”


    秦知白并未直接回答,抬眸看了一眼身旁人,而后低首道:“我有一事想要询问褚前辈,不知前辈如今可得闲暇?”


    “自然。”褚云琛温蔼应下,“医馆内现下恰好空闲无事,不若我们便去医馆中细谈。”


    两人商定后,秦知白又看向楚流景,再与她交代了一番,便同老妇人一并离开了客堂。


    看着两人消失在客堂外,阮棠咋舌道:“没想到褚家家主这般年迈了,如今竟还在这安济坊中当坐堂医,只是不知秦姐姐与她有什么事要谈,居然这般神秘?”


    楚流景若有所思,手中端着仍旧温热的茶盏,轻声道:“听闻褚家主博学多识,于医蛊药理甚为精通,虽并非习武之人,却因医术了得,曾与沈谷主并称为东西双圣,卿娘此番特来寻她……或许是为了我的心疾。”


    听她说罢,阮棠面上露出了一丝复杂神色,再望她一阵,便慨叹道:“秦姐姐对你倒当真挂心。”


    身为药王谷传人,却无法以最为擅长的医术医好心上人顽疾,想来定然为此有所挂虑,否则也不会才初初醒转便前来此处求于他人。


    楚流景眸光微垂,指尖缓缓摩挲过杯盏边沿,腕间银链随手上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低敛的眼睫一扇,却终究未曾言语。


    阮棠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方才姜婺赠她的那只香囊,见姜婺正在外间捡拾晒干的药材,便扬声问:“姜姐姐,你来蜀中多久了?”


    姜婺拿着药材想了想,“当快两月了吧。”


    “这些日子你便一直在安济坊中帮忙,不曾再与他人出去玩过了么?”


    姜婺笑起来。“安济坊中事务繁多,闲暇之时不多,偶有空闲时,我也会与长缨寨中的几位姐妹寄信,只是近来寨中或许较忙,有一阵子未收到回信了,也不知九娘她们几人可还安好。”


    “长缨寨?”阮棠一下起了兴致,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我帮你收药材,你给我讲讲那位宁寨主的故事吧!”


    当初她被留在了客栈中,未能一同前去桃花谷,更没能见到那位令她心向往之的宁寨主,此事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如今乍然提起,便又意兴盎然起来。


    见她如此兴致勃勃的模样,姜婺也不推辞,边收拣着药材,边温声同她说起了长缨寨中每位女子的故事。


    直到满地药材都分拣完毕,不疾不徐的话语声方短暂停了下来,姜婺看着身旁人意犹未尽的神态,笑着正要与她说话,望出的视线却越过阮棠身后,瞧见了一道放步而来的挺谡身影,面上不由露出了些惊讶之色。


    “燕司事?”


    阮棠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得燕回自人群巷陌间行来,不由欣喜地站起了身。


    “燕姐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当与青云君在沅榆吗?”


    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与楚流景二人,燕回惊讶了一瞬,随即又重归端稳之态。


    “我来寻姜姑娘。”


    她看向手中提着药筐的女子,眸中神色沉着几分。


    “长缨寨出事了。”


    第107章 化鹤


    化鹤


    阮棠与姜婺俱是一怔, 姜婺眉心紧蹙,迫切地站起了身。


    “九娘她们怎么样?”


    燕回摇了摇头,“宁寨主无事, 但淮雨姑娘为了保护寨中人而中了蛊,现下仍未醒转, 长缨寨被焚, 寨中不少人受了伤,阿缨遭人带走, 如今去向不知,监察司仍在寻她下落。”


    “蛊?莫非又是六欲门?”阮棠皱起了眉,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宁寨主所言, 上月开始她便发觉桃花谷外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生人, 警觉之下,她加强了寨中戒备,并令寨中人减少了外出行径,这段时日来唯有乔烬姑娘出寨取过一回货。或许正是因这一回,暴露了长缨寨方位, 数十歹人以龙火油烧毁了谷中桃林,攻入寨中, 乔烬姑娘也因此受了重伤,日前方才苏醒。”


    姜婺抓着手中药篓,攒眉思忖片刻后,疑道:“长缨寨已在桃花谷中长居十余载, 以往即便与其他匪寨有所摩擦, 却也未曾下过这般狠手, 怎会如今突然有人想要置寨中人于死地?”


    燕回停顿片刻,看向了里间走出的清弱身影。


    “他们应当是找错了人。


    “长缨寨被攻破后, 为首之人当先抓了乔烬姑娘,逼问她阿缨的下落,言谈中提及了十洲记,或许他们以为阿缨身上藏着十洲记,因此才不惜大费周章攻入寨中。幸而青冥楼及时赶到,救下了乔烬姑娘,可混乱之中,阿缨还是被人抓了走。”


    “阿缨?”姜婺想起了那名面被火烧,目有重瞳的孤女,“燕司事为何说他们是找错了人?”


    楚流景扶在门边,面上似有些许倦意,低声道:“他们要找的或许是当初逃离图南之人,那些人中有一人身上藏了他们想要的东西,阿缨正是当年逃出城的几人之一,因此被他们盯上,招来了如此祸端。”


    六欲门大约是知晓了当初江霁月所藏十洲记被人带出了图南城,因此开始寻当年逃离图南城的几人去向,阿缨面貌太过特异,若有人留心,很容易便能查到她在桃花谷中,只不过他们真正要找的人应当是她,又或者说,是当年被前任青冥楼楼主带回楚家的那名遗孤。


    此事事关她性命,燕回也不便多言,便转开了话锋。


    “长缨寨虽被毁,但宁寨主几人终究有惊无险,姜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我今日来此,除却给姜姑娘带话以外,便是来寻恩师要一剂药方。”


    “恩师?”阮棠有些讶异,她从未听说过燕回师承何人。


    燕回眉目松缓些许:“你们既然在此,大约已见过她了,褚老太太褚云琛正是我的老师。”


    望见众人惊诧模样,她缓声道:“当年我初入监察司时,因出身低微,时常受人冷视,手下所破获的案件俱都被人冒功强占,甚至有人诬指我贪赃枉法,意图将我治罪入狱。


    “彼时是恩师发觉此事,细查之后为我洗清冤屈,而后又将我调至洛下监察司,力排众议一力提拔我当了监察司司事。其后数年,因我屡破要案,被恩师举荐至帝临,如今能有如此成就,也与恩师的指点密不可分。”


    听她说罢,阮棠很是慨叹:“褚老太太善名我虽早有耳闻,却不知她原来还这般有魄力。”


    褚家毕竟势单力薄,敢于担着得罪其他世家的风险提拔燕回这般出身寒门之人,的确需要不小的魄力。


    燕回道:“只可惜老师如今身子已不如前,若非淮雨姑娘急需拔除体内蛊毒,秦神医先前又不知所踪,我也不会贸然来此叨扰恩师。”


    谈及秦知白,阮棠转头道:“褚老太太方才与秦姐姐一同去医馆谈论他事了,算算时辰,应当也快出来了。”


    话音未落,她似瞧见了什么,目光一亮,抬了抬下颌,“喏,她们出来了。”


    不远处的医馆内,两道身影先后从里间缓步而出。


    老妇人走在秦知白身侧,略偏首看着她,苍老的话音徐徐道:“生死蛊与金蛇蛊到底是苗疆不传之术,我虽研读过一些蛊书,对此却也所知不多。何况生死蛊这般以命换命的法子,终归太过决绝,若不到必要之时,还是莫要行此险招。”


    秦知白神色未变,略一颔首,“多谢前辈告知,晚辈省得。”


    见二人谈话完毕,燕回走上前去,“恩师。”


    褚云琛笑着看她,“你所说之事我已在信中看过了,药方我早已写好,也抓了几贴药为你备着,你稍后随姜婺一同去取便是。”


    燕回低首一礼,“多谢老师。”


    谈过正事,褚云琛又问:“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


    “听说洛下外城死了一名船夫,有人在他身上发现了你的腰牌。”


    燕回顿了一顿,低声道:“是学生的线人,先前为了查一桩旧案找过他一次,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便未曾与他人说,没想到还是走漏了风声。”


    褚云琛点了点头,“谨慎些是好事,身旁人有时也不可尽信,越是亲近之人越有可能成为刺入你胸口的那把刀子,一时之失并无大碍,往后再留心些便是。”


    静默片晌,燕回垂眸应下:“是,学生知晓。”


    二人再谈了几句,燕回顾及眼前人年岁已高,未再多作叨扰,与她躬身拜别,便同姜婺前去药房取药了。


    阮棠见着走来的身影,问道:“秦姐姐,你与褚老前辈谈完了吗?”


    秦知白颔首,“事已毕,我们可以回去了。”


    她转首看向楚流景,扶在门边的人低垂着头,仿佛察觉到了她看来的目光,缓缓朝前走了一步。


    停顿片刻后,清弱的手伸出,似想要握上她的腕,而指尖掠过衣角,却从她身侧擦了过去,令探出的手落了个空。


    秦知白轻蹙起眉,反握住了她的手,抬指便要探上她腕脉,却不料身前人顺势倚入了她怀中,落空的手不偏不倚地揽过她身后,勾着唇角轻声道:“日光太盛,卿娘若再不回来,只怕我便要倒在这安济坊中了。”


    突如其来的亲近令秦知白顿了一瞬,坊中凉棚下排队领药的人群不时投来好奇的一瞥,她眸光轻晃了晃,却并未将身前人推开,只任她靠着自己,低声问:“热?”


    “嗯……”楚流景埋在她颈间,话语声低懒,“确有些热,但有卿娘在便也不觉得了。”


    望着两人亲密如斯的模样,即便已知晓楚流景是女子,阮棠还是牙酸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她揉着自己的脸,无言道:“太阳都快下山了,还走不走了?”


    楚流景笑着站起身,眸光一片明净,好似仍是往常模样。


    “这便走,劳阮姑娘久等了。”


    说罢,她再眉语目笑地瞧了身旁人一眼,便与秦知白一同朝安济坊外行去。


    直到确认身旁望来的视线转了开,楚流景眸中笑意方淡去些许。


    一刻钟。


    与上回相比,此次失明的时辰又长了不少。


    她的时间不多了……


    纤长的眼睫轻轻掀动,幽邃的光影被掩入眼底,便又回复了往日的温润模样。


    三人行出安济坊外,方准备前去车坊雇两匹马返回夕霞派,却见两辆马车由远及近而来,逐渐放慢速度,正正好好地停在了她们跟前。


    发上簪着银花的女子从车厢中钻出,看着车旁几人,双眼微微亮了起来。


    “阮姑娘!这两位便是药王谷的灵素神医与楚家的二公子罢?听闻阿曼这几日住在夕霞派,我正要送她回去,没想到恰遇见了你们,几位快请上车,天热路遥,莫要晒坏了身子。”


    见着她如此殷勤之态,阮棠望着她身后的两辆马车,眉梢微微抽动。


    恰巧?


    谁会雇两辆空车在街市上乱逛?恐怕是知晓她们在安济坊中,于是一早就等在此处,只为了现下的“恰巧”相遇。


    陈诺这般率性纯善之人怎会有这样一位阿姐?


    阮棠皱起了眉。


    念及楚流景如今身子不适,秦知白并未推辞,道了一声谢,便同身旁人上了后方的空车当中。


    阮棠别无他选,只得坐上娜岚所在的那辆马车。


    甫一进入车内,她便愣在了原地,车厢右侧,平日总是一身黛色短衫的人换下了那套苗疆衣饰,惯常用银冠挽起的发柔顺地散着,身上穿了一袭晴山蓝的弹墨绫衣裙。


    明丽的眉心点了一点翠钿,是海棠花的纹样,光影流转,便衬得那双琥珀色瞳眸宛如春山秋水,更多了一分与往常不同的温柔风情。


    “棠棠。”见她上车,陈诺唤了一声。


    阮棠回过神来,迟疑道:“你……你怎么换了身衣裳?”


    陈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新衣裳,弯着眉眼笑起来,“是娜岚阿姐给我买的,好看吗?”


    阮棠微红了耳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抿着唇转开视线,咳了一声,便若无其事般道:“还不错。”


    瞥见她有些发红的耳朵,娜岚眉梢一挑,眼中露出了一丝果然如此的自得神色,为自己的手段很是暗暗自夸了一番,她收敛下目光,又端起笑似随意般道:“听阿曼说阮姑娘是关山掌门的爱徒,看来姑娘身手定然不俗罢?”


    不待阮棠回答,陈诺已当先开了口:“棠棠武功很好的,我和她初次见面就差点输给了她,她还教我学会了一招新的招式,娜岚阿姐想看的话回去我可以练给你看。”


    娜岚额角青筋一跳,敷衍地应了两声,便又温声细语地继续同阮棠搭话。


    “阮姑娘今岁多大年纪了?家中可曾许配婚事?如今可有心上人?”


    陈诺又理所应当地代身旁人回答:“棠棠十六了,没听她提起过有什么婚事,心上人……”


    她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阮棠,“有吗?”


    娜岚忍无可忍,怒视她一眼,“闭嘴!”


    见得她大动肝火的模样,陈诺不敢再插话,乖顺地点头,“喔。”


    阮棠忍不住笑了起来。


    被自己这位阿妹屡次三番拆台,娜岚郁闷地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换了个话题。


    “听阿曼说阮姑娘同她去看了我写的那出身化鹤,不知阮姑娘觉得如何?”


    听她提到先前在临溪看的那出皮影戏,阮棠倒当真起了些兴致。


    “那出皮影戏的戏本子也是由你一人写的吗?”


    娜岚傲然地一抬下颌,“那是自然。当初我游历至化鹤山山顶,恰遇见了一名拿着皮影人的年轻女子正在峰顶观日,她见我到来,便与我说了这么个故事,我听她说罢,当下思如泉涌写了这出戏本子,待我写完,那女子却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了一张未曾刻完的皮影人,让我恍惚以为见到了那名化鹤归去的仙人。”


    听她这般说,陈诺禁不住插话:“化鹤山?那不是在药王谷?”


    娜岚嗬了一声,“你还知道药王谷?”


    她神情散漫地点了点头,“我当时便是想去药王谷见见那位传闻中的灵素神医,谁想连入谷的路都未曾寻到,不过倒是在山下听说了一些与如今药王谷谷主有关的门派秘辛。”


    阮棠眉目微动,“秘辛?”


    似是知晓她会感兴趣,娜岚扬了眉尾,压低声音缓缓道:“众所周知,前任药王谷谷主白芷座下有两名弟子,其中之一是二十年前逝去的那位济世圣手江霁月,而另一位则是她的师妹,如今的药王谷谷主沈槐梦。


    “据传这对师姐妹少时一直关系不和,沈槐梦离经叛道,与江圣手于医道一途理念相左,于是屡次下毒想要置江圣手于死地。此事被白谷主得知,将她罚入水月湖幽禁了大半载,此后沈槐梦便对江圣手更加怀恨于心,甚至有人传江圣手之死与她脱不开干系。而在江圣手死后,她为了不见其坟冢,更是搬去了离江圣手下葬之处最远的水月湖,这二十年来从未为她祭扫过一回,对外也从未称过江圣手师姐二字。”


    难辨真假的门派秘辛被她娓娓道来,阮棠听罢,想起自己在药王谷中的确未曾见过那位沈谷主,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复杂神色。


    “你知道的倒还挺多。”


    娜岚压下翘起来的嘴角,端着一派落落大方的笑,略一低首。


    “阮姑娘过奖了。”


    阮棠不置可否,一双眉目微微低垂着,把玩着手中软鞭,漫不经心道:“身化鹤的故事倒是有趣,只不过台词写得有些流于俗套,到底不如张月鹿所著的渔舟唱晚雅驯。”


    扬起的嘴角就这般僵在了脸上,娜岚手背青筋暴起,再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维持着虚假的笑。


    “张左使文辞流丽、灿若披锦,我自不能与之相比,是阮姑娘抬爱了。”


    听她们这般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陈诺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似想起什么,从身旁的油纸中摸出了一枚方才街市上买来的青杏,递给了对侧之人。


    “娜岚阿姐,吃杏子吗?”


    娜岚瞧她一眼,面色稍霁,从她手中接过青杏,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


    下一瞬,那张装得云淡风轻的脸便僵在了一处,难忍的酸涩顷刻于口中蔓延四溢,令她丝毫不敢多吃,囫囵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


    也太酸了点!


    她倒是忘了,自己这位阿妹于吃食上从来不挑嘴,酸甜苦辣什么都吃得,哪里分得出常人会喜欢什么滋味?


    看着手中只咬了一口的青杏,娜岚瞧了一眼对侧的少女,一时计上心来,面不改色地温声道:“与阮姑娘说了这么多,想必姑娘也已口渴了,正好吃点青杏润润嗓子吧。阿曼,还不快给阮姑娘拿一颗?”


    听她所言,陈诺从善如流地再拿了一颗青杏递给身旁人。


    阮棠未曾多想,接过杏子便咬了一口。


    见着那张明媚的面容霎时变得与自己一般僵硬,娜岚笑得多了十分真心,柔声问:“阮姑娘觉得如何,这杏子是不是特别甜?”


    阮棠勉力咽下口中的酸杏,愤愤地瞪着她,话语声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是,甜得紧,多谢娜岚姑娘关心。”


    娜岚笑盈盈地朝她抛了个媚眼,“不必客气,阮姑娘喜欢便多吃一些,阿曼那还多得是。”


    仿佛为了证明她所言不虚,陈诺应了一声,将整包青杏都递到了阮棠跟前。


    阮棠无言地白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恨恨地又咬了一口手中的青杏。


    酸死了……


    真是个呆子!


    第108章 煮酒


    煮酒


    重午一过, 昼日渐渐变长,暑意炽盛的天空也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娜岚那日跟着她们一同回夕霞派后,便寻了个天色太晚, 不便出山的理由强留在了派中。阮棠虽对她颇有微词,但到底身为主人家, 出于东道之谊, 也不曾赶她离去,只不过每日除了忙着应付师姐布置下的功课外, 便是见缝插针地与这位相看两厌的客人打打嘴仗。


    时至夏至,空气中潮润的湿气似一张漫开的网, 目之所及的每一处都染上了湿漉漉的水雾, 日光一照, 便令幽静严整的宗门仿佛座落于仙境之中,满目浮岚暖翠。


    晨起又下过雨,青石苍苔间仍残余着一片水迹。阮棠下了早课,边揉着胳膊边往寻常居走去,路过竹林环绕的凉亭边时, 隐约嗅到了一丝清甜的酒香,定睛一看, 便见到披着鹤氅的人正坐在亭中,身前似冒着袅袅水汽。


    “楚二?你在做什么?”她好奇地走近前去。


    楚流景抬头看向她,笑道:“梅子黄时雨。今日是夏至,雨水重, 我便想煮些青梅酒来去去湿气, 阮姑娘要饮一杯么?”


    她身前摆了一樽红泥火炉, 炉上酒正温,咕嘟地冒着馥郁的酒气, 近旁翠竹投落了影影绰绰的斑驳淡影,偶有一两片竹叶自她身后飘落,便添了几分“独坐幽篁里”的清寂雅致。


    见她竟在此一人煮酒,阮棠不免稀奇:“你不是喝不得酒么?”


    上回一杯便倒的豪迈之态她可还是记忆犹新。


    楚流景也不惭愧,坦然道:“喝是喝不得了,闻闻酒气也是好的。”


    “看不出来你竟然这般好酒。”阮棠一时起了意兴,抬脚一跨,在她对侧坐下,“左右我今日也别无他事,便与你小酌两杯。”


    温好的酒色泽清透,溢着浅淡的梅子甘香,楚流景替她斟了一盏,阮棠一口饮下,一双眼睛便微微眯了起来。


    “青梅酒虽甘冽清甜,但比桃花酿来说还是差了几分醇厚的花香,只可惜眼下后山的桃花早已落了,否则我定要让你尝尝我亲手酿的桃花酿,保管叫你尝了以后再不想喝别的酒。”


    楚流景笑起来,“听闻青罗江北有一座桃花岛,岛上桃花四季常开,关山掌门既这般喜花,我还以为夕霞派的桃林也该常开不败。”


    阮棠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手中端着酒盏,话语声几分散漫。


    “师尊说,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有些花若是该落,便随它落去吧,也不必强求。”


    “关山掌门倒是豁达之人。”楚流景信手夹了一粒梅干,边慢慢吃着边道,“来夕霞派多日,我还未曾拜访过关山掌门一面,也不知关山前辈如今可在派中?”


    阮棠点了点头,“师尊这些年来甚少外出,如今这般节气,为了避暑她应当住在西边的竹庐内。你若要见她,过了晌午去竹庐寻她便是,可莫要去得早了,师尊不喜欢别人打搅她歇息,倘若她小憩时被吵醒,无论谁来恐怕都要被她教训一通。”


    她少时便曾听师姐说,夕霞派方立派之时,有名世家子对师尊一见倾心,从秦湾不远千里追来了蜀中。他本欲死缠烂打一番,却因为太过不长眼,在师尊午休时将她吵醒,当下便被一鞭打了出去,也不知伤成了什么样,总之后来再未见此人出现过。


    又一杯酒下肚,阮棠似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秦姐姐去何处了,怎不见她陪在你身旁?”


    楚流景微微一顿,略低了眸。


    “自那日从安济坊回来后,卿娘便时常留在房中翻阅医书,我见她似乎并无闲暇,便也未曾多加叨扰。”


    阮棠喔了一声,端着酒盏再迟疑了一会儿,小声问:“你女扮男装娶秦姐姐之事……秦家主知晓么?”


    楚流景神色如常,“知与不知我也无从定论,毕竟我与卿娘成亲至今,却还未曾见过秦家主一面。”


    “啊?”阮棠不免吃惊,“你迎亲时秦家主不曾露面么?”


    裹着氅衣的人略一颔首,“因我体弱,无法亲自前往兰留迎亲,当初只在南柳简单办了婚事,而兰留与南柳相距千里,秦家主双腿有疾,不便出行,因而便也未曾前来。”


    阮棠攒着眉,仍旧觉得有些不对。


    “可即便如此,秦姐姐到底是秦家小姐,秦家主从未见过你,竟也放心让秦姐姐就这般与你成婚?即便他自身无法前来,也总该派个什么人来吧,我记得秦家主不是有位孪生妹妹么?她莫非也无法前来?”


    楚流景望着眼前沸腾翻滚的酒液,眸中似有一抹深色掠过,未置可否,端起手旁的清茶饮了一口。


    “大约秦家另有考量罢。”


    二人话音方落,一道喊声忽而自不远处响起。


    “棠棠。”


    银饰琳琅作响,一双身影从竹林掩映的青石小径间走近,换回了苗疆衣饰的女子行至阮棠身旁,好奇道:“你们在聊什么?”


    “聊婚事。”见着娜岚也跟了过来,阮棠瞥她一眼,没什么表情道,“你怎么将衣裳换回来了?”


    陈诺方要开口,却被身旁人好整以暇地抢了先。


    “婚事?莫非阮姑娘已经知晓我们阿曼要回苗寨成亲了?”


    听她此言,方才还无动于衷的少女面色一变,手中酒杯乍然放下,不经意溅了满身酒水。


    “你?你要回去成亲?”


    不待陈诺答话,娜岚悠悠道:“阿曼身为圣女传人,如今早已到了成婚的年龄,今岁的花定情将至,她自然该回去早做准备。”


    “花定情?”阮棠一时顾不上惊诧她圣女传人的身份,皱着眉看向眼前人,“花定情是什么?”


    娜岚很是好心地又帮着解释:“花定情是三山十八寨一年一度的抢亲日,届时寨中所有尚未成婚的男女都会前去参加抢亲,阿曼身为未来圣女,自是只有最为优秀的男子才可与她相配,因此在花定情中赢* 下四回比试,最终夺得头花之人方有资格迎娶阿曼。”


    阮棠冷睨她一眼,神色不豫道:“她自己没长嘴么,事事都要你代她回答?”


    娜岚一挑眉,却并未露出什么不悦之色,只抱着臂倚到了一旁,做出了一副请便的姿态。


    阮棠深吸一口气,再度看向身前朝夕相伴多时的女子。


    “你当真要回去参加花定情?”


    陈诺犹豫了一会儿,如实道:“还有一月便到花定情了,我昨日收到长老的信,他们让我早些回寨,但是……”


    不等她说完,阮棠闭了闭眼,抬手取下发间从不更换的一支白玉海棠簪,任凭满头青丝流泻而下,将手中发簪拍入了身前人怀间。


    “你既要成婚,我也别无他物可以赠你,这支海棠簪是我最为珍贵之物……就当是我送你的新婚贺礼,祝你觅得良人,白首同心。”


    话音未散,海棠色的衣角一晃,青丝垂肩的少女已转身走入了远处竹林,只留下几分仍未散去的浅淡酒气。


    陈诺未曾将她留住,握紧了手中的海棠簪,从来干净纯粹的眼中第一回露出了懊恼之色。


    她转回身,目视向眼前人,“娜岚阿姐,你为何要骗棠棠?我的确要回寨参加花定情,可只是为了帮圣女挑选其他更适合的传人,何时说过了我要成亲?”


    见她话语中竟有几分少见的怪责意味,娜岚眯了眯眼,冷哼一声。


    “若不是我想出如此计策替你探她口风,又哪里试得出来那小丫头对你的心意?我先前还以为她当真喜欢你,如今既然能这般轻易地将你拱手于人,看来也谈不上有多少情意。我看你还是老实回苗寨做你的圣女吧,何必留在这自讨没趣。”


    陈诺攒起了眉,看向身前人的眸光几分冷肃,话语声沉缓。


    “无论棠棠对我究竟是否有情,我不想以这样欺瞒她的方式来试探她的心意。娜岚阿姐,你此次当真太过火了,我有些失望。”


    娜岚怔在原地,看着逐渐走远的高挑身影,心下忽而冒了些无名怒火。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竟还对我失望?”


    坐在石桌旁的人眉梢微扬,见证了全程事况,却终究未曾对此多加置喙。


    炉上青梅酒早已见底,她将炭火拨熄,站起了身略一低首:“我还有些私事,便不打扰姑娘了,娜岚姑娘再会。”


    娜岚仍沉浸在方才陈诺望来的那一眼中,未曾应答,抱起的双臂无意识地收了紧,素来装得云淡风轻的面容很是难看。


    又过半刻,一道脚步声走近,一袭松霜绿的身影行至凉亭当中,望了一眼桌上仍有余温的火炉,便朝亭中人问道:“你可曾见到阿景?”


    心下憋闷的人回过神来,抬眼望去,见来人竟是她心心念念想要接近的那位灵素神医。


    若放在以往,她定然要借机向眼前人攀谈几句,或许还要打探打探她与那位楚公子的婚事内情,可眼下却全然失了兴致,只意兴阑珊地取了桌上的一枚梅干,无精打采道:“她说她有私事,方才往西边去了。”


    梅干方吃入口中,难言的酸苦滋味便叫她转头吐了出来,娜岚眉心紧皱,取出随身带的花帕捂住了嘴。


    “这梅干也太酸了些,南柳人竟这般不怕酸吗?”


    正欲离开的身影顿了一顿,清明的眸光望向盘中所剩不多的梅干,一双眉微微蹙了起来。


    她抬手取了一粒梅干放入口中,任凭酸苦难言的滋味于舌间漫溢,低敛的眼睫略一扇动,再停了片刻,方转身离开了凉亭,朝西面而去。


    落叶堆积的林径间,披着氅衣的人神色寡淡地朝密林深处走去,四周愈渐幽僻,不见半点人影,唯有几声长短不一的啼鸣声自远处响起,于深林中愈显幽寂。


    待行至声来之处,楚流景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


    一道黑影于高处跃下,低首朝她一礼,“楼主,人带来了。”


    窸窣声轻响,一名眼前蒙着黑巾,手脚皆被绑缚住的女子被推了出来,踉跄着倒在了林地间。


    楚流景负手而立,目光凉薄地望着倒在身前之人,片刻后,话音淡淡地开了口。


    “你便是六欲门三尊使,当初自图南城中逃出的第三人,边原?”


    第109章 值得


    值得


    被蒙住双眼的女子顿了一瞬, 抬起头,有些警觉地看向面前出言之人,沉默片刻, 她并未露出惊诧神色,只冷哼了一声。


    “是我又如何?”


    计都瞥她一眼, 低声道:“属下那日赶到六欲门时已迟了一步, 六欲门中之人皆被此人给杀了,未留一名活口, 她将六尊使杀害后似在寻十洲记所在,属下见须弥僧并不在洞中, 便将她给擒了住。”


    女子跪倒在地, 面上毫无畏惧之色。


    “技不如人, 我也无话可说,你们既然大费周章将我带来此处,想来是有求于我,又何必在此多说废话。”


    言语间的张狂之态让计都略敛了眸,按上腰侧的手俨然已露了一丝杀气。


    而楚流景眉目未动, 仍是疏淡模样。


    “临危不惧,倒有几分胆魄, 只不过能与灭门凶手共处多年,只为一夕利益下手谋害,却是缺了些气节。”


    “灭门凶手?”女子冷笑起来,“他们替我杀了那群衣冠狗彘之徒, 我感谢他们还来不及, 难不成还要我为那些畜生报仇?”


    先前在辟疫镇时, 眼前人便曾动手杀过一户杀婴弃子的人家,如今见她对家中人这般憎恶, 楚流景大约已猜到了她昔年过往,却也无意对此多加评判,只淡声问道:“须弥僧在何处?”


    跪倒在地上的人略无忌惮地扯了扯嘴角,“我为何要告诉你?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她自幼于市井之中摸爬滚打,早已练就了超出常人的心性与目力,如今她算准了身前人不敢拿她怎么样,因而便显得如此有恃无恐。


    须臾沉寂,一点冰冷忽然抵上她颈间。


    楚流景手中执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剑锋微抬,便迫得身前人不得不仰起了头。


    “你要知晓,你的命在我手中,并非是我有求于你,而是你要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淡无波澜的话语声却透出了无可置疑的杀意,边原心下一沉,点在喉间的剑刃散发着凛凛寒气,仿佛下一刻便会刺入颈肤取她性命。


    身前人既然被称为楼主,手下武功又如此高强,想来便应当是那位鲜少露面的子夜楼楼主。子夜楼之人向来杀人不眨眼,即便抓她之时留了她一命,眼下也极有可能突然变卦,将她了结于此处。


    心下百转千回,面上却未流露出半分迟疑之色,边原眼神一转,略微松了口。


    “须弥僧性情狡猾,从来不与人说他去处,先前云梦泽一事后,因我放跑了灵素神医,他早已对我有所怀疑,自他与老四去了图南,更是音讯全无,未曾与我通过半点消息。我虽大约能猜到他如今去向,但又如何知晓,我将他下落告诉你后,你不会做出卸磨杀驴之事?”


    楚流景看她一眼,并未应答,只唤了一声:“计都。”


    玄色身影一动,一只手捏上女子下颌,逼迫她张开了嘴,一粒药随之塞入她口中,二指于她胸口一点,塞入口中的药丸便不受控地咽了下去。


    楚流景收起了剑,“你方才所服为七日醉,此药每过七日便会毒发一回,毒发四次后若无解药便是药石无医。不必想着耍花招,我只给你一月时间,一月后,若未见到须弥僧,你也不必再活下去。”


    冰凉的药丸于喉间一掠而过,边原弓着身子咳了几声,本欲将服下的药丸吐出来,却因手脚被缚而无法动作,面上不由露了一抹怒色。


    “你!”


    楚流景收回视线,未再多看她一眼,只略一扬手,女子便被身后人抬手砍至颈后,霎时晕了过去。


    “计都,再替我查一查秦家之事,我要知晓卿娘这些年为何不回秦家,当年苏夫人又是为何会离开兰留。”


    “是。”


    应声领命后,计都拉过地上昏迷之人手臂,脚下一点,便悄无声息地再度隐入了深林之中。


    微风拂过,晃动的枝叶渐渐回复平稳,四周重归安静。


    楚流景停顿片刻,半阖了眸,清癯的身躯略微佝偻,抬手慢慢扶上了身旁的一株乔木。


    心口隐约传来了除却心跳以外的不规则颤动,耳旁响起了尖锐的嗡鸣声,如被潮水包裹的漫长死寂后,她再睁开眼,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


    墨色双眸一凛,抬起的手下意识按上藏于腰间的软剑,她循声朝来处看去,目光一顿,摸上腰侧的手便慢慢放了下去。


    “……卿娘?”


    斑驳日光下,熟稔于心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素来清明的眸子映了薄薄淡光,便宛如落了薄雪的清潭,掩去了其中万般神色。


    秦知白缓缓走近她身前,“你怎来了此处?”


    楚流景眸光微晃,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方才与阮姑娘闲谈了一会儿,论及夕霞派桃林美景,便想前来看看,没想到却走错了路。”


    沉静的视线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扫见地面上伏倒的杂草,秦知白道:“方才此处还有他人?”


    楚流景一顿,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听后方传来窸窣轻响,丛草掩映的林荫间隐有黑影晃过。


    秦知白双眸微敛,伸手将她护在了身后,“什么人?”


    声响仍未停息,茂密的林草被一点点压倒,一道黑影忽而自灌木中跃出,宛如离弦之箭,猛地扑向了被她护在身后的人。


    秦知白倏然抬手,凝聚了内息的掌风正要一掌拍下,而在看清黑影模样后,却又瞬息停住了手。


    “……玄豹?”


    楚流景被扑倒在地上,一双灰绿的兽眸映入眼帘,毛发乌黑的玄豹伏在她身前,细长柔软的豹尾放松地垂落着,毛绒绒的头一偏,便亲昵地在她颈间蹭了起来。


    “霏霏……别闹。”


    湿漉漉的鼻尖蹭在肌肤上,她扬起了头,无奈地按住了玄豹的身子,不叫它再乱动。


    “你太沉了,下去。”


    玄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抬头看着她,眼中似有几分可怜之意,再用爪子拨弄了一下她的手,方顺从地自她身前跳了下去。


    楚流景重又站起身,清整的衣裳已然一片凌乱,身前除却草叶之外还沾了不少毛发,她随意拍了拍尘灰,便有些歉然地看向秦知白。


    “依依姑娘临走前曾与我说为我留了一样东西,却未曾言明究竟是何物,直到前几日霏霏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我方才知晓她口中的赠礼便是这只玄豹。


    “念及霏霏毕竟是猛兽,不便于人前露面,我便未曾让它跟在我身旁,只偶尔来此为它送些吃食,或陪它片刻,以免它随意外出惊着他人。并非有意瞒着卿娘,还望卿娘勿怪。”


    温软的话语声落下,在山林中藏了多日的玄豹抖了抖耳朵,似附和般地低叫了一声。


    秦知白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蹲在楚流景身旁的玄豹,清泠的眸子微垂,便无甚神色地转过了身。


    “今日的药已熬好了,早些回去喝,莫要放凉了。”


    “好。”


    楚流景应了一声,转头朝霏霏使了个眼色,便缓步跟上了秦知白身侧。


    玄豹蹲在原地歪了歪头,望着逐渐走远的一双身影,再弓下身子伸了个懒腰,方甩着尾巴转身返回了幽密的山林间。


    二人回到别院内,落了满身草叶的人褪去了凌乱的外裳,自行囊中取了件新衣换上。


    秦知白将熬好的汤药递给她,望了一眼她身前伤处,问道:“近来伤势如何,可有何不适之处?”


    楚流景笑道:“有卿娘这般悉心照料,自是比先前好多了。”


    她接过药碗,发觉碗中汤药似是放得久了,已不见冒热气,也未曾多想,低首将药一口饮尽,便放下了空碗。


    秦知白看着她,眸光一瞬不瞬。


    “苦么?”


    “药总是苦的,喝多了便也不觉得了,何况卿娘不是为我备了糖么?”


    楚流景温声说罢,习惯性便要去取药碗旁备的饴糖,方伸出手去,却发现以往盛糖的碟子中空无一物。


    短暂沉寂,低清的话语声缓缓响起。


    “是从何时开始的?”


    落在半空中的指尖一顿,慢慢垂了下去,楚流景望着桌上饮尽的空碗,抬首看向身前人。


    “这碗中的……应当不是药吧?”


    秦知白眼睫低敛,面上仍是不见半点其他神色。


    “今日夏至,芷晴姑娘为消暑解乏,着厨下备了酸梅饮。”


    楚流景缄默地站在原地,安静许久,方要开口,却见眼前人缓慢抬了眸,惯来沉稳的话语声似被云雾包裹,轻得宛如呢喃梦呓。


    “这般苦你也一人咽得,无论如何都不愿同我说么?”


    望来的双眸再无往日的沉静淡然,仿佛一汪打碎的湖水,星星点点皆透着未曾言明的酸涩疼惜。


    楚流景默然片晌,低声道:“我只是想,卿娘如此青云万里之人,若为了我而伤了自己……却是不值。”


    自从安济坊回来后,秦知白便时常翻阅医书直至深夜,几回睡倒桌旁,都是她将她送回榻上,如此反复间,未曾合上的书卷被她无意望见,书中所载的医蛊字样映入眼中,即便她不通医术,也大约猜到了身前人究竟作何打算。


    秦知白微阖了眸,气息几度起伏,再睁开眼,掩抑的心绪便又被压回眼底。


    “值得与否,我心中自有定论。”


    她行至榻旁,侧眸望着不远处的身影,“将衣裳解开,我看看伤处。”


    楚流景微微一顿,“伤处我都已上过药了,卿娘……”


    “楚流景。”


    未完的话语被这一声唤打断,立于桌旁的人又停了片刻,便未再言语,依顺地走到床榻前,慢慢解开了方换上的新衣。


    衣物摩擦声轻响,层层叠叠的衣裳被一件件褪去,只剩下了单薄的中衣,指骨勾着身侧系带徐徐拉开,衣襟松散,缠着细布的身躯便于中衣间隐现,露出了肌肤上交错纵横的伤疤。


    平日穿着严整的衣裳下,却是这般支离破碎的一具躯体,楚流景微垂了眸,似察觉到停留于身前的视线,点了一下睫。


    “伤痕未去,总归有些难看,卿娘还是莫要看了。”


    腰间的旧伤已然褪去了往昔颜色,细布遮掩的伤口隐隐又渗出了些许鲜血,离心口仅有毫厘之差。


    她抬手要将衣裳重新系上,却被伸来的手阻了住。


    须臾安静,缠绕于身前的细布被缓慢解开,泛着凉意的药粉重又将撕裂的伤口徐徐覆盖,痒意蔓延,冰凉的指尖落于伤处方寸,突如其来的抚摸漫过从未有人触及之处,便令清弱的身躯轻轻一颤。


    秦知白微微低垂下头,墨缎般的青丝垂落于楚流景腰间,低伏的姿态流露出几分鲜见的清寂,一息静默,出口的话音便似蒙了一层雾。


    “我会将你治好的……阿锦。”


    发丝掠过肌肤,令垂于身侧的手隐忍地收了紧,末尾的轻唤模糊得几不可闻,楚流景未曾听清,视线恍惚少顷,便慢慢抬起手,轻揽过了秦知白身后。


    “我知晓。”她轻声道。


    “我总是相信卿娘的。”


    掩藏的秘密被发觉后,楚流景便不再有意疏离,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秦知白身旁。


    秦知白多次为她探脉,却始终未曾诊出她五感渐失的原因,手下触及的脉搏虽然微弱,却并未显露出心疾以外的其他症状。擅长的医术仿佛就此无所用之,她也未曾表露出半点焦躁之态,仍只是每日翻阅着各派医书,偶尔前去安济坊与褚云琛讨教医理,此外未再离开楚流景半步。


    自夏至之后,阮棠便去了派中弟子闭关之处,开始于师姐护法下潜心修习鞭术,直至陈诺临走前,她们也未再见过一面,往日热闹的夕霞派没了这位最为闹腾的小师妹,霎时便冷清了下来。


    又过了两日,秦知白在与楚流景施针后,却听夕霞派弟子传报,有兰留到来之人带了口信想要见她。


    两人出了别院,便见一名面容陌生的鸩卫走上前来。


    鸩卫行至秦知白身前躬身一礼,低声道:“小姐,家主病重,府中大夫皆束手无策,望您能够尽快赶回兰留侍疾。”


    说罢,他随之呈上了一条染着血色的抹额。


    抹额上悬系着墨色翎羽,正中串了一块玉牌,白玉雕刻的玉牌于日光下反过清泠光泽,其上字迹若隐若现,赫然是一个“殊”字。


    第110章 墨川


    墨川


    蜀中北上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辗过尘土草叶,奔行在风声呼啸的骤雨间。


    空中阴云密布,天边不时闪过道道雷电, 豆大的雨点打过草叶枝头,将堆积的浮尘冲刷一新, 地面雨水泥泞, 空气中尽是湿润的潮气。


    安静的马车内,身姿清挺的女子端坐在车厢正中, 清泠的眸子望着手中书卷,仿佛未曾听得窗外琳琅作响的风雨声。


    她身前半伏着睡了一道身影, 右侧则躺了一只假寐的玄豹, 雨点落在车顶发出沉闷声响, 一人一豹便这般紧密地缠在她左右,随书页翻动的轻响陷入安然沉眠。


    又一页书翻过,伏于身前的人微微睁开了眼,懒怠的目光扫向蹭在自己手旁的豹尾,便将手移了开, 话语声几分低懒。


    “霏霏……太热了,你去别处睡。”


    玄豹睁眼瞧了她一眼, 却并未挪开身躯,四只爪子蹬在侧边翻了个身,一副四仰八叉的模样仰躺在一旁,尾巴一蜷, 便置若罔闻地继续打起了盹。


    身侧热度终归离远了些, 楚流景略侧过首, 将脸埋入了秦知白怀中,鼻息间嗅着身前令人心安的浅淡冷香, 双眼半闭,略显模糊的轻唤声便隔着衣物低低响起。


    “卿娘。”


    秦知白将手中医书偏开,微垂了眸看着她。


    倚于怀前的人懒声问:“到何处了?”


    “约莫还有半日便到兰留。”望着她心慵意懒的模样,秦知白伸手探上她的脉,“可是乏了?”


    楚流景摇了摇头,顺势扣过她的手,睁眼望着另一侧呼呼大睡的玄豹,轻软的语气中便添了一丝喟叹之意。


    “以往天热时只要靠着卿娘便可消暑了,可今次却多了个缠人的东西,偏偏它还与我一般都爱贴着卿娘,看着着实恼人得紧。”


    听她言语间很有几分幽怨意味,秦知白任她牵着自己,目光重又看向眼前医书,面上神色淡无波澜。


    “玄豹是柳姑娘留于你之物,你却同它计较什么?”


    仍是云淡风轻的语调,却叫楚流景听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意。


    她眸光微挑,眼尾弯出了一点弧度,身子略微扬起,抬手勾过秦知白颈后,整个人便全然靠入了她怀前。


    “卿娘是在吃醋么?”


    看向医书的视线就如此被贴近的身影隔绝,秦知白也未露其他神色,只淡看着她。


    “莫非不该么?”


    本以为这般调笑的话眼前人该不会接,却不想得了一句肯定的反问,楚流景怔然一瞬,便轻笑起来。


    “自是该的。”她眉语目笑地应,“未得卿娘允准便擅自留下他人赠礼,的确逾矩了些,合该任凭卿娘处罚才是。”


    望出的墨色瞳眸流转过盈盈光泽,身前衣襟松散,未曾挽起的青丝随扬起的颈项滑落,衬着锁骨间若隐若现的白皙肌肤,便流泻出了一分任人摆布的顺从意味。


    她平日总是扮得温润有礼,在与秦知白独处时,却时常露出这般与寻常不同的臣服模样,而这样低眉顺目的依从姿态却总能叫人察觉出几许狡黠,嘴上说着听凭处罚,眼中藏匿的欲望却太过昭彰。


    仿佛诱人上钩、隐而不发的猎手,一时不察便会叫人落入她的陷阱,即便是最为高明的猎物也不例外。


    车外风雨未歇,潮润的水汽沿着被风吹动的帷裳漫入车内,将揽于颈后的手也染上了微凉的湿意。


    修长的指骨一寸寸抚过玉雪般的颈肤,秦知白眸光微晃,手中医书放至一旁,捉过了拨云撩雨的那只手。


    “却又胡闹什么?”


    楚流景眨了眨眼,笑着任她捉了自己,低首于她颈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轻蹭了蹭,身姿慵懒,如狐般狡黠的双眸微微眯起。


    “人生苦短,既有心悦之人在侧,总该多闹一闹才是。”


    握在腕上的手停顿片刻,秦知白眼睫低敛,静默一息,环过楚流景身后的手便收紧了些。


    “来日方长。”


    呼吸轻浅,怀中人似又已陷入了沉睡,一双眸子安静地阖着,容颜温顺地靠在她身前。


    直至窗外雨声渐弱,落在耳旁的心跳愈发绵长,混于风雨中的话音方轻轻响起。


    “是,来日方长。”


    ……


    夏日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再行了一阵,先前还风潇雨晦的天色转瞬便透了亮。


    已过了晌午,离兰留还有数十里路,马车停在了道旁的一处茶棚外,早已坐乏了的人趁此机会下了车往茶棚中歇息一阵。


    因着茶棚中还有其他客人,楚流景将霏霏留在了车内,本就待得按捺不住的玄豹很是怏怏不悦地咬着她的衣角不叫她离开,经她再三安抚,又承诺到兰留后便为它备些它最爱吃的雉鸡,玄豹方不大情愿地松了口,呜咽着伏回了车厢角落中。


    雨后初霁的天空宛如一片明镜,目之所及之处皆是冲刷透亮的明媚光景,


    不远处有一条长河,河畔两岸芦苇正盛,河上清风卷着丝丝凉意拂面而来,方下车的人微微迷起了眼,正贪恋这片刻清风,一件氅衣便随之披上了她身后。


    “莫要贪凉。”


    她笑起来,抬手拉住了氅衣的一角,言语依顺。


    “自然都听卿娘的。”


    二人于茶棚中找了处空位坐下,随意点了一壶紫苏饮,就着清风水色慢慢喝着壶中饮子。


    许是雨初停不久,茶棚中还坐了不少避雨暂歇的客人,近旁是一名挑着皮影小摊四处行商的手艺人,摊上支的皮影栩栩如生,引来了几名小儿围聚观看。


    手艺人自摊上捡了两只皮影,有意逗弄眼前围来的一众小儿。


    “你们可知这是什么人?”


    “我知道!”最前头扎着双丫髻的女童脆生生道,“是澈明公和二娘子!”


    手艺人笑起来,又拿了一只头戴帷帽、瞧不清面目的皮影人,“那这只呢?”


    “墨川神女!”一众小儿争答。


    三只皮影人先后被藏入戏箱后方,雕刻精细的皮影自幕布上投下清晰倒影。


    手艺人坐在幕布后,支着竹签的手腕一提,手下皮影人便似活了过来,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话语声渐渐演起了一出戏。


    “传闻啊,澈明公与二娘子为一双孪生兄妹,两人生的别无二致,自幼感情甚笃。


    “因澈明公生来双腿有疾,无法外出,二娘子便为他亲手做了一副四轮椅,让他得以看见府外的山川草木,赏遍人间四时风景。而家中对二娘子管教甚严,不叫她随意出府,澈明公便也时常让二娘子扮作自己的模样,代她留在家中学习琴棋书画、四书六艺。


    “又是一年七夕,墨川河岸的芦花似雪,澈明公前往河畔观灯,却不想天公不作美,降下了一场骤雨。


    “雨天路滑,四周尽是来往如流的重重人影,澈明公浑身被雨浸透,转身欲往家中返回,却被拥挤的人潮推近岸旁,脚下一个不察,眼见便要摔入墨川的河水中。”


    光影一晃,瞧不清面目的皮影人自透光的幕布后走了出来。


    “而正在此时,却有一名女子拉住了他的手,一柄青伞撑于半空,挡去风雨,就如此遮在了澈明公头顶。


    “澈明公恍然回神,发现赠他青伞的女子已乘舟远去,四周芦花随水飘荡,他未曾得见面目的女子便如此逆流而上,于墨川中渐行渐远。”


    手艺人放下另一只皮影,悠长的语调略一放轻,便哼起了那曲缠绵悱恻的蒹葭。


    “虽只不过一面,澈明公却对赠他青伞的女子念念不忘,提笔画下了无数女子画像,因不知其名,便以墨川代称,故而有了墨川神女一名。”


    和缓的话音徐徐落下,戏箱前的一众小儿皆听得入了神,有未曾听过这出戏的小童眨巴着眼睛,好奇道:“那澈明公最后寻到墨川神女了吗?”


    手艺人和蔼笑着,拿了块茶点给她。


    “自然寻到了,因为澈明公与墨川神女之事,便是化自当今的秦家主与十四年前逝去的家主夫人,苏容与。而你们眼前这条河,正是秦家主与夫人初遇之地,墨川。”


    见着天已全然放晴,手艺人也不再耽搁,与面前小儿们匆匆说了故事结尾,便付过茶钱,挑起担子往城中赶去。


    微风拂动,吹起了帷帽前的轻纱,同样戴着帷帽的人坐在桌旁,清绝的容颜掩于白纱下,令人一时无法看清她眼下神情。


    “卿娘……卿娘?”


    温柔的轻唤落入耳中,秦知白眼睫一点,眸中残存的失神转瞬消散殆尽。


    楚流景见她看向自己,笑道:“天色已不早了,卿娘若已倦了,我们便继续上路罢。”


    不待秦知白回答,却听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两名男子气喘吁吁地跑入茶棚内,面色惊急地大喊:“快跑!子夜楼的人又来了!”


    话音方落,原本还在茶棚中饮茶的众人神色一变,慌忙拿起了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朝另一处离去。


    茶摊后煮茶的老者急匆匆地熄了炉中炭火,抓过放银钱的褡裢便要往外走,而还未走出两步,却见先前来报信的男子被人一脚踢飞,身子猛地砸在了茶摊旁,倒在地上满面痛楚地呻/吟起来。


    十数名身穿夜行衣,脸前戴着鬼煞面具的人张扬跋扈地自外走进。


    为首之人望了一眼已跑空大半的茶棚,冷哼一声,一把抓过了一旁未来得及逃走的另一名男子。


    “便是你们二人在此通风报信?”


    男子浑身哆嗦,丝毫不敢反抗,低头哈腰地朝他连连求饶:“大侠……大侠饶命!我上回已向几位进贡过银钱了,此次便当网开一面吧,小生往后绝对不敢了!”


    “几次三番与我们子夜楼作对,我看你是活腻了!”


    戴着面具的人丝毫不领情,提刀便要将他一条手斩断,刀还未挥下去,却被身旁手下伸手拉了住。


    “大哥,那边还有两人,看起来穿着不凡,腰间的玉佩也值不少钱,应当是个火点。”


    为首之人停了动作,朝他所指方向望了一眼,见着桌旁安然未动的一双身影,略一眯起眼,松开了手中抓着的男子。


    “你们是什么人,敢来我子夜楼的地盘,可曾准备好买命钱?”


    桌旁二人仍旧置若罔闻,身姿清弱的人眉目未动,牵过身旁人的手,似乎便要与她就此离去。


    如此无动于衷之态令男子勃然大怒,手中刀一扬,便朝不远处的身影猛然劈去。


    “找死!”


    风声呼啸而过,闪着冷光的刀锋眼看便要砍向桌旁人。


    一道黑影却在此时骤然跃出,血光四溅,尖锐的利齿霎时咬穿了持刀之人手臂。


    凄厉的惨叫顷刻划破天际,男子手中握着的刀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皮毛乌黑的玄豹将他按在利爪下,灰绿的兽眸冷视着眼前人,冰冷的目光仿佛已在看一具死尸。


    片晌沉寂,缀在后方的一众手下面色惊惧地回过神。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对子夜楼动手!”


    染了零星血色的氅衣于风中猎猎飘动,未曾出言之人眸光微抬,面上神色仍无波澜。


    “你们既是子夜楼之人,莫非却不知我是何人?”


    第111章 蒹葭


    蒹葭


    清挺单薄的身影立于残阳之中, 容颜蒙了薄薄日色,依稀流露出几分疏淡散漫的寒凉。


    手中拿着刀的黑衣人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身型羸瘦, 看起来不似习武之人,而一旁戴着帷帽的又是个女流之辈, 唯独眼前不知何处窜出来的玄豹有几分骇人, 心下不知想到什么,定了定神。


    “我管你是何人!既敢得罪我们子夜楼, 那便是死路一条!”


    他偏首瞧了一眼身旁众人,举起了手中的刀, “弟兄们, 都一起上, 杀了这小子给大哥报仇!”


    一声令下,喊杀声顿响,戴着面具的十余人挥起手中刀兵便朝不远处的身影砍去。


    松霜绿的衣角微晃* ,袖风一扫,桌上盛着茶水的两只杯盏骤然飞了出去。


    持刀冲在最前的两名黑衣人被杯盏直直击中胸口, 身子霎时倒掠着飞出,将身后尚未跟上前来的几人一同砸倒在了地上。


    戴着帷帽的身影步入人群之中, 宛如惊鸿掠影,抬手擒住来人持刀的手反手一横,将要挥下的刀锋转眼没入了黑衣人自身颈侧,刀光划过, 鲜血瞬息喷薄而出, 如清风般掠过的身影却未曾沾上丝毫血色, 转瞬已捉过另一人腕骨,身后已然是一片瘫倒在地的身躯。


    不过片刻, 方才喊杀声一片的茶棚便已重归平静。


    三五人倒在地上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着,地面血迹斑斑,涌出的鲜血与未干的雨水交汇成了一条小溪,经晚霞一照,竟浮现出几分妖冶的色彩。


    玄豹漫不经心地回到楚流景身前,身子半伏在她脚下,低首舔舐着毛发上沾上的血迹。


    先前叫嚣着要报仇的黑衣人呆愣地站在原地,望了一眼已然昏死过去的头领,面色微微发白,咽了咽唾沫,将手中刀一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二位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两位大侠,还望两位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条狗命!”


    楚流景未曾多看他一眼,只在秦知白回到身旁时,自怀前拿出锦帕替她仔细地擦去了指尖沾染的一点鲜血,淡无波澜的话语声徐徐响起。


    “是何人让你们假冒子夜楼之名在此行凶作恶?”


    跪倒在地的人眼神微微闪烁,低头哈腰道:“公子误会了,我等虽然武功低弱了些,但确是子夜楼之人,又何来假冒一说。”


    楚流景未置可否,漫不经心地收起了手中锦帕,“子夜楼上月方在图南被众派围剿,楼中几名堂主与楼主皆下落不明,你们既是子夜楼之人,想来定然知晓她们去处,那便将你们送去青冥楼,交由阿姐处置。”


    阿姐?


    黑衣人仿佛意识到什么,面色一变,猛然抬起头再度看向眼前人。


    “你……你是楚家的二公子!?”


    眼前之人单薄瘦弱,于此炎夏时节仍是披着一袭氅衣,面上瞧来满面病容,确与传闻中的楚二公子极为相像。


    莫怪先前此人会问他们如何不知他是何人。


    可他若是楚二公子,那方才出手之人莫非便是……


    黑衣人神色几变,望着不远处并肩而立的一双身影,心下似有所顾忌,犹豫一阵,咬了咬牙,膝行着向前挪了几步。


    “楚公子饶命!我等也是受人指使,并非真正的子夜楼恶徒,是那……”


    呼啸声骤响,一枚袖箭猝然破风而来,猛地穿透了男子颈间。


    未完的话语就此戛然而止,跪倒在地的人僵滞片刻,身子一斜,再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奔来,额前缀着墨羽的侍从一勒马缰,纵马停在了茶棚外。


    “小姐,属下护驾来迟。”


    他扫了一眼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几人,略一抬手,“将余下的贼人清理干净。”


    话音未落,几枚箭矢毫无迟疑地齐齐射出,一阵鸣响后,茶棚中转瞬化作了一片死寂,未曾来得及逃离的一众百姓抱着行李瑟缩于一处,面上仍是惊魂未定。


    一辆刻着玄鸟图腾的马车缓缓驶近,为首的鸩卫向秦知白略一低首,“属下奉家主之命来迎小姐与楚公子回府,还请二位上车。”


    秦知白眸光清冷,未曾言语,径直走过了停于近旁的马车,话语声淡淡。


    “我们乘了车来,不必多此一举。”


    楚流景望着四周被全数灭口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敛了眸,轻拍了拍身旁的玄豹,便跟上秦知白身侧,随她一同上了先前的马车。


    马车嘈嘈远去,坐于马上的鸩卫示意一眼,留了两人处理茶棚中的尸身,随即扬鞭一打,跟上了前方渐行渐远的车马。


    半个时辰后,缓行的马车载着车中二人徐徐驶入兰留。


    楚流景半倚于窗旁,掀起帷裳朝外望去,历经千年的古老城邑当即映入眼帘,热闹熙攘的街市上人潮如流,道旁摆满了各色摊铺,不乏高鼻深目的夷商穿行其中,与当地百姓兜售着自番邦贩来的玛瑙香药,亦有杂耍百戏的倡人戏蛇吐火,不时可听得人群中传来的阵阵叫好声。


    “早已听闻兰留底蕴深厚,周遭几国常于此处经商往来,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她慨叹一声,略抬了首,望见远处天际苍山负雪,银白的雪峰映了淡薄霞色,恍似流金嵌玉,不由微微一怔。


    “那座山莫非便是迦莲山?”


    秦知白顺着她所看方向抬眸望去,摇了摇头,“迦莲山位于漠北深处,于此仍有千里,此山当为太夫城外的浮玉山,比之迦莲山要平缓不少。”


    “浮玉山……倒是个好名字。”


    不知想到什么,楚流景望着远处雪山,墨色的双眸落了残阳晚霞,似有些微微失神。


    再看了一阵,掀起帷裳的手慢慢松开,她微阖着眸倒入身旁人怀中,轻笑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雪覆山巅之景,也不知往后可还有机会亲自前往一观。”


    秦知白停顿片刻,眼睫轻轻一点,指尖缓慢伸出,抚过身前人闭阖的双眼,落下的话语声呢喃般放了轻。


    “会有机会的。”


    马车穿过东市长街,缓缓行至清微淡远的府邸外,早已候在府外的掌事迎上前去,躬身一礼。


    “小姐,家主知晓您今日归来,眼下正在白露居等您。”


    须臾安静,马车的车帷被从内掀起,一双身影先后自车厢中走出,秦知白眸光疏淡地牵着身旁人步入府中,丝毫未曾停留。


    “待我将阿景送回房中便去。”


    掌事似有些惊诧,愣了一会儿,才忙低首应下。


    “是。”


    两人过影壁,入垂花门,穿过清幽曲折的游廊,走入后宅院内,一路几乎未见多少下人,偶有几名洒扫的侍女见二人经过,皆低首倚墙而立,未敢发出半点声响。


    望着如此情形,楚流景摩挲了一下指尖。


    “听闻秦家主还有位孪生妹妹,不知她如今可在府中?”


    秦知白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静默片晌,方低声道:“早在我出生那年,她便离世了。”


    闻言,楚流景不免有些讶异,“为何不曾听他人提起过?”


    秦知白低敛了眸,“秦澈对妹妹感情甚深,不忍接受其离世之事,对外便只称她是外出游历了。”


    听她直呼秦家主之名,以往似乎也从未称过秦家主一句父亲,楚流景看了身旁人一眼,终究未再追问下去。


    两人来到西边的一处小院,院内栽了一棵棠梨,棠梨高约四丈,瞧来亭亭如盖,如今虽已过了花期,郁郁葱葱的枝叶横伸于檐上,却仍为檐下人作以荫蔽。


    见身旁人停于树下,秦知白与她一同望着眼前棠梨,轻声道:“母亲生前喜棠梨花,此树为我幼年与她一同栽下,如今当已有二十载。”


    楚流景停顿少顷,慢慢回过神。


    “我……幼时也曾见过这般茂盛的棠梨。”


    紧闭的房门被推开,浅淡暮色顺着门缝洒入房内,照亮了尘封许久的岁月。


    房中应当每日都经人打扫,虽久未有人再居住过,却仍旧整洁如故。正中小桌上放着一盘棋,盘上棋局未完,右下角落了一枚黑子在外,似执棋之人中途有事离开,而后未再归来。


    二人走入房内,秦知白转首看着身旁人。


    “我如今需暂时离去,你在房中歇息一会儿,若非我亲自前来寻你,莫要同他人离开。”


    楚流景轻笑起来,伸手揽过眼前人腰后,吻上了她眼睫。


    “早些回来。”


    纤长的双睫轻轻掀动了一下,秦知白望着近在咫尺的墨色瞳眸,清冷的眉目便似温缓了几分,话语声轻柔。


    “好。”


    短暂安静,相拥的身影就此分了开。


    素淡的身姿转身走入门外,楚流景看着消失于尽头的人,眸中光影渐渐暗了下来。


    秦知白离开西院,朝东侧徐徐走去,不远处有水声依稀传来,待转过眼前回廊,抬目望去,一汪清池便映着月色落入了她眼中。


    眼下天色已暗,一轮明月高悬夜空,银白的清辉星星点点流泻而下,于水面化作了一溪薄雪,池边两岸种了丛丛蒹葭,淡白的芦花随风微微摆动,一眼望去,恍如墨川河畔。


    碾动声轻响,一道身影坐于四轮椅上,于芦花深处缓缓行出。


    淡薄的月色洒落于来人周身,他望着池边身影,面上神色似有些微恍惚,安静许久,方眉目温柔地笑了起来。


    “卿儿,你终于回来了。”


    第112章 相像


    相像


    空中云雾疏落, 晚风卷着水汽将泠泠清辉拨弄成一汪碎影,满目皆是晃动的水光。


    坐于四轮车上的人姿容温雅,穿着一袭竹月色兰纹长衫, 略有些憔悴的双眸透着温和笑意,言行间自如从容, 俨然毫无伤病之态。


    秦知白神色淡漠地目视着他靠近, 言语直截了当。


    “和殊在何处?”


    静了片刻,秦澈并未直接回答, 视线凝定地望着身前人面容,扶于椅边的手略微抬起, 似想要抚上前去, 顿了一顿, 却终究又收了回来。


    “你……与你母亲当真十分相像。”


    秦知白眸光微敛,冷睨向他,清泠的话语声已带了一丝薄冰般的凉意。


    “我以为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早在十四年前便已去了。”


    放于椅边的手收紧一分,秦澈微攒起眉看着她, 嗓音似因着不可置信而透了些许干涩。


    “你至今却还认为是我害了你娘?”


    秦知白双睫低敛,未再多看他一眼, 只话音清冷地再重复了一遍。


    “和殊在何处?”


    秦澈望她一阵,收紧的手慢慢松了开,身子微微后倚,面上又回复了先前的温雅模样。


    “她未曾完成我下达的命令, 被送入了诫院, 如今应当还在诫院受刑。”


    秦知白眉心轻蹙, 未再言语,松霜绿的衣角一晃, 转身朝诫院而去。


    望着夜色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坐于四轮椅上的人抬手缓慢抚上了眼前,安静片晌,嘴边忽而扯出了一点笑意,遮于眼前的手再度放下,随即驱动着车朝前方跟了上去。


    暗无天日的诫院当中。


    寂然长明的灯火徐徐燃烧着,微薄火光隐约照亮了角落的一张长桌,桌上堆积着斑驳暗沉的血迹,一排刑具横列其上,未干的鲜血自泛着冷光的刑具上缓慢滴落,空气凝滞,四周尽是挥之不去的腥臭气息。


    光亮未能抵达的角落,一道身影被绑缚于刑架之上,脱了抹额束缚的发丝凌乱地散落于脸前,遮盖了苍白的面容,苍青的外裳被鲜血浸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


    漫长死寂,困于黑暗中的身躯始终一动未动。


    一阵脚步声便在此刻响起,素月霜雪般的身影破开凝滞不动的昏沉暗光,宛如高洁的鹤,毫不迟疑地踏入了这满地污浊当中。


    “将她放开。”


    清冷的话音落下,低垂的眼睫轻动了动。


    和殊缓慢睁开了眼,被血色模糊的视线自散乱的青丝间望去,在触及那道熟悉的身影时,喉间便溢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唤。


    “……小姐。”


    守在诫院内的鸩卫立于刑架前,低首持剑朝来人一礼。


    “未得家主命令,属下不敢擅自放人离去,还望小姐见谅。”


    秦知白看也未看他一眼,卷中剑骤然出鞘,折过银光的剑锋一荡,一道剑气霎时将束缚于和殊右腕的镣铐斩断。


    一众鸩卫当即围上前来,抬手按上了腰间剑柄。


    “还望小姐莫要让我等难做。”


    秦知白神色未动,径自朝被禁锢的身影走去。


    剑拔弩张间,一道平缓的话音自后方徐徐响起。


    “放开她吧。”


    围于四周的鸩卫转头看去,见得来人模样,当即松开了按上剑柄的手,取出铜钥将锁在和殊另一只腕上的镣铐解了开。


    没了铁链的束缚,遍体鳞伤的身躯当即跌落下去。


    松霜绿的身影走近她身旁,伸手似要将她扶住,而她却踉跄着朝后避了一避,令探出的手一时落了空。


    秦澈望着倒在地上的女子,面上不见任何先前失态模样,只温声道:“你看,卿儿终归是挂念你的,若不是知晓你回了秦家,她又如何会如此匆忙地返回兰留,你比你想的到底要重要许多。”


    和殊半倚在刑架旁,身子微微倾斜着,似听得了他所说话语,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罚也罚过了,卿儿难得回来,你们二人久别重逢,这几日你便留在院中好好休养吧。”秦澈略偏过眸,“着两个人送她回去。”


    两名鸩卫走上前,将跌落在地的人抬了起来。


    浑身是血的身影被拉着双臂架了走,在经过秦澈身旁时,缓慢抬起了头。


    “……多谢家主。”


    轻弱的话语落下,染血的身躯朝诫院外而去,没入了远处的夜色当中。


    回到侍从所居住的下房,两名鸩卫将和殊扔上床榻,于桌上留下一套新衣后,转身离开了房中。


    推门声轻响,秦知白走入房中来到床榻旁,清明的双眸望着榻上身影,伸手欲要为她探脉,而布满血痕的手却再度避了开。


    躺在榻上的人面色苍白,略微佝偻着身子,将手慢慢蜷回了身前。


    “属下身上脏污……小姐玉叶金枝之体,莫要脏了您的手。”


    秦知白恍若未闻,捉过她的腕,抬指按上了她腕间脉搏,淡声道:“待你身子好转,与我一同离开,我会派人将你送往安全之处。”


    垂于身侧的手一紧,和殊气息微乱,染了鲜血的眼睫几番颤动,却始终未曾看向身旁人,只嗓音低哑地开了口。


    “再造之恩,当以终身还报。和殊少时便得小姐带回秦家,若无小姐赎身,也无和殊今日本事,还望小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以性命护卫小姐左右,绝不敢再伤小姐分毫。”


    秦知白静默须臾,收回了诊在腕上的手。


    “赎身之恩,你十四年前便已报了,如今你我两不相欠,你无需再对我这般谨慎。”


    说罢,不待榻上人回应,她自药囊间取了一支白瓷瓶放于桌上,起身便欲离开。


    “你气血微弱,需调养几日,这几日我会令人熬好药为你送来,这支药敷于伤处,每日两次,半月后当可痊愈如初,届时我会送你离开。”


    话音落下,疏淡的身影已转身出了房外。


    始终未敢看向身旁的人慢慢转过了头,目光短促地望了一眼行至门外的背影,房门随之关上,隔绝了望向门外的视线。


    轻浅的冷香依稀残留在榻旁方寸,她蜷起身子,低首小心地靠近那抹气息,安静少顷,呢喃般的低唤在夜色中悄然散逸。


    “小姐……”


    ……


    翌日。


    楚流景再醒来时,身旁仍是空无一人。


    枕边残存着尚未完全冷透的温度,昨夜点起的灯烛已然被晚归的人吹熄,她倚于榻上靠了一会儿,拿过一旁备好的衣物起身穿戴齐整,推开房门行至院外,便见得一名侍女正在廊下清扫着昨日被雨打下的落叶。


    她走到侍女身旁,温声问道:“这位姑娘,不知你可曾见到卿娘?”


    侍女见是她到来,低首向她一福,“和殊侍从昨夜被赦免出了诫院,小姐不久前方去了东厨,应当是为和殊侍从熬药去了。”


    楚流景静默片刻,未置可否,面上神色瞧不出喜怒,再朝侍女道了一声谢,便转身欲返回西院当中。


    一声呼喊恰在此时响起,一道身影由远及近而来,出言叫住了她。


    “楚公子。”


    楚流景停下脚步看向来人,眸中掠过了一丝深色,面上神情依旧温缓。


    “崔掌事。”


    “表少爷得知您初至兰留,有意邀您前往芙蓉阁赏荷,方才派人来送了请柬。”


    掌事将一张柬帖呈至她眼前,又道:“听闻您与小姐昨日在城外遭遇歹人,表少爷还特地备下了一坛美酒用以为您压惊,称望您务必前往共饮。”


    看了一眼递到跟前的柬帖,楚流景未曾推拒,伸手收下了请柬。


    “我知晓了,待我打理一番便前去赴宴,有劳崔掌事告知。”


    望着掌事离去,楚流景回到房中,再瞥了一眼手中柬帖,便将之放至了一旁桌上。


    她与卿娘昨日入夜方才到得兰留,这位秦家表公子竟如此快便收到了消息,甚至还知晓她们城外发生之事,想来当是秦家有人特意递了消息给他。


    而她与此人素不相识,自然毫无宴请之理,如今忽然有此一邀,恐怕背后真正想要探她底细的另有他人。


    思及昨日在茶棚中遇上的那伙流匪,楚流景眸光微敛,漫不经心地取下了一旁悬挂的氅衣。


    既敢以子夜楼之名在此大肆作乱,如今又有意探她身份,看来幕后之人当比她想的还要胆大几分,如此,此宴却是不得不前往一赴了。


    墨色的氅衣披于身后,她拿过柬帖走出西院,再与院外侍女知会了一声,便径直出了秦府,搭乘备好的马车往芙蓉阁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秦知白端着一碗汤药回到西院,未在房中见得那道清弱身影,她蹙起了眉,放下手中药碗,转身寻到了院外的侍女。


    “阿景去了何处?”


    侍女低首回答:“楚公子应表公子之邀去了芙蓉阁。”


    秦知白微凝了眉,“芙蓉阁?”


    “芙蓉阁位于东市,开了尚不足三载,是城中如今最大的烟花之地。”


    静了少时,秦知白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知晓了。”


    未再多加言语,素淡的身影转身离去,片刻便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第113章 流景


    流景


    雕刻着玄凤图腾的马车自长街中穿行而过, 掠过熙攘坊市,停在了城东一处临湖的画舫外。


    画舫悬灯结彩,高达三层, 舫前车水马龙,不时可见锦衣华服的男子三两相伴出入其间, 袅袅不绝的丝竹之音于楼内传来, 满目纸醉金迷。


    马车方一停稳,便有喊堂的门人快步迎上前, 来往之人瞧见车身处雕刻的图纹,皆惊诧不已地频频侧目, 车帷略微掀起, 一道清弱身影便自车厢内徐徐走出。


    湖上清风拂来, 将绣着墨莲纹样的氅衣吹得微微掀动,容颜清隽的人走下马车,挺秀身姿包裹于氅衣之下,便似满湖风荷,透了几分出尘不染的单薄。


    “楚公子大驾光临, 实令芙蓉阁蓬荜生辉,温迎公子恭候已久, 楚公子随小人这边请。”


    楚流景望着眼前舫楼,眉梢微扬,眸中划过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深色,略一颔首, 便随门人朝画舫内行去。


    甫一走入画舫, 馥郁的花香便迎面而来, 绵绵不绝的乐音逐渐清晰,前方高台上, 一名以纱遮面的女子正抚琴而歌,琴音犹如玉涧流泉,清婉悠扬,合着娓娓唱出的曼妙歌声,仿佛一曲天籁,引得台下看客赞赏连连。


    引路的门人将楚流景带上二楼外,躬身停下了脚步。


    “正堂以上为贵客所去之处,小人便只能带您到此,还请楚公子随驰光姑娘前往不染轩。”


    说罢,他低首一礼,转身回了正堂。


    光影微暗,一抹幽香袭来,一袭轻纱忽而攀上楚流景肩侧,温香软玉坠了满怀,勾着笑意的话语声随之低低柔柔地响了起来。


    “公子总算来了,奴家等您许久了。”


    一双含情美目映入眼帘,眼前是一名戴着白玉面具的女子,女子身着黛色纱衣,冰肌玉骨,大半容颜虽被掩于面具之下,而裸露在外的红唇却似流丹落霞,仍是显出了万般风情。


    楚流景眸光幽邃,捉着她的腕将她带离了怀前。


    “驰光姑娘此言何意?”


    纤柔的身影被拉了开,戴着面具的女子望了一眼扼在自己腕间的指骨,面上却未见半分恼意,唇边勾起的弧度更深了一分。


    “公子为流景,我名驰光,我同公子有缘。今次得知温迎公子要在此宴请公子,奴家早起梳妆,两个时辰前便在楼中候着公子到来了。”


    “是么?”楚流景神色淡淡地松了手,“我却不知我缘何能得姑娘青睐?”


    女子转盼流光,眸中俱是潋滟笑意。


    “能得灵素神医看重之人,想来自是不同凡响,何况公子一表人才,又如何能不受奴家青睐。”


    楚流景看她一阵,眼尾忽而勾出了一点淡薄的笑。


    “如此说来,姑娘倾慕的应当是我妻子。”


    驰光眉梢微挑,却也不曾反驳。


    “公子所言不错,灵素神医才貌双绝,自是受人倾慕,何况……”


    点着春水的双眸笑意深长地望她一眼,“比之男子,奴家对女子却更是心向往之。”


    一时沉寂。


    墨色的瞳眸微微眯起,其中隐约透了一丝深晦的冷意,而不待楚流景回答,戴着面具的女子却已转过了身。


    “公子这边请,温公子已等候许久了。”


    话落,风流旖旎的身影渐渐走远,楚流景眸光半敛,停了片刻,方眉目疏淡地跟了上去。


    再行过二层长廊,于阶梯拾级而上,便见得重重轻纱随风飘动,琴音淙淙,高谈阔论的谈笑声自不染轩中传了出来。


    “温公子,楚二公子到了。”


    层层掩映的轻纱后,一名玉带轻衫的男子坐于桌案边,手中轻摇着一把折扇,正与一名戴着面具的花娘谈笑饮酒。


    见楚流景走入轩内,男子放下了手中酒盏,略带三分醉意的眉眼微微扬起,露出了些许风流相。


    “我还担心楚兄心系知白,该不会来此烟花之地,如今见你前来赴约,我便放心了,看来我还是有几分薄面在。”


    楚流景不置可否,只略一低首,“温公子。”


    “欸——”温迎一合折扇,“我与知白虽无血缘关系,却也算是表兄妹,你既和她成婚了,又何必再同我这般见外,不如便随知白一般唤我一声表兄如何?”


    楚流景微微笑着,“还不知温兄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见她退了一步,温迎也不勉强,手中折扇微抬,指向画舫外的满湖荷花。


    “如今正是赏荷的大好时节,这不染轩的景致奇佳,我听闻楚兄与知白难得回到兰留,特意着人留了此地,想着邀你前来赏花。芙蓉阁中美酒颇负盛名,美人更是令人流连忘返,有美酒美人相伴,这满湖莲景方才更是绝妙。”


    说着,他笑着略一扬手,“照晚,去为楚公子斟酒。”


    坐在温迎身旁的花娘款款起身,拿着酒壶便朝楚流景走来。


    而她尚未走近身旁,却有一道身影妖妖娆娆地倚入楚流景怀前,拿过了桌上的酒杯。


    “温公子已答应过奴家,今日楚公子全交由奴家服侍,可不能出尔反尔。”


    花娘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停下了脚步,转首看向温迎。


    温迎瞧了女子一眼,便笑起来,“驰光姑娘说得是。”


    他又看着楚流景,叹息一声:“楚兄,你有所不知,自得知你要来芙蓉阁,驰光姑娘便心心念念地盼了你许久,如此痴心一片,在此调风弄月之地实在难得,楚兄可莫要负了佳人。”


    楚流景神色未变,略微退开身子,不叫身前女子再靠着自己。


    “我身子弱,饮不得酒,多谢温公子抬爱。只是若无他事,我却该回去了,否则卿娘迟迟不见我归家,恐怕要担心了。”


    见她似起身要走,温迎欸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四海为家,如何能总是念着家中。”


    他为自己斟了一盏酒,手中举着酒盏,望向对侧案几后的人。


    “其实今次邀楚兄前来,除却赏荷以外,还有一事不明。”


    略带笑意的话语声徐徐道:“听闻楚兄自幼便因病而长居于药王谷中,直至去岁方才回楚家,还不知楚兄是患了何病,竟然如此久都未能治愈?”


    楚流景言语淡淡:“心疾,天生如此,往后恐怕也难治愈。”


    温迎若有所思:“的确,楚夫人好似便是因突发心疾而亡,莫非楚兄心疾是遗传自楚夫人?”


    楚流景不置可否,略抬了眸看他,“我生来便未曾见过母亲,对母亲病情不敢随意置喙,却不知原来温公子对我家中人竟似比我还要了解几分,倒令我有些意外。”


    “楚兄言重了。”温迎打了个哈哈,“知白到底是表叔父唯一子女,得知你二人成婚,自是不免多加打听了一番,楚兄如感冒犯,为兄在此赔罪便是。”


    说罢,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放下酒杯,温迎又道:“楚兄既喝不得酒,我也不便勉强,只是美景在前,总不好浪费良辰,不若便让照晚为楚兄弹奏一曲罢。照晚姑娘的琴技在整个兰留也是首屈一指,楚家世代书香,想来楚兄对琴曲定然也颇有造诣,可不能错过如此乐音。”


    他唤了一声,名为照晚的花娘便行至了上首的琴桌后,袅娜的身姿坐定,玉指轻弹,一曲飘然悠扬的乐音随之响了起来。


    曲子弹的是《神化引》,取自庄周梦蝶一典。


    琴音渺然悠荡,恍如神化物外,合着画舫外碧波荡漾的粼粼水光,叫人听来,一时竟真有梦觉难定之感。


    温迎边听着琴曲边独自饮酒,似想起什么,又随口问道:“楚兄与知白成婚也已近半载,还不知你们打算何时为秦家添丁?”


    楚流景眉目未动,“我有疾在身,不敢耽误卿娘。”


    温迎面露恍然:“天生心疾之人好似的确不便生子。”


    略一顿,他又疑惑道:“既是如此,当初楚夫人是如何诞下你与楚楼主的?”


    不待楚流景回答,温迎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酒盏,“一直有传闻说,楚兄其实并非楚家之人,二十年前,林楼主曾往图南一行,待她回南柳后,楚家便多了一位楚二公子。此事实在是有些巧合,楚兄以为如何?”


    楚流景微敛了眸,未曾言语,放于身侧的手却慢慢摸上了腰间软剑。


    果然是幻术。


    自走入这座画舫后,她便一直在受幻术影响。


    正堂中抚琴而歌的优伶,与眼下在琴桌后弹奏的花娘,皆是江湖中少见的幻术高手。


    此幻术与六欲门引人入梦的幻象不同,而是诱人吐露真言的迷心术。


    他们想要试探的并非是她的底细,而是楚流景的身份,幕后之人已然知晓楚流景便是当初图南城中幸存之人,他们引她来此,便是为了从她口中得知当年江霁月所藏十洲记的下落。


    只是……


    她垂眸一瞥,看向了悄然抚上自己腕间的那只手。


    身旁名为驰光的花娘一直在暗中渡入内力为她减轻幻术带来的影响。


    她是何人,又为何要帮自己?


    如此风流旖旎的姿态的确让她想到了一个人,只是此人已被她罚出了四余之列,当不该于现下出现在此处。


    发觉楚流景迟迟未曾陷入催眠,温迎目光深邃,望了一眼她身旁女子,便又笑起来。


    “听闻芙蓉阁前些日子新来了几名花娘,无论容貌才情皆是上品,楚兄难得来兰留一回,为兄便一尽地主之谊,定让你今日尽兴而归。”


    说罢,他拍了拍手,门外脚步声轻响,一名小厮当即将人带了进来。


    幽香浅淡,徐来的清风将纱幔吹得微微拂动,数名戴着面具的花娘自外徐徐行来,风姿各异,皆停在了楚流景前方。


    楚流景眸光疏淡,似对如此情形无动于衷,她站起了身方要离去,而视线扫过眼前数人时,却忽然凝定于一处。


    身前不远处,一名戴着重明鸟面具的女子正不言不语地望着她。


    女子身姿清皎,穿着一袭云纹白衣,容颜隐于面具之下,仿佛云中素月,却更流露出了几分出尘不染的清绝。


    楚流景望她一阵,伸了手去,将她一把拉近怀前。


    微凉的唇落上身前人耳边,她嗅着那抹薄雪般的冷香,墨色的双眸微微眯起,话语声透了一丝低懒。


    “这位娘子,瞧来倒与我家中妻子有几分相似。”


    第114章 做戏


    做戏


    素淡的身影未曾防备地跌进她怀中, 而戴着面具的女子却并未挣脱,只任凭身前人禁锢般地揽过自己腰后,清泠的话音宛如覆了薄雪的清溪。


    “公子既时刻念着家中人, 又如何会来此烟花之地?”


    楚流景低首埋在她颈侧,环于身后的手占有般更拢紧了一分, 微阖的眸中隐约流露出几分深晦不明的欲望, 吐息轻浅,抵在肌肤上的话语模糊而透了凉意。


    “我的确时时刻刻心念着她, 只是我却未必是她唯一挂念之人。”


    怀中人似顿了一瞬,清明的双眸微微敛起, 而在察觉到对侧望来的视线时又垂睫掩了过去, 皓白的手攀过身前人颈后, 淡薄的唇随之若即若* 离地咬上了她耳际。


    “既然家中人未能让公子满意,公子便不妨暂且忘却家中之事……一切交由流霜便是。”


    咬在耳边的力度极细微,带出些许濡湿的温热。


    楚流景眸光微暗,眼底似有一点暗红缓慢洇开,伏于怀前的人略退开身子, 与她四目相对,另一只手轻撑在她肩头, 略一用力,一双身影便相拥着朝后倒去,跌入了桌案后的软垫中。


    看着已然倒在了一处的身影,温迎眼中掠过了一丝冷笑, 漫不经心地举起酒杯饮了一口, 方才还有些怀疑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不枉表叔父特意寻来了这名与知白有几分相似的花娘, 果然能引得楚流景上钩。只要诱他在幻术中说出十洲记的下落,再让知白知晓今日之事, 此人便再无利用之处,当可随青冥楼一同除去。


    望出的视线再扫了一眼一旁戴着白玉面具的黛衣女子,他眯了眯眸,似是有所顾忌,手中折扇于桌面上轻轻一敲,便示意般笑道∶“驰光姑娘,看来楚兄已寻得了心仪之人,你一片痴心终究是错付了,不若还是早些离去吧,又何必再留在此徒添感伤。”


    旖旎的身影坐在半开的长窗边,莲纹的白玉面具流转过浅淡光泽,隐约遮盖了那双美目中的神色。


    短暂安静,驰光颦眉回首,秋波盈盈的双眸似敛了哀怨愁绪,一声轻叹,惹人怜惜的哀婉话音便轻柔响起。


    “奴家到底并非楚公子心上人,又何曾奢望过当真换得片刻回应,只要楚公子记得奴家,日后能想起奴家一时半刻,奴家便已是别无他求,死也甘愿。”


    情意缱绻的话音落下,风姿绰约的人款款起身朝外行去。


    而纤柔的身影在经过摆放着香炉的案几旁时,指尖却微不可察地一弹,落了些许粉末进香炉当中,再回眸望了一眼身后亲密的一双身影,她唇边勾起一点弧度,尔后未再停留,不紧不慢地消失在了不染轩外。


    绵绵不绝的琴音仍在继续,香炉上青烟袅袅,空气中似多了一抹若有似无的轻浅幽香。


    楚流景半躺于桌案旁,幽邃的双眸定定地望着身前人动作。


    身上氅衣已然在牵扯间被揉乱,似泼墨一般散落于身侧,而伏于上身的人却似毫无所觉,一双眸子仍是未见半点波澜,抚于她腰侧的手一寸寸缓慢地划过了她的肋骨,指尖停在心口方寸,为面具所遮掩的容颜便覆近前来,启唇咬上了她肩头。


    清弱的身躯蓦然紧绷,细微的疼痛伴随着吐息湿热地沁入肌肤,肩上衣物渐渐晕开一抹水痕,泠然的眸光微睨,落在耳畔的话语便隐约带了一丝怪责之意。


    “伤口又裂了……却不顾惜自己身子么?”


    楚流景微阖了眸轻轻喘息着,仰起的颈项透着一分不堪风折的脆弱,勾在怀中人腰后的手又收紧些许,双眼微微睁开,泛着绯色的眼尾便慢慢弯出了一点弧度。


    “我还以为卿……已顾不上我了。”


    到嘴边的称呼因着眼下情形不得不咽了回去,弯起的眉眼分明是在笑着,而未达眼底的笑意却已然流泻出了万般心绪。


    这一路行来,她已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为了不叫心上人分神而未表露出任何藏于心底的情绪。


    可未曾言明的介怀仍是日日夜夜刺激着她。


    无论是在得知和殊身陷险境时便断然决定返回兰留的举动,还是字字句句间皆对那名侍从表现出的超出寻常的信任,眼前人对他人亦有这般截然不同的关怀,这又让她如何能不心生杀意。


    只是拔出的剑曾被拦下过一次,她便也失去了再向同一人动第二次手的意义。


    杀不得,就只能独自一人避着。


    总归她也早习惯了戴着这副面具佯装浑然不知。


    这般轻缓平静的话语,却叫秦知白蹙起了眉,望出的眸光似敛了一抹薄冰,与脸前所戴的白玉面具相衬,便更多了一分凛若冰霜的清冷。


    太过漫长的僵持叫温迎又探究地望来了一眼,她闭了闭眼,敛下心中所有翻涌的心绪,低首又贴近楚流景颈间。


    停于心口的指尖缓缓上移,抚过锁骨与下颌,最终落在了那瓣泛凉的唇上,遮于面具后的双眸略微垂落,有意放软的话语声便于二人间明晰响起。


    “公子不想要么?”


    一贯清泠的话音透了柔,宛如有意无意的引诱,轻而易举便让躺于下方的人上了钩。


    只一瞬凝定,楚流景倏然捉过了抚在自己唇上的那只手,指骨有些强硬地扣过了她的腕,身子略一用力,上下姿势陡然翻覆,夹杂着药苦气息的唇便未再迟疑地吻了下去。


    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轻吻,柔软的双唇相触,一点湿热便抵开了闭阖的唇齿,缠绵缱绻地深入进去。


    秦知白眼睫一颤,被动地受她亲吻,墨色的氅衣松散垂落,与一袭素白交叠,握在腕上的手便探了下去,十指相扣地将她牢牢锁在了怀前。


    溢出的呼吸渐渐发了烫,舌尖恍似掠过云端,被纠缠着染上了不属于她的清苦气息,面具下的眼尾一点点落了旖旎的绯色,再不似往日清冷,清明的双眸也晕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水色,犹如坠了满身春色的谪仙。


    楚流景贪恋地吻着她的唇角,眼中暗红愈发鲜明,而她却似毫无所觉。


    伏于怀中的人那般顺从地仰颈任她予取予夺,仿佛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放纵地依着她,心底潜藏的欲望便在此刻被无限放大,蛰伏的命蛊也隐隐有了一丝失控的痕迹。


    思绪濒临溃散之际,一只手却轻抵上了她肩前,拦下了她将要失控的举止。


    秦知白慢慢睁开眼,双睫已染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清润的眸轻轻看她一眼,流露出些许嗔怪,出口的话语便带了几分无法克制的轻哑。


    “公子……”


    楚流景气息起伏,似察觉到什么,压抑着喘息低垂了眸不再看她,退开的唇渐渐下落,又吻上身前人颈间,柔软的触感随之蔓延而上,直至落在了秦知白耳边。


    “卿娘……”


    情.动的轻唤与乍然落下的湿热舔吻令秦知白倏然收紧了手,泛白的指尖紧紧抓着楚流景身后,眉心轻蹙着蜷了身子,素来沉静的双眸恍惚失了神。


    惝恍的视线模糊望见温迎怀疑的目光,迷离的思绪略微清醒些许,她低首埋进身前人怀间,克制着压抑下微颤的语调,抬指暗中点上了楚流景穴道。


    “公子可是唤错人了?我并非公子家中妻子。”


    台上琴曲早已弹过几回,温迎见她二人迟迟未曾分开,已有些按捺不住,试探着唤了一声。


    “楚兄?”


    披着墨色氅衣的人静默地躺在花娘身前,孱弱的身躯一动未动,似乎已经昏睡过去。


    温迎皱起了眉,起身近前端量了一眼,“怎么回事?”


    戴着重明鸟面具的女子低垂着首,“楚公子太过体弱,受不得幻术长时间侵扰,许是心神损耗过大,便昏了过去。”


    没想到竟然功亏一篑,温迎握紧了手中折扇,眉目阴郁地再看了案旁的人一眼,便一甩衣袖。


    “想办法将她弄醒,莫要让她现下折在了此处,待她醒后你亲自把她送回秦府中,务必要让知白瞧见你们二人模样。”


    “是。”


    交代过后,温迎再唤了一声,抚琴的花娘便停了手,与他一并离开了不染轩,方才还弦歌不绝的厅中一时只剩下了桌案后的二人。


    确认温迎几人已离去,秦知白将身前人揽过怀间,抬手解开了楚流景穴位,再渡了一道内息入她体内,便见阖着眸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卿娘。”


    她抿了唇,气息慢慢回复平静,玉雪般的颈肤仍残留着方才亲近时落下的红痕,而双睫微垂,出口的话语却已然变得疏淡。


    “如今可满意了?”


    第115章 怪物


    怪物


    安静一时, 伏在她怀前的人慢慢退开了身子,清弱的容颜略微低垂着,转开了视线不曾看她, 束起的发早在缠绵间凌乱地散了开,气息似仍有些起伏, 嗓音也仿佛压抑着什么而透了几分哑。


    “……卿娘此言何意?”


    秦知白未曾言语, 伸手撩开她身前衣襟再看了一眼,裂开的伤口已然自中衣间沁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清冷的眸光微抬,她缓缓收回了手。


    “却又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低敛的眼睫轻点, 楚流景仍未抬起头。


    “卿娘深夜未归, 又忙于为侍从熬药, 我总不好令你分心。”


    秦知白眉心紧蹙,收紧的指节隐约泛了白,眸中敛着一丝薄怒,气息几番凝定,方冷着话音一字一句开了口。


    “旁人只言词组, 你便信了我与和殊关系匪浅,明知是圈套也偏要前来, 丝毫未曾想过是否会惹我担心。


    “我叫你未得允准不许离开院中,同你说心悦于你让你看重自己,你却当真一句都记不得?”


    冷然的话语落下,素来沉静的眸光俨然透了一丝少见的恼意。


    在那名侍女特意等在院外, 与她谈及楚流景去向时, 她便大约猜到了此计当为何人设下。


    西院为母亲生前居所, 秦澈曾在多年前立过誓此生都不再踏入西院,若那名侍女只是寻常洒扫的下人, 又何必一直等在院外,这般小心谨慎,反而更证明了她是秦澈的人。


    只是她本以为如此一眼看透的计谋身前人当不会入彀,却没想到自以为的信赖不过一厢情愿。


    她始终未曾全心信过她。


    低垂着首的身影沉默片晌,轻声道:“若是如此,卿娘为何却不与我说呢?”


    秦知白眉目微凝,不知她所说何意,怔然之间,便见眼前人缓慢抬起了头。


    “倘若并无其他关系,为何要对一名侍从这般关切?倘若其中当真别有隐情,又为何不能说与我听?”


    残余着半抹唇红的唇角微勾,她慢慢笑起来,话语声更轻柔几分。


    “卿娘不让我杀她,可她想要杀我时,卿娘又在何处?


    “你我之间总是这般讳莫如深,如今却要因我不知究竟便判我有罪,对我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身姿单薄的人双眸暗红,眼尾亦透着一抹病态的绯色,清癯的面容白得几近透明,在墨色氅衣的映衬下,便更显出了一分令人生畏的妖。


    她平日甚少着深色外裳,总是如扮出来的那副温润皮囊一般穿得浅淡素净,如今身着玄衣,幽邃的眸子微微泛了红,秦知白脑海中便不期然晃过了那道白发玄衣的身影,喉间渐渐发紧。


    “你……”


    白弱的手略微伸出,扣过她腰后将她紧紧揽入了怀中,楚流景低垂下头,半阖的眸中尽是贪恋神色,一寸一寸吻过了她耳际。


    “卿娘……”


    温软的痒意顷刻如潮水般肆意蔓延,秦知白身子微滞,抬手要拦下她的动作,却听轻弱的话音在她耳旁呢喃响起。


    “莫要离开我……”楚流景喃喃道。


    “我只有你了。”


    抬起的手倏忽停在原地,秦知白怔然失神,眸中慢慢流露出悲惘之色,绷紧的唇线隐约泛了一抹惨然的白。


    墨色身影便在此刻倾尽前来,微凉的指尖揭开了覆在脸前的冰冷遮面物,光影微晃,面具摔落在地上,略微泛白的唇随之吻了上来。


    清风拂过,重重轻纱飘扬不止,将纠缠的身影蒙上了一层朦胧不清的雾色。


    秦知白被拥着身子抵在了半开的长窗边,远处依稀传来人潮来往的喧闹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碧色,伏于身前的人低垂着首,缓慢而细致地吻上了她脖颈。


    落在肌肤上的唇带着微微凉意,仿佛初春的雾,丝丝缕缕地漫过每一处角落,将先前落下的红痕再加深了一分。


    一点湿软忽然掠过了她颈侧,略微探出的舌尖舔吻着逗留于颈间轻微跳动的脉搏,秦知白眼睫一颤,纤白的颈项微微扬起,命脉被他人触碰的不适令她下意识收紧了手,而细微的痛意却随之交杂于湿热之上。


    楚流景眸光暗沉,齿尖厮磨着含咬过眼前微微泛红的颈脉,清晰的跳动于唇齿间传来,舌尖隐约能感受到血液流经的痕迹,心口的躁动便似又升腾了一分,令她无意地加重了力度,一点腥甜霎时漫过了唇舌。


    “嗯……”


    秦知白隐忍地抿了唇,眼尾已然透了一片淡粉,微微睁开的双眸敛了湿润水汽,视线慢慢望来,唤她的话语声极轻。


    “阿景……”


    身旁案几上的香炉未熄,仍旧袅袅不绝地散发着浅淡香气。


    楚流景望着眼前染了血色的纤细颈项,心口躁意愈深,缓缓抬起的手痴迷地抚上了那处血痕,心底便有一个阔别已久的声音沉沉响起。


    想要她。


    将她囚禁起来吧。


    让她只能看着自己一人。


    只要不再让任何人接近她,她便只属于自己了。


    ……


    反复回荡的话语如同催眠般根植于脑海,昏蒙的思绪愈发浑噩,封禁的内息仿佛也将破禁锢而出。


    发觉眼前人神色似有异样,秦知白轻蹙起眉,再顾不上颈间传来的微弱痛感,伸手捉过了她的腕。


    “阿景?”


    而探出的指尖尚未触及腕脉,身前人却将另一只手也交到了她手中。


    楚流景站在原地,墨色的氅衣被风微微吹起,濒临失控的双眸恍似被鲜血浸透,光影流转,其中便浮动过一片赤红。


    她望着眼前人,眉眼间慢慢露出了一点笑,单薄的身子一点点倾斜,如自我献祭般低伏进了身前人怀中。


    “我是怪物。


    “将我关起来吧。”


    轻微的话语声落下,交托于秦知白手中的腕慢慢滑落下去,耳旁再没了声息。


    “阿锦?”


    秦知白神色遽变,紧紧抱住了怀中人身躯。


    “阿锦!”


    ……


    漫长的沉寂。


    耳旁似有滴水声轻响,一点光亮于微末处坠落,被困于黑暗中的幼小身影缓慢睁开了眼。


    眼前是晦暗无明的幽静,影影绰绰的暗光于远处投下一片阴影,冰冷的镣铐牢牢禁锢于腕骨间,锁链碰撞,被磨破的肌肤尚未长出新的皮肉,便又落下了一道血痕。


    有看不清面目的人走近身前,扯过锁在腕上的铁链,发出一阵丁零声响。


    “二尊使让我来为药童取血,你抓着她的手,别让她乱动。”


    另一道身影抓过了黑暗中的幼小身躯,话语声似隔着无形屏障,悠悠荡荡地回荡于虚境中。


    “不过一名六岁小儿,用得着这般谨慎?”


    尖锐的利刃割入血肉中,顷刻涌出的鲜血将苍白的肌肤浸没。


    “到底是云家的人,还是小心些好。”


    擒在肩侧的手松了开,站于身前的人仍未离去,语气几分轻慢。


    “云家的人又如何?那云家家主武功不凡,如今不一样成了傀儡。”


    一瞬死寂。


    惊惧的喊叫划破眼前混沌。


    停在近前的身躯倒了下去,宛如干尸般的面容残余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惊惶,失去神采的双目凝定地望于一处,恰对上了那双毫无情绪的暗红瞳眸。


    “怪物……她是怪物!


    “快去寻二尊使!”


    还沾着血的利刃当啷掉落在地,仓皇逃离的人踉跄着爬出了不见天日的地牢。


    凝滞的光影渐渐暗下,画面重新聚合,碎裂的微光又拼凑出了另一方场景。


    腰悬皮鼓的男子站在最深浓的黑暗中,脚下是被吸干的尸身,冰冷的指尖挑起重被加固的镣铐,眼中便露出了一个欣喜若狂的笑。


    “将他人内力化为己用,醉梦草竟还有如此奇效?”


    阴柔的目光痴迷地望着眼前白发垂肩的身影,他松开锁链,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去抓几名武林高手来,我要看看她究竟能到何种地步。”


    话音尚未散去,眼前场景倏忽分崩离析。


    周遭再没了任何光亮,支离破碎的虚境中,唯有一声声骇然的惊叫于耳旁重重回荡。


    “怪物!”


    “是怪物!”


    痛楚与惶然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失控的意识重归清醒时,指间又一道身躯于眼前滑落。


    被吸干内力的人双目圆睁地望着她,喉间溢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弱话语。


    “……怪物……”


    长久的静默。


    幼小的身影站在如水般的黑暗间,看着眼前倒映出的赤色双眸,慢慢抬起了手。


    “我是……怪物。”


    呢喃般的话语轻轻落下,于漫无边际的晦暗间荡起声声回响。


    光亮一点点褪去,白发垂肩的少女与黑暗渐渐融为一体,虚境重归沉寂。


    ……


    安静的卧房中,躺于床榻上的人指尖微动,纤长的眼睫如蝶翼般轻颤了颤,双眼缓缓睁开,露出了略有些暗淡的墨色瞳眸。


    熟悉的冷香残留于枕边,她慢慢伸出了手,摸索着朝身旁位置探去,却落了个空。


    “卿娘……”


    楚流景轻唤了一声。


    “天已经暗了吗?”


    无人回应。


    耳旁仍是一成不变的寂静,她撑起身子,正欲下榻,却有一点温软于寂然间缓缓抚上了她眼前。


    幽香浮动,莹润的指尖轻柔地落在她眉眼,陌生的气息令她神色一凛,抬手擒住了抚上眼前的腕,出口的语调便带了几分戒备的冰冷。


    “什么人?”


    少顷静默,一声轻笑忽而于身前响起。


    一只手勾过了她腰身,柔弱无骨的身躯如蛇般将她紧紧缠入了怀中,抚过眼前的指尖轻挑起她下颌,吐息轻洒,落在耳旁的话语便透了些怜惜。


    “楼主如今这般模样,着实叫属下有些心疼。”


    楚流景眸光微敛,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话语声沉然。


    “紫炁。”


    第116章 芥蒂


    芥蒂


    被唤出名姓, 仍作花娘打扮的女子唇边勾起一抹笑,挑过眼前人下颌的手一点点向下滑去,便撩拨般地攀过了她颈后。


    “我还以为楼主将属下自四余除名后, 该忘了有属下这么个人,没想到却还能听出属下声音, 真叫紫炁受宠若惊。”


    楚流景眯起眸, 话语声已然是透了杀意的冷冽。


    “你竟敢叛出子夜楼。”


    身前人既然出现在此,她如何还会不知晓先前芙蓉阁中的花娘是何人所扮。


    莫怪秦家会突然得知楚流景出身图南之事。


    紫炁曾为子夜楼四余之一, 对她身份底细知之甚多,倘若让她就这般离开此处, 于她于子夜楼都将是心腹大患。


    瞧出了她眉眼间的冷意, 紫炁波光流转, 勾着唇角倾过身去靠上了她肩前。


    “楼主想要杀我?”


    亦笑亦嗔的话语叹息着落下,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柔柔地点上了楚流景心口。


    “可楼主如今身子抱恙,还是莫要轻易动怒的好。何况夫人能与楼主这般亲近,想来楼主也当是欢喜的。”


    楚流景眉目一凛,抬手扼过了身前人颈项。


    “你给我下药?”


    有沈槐梦为她封住经脉, 命蛊本不该如此轻易就躁动醒转,而自始至终她都未曾碰过芙蓉阁任何吃食, 唯一接近过她的,便只有眼前人所扮的花娘。


    如今她已不宜再贸然动用内力,若非她强行压下了内息,恐怕便会因为命蛊波动而当场失控, 伤了卿娘……


    想到命蛊失控带来的后果, 她心中杀意愈重, 扼在颈侧的二指逐渐收紧,指尖下已然见了一丝血色。


    倚于怀前的人面容渐渐发白, 纤柔的脖颈宛如将断的花枝,仿佛下一刻便要被折于此处。


    而她却未曾作出任何反抗的举止,只任凭楚流景将她的命脉握于掌中,明艳的红唇边仍旧带着一丝笑意,因着气息受到窒碍,出口的话音便断断续续地发了哑。


    “楼主不想让夫人知晓您的身份……究竟是为了继续演这场两情相悦的戏,还是害怕夫人见到您本来的面目?”


    扼在颈间的手有一瞬的停顿,紫炁抬指点上了身前人穴道,清弱的身躯就此落入她怀中,她低首咳了几声,便笑着缓缓抬了眸。


    “楼主以为,夫人所喜欢的,究竟是温柔良善的楚二小姐,还是早已杀人无数的子夜楼楼主?”


    楚流景眼睫低敛,无法言语,暗淡的眸中隐有波澜汹涌,胸口气息已然不受控地发了乱。


    而落在耳边的话语声却仍未停息。


    “许多年前,楼主便总是做同样的梦。”紫炁望着眼前面容,伸手轻轻抚上了她脸侧,“主人要您习杀人之术,您从未表露过半分拒绝的意愿,但每每习剑之后,您总会因梦魇惊醒,醒时说的却是‘我不是怪物’。”


    掩于面具后的双眸恍若一汪深潭,凝瞩不转地看着怀中人,话语声更放轻了一分。


    “可为何要害怕成为怪物呢?


    “楼主不愿杀的人,属下皆可以为您杀,楼主想要达成之事,属下也总会不择手段为您达成。”


    揽过腰后的手一点点收紧,紫炁低垂下头。


    “怪物便该与怪物在一起,如此……就不必再害怕了。”


    轻微的话音落下,垂落的帷幔隔绝了窗外投入的日光,一双身影依偎于一处,仿佛藏匿于暗处而永不得见天日的小兽。


    一道剑气却在此刻骤然破开了紧闭的房门,明亮的天光于门外流泻而入。


    手持利剑的人目光泠然地望着榻上身影,略有些苍白的面容染了零落水光,语调几分冷峭。


    “放开她。”


    紫炁略偏过眸朝她望了一眼,眼尾勾出一点弧度,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子,揽着怀中人的手却不曾松开。


    “灵素神医果然对楚二公子一往情深,为了除尽楚公子体内的药性,竟不惜以血换血,当真叫人不免动容。”


    混沌的神思便在这句话中清醒几分,楚流景眉目微动,却听耳旁又落下了一道耐人寻味的笑语声。


    “只是贪欢素有催情之效,神医既来得如此快,莫非是让身旁的那名小侍从为你解了毒?”


    略显慵懒的话语中藏了几分不言而明的深意,秦知白却恍若未闻,只一瞬不瞬地看着被她拥在怀中的那道身躯,透着疲意的眸中仍是沉然的冷色。


    “你不是秦澈的人,你要什么?”


    紫炁似觉得有趣,抱着怀中人下了榻,勾着笑的双眸意味深长地望着门边人。


    “无论我要什么,秦神医都会双手奉上吗?”


    秦知白眸光微动,仿佛意料到什么,执剑的手无意识地再紧了一分。


    “看来秦神医已知晓我要什么了。”戴着面具的人好整以暇地倚于窗旁,“如何?以十洲记图眼换楚公子性命,这笔交易于神医来说不知算不算得上公平?”


    纤长的眼睫轻点,秦知白静了一瞬,缓缓道:“秦家的十洲记,早在十四年前就已被烧毁了。”


    紫炁一扬眉,漫不经心地垂了眸。


    “秦神医所说,我自然不会不信,只是神医素来聪敏过人,想来当有方法将烧毁的图眼恢复原样,否则……”


    低垂的眸子微微挑起,幽邃地睨向执剑之人。


    “神医在得到楚家的十洲记后,又该如何去寻书中秘宝呢?”


    一时沉寂。


    而一点寒芒便趁此时机陡然射向秦知白心口。


    扬起的剑锋迟滞了须臾,勉强打开了射来的银针,窗边一声轻响,戴着面具的女子轻身一点,已然自窗台跃出了房外。


    风声过耳,空气中隐约传来几不可闻的剑啸声。


    紫炁抱着怀中人,侧首朝后瞥了一眼,回身抬手一放,一枚弹丸形状的暗器倏然于庭院中炸开,顷刻漫起了一片浓烟。


    烟雾遮掩下的身影正要飞离此处,一道剑光却自前方凌空斩来,丝毫未曾顾及她怀中之人,裹挟着十足杀意不偏不倚地直指她命门。


    紫炁目光一凝,侧身点过近旁阑干,借力一跃,险险避开了劈来的剑气,身着苍色劲装的侍从便自浓雾中走出,令她微微眯起了眸。


    “自诩忠心的鸩卫看来也不过如此,连主上心爱之人都想要杀么?”


    弥漫的烟气渐渐散去,一抹冷香于后方逼来,挑过她揽于怀中人腰间的手便要将身前人带走。


    一条白绫霎时甩出,泛着冷光的银钩缠上剑身,气劲顿涌,顷刻于二人之间迸开了一串灿然星火。


    兵戈交战声响起,泠然的剑风于耳旁萧飒不绝,楚流景咬紧了舌尖,勉力压抑下丹田中翻涌的内息,一缕天光模糊透进眼前,光亮愈盛,黑暗的视野慢慢有了形色,下一瞬,一袭素白映入眼帘,身子一轻,熟悉的身影已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阿景。”


    秦知白抬手将她穴道解开,羸惫的双眸定定地望她一阵,便低垂下首,泛白的容颜尽都掩入了身前人肩侧。


    “幸好……我未曾来迟。”


    揽于身后的手一点点收紧,指尖微不可察地发着颤,楚流景停顿片刻,慢慢抬起手环过她腰间,话语声几分轻弱。


    “……卿娘。”


    一阵气劲猛然爆开,掀起的骤风令院中棠梨树晃落了一片枝叶,戴着面具的人挑开身前刺来的剑锋,轻身一跃,便飞身隐入了廊檐之中。


    “拼尽全力受我这一掌也要将楚公子夺走,看来秦神医果真是爱极了楚公子。


    “只不过神医既光明磊落,为何却不敢与心爱之人讲明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倘若楚公子得知当年之事,当真还能毫无芥蒂地与枕边人亲密如斯吗?”


    笑意深长的话音低柔落下,清风拂过,跃入飞檐间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短暂安静。


    相依的二人立于庭院中,余晖自半空洒落,将投下的一双倒影融为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暗色。


    “嗒”


    一滴鲜血顺着冰冷的剑首滴落,透着凉意的水色隐隐自素白的衣裳间沁出,持剑的人仍未抬头,苍白的面容轻靠于身前人颈侧,连绵的血色慢慢将剑锋染透,于草叶间绽开了朵朵刺目的殷红。


    听得紫炁所说话语,楚流景蓦然抬了头,目光触及到怀中人染了鲜血的手,面色霎时一变。


    “卿娘!”


    身前人未能应答,低垂的双眸安静地阖着,脸侧肌肤白得宛如浸过雨后的透明梨花,洒于颈间的气息俨然已是弱不可闻。


    衣角轻晃,清癯的身影将秦知白打横抱起,未再多发一言,转身带她快步回了房中。


    还残留着剑痕的庭院眨眼已是一片寂静,望着走入房内的一双身影,和殊缓缓将剑收归于鞘,转身离去时,脚步微不可察地轻晃了一下,待再度站稳后,便又已是寻常模样。


    苍色的身影行至凉风习习的东院,于芦花深处寻到了坐在椅上的男子。


    “家主。”


    秦澈坐在映着落霞的清池边,手中拿着一支方折下的芦苇,徐徐问道:“如何?”


    “表公子未能探得十洲记下落,子夜楼那人欲将楚流景带走,被小姐拦下,交手时小姐受了她一掌,伤得似有些重,如今情况不明。”


    “哦?”秦澈把玩着手中芦苇,面上神色仍是未变,“变节倒戈之人,终究不可尽信,只不过她既出身子夜楼,想来还有更多消息未曾吐露,如今却还不到下手铲除的时机。”


    平静的眸子略微抬起,他看向身旁人,“卿儿未曾怀疑你罢?”


    顿了片刻,立于身侧的侍从低声道:“尚未。”


    秦澈略一颔首,“这些日子你如以往一般护在卿儿身边便是,若无紧要之事,不必再来寻我,免得被卿儿察觉。”


    和殊沉默少顷,缓缓抬了头。


    “只要得到楚家的十洲记,将楚流景除去,小姐便当真会愿意留在兰留吗?”


    秦澈望着握在掌中的芦苇,眸光淡淡,“愿意与否,当真重要吗?青冥楼即将自顾不暇,待你自她二人手中得到十洲记,楚流景便再无活下去的必要,卿儿到底孤身一人,只要将她强留在府中,没了旁人干扰,她总会想明白的。”


    握在剑上的手微微收紧,和殊眼睫轻点,低首应下。


    “是。”


    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秦澈再望了一会儿池畔随风飘动的芦花,便将手中芦苇放入水上,任其随水飘向他处。


    “容与,卿儿已经回来了,等着我……我会很快让你也醒过来的。”


    轻柔的话语声落下,坐于四轮椅上的身影转身徐徐离开了清池边。


    夕阳渐斜,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山林吞没,天地一片幽静。


    第117章 同床


    同床


    楚流景抱着秦知白回到房内, 将她放上床榻,方发觉身前衣襟已被一片凉意浸湿,眼前人肌肤上仍残留着零星水色, 氤氲的水汽自内里透出,令未曾来得及换下的素白外裳也晕开了一片润泽暗色, 苍白的面容隐约透了些许潮红。


    “卿娘……卿娘?”


    她皱紧眉, 伸手抚上秦知白额前,手下便触到了明晰的发烫温度* 。


    阖着眸的人微微睁开眼, 视线模糊地望向她,垂于身侧的手缓慢握上了她的腕, 指骨间尽是不同寻常的滚烫热意。


    “别怕……阿景……”


    轻微的话语声呢喃般落下。


    “我很快便会醒来……你陪着我便好。”


    话音尚未散得干净, 握在腕间的手却渐渐失了力, 随陷入昏迷的人再度垂落下去。


    楚流景抓住了向下坠落的那只手,将之紧紧握在掌中,怔然的目光低垂,便见到血色漫过的腕脉间有一道并不明显的细小伤口。


    想起紫炁曾说过的话,她抬手看向自己腕间, 果不其然在同样的位置发现了一处伤痕。


    “换血……”


    以卿娘的医术,若是寻常毒物, 当可用药王金针替她将体内毒血逼出,除非紫炁将毒下在了她心脉间,卿娘探不出脉象究竟,方会铤而走险行此换血之法。


    而此毒有催情之效, 卿娘既将毒血换入了自己体内, 为了除毒时不被毒性所扰, 大约便想到了以水浴压制体内情毒。


    望着眼前人羸惫病白的面容,楚流景闭了闭眼。


    这般竭力只为让她衰颓将尽的性命茍延残喘地多活一时……当真值得吗?


    再压抑下起伏的气息, 她侧身于榻旁缓缓坐下,握在秦知白腕间的手略微松开,伸手揽过她身后,便小心地将她扶入了怀中。


    倚于怀前的身躯清瘦而柔软,还带着微微的烫,她解开身前人腰间系带,二指牵着一侧衣襟将之拉开,沁了水色的外裳便自秦知白身后缓缓散落,露出了内里单薄的中衣。


    本就素净的中衣被水浸透,仿佛半透明的薄纱,隐约透出了其下雪玉般的肌肤。


    直至将最后一件衣物也褪去,楚流景方要去寻新的衣裳为秦知白换上,而垂落的目光一扫,却忽而停在了身前人左肩。


    肌骨分明的左肩前有一处伤疤,疤痕似已相隔经年,淡得几不可见,于皓白的肌肤上却仍显得格外惹眼。


    楚流景慢慢伸了手,轻抚过眼前人肩上的伤痕,微凉的指腹落在有些发烫的肌肤上,便令昏迷中的人无意识地蹙了一下眉。


    这处伤……是何时留下的?


    先前在云梦泽时,卿娘虽也伤过左肩,可有药王谷的伤药在,那处伤很快便痊愈得再看不出任何痕迹。


    而眼前这处伤却似是她有意留下,痛楚的创口早已随漫长岁月而重新长出了血肉,余下的痕迹却仍模糊彰示着未能遗忘的过往,仿佛一种提醒。


    闷热的风于窗外拂入,令思绪飘忽的人渐渐醒过了神。


    楚流景拿了新衣为秦知白换上,将她轻轻放回床榻,打湿了巾帕替她擦拭过发热的身躯后,便躺过她近旁,将未醒的人全然拥入了自己怀中。


    冷香漫过呼吸,灼烫的温度透过单薄里衣清晰地传递至每一寸肌肤。


    身前人微垂着头,容颜安静地依在她怀中,清冷的眉目未再遮掩地显出了几分虚弱的倦意,再不似平日那般云淡风轻,仿佛万事万物都可交托于她而不必挂心。


    窗外已然一片昏黑,淡白的月色隐约透过窗扉洒落榻前。


    相依的身影分担着过烫的体温,楚流景抱着怀中人,墨色瞳眸映了近前面容,低敛的眸光瞧不出半分其他神色,眼睫微微翕动,便安静地阖上了眸。


    秦知白醒来时,天色仍旧暗着,入目所见的便是那张熟悉的清弱容颜,环过身后的手将她轻轻抱在怀中,面容只一线之隔,而攒起的眉心却似梦见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眉眼间尽是疏离之色。


    她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眼前人,纤长的手缓慢伸出,似想要将攒起的眉心抚平,而指尖尚未触及眉目,停顿片刻,却终究微蜷着收了回去。


    身体的热度已降了下来,榻旁还放着换下的衣物。秦知白下了榻,未曾惊动仍在沉睡的人,信手取了一件枕边人所着的氅衣披于身后,便寂然无声地出了房门。


    眼下夜色已深,四周一片清寂,高悬的明月低垂于枝头,宛如一溪薄雪,于层叠的枝叶间流泻下星星点点的斑驳淡影。


    素淡的身影立于棠梨树下,容颜染了微薄月色,清明的眸光望着守在院外的人,双睫微垂,便神色淡淡地开了口。


    “和殊,你过来。”


    和殊回首望向出言之人,怔了一瞬,沉静的眸中掠过了一抹柔软的喜色。


    “小姐,你醒了。”


    她依言走入院中,方于秦知白身前站定,却见披着氅衣的人伸出了手,微凉的指骨毫不留情地扼过了她的腕,指尖于胸口几处大穴沉沉一点,一股气劲陡然自她体内贯出。


    和殊闷哼一声,脊背微微弓起,连绵鲜血霎时自嘴边滴落下去,染红了银白的月色。


    秦知白松开手,望着眼前人佝偻的身躯,映了夜色的双眸清冷如初。


    “当年你放我与母亲离开秦家,被罚入诫院半载,以致经脉被断、武功尽废,我承你的情,也因此寻了人为你重续经脉。


    “如今你我两不相欠,我也与你再无主仆关系,往后你若再敢伤阿景一分一毫,我便不会再如今日这般手下留情。”


    泠然的话音落下,又一滴血滴落在地面,将斑驳的银辉尽都染成了一片殷红。


    苍衣佩剑的侍从弓着身子,低垂的面容瞧不见任何神色,指尖轻轻动了动,便哑声应下。


    “……是,小姐。”


    衣角轻晃,立于树下的人未再多言,敛眸回身进了房内。


    关门声响起,和殊缓慢抬起头,再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鸦羽般的眼睫微微垂落,便蹒跚着转过身,退回了西院院外。


    翌日。


    楚流景睁开眼,便望见枕边人仍在沉睡。


    清绝的容颜近在咫尺,依旧维持着昨夜的姿态安静地靠在她怀中,轻缓的呼吸一息一息洒在她颈侧,便有湿热的痕迹残留于肌肤上,唯独垂于身侧的手被不知何时握了住,纤长的指骨轻拢于她腕间,令她无法轻易将手抽离。


    她望了一会儿眼前面容,慢慢抬起另一只手探上了怀中人额前,触手的体温已然不似先前发烫,气息也已变得平稳。


    确认过再无大碍,她缓缓坐起身,视线落在拢于腕间的那只手上,短暂停顿,便伸出手去,将握在腕上的手一点点抽了开。


    衣物摩擦声轻响,坐起身的人下了榻,换好衣裳,随手取过放在一旁的氅衣披上,悄然转身离开了房中。


    光影亮起又暗下,房门重被合上,榻上本该沉睡的人慢慢睁开了眼,望着身旁人离去的方向,空落的手心微微合拢,安静片刻,随之起身下了榻。


    楚流景出了西院,朝东侧正房而去,一路穿行过游廊,来到芦花飘荡的蒹葭院外,望了一眼院中情形,便与守在左右的鸩卫略一抬手,面上神色温润。


    “晚辈楚流景,特来拜访秦家主,不知秦家主如今可在?”


    似乎不曾料到她会主动前来,守在院外的侍从对视了一眼,方要让她候在此处,前去与秦澈通报,却听院内传来一道清缓的话语声。


    “让她进来。”


    得了命令,两名鸩卫让开了道路,楚流景走入院中,于掌事的带领下来到书房外,便见到了坐于桌旁信笔点墨的身影。


    “秦家主。”


    秦澈放下手中笔,转首看向来人,温雅的面上露出一抹笑,缓声道:“听卿儿唤你阿景,我既身为长辈,你们二人又已成婚,今次便倚老卖老一回,与卿儿一般称你景儿如何?”


    楚流景温和低首,“能得秦家主垂青,是小辈之幸。”


    秦澈微微笑着,“听闻昨日温迎邀你去了芙蓉阁,还自作主张叫了几名花娘陪同。他生性风流,行事总是不着边际,我已训过他了,不知可曾冒犯到你?”


    容颜清弱的人面露难色,轻叹了口气。


    “温公子性情洒脱,也不过是想为我接风洗尘,却称不上冒犯。只是卿娘得知之后难免有些不悦,昨日又发生了些旁的事情……只怕要生了嫌隙。”


    “原来你来寻我便是为了此事。”秦澈若有所思,笑着道,“卿儿性子冷,一时气恼,想来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想开,你也不必太过担忧。倘若她迟迟不肯谅解,我自会为你出面,大约她还是会给我这个父亲几分薄面的,景儿尽可放心。”


    闻言,楚流景似松了一口气,抬手朝他一礼。


    “如此,便多谢家主了。”


    秦澈摇了摇头,目光落回近前,便又温声道:“景儿来得正好,我今日恰好作了一幅画,楚家世代书香,想来于书画一道定然造诣颇深,还望景儿与我指点一二,看看有何改进之处。”


    他面前书案上铺开了一卷画纸,纸上画着一片峭壁浮云,其间有一只灵动的黄雀,黄雀立于青松枝头,瞧来栩栩如生,而正上方却有苍鹰隐于云中,尖锐的利爪已然凌空张开,仿佛下一刻便要将黄雀抓于爪下。


    楚流景端详片刻,浅笑道:“好一副虬松峭壁图,笔墨苍劲凝练,气韵浑重拙朴,放眼当下,已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只不过如此山石间,多了这对雀鸟,便显得杀气过重,不免损了些绝景之美。”


    她走近前去,略微抬手,“不知晚辈可否添上几笔?”


    秦澈一颔首,让开了位置。


    “自然。”


    清挺的身影立于书案前,执过画笔挥毫落墨,不过片刻,高悬的峭壁上便多了一名纵马的侠客,侠客手持长弓,弯弓待射,手中弓矢直指空中苍鹰,冷锐的箭镞俨然散发出了冰冷杀意。


    笔落画成,楚流景收回手,回身看向一旁坐于椅上的男子。


    “既已有损美景,便不如以杀止杀,倒全了峭壁的险绝之意,秦家主以为如何?”


    秦澈看着画中箭矢,未曾言语,一双眸子微微敛起,放于椅边的手无意识地按上了膝前。


    停顿须臾,他方笑起来。


    “果不愧为楚大娘子后人,寥寥几笔便叫整张画添了一分险意,如此精湛画技,却是我所不能及。”


    略一顿,他又抬了眸,温雅的面容仍带着笑意,眼底却似深潭沉渊,望不见丝毫涟漪。


    “只是巉岩险壁,上得去却未必下得来,如此铤而走险,若一时失手,便将死无葬身之地,恐怕得不偿失。”


    墨色的瞳眸与之回望,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快步响起。


    一名鸩卫自门外走入,停于秦澈身旁,低首禀报。


    “家主,干南传来消息,子夜楼于沅榆几地大肆作乱,四大派掌门前去剿匪平乱,却被人一剑毙命。


    “监察司今已介入此案,经仵作检验,杀害他们的凶器当为青冥楼楼主楚不辞佩剑——不识君。”


    第118章 是她


    是她


    光线昏暗的监牢内, 一袭素白的身影微阖着眸倚靠于墙边席地而坐,济楚的白衣垂落于地,染了些许尘灰, 而颀长的身姿却仍旧端然挺直,宛如山岳沉渊。


    一名狱卒走近牢房外, 客气地朝她一揖礼。


    “青云君, 有人来见你。”


    沉着的脚步声随之响起,牢门上悬挂的铁锁被打开, 一道身影徐徐行至监牢内。


    楚不辞睁开眼,看着来人, 停顿片刻, 便如同往常般唤了一声。


    “燕司事。”


    燕回望她一阵, 偏过首朝身旁人道:“你们暂且出去,我有话要问她。”


    几名狱卒同监察司候吏退去了远处,牢门被自外关上,燕回重又看向眼前人。


    “究竟发生了何事?”


    倚于墙边的人神色平静,“宋宴清几人是我所杀, 我至辟疫镇时他们意图向我下手,出于自保, 我只能出剑还击。”


    燕回眸光清明,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彼时沅榆城外有贼人作乱,你与青冥楼门人当共同留在沅榆平乱,为何会孤身一人前去辟疫镇?”


    “我得了消息, 知晓四大派或要在辟疫镇动手, 便让张月鹿带人留在沅榆, 我赶去了镇中。”


    “何人给你的消息?”


    楚不辞微不可察的一顿,略垂了眸。


    “何人给我的消息并不重要, 我到辟疫镇时的确见到了几名可疑之人,只不过还未曾来得及确认,便中了四大派的埋伏。”


    见她避而不答,燕回又问:“你说四大派先向你下的手,可有人证?”


    “四大派设伏之处较为偏僻,我未及留意四下究竟有无他人。”


    燕回双眸微敛,再看了楚不辞片刻,缓缓道:“你可知此事如今是如何传的?


    “子夜楼为害沅榆多地,青冥楼却选择救沅榆百姓而弃辟疫镇于不顾。四大派掌门带人前往辟疫镇铲除魔教妖人,反被青云君因私杀害,各地百姓已是有所微词,认为青冥楼难当重任。”


    她望着身前人,眉目愈渐沉凝。


    “若你能交出那名向你传信之人,再寻到在场人证,依‘眚灾肆赦’的律例,当可判你无罪。可你倘若迟迟无法证明是四大派之人先行向你下手,以如今所得证据,待审查时间一过,你便要被依律判决。”


    静默片晌,楚不辞低声道:“我知晓。”


    燕回闭了闭眼,握在克己刀上的手收紧一分,而后又缓慢松开。


    “此案如今交由沅榆新任监察司司事展眉与巡武卫总兵简无锋共同审理,因我与你私交过密,当需回避此案审判,但展司事与简总兵念在我对此地之事较为了解,破例让我参与此案勘验。我可为你多争取一段时日,只不过不会太长,你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话音落下,再望了一眼坐于幽暗处的人,她低敛着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而去。


    守在不远处的狱卒为她打开了牢门,挺谡的身影方走出监牢外,便听身后响起了一道轻微的话语声。


    “多谢,阿回。”


    燕回停顿了一瞬,却并未回头,径直沿狭长的甬道走出监察司狱,任凭洒落的日光隔绝了她与后方的昏黑幽寂。


    见她从监察司出来,一直候在门外的张月鹿当即迎上前去。


    “燕姑娘,楼主如何?”


    燕回微垂了睫,抬手按着眉心,一贯冷静的眉眼间流露出了一丝少见的倦意。


    “她已承认了四大派掌门正是被她所杀,依她所言,她是收到消息被人引去了辟疫镇,而后受四大派埋伏,不得已之下方出手杀了宋宴清几人。可她既不愿说出是何人给她的消息,亦无法确认当场是否有人能为她作证,如今形势,恐怕于她不利。”


    闻言,张月鹿不禁攒起了眉,“以楼主的性情,应当不会轻信楼中以外的人所传消息,如何会这般容易便中了埋伏?”


    她还记得,当日夜里沅榆城外传来子夜楼作乱的消息,楼主本带着楼中门人要前去城外戡乱,谁知临行前却忽然生了变故,与她交代了一番,便匆匆纵马离开了沅榆。


    她从未见过楼主这般迫切之态,上一回出现如此情形,还是在六年前的临溪灭门案。


    燕回凝眉思忖片刻,放下了按在额前的手。


    “在她收到消息前你们应当与她在一处,当时张左使可曾见到为她送信之人?”


    张月鹿摇了摇头,“得知城外之事后,我便前去召集沅榆一地所有门人,未曾留意是否有人与楼主接触,事后询问鹿鸣驿中驿卒,也皆称不曾见过楼主与他人相见。”


    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同时在相距不远的两地作乱生事,令城中守备不及驰援,如此作为,却与当年之事有些相似。”


    一时沉寂。


    公服于身的人握着腰间横刀,未曾言语,低垂的眼睫微微翕动,再抬起眸,却又已是寻常模样。


    “我去再问一问鹿鸣驿中驿卒与当时报案之人,看看能否查到一些线索。四大派掌门被杀,江湖之中应当会掀起一番动荡,这些日子便有劳张左使了。”


    再一低首,挺拔如松的身影便转身离去,走入了监察司中。


    *


    楚流景出了蒹葭院,正欲往西院返回,却见守在院外的鸩卫朝她一拱手。


    “楚公子,东厨的下人方才来报,说您让他们准备的药已熬好了,现下已可去取。”


    前行的脚步略一停顿,她点了点头,温言道了一声谢,便转道往东厨而去。


    眼下未到食时,东厨中下人不多,炉灶内火声噼啪作响,蒸腾的水雾将四周氤氲得一片朦胧。


    楚流景行至药炉旁,与一名侍女背对而立,伸手将熬好的汤药自炉上取下,漫不经心道:“何事?”


    作侍女打扮的手下压低了话音:“楼主先前让属下所查之事已有了眉目。


    “二十四年前,画圣苏澜之女苏容与与秦澈于墨川相识,二人因画结缘,一年后,苏秦两家结为连理,苏容与诞下一女。


    “同年秦家二娘子秦溯不知所踪,秦家主闭门谢客,遍寻名医,直至三年后方重新见客,秦家却传出家主夫人身患顽疾的消息。再过三年,秦家对外称苏容与因病辞世,秦澈因心念亡妻,未再续弦,而秦神医却与其断了联系,入药王谷习医未再回秦家。”


    听她说罢,楚流景若有所思,望着眼前热气升腾的药锅,又低声问:“可知苏夫人当初得的是什么病?秦澈又是因何闭门谢客?”


    计都摇了摇头,“秦家对苏夫人所患病症讳莫如深,曾为苏夫人看过病的几名大夫也都在不久后相继离世。秦澈闭门不出的那三年秦家似将所有下人都换了一遍,如今除却府中掌事以外,秦府下人已皆非当年之人,要查昔年旧事只怕有些困难。”


    楚流景微垂着眸,摩挲了一下指尖。


    “秦溯与秦澈关系如何?”


    “依坊间所传,秦家兄妹二人应当情谊深厚。秦澈生来双腿有疾,是秦溯为他打制了一把四轮椅用以代步,而秦溯天生双瞳异色,被秦家人视为不详,亦是秦澈一直护着她,方让她未曾被逐出秦家。”


    略一停顿,计都又似想起了什么:“只是有人曾在秦府外见秦溯与秦澈大吵一架,似乎起了争执,不久后秦溯便于秦府消失,秦家只称二娘子是外出游历未归。”


    “起了争执?”楚流景眸光微动,想起秦知白曾说的话,“莫非是秦澈亲手杀了胞妹,而后谎称秦溯游历未归?”


    可他为何要如此做?


    卿娘又是因何而与他断绝联系?


    忖度片刻,她端起药锅,将略微放凉的汤药倒入碗中,而后再开了口徐徐问:“可曾查到卿娘这些年为何不回秦家?”


    “此事暂时尚未查清,只是秦神医先前似乎也在查秦二小姐失踪之事,除此之外,秦神医还曾多次前往云梦泽,好似一直在寻什么人。”


    “云梦泽?!”


    楚流景面色陡变,倏然转过了身,带起的衣角扫过身前药碗,令碗中汤药一时溅了满身。


    “卿娘为何会去云梦泽?”


    未曾想到自家楼主会这般失态,计都怔了一怔,方如实禀报。


    “十四年前秦神医与苏夫人遭六欲门追杀,一路逃至乾东,二人最后消失之处,正是云梦泽。”


    低清的话音落下,立于药炉旁的人怔然许久,缓缓收紧了手。


    “原来……是她。”


    ……


    日渐高升,天色已然大亮,清透的日光将整座西院照得一片明灿,而一早离去的人却迟迟未曾归来。


    秦知白出了西院,行至东侧院外,望着守在院外的两名鸩卫,问道:“阿景在何处?”


    鸩卫低首回答:“先前楚公子曾来拜访家主,只是两刻钟前便离开了,应当是去了东厨取药。”


    秦知白眉心轻蹙,未曾言语,松霜绿的衣角一晃,转身径直朝东厨而去。


    东厨位于正房东侧,左近便是秦家女眷沐浴的浴堂。


    秦知白走入厨下,却未曾见到楚流景身影,东厨中空无一人,唯独浴堂内隐约传来潺潺水声。


    她一路行至浴堂内,缭绕的雾气溢了满身,而心中所念之人却仍是不见下落,秦知白神色愈渐凝重,方要转身离开浴堂,却感到心口蓦然一阵刺痛。


    难言的痛意转瞬即逝,仿佛一场幻梦,却令素来沉稳的人面色微微泛白,眸中也漾开了一抹惊惶之色。


    “连心草……阿锦出事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几不可闻的滴水声,秦知白旋即回过身,眉目惶然地看向声响之处。


    “阿锦?阿锦!”


    片刻安静,沾了水光的手自后方探出,环过她的腰身,将她慢慢揽入了怀中。


    湿热的雾气随熟悉的药苦气息洒落颈侧。


    浑身湿透的人于身后拥住了她,下颌抵在她肩侧,染了湿意的指骨轻划过那片淡薄的唇,便有轻微的话语声低缓落下。


    “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卿云姐姐。”


    第119章 怜悯


    怜悯


    片刻沉寂。


    被拥在怀中的人面色苍白, 无意识地抿紧了唇,雾气染湿的唇上渐渐沁了一缕血色,恍如一抹唇红, 令素淡的容颜更添了一分不同寻常的艳,便似坠落凡尘的仙神。


    “嘀嗒”


    一滴水自指尖与肌肤相接之处滑落, 坠入水雾萦绕的汤池中, 发出一声轻响。


    楚流景微垂了眸,抚在唇边的手慢慢下落, 指骨抵至下颌处,略微用力, 便叫身前人被迫抬起了头。


    “卿娘为何不说话?”


    秦知白眼睫轻颤, 蜷入掌心的指尖微微发了白, 气息几番凝定,方话音滞涩地开了口。


    “你……是如何知晓的?”


    楚流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未曾回答,湿润的发丝垂落在额前,便将那双冷夜一般的墨色瞳眸微微掩住。


    “将连心草下在我药中, 是为了能在我出事时第一时间寻到我么?”


    染着水色的眼尾弯出浅淡弧度,“卿娘当真爱我啊。”


    轻落的话语声宛如呢喃般洒在耳侧, 却叫秦知白眸光愈加仓皇,略微抬起的视线触及身后人泛白的唇,心口便仿佛又被针尖刺过。


    “阿景……”


    连心草唯有在对方有生命危险时方会有所感应,平日根本无从察觉, 而要在如此情形下触发连心草的药性, 便只有可能是身后人长时间溺于水中, 令身躯几近窒息。


    短暂安静,扣在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一分。


    “卿娘唤我什么?”


    纤长的双睫微微一颤, 秦知白闭了闭眼,并未应答,任凭身后冰凉的湿意将自己一点点浸透,唇上血色星星点点,令漫了水光的肌骨更显剔透。


    一只手覆上前来,微凉的指尖一点点分开那双紧抿的唇,低垂的目光落在唇上沾染的零星血迹上,短暂停顿,咫尺相距的身影便吻了上去。


    水雾氤氲,空气中尽是挥之不去的药苦气息。


    抵在脸侧的指骨仍未退开,令扬起的颈项被动地受着亲吻,落在唇上的吻未曾深入下去,只一寸寸覆过溢着鲜血的细小伤痕,倾近的面容缓慢分开,泛白的唇色便隐约染上了半分殷红。


    禁锢于怀前的人微阖着眸,仍是那般予取予求的纵容模样,而这般从无拒绝的缄默姿态落在眼中,却令本就焦躁不安的心愈加沉冷。


    “为何不敢与我相认?为何要装作全然不知?


    “从一开始便不计后果地护我周全,莫非只是因为对我心怀亏欠?”


    素来清挺的身姿有一瞬的凝滞,阖上的双睫低敛着垂落,便有凝结的水珠缓慢从眼尾坠下。


    楚流景望着身前人,眸光静得发沉。


    “卿娘为何不说话?”


    静默许久,秦知白缓缓睁开眼,视线无焦点地望向远处雾气,片刻后,出口的话语声透了一丝隐忍的轻哑。


    “当年之事……是因我而起。”


    如同变相的确认。


    楚流景收紧了手,掌心慢慢溢出一缕血色,而她却似毫无所觉,冰冷的双眸目视着眼前人,眼角渐渐带出了一点笑。


    “因你而起?”


    揽于怀中人身侧的手缓缓松开,她抬指擦去唇上赤色。


    “与我成婚是为偿还恩情,护着我是因心有亏欠,原来任凭我这般亲近也是因为心生怜悯么?”


    秦知白心口一恸,眼底有大片分崩离析的波澜翻涌,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出一分支离破碎的惶然,气息微乱,喉间便有腥甜的血气漫溢而出。


    一只手便在此刻握上了她的腕。


    “若只是为了两不相欠,便不如彻底些吧。”


    温柔的话语声落下,立于汤池旁的人朝后退了半步,大片雾气倏忽散开,握于腕间的手轻轻一拉,牵连的一双身影便蓦然向汤池中坠了下去。


    “哗”


    水光四溅,起伏的泉水拍上了池边,映于水面的光影被重重波澜翻搅揉碎,水雾重又散逸,朦胧的雾色恍惚隔绝了所有视线。


    温热的水流包裹于周身,跌入水中的人无意识地抓紧了近旁唯一的身影,眼前起伏的水波与明明灭灭的火光交融于一片,仿佛又将她送回了十四年前的水底,气息便愈渐轻弱,紧抿的唇线再度透了些许无知无觉的苍白。


    感受到抓在手心的力度,楚流景微微一怔,目光在触及眼前人虚虚阖上的双眸时,心下倏然一紧。


    卿娘畏水……


    她伸手环过了秦知白身躯,将她拉近自己身前,抓在腕上的手似失了力般慢慢垂落下去,又被她重新紧握入手中。


    “抱紧我。”


    仓促的话音落入耳中,秦知白恍惚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熟悉的清润面容,墨色的双眸依稀与当年画面交相重叠,下颌被微微抬起,泛白的唇便贴了上来。


    光影浮动,相拥的身影于朦胧水色中纠缠于一处,恍似跨越了十四载光景。


    柔软的舌尖抵开了紧闭的牙关,一缕吐息随贴近的面容缓缓送入了秦知白唇间,苦涩的气息与冷香融为一片,眼睫轻轻翕动,便有一点水珠自相触的双唇间滑落。


    贴于近前的身影略微分开,环于身后的手却仍抱得极紧,略有些发颤的呼吸幽微洒落,短暂凝定,带着几分沙哑的话语声便于耳旁低低响起。


    “卿娘,呼吸。”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就此被冲破,秦知白慢慢抬起眸,视线惝恍地望向近前身影。


    近在咫尺的身躯紧紧拥着她,低垂的面容白得几近透明,鸦羽般的双睫上缀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汽,眸光半掩,垂在额前的发丝不断向下滴着水珠,便如同将被抛弃的家宠,眉梢眼角尽是被水打湿的孱弱。


    阿锦……


    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眼前的身影,而环过身后的手却缓慢松了开。


    “当年之事并非你的过错……你从来无需感到亏欠。”


    单薄的脊背微微弓起,身前人微蜷着身子倚入她怀中,仿佛害怕被推离,垂落的指尖轻轻搭着她的腕,出口的话语声放得极轻。


    “只是怜悯也好……别离开我。”


    “嘀嗒”


    又一滴水自发梢落下,水面涟漪还未来得及散开,却被掀起的水花再度拨乱。


    搭在腕上的手被握入掌中,眼前光影微暗,素淡的身影反拥过楚流景身躯,她恍惚抬起头,染了湿意的清绝容颜便映入眼帘,微凉的吻落在了唇上。


    氤氲的冷香随雾气散逸,柔软的触感如流水般漫过唇角眼梢,墨色的双眸怔怔地望着咫尺相距的面容,秦知白缓缓睁开眼,缀着水光的眼睫轻轻掀动,便收拢了手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并非怜悯。”


    落在耳畔的话语轻缓而明晰。


    “阿锦,我心悦你。”


    第120章 引诱


    引诱


    水面微微摇晃, 漫开的涟漪将相拥的一双倒影恍惚融为一体。


    楚流景怔然站在原地,心口的跳动似有一瞬停息,入耳的话语隔着朦胧雾气, 仿佛一场幻梦,而紧拥在身后的双手与唇上残余的冷香都在鲜明昭示着眼下的一切。


    不再是幻境, 心上人此刻真切地站在她眼前, 回应着她的情意。


    “卿娘……”


    秦知白微微松开手,望着那双蒙着水汽的墨色眼眸, 仰首再吻了一下身前人眼睫上垂坠的细小水珠,便轻抵在她怀前, 语调带了一丝柔软的虚弱。


    “我受不住了……你扶我上去。”


    宛如大梦初醒, 楚流景恍然回过神。


    伏在身前的身躯俨然被水浸透, 单薄的衣襟间隐约透了一片冰肌玉骨的白,往日清冷的眉眼皆染了润泽的水汽,水光自颈骨滑落,便令本就白璧无瑕的肌肤更显出了一分清透柔润。


    身前人本就才发过热,伤病尚未好得透彻, 若这般穿着衣裳在水中再泡下去,只怕是又要着凉。


    顾及心上人身子, 她环过秦知白身躯,一手揽在她颈后,略微用力,便将她全然横抱入了怀中。


    池水嘀嗒流淌, 相依的身影走出汤池* , 行至了里侧供人休息的软榻旁。


    软榻边铺了柔软的绒毯, 一叠用以更换的衣物放在一旁。没了兰汤包裹,微凉的湿意漫布周身, 楚流景小心地将怀中人抱至榻上,看着那袭早便湿透的松霜绿衣裙,替她轻轻拭去了眼尾的一点水痕。


    “衣裳湿了,我为卿娘换了吧。”


    秦知白看着身旁备好的衣物,抬眸轻睇她一眼。


    “早便备好了这些,就等着我来寻你么?


    “明知自己身子弱,偏要用如此方法来试连心草的药性,倘若我未能及时赶来呢?自己的身子便当真一点都顾惜不得么?”


    素来疏淡的话语透着几分未经遮掩的嗔恼。


    知她是恼自己行事不计后果,楚流景抿了一下唇,却垂着眉目不曾反驳。


    早在当初前往沅榆调查杏花村之事时,她便发觉身前人似乎能够通过某种方式知晓她当下状况,曾经几次三番说出的那句“她现下无事”都太过笃定,仿佛丝毫不担心她有所意外,一度让她感到惑然不解。


    直到在得知身前人便是当年自己从云梦泽中救起的那名少女后,她才明白这一路以来的回护究竟是出于何故,昔日对她安危从无迟疑的笃定又是因何而来。


    连心草一体双生,极为罕见,唯云梦泽深处长有。同食此草者可异体同心,知晓对方性命安危,便如同心有灵犀的双生子。


    彼时她不知卿娘便是自己幼时曾救下的人,因而从未想过如此可能,而在知晓之后,便生出了以自身试探的心思,方才会藏于水中想要一探究竟。


    只是如此行事到底太过轻率,倘若一个不察,便当真极有可能溺水而亡。


    楚流景单膝跪于绒毯上,伸手为身前人解开了腰间系带,纤长的二指挑过衣襟,一点点褪下了湿透的外裳,放轻的言语间尽是顺从意味。


    “卿娘莫生气,往后不会了。”


    见她从来都是认错比知错快,秦知白微蹙起眉,似还要说些什么,望她一阵,纤长的眼睫略微低敛,却是未再言语。


    重重叠叠的衣物被逐一褪去,素淡的身姿很快便只余了一件单薄的里衣。


    倚在榻上的人神色浅淡,任凭身前人为自己宽衣,而在探来的手抚上最后一件衣物时,却伸手轻轻捉过了她的腕。


    “要做什么?”


    楚流景怔了一怔,抬眼朝她看了过去。


    榻上人微倚着身子,清湛的眸光自上而下地望着她,被水染湿的青丝垂落在肩头,令往日清冷的风姿仿佛冰消雪融,素白的里衣略微松散,流露出一片玉雪般的肌肤,衬着颈骨间润泽未干的水光,便隐约透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旖旎慵懒。


    静默片晌,抚上里衣的指尖微微收紧,楚流景望着眼前人,出口的话语声没来由的有些发哑。


    “我只是……想为卿娘更衣。”


    秦知白不置可否,丹田内息流转,所着衣物转瞬便被内力烘干。


    “自己身上还湿着,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她松开了捉在腕上的手,眸光淡淡地瞧了身前人一眼。


    “过来。”


    楚流景停顿片刻,依言站起身来,微弯的身躯方靠近软榻,眼前光线便忽然暗下,一抹浅淡的冷香萦入鼻息。


    身前人环过她腰间,有条不紊地为她脱下外裳,近在咫尺的容颜与她相隔一线,呼吸幽微洒落唇畔,衣物摩擦间,便有微凉的痒意于肌肤上蔓延,令本就尚不平静的心愈发泛起波澜,落下的轻唤也好似微微发了烫。


    “卿娘……”


    秦知白略抬了眸,望出的视线撞入了那双深晦的墨色眼眸,还未来得及出言询问,一只手已揽过她身后,熟悉的清苦气息霎时覆了上来。


    光影翻覆,方才脱去的衣裳就此滑落于地,相拥的一双身影倒在了软榻上。


    秦知白微扬起首,搭在身前人腰后的手略微垂落着,低敛的眼睫轻轻翕动,有意克制的心绪终究不受控地一点点变乱。


    落在唇上的吻那般小心翼翼,恍如仔细呵护的一场幻梦,令她本想要训诫一番的心渐渐软了下来,清润的双眸缓慢阖上,环于身后的手便一点点攀上了肩头。


    回应般的举止令伏于上方的人有一瞬停顿,短暂凝定后,缀着水色的双睫微垂,落下的吻便似漫起的潮水,未再停留地朝深处探去。


    水光朦胧,起伏的气息与升腾的雾气交织成一片,素来疏淡的面容隐约染上了一抹绯红。


    楚流景拥着怀中人,垂于身侧的手扣入了她五指,微张的唇轻咬过唇瓣,宛如衔着一片柔软的云,舌尖抵开唇齿,缓慢深入进去,便有馥郁的冷香缠绕上来。


    她微垂着眸,吻得极轻柔,好似拂过柳梢的一点春风,怀前的身躯恍惚失了力气,全然任她揽着自己,方才烘干的里衣此刻又已被濡湿,肌肤的温度便清晰地传至她感官,叫微薄的吐息也逐渐变得灼烫。


    交叠的唇略微分开,向下落去,轻咬在了漫着水色的锁骨。


    一道隐忍的轻喘乍然落入耳畔,楚流景眸光愈深,揽于怀中人身后的手一寸寸向下抚去,方勾上身侧衣带,却被抵至肩前的动作阻了住。


    秦知白微微睁开眼,双眸湿润地望着眼前人,淡薄的唇上染了半分水色,眼波微抬,出口的话语声却仍是端稳。


    “身子还未养好,又想做什么?”


    如此戛然而止的放纵,合着轻描淡写的语调,俨然是早有预谋。


    楚流景抿住了唇,眼尾隐隐泛了浅淡绯色,令人情动的冷香仿佛仍残余唇上,她深吸了一口气,泄力地伏在秦知白怀前。


    “……卿娘当真是用心良苦。”


    “知晓便好。”瞧着身前人怏怏不乐的模样,一贯沉静的人唇边勾起一点弧度,“往后还要这般不顾后果么?”


    楚流景收紧了手,倚在她身前并不抬头,静默片刻,方闷闷地开了口。


    “不敢了……”


    如此气闷又顺从的模样令清润的眉目温软了一分。


    秦知白伸出手,正要为她以内力烘干衣物,而视线略扫过怀中人腰后,却似瞧见什么,忽然凝在了一处。


    兀自纾解了一番心中悒闷,楚流景方要起身,却感到身侧微松,一只手解开她腰间系带,微凉的指尖径直探入里衣内,随即毫无迟疑地抚上了她腰后。


    突如其来的触摸令敏感的身躯微微一颤,她压抑着抬了眸。


    “……卿娘?”


    “莫要乱动。”


    秦知白微垂了眸,目光定定地望着眼前肌肤,指尖一点点抚过腰后方寸,而后眼中有无法言明的深色如潮般漾开。


    身前人纤瘦的后腰处,有一片十分惹眼的暗青色图纹,图纹形似长鱼,蛇尾有翼,以往总被掩于重重衣帛下,如今因打湿了衣裳,方于里衣间显露出了模糊纹样。


    缓慢描摹的动作带起阵阵痒意,楚流景隐忍地抿了唇,方要询问,蓦然想起自己腰间青纹,眸光微晃,若无其事地牵过了身前人的手。


    “腰后之物乃是我家中图腾,幼时便刺下了,后来却忘了,莫非是吓着卿娘了?”


    轻软的话语声带着些许安抚之意,语调听来十分轻松。


    秦知白静默少顷,慢慢收回了手。


    “是么?”


    眼前人性子沉稳,面上神色从来瞧不出喜怒,楚流景听她这般反问,一时拿不准究竟该如何回应,而她尚未想出应对之策,却听秦知白又开了口。


    “当年云家起火后……你被带去了何处?”


    眼睫轻点,她缓缓坐起了身子。


    “卿娘应当已经知晓了,图南城中那处地牢,便是六欲门关押江湖中人之所。”


    身姿单薄的人微垂着眸,清弱的眉目不见一丝波澜。


    “我与你分开后,被云却姐姐带去了流萤坞码头,她让我前去离岛寻阿姐,却未曾想六欲门早已在离岛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被柳鸣岐打伤,因而与阿姐分了开,六欲门之人将我一直囚于地牢中,直至我十岁时,方被沈谷主救出了图南。”


    “师尊……”秦知白微微蹙了眉,“是她让你易容改面进入楚家?”


    “沈谷主说我心脉衰绝,唯有醉生花可改变现状,而倘若要寻醉生花,便只有得到十洲记,寻得青阳秘宝。”


    一时沉寂。


    楚流景低敛着睫,面上神情仍是端然平静,而垂于身侧的手心却无意识地收了紧。


    卿娘向来聪敏,倘若全然编造谎话,定然会叫她看出破绽,唯有如此半真半假,方有可能暂时取信于她。


    收紧的手缓慢松开,她抬眸看向身前人,温声道:“我还不知,当年卿娘为何会来了云梦泽?我记得那时还有一人陪在卿娘身旁,那人莫非便是苏夫人?”


    秦知白缄默片刻,轻应了一声。


    “当年我与母亲前往云梦泽,是为了寻药。”


    “寻药?”


    楚流景怔然片刻,忽而想起幼时她便曾问过此事,而眼前人的回答一如当初,心下蓦然浮现出云稚曾说过的话语。


    “难道是……”


    “是。”


    秦知白停顿须臾,抵入掌心的指骨隐隐泛了白,缓缓道:“彼时母亲危在旦夕,唯有传闻中的醉梦草可救她性命。世人皆不知梦死草位于何处,唯独十洲记图眼记载了梦死草所在,而当年解开十洲记图眼的……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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