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周全
周全
低清的话语声于二人间一字一句落下, 汤池中一时极静,蒸腾的雾气似将相距咫尺的一双身影神色都染得模糊。
终究将昔年之事宣之于口,秦知白双睫低垂, 眸光落于眼前方寸,半阖的眸掩下了其中所有心绪。
须弥僧长于心计, 惯来好以人心薄弱处扰人心神, 可他到底未曾说错,当年一切其实皆因她而起。
十洲记图眼是为她所解, 六欲门之人是因她而寻到云梦泽,云家覆灭更与她脱不开干系。
如此种种, 不过是她一念私心造就的后果, 她又如何能对此置之不顾, 心安理得地瞒下一切,再与眼前人亲密如斯?
低敛的眼睫微微翕动,便有水汽凝结成珠,恍惚要从眼尾悄然坠落。
而一只手便在此时探近前来,指尖轻轻抚过她双睫, 缓慢地拭去了将落未落的点点水痕。
“这便是卿娘迟迟不愿与我相认的缘由么?”
凝定片刻,秦知白缓缓睁开眼。
倚于近前的人安静地看着她, 墨玉般的双眸中浮着点点淡光,恍如云梦泽深处星子璀璨的夜空。
“当年卿娘来云梦泽时,莫非便想过要强夺梦死草?”
秦知白怔然一时,未曾言语, 而面上神情已然表明了一切。
楚流景又问:“那么六欲门之人是卿娘有意引来的吗?”
静默片晌, 秦知白似乎已明了她话中之意, 指尖微微蜷起,顿了一会儿, 方缓慢摇了摇头。
清和的话语声随之缓缓落下。
“所以,这一切其实皆非你所愿。”
抚于眼前的手徐徐收了回去。
“为六欲门追杀非你所愿,致使苏夫人被害非你所愿,殃及云梦泽亦非你所愿。”
楚流景望着她,“十四年前……卿娘也不过是名年幼的孩童,又岂可能事事都考虑周全。”
轻缓的话语落下,秦知白抿住了唇,压抑的气息几度起伏不定,眼睫轻颤着闭了闭,终究低下首去,姿态羸惫地靠在了眼前人怀中。
太过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忘了自己原来可以不必事无巨细地考虑好一切。
从记事起,她便因天资出众而被秦家人格外看重。世间百姓皆称她灵素神医,药王谷上下亦视她为下一任谷主,即便是师尊,也因她于医术一道天分卓绝而对她委以重任。
人人都把她看得无所不能,仿佛只要有她在,便能够将所有一切交托于她而不必挂心。于是她习惯了时时刻刻思虑周至,即便受伤也从来不说,永远保持着疏淡冷静的姿态,直至此刻,有人告诉她不必再为当年的疏漏而感到歉疚。
“阿锦……”
“我在。”
楚流景看着怀中人,伸手环过她身后,深透的双眸微垂,将她全然拥入了自己怀中。
“忘却当年之事罢。”她轻声道,“一切并非卿娘的过错……总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可那个人却绝不是你,也不是我。”
平静的话语合着轻弱心跳一声一声传入耳中,秦知白靠在她身前,任凭药草的清苦气息将她包裹,繁杂的思绪就此一点点变得安定,错落的气息也重归平缓。
相拥的身影令烘干的衣物再度被染湿些许,楚流景微微松开手,见到眼前人衣襟上晕开的水迹,垂首咳了几声,抬手将方才解开的里衣略微拢了拢。
“卿娘衣裳才干,还是莫要靠着我了,倘若再被打湿,恐怕就该着凉了。”
秦知白抬了眸,视线于她腰间停了一瞬,而后以内力将她所着衣物烘干。
“一会儿我去东厨再熬些驱寒的汤药,你先将药喝了,以免染上风寒。”
“熬药之事交由府中人做便是,卿娘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
秦知白摇了摇头,“秦家之人我不放心。”
眸中晃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深色,楚流景未再追问下去,依顺地应了一声,从旁取过备好的外裳换上,一面为身前人披上衣裳,一面问:“当初云水间大火,卿娘是如何离开云梦泽的?”
秦知白眼睫轻点,低声道:“那晚你从我面前离去,我本想将你留住,可师尊前来寻到了我,并将我带去了药王谷。”
“沈谷主?”楚流景顿了一瞬,“卿娘便是那一年拜入了沈谷主门下?”
“是。”秦知白道,“师尊与母亲曾有一面之缘,当年她得了母亲的消息,知晓我们去了云梦泽,便离开药王谷前去寻我们,却不想仍是晚了一步,只跟着云鹤的下落寻到了我。”
楚流景若有所思,又问:“苏夫人到底是患了何病?为何会千里迢迢赶来云梦泽求药?”
秦知白默然少顷,缓缓道:“母亲并非患病,而是中了梦蝶花毒。”
楚流景一怔,“梦蝶花?”
“梦蝶花为西域奇毒,见效极慢,中此毒者初时只是昏沉嗜睡,时日渐长,便会愈发体虚,终日为幻梦所扰,分不清梦境虚实,直至心神衰竭,最终长眠于榻,不复醒转。”
楚流景摩挲了一下指尖,看向眼前人:“依卿娘所言,此毒若想要起效,需得经年累月下于苏夫人饭食中?”
“不错。”秦知白眸光深湛,出口的语调清冷一分,“母亲中毒之前,秦家闭门未开,她几乎未曾出过秦府,而秦家之中能够接近母亲的,除我以外,便只有秦澈。”
楚流景微敛了眸,思及先前计都带来的消息,心中困扰许久的疑惑总算有所明了。
莫怪卿娘对秦澈毫无情谊可言,原来苏夫人竟是被他下毒所害。
可秦澈为何要对自己枕边人下毒?
卿娘曾说秦溯在她出生那年便不知所踪,也即是说,秦家闭门谢客、秦溯与秦澈产生争执离开秦府,与苏夫人诞下卿娘都是同一年发生之事。
这三者是否会与下毒之事有所关联?
忽而想起今晨发现的一些怪异之处,她看着身前人,轻声道:“我今晨与秦家主见了一面,有一处地方我始终觉得有些古怪。”
秦知白微抬了眸,“什么?”
“依坊间传闻,秦家主腿疾当是先天如此,而先天腿疾之人,双腿应当早已失了知觉,可我与秦家主见面时,却发现他曾几次无意按上膝前。昨夜后半夜下了一场雨,若腿上有伤之人,或许会在雨天前后双腿疼痛,因此……”
话虽未说尽,但其中之意两人却都已不言而明。
楚流景又道:“不过如此细微之事也无法就此定论,何况依理来说,秦家主应当并无遮掩此事的理由。”
秦知白安静片晌,低声道:“我心中已有些想法,只是还需再行查证。秦澈这些年常深居于蒹葭院中不出,倘若要查他底细,或许只能往院中一行。”
楚流景有些惊讶,“卿娘想要夜探东院?”
秦知白摇了摇头,“秦澈为人谨慎,从不轻易离开东院,院中亦布下了不少暗哨,要想潜入其中,只能将他引开,不过要引开他却也非易事。”
楚流景思忖少时,忽而笑起来。
“我倒有个办法能将秦家主引开,只是恐怕要委屈卿娘了。”
……
日渐西斜,空中光线愈暗。
一名鸩卫行至浴堂外,远远看了一眼浴堂的院墙,朝身旁侍女问:“小姐与楚公子进去多久了?”
侍女低首答道:“已有快半个时辰了,楚公子好似是想向小姐求和,令我们备下了热水与衣物,只是自小姐进去后便再没有动静,也未曾唤我们进去过。”
鸩卫看了一阵,转身正要返回蒹葭院禀报此事,而还未来得及离开,却听浴堂中忽而传来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片刻后,身姿清弱的男子捂着脸怒气冲冲地自浴堂内走出,身上隐约溅了一身水,面上还残留着些许不甚明晰的红痕。
侍女惊诧地看着他走远,与鸩卫对视了一眼,试探着朝内喊道:“小姐?”
一道素淡的身影随之从内行出。
秦知白面色苍白,微垂的双眸隐隐泛了红,往日清绝的风姿满是羸惫,步履缓慢地走到侍女面前,轻声道:“去将父亲寻来……便说我想见他。”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方落,清挺的身躯轻晃了晃,便再无声息地朝旁倒了下去。
侍女连忙扶住了她,“小姐?小姐!”
她神色焦急地看向鸩卫,“快去禀报家主!”
鸩卫匆匆返回蒹葭院,于书房寻到了正在提笔点墨的男子。
“家主,小姐与楚公子方才于汤池中似乎大吵了一架,楚公子愤而离去,小姐却晕了过去,昏迷前曾说想要见您。”
落于纸上的笔尖猛然一顿,霎时将写好的一纸书信划出了一道长痕,秦澈蓦然回过首,眉心拧得极紧。
“卿儿晕过去了?可曾将大夫找来?”
“方才已派人去请了姜大夫,只是事发突然,姜大夫今日恰巧不在府中,赶来或许还要一段时辰。”
秦澈放下笔,将方写好的书信点火焚去,转身便朝书房外行去。
“把远安堂的两位名医也请来,务必让他们尽快赶到。”
“是。”
一行人匆忙离开了蒹葭院,方才还人影攒动的书房转瞬一片空荡。
夜幕降下,淡白的月色落于芦苇丛丛的清池上,习习晚风将池水晃出一片波纹,水边光影斑驳。
一道黑影于夜色掩映下飞入院中,矫捷的身影几个起纵,蜻蜒点水般越过池水曲桥,方要踏入书房,却听暗处传来一声喝问。
“什么人?!”
几名鸩卫自暗中跃出,提剑便朝黑影追了上去。
不多时,另一道身影隐于廊檐树下,未曾惊起一丝响动,轻身潜入了空无一人的书房中。
房内光影晦暗,微薄月色透窗而入,将一切照得朦胧不明。
楚流景阖上房门,自怀中拿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四周,书房中明洁严整,并无太多陈设,案上除却寻常的书卷纸笔外,便只有尽头的檀木架旁挂着一副仕女图。
她走近仕女图前,仔细端详了一番图中笔墨。
图上所画的是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女子立于船头,四周蒹葭苍苍,清泠的江风吹起了帷帽的一角,白纱下便露出了一张极昳丽的面容。
莫非此图画的便是秦澈与苏夫人于墨川相识之初?
楚流景若有所思。
依她所得消息,秦澈长于花鸟人物,当年他与苏容与能因画结缘便是因他画的一幅雪松双鹤图得了苏容与青睐。
苏容与姿容绝尘,曾有江湖第一美人之称,因生性喜鹤,被人称梅园鹤仙。
可今晨秦澈在她面前画的却是一副山水画,且秦澈如此喜画之人,偌大的书房中,竟除了这副仕女图外便再无其他画作,瞧来难免令人觉得蹊跷。
思量片刻,她视线轻扫,目光瞥见书案香炉中未曾烧尽的书信残页,眉目微动,方要上前取下一观,却听一阵破风声传来,一粒石子猛然打向仕女图旁的檀木架,随即远处响起了零星脚步声。
楚流景神色微凝,朝旁看了看,欲寻一处藏身之地,目光落在方才石子打向的檀木架上,却忽而一顿。
这檀木架上竟有机关?
脚步声愈发清晰,眼见将要来到书房前,她未及细思,抬手拉开书架上堆叠的一卷书册。
一声闷响传来,脚下地面震动,书架缓缓朝旁打开了一处入口,楚流景闪身进入其中,再按下内侧机关,半开的入口当即沉沉合上,四周又已是一片沉寂。
光线昏黑,脚下似乎铺着薄毯,凝滞的空气中隐隐透着些许令人不适的异香,一股寒意自深处涌来,丝丝缕缕浸没周身,寒凉的温度叫人宛如置身冰窟。
楚流景停于原地,并未听得其他响动,清明的眸光微深,拿着火折子朝寒意涌来之处行去,走出不远,便来到了一间暗室。
暗室并不算宽阔,周遭堆满了冰砖,正中摆了两张床榻,其中一张榻上躺着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
男子双腿羸瘦,身形清癯,苍白的面上被挖去了一只眼睛,温雅容颜映于火光中,一眼望去,正与秦澈一模一样。
第122章 虚实
虚实
望见榻上之人的面容, 楚流景眯了眯眸,再借着火光将眼前尸身仔细确认了一番,便慢慢收回手, 眼中落下了一抹若有所思的暗色。
原来如此。
这样一来,腿上的伤、所作的画, 以及当年忽然遣散所有下人闭门谢客的举动便都有了解释。
依计都所言, 秦溯生来双瞳异色,秦家人将其视为不祥, 因而时常把她软禁于秦府内院,不叫她随意外出。
二十余年前, 秦溯与秦澈发生争执, 而后秦溯不知所踪, 秦家闭门谢客三载,期间家主遍寻名医,为的恐怕不是治疗什么顽疾,而是狸猫换太子。
如今的秦家家主,应当早已并非昔年之人, 真正的秦澈二十二年前便已被封存于此处,而移花接木的, 正是传闻中与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秦二娘子秦溯。
秦溯与秦澈极为相像,又时常互相装扮成彼此,常人恐怕难以分清二人。
事情发生之初, 秦溯或许称病在床, 甚少面见他人, 以免暴露身份,而为了彻底顶替秦澈, 她必须将自己的异瞳遮掩过去,因而才有了闭门谢客与寻访名医之举。
世间医术分为六派,药王谷擅针灸与经方,其中还有一派,却是以割皮解肌、诀脉结筋等外治之法治病救人的割治派。
秦家闭门谢客的三年间,秦溯应当便是寻到了一位割治派传人,为她将秦澈的眼睛换到了自己眼中,而秦澈生来双腿有疾,她为了能够瞒天过海,或许便当真敲断了自己的腿骨,因此每到阴雨天便会隐隐生疼。
苏夫人与秦澈毕竟是夫妻,枕边人发生改变,其他人或许不会发觉,她却定然有所觉察,大约秦溯便是因此才会在她饭食中下毒,意图杀人灭口。
只是传闻中秦家兄妹情谊深厚,秦溯究竟是为何会杀了与她手足情深的兄长并想要取而代之?
且秦溯若真想杀人灭口,又为何不用其他见效快的剧毒,反而要下梦蝶花这般乱人心神的幻毒,以致让苏夫人得以有机会逃离兰留?
楚流景思索片晌,目光移向一旁不远处的另一张床榻,手中火折子略微举起,一张风华绝代的明皎面容便映入了她眼中。
榻上躺的是一名女子。女子肌骨剔透,容颜清雅,身着一袭云峰白的衣裙,裙边以金丝银线绣了鹤羽寒梅,灯火流转,昳丽的面容便浮过熠熠华光,宛如白璧无瑕的皓玉,竟让微弱的火光都明灿了些许。
瞧着这张与秦知白有几分相像的面貌,楚流景再看了一眼秦澈的尸身,心下便已然有了计较。
眼前之人应当便是梅园鹤仙苏容与。
当年苏夫人亡于云梦泽,尸身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是被秦溯千里迢迢接回了秦家,并暗藏在此。
秦溯亲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兄长,却又将他尸身保存至今,而苏容与身为她兄嫂,被她下毒所害,她又这般费尽心思带回她的遗体,实在古怪至极。
芙蓉阁一宴,温迎曾透露过想要从她与卿娘手中夺得十洲记。
莫非秦溯想要十洲记是为了复活兄长秦澈?那她当初又为何要杀秦澈?
难道秦澈之死另有原因?
楚流景心念几转,再望向眼前女子。
紫檀木雕的软榻上,除却苏容与的尸身外,还放着几枚香囊与一簇蒹葭,满室挥之不去的馥郁异香便是由此而来。
她信手取了一根蒹葭,发觉底部空茎柔嫩未干,上方花穗亦垂坠未落,显是新近才换之物。
坊间传唱墨川神女与澈明公于墨川相识之初正是芦花开遍的时节,可此物当是秦溯所放,苏容与与她并无关联,她因何要以蒹葭来祭奠苏容与?
“蒹葭……”
忽而想起书房中所挂的那副画作,楚流景眸光一闪,眼中掠过一丝惊讶之色。
难道当初与苏容与于墨川相识的人并非秦澈,而是化成秦澈模样外出的秦溯?
那她想要复活的,莫非是苏容与,而非秦澈?
思绪未散,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轻响,细微的响动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明晰。
楚流景神色一凝,抬眸扫去,正欲抬手按上腰间软剑,而肩上却忽然一紧,一只手将她一把抓过,猛然拉入了黑暗之中。
……
秦府东侧。
秦澈随着前来传信的鸩卫匆匆赶至东厢房外,守于门外的侍女见他到来,当即低首道:“小姐不叫他人随意进出西院,因此奴婢擅作主张将小姐送来了东院,还望家主勿怪。”
顿了一瞬,秦澈点了点头,“你做得不错,去寻崔霁领赏。”
“多谢家主。”
他走入房中,唤退了其余侍女,望着榻上尚未醒转的人,语调放低些许。
“姜士道几时能到?”
守在一旁的鸩卫回答:“姜大夫得到消息后便已在回府的路上,应当一刻钟内便能赶来。”
秦澈应了一声,“你下去罢。”
“是。”
关门声响起,房中一时只余了坐在椅上的男子。
眼下天色已暗,窗外吹来阵阵凉风,点燃的灯火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光影昏蒙,夜里似乎又要下一场雨。
秦澈看了一眼近旁半开的窗,转过身去欲要将窗关上,而隔于当中的小桌却令四轮椅无法再往前去。
他朝前倾过了身,伸出的手仍未能够着窗沿,低首扫了一眼自己双腿,左臂撑在椅侧,借力想要支起身子再探近些,而指尖方触碰到窗边,却感到身子一斜,整张四轮椅不受控地朝旁倾倒过去,眼看便要将他摔落在地。
一只手便在此刻从旁伸来,轻扶过他手边,令将要摔倒的身躯重又稳了住。
秦澈怔了一怔,缓缓抬眸望去,熟悉的清绝面容映入眼帘,摇晃的烛火将眼前身影染了朦胧不清的淡光,窗外风拂枝叶,潮润的水汽漫过眉间发梢,恍惚又将他送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容与……”他失神地伸出了手,似想要抓住什么。
倚于榻上的人顿了一瞬,收回了手,淡淡地唤了一声。
“父亲。”
清泠的话语声打破了所有重叠交织的幻梦,秦澈停顿片刻,目光暗淡下去,伸出的手慢慢收回,方要开口,却似忽然意识到什么,蓦然抬起了头。
“……你唤我什么?”
秦知白低敛了眸未曾应答,面上神色似仍有些倦怠。
“我现在何处?”
秦澈望她一阵,眉目渐渐柔和下来,自桌上倒了一杯热茶放至榻旁,温声道:“下人说你忽然晕倒了,为方便行事便将你送来了东院,我已派人去请姜大夫了,你现下觉得如何?”
秦知白眸光浅淡,“不必劳烦姜大夫了,我并无大碍,歇息一夜便好。”
听她心意已决,秦澈也不多劝,只随口般道:“听他们说你与景儿起了争执?究竟发生了何事?”
榻上人沉默片晌,忽而道:“我要与她和离。”
秦澈一怔,眸中晃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深色,面上却未表现出来,攒了眉问:“你与景儿才成婚半载,怎的忽然要与他和离?”
回答的话语声几分清冷。
“她既已心不在此,我又何必再苦苦强求。”
秦澈反应过来:“莫非* 指的是景儿前去芙蓉阁之事?”
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却是你错怪他了,景儿前去芙蓉阁是受了你表兄温迎之邀,此事我已训斥过你表兄了,景儿今晨还特意因此前来寻我,就是怕你为此与他生分,你……”
话还未说完,便被榻上之人冷声打断。
“我亲眼见她被一青楼女子送回府中,且醉得不省人事,又如何能是错怪。”
“这……”秦澈面露难色,不免有些踌躇,“景儿品貌端正,楚家又世代书香,或许只是误会。不如我将他寻来,你再与他好好谈一谈?”
“不必了。”秦知白神情疏淡,“总归从一开始便是另有目的,借此机会倒不如断个干净。”
“另有目的?”秦澈皱起了眉,“卿儿此言何意?”
“世人皆知十洲记图眼在秦家,楚流景体弱多病,与我成婚也不过是为了十洲记而已。”
“这是他亲口所说?”
榻上人不曾言语,双眸低垂,略显乏倦的神情却已是不言而明。
秦澈抓紧了椅边扶手,温雅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愤然之色。
“没想到竟是如此。纵然我秦家已今不如昔,也绝不会让家中人就这般受人欺辱!
“卿儿莫怕,你若打定主意与他和离,我明日便为你写好和离书,他即便不愿答应,我也有无数方法让他签字画押。如今楚不辞被捕,青冥楼自顾不暇,他身为楚家之人,定然要受此牵连,你切不必为家中委曲求全。”
听得他所说话语,秦知白眸光微晃,垂于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了紧。
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一名鸩卫自外走进,于秦澈身旁耳语了几句。
秦澈双眸微敛,点了点头,转首看向榻上人,神色却仍是温和。
“我还有些事,你在此好好休养,有何事便派人来与我说,我会尽快赶来。”
略一顿,他又道:“我知晓你医术精妙,只是医人者难自医,姜大夫已经到了,还是让他为你把把脉罢,便权当求个心安。”
静默须臾,秦知白淡声应下。
“好。”
着身旁鸩卫将屋内窗户关好,再与榻上人轻声嘱咐了几句,秦澈便转身离开了东厢房,径直朝蒹葭院返回。
四轮椅行过长廊曲桥,不多时便回到了波光粼粼的蒹葭院。
秦澈迎着夜色进入书房,打开书架上的机关,朝暗道中走出不远,便望见了等在密室里的身影。
“是你?”
第123章 梦蝶
梦蝶
点着了两壁灯火的甬道中, 身着僧袍的男子立于其间。
男子面容慈善,眉目温和,腰间佩着一把独股的金刚降魔杵, 一眼瞧来仿佛怜悯世人的慈佛。正是六欲门之首,须弥僧。
“秦家主。”他合掌唤了一声。
秦澈望了一眼近旁的暗室, 神情几分微漠。
“何故来此?”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冷淡之意, 须弥僧笑道:“秦家主大可放心,我来时走的是后山暗道, 并未被他人发现,定然不会牵累于秦家主。”
秦澈不置可否。
“图南一事, 四大派与六欲门办事不力, 世主早有不满, 你不留在沅榆收拾那堆烂摊子,又跑来兰留作何?”
须弥僧微低下头,轻叹一口气。
“我知我等功亏一篑,未能将楚不辞围杀于图南城中,有负世主信赖。只是青冥楼步步紧逼, 已派人寻至了我六欲门驻地,老五、老六被杀, 老四与三娘不知所踪,我手下已是无人可用,这一路上又几度遭人围追堵截,若非迫不得已, 也万不敢来叨扰秦家主。”
秦澈瞥他一眼, 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须弥僧微微笑起来, “听闻秦小姐与楚二公子前段时日回了兰留,想来秦家主当与我所图一致, 若我为秦家主将十洲记得到手,不知秦家主可否为我在世主面前多美言几句?”
秦澈并未直接应下,只问:“你能如何得手?”
身着僧袍的男子垂目而笑。
“我于江湖之中数十载,武功虽不敌那些彼苍榜上的高手,可自问幻术却是无人能及。楚流景体弱至此,想来楚家不敢将十洲记放在他身上,先前秦家主应当已试过从他口中套出十洲记下落,如今看来是无功而返,如此,又何不让我一试?”
“若我不答应呢?”
须弥僧抬了头,“世主心怀天下,对十洲记这般俗物并不放在心上,可你我二人却并非如此。六欲傀儡只差一步便行满功成,我需以十洲记钓出药童下落,而想来阁下对得到十洲记之心当比我更为迫切……”
略一顿,他道:“不知我说的可对?秦溯家主。”
一时沉寂。
带着寒意的空气似也在此刻被凝固住。
坐于四轮椅上的人微微眯了眸,目光凉如薄冰般望着他。
“你在威胁我?”
“不敢。”须弥僧笑道,“我于醉生花并无他意,自然与秦家主也绝无冲突之处,我如今需得秦家主庇护,又仰仗着秦家主为我美言,如何敢威胁秦家主?”
秦溯望他一阵,无甚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后山有一处草堂,你可暂住在其中,我需要你时自会派人去寻你,莫要再随意到秦家来。”
知她如此便是同意了自己的要求,须弥僧合掌低首。
“多谢秦家主。”
脚步声响,到来的身影沿着狭长甬道没入了远处黑暗之中。
坐在椅上的人安静片刻,转过方向进入了近旁的暗室。
暗室内是长久不变的冷寂,她点燃了四周的灯烛,徐徐来到摆放着芦花的床榻旁。
榻上人容颜未改,似陷入了漫长的沉睡,秦溯望着眼前一如往昔的面容,须臾后,缓慢伸出手,小心而轻柔地抚上了近前眉眼。
“容与,卿儿回来了。”
落下的话语声极轻,似呵护着一场未醒的美梦,抚于脸前的指尖一点点描摹过眉梢眼角,轻挽过耳侧的发丝。
“上一回同卿儿见面还是你尚在时,如今却已不知不觉过了十数载,你还如我初遇你时那般朱颜绿发,而我却已然两鬓斑白……也不知待你醒来后再见到我,还能否认出我来。”
沉眠的人无法给予回应,她似乎也不在意,只伸手轻轻拿过了近旁摆放的一支蒹葭,眼尾露出了一抹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笑。
“卿儿当真与你生得极像,连那份心善也与你一模一样。
“还记得我们初遇那日,我借着哥哥的身份前去墨川观灯,那天下了那样大的雨,我浑身都被雨水打湿,遮在头上的羽笠也几乎要被人群挤落,本以为要就此摔入江水之中,却没想到你就这般出现了……”
骤雨飘扬不止,朦胧的雨幕将天地模糊成了一片暗色。
突如其来的风雨把前来观灯的人潮打了个措手不及,被雨淋湿的人急切地拥簇着想要归家,熙来攘往中,坐于四轮椅上的身影被逐渐挤到了江畔。
一道响雷打下,刺目的光亮撕裂了整片天空,人影攒动,被挤于岸旁的人不受控地朝后仰去,遮在头顶的羽笠摔了下来,露出了那双溢着惶然神色的异色双眸。
晦暗不明间,一只手便在此时拉住了将要坠入水中的身影,素淡的衣裙映入眼角,一柄青伞遮过漫天风雨,就此撑在了相距咫尺的二人当中。
重归安然的人怔怔地望着眼前身影,未再被遮盖的异瞳染了水光暴露于他人视线中,她恍然回过神,有些局促地要低下头去,却见身前人如无其事地松开了手,将撑开的青伞交到了她手中。
“当心。”隐于风声下的话音响起,“风急雨骤,姑娘早些回家罢。”
落在耳畔的声音那样温柔,让她几乎忘却了眼前风雨,从不敢见人的异瞳第一次正大光明地望进了他人的眼眸。
可她们终究未再有更多交集,芦花飘摇,犹如云鹤的女子遗留下一把青伞,转身上了客舟,随模糊的光影渐渐隐没于风雨之中。
而后便是有意忘却的噩梦。
她大病一场,半梦半醒间却都是赠她青伞的那道身影。
可当她病好,再想要寻梦中人的下落,却得知兄长将要成亲,迎娶的对象正是日日夜夜出现于她幻梦中的那名女子。
她们再次相见,竟是在大婚之日。
初即位的家主将要成亲,秦府中挤满了前来贺喜的宾客。
她偷偷逃出内院,藏于无人在意的角落,亲眼看着他们拜堂成亲,于语笑喧阗的恭贺声中结为夫妻。
珍藏的青伞便被收进了箱底,似要同她无法言明的情愫一同抛入不见天日的黑暗中。
直到一次家宴后,她扶住了不胜酒力的那道身影,被她揽于怀中的人抬眼看向她,却唤了一声“阿澈”,不甘的妒意与扭曲的妄念就此于心底生了根。
“阿兄从来疼我爱我,说过无论什么要求都会尽力满足我,却独独不愿将你交予我。”
秦溯捏紧了手中的芦苇,看着柔嫩的根茎在掌中折断衰萎。
“没办法……我只能自己将我想要的抢来。”
她亲手杀了疼她爱她的哥哥,砸断了双腿,把那只异于常人的眼睛丢入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中。
本以为如此彻底的伪装便能成全她想要的幻梦,可望向她的目光还是流露出了陌生的警惕。
“你这般聪慧,为何却一定要揭穿我的面目?我本不想伤你的……”
悲惘的话音流落在明暗灯火中。
她从西域寻来了传闻中的梦蝶花,将花叶磨成粉末,下入了心上人食水。
便如同庄周梦蝶,虚虚实实的画面终究让困于幻境中的人再分不清真假,心甘情愿地走入她编织的幻梦,与她做了一场假夫妻。
可好梦总是不长,被她强留在笼中的鹤终究飞离了她掌中。
秦溯扔下了手中的芦苇,抬手抚上眼前,指尖仍旧残留着身前人肌肤上沾染的异香,却令她焦躁的心绪重又回归平静。
“没关系,容与……待你醒过来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去改变以往的错误,我会让卿儿一同陪着你的,你等着我。”
她放下手,转身便要离开暗室,而低垂的目光扫过地面,却忽然凝在了一处。
脚下不远处,一支芦苇遗落在了幽暗的角落中,芦苇的枝叶仍旧完好无损,俨然应当是摆于榻上的祭奠之物。
秦溯微敛了眸,弯下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芦花,指腹慢慢撚过根茎,随即一言不发地离开暗室,回到了书房中。
书房内点了烛火,寂然的火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仕女图上,为画上身影染上了朦胧光晕。
她关上了暗室的门,将守在外的鸩卫唤至身前,淡声问:“除却须弥僧外,先前可还有他人进过密室?”
“不曾。”鸩卫答后,又道,“不过在您离开后不久,曾有刺客想要踏入书房,被属下几人驱了走。只是此人轻功了得,属下等未能追上,未防府中生变,便不曾深入追赶退了回来。”
“刺客?”秦溯眸光深邃几分,侧首看向身旁人,“姜士道诊断如何?”
鸩卫愣了一瞬,如实道:“姜大夫说小姐脉象急促,忽然晕倒当是怒急攻心所致,休养几日便好。”
秦溯未置可否,只道:“去把和殊叫来。”
“是。”
不多时,腰间佩剑的鸩卫自书房外走入。
“家主。”
秦溯看着她,“让你陪在卿儿身旁,你去了何处?”
和殊缄默片刻,低首道:“属下失职,望家主责罚。”
秦溯望她一阵,收回了视线。
“再过几日卿儿她们应当便要离开兰留,届时你假意背叛我带她们自东门出逃,途中我会布下暗哨接应你,待你得手后便杀了楚流景,将卿儿带回来。”
“是。”
“下去吧。”
得了令,孤清的身影转身退出书房外,脚步渐行渐远,再度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时辰渐晚,枝头悬挂的弦月渐渐高升,已攀上了夜空正中。
东厢房内灯火未熄,秦知白端坐于榻上,手中握着一串长命缕,无意识收紧的指尖隐约透露出了一丝沉凝意味。
窗外已然下起了细雨,而离去的人却迟迟未曾归来,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窗台檐上,发出细碎的轻响。
一阵风来,紧闭的窗忽然被风吹开,摇晃的烛火顷刻熄灭,秦知白眸光微凝,抬手便要抽出卷中剑,却有一双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沾染着寒气的身躯环过了她身后。
“是我。”
第124章 交托
交托
熟悉的话音落在耳侧, 清冷的眉目就这般渐渐松缓下来。
秦知白任她拥着自己,指尖习惯性探过她的脉,确认身后人并未受伤, 方低声开了口。
“为何去了这样久?”
方才鸩卫来与秦澈传报时虽有意避着她,并未将话说得十分清楚, 可她还是隐约听得了“书房”“异动”等字眼。
眼下已是深夜, 秦家忽然出现异动,她只怕是与自己等的人相关, 因而难免有些挂虑,如今见楚流景终于出现, 她才总算放下心来。
揽于身后的人微垂了首靠在她肩上, 发丝上蒙了一层潮润的湿意, 话语声却仍如平日那般清和。
“出现了一些意外,所幸并无大碍。”
秦知白轻蹙了眉,回眸要去看她,却被环于身侧的手略微禁锢住了动作。
入目的只有晦暗不明的轮廓,吹熄的灯火令整间厢房陷入了一片朦胧夜色中, 抵在肩头的面容瞧来似乎并无异样之处,呼吸轻洒, 放轻的话音便再度响起。
“我方才潜入蒹葭院书房内,在里侧的檀木架后发现了一处密室,密室里摆满了冰,其中……存放着苏夫人与秦家主的尸身。”
话语落下, 微侧的眸光有一瞬凝定。
楚流景将自己所见与猜测一一道来, 秦知白缄默未语, 握着五色绳的手微微收紧,片刻后, 方道了一句:“……果然。”
听她这般语气,楚流景不免有些讶异。
“卿娘早便知晓?”
秦知白低垂了眸,目光落在身后人腰间悬系的白玉玉牌上,纤长的眼睫轻点了点。
“当年我与母亲离开兰留,途中母亲因梦蝶花毒几度陷入睡梦,曾有一回在梦呓时唤过‘秦溯’名姓,我彼时并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及一名故去多年之人,只是在你同我说秦澈腿疾之事后,便想起了此事。”
楚流景若有所思,“看来苏夫人应当早便识破了秦溯的伪装,因此才让秦溯动了下毒的念头,只是不知为何却未曾与他人言明。”
秦溯装扮成秦澈之初,于秦家根基尚不牢固,倘若彼时苏容与将此事透露给秦家其他人,应当极有可能脱离秦溯的掌控,后来也不会因中毒太深而前往云梦泽求药,最终却为六欲门所害。
想到求药之事,楚流景动了动,似想要抬起头来,却又意识到什么,顿了一瞬,到底维持了先前的姿势不曾变过。
“卿娘曾说十洲记图眼是被你解开,可传闻中十洲记残篇皆为秘籍,莫非秦家图眼与其他残篇有所不同?”
轻缓的话语令略有些失神的人思绪被拉回近前,秦知白眸光微抬,缓缓道:“十洲记图眼并非书册,而是一幅大荒星宿图。”
楚流景微微一怔,“大荒星宿图?”
坐于怀前的人略一颔首。
“千年前,青阳氏问鼎中州,一统九州六部,将所划疆域定名大荒。世间百姓素来以星宿为尊,青阳帝亦不外如是,便将所有秘宝藏于隐秘之处,其位置编入十洲记中,分别交由手下五脉保管。合五本十洲记残篇可得青阳秘宝所在,而大荒星宿图便是推算秘宝所藏之处的图眼。”
“原来如此。”楚流景恍然,“只是我记得卿娘先前说十洲记图眼早在十四年前便被焚毁了?”
“是。”秦知白眸光浅淡,“母亲与我离开兰留后不久,便引得了六欲门追杀,母亲知晓是十洲记所致,为免江湖再掀动荡,便将图眼一把火烧了。”
略一顿,她又道:“只是在图眼烧毁之前,我便记下了图中所有星宿位置。”
楚流景怔然少顷,不觉笑叹一声。
“卿娘果真聪慧。”
而垂落的眉眼却流露出了一丝凝然之色。
十洲记现世,本就引得江湖之中纷争不止,倘若叫他人知晓图眼早已化为了灰烬,眼前人身为唯一看过星宿图之人,恐怕处境只会比如今危险百倍,她万不能让心上人冒如此危险。
“卿娘。”
“阿锦。”
不约而同的开口令两人都顿了一顿,楚流景不由笑起来,凝然的神色逐渐和缓下来,侧首埋入了身前人颈间,话语声几分懒散。
“卿娘先说罢。”
感受到颈侧贴近的温度,秦知白眸光温软些许,而她再望向掌中的长命缕,出口的话语便添了一丝沉然。
“秦溯此人心狠手辣,且城府极深,恐怕此次她并未当真信了你我演的这出戏,她既然将母亲的遗体保存至今,想来必有所图,秦家已是不宜久留,我想你先行离开兰留。”
楚流景一怔,揽于身前人腰侧的手略微收紧,攒起了眉。
“卿娘呢?”
“有一样东西应当仍在秦家,我寻到它后便会前去与你汇合。”
沉默须臾,楚流景慢慢松开了手。
“那卿娘打算将我交托给何人?
“和殊?青冥楼?亦或是其他卿娘觉得足以信赖之人?”
秦知白双睫低敛,未曾言语,静了一会儿,方要开口,却听身后人又道:“我知卿娘是不想让我陷入险境,因而不得不将我交予他人,只是相较我茍延残喘的性命,卿娘的安危却在我心中更加重要。”
衣物摩擦声轻响,身姿清弱的人下了榻,似乎未及留意,衣袖扫过一旁,将小桌上的一盏白釉暗纹梅瓶拂了倒。
“当啷”
梅瓶的碎裂声引来了院中鸩卫的觉察。
“小姐?”
楚流景停了片刻,在榻上人望来前转过了身。
“秦溯既还愿意陪我们演这场戏,想来应当不会这般急切便下杀手,我与卿娘当可全身而退,还望卿娘信我一回。”
秦知白闭了闭眼,腕上佩戴的银链微微向下滑落,握着长命缕的指骨隐隐泛了白,久久未曾给出应答。
“小姐?”鸩卫已行至了门外,似乎下一刻便要推门而入。
清泠的话语声随即淡淡响起。
“无事,风大,将窗吹开了。”
“可需属下唤人来打扫干净?”
“不必,我已歇下了,明日再清理罢。”
再停留了一阵,门上倒映出的身影徐徐离开了厢房外。
关窗声轻响,窗户被重又合拢,停于榻旁的人已然消失不见,萧疏的风雨随紧闭的窗再次被隔绝在了迷蒙夜色中。
楚流景绕出东院,沿幽僻的小径慢慢往后山走去,淅沥的细雨落在她肩头,将穿着的氅衣一点点染上垂坠的湿意,扶于墙边的手也微微泛了凉。
离开了秦知白身侧,她终于不必再遮掩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前行的脚步走得极缓慢,摸索着避开了秦家鸩卫巡逻之处。
在书房暗道中,她与须弥僧几乎迎面相撞,幸而紧要关头有一人将她拉入了一处隐蔽的隔间中,只是她尚未看清那人面容,双目却又忽然失了视力,因而只能藏于暗室内,直至秦溯与须弥僧相继离开,方才在身后人的有意引导下出了蒹葭院。
须弥僧既来了兰留,想必月孛也当在不远处。
当初她强逼那名六欲门的三尊使服下七日醉,给了她一月期限让她去寻须弥僧,暗中令月孛跟在她身后。如今期限将近,她为了活命自是不敢怠慢,想来须弥僧这一路上几番险死还生,定然有她不少功劳。
如今计都与月孛皆在兰留,她当可放手一搏,只是心上人在侧,终归有所不便,因而她本想劝卿娘先行离开,却不想自己要说的话反而被当先说出了口,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想办法同卿娘脱离泥沼。
秦溯此人并不简单,她与六欲门及幕后之人皆有关联,想来这段时日各地所传的子夜楼作乱之事亦与他们脱不开干系,她不可不察,而须弥僧更是她心腹大患。
只要再与计都联络上,令楼中人早做准备,她当可带着卿娘安然离开兰留。
然而……
前行的脚步忽而停了住,夜雨迷蒙,一道法铃声在沉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悠远。
身穿僧袍的男子立于前方不远处,望着雨幕中的身影,手中法铃反过冰冷光泽,带着笑意的话语声于风雨中温和响起。
“楚二公子。”
……
翌日。
天色放晴,秦知白一早便得了秦溯的邀约,声称和离书已写好了,让她前去过目一阅。
来到东院书房内,坐于椅上的人放下了手中笔,笑看向她,将写好的书纸朝她递了过去。
“卿儿看看,这封和离书写得如何?倘若并无差错,便可签字画押了,我也好早早送去执户司,让两地司事尽快勾除你二人婚事。”
秦知白接过书纸扫了一眼,抬眸看向眼前人,“不必让楚流景再签押了么?”
秦溯低哼一声,神情几分冷肃。
“楚家那小子与你争吵过后便再未回秦家,连你昏倒都不曾来看你一眼,我又何必再给他什么脸面,秦家纵然势弱,要解除一纸婚约也是轻而易举,他签与不签也无关紧要。”
看着身前人神色,她停顿片刻,话音放轻些许。
“你莫不是又心软了?”
拿着和离书的人静默一时,微垂了眸。
“我与她到底夫妻一场……我想再考虑几日。”
秦溯轻叹口气,一副早便料到的模样。
“我便知晓,你与你母亲都……”
似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出口的话语蓦然顿了住。
一道脚步声便在此时打破了僵持的沉寂,一名鸩卫快步行至秦溯身旁,低声与她说了几句。
秦溯面色沉凝,转首看向身旁人。
“城外似乎有贼匪作乱,我需带着府中鸩卫前去看看情况,卿儿,如今城内不太平,你在家中待着,若无紧要事千万莫要随意出府。”
交代过后,她示意两名手下将秦知白送回房中,随即带着一众鸩卫匆匆离开了蒹葭院。
素淡的身影同左右二人徐徐往东厢房返回,府中大多人手随秦溯出了秦家,四周一片安静。
在行经一处僻静的拐角时,纤长的二指点上了身旁两人穴道,腰间佩剑的侍从霎时人事不知,瘫软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秦知白轻身潜回书房,来到里侧的檀木架前,目光略微扫过,便落在了一册堆叠的书卷上。
书卷被拉起,檀木架后的暗门再次徐徐打开,她缓缓走进其中,未行太远,便在堆满冰砖的暗室中见到了多年未见的那道身影。
相似的容颜沉睡于近旁,眼前似又浮现出母亲当年为了护着她而被毒蛊蚀心的画面。
秦知白微微阖了眸,气息几度起伏不定,再睁开眼,方要寻找母亲遗留下的旧物,却听一道无波无澜的话语声于另一侧黑暗中淡淡响起。
“你在做什么?卿儿。”
第125章 美梦
美梦
灯火逐一亮起, 昏黑的密室中霎时一片光明,坐于椅上的人自暗处缓缓出现。
少顷沉寂,秦知白慢慢抬了首, 眸光冷然地看向来人。
“秦溯。”
秦溯安静地望着她,被叫破了身份也未曾慌张, 眉梢眼角皆是疲惫之色, 映着明暗灯火的双眼中流露出星星点点的惘然悲伤。
“为何呢……”她喃喃道。
“你与你母亲为何都要如此……明明我们可以相安无事地将这出戏演下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为何却一定要逼我?”
听她再次提及母亲,秦知白敛了眸, 出口的话语声宛如凝了薄冰。
“逼你?母亲已对你一再忍让, 若她当初便将你弑兄篡位之事公之于众, 你以为你焉能活到现在?”
秦溯沉默片刻,目光轻扫过一旁已长眠了十数载的身躯,低垂了睫未曾反驳。
“是……容与总是这般心善。她发现了我的腿伤有异,却只以为我是如以往一般换了阿兄的衣裳与她玩闹,从未想过我也可以同阿兄那般陪在她身旁, 可我不甘心……”
梦蝶花花毒第一次发作,她伸手扶住了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而望向她的目光却只看她一眼便从她身前挣脱了开,恍惚的眸中尽是令她酸涩的陌生神情。
“……秦溯?”
“阿兄不会再回来了,往后我会代他陪着你。”
平静的话语令那张清绝的容颜渐渐浮现出了不可置信的惶然震惊。
“你疯了?”
她不曾回应,只在眼前人不堪药力倒下时将她再度拥入了怀里。
而后便是日复一日的轮回, 她独自一人编造着属于她二人的梦境, 听她唤自己“阿澈”, 在半梦半醒的虚实中将她推开又沉沦着无法逃离。
偶尔夜里惊醒,她会看着枕边人的睡颜, 生出一股把她唤醒向她要一个答案的冲动。
会后悔吗?后悔当初在墨川边伸手拉了她一把,后悔曾经向她送出了那把青伞,后悔一时的心善却换来了如今这般分崩离析。
可她终究不敢。
自小到大被当成异类,从未得到过什么独属于她的东西,如履薄冰得太久,那一点虚构的温暖也足以令她深陷其中,于是再没了得而复失的勇气。
本以为这般掩耳盗铃的美梦可以再长一些,而陷入幻境中的人却于某日忽然清醒。
她一把火烧了赠她的那把青伞,独自搬出正房,逼她立誓余生绝不踏入西院半步。如此决绝的割裂便如伞上升腾的炽盛火焰,令她被灼烧得疼痛不已,却颤抖着丝毫未敢拒绝。
就在她已决定试着慢慢放手时,本该与她一同沉溺于幻梦中的人却彻底离开了。
“嗒”
一滴殷红的泪闷声落于晦暗不明的地面。
坐于四轮椅上的人缓慢抬起了头,不属于她的那只眼中流下了刺目的血色,宛如困于永夜中哀哀欲绝的子规。
“……为何要走?我已答应了不再强逼于她,为何却连半分希望都不愿给我留……”
秦知白神色冷冽,眉目淡薄如霜。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当年我与母亲离开兰留不久便遭到了六欲门追杀,柳鸣岐本不该知晓十洲记图眼在母亲身上,泄露我们行踪的除你之外又有何人?”
秦溯看着那张与心上人极为相似的面容,许久,垂着眸慢慢笑了起来。
“不错,消息是我给柳鸣岐的。”
她眼中还残留着血泪,勾起的唇上沾了半抹殷红,便将那张少见天日的脸衬出了一分病态的苍白。
“我从未想过伤她分毫,只不过想让她回到我身旁而已……”
家主夫人无故离开到底容易惹人生疑,她无法轻易动用秦家势力,因此只能以十洲记图眼来换六欲门出手,谁知却出了差错。
“柳鸣岐伤了容与自是死有余辜,我已借子夜楼之手杀了他为容与报仇,我知晓这一切不足以弥补我的那些过错,只要等容与醒来……”
话未说完,凛若冰霜的话音已然打断了她的言语。
“你若当真想为母亲报仇,第一个要杀的却该是你自己。”
清寒的剑锋蓦然出鞘,于明暗灯火中反过泠然光影,秦知白抬眸冷睨向她。
“让你的人退下,我要将母亲的遗躯带走。”
秦溯好似并未看见她手中青锋,只微微抬了眸。
“我不能让你将容与带走,楚流景已在我手上,只差一步我便可寻得青阳秘宝,你和容与都需要留在秦家。”
秦知白面色陡变,银白的剑锋一递,转瞬已点上了秦溯喉间。
“你说什么?!”
冰冷的剑尖抵于肌肤上,仿佛下一刻便要破体而入。眼中染着鲜血的人面上未露分毫惧色,反而轻轻笑起来。
“你对这位楚二小姐倒是情真意切,与你母亲全然不同。”
秦知白恍若未闻,目光紧凝着她。
“她在何处?”
“自是在她该在之处。”
秦溯波澜不惊地目视着身前人。
“卿儿,我并非嗜杀成性之人,你既对她有意,我自然也不会决心要将她置于死地,只要你暂时听从于我。”
秦知白未曾言语,握在剑上的手一点点收紧,指尖已然发了白。
一息静默,握剑的手却又松了开,泛着泠泠冷光的剑锋微微倾斜,慢慢自她颈间垂落下去。
秦溯眸光微深,略一抬手,平静道:“来人,将小姐送回东厢房,未得我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否则格杀勿论。* ”
“是。”
不待鸩卫走近,持剑之人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径直朝外而去。
秦府管事崔霁与几人擦肩而过,行至秦溯身旁。
“家主。”
秦溯抬起手,一点点擦去眼角血痕,神色淡淡:“可曾寻到须弥僧下落?”
崔霁低首回答:“已在后山发现了他的踪迹,可需现下将他与楚二公子抓回来?”
“不急,自会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再看了一眼榻上的人,秦溯转过了身。
“替我在卿儿房中点一丸香,便用我匣中放的那包香料”
“是。”
话音落下,四轮椅辗过甬道中铺就的薄毯,灯火随离去的身影逐一熄灭,暗室中重归幽寂。
……
林荫掩映的洞穴中,身穿僧袍的男子双腿盘膝坐于地上,慈善的面容隐隐有些苍白,正运转内息运功疗伤。
待体内内力转过几个周天,他慢慢收功散力,抬眼看向对侧被点了穴道正闭目养神的人,眼中掠过一抹暗色,微微笑起来。
“楚二公子果不愧为青云君胞弟,如今身陷囹圄却也仍是安之若素,这般沉稳心性,实在叫人钦佩。”
楚流景眼皮未抬,不咸不淡道:“你千辛万苦带我来此,却未去秦溯为你准备的草堂,看来你此番抓我并非秦溯之意,你害怕她?”
须弥僧眯起了眸,安静片刻,却仍是笑着。
“想来楚公子听见了我与秦家主谈话。”
他一拂衣袖,不紧不慢道:“贫僧混迹江湖数十载,武功虽不比青云君高强,可对人心莫测却是见识良多,因此警醒惯了,却并非忌惮秦家主之意。”
嘴上虽这般回应,可他心中清楚眼前人方才所说不差。
日前四大派掌门忽然横死干南,明面上虽是楚不辞所杀,但他如何会不知晓,楚不辞也不过是入彀之鸟。
图南一行,他与四大派办事不力,四大派的行动暴露良多,世主自不会引火烧身,因此方借了楚不辞之手将几人除去。
他被青冥楼步步紧逼,已是无处可去,唯有求世主开恩,方可能有一条生路。然而如此多年来,世主皆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唯独秦溯见过世主真身,可苏容与到底是被他六欲门所杀,因此他也不得不防秦溯卸磨杀驴。
倘若能先秦溯一步将十洲记拿到手,世主自会高看他一眼,而眼前人便是他铤而走险的一局棋。
仿佛已看穿了他心中打算,被点了穴的人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抓我来此,无非是为了江霁月当年留下的那本十洲记,可你当真认为十洲记会在我身上?”
须弥僧不置可否,只笑道:“即便不在楚二公子身上,也总归会在楚家,想来青云君若知晓楚公子如今境况,定然会拿十洲记相换。”
楚流景唇角微挑,双眸略微睁开,眼尾露了一丝未曾遮掩的讥嘲之意。
“子夜楼亦如你这般所想。”
须弥僧一顿,忽而想起身前人先前的确曾被子夜楼抓去过一段时间,而子夜楼显然未曾得手,面色一时有些阴晴不定。
慢条斯理的话语声便在此时再度响起。
“楚家的十洲记虽并不在我身上,可我知道阿姐将它藏在了何处。”
心下一振,僧袍于身的人当即向楚流景急走了几步,“在何处?”
话音未落,匿伏于对侧山崖上的一道黑影骤然跃起,宛如星流霆击,杀气腾腾地朝他猛扑了过来。
须弥僧神色一变,眼角余光瞥见高处扑来的暗影,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抓来的利爪,而身上的僧袍却已然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通体漆黑的玄豹出现于山洞之中,身上毛发染了一层湿漉漉的雨水,背部还沾着几片落叶,显然已在深山中藏匿许久。
它冷睨了滚落在地的男子一眼,转首便要朝楚流景靠近,却有一道冷光猛然自它身后刺去。
“找死!”
“霏霏!”楚流景高声提醒。
玄豹轻身一跃,踩过近旁山石,迅捷地避开了后方袭来的身影,回身朝来人咬去。
须弥僧变招上前,手中降魔杵直取它胸腹,一招一式透着十足的力道,俨然已露了杀意。
先前在图南城中他便曾被这畜牲穷追不舍,如今又险些吃了暗亏,此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一时难免杀心大起。
玄豹矫捷迅猛,本就是山林猛兽,于此山崖间更是灵敏非常,几番周旋下来,须弥僧未曾讨得多少好处,先前受的伤更隐隐有加重之意。
他眸光一厉,转身朝楚流景刺去,见玄豹低吼着跃来欲要护主,闪着冷光的降魔杵蓦然调转方向,眼看便要扎入玄豹眼中。
“噌”
一道剑光闪过,铮然截下了杀意凌厉的降魔杵,苍衣持剑的身影挡在了二人之中。
楚流景一顿。
和殊?
第126章 报恩
报恩
凛然的剑锋宛如流星追月, 挑过握着降魔杵的那只手,迫得须弥僧不得不抽身避让,朝后连连退了几步。
持剑之人再近, 丁零声响,相对而立的两道身影转瞬间战于一处。
楚流景散去了将要凝聚的内力, 望着不远处的苍青色身影, 眸光微动,眼中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神色。
既能这般快便寻到此处, 又对秦家隐秘了如指掌,看来密室中出手相助与书房内投石指路的都是眼前人。
她未曾护在卿娘身旁却来了此处, 莫非是秦家有变?
剑光一荡, 精铜打制的降魔杵霎时被挑飞出去, 当啷落在了远处山石间。
须弥僧手臂受了一剑,面色微变,在冷锐的剑锋再次递来时,身上僧袍一扬,剑尖刺入僧袍中, 却落了个空,凌厉的剑气将一袭僧衣骤然裂成一地碎片, 而裹于僧衣中的人却已然消失无踪。
望着眼前被碎成裂帛的僧袍,和殊未再追赶出去,收了剑转身行至楚流景身前,抬指一点, 便将她穴道解了开, 示意她随自己往外走。
“小姐中了家主的圈套, 如今被关入了东院厢房中,家主似乎想要提前动手, 城中各处已增添了不少守兵,你们必须今日离开兰留。”
楚流景也不曾多问,唤了玄豹走在她身旁,二人言行平静,丝毫看不出先前皆曾想置对方于死地。
“东院外守卫几何?”
“暗哨与鸩卫共合六人,皆是平日里护卫家主的一等侍从,以我一人之力至多只可同时缠住四人,但东院生变,不需半刻他处鸩卫便会立即赶到,届时便是插翅难逃,因此需得在半刻钟内将小姐带出东院。”
“除你之外可还有其他人手?”
“只我一人。”
楚流景思索片刻,微微抬了眸。
“我有办法调开其他守卫。”
和殊看向她,“如何?”
“一把火烧了蒹葭院。”
……
正房寝卧中,秦溯坐于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把有些老旧的青伞,身旁香炉燃着袅袅青烟,四周尽是挥之不去的馥郁异香。
青伞的伞柄温润微凉,边沿隐约透着些被灼烧过的痕迹,伞上绘了一树寒梅,略微泛黄的伞面似是被修补过,衔接处的绵纸瞧来新旧不一。
她慢慢将伞撑开,目光望入了伞上倒映出的浅淡花影,昏暗的光线在身前投出幽微轮廓,窗外微风拂过,丝丝缕缕的烟雾便仿佛又将她送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大雨。
人影幢幢,熙来攘往的人潮自身旁走过,一柄青伞隔绝开飘摇的风雨,将她从下坠的惊惶中伸手拉住。
“当心。”站在她身前的人微垂着眸,看向她的目光那般清净,“风急雨骤,姑娘早些回家罢。”
遮风挡雨的青伞交到了她手中,她望着转身离去的女子,未再怔然停步,而是撑着伞向登船的人追了上去。
“姑娘请留步。”她高声喊道,任凭周遭的人惊诧地看向她,目光中却只有蒹葭之中的那道身影,“敢问姑娘名姓?”
将欲登舟的人停下了脚步,回身讶然看着她,云峰白的衣裙被风吹得微微掀动,片刻,清越的话音隔着烟雨送入了她耳中。
“容与,云中苏容与。”
客舟载着离人远去,她们就此分别,而后又在他处重逢。
她生了一场病,但病得并不重,病好那日,兄长带她前去寺中敬香祛灾,川流不息的人潮于四周涌动,一道身影自她身旁擦肩而过时,她蓦然回过了首。
“容与?”
险些错过的人再度为她驻步,“是你?”
“我名秦溯。”她道,“溯游从之的溯。”
而后,她们相识相知。她无法随意出府,她便与她书信联络,寄来的信中画着山川湖海、长风万里。
她们在墨川江畔共同种下了一株棠梨,看着棠梨树愈渐枝繁叶茂,于棠梨花第一次开遍枝头时,再唤出了她的名字。
“容与。”
相依的身影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江水中,她痴痴望着眼前人,轻声开了口。
“我……”
“噗通”
一只蛙跳入水中,晕开无数涟漪,将沉溺于幻梦中的人扰醒。
相伴的身影消失不见,四周又是一片晦暗不明的清寂。
秦溯失神地看着眼前空荡无人的卧房,仍染着血色的眸中流露出大片南柯梦醒的惘然悲伤,纤瘦的手颤抖着伸出,急切地从一旁木匣中又取出几丸调好的香,已然焚尽的香炉中再飘起袅袅青烟,而不待清醒的人再度沉入幻境,一道急促的身影却匆匆闯了进来。
“家主,不好了,书房走水了!”
秦溯一怔,惶然冲了出去。
“容与!”
烟气熏天,熊熊燃烧的烈火于书房外迅速蔓延,秦府下人慌忙取了水前去灭火,仓促的脚步将池边蒹葭踩得七零八落。
大多鸩卫被引去了蒹葭院,楚流景与和殊避开了纷乱的人群,悄然来到东厢房外。
和殊打量了一眼四下守卫,低声道:“门外还剩三人,我当可立即毙命一人,届时再将另外二人引走,你进房中带走小姐,务必要快。”
楚流景看她一眼,“你为何不亲自带她走?”
和殊微微一顿,鸦羽般的双睫低敛。
“小姐不会跟我走。”
她抬手握上腰间长剑,慢慢站起了身。
“东门埋伏了秦家的人,走水路出城,我已备好了船在阆风渡口,带小姐离开,莫要再回来。”
望着将欲离去的人,楚流景又问:“你呢?”
和殊停于原地,额前墨羽随风微微飘动,苍青的衣角宛如一叶翠竹。
“恩情难报,我永远都是秦家之人。”
话落,孤清的身姿未再停留,径直走入了东院之中。
火势愈大,守于东厢房外的几名鸩卫望着不远处升腾的黑烟,按在剑上的手始终未曾松开,心下皆有些惊疑不定。
一道身影从院外走入,为首的鸩卫看着来人,不禁有些诧异。
“和殊?”
和殊行至几人跟前,神情一如往昔淡漠。
“蒹葭院走水,我奉家主之命,前来带小姐转去西院。”
“可有家主手书?”
来人未曾言语,只将手探入怀中,拿出了一纸信笺。
为首之人接过书信,方欲打开一阅,而一点银光却倏忽划过,下一瞬,空白的信笺摇曳着飘落,站在最前的人喉间添了一道血痕,闷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变故陡生,剩余两名鸩卫面色一变,迅速拔出了腰间佩剑。
“来人,有刺客!”
高喊声并未惊动他人,隐于暗处的玄豹一跃而出,咬向了持剑的鸩卫,几道身影战于一处,纷繁的剑光霎时充斥了整处东院。
待和殊将两人引开,楚流景快步走入院中,一脚踢开了紧闭的房门。
“卿娘!”
素淡的身影坐于榻上,微垂的面容隐隐透了些不同寻常的苍白,近旁香炉中燃着异香,听得熟悉的话语声,她缓慢睁开眼,望见来人,呢喃般的轻唤微弱响起。
“……阿锦。”
楚流景匆忙近前,发觉眼前人神态有异,紧拧着眉将她揽入了怀中。
“卿娘?”
纤白的手慢慢抬起,遮在她脸前,挡去了浓郁的香气。
“别闻……是梦蝶花。”
楚流景会意过来,望了一眼近旁香炉,屏息凝气,扶过身前人出了房外。
秦知白虚虚睁着眼,以内力勉力压下侵入体内的花毒,卷中剑凛然出鞘,略有些羸惫地站直了身。
“去蒹葭院。”
楚流景微微一怔,虽不明其意,却仍是依从地转道往燃着火光的院落而去。
浓烟愈演愈烈,空气中弥漫着破碎的飞灰,秦府下人齐齐聚在东侧书房外,炽盛的烈火与纷乱人□□杂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朝火海中高喊家主二字。
二人趁乱进入了无人看管的正房中,秦知白望着烟气弥漫的香炉,停顿片刻,拿过一杯茶水灭了炉中青烟,而后看向一旁未来得及合上的木匣。
“母亲的遗物……应当就在此处。”
木匣形制寻常,瞧来便似闺阁女子用以盛放首饰之物,其中堆着一叠烧成灰烬的绵纸,纸上依稀能瞧出梅花纹样,一块通透莹润的玉牌便藏于绵纸之中。
楚流景看了一眼玉牌模样,发觉匣中玉牌竟与身旁人先前赠她的那块玉牌别无二致。
秦知白拿过玉牌,未再多作停留,转身同楚流景出了蒹葭院,再望了一眼身后被火光吞没的房屋,疏淡的眸光微垂,随即头也未回地离开了秦府。
秦家的变故似乎已传入了城中,城门各处守备森严,街市上不时可见监察司候吏巡视而过,空中乌云密布,俨然又是山雨欲来。
两人雇了一辆装货的马车,扮作初至此地的行商,几经辗转来到阆风渡口。
阆风渡口早已废弃多年,渡口边停了几艘破旧的渔船与一条客舟。
船夫似提前得了吩咐,望了一眼她二人模样,便一言不发地让她们登上了船。
飘摇的客舟随水漂泛,舟头点了一盏船灯,微弱的灯火伴着昏暗暮色,于斑驳的水面上映出点点淡光。
小船行至墨川,眼见便要出了兰留,而一道疾矢却骤然破风射来,猛然扎入了船头甲板中。
马蹄声响,数十挽弓佩剑的巡武卫出现于墨川两岸,前方长桥上缓缓行出一人。
坐于四轮椅上的女子目无波澜地望着船上几人,略一抬手,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便被踉跄着推了出来。
正是和殊。
第127章 自由
自由
日暮将尽, 残阳自层云间透出半抹微光,墨川两岸芦花飘荡,粼粼江水浮动着血色的余晖, 天地一片岑寂。
秦溯坐于高处,一袭衣袍俨然还残余着被火烧过的痕迹, 眉间发梢也染了飞灰, 而望出的眸光却静得如同眼前暮色,话语声亦透着薄凉。
“卿儿, 同我回去。”
秦知白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被推搡着跪于长桥的身影上, 往日孤清不群的侍从佝偻了身子, 低垂的面容尽是模糊的血污, 颈间架了一把横刀。
“和殊对你总是忠心耿耿。”秦溯淡淡说着,“十四年前,你为了与你母亲离开兰留,致使她武功被废,险些命丧于诫院, 而她却仍是对你念念不忘。如今她再度为你背叛于我,放火烧毁蒹葭院, 杀了鸩卫数人,你说我该如何罚她?”
不疾不徐的话语声落下,被鲜血模糊了面目的人轻轻动了动,似想要抬起头来, 却又被架在颈后的刀压了下去。
江风吹起了那袭松霜绿的外裳, 素淡的身影立于朦胧暮色下, 容颜晕了薄薄微光,宛如将散未散的一抹烟霞。
楚流景低敛了睫, 静默片刻,缓缓道:“备下船的是她,引开鸩卫让我有机会救出你的也是她,秦溯不过是想利用我得到楚家的十洲记,只要我留下……”
话未说完,清泠的话音已平静响起。
“放她和阿景离去,我同你回秦家。”
“卿娘!?”楚流景蓦然看向她。
秦知白未曾与她相视,只握紧了手中剑,继续道:“你想要的是十洲记图眼,图眼已不存于世,唯有我知晓其中所有内容,我和你走,不必牵累他人。”
染了血色的墨羽微微飘动,和殊缓慢抬了眸,模糊的视线自长桥上望去,指尖一点点蜷起。
“小姐……”
秦溯微垂了视线,眸光浅淡地望着一旁身影。
“我同你说过,想要的东西,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不会被人夺走,拱手让人是世上最为愚蠢之事。这是我最后给你的一次机会。”
她回过首,映了余晖的左眼略显暗淡,话语声仍是低缓。
“我已没有多余的耐心,卿儿。和殊到底曾为你出生入死,意图犯上已是死罪,念在她忠于你之心不假,我可以让她再同你说几句话。”
说罢,她略一侧目,示意身旁的巡武卫稍稍松开手。
略微脱了禁锢的人身子一松,向前趔趄了一下,染了鲜血的双眼缓缓朝旁望去,便撞入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邃瞳眸。
秦溯从来未曾真正信过她,所谓的东门埋伏不过是故意诱导她的话语,她断定了她会在知晓东门有伏兵后选择走水路而退,从带她回秦家开始,这便是一场布局已久的阴谋。
知晓眼前人已觉察了自己的意图,秦溯也并未表露出其他神色,只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卿儿总是牵挂你的,同她说些话,让她留下,我可饶你一条性命。”
和殊眼睫轻点,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以往挺拔的身姿因着被挑断了脚筋而略显蹒跚,风声呼啸,将洒满鲜血的苍衣吹得猎猎拂动,而她望着落日残照下的那道身影,耳旁便恍惚又响起了昔年的话语声。
“你和我走。”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喜听人在我面前自称奴仆。”
“人虽迥异,而万殊为一,往后,你便叫和殊。”
……
她出身低劣,本只是被关于笼中受人挑选的人畜,是小姐向她伸出了手,给了她一隅安身之处,告诉她何谓“万殊为一”,教会了她凭自己的本事将性命握在自己手中。
她花了五年时间,成为了秦家最为出众的鸩卫,守着那处早已无人居住的院落,等着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故人。
所幸,她总归还是等到了。
沾了血污的面容微微抬起,紧握的掌心松开,佝偻的脊背重又慢慢变得挺拔。
她是秦家的鸩卫,更是一把只属于一人的剑。
倘若她的性命将成为禁锢小姐的牢笼,她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斩碎那座牢笼,放小姐自由。
和殊望着江上飘摇的那点灯火,渐渐笑起来,天边将尽的最后一抹残阳落在她身侧,将鲜血淋漓的苍衣照得更加通红,仿佛汹涌燃烧的一把火。
她微微张开嘴,出口的话语声极轻,模糊的口型一字一句落下,依稀可见说的是:
“小姐,别看。”
话音消散的一刹,她骤然回过了身,反手夺过身后之人手中横刀,一刀划过了守在身后的两名巡武卫颈间。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所有鸩卫怔了一瞬,随即齐齐涌上前去,护在了四轮椅上的身影之前。
“保护家主!”
放箭声齐响,万箭齐发,冷锐的箭矢霎时接连射向了长桥上的那袭苍衣。
飞矢破体而入,溅出的血色令本就染满鲜血的苍衣更殷红一分,和殊踉跄着朝后退了一步,还要举刀再近前去,一柄青锋却蓦然刺入了她心口,令蹒跚的身躯微微一滞。
一息沉寂,刺入体内的剑再度抽出。
单薄的身影向后趔趄了半步,握刀的手慢慢松开,长风划过衣角,倾倒的身躯缓慢朝后坠下,模糊的双眼最后望了一眼残阳下遥不可及的身影,便一点点失去神采,随掉落的横刀一同没入了桥下江水中。
落水声响,聚拢的鸩卫重又散开。
秦溯望了一眼近旁洒落的鲜血,神色疏淡地转过了身。
“青冥楼楼主楚不辞勾结魔教,杀害四大派掌门,其胞弟楚流景亦有不轨之心。
“杀了楚流景,将小姐带回府,闲杂人等不留活口,莫要伤了卿儿性命。”
“是。”
坐于椅上的身影离开长桥,上了马车,于昏沉的暮色下逐渐远去。
数名鸩卫点水而过,落在客舟舟头,为首之人目视着眼前女子,手中长剑微微倾斜。
“还请小姐让开,莫要让属下难办。”
容颜苍白的人恍惚回过神,落于江面的视线缓缓收回近前,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剑锋缓慢抬起,却是丝毫未退地护在了楚流景身前。
见她坚执不退的模样,几名鸩卫未再多言。
“得罪了。”
剑锋一荡,数道剑光霎时齐齐朝她攻了上去。
金石相击声错落不断,纵横的剑气宛如道道白虹,将平静的江面掀起一片波澜。
出于对秦知白身份的顾忌,几名鸩卫迟迟未曾下杀手,只缠斗着避开她,意图另寻机会朝她身后之人动手。
寒凉的软剑再一次挑开刺来的剑锋,秦知白气息微滞,体内压制的花毒已隐隐有些不受控之意。
一道剑光便在此时自她身侧擦过,直取向楚流景胸口,她勉力抬剑一挡,灌来的剑气透体而入,令她喉间一甜,一缕鲜血霎时自唇边溢出,染红了济楚的衣裙。
一只手便在此时遮上了她眼前,二指于她颈后一按,轻缓的话语声低微响起。
“卿娘……别看。”
一瞬静默,一阵气劲猛然爆开,掀天揭地的气浪于墨川上炸起一片巨浪,围来的数名鸩卫被顷刻掀飞出去,口吐鲜血地坠入了江水之中。
水雾迷离未散,一道身影抱着怀中人,于蒙蒙雾色中缓慢走出。
她轻点上江面,脚下所踩过的每一处都凝结起了薄薄寒霜,银白的发丝映了空中霞色,流转过浅淡华光,暗红的瞳眸毫无情绪地睥睨着眼前万物,便如降下尘世的妖仙。
忽然发生如此巨变,两岸待命的巡武卫面色一变,连忙张开了弓。
“怪物!快放箭!”
箭矢尚未射出,却有连片血色蓦然溅开,十数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自暗夜中出现,反着冷光的剑锋于巡武卫间骤然起落,清泠的墨川中转瞬洇开一片鲜血。
玄衣覆面的女子轻身飞至楚流景身前,持剑单膝跪了下去。
“楼主,属下来迟。为首的几名巡武卫已毙,剩余之人如何处置?”
楚流景抱着怀中人,一步步走上岸边,寒凉的话语声宛如清溪薄雪。
“杀。”
第128章 雨落
雨落
一道又一道剑光落下, 淋漓鲜血随最后一抹残阳溅落于江水中,方才还喊杀声作响的墨川边慢慢重归沉寂。
远处茂密的芦苇丛内,僧人打扮的男子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低伏了身子丝毫未敢出声,因着伤痛而有些发白的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楚家那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二公子竟然便是子夜楼楼主……
原本他只是发觉秦家之人有所异动, 想跟在他们身后看看秦溯如何打算, 不曾想却意外撞见了如此场面。
药童是子夜楼楼主,而她如今却扮作楚流景模样藏在了楚家。
无论楚不辞是否知晓她身份, 只要此事公诸于天下,她便会背上勾结魔教的罪名, 届时她身败名裂, 青冥楼从此在武林之中也将再无威望可言。
震诧的神情渐渐平复下来, 须弥僧眼中精光闪烁,再望了一眼远处正在善后的子夜楼众人,便趁着夜色转身离去,悄然没入了芦苇深处。
眼下已过酉时,兰留城门已然关闭, 城内外一片幽寂,唯有一列鸩卫手握火把策马齐聚于城门前。
须弥僧方赶到城外, 正要上前令人开门,却一眼瞧见了夜色下攒动的身影,心下一时觉出了些异样,略一思忖后, 屏气凝神, 反身藏入了一处隐蔽处。
“得家主口令, 今夜城内宵禁,如有见到僧侣打扮的男子出入城门, 便将其就地处决,即刻上报家主。”
“是。”
话音落下,马蹄声飒沓响起,一众鸩卫奔入了远处黑夜之中,朝南下的官道快马搜寻而去。
须弥僧眯起了眸,面上闪过一丝阴狠之色,握着金刚杵的手逐渐收紧,胸口的伤处又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秦溯这个毒妇!
他本想借秦溯之手将子夜楼的消息传报给世主,以期让世主重新再给他一次机会,却没想到秦溯已然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看来兰留一路已行不通了。
“为今之计,只能找那位大人了……”
打定主意,他压下了气海中翻涌的内息,未曾惊动门外守兵,转身走向了另一处小径。
夜色愈深,城郊村落多已熄灯,偶有几声犬吠于远处响起,空中雷电闪烁,空气中已然多了些大雨将至前的潮气。
穿着海青的身影轻身潜入一户马夫院中,径直走向后院马棚,陌生的气息引得院内看家犬高声吠叫起来,犬吠只响了两声便戛然而止,而不同寻常的声响仍是惹来了房中人警觉,吹熄的灯也重又点燃。
“当家的,黄耳今日怎叫得这般凄惨,该不会有偷马贼来了吧?”
“我出去看看,你在屋里别动。”
衣物摩擦声轻响,房中人掌着灯下了榻,推开房门的一瞬,倒在地上的犬尸便映入了眼帘,他大吃一惊,上前正要细看,却有一道闪电划过,顷刻照亮了隐于角落中的一张面容。
“谁?!”
惊惧的神情方浮现于脸上,一把金刚杵却猛然刺入了他心口,大片鲜血迸溅而出,霎时染红了素色的法衣,跟随而来的妇人大惊失色,惶然扑了上去。
“当家的!”
泛着寒光的金刚杵再次划过,院中重归死寂。
须弥僧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二人,径自进屋中取了套衣裳换上,随后戴上了一顶斗笠,牵出马,纵马往城外的官驿而去。
资质较差的驽马穿行于灌木遍布的小径间,本就算不上快的速度受地形而影响,一时更是只比跑没快上多少。
须弥僧暗骂了一声,却又不敢换行官道,于林径间再行了一阵,总算见到了座落于道路边的一处驿馆。
驿馆瞧来有些破败,其中不见半点灯光。
他神色一振,扔下马快步走向驿馆,而叩门的一刹那,门却无风自开,一道刀光映过夜色,于一片黑暗中骤然朝他袭来。
“当”
下意识抬起的金刚杵险之又险地挡下了劈来的刀锋,自刀身灌来的劲力却仍是叫他手上一麻。
森寒的刀锋反过微薄月色,映出了一张沧桑的面庞,握刀的身影便隔着单刀落入了他眼中。
“狂刀?!”
待看清眼前人模样,须弥僧大吃一惊,未及再次开口,劈下的刀锋却下压一绕,挑开金刚杵杵尖,而后朝他要害直直递来。
两人你进我退,瞬息之间便已交手十数招。
须弥僧仰身躲开横劈来的刀身,不过片刻,已然察觉了眼前人异样之处。
以狂刀以往性情,决计不会行此伏击之事,眼下他二人已连过十数招,狂刀竟都未曾使用半点内力,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他如今已失了所有内力。
只是狂刀到底曾是彼苍榜上的高手,于用刀一道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即便如今没了内力,单凭招式却也依旧锋锐难挡。
大开大合的刀势打得须弥僧措手不及,他本就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更是血气难行,节节败退之下,眼看便要命丧刀口,他连忙大喊道:“你要什么?我可以将十洲记给你!”
扫来的刀锋有一瞬停顿,须弥僧眼中精光闪过,手下金刚杵一扭,竟从中抽出了一柄降魔杵,蓦然向身前人心口刺去。
狂刀躲闪不及,便任凭冷锐的杵尖刺入了他身躯,手下单刀横向一拍,刀身猛击向须弥僧胸腹,力透千钧的劲力霎时轰然灌出。
被击中的人猝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倒掠着飞出,砸在道旁的一棵枯树边,失力地慢慢滑落下去。
“嘀嗒”
殷红的血色落在地上,染红了深凿着刀痕的地面。
鲜血滴落的声响伴随着走来的脚步逐渐逼近,须弥僧捂住胸口,望着愈渐靠近的独臂身影,面上露出了一片惊骇之色。
一道脚步声便在此时响起,后方传来了熟悉的轻唤声。
“大哥。”
须弥僧倏然回过头,望着黑暗中走出的女子,眼中当即亮起了一抹光彩。
“三娘……救我!”
他一手撑在树上,勉力扶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女子走去,而方行至来人身前,还未开口,却有一柄短匕毫不留情地扎入了他胸口。
被血染红的身躯蓦然僵滞于原地,须臾后,须弥僧缓缓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
“你……”
边原目光寡淡地看他一眼,将刺入他体内的匕首信手拔出,挺拔的脊背略微弯下,低声道:“多谢大哥当初杀了我家人,只是如今时辰到了,有人要你性命,你便下去给他们一同陪葬罢。”
抽出的短匕令本就身受重伤的人朝后趔趄了几步,慈佛般的面容一片苍白,身前脸侧沾染了星星点点的鲜血,再没了往日的和善慈颜。
边原直起了身,转首看向另一处,面上神色几分厌恶。
“人我已经带你们找到了,解药给我。”
片刻安静,一只白瓷瓶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正好好地落在了她手中。
戴着面具的身影出现于茫茫夜色下,却并未上前,只是停于原地,手握双刃枪低首站在了一旁。
夜风忽起,风中隐约传来了衣袍吹动的猎猎声响,须弥僧迟滞地转过头去,便见到了一条红线飘扬于昏蒙夜色下。
一声惊雷炸响,刺目的闪电照亮了整片夜空。
披着玄色氅衣的人立于暗夜下,银白的发丝犹如经年不化的霜雪,与腕间缠绕的红线一同随风飘动,仿佛携执念而来的鬼魅,隐于面具下的容颜瞧不出半分神色。
“哈……哈哈哈哈”
须弥僧大笑起来,先前的惊惧惶恐全然消失不见,面上满是狂放之色。
“原来是你……”
他踉跄着走近来人身前,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却仍是坚执地伸出手,抓住了身前人的衣角。
“你不是想要十洲记吗?让你的人带我去安全之处……只要我养好伤,便将十洲记全都给你,否则你得不到十洲记,也绝不可能再活下去。”
未曾得到回应,立于身前的人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具下露出的双眸暗红微漠,其中望不见丝毫多余情绪。
须弥僧低咳几声,一股又一股鲜血从他嘴角流出,而他却似毫无所觉,转首看向后方同样身受重伤的身影,眼中涌起阴毒神色。
“对了……杀了狂刀,当初便是他伤了云昭!你不是想为云昭报仇吗?”
他回过身,低低笑起来,“当年我们能找到云梦泽,全都是靠了你身边那位灵素神医,你们救了她,她却只想借你们的手得到醉梦草,你若真要报仇,便该将她也……”
话未说完,一只手蓦然扼上了他脖颈。
须弥僧气息一滞,面色随着收紧的指骨一点点变得涨红,泛着血丝的双目圆睁着望向眼前人,抬手抓向眼前人手臂。
“你不能杀我……只有我知道云昭在何处,杀了我,你便永远也不知晓……”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传来,断断续续的话音戛然停滞。
扼于颈间的手漠然松开,浑身染满鲜血的身躯缓缓滑落于地,充溢着血色的双眼一点点失去神采,直至浑身僵硬,便再没了声息。
楚流景收回手,未再多看地上的尸身一眼,蜷起的掌心握住了腕间飘扬的红线,容颜淡漠地转过了身。
“找到十洲记,将狂刀带回去。”
“是。”
脚步声走远,玄色的身影再度没入了暗夜之中,一阵清风拂过,沉闷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
安静的马车内,白发玄衣的人正倚于软靠上闭目养神。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车厢顶部,发出连绵声响,令沉睡许久的女子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眼。
“阿锦……”
楚流景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睁眼望向身前人,遏制住了伸手将她揽过的冲动,轻唤了一声:“秦姑娘。”
陌生的称呼令方才醒转的人神思清醒几分,秦知白抬了眼,目光望入那双近在咫尺的暗红瞳眸,眼中便划过了一丝晦涩神色。
“……是你?”
第129章 逞强
逞强
马车算不上宽阔, 相对的二人仅隔了一方小桌的距离,望出的目光交错于一处,细枝末节间的举动便都好似无所遁形。
此刻被那双清湛明透的眼眸看着, 楚流景没来由的有些僵硬,转开了视线低咳一声, 若无其事道:“听闻此地有人以子夜楼之名兴风作浪, 我与楼中门人前来探察一二,没想到竟恰遇见了秦姑娘, 倒是缘分。”
秦知白眸光清净地望着她,未置可否, 缓缓坐起了身。
“阿景呢?”
“楚公子受了些伤, 我派人将她送去了药王谷。秦姑娘不必担心, 我与青云君早有约定,在她践诺之前,我自不会伤楚公子分毫。”
这是她一早便备好的说辞,听来虽不免有些牵强,但大体上却也能自圆其说。
她已令人传书给了沈槐梦, 倘若卿娘问起,便称自己正在药王谷养伤, 暂时不便离去。只是眼前人素来聪敏明锐,这般说辞到底是临时编造,恐怕难以彻底瞒过她,再追问下去难免要露出破绽。
楚流景心下迁思回虑, 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准备应对身前人的探究, 却不曾想秦知白只望她一阵, 便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是么?”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令她脊背一僵,无意识地收紧了手, 掌心都不禁沁出了些冷汗。
以往她言行之间有何错漏时,卿娘总会这般云淡风轻地问她一句,而后便仍是往常模样,看不出丝毫差错,只是日后再提起此事时,她却要吃不少苦头。
难道卿娘已然发现自己身份了?
楚流景眼神微晃,一时有些拿不准眼前人心绪。
低清的话音却在此时再度响起。
“她伤得可重?”
怔了一怔,楚流景回过了神,意识到身前人问的是自己,停顿片刻,轻声道:“不过是些皮外伤,算不上重,只是楚公子身子弱,难免需要调养一段时日,秦姑娘不必担忧。”
秦知白低敛了睫,墨缎般的青丝自肩头流泻而下,伤病未愈的容颜仍显得些许清弱。
“我知她惯来爱逞强,从不会表露出半点苦痛,即便伤得狠了也总是扮得如无其事,她不想我担心,我自不会白费她这份心意。只是她到底是我心慕之人,你既已将她送回了谷,便劳烦替我转告一声,就说……
“我总会等着她,让她不必心急。”
一时安静。
雨点嘀嗒不绝地落于车顶,窗外有风拂过,吹起了掩于窗边的帷幔,清缓的言语便如这阵微风,于涟漪不止的心湖间漫开了一抹湿润的潮气。
发丝如雪的人未曾回应,面具外露出的双眸失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愈渐发颤的心跳与呼吸似乎都在敲打着她令她剥离理智说出一切,而抿紧的唇尚未张开,车外却响起了低微的话语声。
“楼主,前方将到雁津,再行一段便要出墨川了。”
未出口的言语就此于唇边消散,楚流景眼睫轻点,收紧的手一点点松开,凝定须臾,方哑声回答:“我知晓了。”
她闭了闭眼,压抑下起伏的心绪,再望向身前人,略有些沙哑的话语声便渐渐回复了往常模样。
“手下人善后时,于江中发现了一名女子的尸身,便将她就近葬在了墨川边。我记得此人似乎是秦姑娘身旁侍从,如若秦姑娘想的话……就去看看吧。”
奔行的马车徐徐停下,松霜绿的身影下了车,撑着伞独自走入了芦花深处。
楚流景停在能够望见她的断桥边,墨色的氅衣随风飘扬,清瘦的身躯宛如将折的清莲,银白的发上也落了点点蒹葭。
罗睺举着伞立于一旁,低声问道:“楼主不去陪着秦神医吗?”
楚流景神色浅淡,“和殊到底曾护卫卿娘多年,故人逝去,卿娘或许想独自一人静一静,我在此等她便好。”
听她此言,罗睺禁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慨叹道:“楼主和以往好似有些不同了。”
言语间透了些欣慰之意。
而话音一顿,欣慰的神情沉静几分,她又道:“只是昨夜见楼主深夜寻计都要了化功散……楼主本就体弱,化功散如此霸道之物,若长期服用只怕要伤及本元,还望楼主多顾惜身子。”
楚流景缄默片晌,垂眸看着自己青白的腕脉。
“命蛊已近失控,唯有以化功散压制内力方不至走火入魔,我不想伤了卿娘……”
话语未尽,她收回视线,转开了话锋。
“可曾从须弥僧身上寻到十洲记?”
罗睺望她一阵,终究按捺下了劝慰的言语,自怀中拿出了一卷绢帛。
“被须弥僧藏在了法衣之中,共有两张,分别为云家与方家当年被夺之物。楼主是如何料到他会将十洲记随身携带的?”
楚流景接过绢帛,望着其上字迹,淡淡道:“狡诈多疑之人,素来只信自己。”
丝绢薄如蝉翼,上以金银绣线绣了大篇文字,粗粗看来只是寻常祭天所写的祝文,而将绢帛抬起,于光亮之处照过,便有朦胧图案自祭文间隐约浮现,俨然正是藏于其中的武功秘籍。
指尖轻抚过云家十洲记上所记剑招,楚流景眸光低敛,低声问:“狂刀可曾醒转?”
“今晨方醒,醒后便一直称要见秦神医,只是须弥僧伤他之处正在心口,他先前又被废了经脉,如今已是时日无多,楼主看他该如何处置?”
“他武功是被卿娘所废,卿娘在云梦泽时曾令他前去取一样东西,如今看来,或许便是云家的十洲记。”
再望了一眼手中绢帛,楚流景垂下了手,“今夜宿下后,将狂刀带来我面前。”
“是。”
风雨渐弱,芦花深处的身影转过了身,与立于断桥上的人遥遥相望,而后撑着伞朝来路徐徐返回。
见身旁人已欲离开,罗睺迟疑一会儿,轻声道:“楼主,紫炁她……”
离去的脚步停顿一瞬,楚流景淡无波澜地微侧了眸。
“紫炁叛出子夜楼,已非我楼中之人,往后若再见她出现,格杀勿论。”
“……是。”
楚流景回到马车前,见秦知白亦已沿路返回,当先上了车后,习惯性地伸手去扶身后人,而伸出手的瞬间,她似意识到什么,眸光微晃,正欲将手收回,却有一点微凉交托到了她掌中。
松霜绿的身影交错而过,纤长的指骨自然而然地放入她手心,泛凉的触感只停留了片刻,便随落座的人抽离了开。
“多谢。”
楚流景怔然片刻,缓慢回过了神,低首望了一眼重又空落的手掌,指尖微微蜷起,随即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先前位置。
待入夜后,一行人宿在了雁津城内的一处客栈中。
雁津仍属秦家管辖之处,不时可见苍衣佩剑的鸩卫驾马而过,城外告示栏上张贴了搜捕楚流景的通缉令,其中所写的杀害巡武卫与勾结魔教劫走秦家小姐之事引来众人瞩目,于干北百姓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被全城搜寻的人却似毫无所觉,淡然自若地下了马车,一队鸩卫自她身后擦身而过,只看了她一眼,便驾马径直奔了过去。
客栈中空无一人,守于其中的掌柜见几人到来,便挂出了打烊的牌子,将大门关上,低首跪于楚流景身前。
“楼主。”
楚流景示意她起身,转首看向身旁人,“路途遥远,今夜在此暂歇一晚,秦姑娘若有何需求便与我手下人说,为保安全,我会住在姑娘隔壁,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秦知白未曾拒绝,只问:“你预备去何处?”
楚流景也并未隐瞒,“沅榆。”
楚不辞被人设计入狱,子夜楼与青冥楼都成了众矢之的,她到底与楚不辞有交易在前,不能让她就这般为人所害,何况她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布局谋划,因此无论如何都得往沅榆走这一遭。
听她说罢,秦知白却道:“在此之前,我想先去一趟苗寨。”
楚流景有些惊讶,不知她为何要去苗寨,算了算路程,却也并未回驳,只一颔首。
“依秦姑娘所言便是。”
一行人用过饭后,便各自进客房歇下了。
夜深时分,客栈大堂已然熄灯,轻微的脚步声行过客房外,推门声轻响,罗睺走入房中,向楚流景一低首,便回身道:“带进来。”
不多时,两名子夜楼门人拖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将中央人放下后,便转身退出了门外。
骨瘦形销的独臂男子躺于地上,沧桑的面容已是一片灰白,望着不远处披着氅衣的人,他勉力伸出手,抓住了近旁桌角,微弱的话语声几不可闻。
“我要见秦知白……”
楚流景坐于桌旁,脸上所戴面具已然解下,霜雪般的发丝流转过熠熠华光,手中握着先前缠于腕间的红线,淡淡道:“当初是何人寻你去云梦泽的?”
狂刀恍若未闻,半睁的双眼愈渐浑浊,心口处伤势因着起身的动作再度开裂,涌出的鲜血将破旧的衣裳全数浸透,话语声模糊不清。
“秦知白……”
“彼时你因无意杀害李二娘而将自己关入了宗门密坛,若非有人主动寻你,你当不会离开刀宗,那人究竟是什么人?”
听她提及妻子,狂刀双眼微微动了动,昏蒙的视线望着上方飘摇的火光,恍似又望见了许多年前灯下与他谈笑的身影,眼角竟慢慢落下了一滴泪。
“蓁蓁……”
楚流景收起了手,低眸看向眼前人:“你可知李二娘究竟是如何死的?”
狂刀双眼睁大了些,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抓着桌角一点点挪至她跟前,身子因着失力而俯首跪在了地上。
“求你……”
往日练刀成痴的刀客如今却成了形容枯槁的废人,楚流景目光浅淡地望着他,片晌,无波无澜地开了口。
“你走火入魔打伤李二娘后她并未死去,是有人前来杀了她,并做成了为你所杀的假象,而此人,便正是诱你前去云梦泽寻醉梦草之人。”
狂刀双目陡睁,抓着桌角的手逐渐收紧,胸口似有浊气翻涌,迫得他猝然喷出一口血来,花白的发上也沾了斑斑血色。
浓郁的血气于房中逐渐漫开,夜风吹动窗框发出吱呀的沉响,仿佛将死之人悲戚的低吟。
伏于桌前的人慢慢抬起了首,浑浊的双眼似有短暂光亮,染着鲜血的须发微微颤动,视线缓慢上移,凝着最后一点力气的话语便一字一句响了起来。
“洛下……简……”
话语未完,凝聚起的光亮却散开了,抓着桌角的手渐渐失了力,独臂的男子朝旁歪斜过去,再无声息地倒在了血泊中。
洛下?
楚流景敛了眸,方要同身旁手下说些什么,却见一道身影映于门上,轻微的叩门声响了起来。
“谁?”
“我。”
听得门外传来的话语声,楚流景顿了一顿。
卿娘?
她向罗睺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处理好眼前尸身,随即朝外道了一声:“稍待。”
待一切善后完毕,楚流景解开了身前衣带,做出一副已然歇下的模样,行至门边打开了门。
“秦姑娘。”
她望着眼前人,方才疏离的神色渐渐褪去,语调不自觉和软一分。
“眼下夜色已深,秦姑娘缘何还未歇下?”
因着事发突然,她未再戴上面具,此刻昳丽的容颜显露于夜色下,合着身前将散未散的外裳,便添了一分难以言明的慵懒,恍如摄人心魄的妖孽。
秦知白看着她,眸光轻划过眼前人颈骨,瞧不出喜怒地收回了视线。
“我听见房中似有异动,便来看看。”
楚流景朝房中看了一眼,温声道:“无事,只是熄灯时失手打翻了茶盏,有劳秦姑娘挂心。”
听她此言,秦知白也未再多问,转身回房之际,却又停步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楚流景一顿,点了点头。
“好,秦姑娘亦然。”
关门声响起,素淡的身影转眼没入了闭阖的房门后。
楚流景转身回了房,神色不定地回到桌旁坐下,在手下拖着尸体正欲离开时,唤了一声:“罗睺。”
罗睺霎时停下了脚步,“属下在。”
坐于桌旁的人略微拧起了眉,迟疑道:“你说,卿娘对我是不是太过关切了些?”
罗睺一愣:“啊?”
有些不明白自家楼主又是钻了哪处牛角尖,她小心地问:“楼主与秦姑娘既已定情,秦姑娘对你关切些不也是理所应当?楼主为何顾虑?”
楚流景眉目恹恹地支起了手,“可我如今是子夜楼楼主,卿娘既已与我定情,又为何要对子夜楼楼主这般关切?”
罗睺:……
她决定收回先前的话。
她怎会觉得楼主成长了不少。
这毫无道理的醋劲……分明一点都没变。
第130章 说笑
说笑
扰人的风雨响了一夜, 因着心事重重而未能安睡的人便也辗转反侧了一夜方勉强入眠。
天刚破晓,楚流景便被门外的敲门声扰醒,她皱着眉睁开眼, 本就夜不成寐的躁意令那张冶丽近妖的面容添了几分冷冽,出口的语调亦显出了一丝不悦。
“谁?”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快, 门外人静了一会儿。
“楼主, 秦姑娘邀您去大堂用膳。”
楚流景一顿,还有些昏沉的思绪就此清醒过来, 一只手撑在额前慢慢坐起了身,双眸微敛, 银白的发散落于脸侧。
“邀我用膳?”
“是。”知晓她心中所想, 罗睺试探地问, “可要我为楼主推拒?”
沉默片刻,楚流景放下了手。
“不必。”
她阖眸静坐了一会儿,随手取了一件衣裳披上,信步下了榻。
“让卿娘稍待,我梳洗过便下去。”
“是。”
待穿戴齐整, 楚流景出了客房,方沿着楼梯行至大堂, 便被眼前所见情形望得一怔。
客堂正中的方桌旁,平日绾发长裙的人俨然换了一身直领对襟的玉色长衫,一头青丝以玉簪束起,腰间缀了一块白璧无瑕的海棠环, 以往出尘的容颜透了几许清贵, 遥遥望去, 便恍如冰洁渊清的世家公子,只是举手投足间的风姿仍是疏淡, 总叫人觉出几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清冷。
回过神来,她缓缓走近前去。
“秦姑娘怎作了男子打扮?”
“追兵在前,乔装打扮方不易惹人察觉。”秦知白抬眸看向她,目光触及她略有些倦懒的眉眼,清泠的话语声便轻缓了一分,“昨夜未曾歇好?”
楚流景低敛了睫,无甚神色地在她对侧坐下,“风雨扰人,难免睡不安稳。”
停了片刻,又道:“秦姑娘对任何人都是这般关怀么?”
刻意扮得随意的语调仍是流露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嗔怪。
坐于对侧的人微微一顿,未曾言语,清明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她,其中神色瞧不出喜怒。
自知自己失言,楚流景眸光微晃,端过桌上清茶饮了一口,若无其事地笑起来。
“多言了,姑娘勿怪。”
秦知白未置可否,眉目浅淡地收了视线,淡声道:“子夜楼自去岁杀害赤潮帮帮主易江东后,便于江湖中掀起了不少风浪,楼主司危的嗜杀之名更是人尽皆知。
“去岁秦湾一别,我与司危楼主几番相遇,却不见司危楼主对我下何杀手,如今更是未经查验便随意饮下我倒的茶水,莫非传闻中的子夜楼楼主对任何人也是这般毫无戒心么?”
楚流景面色微僵,望了一眼手中茶水,将茶盏放下,轻咳了一声。
“秦姑娘说笑了,传闻自有其不尽不实之处,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又与秦姑娘毫无恩怨,自然不必如此警惕。”
“我并非说笑。”
清微的话语声落下,秦知白眸光微抬,淡无波澜地站起了身,“茶中下了不觉眠,应当很快便会起效,既然司危楼主昨夜未曾歇好,便恰可趁此机会好好歇一歇。”
说罢,她未再停留,径直朝外而去,行过罗睺身旁时,淡淡地落下了一句话。
“扶你们楼主上马车。”
丁零声响,盛着茶水的杯盏被打翻在了地上。
罗睺愕然地望着眼前人走远,慢吞吞地回过头,看着自家楼主已然神色昏沉地伏倒在了桌上,叹着气走上前去,将她小心扶起。
“楼主,往后还是莫要自作多情了……”
楚流景浑身乏力,意识已是一片模糊,任凭手下人将自己朝外扶去,咬了咬牙。
“……闭嘴。”
……
就如此在半睡半醒间再行了十日,于小暑来临之际,一行人总算到了东汜。
东汜位于蜀中与沅榆交界之处,四周群山环绕,川流奔涌,传闻中的苗疆三山十八寨便藏于此处。
许多年前,苗寨与外界仍不通连,家家户户穷苦荒凉,只能以山中野物与田中收成勉强果腹,直至时任圣女仰阿莎以一己之力修缮苗寨、兴建桥梁,令寨中人能够走出山外,三山十八寨方逐渐变更兴盛,东汜也成了干南边地不可多得的繁盛之处。
近日正是苗寨一年一度的定情节,不时可见盛装打扮的苗族男女结伴而行,缓行的马车沿着开凿宽阔的道路徐徐进入寨中,外乡模样的打扮引来了寨中人好奇的目光。
许是因着睡了许多日,楚流景身子较之先前好转了些许,只是因着客栈中那一遭,秦知白对她似比初见时更冷淡了几分,令她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几名黑苗的护寨人挡在了路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一行人。
“什么人?”
秦知白掀帘而出,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牙牌。
“药王谷秦知白,前来拜见伏澜祭司。”
早在几日前她便传了信与寨中长老提及到来之事,此刻听她自报家门,几名护寨人当即转变了神态,向她抬手一礼,客气道:“祭司正在白鹤洞闭关炼药,两日后才能出关,还请秦神医暂时前往九皋麓小住几日,待祭司出关后便会前来与您相见。”
“多谢。”
几人下了车马,在一名护寨人的引领下朝前行去。
为不引人注目,楚流景未再佩戴面具,昳丽绝尘的容颜显露于人前,一头霜雪般的白发却更惹来了不少探究的视线。
几名苗族少女好奇地望着她,端量的目光令她心生不悦,抬眼朝旁睨了一眼,却不曾想这般举止并未吓退来人,反倒引得一张花帕掷向了她身前。
她条件反射地接下了花帕,攒起眉朝扔花帕的少女望了一眼,便听身旁手下禁不住笑起来,低声朝她道:“恭喜楼主。”
楚流景冷眼睇向她,“恭喜什么?”
罗睺咳了一声,“此为苗疆女子示好之物,示意着原主对楼主多有青睐,楼主当可凭此花帕前去寻此物的主人,倘若相谈甚欢,或许还能成就一段佳缘。”
听她此言,楚流景蹙起了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手中之物,下意识看向了走在前方的身影,却见男装打扮的人不知何时被一众苗族少女围了住,身前掷满了鲜花,眼下显然并无闲暇留意其余之事。
静默须臾,她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将手中花帕一把拍到罗睺身前。
“既然这般喜欢他人示好,那你便留着自己去寻佳缘去吧。”
说罢,便当先越过了被包围的那道身影,面沉如水地离开了此处。
九皋麓为苗寨长老居住之地,定情节便在此间的山坳中举行,三山十八寨所有尚未成婚的适龄男女都可前来参加定情节求取佳缘,于花定情比试中夺得头名之人更可获得与圣女相亲的资格。
情意绵绵的笙歌与欢笑声飘荡不止,四处尽是载歌载舞的苗族男女。
楚流景行至远离人群之处,望着眼前漫无边际的山林,抬指吹了一声哨。
一道清唳随之自半空传来,洁白无瑕的云鹤于枝叶间隙间翩然而下,停在她跟前,修长的羽翼缓缓收起,似为表达思念,曲起颈项亲昵地在她身前蹭了蹭。
望着眼前云鹤,楚流景神色和缓些许,蹲下身于它背部轻抚了抚,低声道:“许久未见,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似听懂了她所说话语,云鹤张翅清啼一声,又低首将头蹭进了她手心。
林间窸窣声轻响,一道黑影奔过灌木丛草,轻身跃至楚流景身后,带着威胁的低吼声响起,尖锐的利爪探向眼前云鹤,眼看便要将它一把撕碎。
楚流景抬手拦下了奔来的黑影,警示性地唤道:“霏霏。”
“嗷呜……”
被拦住动作的玄豹呜咽一声,颇不情愿地收起了利爪,仰身倒在她身旁,抬爪勾下了她护在云鹤身前的手,看向她的神色很有几分委屈。
知晓它是太久未曾与自己见面而心生不满,楚流景挠了挠它的下巴,放轻了语调低声哄慰:“这段时日不叫你露面委屈你了,过几日我便让罗睺买些雉鸡与鹿肉来为你加餐,权当是我赔罪。”
玄豹眯起了眼睛,似是被她摸得很是舒适,毛绒绒的尾巴蜷了起来,灰绿色的兽眸瞥了一眼一旁的云鹤,便将身子又往楚流景身前蹭了蹭,很有些耀武扬威的意味。
瞧见它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楚流景颇觉好笑,先前躁闷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懒身倚于玄豹身旁,微阖着眸放空了思绪。
曦光自枝叶间洒落,发丝银白的人低首倚在玄豹身前,映着淡光的容颜微垂,身旁云鹤俯首而立,宛如山林中化身而来的仙神。
藏于暗处的威胁便在此刻逼近。
一条通体皓白的长蛇无声无息地靠近楚流景身旁,柔软的身躯于日光下反过冰冷光泽,蜿蜒着攀上她肩头,张口便要咬入颈间。
云鹤骤然展翅,扬首啄过蛇身便将它甩到了一旁,一点寒光却在此时紧随而至,羊角雕琢成的利刃划过一道虚影,直直刺向席地而坐的那道身影。
刀尖与喉间肌肤相隔一线,阖着双眸的人蓦然睁开了眼,暗红的瞳眸淡无波澜地睨着眼前人,只抬手轻轻锁向身前人腕骨,便令袭来的身影无法再近半寸。
“你是何人?”
第131章 难过
难过
入目所及的是一名穿着黛色苗衣的女子。
女子头戴银器装点的羊头骨冠, 腰间悬了一面皮鼓,脸侧涂着丹砂纹样,一头青丝编成了蝎尾似的单股长辫, 琥珀色的双眼中尽是杀伐果决的锐气。
此刻听得楚流景开口,她拧起了眉。
“你并非蛊人?”
楚流景眸光微挑, 扫过她面上所涂丹砂, 若有所思地敛了眸。
“鬼师?”
苗疆人信奉鬼神,每逢年节便会举行祭祀仪式。
鬼师为祭祀之职, 善驱使蛇虫,传闻其可沟通阴阳、捉生替死, 被苗族众人视作连通鬼神之人, 平日常跟随祭司身侧, 甚少于人前露面,乃苗疆中最为神秘的一支。
被点破了身份,女子也不见丝毫慌乱,视线一瞬不瞬地凝着眼前人。
“你身上有命蛊的味道,你定能救活圣女。”
话落, 她握刀的手一松,手中羊角刀霎时朝下坠去, 瞬息之间,另一只手反手抓过了刀柄,抬臂便是一挥。
楚流景目光微冷,不闪不避地望着迫近的冷光, 扼在女子腕间的手只轻轻一点, 便有一道断裂声响起, 凝着气劲的二指陡然弹向挥来的刀锋。
“叮”
一道银光飞了出去,锐不可当的羊角刀竟就此应声断了开。
持刀之人面色微白, 折断的腕骨耷拉下去,却未曾呼痛半声。
她紧盯着身前人,空出的手还要打向楚流景胸口,却听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啸,一道纯白的影子于高处飞过,须臾后,林叶间悠悠荡荡地落下了一片白羽。
女子眉目微动,望着半空飘落的翎羽,打出的掌风一时停了住,在楚流景再度抬指点来时,被锁住的手忽而如蛇一般抽了出来,反手一拍腰间皮鼓,便有一阵嗡鸣声响起,万千毒蜂如黑雾一般包裹于她周身,下一瞬,神秘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楚流景未曾追赶,望了一眼空落的掌心,垂手负于身后。
“软骨功?”
窸窣声响,一道身影轻点而来。
总算于深林中寻见了离开的人,罗睺松了口气,行至楚流景身前。
“原来楼主在此处。”
以为身前人还在为方才之事恼怒,她婉言劝道:“我知楼主多有不快,只是天色将暗,楼主还是莫要随意乱跑得好,苗疆毕竟并非熟悉之处,倘若有人对楼主心怀不轨,只怕我等回护不及。”
楚流景并未应答,走近一块巨石边,将钉入其中的半截刀身取了出来。
“心怀不轨之人已然跑了,只留下了此物。”
望见她手中断刀,罗睺当即反应过来,单膝低首跪了下去,面色些许沉凝。
“是属下来迟,望楼主责罚。”
楚流景瞥她一眼,“回回来迟,要你何用?”
罗睺一噎,还待再说些什么,却见身前人将断刀掷到* 了她手中,清和的语调低缓几分。
“替我查一查如今的苗疆圣女,看她如今境况如何,可是得了什么绝症,以及柳鸣岐与苗寨有何关联。”
“柳鸣岐?”罗睺面色微凝,抬眼看向眼前人,“楼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楚流景神色淡淡,“苗疆鬼师擅巫蛊之术,多以鼓声驱使虫蛇,与柳鸣岐极为相似,恐怕他与此地关系匪浅。”
“属下知晓了,即刻便会令人前去调查此事。”
见天色渐晚,楚流景也不欲在此停留过久,以免惹秦知白生疑,她正待令手下人安置好玄豹,还未开口,转首却是一顿。
毛发漆黑的玄豹不知何时离开了她身后,弓着身子匍匐在地上,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一点点接近了立于不远处的云鹤。
眼见洁白的鹤鸟距它只有几尺之隔,它扬身跳起便要将云鹤扑在身下,却听得振翅声响,立于原处的云鹤已然腾飞而起,回首于它头顶啄了一口,扑出的爪子便再次落了空,令它恼怒地吼叫着追了上去。
楚流景:……
罢了,随它去吧。
待回到九皋麓当中,暮色已然一片昏暗,正中央点起了篝火,炽烈升腾的火光将四周照得灿如白昼。
抱着芦笙的苗族男子正围于篝火旁吹奏着笙曲,歌声飘荡于山坳间,一双双身影随之翩翩起舞,耳旁尽是明媚热烈的欢笑声。
楚流景望着眼前欢歌笑语的人群,攒眉道:“卿娘在何处?”
罗睺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朝人群最为拥挤之处示意了一眼。
“方才楼主离开时,秦神医似乎想去寻你,只是还未来得及脱身,便被那名姑娘留了住。”
纷纷攘攘的人潮间,一道素淡清绝的身影正立于人声鼎沸处,周遭围满了苗寨男女,一名瞧不清面容的女子正与她相对而立,谈笑的模样似乎极为亲近。
楚流景静了片刻,低敛着睫收回了视线。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罗睺有些犹豫地看了她一阵,似想要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劝慰,最终仍是听从地低了首。
“是。”
最后一丝余晖也没入天际,天色全然暗了下来。
披着氅衣的人行至了人群外,于高处的草坡席地而坐,目光散漫地望向人群之中。不远处的灯火影影绰绰地溅落于她周身,将银白的发染上了朦胧光晕,本就莹润的肌骨更显剔透,宛如春来前一碰便碎的薄冰,令微垂的容颜也蒙上了一层冷色。
“外乡人?”一道清脆的话语声响起,穿着苗族衣饰的少女坐到了她身旁,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你为何自己一个人在这?”
楚流景抬眼瞧她一眼,淡声道:“你是何人?”
“我叫南歌,白日里送你花帕的便是我。”少女自报家门后,往她腰间看了一阵,却未曾寻到自己先前所赠的那块花帕,不由奇道,“我的花帕呢?”
“扔了。”
听得这般丝毫无意遮掩的回答,少女愣了一会儿,拧起了眉。
“你这人,好没有礼数,别人送你的东西就这样随意扔了么?”
楚流景眉目未动,话语声几分淡薄。
“于我无用之物留着也是累赘,苗寨女子都似你这般于情.事一道如此随意么?”
名为南歌的苗女哼了一声,清丽的面容因着气恼而浮了半抹绯色,额前银饰丁零作响。
“我们苗疆女子敢爱敢恨,见到喜欢的便可以表白心意,有什么不好的?难道非要如你们汉人一般扭扭捏捏,有话也不直说,只喜欢让人猜来猜去吗?”
楚流景蹙了眉,直截了当道:“我是女子。”
南歌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女子又如何?昔年洛奚将军化名来我苗寨,便是以女子之身赢得了圣女倾心,上一任圣女夫婿听说也是名女子,圣女亦为了她终身未再婚嫁。你生的比那些男子好看多了,我看着欢喜,找一名令我欢喜之人与我终身相伴,难道不比随意寻个男子潦草嫁了好么?”
静了片刻,楚流景抬手按了按眉心。
“你说得不错,是我失言。”
听她语气和缓些许,少女倒也消了些气。
“知错就改,比大雁还要善良。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坏。”
这番不伦不类的言语令楚流景颇有些好笑,“你的官话是与何人学的?”
“是我自己学的,怎么样,是不是与你听不出分别?”少女很是神气自得。
白发玄衣的人眉梢微挑,懒声道:“判若云泥。”
“什么云什么泥?”南歌未曾听懂她所说话语,却也从她懒散的神情中瞧出了她话中之意,撇了撇嘴,却又似想到什么,目光一亮,“你嫌我官话说得不好?那正好,你是汉人,你可以教我。”
楚流景把玩着一支白茅草,漫不经心道:“我不会教人。”
“是不会教,还是不想教?”
“并无差别。”
如此疏淡随意的回应显然便是推拒之意。
被她几番拒绝,南歌不禁有些气馁,鼓起了嘴:“你与任何人说话都是这样冷淡吗?”
“是。”
“可我白日里见你与那名阿哥说话时,你分明是在笑着的。”
一时沉寂。
散漫的气氛似有短暂凝滞。
垂着眸的人眼睫轻点,慢慢抬了首。
“她不一样。”
南歌好奇:“有什么不一样?”
身前人未曾言语,容颜沉静,深湛的双眸只望着人群中的那道身影,银白的发丝于肩头滑落,便似坠入深潭的一片雪。
这般清寂寥落的神情令少女心中微动,再望了一阵,垂于身侧的手缓缓伸出,便抚向了身前人缀着泪痣的眼尾。
“外乡人……你在难过吗?”
清明的眸光往高处掠去轻浅的一瞥,在望见相依而坐的二人伸手接触时,素来沉稳的面容便流露出了一瞬凝定。
“秦神医?”身旁人察觉了她的失神,轻唤了一声。
秦知白唇线紧抿,缓慢敛回视线,安静片刻,方轻声道:“无事。”
似已习惯了她这般清冷的性子,女子笑道:“先前寨中时疫,多亏了秦神医送来草药,往后药王谷若有何需我三山十八寨襄助之处,神医尽管开口便是。”
“举手之劳,乌黎长老不必挂怀。”
人群中忽而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一盏盏孔明灯于四周放飞,星星点点的灯火照亮了整片夜空,缓缓飘向高处,宛如亘古不变的星海。
乌黎望着空中飘荡的灯火,莞尔一笑,“明日便是花定情的最后一日了,听闻神医今岁初与楚家公子成了婚,还不知楚公子今次可曾一同来苗寨?”
秦知白静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她身子不便,如今在谷中休养。”
对这位楚公子的体弱早有所耳闻,乌黎点了点头,“神医此行来寻伏澜便是为了此事吧?”
“正是。”
“先前你传信过后,伏澜便一直在古籍中翻找你所说的蛊印,想来如今应当有了眉目,秦神医不必太过忧心,有你这般悉心关怀,想来楚公子应当很快便能痊愈。”
“承乌黎长老吉言。”
见正事谈得差不多,乌黎也不再多加叨扰。
“一路奔波,神医应当也累了,我已令寨中人备好客房了,便早些与来的那位姑娘回房歇下吧。”
她又看向围在近旁的一众人,神色端正几分,叮嘱道:“你们莫要再缠着秦神医了,让她早些回去歇息,否则当心我让阿曼罚你们。”
听乌黎这般发话,一众苗族少女有些恋恋不舍地再望了眼前人一阵,才依顺地应下。
“是,长老。”
围聚的人群渐渐散去,秦知白总算得了空,转首看向高处山坡,却发现方才还坐于一处的一双身影已然不知去向。
她凝了眉,正要前去寻消失之人的下落,却见一名少女走近了她身前,清透的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有些害羞地递出了一张花帕。
“神医阿哥,我能邀你跳一支舞吗?”
清挺的身姿一顿,不待秦知白开口拒绝,却听身后响起了一道凉薄的话语声。
“恐怕不行。”
腰间微紧,一只手环过她身躯将她拉入了怀中,霜雪般的白发随风拂至脸侧,暗红的瞳眸自上而下望着她,沉得没有一丝情绪。
“她已心有所属,当无法再许他人。”
第132章 自重
自重
环过腰间的动作太过熟稔, 似以往相伴于身旁的人多次拥她入怀时那般亲昵,而望来的视线却如凝了薄冰的深潭,隐约有一簇火苗于其中跃动, 透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沉冷。
秦知白眸光微敛,静默片刻, 却并未挣脱开禁锢于身前的手, 只望向眼前少女,语调轻缓了一分。
“她说得不错, 我已有妻子,无法承姑娘好意, 祝愿姑娘早日觅得良人。”
听得她这般回答, 少女不免有些失落, 收回了递出的花帕,却还是朝眼前人恭敬地行了个苗家礼。
“谢谢神医阿哥先前送来的药草,我大母的病能好全多亏了那些药,也祝愿阿哥身体安康,与娘子像圣女峰上的相思树一样相守百年。”
秦知白温言道过谢, 待少女离去,面上神色方微微淡了下来。
她抬手挣开了身后人怀抱, 眉目清冷地望去一眼。
“司危楼主是否逾矩了?”
方才还与他人轻言细语的人转眼便又换了这般疏离模样,楚流景气息凝定,一点点收紧了手,垂手负于身后, 出口的话语声更低冷一分。
“秦姑娘果然讨人喜欢, 楚公子不过离开半月, 身侧便已然又有佳人相伴。”
秦知白敛了眸,神情几分寡淡。
“我与司危楼主并无交情, 阁下此言未免太过僭越。”
白发玄衣的人目光定定地望着她,须臾,抬起了手抚向她脸侧,唇边挑出了一点笑。
“我倾慕姑娘已久,倘若秦姑娘并不抗拒同女子亲近,何不与我……”
探出的指尖还未触及身前人肌肤,便因朝后退开的动作落了空。
“还请阁下自重。”
冰冷的话音落下,素淡的身影未再多停留半刻,转身离开了此处。
楚流景立于原地,落空的手仍流落在空气中,周遭欢笑声不断,明明暗暗的光影交织于她身侧,将微垂的容颜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颜色。
一道身影自不远处徐徐走近,清亮的话语声放轻了些。
“原来你喜欢的便是那位阿哥?”
楚流景停顿片刻,慢慢垂下手,面上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眼尾却弯出了一点弧度。
“是不是很可笑?”
分明是两厢情悦之人,却因心中退避而不得不藏起自己这副惹人厌弃的真容。怯于向心上人坦明一切,又做不到全然扮作毫不相干的另一人,装模作样久了,连自己都快要以为那张面具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当真可笑。
南歌未曾听懂她话中之意,只拧着眉有些不解:“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直接说?你这样轻佻的样子,又有哪个人会把你的喜欢当真?你们汉人果真奇怪。”
明明先前连她伸手触碰都要避开,如今却又装得这般随意,阿娘说得对,外乡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实在不是适合相伴之人。
可是……
南歌看着眼前人染了淡光的侧颜。
她生的当真太好看了些。
少女纠结地皱了鼻子。
再安静了一会儿,南歌长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目光透亮地看向身前人。
“阿娘说喝酒可以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这次来九皋麓我恰好带了酒来,你想要试试吗?”
……
二人来到圣女峰下的浅溪旁,寻了块空旷的草茵随意坐下,远处影影绰绰的篝火与人群仍在夜色中欢腾跃动,淡白的月光流泻于潺潺溪水中,化作了一溪霜雪。
南歌抱着方才从幄帐里取来的酒,递了一斛给眼前人。
“这是我阿娘亲手酿的钩藤酒,与女酒一块在地里埋了许多年了,是我出生那年酿的,现在应当有十七年了。”
酒以一只雕刻精致的牛角装盛,尾部挂了一条红穗,楚流景接过酒,望着其中隐约可见的澄澈酒液,眸光微微低垂。
“我曾经也与我阿姐一同埋过一坛酒……如今也有十四载了。”
南歌举起牛角饮了一口,被辛辣的味道刺激得吐了吐舌头,转头看向身旁人,“原来你还有阿姐?看来你们关系应当很好。”
冷淡了一夜的人语气轻缓了几分,“是,她待我极好,每每见到吃的玩的总会先念着带给我,夜里我害怕时便会陪在我身旁,为我讲惩恶扬善的侠义故事,教我如何握剑,同我说只要自己手里握着剑便永远都不必害怕了。”
听她徐徐说着,南歌脸上流露出了艳羡的神色,“我也想要阿姐,可我家中只有我一人,阿翁说家里除了我再养不起别的孩子了。”
有些沮丧地说罢,她又似想到什么,好奇道:“你阿姐与你生得像吗?”
眼前人已然这般好看了,只是脾气却太古怪了些,若是那样温柔良善的一位阿姐,又长得与她相像,定然会很受旁人喜欢吧?
南歌眼神都亮了一分。
却不想身旁人摇了摇头,“我与阿姐其实并非亲姐妹,是她于水上捡到了我,一手将我抚养长大,旁人问起时只说我是阿娘流落在外的孩子,因此我与她全然不像,但她却待我远胜寻常姐妹。”
没想到瞧来散漫淡漠的人竟还有这样的过往,南歌惊讶了一会儿,却又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你虽然从未见过你阿娘阿爹,可却有这么疼你的一位阿姐,看来你是一个很有福气的人。”
本以为会得到一番安慰,却不曾想听到了如此言语,楚流景望她一眼,鼻息间溢出了一点轻笑。
“你说得不错,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如妖似仙的容颜因着眼尾勾出的笑而更显出了些许慵懒风情,南歌不觉有些出神,望了她好一阵,方慨叹道:“明明笑起来这般好看,做什么总要摆出那副吓人的模样?”
楚流景倚于石边,抬手饮了一口酒,懒声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本就该怕我,而不是如现下一般对我诸多疑问。”
南歌根本不听她的话,一只手撑在下颌边,歪了头看着她,“你愿意与我说这些话,说明你已经将我当成了朋友,我又为何要怕你?”
楚流景神色浅淡,“我可以与你说这些,也可以在你听过之后将你杀了,死人总归不会泄露半点秘密。”
“你?”少女上下端量她一眼,“你这样瘦弱的身子,恐怕连剑都举不起来,又该怎么杀我?”
空气似有一瞬凝滞。
南歌眼前一花,一点凉意瞬息扼上了她喉间,苍白而瘦削的指骨宛若冰冷的枷锁紧紧贴于她颈脉,暗红的双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便如俯视猎物的异兽。
安静片刻,扼于颈侧的手松了开,近前的身影倚了回去,话语声些许懒怠。
“现下知道怕了么?”
南歌未曾说话。
心口的跳动于短暂凝定后剧烈地回荡于胸腔,身后是一片冰凉的湿意,濒临死亡的恐惧与无法言明的悸动后知后觉地缠绕上心间,令她恍惚忘了呼吸,连身子都僵滞在原地。
待心跳渐渐平复,她缓慢回过神,抬起头方要看向眼前人,却见一只手拿着牛角酒递到了她身前。
南歌愣了一愣,下意识接过了酒,“你……”
“你替我拿着,我好像醉了。”
话音方落,握着酒的手失力地垂落下去,倚于石边的人已然闭上了眼,脸侧浮着些许绯色,俨然已是醉倒过去。
南歌:……
*
夜色渐深,热闹的九皋麓渐渐安静下来。
沿山而建的吊脚楼亮着暖黄灯火,秦知白立于悬出的木廊间,望着山脚下星星点点的火光,一贯沉静的双眸压了隐约暗色,一双眉也蹙了起来。
已将近子时,而左近安排的房中却未有丝毫声响,早该回房的人迟迟未曾归来,入目所及的昏暗令她本就清冷的眉目更添了一抹寒凉。
“叩叩”
门外忽而响起了敲门声,秦知白停顿片刻,行至门边打开了门。
穿着苗族衣饰的少女站在房外,她望着来人,眼中掠过了一丝异色。
“是你?”
南歌一怔,“你认得我?”
秦知白静了一瞬,却并未回答。
“有什么事吗?”
南歌回过神来,“与你一同来的那位阿姐,她喝醉了,你可以去看看她吗?”
秦知白一顿,微敛了眸。
“她在何处?”
……
水声潺潺的清溪旁,醉酒的人低垂着头靠在一块巨石边上,银白的发丝垂落于脸侧,染了薄薄月光,屈膝倚坐的身姿显出些许懒怠,犹如屹立于夜色下亘古不变的神像。
脚步声轻响,一道影子投落在沉睡的人身旁。
楚流景微微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落了一张熟悉的面容,下意识的警醒就此烟消云散,她缓慢抬起手,似想要触碰向来人,却又忽而顿了住,最终只梦呓般地唤了一声。
“秦……知白。”
映于身前的倒影更放大了几分,冷香愈加明晰,浅淡的话语声落在她耳旁。
“唤我什么?”
安静了一会儿,醉酒的人轻声道:“……秦姑娘?”
身前人不说话了,楚流景忽而有些委屈,抬起的手轻轻勾上她衣角,身子微微倾斜,低垂的头便抵在了她肩上。
“莫要生我气了……”
秦知白望着她小心接近的举止,并未推离,却也未曾靠近。
“我为何要生你气?”
楚流景张了张嘴,方要回答,却又迟钝地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不能说。”
静默了一阵,一双手揽过了她腰身,楚流景方要坐起身,却被扣于身侧的手禁锢了住,耳畔落下的话语声清冷。
“莫要乱动。”
她抿了唇,依言不再乱动,任凭身前人将她抱起,昏蒙的双眼因着熟稔而令人心安的气息再度阖了上。
有风从脸侧吹过,忽明忽暗的光影映于眼前,勾勒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画卷。
待耳旁的声响从喧嚣重归沉寂,楚流景身子一轻,已然从圣女峰下回到了安静的卧房中。
湿润的暖意漫过眉梢眼角,拿着巾帕的手轻轻擦拭过她肌肤,察觉到近旁身影似要离去,她伸手拉住了身前人的腕,湿漉漉的双眸虚虚睁了开。
“别走……”
须臾安静,秦知白回眸望着她。
“再问你一回,唤我什么?”
楚流景恍惚看着那双望来的眼睛,双睫微微掀动,少顷,极轻地唤了一声。
“……卿娘。”
颈间一痛,一点血色自肌肤间蔓延开,熟悉的冷香倏忽靠近,覆来的唇吻过咬出的血痕,低首倚入了她怀中。
第133章 相思
相思
第二日晨, 楚流景被山林间连绵起伏的鸟啼声唤醒。
宿醉的余韵令尚未完全清醒的头脑还有些昏沉,她蹙着眉睁开眼,被曲廊外照进的日光晃得眯了眯眸, 心慵意懒地坐起身再缓了一会儿,方随意取了件衣裳披上, 赤.裸着双足下了榻。
苗疆的酒果然烈, 只不过饮了一口便让她醉得人事不知,昨夜发生之事似乎也断在了那一口酒后, 只依稀记得醉酒前最后映入眼中的是那名苗族少女惊诧的面容。
她一只手按在额前,神色懒怠地行至梳妆台旁, 方要唤人打水来梳洗, 目光随意一扫, 在望见镜中倒映出的景象时,却倏然凝了住。
“罗睺!”
房门霎时被推开,一道身影闪入房内低首跪下。
“属下在。”
楚流景神色难看地盯着镜中,“昨夜是何人送我回来的?”
垂着头的人一顿,眼中掠过了一抹古怪神色, 咳了一声,方低声答道:“大约是那位南歌姑娘。”
一时安静。
“……大约?”
“楼主令属下等人退开, 因而属下未敢离得太近,便不曾看清……”
楚流景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怒地扫向身前人,话语声似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
“你们几人究竟在做什么, 竟让一名外人送我回房!?”
若非考虑到手下几人就在附近, 她又怎可能放任自己于生人面前喝醉。
知晓自家楼主眼下当真动了怒, 罗睺身子更压低了些。
“属下见楼主与南歌姑娘相谈甚欢,以为……”
“以为什么?!”
到嘴边的话当即止了住, 罗睺微微抬首望了一眼,在瞥见身前人衣襟间的痕迹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楼主放心,属下不会与秦姑娘提及此事的。”
楚流景脸都青了,“滚!”
得了令,一向八面玲珑的手下也不再触她霉头,立时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离去的同时随之带上了房门。
房内重归寂静,披着外裳的人阴晴不定地站在原地,松散的衣襟间赫然可见一处血痕,血痕边留着隐约齿印,俨然便是他人咬出的痕迹。
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已然记不真切,唯有颈间的这处咬痕与一场模糊不清的梦留下了依稀迹象。
梦中她见到的是心上人的身影,拥过她的怀抱仍是轻柔,眉眼发梢都仿佛残余着那抹熟稔于心的清冷气息。
只是卿娘才与她生了嫌隙,断不可能主动前来寻她,何况她既只将她当作毫无交情的陌生人,又如何会与她这般亲近。
倘若真是那名苗疆的小姑娘……
楚流景收紧了手,再望了一眼镜中倒影,有些心烦意乱地一拂发丝,转身前去衣桁前换了一套衣裳。
待她穿戴齐整,正欲趁天色尚早悄然离开楼中时,方推开门,却见到计都迎面走来,手中还拿着一纸书信。
“楼主,秦姑娘给您写的信,本是要寄去药王谷的,被罗睺截了下来。”
望着那纸书信,楚流景神情一时复杂起来,静默了一阵,方伸手接过了信。
“卿娘现在何处?”
计都低首道:“秦姑娘早便醒了,如今正在正堂用朝食。”
“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待手下人离去,楚流景看着信上所写的“妻阿锦亲启”几字,沉默良久,缓缓拆开了信。
而内里信笺方才抽出,却听得琳琅声响,几枚相思子随拆开的封口掉落在了脚边,她怔然片晌,低首望向手中信笺,便见信上只写了一句:
“玲珑骰子安红豆”。
漫长沉寂。
楚流景闭了闭眼,拿着信的手渐渐收紧,似有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于喉间洇开,一点点蔓延至心底,于是便连心口的每一瞬跳动都显得窒碍。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卿娘……”
她徐徐蹲下身,将散落于地的相思子一粒粒拾起,连同字迹清隽的信笺一并收入怀中,再停顿了片刻,便朝正堂缓缓走去。
罗睺离开卧房后,来到了外边的堂屋中。
“秦姑娘。”
男装打扮的人抬首看向她,“她可醒了?”
罗睺点了点头,“楼主方醒,只是瞧来已不记得昨夜发生之事了,我按姑娘所说,并未将姑娘送楼主回房之事告知于她。”
秦知白略一低首,“有劳你。”
“姑娘客气了。”罗睺说罢,迟疑了一会儿,放轻了语调,“姑娘既已知晓一切,为何不直接与楼主言明?”
秦知白望着手中雕琢而成的相思子,神色几分淡薄。
“她思虑繁多,从不轻易将心中之事交托于外,我亦不愿强逼于她。何况几次三番忘却我所说之言,也总该长些教训。”
罗睺:……
瞧来清清冷冷的神医原来竟是这般性情,莫怪能与楼主情投意合……
看来楼主只能自求多福了。
忠心耿耿的手下有些怜悯地叹了口气。
一道脚步声响起,二人话中之人便在此时来到了正堂。
毕竟做了“叛主”之事,罗睺有些不自然地错开了望来的视线,低首唤了一声楼主,便一溜烟地离开了眼下的是非之地。
“秦姑娘。”
楚流景瞥了一眼消失在门外的手下,朝不远处的人缓缓走近。
秦知白抬了眸,在望见她所穿衣着后,眼中落下了一点深色。
“正是盛暑时,司危楼主竟还穿得这般厚重。”
身姿清弱的人今日着了一袭玄色交领长衫,其外罩了一件披风,高高束起的衣襟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于此炎夏时节,瞧来不免有些怪异。
听身前人这般询问,楚流景神色微僵,无意识地抬手抚了一下颈间。
“……昨日入睡时未曾盖好衾被,有些着凉,因此今日便多穿了些。”
秦知白未置可否,“听闻司危楼主昨日饮酒至深夜方归,不想今日竟起得这般早。”
楚流景一时沉默。
再安静了片刻,她似是吐出了一口气,抬首看着眼前人,轻声道:“我有话想与秦姑娘说。”
清泠的话语声随之响起,“恰好我也有话同司危楼主说。”
微微一怔,楚流景道:“秦姑娘先讲。”
秦知白也不曾推辞。
“昨日司危楼主说倾慕于我,我思虑了一夜,这段时日阿景不在我身旁,难免有诸多麻烦,倘若司危楼主愿意扮作我妻子,或许能省去许多口舌之劳。”
空气似有一瞬凝滞。
楚流景神情凝定,恍惚忘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让我扮作你妻子?”
身前人未曾否认,眸光仍是沉静。
“司危楼主意下如何?”
楚流景唇线紧抿,气息起伏不定,片刻前收到的书信此刻仍在怀前放着,眼下却宛如锋锐磨人的刑器,令她恼得几欲呕出血来。
“我道秦姑娘与楚公子两心相悦,当对旁人再无他意,却不想原来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么?”
秦知白并未言语,对她如此愠恼之态似是无动于衷,只轻轻看她一眼。
“当不当?”
拢着披风的人攥紧了手,咬了咬牙。
“……当。”
秦知白略一颔首,“来将朝食吃了吧。”
望着喂到嘴边的点心,楚流景心下气闷之意更甚,面无表情地偏开了头,未再多看身前人一眼。
“我自己来。”
……
味同嚼蜡地用过饭后,二人便一同下了山,回到了九皋麓正中。
今日是花定情的最后一日,苗寨圣女与几名长老都将前来观看最后一场比试。于比试中登上长杆取得头花之人便可获得与圣女相亲的资格,因此前来参加花定情的所有苗族男子都很是意气昂扬,只待于比试中大显身手,以获圣女青睐。
东侧高台上,一名戴着飞凤银冠的女子坐于几名长老身后,身前遮了一层单薄柔软的帷幔,四周还站着几名手握苗刀的护寨人。
绰约的身姿自轻纱后隐约透出,令人看得不甚明晰,而微风拂过时朦胧露出的一角面容,却叫台下众人欢欣不已,齐齐向她唱起了诉情的山歌。
听着周遭热情的歌声,楚流景心下愠恼已然淡去不少,视线望着帷幔后的那道身影,眸光幽深几分。
“此人便是苗疆圣女?”
先前曾听陈诺身旁的那名苗族女子提起过寨中想要让她回去继承圣女之位,然而如今的圣女瞧来似乎也不过桃李年华,如何这般急切便要另寻他人继位?莫非与那名鬼师口中的病症相关?
似乎看出了她心下所想,秦知白道:“容久圣女体弱多病,患有心疾,虽即位不久,却已是行不胜衣,我今次前来亦是受邀为她诊断旧疾。”
楚流景看她一眼,却未曾言语,方才消散的恼意似又回复了些,于是只作充耳不闻,神色木然地转开了视线。
随着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参加比试的所有苗族男子皆争先恐后地跑向了正中央立起的那处花杆。
花杆长约数丈,顶部绑着红绸彩旗,最上方系了一束捆扎好的鲜花,夺得鲜花之人便是比试最终的魁首,可凭借此花登上高台,赢得向圣女求亲的资格。
围于四周的人群不断高声呼喊,皆在为自己寨中之人鼓舞喝彩。几名手脚灵活的男子三两下爬上花杆,于杆上抢得高位,而未曾领先太久,便很快被身后人扯下杆去,只得从头再来。
一众人你追我赶的争夺间,却有一名穿着黑苗衣饰的男子立于花杆下一动未动。
男子望了一眼花杆顶端,躬下身于脚边拔了一根脉络粗壮的茅草,只见他撕开茅草叶片捏于手中,将中央细长的叶脉直直对准顶部花簇,须臾后,叶片猛地一拉,叶脉便如飞矢一般疾射出去,不偏不倚地正中了系着头花的绸带。
“哦——”
如此意想不到的摘花方式霎时引来了一阵欢呼。
早在数十年前,前任圣女参加花定情之时,圣女夫婿便是依凭过人的武功摘得了* 杆顶头花。
只是在此之后,不乏有人效仿她的行径想要借用外力赢得比试,然而不当的方式却使得比试之中频频有人因此受伤,因而其后几名长老便定下了规定,不可再带任何利器参与比试。
以草作箭射下花簇自然不算违反规定,如此精准的技艺也体现了男子长年累月的用心。
眼看没了花带绑缚的头花就此掉落下去,正要坠入男子手中,而就在此时,空中却传来了一声清啼,一只浑身雪白的孔鸟自半空飞来,羽翼一振,直直地朝坠下的花簇飞了过去。
“是越鸟!神女现身了!”
传闻中的神鸟于此出现,一众苗族男女亦惊亦喜,当即纷纷俯身跪拜下去。
纯白的越鸟掠过众人头顶,张口衔住了下落的头花,双翼一扬,口中头花当即朝外坠去,于众人反应不及间,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白发玄衣的女子手中。
场中一片死寂。
楚流景望着手中的花簇,微眯了眸,抬首看向远处高台,便见得人群之中,一名面涂丹砂的女子朝她望了一眼,随即目无波澜地隐入了后方暗处。
是她?
如此变故令在场众人都有些错愕茫然,本该分出胜负的头花竟落入了一名外乡人手中,且这外乡人还是名女子。
几名苗寨长老相视低语了一阵,回首朝后方说了些什么,不多时,一名苗族少女自帷幔后走出,向台下高声道:“神鸟显灵,为圣女择得夫婿,因此神鸟之意就是圣女之意,请圣女夫婿登台,前来为圣女簪花佩带。”
“我不同意!”
一声清喝响起,一道海棠色身影自远处轻身飞来,矫捷的身姿几个起跃,便登上了遮着帷幔的高台。
“陈诺,我喜欢你,我不许你和他人成婚,倘若你也对我有意,便跟我走,我会带你离开,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话音落下,明澈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帷幔中的身影,握着软鞭的手紧得泛了白,而帐中人却迟迟没有反应
她面色微微发白,略有些清减的面上漾了些许不甘,咬了咬唇,似下定了决心,抬手掀起了眼前帷幔,却听身后响起了一道惊讶的呼唤。
“棠棠?”
第134章 专情
专情
如此熟悉的声音令阮棠一怔, 下意识回头望去,便见到了立于台下的高挑身影。
“……陈诺?”
往日性情笃挚的人眼下着了一身凤鸟图纹的黑色苗衣,头戴银角冠, 脸前遮了一块越鸟纹样的神官面具。
一条银蛇蜿蜒着缠绕于她手臂及腰间,身后是悬于高处的鹿头骨冠, 鹿首的阴影投落于她脸侧, 便仿佛漫漫长夜间走出的远古神祇,眉梢眼角俱是令人仰望的神性。
阮棠缓慢醒过神, 耳际渐渐浮了些绯红,咬紧的唇不知不觉渗出了些血色, 脑海却仿佛一片空白。
既然陈诺在下面, 那眼前的是……?
她转回视线, 便望见了一张容颜清隽的陌生面孔,坐于帷幔中的苗族女子回望着她,略有些病弱的面容带着浅笑,话语声温柔。
“阿妹好像认错人了。”
凝滞一瞬,阮棠脸色霎时红了个透, 僵硬着身子丝毫不敢再回头去看,抬手捂在眼前发出了一声哀叫, 脚下一点,便施展轻功离开了此处。
“棠棠!”
望着少女离去的身影,陈诺摘下面具,当即追了上去。
几番变故惹得在场众人都有些不知所以, 台下渐渐响起私语声, 参与比试的一众苗族男子皆神色复杂地看向被神鸟选中的那道身影, 议论纷纷间,便听一道威严而沉缓的话语声自高台上响起。
“安静。”
年迈的苗族长老目光深沉地望着远处手握花簇的女子, 待场中众人静了下来,便将苗语又换作了汉人的官话。
“既然神鸟已降下神谕,圣女也并未反对这门婚事,还不知圣女夫婿意下如何?”
不待被询问的人回应,众人瞩目间,却听一道清微的话语声明晰响起。
“恐怕不行。”
立于女子身旁的人开了口。
“阿锦与我两情相悦,亦早有婚约,当无法再回应圣女心意。”
片晌安静。
楚流景怔然地看向身旁人。
阿锦?
在触及秦知白面上淡无波澜的神色后,她又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只不过是被当作了临时的替代品。
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一时涌上心头,令她不觉咬紧了牙。
卿娘对自己倒真是专情么……
既酸又涩地望了身旁人一阵,楚流景眸光沉冷,唇边却挑出一点弧度,软了身倚入身旁人怀中,幽幽道:“是么?”
纤长的手勾过秦知白脖颈,她定定地望着眼前人面容。
“只是我却听闻秦公子心中早已另有他人,如今又说与我两情相悦,莫不是同每位姑娘都这般甜言蜜语?”
交错的目光相视一瞬,素来清泠的话音便似轻缓了些许。
“又胡闹什么?”
如此和软的语气分明与往日哄慰自己时一般无二,楚流景心下愈发气闷,还待再讽她两句,却见咫尺相距的身影覆近前来,低首轻轻吻过了她的眼尾。
“我心中从来只你一人,又何时有过他人。”
……
九皋麓与圣女峰相连的山径间,海棠色的身影闷头不语地径直朝前走着,明丽的面上仍浮着难为情的绯色,手中软鞭攥成一团,眉梢眼角俱是羞赧神情。
仍作打扮的苗族女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口中唤着她的名字,面上满是担忧之色。
“棠棠,你走慢些,山上路不好走,倘若扭伤脚就不好了。”
阮棠攥着软鞭,一只手捂着有些发烫的耳朵,丝毫不理会身后人的话。
“你别跟着我了,我现在不想见你!”
陈诺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为什么?”
“不想见就是不想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可是我想见你。”
直截了当的赤诚话语令走在前的少女顿了一顿,一个不留神,脚踩上了松动的石块,当即身子一歪,嘴里发出了一声痛呼。
“棠棠!”
陈诺快步近前,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攒着眉看向怀中人,神色几分急切。
“你没事吧?”
连日来的烦闷焦躁尽都在此刻化作了无言的委屈,阮棠双眼微微发红,低首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恼道:“你个乌鸦嘴,都怪你胡说。”
陈诺一声不吭,低眉顺目地任她发泄着心中怒气,肩头隐隐有血色渗出,将单薄的衣裳洇开了一片暗色,而她却恍若未觉,只认真地看着眼前人。
“是我不好,早知你今天会来,我就和长老告假,去相思桥边接你了。”
望着她清透的目光,阮棠心下似有什么渐渐化开,耳根愈发滚烫,按捺着起伏的心绪低垂下视线,静默须臾,轻轻哼了一声。
“扭着脚了,怎么办?”
“我看看。”
陈诺扶着她,让她坐在了近旁的一块山岩上,而后单膝跪在她身前,一只手捉过扭伤的脚踝,略一用力,便将所着的鞋袜脱了下来。
没想到她这般直接,阮棠心口一跳。
“你!”
陈诺抬了头看着她,“怎么了,棠棠?”
少女咬了唇,手抓着身旁的草叶,停顿一会儿,红着耳朵转开了视线。
“……没事。”
陈诺眨了眨眼,确认她的确别无异样,便重又低下头去,仔细地端详起了她脚上伤状。
纤细的脚踝被半握于掌心,温热的指腹沿着白皙的肌肤一点点向上抚去,小心地落在了略有些发红的踝骨上。
“嘶……”
撕裂般的疼痛令阮棠隐忍地抽了一口气,本就有些发红的眼睛当即沁出了泪花,眼睫也染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
望见她这般受痛模样,陈诺停下动作,眼中落了些心疼神色。
“有些红了,一定很疼吧?我背你下山,让桑措为你看看,定然很快就会好的。”
阮棠本就受不得痛,眼下疼得狠了,便也不曾推拒,见着眼前人已然转过了身,便倾过身子,缄默不言地伏上了她身后。
确认她抓紧了自己,陈诺站起身,双手扣在身后人腿侧,身姿极稳地背着她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相依的一双身影行走在浮岚草木间,明灿的日光透雾而来,将投于地上的倒影恍惚融为了一片。
行了片刻,阮棠轻声开了口。
“我重吗?”
陈诺微微一怔,弯着眉眼笑起来,“棠棠怎么会重呢,桑措都比你要结实些,可她在我们寨中已经是最瘦的人了。”
听她几度提及“桑措”这个名字,阮棠收紧了手看她一眼。
“桑措是谁?”
陈诺道:“桑措是我阿妹,她是伏澜祭司身边的鬼师,从小跟在祭司身旁学习巫术,现在已经是圣女跟前最有名的大鬼师了。”
环在身前人颈间的手又微微松了开,阮棠侧着首靠在她肩后。
“原来你还有妹妹,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起过?”
陈诺笑着:“桑措忙着学习巫术,平日不常回寨,偶尔休息也总是陪在圣女身旁,我见她的时间不多,因此也不知道该同你说什么。”
再安静了一会儿,阮棠低声道:“你方才说你想见我……可是真的?”
前行的脚步霎时停了住,陈诺偏过头看着她。
“当然是真的。”
阮棠抿起唇角,出口的言语透了些鼻音,语调听来几分和软。
“不过一月未见,当真这般想我?”
陈诺摇了摇头,“不是一月,是一月单六日又十一个时辰。”
她从来率性直接,不藏心事,对一切得失总是不挂在心上,可自离开蜀中至今,却从未像这段时日一般将日子记得如此清楚过。
回到苗寨后的每一日,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曾陪在自己身旁的那道身影,平日里虽仍同往常一般在寨中劳作,可每当闲暇时,眼前便会浮现出那张亦笑亦嗔的面容。
娜岚见她整日对着那支白玉海棠簪出神,便打发了她去为花定情的事务帮忙。
而她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夜色中放飞的孔明灯时,想的却依然是那袭明艳的海棠色衣裙。
棠棠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也会和自己在看着同一轮月亮吗?
而心中思念的人远在数百里外的另一端,她无法再得知她每时每刻的喜怒哀乐,于是只能对着月亮出神。
娜岚阿姐说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但她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棠棠的。
可是在她离开蜀中时,棠棠甚至不愿再见她一眼,给她写的信也从来不曾回复过,所以应该是不喜欢她的吧……
陈诺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
“……陈诺,陈诺?”
提高的话语声令正陷入失落的人一个激灵回过了神,阮棠皱了眉看她,“你在想什么呢?”
一向不会撒谎的人有些心虚地偏开了视线。
“……没有。”
阮棠狐疑地打量了她几眼,“当真没有?”
陈诺眼神微微闪烁,面上挤出了一点笑,连忙转移开话题:“你刚刚是有话同我说吗?”
如此手段似乎十分有效,身后人沉默下来,交握在她颈间的手略微收了紧,顿了一会儿,方缓缓问道:“方才我在你们圣女面前说的话你可曾听清?”
陈诺转过头,茫然地看她,“你说什么了?”
静默一瞬,阮棠没好气道:“没听清就算了。”
说罢,似乎犹嫌不够解气,她又在眼前人颈后咬了一口。
“呆子!”
两人总算下了山,先前齐聚在九皋麓当中的人群已然散去了不少,驻扎在各处的苗人成群结队地逐一回寨,陈诺背着阮棠前往吊脚楼间,正打算将她安置下再去寻妹妹的下落,谁知二人方经过一处拐角,却被眼前的景象望得停下了脚步。
荫蔽的合欢树下,长身玉立的身影被扣着手按在了楼台边,素来清冷的面容浮了浅淡绯色,下颌被捏着抬起,正被迫地受人亲吻。
“……秦姐姐?”
第135章 过来
过来
日光散落, 贴近的一双身影陷于影影绰绰的光斑中,脚下尽是飘零堆叠的落花。
浅淡花香交织于错落起伏的吐息间,令纠缠的体息也沾染了半分甘甜, 而亲昵的举止却并未流露出丝毫暧昧模样,被抵在暗处的人只是予取予求地微抬着首, 半阖的眼睫掩去了其中所有多余神色。
暗红的眸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面容, 将她既不推拒也不迎合的模样俱都收入眼底,厮磨过唇上的齿尖就此添了一分力, 一抹鲜红当即于唇上渗出,叫一贯沉稳的人隐忍地轻蹙了眉。
“秦姐姐!”
又惊又怒的呼唤声自不远处响起。
楚流景眉目未动, 慢慢吻去了咬出的鲜血, 捏在下颌处的手松了开, 唇边似挑出了一点薄凉的笑。
“秦神医倒果真沉得住性子,被这般对待竟也没有半分动怒之意。”
秦知白恍若未闻,神色仍如往常般平静。
“司危楼主可满意了?”
安静一瞬,白发垂肩的人轻笑起来,抬指轻轻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色, 出口的话语声极为温柔。
“能得秦神医倾心,自是满意得紧, 只可惜我眼下还需去寻圣女,只能暂且失陪了。”
说罢,她未再多停留一刻,转身走向峰顶吊脚楼, 唇角勾起的笑意顷刻荡然无存。
“秦姐姐!”
阮棠在身旁人的搀扶下一蹦一跳地走近秦知白身前, 与离去的人擦肩而过时狠狠瞪了她一眼, 而后转回首有些急切地看向眼前人。
“方才那人是谁?她怎能……她怎能这般对你?!”
秦知白眼睫轻点,缓缓抬了眸, 眼尾似仍残余着些许潮润的痕迹。
“阿锦是我家中人,只是与我玩闹罢了,阮姑娘不必担忧。”
家中人?
哪有家中人这般玩闹的?
阮棠皱起了眉,还要说些什么,而目光在扫到身前人唇上的咬痕时却又一顿。
“……楚二怎未陪在你身旁?”
“她身子尚未好全,便先行回药王谷调养了。”秦知白说罢,看了一眼少女踮起的左脚,“阮姑娘如何伤了脚?”
不知为何,阮棠隐约觉得眼前人似乎是在转移话题,心中一时警铃大作,随意摆了摆手便要刨根究底地问下去,而尚未开口,却听身旁人很是担忧地抢先道:“棠棠刚才上山时走得太急,便不小心扭了一下,神医阿姐能为她看看吗?桑措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寻不见她。”
秦知白略一颔首,“好,你扶她进房中坐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将事情说定,阮棠“欸”了两声,还未找到机会拒绝,便被陈诺半揽着扶入了一处房屋中。
待处理过伤势,秦知白便寻了个理由离开了卧房,始终未曾找到时机询问的少女坐在床榻边,被绑上了伤药的脚轻轻晃了晃,神色很是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陈诺……”
“嗯?”蹲在她身前检查伤处的人抬起了头。
“我怎么觉得秦姐姐与那女子关系似乎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阮棠攒了眉看着她,“你会让你妹妹这般与你亲近吗?”
陈诺想了想,摇了摇头,而不待阮棠再说下去,却又道:“但是娜岚阿姐也常常这般亲我脸边。”
阮棠:……
阮棠深吸一口气,“你以后不许再让她亲你!”
陈诺眨了眨眼,“为什么?”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
“喔。”
……
离了山脚后,楚流景眸光暗沉地朝峰顶行去。
她一面走一面拿出了怀中存放的红豆信笺,抬手便要将信粉碎,而掌心收紧,手上却迟迟不曾动作。
信中所写字迹于日光下透过纸背隐约可见,低垂的目光扫过纸上墨痕,眼中恼意便更深了一分,泛白的指骨将纸张压出了道道褶皱,似下一刻便要将其撕碎,而过了片刻,拿着信的手又心烦意乱地将信展平收回了身前。
玄衣佩剑的手下行至她身旁,低声道:“楼主,已查清楚了,那只越鸟在离去后飞往了圣女峰方向,属下于越鸟附近听得了鼓声,当正是那名鬼师所为。”
楚流景闭了闭眼,摒去了心下的烦乱情绪,负手于身后道:“圣女与鬼师一向关系匪浅,当知晓越鸟究竟是从何而来,可她非但未戳破此事,还顺水推舟要定下与我的婚事,恐怕此事与她亦脱不开干系。”
话落,她侧眸看向身旁人:“柳鸣岐之事查得如何?”
计都略微摇头,“时隔久远,当年之事查起来有些费功夫,且苗疆到底并非七政所及之处,搜罗消息恐怕还需一段时日。”
楚流景神色淡淡,“却也不急,这位圣女既然在我推拒婚事后仍要邀我前往一叙,大约便是早有打算,待我与她见过再说。”
“是。”
待行至峰顶的吊脚楼前,楚流景示意手下候在楼外,几名黑苗的护寨人见是她到来,以苗语向里间说了几句话,便让开了道路任她进去。
再行过宽阔的堂屋与隔间,她便于里侧悬出的曲廊上见到了等候她的女子。
“你来了。”圣女回身望向她,明眸间露出一抹浅笑,“倒是比我想得要快许多。”
楚流景略一低首,“劳圣女久候。”
身着苗族盛装的女子微微笑着,温柔的眉目宛如春风。
“是我邀你来的,等你也是理所应当,阿锦姑娘不必多礼。”
见她这般随意,楚流景也不过多推辞,抬眸看着眼前人,单刀直入地问:“还不知圣女今日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容久并未直接回答,先朝她庄重地行了个苗家礼,而后方歉然道:“昨日之事,我要代桑措与你赔罪,她也是出于情急才会冒犯于你,还望阿锦姑娘莫要见怪。”
楚流景不置可否,淡淡道:“圣女对这位鬼师倒很是体贴仁厚。”
若她只是个毫无武功的寻常女子,昨日恐怕便已殒命在那位鬼师手下,如何还有命在此与她闲谈,因此这般不痛不痒的赔罪眼下瞧来便太过偏颇,甚至有些轻慢之嫌。
听出了她言语中的淡漠之意,容久也并未羞恼。
“桑措与我相识多年,与我关系远胜寨中其他姐妹,我身子不好,她为了治好我的心疾,为我几番出生入死,甚至不惜以自身试药。如此情意,的确叫我无法做到全然公允,所以我今日赔罪,也是为我的偏私道歉。”
这般坦然言语,叫楚流景眉目微动,不知想到什么,安静了片刻,方道:“圣女今次寻我来,莫非亦是为了我体内命蛊?”
容久未曾言语,神色沉静几分,抬手抚上腰间花带,略一用力,束缚住上衣的花带便被解了开,松散的衣襟随之露出了其下肌肤。
楚流景微敛了眸,对她如此举止有些不明所以,方要转开视线问明缘由,而目光在掠过眼前人肩后肌肤时,神情却是一凝。
“……命蛊?”
身前人肩后蝴蝶骨处,有一道形状繁复的暗青色图纹映于其间,图纹形似长鱼,蛇尾有翼,于皓白的肌肤上尤为显眼,赫然正与她腰后蛊印一般无二。
见她认出了自己身后的花纹,容久重又穿好外裳,慢慢系上花带。
“二十年前,凤溪苗寨出了一名叛寨人,这人本是伏澜祭司手下通司,因暗中偷炼禁蛊为祭司察觉,便被逐出了三山十八寨。我彼时尚还年幼,无意间撞破了他炼蛊之事,他为了不走漏风声,将所炼禁蛊种入我体内,我便因此患上了心疾。”
楚流景眸光微冷,沉声道:“此人叫何名姓?”
“他叫央金,为黑苗苗人,离寨时还未取汉名,只是他们那一脉的汉姓应当是柳。”
果然正是柳鸣岐。
楚流景眯了眯眸,抬首看着眼前人,又问:“命蛊究竟有何作用?为何那名鬼师说我能救你?”
容久双手交握在身后,转过了身看着山下的村寨,徐徐道:“命蛊被列作禁蛊,便是因为必须以人炼蛊,而大多人并不能承受命蛊腐蚀,往往蛊虫还未炼成,母体就会因真元耗尽而成。可你不同,你是唯一炼成之人。”
她转首看向身旁人,笑道:“传闻炼成的命蛊可解百病,延年益寿,甚至令死者复生。桑措的金蛇蛊对蛊虫气味最为敏感,因此她才会寻到你。”
楚流景望着她,“你今日寻我来此,是为了让我以命蛊救你?”
容久眨了眨眼,眸中掠过了一丝狡黠神色。
“你可知如何以命蛊救人?”
“如何?”
“挖出蛊虫,用作药引,而后以炼蛊之人血肉入药。”
不疾不徐的话音落下,容久看着眼前人蹙眉的模样,又似捉弄成功了一般垂着眸轻笑起来。
“命蛊早已种入幽府,如何能轻易剥离?我即便再有私心,也断做不到让另一人为我以命换命,因此阿锦姑娘不必担心。”
飞凤落蝶的银冠随她含笑的面容微微摇晃,温润的银光落于眉梢眼角,便叫原本柔和的容颜更显耀眼明媚。
容久笑罢,视线落在身前的一条羊角吊坠上,眼中依稀晃过了一抹留恋神色。
而她再抬起头,面上神情已然正色些许,清透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地望着眼前女子,轻声道:“我自知我已是时日无多,也不想再让他人为我奔劳,只是我总不愿见桑措为此伤心,因此……我想求阿锦姑娘帮我一个忙。”
……
待谈话完毕,楚流景与容久一同走入了堂屋,两人再低语了几句,方要就此拜别,却见面涂丹砂的女子行步如风地走了进来。
“圣女。”
望见来人行色匆匆地走近,容久眉目温软些许,面上露出了一抹笑。
“多亏你帮忙,阿锦姑娘已经答应为我治病了,往后你也不必再为我担心。”
桑措一怔,亦惊亦喜地望着她,琥珀色的眸中溢出明灿神采,似乎犹自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
容久微微笑着,伸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
“我何时骗过你?”
桑措呆了一会儿,慌忙朝后退了一步,被丹砂遮掩的肌肤隐隐有些泛红,局促地抿了一下唇,转首再看向楚流景,面上神情却又端肃几分。
她抬手自腰间抽出一把羊角刀,将刀柄反转递向楚流景跟前,低首单膝跪了下去,不卑不亢道:“我昨日差点伤了你,是我不对,你可以用这把刀还报回来,只要留我一条命,无论伤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怪你。”
见得她如此模样,容久微微攒了眉,眼中划过一丝担忧神色,再看了一眼身旁人,却到底不曾出言阻止。
楚流景眉目未动,望着递到自己眼前的羊角刀,并未伸手去接。
“圣女已为你求过了情,我也不欲与你多加计较,我既答应了圣女的请求,便不会轻易反悔,你不必如此姿态。”
被她看破了心中所想,桑措却也不见窘迫,只将刀收回腰间,叩首朝她拜了一拜。
“你既然救了圣女的命,便也是我们三山十八寨的恩人,我叫阿曼桑措,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要与我说,我定会舍命相报。”
楚流景略一扬手,一股真气当即托在了桑措身前,将她叩下的身子缓缓抬了起来。
“怜取眼前人。你与圣女应当还有话要说,我便不多叨扰了,回见。”
说罢,孤清散漫的身影便转身离开了吊脚楼,径直朝来路返回。
入夜,罗睺回到下榻的房屋中,见计都已然归来,而房中却未曾寻得自家楼主的身影,几番询问之后,方在房顶见到了正倚于屋脊对月独酌的人。
她轻身跃上房顶,小心地行至楚流景身旁,望了一眼她手旁喝了大半的酒坛,低声道:“楼主,秦神医先前说过,您身子不好,不宜时常饮酒。”
端着酒盏的手一顿,倚于屋顶的人凉凉地瞥她一眼:“你既这般听她的话,不如让她来做这楼主如何?”
罗睺心下一抖,心虚地将头压低了些,连忙道:“属下失言。”
楚流景也未曾多加责怪,只仰首望着空中明月,缓缓道:“你说,若你身患重病,仅剩半载可活,可你有一心爱之人陪在你左右,你会将你只剩半载之事告知于她么?”
罗睺想了想,摇了摇头:“既然已是无法更改之事,倒不如将一切都抛之脑后,起码余下的日子能过得轻松些。”
“是么……”
楚流景微垂了眸,安静少顷,将手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再去替我拿坛酒来。”
见她虽饮了不少酒,目光却仍是清明,想来当是以内力逼出了体内酒液,罗睺便也不曾多加劝说,起身下了房顶,便去厨下又寻了坛酒来。
待她拿了酒正要为自家楼主送去,却见一道身影停在楼外,有些犹疑地朝屋中看来。
“南歌姑娘?”
少女愣了一愣,惊异地看着她:“你也认识我?”
罗睺面不改色道:“上回姑娘来寻秦神医,我曾见过姑娘一面,大约姑娘已经忘了。”
“喔。”南歌点了点头,又往四下看了一眼,便问,“她在吗?”
已知晓她说的是何人,罗睺道:“楼……呃,小姐眼下在房顶,我正要去为她送酒,南歌姑娘可是寻小姐有事?”
南歌并未直接回答,只道:“我自己去找她便好。”
说着,她走入屋中便要沿着里侧的长梯爬上屋顶,而经过罗睺身旁时,却又停了一停。
“酒我替你带上去吧,不用客气。”
望着少女捧着酒坛离去的背影,罗睺回过神来,方要上前拦下她的动作,却见门外又走进了一道身影。
“阿锦现在何处?”
一贯八面玲珑的手下神色僵硬地停在原地,额上已然沁出了一层冷汗,方要扯个谎搪塞过去,却听房顶传来了一声叫喊:“外乡人,我又来找你喝酒了。”
罗睺:……
秦知白眸光微敛,淡淡道:“好得很。”
再瞧了一眼一旁换下的空酒坛,她转过了身。
“待她回来让她来房中寻我。”
“好……”
待素淡的身影离去,罗睺无声地尖叫着跑出了门外。
“大事不好了计都!”
一直守在门外的人面无波澜地握着剑,“你偏爱自寻麻烦。”
罗睺欲哭无泪地伏在墙边,“好歹同僚一场,假若楼主将我碎尸万段了你记得为我收尸。”
计都伸出了手,“一百两。”
罗睺咬牙,“奸商!”
……
南歌沿着长梯爬上屋顶,一眼望见了夜色下风流旖旎的那道身影,目光霎时亮了起来,拎着酒坛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去。
“外乡人,我又来找你喝酒了。”
未曾想到她会出现,楚流景顿了一顿,神色复杂地看向来人。
“你来做什么?”
南歌攒起眉,很是不快地在她身旁坐下,“你这人,怎么总是这般没有礼数?昨日夜里若不是我……”
话音一顿,她又没劲地摆了摆手,“算了,你都醉成那般模样了,想来也不记得发生过什么,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
如此语焉不详的话令一旁人脸色当即更难看了些。
“……当真是你?”
以为她还留有记忆,南歌没好气道:“不是我又还有谁?”
楚流景眸光暗沉,神色阴晴不定,沉默许久,深吸了一口气。
“酒后冒犯于你是我之过,可我已有心爱之人,无法再给你任何允诺,若你对我有何怨言,当可现下说清,我会尽我所能做出补偿,往后你我也不必再见。”
听她这通言语,南歌一头雾水。
“你在胡说什么?”
楚流景眉心紧蹙,“不是我酒后对你做了什么吗?”
苗疆少女面色顿红,一把将手里的酒扔到了她怀中。
“你在胡说什么?!”
她又道:“是我去寻了你那位神医阿哥,昨日夜里将你送回房的是他!”
楚流景一怔。
“……什么?”
……
已近子夜,空中星月高悬,九皋麓的灯火已熄了大半,鸣虫于山林间寂寂地低叫着,夜色一片幽静。
一道身影穿过堂屋,于满目黑暗中悄然回到了卧房,四下寂然无声,她小心地关上房门,方要松一口气,却见灯火忽亮,伸手不见五指的房中霎时一片明灿。
她僵硬地转过身,正对上了一双疏淡的眼眸。
身姿清挺的人坐于桌旁,脚下卧着正在打盹的玄豹,望出的目光交错一瞬,听不出喜怒的话语声便于房内淡淡响起。
“过来。”
第136章 束缚
束缚
话音落下, 白发玄衣的身影僵滞地停在原地,视线飘忽地顿了好一会儿,面上方挤出一丝笑, 缓慢地朝前挪了两步。
“更深露重,秦姑娘怎未回房歇息, 却来了我房中?”
秦知白淡无波澜地瞧着她, 身上衣装已换回了往日所着的松霜绿衣裙,出尘的眉目在灯火映照下似更显出了一分漫不经意, 指尖把玩的相思子朝桌上一放,不轻不重的声响便让强装镇定的* 人心下一颤。
“今日傍晚, 我前去他处喂鹤, 发现云鹤正与一猛兽嬉闹, 此兽恰与我妻子豢养的玄豹生得一样,而玄豹向来与她形影不离,如今却出现在此处,还不知司危楼主有何思绪?”
楚流景喉间发紧,勉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神态, 瞟了一眼她脚下的玄豹,方笑道:“东汜多山, 向来野兽繁多,山林中有几只玄豹却也不足为奇,虎豹大多形貌相似,或许是秦姑娘认错了。”
“是么?”
秦知白眸光微抬, 拂袖而起, 一步步行至她身前, 逼近的脚步令楚流景不断后退,身子抵至榻旁, 一个踉跄,便未及防备地倒在了床榻上。
素淡的身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片刻,清泠的话音再度响起。
“可我并未说玄豹是在山林中发现,司危楼主又是如何知晓的?”
楚流景神色一僵,额角已沁出了一点薄汗。
“……如此猛兽,若是出现在人群聚居之处恐怕要引起慌乱,自然只能是在渺无人踪的山林间,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秦知白未置可否,再望她一阵,却又转了话锋。
“听闻司危楼主近日有些不适,这两日又夜夜饮酒,恐怕难免伤及身子,我眼下恰好无事,当可为司危楼主施针调养一番。”
倒在榻上的人心下一紧,见眼前人倾近前来似当真要为她施针,忙撑起身子欲要避开。
“习武之人饮些酒也算不得什么,秦姑娘……”
话未说完,身前人抬眸睇来一眼。
“我准你动了么?”
清清冷冷的语调令将欲起身的人一时僵在原地,手仍撑在身侧,而方坐起的身子却当真一动不敢再动。
秦知白收回视线,淡声道:“将衣裳脱了。”
楚流景眸光微晃,还欲开口挣扎一二,却听身前人又道:“要我为你脱么?”
静默片晌,抬起的手缓缓解开了腰间衣带,衣物摩擦声轻响,重重衣帛于肩头滑落,渐渐露出了掩于其下的纤弱腰身。
烛火幽微晃动,将倒在榻上的人染了朦胧光影,银白的发垂落于身后,最后一层里衣将落未落地掩于身前,便令颈骨间仍未消退的咬痕清晰无遗地显露于二人之间。
微带凉意的指尖就在此时点上了那处红痕。
楚流景身子一颤,隐忍地收紧了手,泛凉的痒意沿着皓白肌肤一寸寸向下落去,停于心口方寸,随即轻缓地抚上了其间留下的疤痕。
“这处伤……与阿锦为我挡剑时所留下的伤全然一样,司危楼主武功高强,不知是在何处受的伤?”
这般显而易见的询问,如何还不知晓眼前人是早便识破了她的身份。
楚流景抬了首,微红的眸中压了浓重暗色,衣着散乱的身躯半仰于榻上,颈项微扬,俨然是全然顺从的臣服姿态。
“卿娘……”
秦知白眉目未动,“唤我什么?”
若即若离的举止令处于下方的人抿了一下唇。
“南歌都与我说了,昨日夜里分明是你送我回来的……”
听她已然知晓一切,秦知白面上神色却仍是浅淡。
“这两日与南歌姑娘日日饮酒,可还让你满意?”
“我未曾……”
楚流景一时情急,伸手欲要拉住身前人的腕,而睨来的一眼却让她伸出的手又顿在了原处。
“未得我允准,莫要乱动。”
清冷的话语声落下,一条白色软布随之扔到了她手中。
“自己将手绑上。”
楚流景一怔,望见身前人腕间残留的浅淡红痕,知晓她是在点自己白日于楼台边强迫于她的行径,点了一下睫,便也不曾言语,依言自行将双手绑了住。
缚住的双手令单薄的身躯反弓出了一道弧度,本就松散的里衣微微滑落,露出半截清弱的腰身,后腰处隐匿的蛊印便似活了过来,游弋于肌骨之间,令白发散乱的容颜更显出了几分妖冶之态。
秦知白垂眸望着她,“我以往是如何同你说的?”
楚流景低敛了睫,缓缓回答:“要以身子为重……不可轻信他人。”
“字字句句你都记得清楚明晰,却从来未见你放在心上。你顾忌繁多,有许多隐秘之事不便与我说,我也不曾强逼于你,可你既决心瞒着我,却又为了莫须有的缘由这般拈酸吃醋,如此猜疑之态,将我对你的情意置于何地?”
一字一句的话语叫躺于榻上的人顿了住,清润的眸光微微抬起,语调中便多了两分求怜的温软意味。
“我知错了。”
银白的发丝于肩头微微滑落,将半掩的容颜衬出了些许柔弱之意,缚住的双手被绑过头顶,无法擅动的姿态终究令望向她的目光动容了一分。
秦知白眼睫微垂,抬指抚上她脸侧,轻轻撩开了她耳旁的发。
“今夜喝了多少?”
楚流景摇了摇头,依着抚来的动作偏首蹭入她掌心。
“酒都被我以内力逼出来了,并未当真喝下去。”
“是么?”
沉静的眸子望她片刻,二指勾过她下颌,近在咫尺的身影便倾近前来,低首吻上了她的唇。
松雪般的冷香霎时侵入唇齿,与微薄酒气交织于一处,鲜见的主动举止叫楚流景眸中欲色愈深,任凭身前人掌控了自己,柔软的舌尖攀缠上那抹冷香,一点点随之往深处探去。
覆来的气息渐渐不似先前平稳,与愈发滚烫的吐息勾勒成了一副暧昧缠绵的画卷,沉溺于情动中的人还未醒转,一点刺痛却忽然侵入感官,咬下的齿尖于唇上转瞬洇开了一抹血色。
秦知白缓慢睁开眼,眼尾已然透了一点绯红,一贯淡薄的唇也染了薄薄水光,而湿润的眸子望着眼前人,出口的话语却仍带了几分清冷。
“明知自己酒量不济,却屡次三番与他人饮酒,倘若此次并非南歌姑娘这般纯善之人又该如何是好?”
被绑缚住双手的人轻轻喘息着,抬了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身前人,舌尖轻舔过唇上血迹,将口中腥甜咽下,略微沙哑的话音便依顺地响起。
“往后不会了。”
太过灼热的神色令秦知白微抿了唇,错开了视线不再看她,目光落在她腰后的蛊印处,须臾停顿,指尖便缓缓抚上了那处妖异的暗青色图纹。
“你……”
一只手忽而叩过她腰间,将她牢牢锁在了怀中,天地瞬间翻覆,方才还柔弱顺从的人已然掌控了主导权,俯首吻上了她眉眼。
望着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的身影,秦知白眼睫轻颤,略微着恼地低唤了一声。
“云锦!”
楚流景慢慢吻过她唇角,温声道:“卿娘莫动怒,我当真知道错了,如今身子已养好许多,总该为卿娘赔罪的,如此劳力之事交予我便好。”
早已知晓身前人惯来爱以示弱的姿态蒙骗他人,却不想今次还是中了这般陷阱,秦知白眼尾愈红,还欲再斥她一声,而乍然落下的吻却令未出口的话语转瞬消散在了唇齿间。
夜色愈深,空气中隐约漫开丝丝潮气,山林中一片幽静,恍惚有一场细雨将至未至。
错落的呼吸轻响于卧房中,冷香愈发馥郁,失了力的话语声敛着轻喘低低响起。
“……将灯熄了。”
“我想看着。”
楚流景吻上她耳边,将弃于一旁的软布蒙上了怀中人眼前,略微朦胧的眸光就此被白布尽都掩住,令清冷的眉目更显出了一分克制意味,抬起的指尖便轻柔地抚开了抿紧的唇线。
“卿娘安心,一切交给我便好。”
秦知白双睫低敛,眼前尽都化作了一片朦胧不清的暗白,其余感官仿佛更加敏锐,清苦的气息一寸寸缠磨过肌肤,便引她无意识地拥紧了身前人身躯。
柔软的唇忽而落在肩头,令本就隐忍的人蓦然收紧了手。
楚流景望着眼前遗留的旧伤,眸中落了些许怜惜,轻轻吻过已然几不可见的伤痕。
“这处伤……便是当年留下的吧。”
她想到自己肩后的那处箭伤,抬眸道:“卿娘是凭此认出我的么?”
秦知白微垂着首,玉雪般的颈肤依稀透了一片淡粉,散落的青丝半掩于耳际,气息轻促,低清的话音隐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哑。
“鹤园中再见时……我听见了你以玉笛吹奏的九歌。”
“原来如此。”楚流景恍然轻叹,“卿娘总是这般聪慧。”
温热的吐息流连着向下落去,将皓白的肌肤惹出连片霞色,秦知白隐约察觉到身前人眼下意图,被软布蒙住的眼睫一颤,伸手便要拦下身前人动作。
“不可……”
话音未落,温软的触感却已探入了深处,突如其来的触碰令未及防备的人失力地软了身子,潮意愈重,积蓄许久的雨终究落了下来。
“卿娘……莫要忍着。”
“你故意的……”
“卿娘想要什么,说与我听,我自会全然照做。”
“阿锦……”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房前屋后,发出琳琅声响,将深夜的暗语与纠缠的吐息尽都掩于其中。
直至天色将亮,燃了一夜的灯火才终于吹熄,被风雨扰得未曾睡好的玄豹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再朝榻上看了一眼,方垂着尾巴懒洋洋地离开了房中。
第137章 白头
白头
日渐高升, 雨后的山林一片清润,冲刷得灿亮鲜明的日光透过隔窗零星落入屋内,朦胧的纱幔间, 缠绵了一夜的人却仍未醒转。
一只手环过仍在安睡的人身后,纤长的指尖沿着半露于衾被外的肩缓慢抚摸过肌肤上留下的每一处红痕, 撩拨的痒意令伏于怀间的身躯轻动了一下, 阖上的双睫缓慢睁开,仍透着些许水色的眸光便似嗔又倦地瞧了她一眼。
“……莫要闹我。”
楚流景眼尾弯出一点弧度, 拥过怀中人的身子,低首吻了吻她的眼睫。
“时辰已不早了, 卿娘可要用些朝食?以免饿坏了身子。”
倚在怀前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落下的话语声是全然未醒的倦懒,
“什么时辰了?”
“巳时过半。”
秦知白轻蹙了眉,羸惫的神思清醒几分,转首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朦胧的双目便渐渐回复清明。
“竟这般晚了?”
知她素来克己自持,从未睡到过眼下时辰, 楚流景笑起来,温声道:“昨夜到底睡得太晚, 总该多歇一会儿才是。”
秦知白微微一顿,耳际浮了一抹浅淡绯色,抬眸睨她一眼,话语中便添了一分怪责之意。
“你身子本就未好, 却还这般不知节制……若再病了又该如何是好?”
被嗔怪的人眨了眨眼, 依顺地低首听着训责, 倾身取来榻旁备好的一盏温水,仔细试过温度后, 递到了眼前人嘴边。
“是我贪心了,总该顾及卿娘身子的,卿娘可要再歇一会儿?”
对她如此顺从的作态总是无可奈何,秦知白也不与她细究,就着她递来的水饮了一口,依着床榻慢慢坐起身。
“今日伏澜祭司出关,我约了她商谈他事,眼下时辰已近,不好再耽搁下去。”
薄软的锦被沿着肩头向下滑落寸许,露出了肌肤间或深或浅的吻痕。
楚流景眸中洇开幽微暗色,却到底念着心上人眼下已是累极,伸手替她重又拉上衾被,起身于她颈后轻吻了一下。
“我为卿娘穿衣。”
她放下茶盏,信手自榻旁取了一件外裳披上,银白的发随意地散落于肩头,将本就白皙的肌肤衬得更加剔透,恍若将化的薄冰。
秦知白望着那抹银白,眸中漾开点点涟漪。
“阿锦。”
楚流景回过身,拿着取来的新衣为枕边人披上,轻声问:“卿娘可是累了?”
秦知白摇了摇头,任她为自己穿衣,微垂的目光落在她发上,指尖轻轻挽过她肩上白发。
“你的发……如何会成了这般模样?”
她总是记得,当年伏在她榻旁睡着的那名少女,会因她接下了她给的糖便欣喜不已,会在重午时特意为她戴上寄予祈盼的五色绳,便宛如初夏时最耀眼的明日,却全然不该是如今这般衰颓将尽的迟暮模样。
发如霜雪的人顿了片刻,低了眸微微笑着,替她妥帖地系上腰间衣带,面上神色仍是平静。
“许是当年太过年幼,眼见着亲人尽去难免有些悲痛,又许是柳鸣岐在我体内种下的那些东西……我也不知我是何时成了如今模样。总归保下了一条命来,如今能与卿娘再见,或许已不算太差的运气。”
如此殊无波澜的语气,叫秦知白眼睫轻颤着闭了闭,低首倚入楚流景怀前,静默少顷,便似呢喃般轻声道:“……我会治好你的。”
“我知晓。”楚流景笑着应下,“卿娘医术出神入化,乃是当世第一神医,我自是相信卿娘的。”
秦知白未曾言语,低敛的双睫掩下了眼中所有神情,耳边隐约可听得身前人微弱的心跳,再安静了一会儿,她牵起了拥过自己的手,低声问:“你的脉象,可是师尊所为?”
楚流景微微一怔,“卿娘是如何知晓的?”
清微的话语声徐徐道:“芙蓉阁中你乍然昏迷,我曾探过你的脉,却并未查出任何异样,彼时我在阁内香炉中发现了一味香,此香本只是寻常之物,但与其他香药结合却有异常强烈的催情之效。
“如此猛烈的药性本该极易探明,可你脉象中却无任何表现,因此只能是使用何种手段改了脉象。而当今世上能逆变脉象令我亦无法察觉之人,大约便只有师尊了。”
听眼前人娓娓道来,楚流景不觉笑着叹了口气。
“卿娘这般聪慧,世上又有何事能当真瞒过你的眼睛。”
笑罢,她也无意再瞒下去,颔首道:“当年我为沈谷主所救后,她为了不叫他人发觉我的身份,便封住了我的经脉,并以太素心经为我改了脉象,子夜楼亦是她于背后扶持。我曾问过她为何要助我报仇,她却未曾回答,只偶尔酒醉时会握着一只皮影,似是在与那皮影说,她要证明有些话是错的。”
秦知白凝眸未语,少顷,抬首看着她,“我知晓你身份之事,你莫要告诉师尊。”
楚流景点了点头,“我亦有此意。”
她到底已不再是昔年那名天真无知的孩童,对人对事早已习惯了保持猜忌,除却眼前人,或许再没有第二人能让她全然放下戒备,即便是沈槐梦,在清楚知晓她的目的前,她也不会尽数坦明一切。
待两人收整好衣装,窗外日头已高悬正中。
秦知白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中倒映出的斑驳痕迹,不觉蹙起了眉,着恼地唤了一声。
“云锦。”
楚流景眼皮一跳,瞧着身前人颈间难以遮掩的吻痕,慢吞吞地为她披上了自己平日里穿的氅衣,笑着低声道:“初次总是少些经验,往后便不会了。”
秦知白抿了唇,抬眸睨她一眼,淡淡道:“在你身子彻底好前,不可再这般放肆。”
楚流景大惊失色,当即放软了语调缠上她身前。
“卿娘……”
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轻快的呼喊自门口掠过径直去了相邻的卧房外。
“秦姐姐!”
秦知白看着倚在自己身前的身影,一贯沉静的眸光宛如冰消雪融,凝了一抹和软春意,任她再拥着自己闹了一会儿,垂首于她耳侧吻了一下,随即端然地坐起了身。
“阮棠来了,你谨记身份,不可再同先前那般胡来,莫要叫她瞧出了端倪。”
主动落下的吻到底让闷闷不乐的人心中悒郁去了不少,楚流景幽幽地看她一眼,轻叹口气,替她整理好被自己压皱的衣襟,便让开身子任凭身前人前去推开了房门。
“阮姑娘。”
熟悉的轻唤声响起,叫阮棠愣了一愣,转首循声望去,不由露出了些惑然神情。
“秦姐姐?”
她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厢房,“你怎么……方才遇见的那名苗疆妹妹不是说你住在这间房吗?”
秦知白神色未变,“阿锦身子有些不适,我今晨来她房中为她施针。”
阿锦?
阮棠还待再问,便见一道身影自秦知白身后走出,清和低柔的话语声随之于几人间响起。
“我名秦锦,是卿……姐姐的堂妹,阮姑娘有礼。”
望见房中走出的白发女子,阮棠攒起了眉。
“是你?”
这名看起来毫无正形的登徒子竟然与秦姐姐是姐妹?莫怪这般亲近。
难不成大家与家中姐妹都这般亲密无间?
阮棠纠结地皱了鼻子。
秦知白瞧了身旁人一眼,温声问:“阮姑娘寻我何事?”
“我脚伤未好,陈诺不叫我随意走动,我一个人又闷得紧,便想来找秦姐姐玩会儿。”阮棠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罢,又瞧见秦知白穿得比平日似厚重许多,不由关切地看着她,“如今正是盛暑,秦姐姐怎么穿这样多,可是病了?”
秦知白一顿,眸光轻晃了晃。
“……昨日夜里落了雨,许是有些着凉,便多穿了些。”
见心上人竟用了自己先前的借口,楚流景不觉勾着唇笑起来,在那双清冷的眸子不言不语地睇来一眼后,又霎时抿住了唇角,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听得秦知白所言,阮棠正色道:“既然秦姐姐病了,还是快回房好好歇息吧,否则若是病得更重了就不好了。至于这位阿锦姐姐……”
她一挑眉梢,“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就代秦姐姐陪我聊聊天解解闷吧。”
瞧出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警示神色,楚流景颇觉好笑,面上却仍是温和模样。
“阮姑娘不嫌弃便好。”
再与身旁人交代了一番,她便同阮棠走出了吊脚楼。
一道身影就在此时与二人擦肩而过,瞧不清面容的女子裹着斗篷直直地自前方迎面而来,眼看便要撞上楚流景,却听阮棠忽而惊叫了一声。
“有蛇!”
肌肤微凉,一条细长冰冷的金蛇蜿蜒着缠绕上了楚流景腕间,滑腻的身躯微微弓起,眼看便要沿着腕骨钻入她袖中。
一只手却在此时探来,捏住了金蛇头部两侧,纤长的指骨透着几分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低缓平静的话语随之响起。
“金蛇冒犯,还望两位姑娘见谅。”
楚流景看向来人,眸光深晦几分,视线落在她腕间所系的蓍草草环上,若有所思地问:“伏澜祭司?”
女子并未否认,掩于斗篷下的面容仍是微微垂着。
“我来寻秦神医。”
楚流景让开了道路,“姐姐正在房中等您。”
再道了一声谢,女子便未再多言,径直走入楼内,为斗篷所包裹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了吊脚楼中。
秦知白候在堂屋当中,望着如约而至的女子,低首朝来人一行礼。
“伏澜祭司。”
“秦神医。”
披着斗篷的人行至她身前,手中仍捉着有些躁动不安的金蛇,几缕白发依稀自斗篷下流泻,而她却仍未脱下斗篷,平缓的话语声徐徐道:“你先前寄与我的信我都看了,我想秦神医信中所说的中蛊之人应当就是方才楼外的那名姑娘罢。”
秦知白也未隐瞒,“看来祭司已见过阿锦了。”
伏澜略一颔首,“她身上有命蛊的味道,你信中所写的图纹便是命蛊种入人体内后形成的蛊印。”
“命蛊?”秦知白凝了眉。
“上古传闻,鯥,栖于山坡,蛇尾有翼,生于胁骨,冬死而复生,其肉食之可药到病除。而如此传闻便是来源命蛊。”
伏澜道:“命蛊曾是苗疆不传秘术,因其炼制方法残忍,后被离兮圣女列为禁蛊。二十年前,寨中有一通司叛寨,私炼禁蛊被我发觉,便带着蛊书逃离了寨中,你的这位阿妹……大约便是他离寨后所作之恶。”
秦知白敛了眸,眼底隐隐洇开了一丝寒凉的怒意。
须弥僧曾为扰乱她心神与她揭露过阿锦那几年于牢狱中经受的折辱,那些她未曾得见的昏暗与痛楚本已令她不堪细思,却未曾想心上人所受苦痛远胜他话中百倍……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如此四载……她竟从来不说。
低敛的双睫轻颤着闭了闭,凝定许久,秦知白方缓慢开了口。
“此蛊可有解蛊之法?”
伏澜摇了摇头,“命蛊以母体真元为食,常人多无法受其折磨,这位阿妹不知为何竟经受住了命蛊侵蚀,如今体内蛊已长成,除却身死,蛊虫当无法轻易剥离。”
一时静默,秦知白又道:“若我为她种生死蛊呢?”
伏澜似有些惊讶,抬首看她一眼,却又摇了摇头。
“生死蛊非有情之人不可用,种蛊人可替被施蛊人承受一次死劫,倘若你对她有情,自然可以命换命替她赴死,只是……”
苗疆的大祭司停了一停。
“我方才已用金蛇蛊探查过,你的这位阿妹,体内已有人为她种下了生死蛊。”
第138章 合欢
合欢
吊脚楼外, 楚流景与阮棠走在青石铺就的山道间,余惊未消的人面上还透着些被吓着的苍白,抱着臂嘟囔了一声。
“方才那人可真是个怪人。”
瞧出她眼中的后怕神色, 楚流景笑起来,有意逗她一逗, 温声问道:“阮姑娘怕蛇?”
阮棠一顿, 面色微红,松开了手一抬下颌。
“你才怕, 我可是习武之人,区区一条小蛇有什么可怕的?”
姿容散漫的人点了点头, “不怕便好, 苗疆山林茂密, 本就是蛇虫鼠蚁繁盛之地,雨后更是遍地可见蛇虫出没。阮姑娘若是怕的话,不当心踩到便不好了,毕竟此物最是记仇,夜里许会爬去你房中, 只待你睡下后反咬你一口。”
听她这般说,阮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勉力维持着镇定的模样。
“你可别瞎说……我怎么没见着何处有蛇?”
“是么?”慢条斯理的话语声悠悠道,“那你脚下是什么?”
方踩上下一处石阶的人身姿一僵,脚下隐约传来软滑的触感, 令她面色愈发惨白。
一瞬沉寂后, 惊惧的尖叫划破了山林, 阮棠下意识持鞭甩去,却不防脚下一滑, 整个身子顿时踩了个空,眼看便要跌下山去。
楚流景方要伸出手,眼角余光却瞥见前方走近的一双身影,眼中不由划过了一丝兴味,抬手拂出一道真气,便收回手停在了原处。
“棠棠!”
“小心。”
一只手从旁伸出,拉过了将要摔倒的少女。
阮棠紧闭着眼不敢睁开,耳旁有风掠过,熟悉的呼喊似透过风声隐约传入耳中,下一瞬,身子一轻,她便感到自己被人拉入了怀中。
“你没事吧?”
迟滞许久,她恍惚平复下惊悸的心跳,睁眼望去,入目的便是一双如出一辙的琥珀色眼眸。
“……陈诺?”
面涂丹砂的女子微微一怔,似有些惊讶,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身影。
“阿姐?”
本想赶上前来的人慢了半步,看着自己眼前拥在一处的二人,心中莫名涌起了些难以言明的陌生情绪。
“棠棠。”
阮棠回过神,发觉自己竟是认错了人,一时不免有些尴尬,转首望见一旁走近的身影,心下惊惧才总算消去不少。
“你怎么才来?”
她的确被吓得狠了,眼睛都有些发红,话语声透了些绵软的鼻音,而语气却仍带着几分强撑的冷硬。
陈诺抿着唇走近前,伸手扶住了她,瞧见她因着受惊而隐隐泛白的唇色,眼中便落下一抹心疼神情。
“怎么了?方才听见你的声音我便同桑措赶了上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不是……”阮棠转头便要控诉一番,伸手一指,却发现自己方才所踩之物根本不是什么蛇,而是一条横伸的藤蔓。
阮棠:……
楚流景勾了唇角,见戏已看尽,施施然开了口,面上满是歉然神色。
“原来只是藤条,我还以为是何处爬来的长蛇,倒叫阮姑娘受惊了,实在是于心有愧。”
阮棠反应过来,抬首怒视向她,一眼瞧见了她唇边挑出的弧度,牙都快咬碎了。
这人分明是故意的!
桑措蹲下身,以羊角刀割断了攀爬至石阶上的枝蔓,挑起将其甩至了一旁。
“这几日雨水多,锦屏藤长得格外快些,外来人若是不察的确容易将其看作蛇虫,无事便好。”
听得这番言语,阮棠总算是找了个台阶下,再瞪了楚流景一眼,方缓声问道:“这位姐姐是?”
陈诺眉眼微弯,望着身旁的妹妹,温声道:“她便是我阿妹桑措。”
二人以苗语交谈了几句,桑措转回首看向眼前人,面上神色端肃了几分。
“你就是将阿姐送去药王谷的好心人?我都听阿姐说了,这些日子一直是你在照顾她,我代大母与阿娘谢过你。”
她朝阮棠端正地行了个苗家礼,而后又道:“如果你不嫌弃,还请到我与阿姐的住处来小坐片刻,家中有新近酿好的刺梨酒,夜里煮酸汤鱼,几位恰好可以尝尝我们苗寨中的口味。”
没想到这姐妹二人性情全然相反,年长的姐姐纯善温和,年纪小些的妹妹反而稳重沉着,阮棠不禁觉得有趣,伸手扶了她一把,便朝陈诺一扬眉梢。
“你与你妹妹虽长得有些相似,但她瞧来却比你好像还讨人喜欢几分。”
陈诺一怔,似想要说些什么,而身前人却已拉过了桑措的手,与她有说有笑地朝前走去。
望着走在前方的两道身影,她眸光黯淡些许,心下没来由的有些失落,却听身旁不紧不慢地响起了一道话语声。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陈诺愣在原地,抬首循声望去,便见到方才立于阮棠身旁的白发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再一低首,方转身离开了此处。
一朵合欢花飘零而下,正落在她脚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她看向脚下落花,一时有些出神,一声呼喊便在此刻自前方传来,鲜亮明媚的海棠色身影等在不远处朝她挥着手。
“陈诺,你怎么这么慢?再不快跟上,我可不等你了。”
陈诺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眼中重又亮起了明透光彩,抬步跨过脚下落花,高声道:“我来了,棠棠。”
落后的身影跟了上去,一行人继续朝前行去,说说笑笑的话语交织回荡在山林中。
不多时,眼前便出现了一处独立于半山腰的吊脚楼,一道身影正于悬出的木廊间轻声哼唱,几人还未走近,便已嗅得了一阵扑面而来的诱人清香。
“好香。”阮棠吸了吸鼻子。
发觉她们到来,正在木廊上缝补衣物的女子讶然地站起身,面上露出了一抹柔和笑意。
“你们回来了。”
楚流景眸光微挑,“容久圣女?”
容久眉目温柔,浅笑道:“昨日桑措还说若有机会要请阿锦姑娘来家中小坐以报恩情,没想到今日便等来了。”
桑措抬首望去,似瞧见什么,耳尖忽而发了红,三两步穿过堂屋走上廊中,自女子手中拿过了刚缝补完的衣物。
“……这些旧衣早该扔了,圣女身份尊贵,往后还是莫要做这些事了……”
容久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这件祭服穿了多少年了,袖口都磨坏了,也不见你补补。你与阿曼平日里都忙,只我一人闲着无事,其他的重活干不了,不过缝件衣裳罢了。”
说着,她又嗔怪地睨了一眼,“还不快拿来,我还未把针取下,别扎着你了。”
平日里冷面无私的鬼师耳根愈红,讷讷地应了一声,再低首望了一眼手中衣物,便将祭服听话地又还给了身前人。
容久取下缝衣针,以交刀剪断了最后一处衣线,确认磨坏的袖口已缝补得完好如新,方抬首笑望向后方走来的几人。
“厨下正在蒸香竹饭,只是没想到今日会来这样多人,桑措也未曾事先与我说过,因此夜里恐怕只能让大家多用些菜了,幸好还有些雉鸡和鱼,前几日采回来的菌子也足够,凑一桌菜倒是绰绰有余了。”
同几人再温言谈笑了一番,她便喊上桑措前去堂前开始准备今夜的晚饭。
阮棠还为着先前将圣女认作了陈诺一事而有些窘迫,眼下见着两人离开,总算松了一口气,朝身旁人悄声问道:“平日里圣女也与你们住一处吗?你其他家人呢?”
陈诺摇了摇头,“阿娘与大母她们都住在寨中,与九皋麓隔了两座山呢,我平日是与大母她们住在一块的,只是前几日花定情,为了准备节庆祭祀,我便提前搬来与桑措住了。圣女与桑措关系很好,空闲时经常来同我们一块用饭,只是夜里却是要回圣女峰的。”
阮棠恍然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初到苗寨那一日身旁人所穿的那套祭服,不由面露好奇之色。
“娜岚先前不是说你要回来继承圣女之位吗?为何这两日却未曾听你提起此事?”
陈诺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圣女是祖神选* 中的传人,不到不得已的时候都不能离开寨中,可我不想一直留在苗寨。”
阮棠心下一动,似意识到什么,平复的心跳便如先前跌落山巅一般又渐渐擂动起来。
“……你为何不想留在苗寨?”
陈诺未曾回答,澄净的琥珀色双眸安静地望着她,其中仿佛藏了春山秋水,星星点点尽是眼前人面容。
交错的目光相视许久,她缓缓开了口。
“棠棠,我……”
一声高喊却在此时传来。
“阿姐,柴火不够了,你替我去底下拿些过来。”
阮棠:……
陈诺:……
到嘴边的话就这般卡了住,陈诺咽了一下喉头,再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蜜色的肌肤便隐隐泛了红。
“我……我先去为桑措拿些柴火。”
她转身正要逃开,却被伸来的手一把抓了住,已没了耐心的人拧了眉凝着她。
“不许去,你先给我把话说完!”
一贯率性直言的人停在原地,任身前人抓住了自己的衣裳,额前的发耷拉着垂了下去,目光飘忽地看向一旁。
“我只是……”
话未说完,抓着衣襟的手忽而收紧,陈诺踉跄着倒了过去,眼前光线骤然暗下,相距咫尺的面容吻了上来。
第139章 欢娱
欢娱
余晖脉脉, 贴近的身影拥吻于浮光落霞中,脸侧落了烟岚般的光影,耳旁似再听不到任何其他响动。
落在唇上的吻轻触即离, 只留下了些微润泽的痕迹。
陈诺怔怔地望着靠近又离开的身影,恍惚忘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隐约感觉到唇上一掠而过的柔软触感, 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甜的。
凝定的呼吸便仿佛也由此嗅到了海棠花的香气。
阮棠慢慢松开手,望见了她下意识的举动, 白皙的肌肤便浮了一抹后知后觉的霞色,潋滟的眸光瞧她一眼, 随即若无其事地转了开, 轻嗔般道:“不是要去拿柴火么?还不快去。”
“……喔, 好。”
回过了神的人弯了眉眼笑起来,清透的双眸再亮晶晶地望了她一阵,便脚步轻快地转身下了楼。
“恭喜阮姑娘得偿所愿。”
从旁响起的话语声叫阮棠转过头望去一眼,容颜冶丽的白发女子倚于曲廊边展眉而笑,清隽的眉目微微勾着, 合着眼中笑意,竟让她觉出了几分真心祝愿的意味。
念着伸手不打笑脸人, 阮棠便也未再争锋相对。
“多谢。”
只是先前于合欢树下望见的画面仍旧叫她有些在意,于是为了如今不知在何处养病的好友,她还是禁不住意有所指地敲打一番。
“说到得偿所愿,秦姐姐才最是让人艳羡的。楚二虽然看起来病弱了些, 但对她却是极好, 从来都是秦姐姐说往东她便不敢往西, 即便眼下无法陪在她身边,秦姐姐心中除她以外也绝不会再有他人, 你既然身为她堂妹,应该也是知晓的吧?”
楚流景怔了片刻,弯了眼尾垂眸轻笑起来,银白的发随微垂的颈项自肩头滑落,她笑了一会儿,便抬首应声道:“阮姑娘说得是,姐姐最爱的人自是楚公子。”
对她这般莫名的笑意有些不明所以,阮棠奇怪地看了她几眼,见陈诺抱着柴火自外归来,也就不再多言,上前去为她卸了柴火,便一同在外收拾起了桌案。
直至暮色将尽,各式各样的酒菜便在袅袅炊烟中摆上了桌。
众人于二层的火塘边围桌而坐,桌案上摆了洗净的菜蔬与几叠切得均匀得当的雉鸡鱼脍。
火塘为青砖堆砌而成,正中燃着柴火,一口盛着鲜鱼红汤的铁锅低悬于火堆之上,锅中汤汁已沸腾,咕嘟地冒着热气,升腾的烟气与廊外投入的斜晖交织成一片,将满屋灯火都氤氲成了朦胧雾色。
看着摆了满桌的菜肴,阮棠惊诧道:“这些都是圣女做的吗?”
容久摇了摇头,目光温柔地看向身旁人,笑道:“大多都是桑措所做,我只不过帮着打了打下手,论起厨艺,桑措可是整个九皋麓有名的大厨,有她在时,又哪里轮得到我动手?”
被这般夸赞了一番,桑措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平日里祭祀所戴的羊头骨冠早已被摘下,面上所涂的丹砂也擦了个干净,瞧来再没有那份苗疆鬼师的端肃神秘,倒多了些寻常少女身上的纯澈内敛。
阮棠撑着下巴感叹了一声,转首看向身旁人。
“你妹妹虽看起来严肃,却很是心灵手巧,怎么你反倒只会吃不会做?”
陈诺眨了眨眼,望着对侧的妹妹,好脾气地笑道:“以往在家中都是桑措负责做饭,我干的多是重活,所以厨艺没她好,不过棠棠想吃的话我也是可以做的。”
话语中依稀藏了些等待夸赞的意味。
阮棠未曾言语,视线顺着她的身子向下看去,线条分明的腰腹于银饰围绕的花带间隐约可见,她顿了一会儿,眼中便划过了一丝异样的神采。
“偶尔干些重活倒也不错……”
“嗯?”陈诺没能听清她的话。
“我说……”阮棠抬起头,伸手一挑她的下颌,“本姑娘有的是钱,往后不用你再做这些重活了,想吃什么便同我说,我给你买。”
陈诺目光微亮,方要开口,却又似忽然想到什么,抿着嘴摇了摇头。
“活还是要干的,阿娘腿脚不好,大母又年纪大了,家中只有我能帮忙,否则屋后的那些羊该没人放了。”
阮棠无奈地收回手,“那你只说你如今最想吃什么?”
陈诺笑起来,“想吃龙须酥。”
阮棠微微一怔,望出的眸光渐渐柔和几分,抬手揉了揉她的发,点头道:“好,给你买。”
陈诺弯了眉梢,“棠棠真好。”
一众人便在这般其乐融融的笑语中用起了饭。
明月渐上树梢,苗寨中亮起了成片灯火,星星点点的暖黄火光伴着不知何处唱起的歌声于山林间回荡,整座九皋麓一片宁谧。
桑措还惦记着圣女的身子,趁着容久前去取杯盏,放下碗筷,看向了不远处的白发女子。
“敢问阿锦姑娘,圣女的心疾何时能好?”
楚流景微不可察地一顿,抬起首答道:“大约半载。”
没想到时间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快上许多,桑措亦惊亦喜,却还忍不住再问了一遍:“竟然这般快?”
“有伏澜祭司这么多年的调养,圣女的身子其实比看起来要好上不少,因而只要对症下药,自然很快便能好起来。”
“可我听祭司说圣女的心疾并非普通病症,这些年用了不少药也一直没能见好,当真半载便能治愈吗?”
看出了桑措面上的犹疑之色,楚流景微微笑着,“桑措姑娘即便不信我也该信圣女才是。”
“可是……”
一道身影便在此时自堂屋返回,柔软的指尖一如往常般点上了桑措眉心,眉目柔和的女子笑着拿了杯盏于桌旁坐下,嗔怪般看她一眼,便转首望向楚流景,笑道:“桑措便是谨慎惯了,一向对我的事情总是放心不下,阿锦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楚流景不甚在意,“桑措姑娘心系圣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圣女心疾的确沉疴难医,桑措姑娘对我治病之法一无所知,难免会因此生疑。”
听得几人对话,阮棠好奇地看着她,“你还会治病?”
楚流景笑而未答,只转首看向桑措,“借羊角刀一用。”
桑措虽不解其意,却仍是依言递过了腰间短刀,只见白发玄衣的人抽出羊角刀,毫未停顿地于掌心一划,皓白无暇的掌中霎时涌出了汩汩鲜血,将手下清茶染成了一片殷红。
楚流景神色淡淡地收了刀,取出锦帕将手心伤痕包好,垂眸望着盛了鲜血的茶盏,略有些苍白的脸上便露出了一点浅淡的笑。
“命蛊可治百病,我的血便是最好的药。”
一时沉寂,屋内只剩了火堆燃烧的哔啵声。
楚流景端过茶盏,递到容久跟前,泛白的唇微张,他人无法听得的话语便以内力传入了容久耳中。
“喝了罢,虽无法治好你的病,但总归于你身子有益。”
怔了一会儿,容久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停顿片刻,伸手接过了茶盏。
“多谢阿锦姑娘。”
眼见楚流景为了安自己的心而当众取血为圣女作药,桑措一时愧疚不已,取过一旁放的刺梨酒,起身行至她身前向她低首一礼。
“是我冒犯了阿锦姑娘,我先饮了这坛酒赔罪,往后阿锦姑娘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阿曼桑措定然舍命相报,绝无二话。”
说罢,她举起手中酒坛,扬起首,将坛中酒一饮而尽。
望着眼前人如此郑重模样,楚流景微微笑起来,重又取了一只茶盏为自己添上茶水。
“听闻苗人素来好酒,常以酒传情、饮酒为乐,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我身子不适,不便饮酒,便以水代酒敬你一杯,愿你与圣女日月相望,百事从欢。”
话音落下,端着茶盏的手正要举起,却听身旁传来一声清喝。
“等等,喝酒岂能少了本姑娘!”
阮棠亦站起了身,拿过手旁酒盏,兴致昂扬地一举杯。
“今日我心中欢喜,定要与你们不醉不归。这喝酒也得讨个彩头,便祝大家……占得欢娱,岁岁年年!”
听她这番言语,圣女与陈诺也笑起来,众人皆举起了杯。
“占得欢娱,岁岁年年。”
碰杯声轻响,火光向上跃动了一分,热闹的笑语声充斥了吊脚楼内外,远处仍有歌声轻合,喧闹的声响飘入了夜空。
待酒过三巡,火塘中只剩了燃尽的余烟,先前叫嚷得最欢的人眼下已是酩酊大醉。
陈诺揽过了伏倒在桌上的少女,将她小心抱入怀中,确认她已经睡熟,抬首望向对侧几人。
“棠棠已经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桑措勉力睁开眼,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
“阿姐路上小心。”
容久扶着她又坐下,见她面上满是醺然醉意,无奈地笑道:“难得见你喝醉,今夜怎么喝这样多?”
一向省身克己的鬼师并未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恍若陈酿的浓酒,片刻,翘起唇角笑了一下。
“高兴。”
容久微微一怔,笑着垂了眸。
“你啊……”
她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眼底慢慢浮现了一抹不舍的眷恋神色,抬指轻轻抚过身前人脸侧,眼睫轻点,温声道:“只是我先前曾答应过长老一件事,待我身子好后,便要去一处很远的地方为祖神祈福,大约要去许多年,或许很久都无法再回苗寨来了。”
听得她这般说,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人又睁开了眼,朦胧的双目望着她,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衣袖。
“……要去很久么?”
容久轻应了一声,“是,很久很久。”
静默片晌,抓着衣袖的手又松了开,酒醉的人再笑了笑,依顺地低着头靠在了她身前。
“只要圣女身体康健便好……我会一直在寨中等着你。”
容久温柔地笑着,“好。”
阖上眼轻轻拥过了她身后,“我也会一直想着你。”
依偎的倒影交融于明暗灯火中。
再望了桌旁的二人一眼,楚流景便起身离去,寂然无声地出了吊脚楼。
屋外夜色已深,清寂的明月高悬于半空,方踏出楼外的人正撞上了迎面走来的身影,望着盛了月色的明皎容颜,她笑着走近前去。
“卿娘。”
秦知白揽住了她,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低声问:“又饮酒了?”
楚流景摇了摇头,“未曾。”
望出的眸光落在她缠着锦帕的左手上,清冷的眉目微微拢了起来。
“手怎么伤了?”
“只是小伤,不打紧。”楚流景倚在心上人怀前,鼻尖嗅着那抹熟稔于心的冷香,低敛的双睫轻轻阖上,安静片刻,忽而道,“若到了你我分别那日……卿娘能一直陪在我身旁么?”
纤长的眼睫一颤,秦知白慢慢收紧了手。
“……我会一直在你身旁,不会离开。”
短暂沉寂,呢喃般的话语隔着衣襟落下。
“是……卿娘总会陪着我的。”
楚流景笑起来,神色温软地抬了眸。
“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她挽过眼前人的手,正欲同她一并返家,却见夜色中匆匆走来一道身影,手中拿着书信的手下语调沉凝地向她禀报。
“楼主,沅榆来报,几大世家向监察司施压,四大派掌门被害一案将要结案,青云君仍未洗脱嫌疑,因此将于七日后于东市问斩。”
第140章 相信
相信
风雨如晦, 干南多地已接连下了数日暴雨。
豆大的雨滴砸在监察司的牌匾前,溅开的水花宛如一阵阵白雾,遮盖了匾额上“守正持廉”的字样。
燕回撑着伞走入监察司狱, 狱外看守的监察司候吏已尽都换作了干南巡武卫,为首的巡武卫守备见她到来, 持刀略一低首, 而行过礼后却并未让开入狱的道路,只是端然沉静地看着她。
“不知燕司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燕回神色平静:“四大派掌门被害一案案情尚未查明, 我仍有几处疑点不清,因而特来向当事者查证。”
“此案已交由三司审定, 嫌犯明日便要问斩, 依监察司条例, 案件定案后除却审案之人外,其余任何人皆不可擅自接近嫌犯,燕司事还是请回吧。”
燕回眸光微抬,满目清明,“楚不辞尚未认罪, 案情亦仍有诸多疑团,即便三司审定后, 也应有上奏复审一途,这般急于问罪,难免有违明德慎罚之行。”
守备面不改色,只道:“小人不过奉总兵之命在此把守司狱, 对案情究竟一概不知, 也还望燕司事莫要为难我等。”
少顷沉寂。
撑着伞的人缄默地立于原地, 淋漓骤雨打在她周身,将公服的一角洇开了深浓湿意, 而她却恍若不觉,只握紧了手中克己刀,略有些清弱的面上仍是平静。
“当真无法通融吗?”
几名巡武卫面色微变,拔出了随身刀兵,反着寒光的刀锋呈合围之势将她围在其中。
“燕司事何意!?”
泠然的雨珠擦过刀身,将锋刃更添了一抹寒凉之意,剑拔弩张间,却听后方传来脚步声,一道话音随之沉然响起。
“住手。”
守备皱起眉,朝声来之处望去,在看清来人模样后却是一愣,当即持刀跪了下去。
“简总兵。”
戴帽佩刀的男子于狭长甬道间徐徐行来,扬手示意几人起身,干脆地下了令。
“让燕司事进去。”
为首的巡武卫面露惊讶,抬首看着他。
“可是……”
未完的话语被断然打断。
“燕司事一向克己奉公,为人清正,想来当不会做些扰乱司法之事,你们几人又何必这般不知变通。”
守备略一踌躇,低下了头。
“是属下愚笨。”
燕回目视着来人,慢慢松开了持刀的手,略一低首,唤了一声:“简大人。”
简无锋转首望向她,面上神色和缓几分,抬手抱拳一礼,歉然道:“他们几人皆是洛下调来的新人,对此地情况尚不熟悉,若言语间冒犯了燕司事,还望燕司事见谅。”
燕回神色淡淡,“他们也不过恪尽职守,简大人不必苛责。”
简无锋笑道:“多谢燕司事体谅。”
他一抬手,令几人让开了道路,随即放低了话语声。
“听闻青云君身陷囹圄,喻舟女侠及几派侠士皆十分挂虑,燕司事的恩师亦特意写了信来询问此事,只是此案到底已经三司问审,无法轻易改判,倘若燕司事能得到更有利的线索,或许还有转圜之机,今日已是最后一日,还请燕司事尽快。”
燕回眉目微动,抬首望他一眼,躬身一礼。
“多谢简大人。”
吱呀一声沉响,监察司狱的门被缓缓打开。
燕回沿着幽暗逼仄的过道朝内行去,四周皆是高耸的石墙,远处隐约可听得囚犯备受煎熬的嘶吼声,微薄的光线渐渐被幽深的牢狱全然吞噬,待行至虎头牢外,她方在一片晦暗中见到了那道熟悉的素白身影。
“楚不辞。”
困于监牢之中的人慢慢睁开了眼,瞧不清神色的双眸望她一阵。
“……你来了。”
周遭一片沉寂,唯有窄窗外依稀传来呼啸的风雨声。
往日冰洁渊清的女子倚在死囚暂居的监牢中,一尘不染的白衣早已蒙了尘灰,容颜也有几分清减,唯独端坐墙边的脊背仍是挺拔,令人见之便如临山岳沉渊。
燕回停顿片晌,话语声听来仍是平稳。
“三司判决已出,江家与沈家接连施压,迟迟未能寻到新的线索,他们不得不草草结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若再无关键证据,明日你便要被当街问斩。”
“我知晓。”
回应的语气依旧平静,燕回收紧了手,抬眼看着狱中身影。
“我前去辟疫镇查遍了所有幸存之人,他们皆称受子夜楼威胁,乃是四大派出手救下了镇中百姓,鹿鸣驿上下亦无一人能够与你作证,报案之人声称亲眼见到你持剑站在宋宴清尸首前,我……”
话音忽而停顿,她气息凝定,微微阖上了眸。
“我没有办法了……楚不辞。”
火光轻晃,收起的纸伞上落下了一滴雨水,轻弱的话音似夹杂了一丝隐藏不住的倦意,一贯沉稳的人低垂了首,眉梢眼角俱是连日奔波的疲惫。
困于牢中的人身姿微动,似想要靠近前去,放于身前的手顿了片刻,最终却仍是未曾动作。
静默许久,她轻声开了口。
“已经足够了,阿回。”
楚不辞微垂了眸,清缓的话语声缓缓道:“此事牵涉繁多,绝非一朝一夕便可查清之事,世家接连施压,正是因他们已露出太多破绽,无法再隐于幕后,你相信我,只要再有一段时日,我便能掌握当年之事的线索。”
“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燕回睁开了眼,清寂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信你大公无私,绝不会在查清一切之前便让自己无端被问罪?还是信你深谋远虑,如今一时受困也不过是你以身试险的计谋?
“你说护着我并非有意为之,可你却始终将我排除在你的计划外……我有时实在不知你所说究竟是真是假,又或者我从未懂过你,所以走到今日也不过是必然之事。”
短暂寂静,略有些干涩的话音轻轻唤了一声。
“阿回……”
眼睫轻点,燕回敛去了眸中所有多余神情,握刀的手微微松开,平静的话语再问了一遍。
“你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说出那日与你报信之人的身份么?”
楚不辞沉默片刻,似压抑着什么,瞧不出神色地垂下了头。
“燕司事请回吧,我有些倦了。”
持刀而立的人闭了闭眼,终究未再追问下去,被雨水打湿的衣角微晃,转身朝监牢外走去。
火光于身侧掠过,耳旁已隐约可听得愈发明晰的风雨声,通往外界的监门已近在眼前,燕回停了一瞬,便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极细微的响动声。
她回过头,望见倚于牢中的身影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一直收紧在身前的手失力地垂落在了一旁,唯有清挺的身姿仍不曾变动。
燕回瞳孔一缩,倏然回身而去。
“楚不辞?!
“来人,把门打开!”
脚步声纷乱,典狱拿过钥匙打开了牢门,燕回快步走入牢内,方一触及倚坐在石床上的身躯,长久未动的身影便缓慢倒入了她怀中。
触手是一片不同寻常的热意,发烫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物纤悉无遗地传入了她感官,陷入昏迷的人低垂着颈项,一贯沉稳的面容泛了白,呼吸间亦透着无法忽视的滚烫温度。
燕回蹙起眉,紧紧揽过了她腰身,回首看向牢外狱卒,沉声道:“烦请宋典狱代我去将大夫请来。”
候在门外的典狱似有些迟疑,欲要开口,却被望来的目光震了住,透着血丝的双眸寂然无声地望着他,他当下不敢再多言,立即转身出了牢外,前去向简无锋请示此事。
“楚不辞……楚不辞?”
燕回垂眸看向眼前人,轻唤了几声。
倒在怀中的人未曾回应,一双眼安静地阖着,气息仍是若有似无的轻弱。
她抿了唇,伸手欲要探向身前人腕脉,落下的指尖方触及腕骨,视线一扫,却不经意望见了脚边遗落的一处旧物。
一枚剑穗静静地躺在石床边,洁白的流苏染了斑驳尘灰,于一片晦暗中仍是清晰可见。
燕回停顿片刻,缓缓俯身拾起了掉落的剑穗,目光落于剑穗上悬系的银杏玉饰间,映入眼帘的细小燕字便恍似跨越了经年,叫她眼睫轻颤着阖上了眸。
“阿回,你在做什么?”
“林前辈不是赠了你一把新剑么?我在为你编剑穗,权当是今岁送你的生辰礼物。”
“生辰便只得一枚剑穗?”
“贪得无厌。你还想要什么?”
“再送我一个名字罢,师尊赠我的这柄剑,我还未想好要叫什么。”
“你往后倘若做了青冥楼楼主,天下众人定然莫不知你,不如便叫不识君如何?”
“不识君?好,就叫不识君。”
……
轻声笑语的画面依稀回荡在眼前,燕回微垂了首,阖上的双眸隐约流露出了一丝悲哀意味。
握在掌心的手便在此时轻动了动,倚于怀前的人仍未睁开眼,微弱的呼吸似有些许起伏,短暂安静,泛白的唇间便模糊落下了一声低唤。
“阿回……”
燕回睁眼看向她,见她似乎有醒转之意,抬手要探上怀中人脉搏,而垂于掌心的指骨却微微合拢,轻弱地拉住了她的腕。
“当年……是我来迟……”
一息凝定。
燕回收紧了手,低敛的眼睫轻轻扇动。
“不必说了……”她轻声道,“我从未曾怪过你。”
腕间的旧伤仿佛仍隐隐作痛,挑断手筋的痛楚与雨水浸湿的冰冷恍惚又再度将她全身包裹。
倘若明知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当初又是否还会毫不犹豫地送她走上云端?
如此自问也曾一次又一次浮现于她脑海。
而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仍是一样,于是如今渐行渐远的境地,似乎也便成了无法转圜的必然。
昏迷中的人未曾听得她的回应,握在腕上的手却渐渐收紧了几分。
“小心……洛下……”
燕回依稀回过神,视线缓慢地望向她,眉目微攒。
“……什么?”
一阵脚步声却在此时响起,几名戴帽佩刀的巡武卫由远及近走来,为首之人手中拿着一块令牌,一声令下,身后巡武卫便朝牢内二人围了上来。
“薛允判有令,传唤嫌犯楚不辞。”
燕回眸光微凛,抬首看向来人,“时辰未到,薛允判当下何故传唤?”
“与你无干。”男子一抬手,“将楚不辞带走。”
几名巡武卫正要上前,而一道冷光却骤然出鞘。
男子眯着眼冷视向持刀之人,握着令牌的手垂了下去,冷声道:“监察司狱内动刀,燕司事莫不是要伤人劫狱?”
燕回手持克己刀,不闪不避地站在楚不辞身前,深湛的眸光目视着眼前人,话语声仍是平缓沉静。
“楚不辞如今病重,无法接受讯问,依《狱官令》律,当可主司陈牒,请给医药救疗。”
男子冷哼一声,无意再与她多言,朝后退了一步,抬手道:“燕回狱中动刀,阻碍审刑院办案,已然违犯法纪,将她拿下!”
话音落下,一众巡武卫便要上前,而一道素淡身影却自外行来。
“住手。”
男子转首看向来人,眼中划过了一丝幽邃的暗色,方要开口,却有一名狱卒匆匆跑上前来,低首禀报。
“大人,秦湾关山家主、夕曲裴家主到。”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