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衣陷入了沉默。


    的确动不了。他不必看,也知道衣衫底下,定然是满身的青紫,稍碰到伤处,就给他颜色看。尤其是左腿,肿痛难耐,动一下就疼得钻心。


    这副模样,行动已是很艰难,想要跨进齐腰高的浴桶里去,恐怕是天方夜谭。


    姜长宁淡淡笑了笑:“我抱你。”


    “不要。”


    “嗯?”


    “不是……”


    这人显然有些怕她不高兴,想要解释,又唯恐越描越黑。最终只半低下头,不看她,声音低低的。


    “属下自己能行,主上也淋了雨,不如去别处沐浴更衣吧。”


    “你在赶本王?”


    “属下不敢。”


    “既然能行,那你起身走几步,给我看看。”


    江寒衣没词了,抱膝坐着,不说话。被她半挽起来的裤腿底下,小腿修长雪白,只是有些微肿,还有几小片淤青,在灯下被照得很显眼。


    她便叹了口气。


    他的伤原本就没好,今日挨了打,又在雨里淋了半晚上,要是还不进热水里泡着,寒气入了骨,恐怕更难办。回去还不让那老郎中训死呀。


    “你再磨蹭,水都要凉了,”她挑挑眉,“一会儿还得劳晋阳侯府的下人,重新换过。”


    这人当不惯主子,最怕给人添麻烦的一个人,闻言一犹豫,神色便稍有松动了。


    她声音便放得更缓和:“也不是没有抱过。”


    诚然如此。


    大约是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江寒衣抿了抿唇,半晌,轻轻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只是脸上微红。


    她满意地扬起眼尾,要伸手替他解衣衫:“别动。”


    他遍身是伤,一举一动恐怕都疼,不如由她代劳轻松些。


    然而下一刻,这人便牢牢护住了自己的腰带,望向她的眼神,竟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


    “我……属下自己来。”


    也行。


    她很轻地皱了皱鼻子,退开两步。


    就见他脸上越来越红,又僵硬了许久,大约觉得不像个样子,终究还是慢慢地动手。方才如何紧攥住的腰带,现在又亲手脱掉。


    偏他行动之间又疼,动作稍大,便忍不住咬着唇,轻轻吸一口气,鼻尖红红的,倒像是委屈。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还当是谁欺负了他。


    最终脱得只剩一身雪白中衣,脸上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我,我好了。”


    姜长宁无声打量他。


    他这一身,是让雨浇透了的,原本也遮不住什么,即便是她方才拿澡巾,勉强替他擦过,衣料仍紧贴在身上。透过纯白的素缎,底下宽肩窄腰,一览无余,线条紧实又漂亮。


    她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心里却忽地想起,他方才攥着不肯放的那条腰带,难怪束得那样紧,腰是细。


    “主上……”眼前人犹犹豫豫,唤了她一声。


    她抛开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的杂乱念头,清了清嗓子。


    “这叫做好了?”


    “嗯。”


    “你打算这样洗?”


    “我可以的。这,这样很好。”


    她看着这人脸红到耳根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很想说,既不是没抱过,也不是没有瞧过,这是何苦呢。


    当初,她将他从薛府抢回来,一身的伤重得吓人,只当他是要死了。急着让郎中医治他,自己在旁打下手,救人心切,都没顾上别的。


    其实是早就看完了。


    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去。


    此间男子贞洁要紧,哪有未出阁的男儿家,让人看遍了身子的道理。何况他又最是心思细腻的一个人。面上闷声不响,心里不知有多少想头。


    她若真要提,怕是不将他羞死,不算完了。


    于是很体贴地,什么也没说,面对他打算这样去洗澡的荒唐景象,也只点了点头:“也行。”


    不过是一会儿将人捞出来,擦干了,再换过一身干爽衣裳罢了。


    都是小事。


    她伸手轻轻将人抱起来。


    很清瘦的一个身子,浑身淋湿,带着雨水的寒气,但呼出的气息却是暖的,甚至有些发烫了,落在她耳畔,痒酥酥的。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


    只见他连脖颈上,都透着粉,一直蔓延到中衣的领口底下,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努力昂着头,像要尽可能离她远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头却止不住地微微滑动了一下。


    在这咫尺之遥,格外醒目。


    她假装没有看见,手脚慢慢的,小心将他抱进浴桶里。


    热水顷刻间没过他身子。柔柔软软的白色中衣,在水中被浸得略鼓起来,微微漂荡,像一团云。


    浴桶很大,很宽敞。


    江寒衣却十足老实地坐在里面,手放在膝上,一下也不敢动。任谁见了,也不像是在沐浴,反倒像是有人在给他立规矩。


    姜长宁知道他放不开,有心体谅他。


    “你慢慢洗吧,小心些。我出去看看,干净衣裳备好了没有,再问侯府要个郎中,来替你瞧瞧伤。”


    不料这人却急着出声:“主上别去。”


    “为什么?”


    “属下不要紧的,不用……”


    “嗯?”


    她一眼盯过去,面色有些不善,单等着他要说出什么来。


    这人很识趣的,立刻就将后面的话吞回去了。目光飘了飘,显然是在犹豫,最终一咬牙拿稳了说辞。


    “主上能不能,留下陪我,”他还磕绊了一下,“我,我有些怕。”


    姜长宁注视着他,嘴角抖了一抖。


    他会怕?那才真叫走夜路撞见鬼了呢。


    她不用想也知道,他是不愿因自己而小题大做,唯恐她大半夜里,去寻晋阳侯府的麻烦,给她多惹事端。但先前因为老实挨打,已经让她训过几句,故而此刻才不敢说。


    连扯谎都不会,也是够难为他了。


    她本想揶揄他的,但望着他怯生生的模样,眼睛清亮,暗含着忐忑,蒙在浴桶里蒸腾上来的水汽里,忽地心就软了一下。


    权当没有看穿,只低声道:“好。”


    室内有屏风。


    她退到屏风后面,自己搬了椅子坐,留江寒衣在屏风那头,离开她的视线,自在地洗。


    她听见他窸窸窣窣地解头发。随后是水声,是揉搓胰子时轻柔的起泡声,混合着淡淡的栀子香,被热水散开,飘到她的鼻端。


    她默默地想,侯府选的这个气味,还有些讨人喜欢。


    “江寒衣。”她忽地出声。


    里面的动静便停了一下。


    “主上有何吩咐?”


    “没事。”


    “那……”


    “就是叫叫你。”


    屏风后的人不说话了,也没有重新开始洗。水声也消失了的房中,只有烛火轻轻的哔剥声,格外清晰。


    姜长宁也觉得,气氛好像是有些怪了,于是开始没话找话。


    “你觉得这个栀子的香气,好闻吗?”


    “什么?”


    “要是觉着比我们府上的茉莉胰子好,我改天也叫人买些来,换一换。”


    “属下觉得都……都好。”


    屏风那头的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没明白她怎么忽然有此一问。


    仿佛是更怪了。


    姜长宁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将那股淡香从脑海里赶出去。


    “往后别这样了,知道吗?”


    “主上指什么?”


    “不论在哪里,什么事上,都不许随意让人欺负了。你只管护好自己,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江寒衣沉默了片刻,像是轻轻笑了一声:“那就没有做属下的规矩了。”


    “总一口一个属下,也不嫌累。”


    姜长宁想说,她心里并没有拿他当影卫看,他也就不必时时刻刻拘着规矩,像今日一般,为她费心费力,受尽了委屈,也不知道声响。


    即便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安顿他,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但横竖只要他不急,便能在她的南苑里安心地住下去。她总不见得连一个人都养不起吧。


    有她在,王府中也没有人敢给他气受。


    然而她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屏风后面,有人猛然起身,哗的一下,水声四溅。


    “主上小心!”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也听见了。


    有锐利的呼啸声,破空而来。声音不大,若不是在深夜里,她怕是到死都毫无知觉。


    她本能地一矮身,向桌后一避,下一刻,便听两声钝响,沉沉的发闷。有人飞身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拦在身后:“主上!”


    是江寒衣。


    他一身的水,都没来得及擦干,顺着长发滴落在地上,和她的身上。温温热热的,还带着栀子淡香。


    身上是湿透了的中衣,形容不整,背脊却挺得笔直,脸色冷峻,目光亦雪亮。


    一旁窗纸上有破损。两支利箭,钉在后方墙上,其力度之大,箭头几乎完全没入墙体。而第三支,被江寒衣牢牢握在手中。


    那样惊人的速度。


    他看了一眼,丢下箭,将姜长宁往死角里推,脸色微微发白,开口却沉稳利落:“属下去追。”


    说罢,便返身要向窗外去。


    被姜长宁一把拉住手,扯回来。


    “还想去哪里?”


    “自然是去捉那刺客。”


    “不用你捉。”


    “主上……”


    “那刺客是打定主意要命来的。你伤成这样,能打得过谁?”


    “那也要去!”


    这人一反常态地倔,被她拉住犹想挣脱,眸中坚定,半分不肯退。


    姜长宁的脸色暗了暗,忽而用了蛮力,一把将他扯过来,推进身后死角里,反身抵住。在他无措目光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本王不想要你用性命护我,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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