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同眠
江寒衣措不?及防,被她倾身堵住,亦惊了一惊,背脊紧紧地贴在身后?墙上,像是唯恐触碰了她。
但是墙角太窄了。
他身上的温暖水汽,氤氲着栀子花香,仍止不?住地向她袭来。墨发湿淋淋的,顷刻之间,已经沾湿了她半边衣袖。
她尚未如何,他自己?的脸已经渐渐红了。
“主上,”他目光闪烁,声音极小,“您,您放属下出去吧。”
姜长宁沉着脸,紧盯着他。
完全是在胡闹。
分明腿伤还没?有好,今夜又让侯府那不?长眼的东西,平白折辱了一通,笨得连还手都不?会,遍身都是淤伤,连动一下都疼。
方才刺客来时,却又飞身前来护她。她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样到的跟前。
那样惊人的身手……
但并不?代表他真的不?疼。
她不?由回想起,同样是一个深夜里,门外滚落在地的小酥饼,和后?来有人反复了多时的腿伤。眉心一跳一跳,胀得厉害。
“想都别想。”
“可是主上……”
“不?许可是。”
她甚少这样简单粗暴地截断他的话。江寒衣怔了一怔,却也破天荒地,没?有顺从她。
他迎面向她,目光执拗:“属下是一个影卫,为?主上出生入死,乃是职责所在。”
话音是掷地有声的。只是细看之下,嘴唇都发白。大约还是方才那一下,牵动了伤处的缘故。
职责所在?
姜长宁看他的目光,就更有气。
她上下将他打量了两?眼,目光定在某处,挑挑眉:“就这样去吗?”
江寒衣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怔了怔,脸上猛地一下,红得要滴血。
“主上别看!”
男子的赤足,白皙纤细,有着漂亮的骨节,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如丝绒托着的白玉,被灯火映得晃眼。
他慌张地要往后?缩,然而身上不?过薄薄一袭中衣,且是让水浸透了的,哪里有地方可以?掩藏。
就见他羞得,脚趾都蜷缩起来,指尖圆润,透着淡淡的粉。无助极了,也……
很可爱。
姜长宁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你是王府的影卫吧?”
这人不?解何意,也没?从方才的羞怯中回过神来,只愣愣点了点头?。
“那你的职责,便是由本王定的。本王没?有下令让你追击那刺客,你若敢去,便是失职。”
她板着脸,盯他一眼:“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吗?若是不?喜欢,可以?交给本王帮你保管。”
这人怯生生地看了看她,抿抿唇角,不?敢说话了。
转眼之间,方才身手矫健、目光锐利的模样不?见了,又变回那个顺从的,乖巧的,好像总有些怕她的小影卫。
姜长宁稍松了一口气,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却忽地有些说不?上来的懊丧。
他豁出性命救她,她有什么?脸面同他生气。不?如说,是对自己?有气,或是说后?怕,都更合适些。
也只有他老实,不?知道想那样多,只一味听她教训,大约心里还真以?为?自己?错了。
但这些话,不?能对他说。
她只取过干净澡巾,把这人头?上身上囫囵擦干,熟门熟路将人抱起来,丢到里间卧房的床上,又递了替换衣裳给他,不?忘替他放下床帐——
横竖也知道,他绝不?可能让她盯着换衣服。
一切安排停当,才返回外间,霍然将门拉开,面对被大雨浇透的沉沉夜色,扬声断喝。
“来人,有刺客!”
喜宴刚刚收尾,送走了宾客,方才安静下来的晋阳侯府,便被激起了千层浪。
下人们?惊慌奔走,掌灯的掌灯,巡逻的巡逻,自不?必说。那季明礼毕竟年纪还轻,匆忙赶来,一瞧见摆在面前的三支箭,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忙不?迭地告罪,几乎要向她叩头?。
还是姜长宁温声安慰了几句,道是自己?知道不?关她事,又嘱她行事不?要慌张,莫要惊动了已经歇下的老太爷。
她这才找回了几分主心骨,连连谢恩,急匆匆亲自领着家丁,到府中上下搜捕去了。
待她走了,一旁的越冬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再度遇刺,奴婢竟不?在身边伺候。奴婢失职,请殿下责罚。”
姜长宁淡淡看她一眼。
自从先前送走迎亲的队伍,她在前院与人寒暄说话起,她这侍女?就一直不?在身边。这一整晚,仿佛都没?瞧见她。
“你去哪儿了?”她问。
越冬忙磕了个头?:“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领了明公子的吩咐,去向底下的人交待些事,转身回来,便不?见殿下了,旁人道您是与季家小姐在一处说话,奴婢便只安心等着。谁曾想,忽地听闻,您抱着江公子到这一处来了,这才紧赶慢赶跟着过来。”
她委婉向里间瞥了一眼,脸上有些发臊。
“奴婢不?便近前,就一直在旁边廊下候着。怎能料到……”
她面露懊悔之色,又像后?怕,复又磕头:“都是奴婢不?谨慎的缘故,万幸殿下吉人天相,平安无事。求殿下降罪。”
姜长宁垂了垂眼:“起来吧。”
“殿下……”
“罚你有什么?用?,能将那刺客抓来吗?”她面色平淡,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既然一直在院中,可有听见过什么?动静?”
越冬怔了怔,从地上爬起来,拧紧眉心认真回想了片刻,最?终却还是摇摇头?,脸上现出惭愧。
“奴婢无能,并不?曾听见。”
姜长宁徐徐吐了一口气。
今夜大雨,至此?刻方才渐息,前院又在摆酒,丝竹声,唱曲声,宾客谈笑声,下人奔走忙碌声,交织成?一片。的确是下手的好时机。
若不?是江寒衣常年受训,耳力极好,她应当已经死了。
“无妨,”她道,“你下去吧。”
越冬讷讷,敛衽行了一礼。
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她忽地又问:“溪明呢?”
越冬稍愣了一下:“明公子是男眷,客房安排在后?院了,道是难得来一趟,也方便陪晋阳侯正夫和老太爷说说话。先前怕是已经歇下了,这会儿得了消息,大约正赶过来,只是得要费些时候。”
“这样啊。你遣个人去知会他,本王无事,让他不?必过来了。”
“是。”
越冬退下去了,屋内重归清静。
只外头?院子里,添了许多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又有数十名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一间客房围起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便是皇宫里,圣上平日就寝,也未见得有这样大的排场。
姜长宁稍显好笑地摇了摇头?,踱进卧房里:“衣服换好了吗?”
床边垂着的帐子动了动,从缝隙里小心翼翼,露出一个脑袋来。长发还湿淋淋的,披在肩上,相比平日里马尾干练的模样,倒显得格外温柔些。
恍惚之间,相比影卫,倒更像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清秀,又羞怯。
“人走了。”她道。
走近前几步,却又皱了一下眉头?:“怎么?连擦干都不?知道的?”
发梢还在滴水,刚换上的干爽衣服,转眼间就又被洇湿了许多。
江寒衣大约是怕让她说,赶紧分辨:“没?事的,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
“是,晾干头?发太费时间了,”他说着,还以?手将长发拢起,在脑后?比了个样子,“若是嫌它碍事,直接束起来就是了,横竖多等些时候,它自己?总会干的。”
“……你们?影卫所,是这个习惯?”
这人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半晌,自己?小声道:“对不?起,是属下太粗鄙了,主上别笑话我。”
姜长宁一时无言。
在这个世界,沐浴一次,远没?有她原先的时代方便,必得将湿发擦了又擦,肩上披着云肩,晾上半日,既得坐在通风处,又要防着冷风扑了身子,闹得头?疼。随后?再抹香膏、发油,一应保养。
她初来时,当真被烦得不?轻。
但左右她是亲王,是个富贵闲人,不?缺这些工夫,又自有下人前前后?后?地服侍,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她忘了,江寒衣不?是。
他是苦出身,五岁就被买进了王府,受训成?为?影卫。他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可以?花费在这一项上。如他所说,大约是每每头?发还湿着,便要囫囵束起来,又去完成?影卫的课业。
晨昏寒暑,无休无止。
她方才本能地嫌弃他不?会照顾自己?,却从没?细想过背后?的原因。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一旁妆台上拿起象牙梳子,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帷帐。
“过来。”
平直挺拔的双肩上,被围上金线绣并蒂莲花的云肩。江寒衣不?自在地左看右看,总觉得别扭,被她拉着坐在床边。
她一手拿着帕子,将他柔软的发尾轻轻一握,吸干上面渗下来的水。另一手执梳子,将他那一头?长发细细梳通。
又直,又顺,黑得发亮。
被灯火照着,让她恍然出了一下神。
就听坐在身前的人极小声道:“主上,好了,可以?了。”
“弄疼你了吗?”
“不?是……”
声音越来越细,到了如同蚊子叫的地步。
姜长宁一抬头?,才发现他的耳廓竟然都红了。她坐在他身后?,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耳朵尖,像染了胭脂一样,在灯下红得晶莹剔透。
“怎么?了?”她愣了愣。
这一回是真没?弄明白。
江寒衣没?回身,半低着头?,雪白又修长的后?颈,露在她的眼前。好半天,忽然问:“主上经常这样给人梳头?吗?”
她没?绷住,一下笑出来:“你看呢?”
她是亲王,又不?是卖手艺的梳头?郎君,哪里来的这样闲工夫。
刚想打趣他,怎么?,是觉得本王梳得好,还喜欢上了不?成??那可得事先说明白,其实她根本不?会。
却听他轻声道:“那以?后?,主上不?要随便这样了。”
“为?什么??”她不?由纳闷。
“小时候我爹爹说过……没?事,”他摇摇头?,“没?什么?。”
姜长宁怔了片刻,忽然自己?想明白了。
以?前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此?间讲究男女?大防,在这个世界,女?子为?男子梳头?,往往被视作……妻夫之趣,闺房之乐。
但是她新入职,学要紧的业务课还来不?及,像这些旁门的知识点,一向不?大留心去记。所以?是真没?想起来。
她抱过他,见过他身子,该干不?该干的,也几乎都干了个遍。他虽然羞得厉害,却从来没?有真的阻止过她。因为?他心里认定,他是一个下人,也是她的人,那自然任凭她怎么?处置,都是别无二?话的。
唯独此?刻,她平平常常替他梳了一次头?,他说,主上往后?不?要随便这样了。
她在脑海里,将那八个字滚了一遍,喉头?忽然有些发干。
“哦,也梳完了,”她起身将梳子放回妆台上,“本王也不?认识那样多的男人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解释这样一句。
谁知江寒衣大约是羞涩之下,也不?如平日小心,脱口而出:“主上不?是常去花楼吗。”
“什么??”
她回头?,微微眯起眼看他。
就见这人面色一白,像是陡然回神,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一样,结结巴巴的:“主上,我,属下没?有……”
还没?有呢。
此?刻能心直口快,溜出这一句来,也不?知道平日在心里嘀咕她多久了。
姜长宁盯他一眼,向下按了按嘴角。心里却忽然无端地有些受用?。
她不?管这人慌张找补,只去外间桌上,端了一碗东西回来,塞进他手里:“喝了。”
是一碗姜汤。
先前叫人时,一并送进来的,这会儿刚好放凉到能入口。熬得很浓,呈棕褐色,一眼都难看见碗底。辛辣气息,扑鼻而来。
她眼瞧着,那人的眼尾微微垂下来,可怜兮兮的,向碗里看一眼,再看一眼,却不?敢说话,只得默默接过去。
她挑挑眉:“不?爱吃姜?”
“也……没?有。”
还装呢。
她忍不?住低声笑笑,语调却不?自觉地放得柔和,有些哄小孩的意思:“知道难喝,但今夜你淋的雨太多,喝了驱一驱寒,难喝也忍着吧。”
这人不?敢违抗,将碗乖乖地端在手里。
她便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旋开盖子:“你喝你的,别动就是了。”
是伤药。
浅碧色的药膏,晶莹剔透的,透着草木香。
她伸手去挽他的裤腿。
江寒衣本能地躲了一下:“主上。”
“都说了别动,”她皱皱眉,“郎中也不?愿叫,药膏也不?愿上,要是让旁人听说了,还当我齐王府是什么?吃人的地方。本王可丢不?起那个脸啊。”
他不?作声了,任凭她施为?。
她轻手轻脚地,将他雪白的绸裤,一点点卷上去。
很修长的小腿,又细,又直,线条漂亮,带着常年习武的利落。只是其上多处淤伤,青紫交加,让人瞧一眼,心里便发闷,无端地冒火。
她拿指尖沾了药膏,轻轻地往上揉。江寒衣很小声吸了一口气。
“弄疼你了?”
“没?有。”
“我轻点。”
她越发小心,俯下身抱着他的小腿。一呼一吸,全落在他的肌肤上。
还好,细看之下,大多伤在外表,并没?有大碍,只是在雨里青砖地上跪得久了,双膝有些肿,左腿的旧伤大约也有牵动,但瞧这模样,骨头?应当是没?事。
人是笨了点,底子倒好。
她喘了一口气,心终于?有些落回来。
刚想再嘱咐他几句,一抬头?,却愣了愣。
她没?瞧见江寒衣。
只见一个硕大的青瓷碗底,将他的脸严严实实挡在后?面,一丝也不?露。却架不?住底下的脖颈,没?地方藏,白里透粉,如胭脂色。
她没?说话,悄悄地侧过头?,从旁打量他。
这人将自己?躲在瓷碗后?面,整张脸都快埋进了碗里去,脸上也通红。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姜汤,每喝一口,眉眼都皱在一处,显然是辣得受不?住。委委屈屈的,连眼尾都泛红。
但偏偏不?肯一口气灌下去,得一个痛快。好像这一碗难喝得要命的浓姜汤,是他的保命符一样。
姜长宁看了半天,轻声问:“干嘛呢?”
这人一惊,都没?发现她从旁悄悄地端详他,慌张之下,险些将姜汤洒在身上。还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了。
看看碗里,还剩一个底子。又看看这人抿得紧紧的嘴角,终于?绷不?住笑。
“罢了,喝得也差不?多了。要是实在不?爱喝,就放下吧。”
说着,将他的碗放到一边小几上,仍抱着他的腿,替他上药膏。有心怕碰疼了他,动作又轻又缓。
指腹温热,带着清凉的药膏,在他肌肤上打着圈慢慢化开。
须臾,像是嫌这个姿势不?大方便,索性将他双腿抱过来,让他赤足踩在自己?膝头?上,好靠得更近一些。
这人一丁点都不?敢动,只全身僵硬得厉害,她替他上着药,都能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绷得极紧。
“放松点。”她道。
也收效甚微。
她抬眼看看他,这人头?埋得极低,下巴都快藏进衣领里去了,脸上红得发烫。他不?敢和她对视,只用?眼角偷偷地瞟着窗外。
外面灯火通明,透过窗纸,都能依稀瞧见院中亭台花树的影子。
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至少有四十个人。”
姜长宁心中赞叹了一句,影卫的耳力,竟这样好。
面上只点了点头?:“都是季明礼派来护卫的家丁,是信得过的,放心吧。”
然而江寒衣的脸上,却不?如她想象的高兴。
“属下自然是放心的,”他道,“只是,这般大张旗鼓,那刺客一定是捉不?到了。”
“不?用?去捉她。”
“……主上这样想。”
姜长宁细看他两?眼。这人低着头?,颊边几缕碎发垂下,竟衬出几分失落来。
“怎么?,”她凑近前去,“生气啦?”
“属下不?敢。”
“还不?敢呢。”
小脸都耷拉成?什么?样了。他向来老实得很,有什么?都写在脸上,骗不?了人。
她有心想伸手掐掐他的脸,乍然想起指尖上还沾着药膏,只能又收回去。温和地笑笑。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追那刺客,却偏要闹出这样大动静,将整个侯府的人都惊动了,打草惊蛇。”
江寒衣似乎为?心思被她看穿,而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对方既然敢对我下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派出的多半是死士。就算是捉到了人,也问不?出幕后?主使,还有可能,攀诬旁人。”
“旁人?”
“你猜,要是本王来晋阳侯府赴宴,却遇刺身亡,首当其冲倒霉的,会是谁?”
在眼前人惊愕的目光中,姜长宁笑得有些发凉。
“一石二?鸟罢了。”
她与晋阳侯季听儒交好,在朝中是藏不?住的,萧玉书?一党必不?可能毫无觉察。对方选在今夜下手,是做足了算计。
她是齐王,与当今圣上是手足。假若她死在侯府,季家也必受牵连,那能与太师党抗衡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回想起先前在院中,萧玉书?对她道,自己?上了年纪,夜里乏得早,便不?留下吃酒了,她还道这人年岁越大,活得越洒脱,连场面上的礼数都不?顾了。
原来是在这里早早地算计她。
她笑了笑,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并没?有停。
“晋阳侯府更是怕得要死,为?免担了这个天大的罪责,季明礼今夜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我无恙。所以?我这样一声张,今夜我们?便安全了。”
江寒衣望着她:“那来日呢?”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今夜我只负责管好你。”
她一边用?药膏揉擦他一处淤青,一边撇了撇嘴:“伤成?这样,打得过别人吗?当初好不?容易,才把你这条小命捡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随便再丢了的。”
面前的人咬了咬唇角,像是有一丁点不?服气,但还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睫毛长长的,落在眼睛底下,显得很乖。
小腿上的伤都擦完了药,姜长宁动了动有些酸的胳膊,继续将他的裤腿往上卷。这人陡然回神,一下伸手按住,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用?了,主上。”
“怎么?,旁的地方就没?挨打?”
“不?要紧的,其余都很轻,”他显然在说谎话,心虚地偏开视线,“我,我晚点自己?来就好了。”
姜长宁看着他满面绯红,皱了一下鼻子。
不?就是不?让看吗。
也罢。
她收了药膏,起身伸了个懒腰,拆下头?上繁琐的珠钗。
“睡吧。”
江寒衣犹豫地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她向床内侧扬了扬下巴,“你睡里面?”
这人一下大窘,也不?知怎么?想的,飞快拉过被子,将自己?牢牢盖到腰,手紧攥着被沿,仰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小脸白生生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受惊的小动物。
她忍不?住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副模样,怎么?好像良家男子,面对登徒子一样?她仿佛也没?有到那个份上吧。
“今夜刚遇刺客,侯府中也忙乱,要是此?刻再要人多安排一间客房,未免太添麻烦了,”她道,“将就一夜吧。”
江寒衣脸上的神色稍松下来。他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你去哪里?”
“属下去外间守夜。”
“给本王歇着。”
姜长宁眉头?都没?动一下,整理好床前的帷帐,自顾自坐下,翻身上床,硬生生将人挡了回去。
“今夜折腾成?这样,你不?嫌累,本王还怕让别人说,苛待手下呢。让一个负伤的男子替我守夜,本王做不?出这样没?脸面的事。”
她将人挤进了床内侧,自己?大大方方地掀了被子一角,和衣躺进去。
“放心吧,本王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寒衣还能如何。
只能沉默地将地方让给她,自己?挪进里面,距她还足有一尺远。睡得板板正正,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仰望着床顶的雕花。
不?巧,雕的是鸳鸯戏水。婉转勾颈,栩栩如生。
她清晰地听见,这人的喉头?滑动了一声。
“主上。”
“干什么??”
“主上今夜也淋了雨,要不?要去喝一碗姜汤。”
“也行,你方才是剩了些。”
这人不?说话了。
姜长宁无声吁一口气。小东西,那姜汤熬得属实太浓了些,她单是闻着也皱眉。哄他喝了大半碗也就罢了,还想来祸害她。
过一会儿,这人又来。
“主上。”
“又干什么??”
“主上小心着了寒气,要不?然去洗个澡吧。”
“此?刻已是亥时,支使人家侯府的下人换热水,不?好吧?”她挑挑眉,“不?过你洗过的水,或许还没?有凉透。”
“主上!您……您当我没?说过吧。”
她终于?没?忍住,哧地从鼻子里笑出声来。翻了个身,转过去面向着他。
就见江寒衣将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尖,但凡是露在外头?的地方,全是红的。
“就这么?想赶我走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瞧着是。”
“……”
那人仰面躺着,不?敢看她,只见很漂亮的眉骨,连着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轮廓好看得厉害。
良久,轻声道:“主上不?该睡在属下这里。”
“为?什么??”
“不?成?体统。”
“什么?是体统?”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今日主上是与明公子一同来的,按规矩,即便是天雨留宿,也该与他歇在一处。”
姜长宁摸了摸下巴。
这倒是的。于?情于?理,溪明都是她过了礼的侧室,今夜这样一闹,反将他冷冷清清撇在后?院,虽说明面上,是为?方便与晋阳侯正夫和老太爷说说体己?话,但背地里,怕是旁人难免要揣测。也不?知溪明心里有没?有想头?。不?过……
她为?什么?要管旁人那么?多?
“你希望本王睡在溪明身边吗?”
江寒衣万万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一惊之下,不?知所措:“主上,这不?是属下该想的事。”
“你希望吗?”
“我……”
他抿了抿唇,不?出声了。
为?防他紧张,也是为?了自证清白,她原本也没?有熄灯。此?刻灯火透过床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映出他眼中波光闪动。像是慌张,也像有些别的什么?。
她瞧了一会儿,摇头?笑了笑。
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我信不?过旁人。”
江寒衣怔了怔,才意识到她这会儿是在正色和他说话了。
“主上是疑心明公子吗?”
“不?只他,”姜长宁声音淡淡的,“每一个人,我都疑心。”
这副原身,死于?毒药,而在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短短月余的时间,也已经险些被下手两?次了。萧玉书?此?人,果然毒辣。
平心而论,即便是身死,也不?会真的危及她的生命,不?过是任务失败,回到世界线修复局提交一纸问题分析报告,失去一笔奖金而已。但她终究还是不?想失败的。
所以?,她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平等地不?信任。
“除了你。”
她将一臂枕在脑后?,侧身看着他。
江寒衣一下不?自在起来,小声道:“属下不?配。”
“你配,”她弯了弯眼尾,“就算所有人都想杀我,你也不?会。”
他终于?扭头?,望了望她。眼睛里亮亮的。
“主上。”
“嗯?”
“我会誓死保护主上的。”
“又来。”
或许是并肩躺在床上,当真比平日里更放松,更亲近些。姜长宁忽地半撑起身子来,伸手在他额发上轻揉了一把。
“主上……”
“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卖命的,”她声音低缓,“而是说,所以?我也不?会放你出去送命。”
这人望着她,怔了怔,眼尾忽地好像有些红。
姜长宁自己?也回味了一下。
她知道这人一板一眼,规矩太严,所以?许多时候,总爱故意冷着脸,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许做什么?,仿佛发号施令一般。其实是吃准了他怕她,想确保他听得进去。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这样认真同他说话。
她没?拿他当影卫看。
她不?想他死。
床上铺的是丝绸的被单,如云般柔软,但也比不?过他的墨发更软。沐浴的时候有些晚了,晾得还不?够干,长发散着清香和微微的湿意,蜿蜒铺散。
这人躺得端正笔挺,极力想与她保持距离,发尾却不?听话,悄悄挨到了她的手边。她一时没?忍住,用?指尖轻轻绕了一下。
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好。
姜长宁愣了一会儿,躺回去,又漫不?经心地笑笑。
“所以?,你别赶本王走,”她浅浅打了个呵欠,“只有在你身边,本王才能睡得沉。”
话虽如此?,其实谁也睡不?着。
外面的动静太大了。
灯火将窗外照得仿佛白昼。院中家丁巡逻的脚步声,从外面匆匆来人报信的交谈声,即便有意压低了声音,在深夜里还是显得很响亮。
姜长宁干躺着。
一来是折腾了一整日,当真疲惫得很。二?来也是怕她再有什么?动作,身边的人该更难入睡了。毕竟还是孤男寡女?。
哦,在她穿越来之前,原身就有侧室了。或许也不?能算是寡?
脑海里乱糟糟的,躺久了也迷糊。
这时,就听身旁有人,用?气声轻轻地问。
“主上,您睡着了吗?”
“主上?”
她心说,怎么?和小孩不?睡觉,试探大人似的。
却无端地又想起,方才她倾身看着他,拿手指把玩他发尾的场面。当真很软。
为?防再干出些不?该有的事,索性不?理他,装睡到底。
那人安静了一会儿,她以?为?该是重新睡了。却不?料,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是他极小心地,朝她靠近了一点。
然后?,从肩头?传来他声音,很小,像是带着些落寞。
“主上说,让我往后?不?要随意被人欺负了,真的算数吗?那……你也别欺负我,好不?好?”
她一下就睁了眼。
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双清亮,又惊慌失措的眼睛。
“主上!”
“有什么?话,非得趁我睡着了才说,”她看着他,“给我托梦呢?”
“……”
这人脸上白了白,又一下红透,猛地转过身去,面向着床里侧,将自己?牢牢蒙进被子里。
她伸手拉了拉,竟然拽不?动。
“你出来。”
不?动。
“你抢本王被子了。”
犹豫了一下,将被子稍稍还给她一点。
她瞧着他那副模样,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心里却忽地有些酸。斟酌了片刻。
“那一夜本王说的话,其实……”
“不?用?,”这人飞快截断,“主上说的什么?,属下已经不?记得了。”
那还能接得这样快?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假了,深吸了一口气,捂在被子里的声音发闷。
“主上说什么?,做什么?,是不?用?向下人解释的。属下不?敢坏了规矩。”
“江寒衣,我……”
“主上别说了,我要睡了。”
他几乎像逃一样,裹着被子,将自己?塞进大床小小的角落里。姜长宁怕他憋坏了,喊他几次,他硬是一声也不?吭,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她一个人静静躺了很久。
躺到桌上的灯油都燃尽了,啪嗒一声轻响,屋子里终于?暗下来,只剩院中的灯火遥遥照着。
她终究是从身后?,轻轻戳了戳江寒衣:“睡了吗?”
这回换她问,他也不?理她。
“那夜,我只是与越冬说,最?初决定去薛晏月府上时,心里是怎样考量的。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你,一句话也没?同你说过。”
“我不?知道你在门外。”
“是我错了,行吗?”
她听见有人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但到底是忍住了,一句也没?搭理她。毕竟都说了,是睡着了吗。
只是那个坚持背对着她的身影,渐渐地放松下来,肩头?绷得不?那样紧了,被子捂得也不?那样牢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别蒙着了,一会儿闷坏了,本王往后?可就得带着个小傻子了。”
也知道他脸皮架不?住,不?会有那样快理她。
只是说罢了,自己?心里也无端地松快,加之实在疲惫,渐渐地,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在别人家的床上,终究睡得有些发僵。她想活动一下筋骨,一抬手,却没?能抬起来。低头?一看,忽然全醒了。
江寒衣枕在她的臂弯里,睡得正沉。
头?发蹭得乱蓬蓬的,翘起许多,倒衬得一张脸白净又乖巧,睫毛黑黑密密的,随着一呼一吸,轻轻地颤动。
手还拉着她的衣裳,当真很不?见外。
她怔了怔,心想,幸好昨夜是和衣睡的,要不?然,还真说不?清。
方才不?觉得,这会儿醒透了,手臂就难免有些发麻。但她硬生生忍住了,一下没?动,也没?吭声,任凭他睡。
直到院中来了个没?眼色的,嗓门很大地同旁人道:“听说了吗?刺客没?抓着,倒是厨房的李管事,一大早让小姐叫去问话了,听说吃了好大的发落,现在还跪在正厅里呢。”
这才算是将怀里的人吵醒了。
只见那双眼睛,迷迷蒙蒙,眨了又眨,看她一眼,再一眼,竟然弯弯地笑了一下。
“主上早。”
“嗯,早。”
他埋下头?,还想再睡,在她的臂弯里调整了一下睡姿,终于?觉得哪里不?对,愣了几秒,猛然惊起。
“主上!”
这一下是当真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慌着就要挣扎起身。
被姜长宁一把按回来:“带着伤呢,也不?怕疼?”
他被她揽回怀里,头?顶蹭着她的下巴,一动也不?敢动,只目光无处安放,不?住地飘,声音都发抖:“对,对不?起,主上。”
“本王很吓人吗?”
“没?有,是属下坏了规矩,请主上责罚。”
“哪来的规矩,没?有听过。”
她懒懒打了个呵欠,瞥他一眼。
“要是真觉得不?成?体统,就别左一个请罪,右一个责罚的,把昨夜的事捂紧了别对人提,任谁问都一口咬定,是在门边守了一夜,不?就好了。你不?说,我不?说,天知道?”
这人愣了愣,也不?知道是觉得她太过无赖,还是当真是这个道理,一时竟没?话说。
只从她怀里仰头?望着她,眼里湿润润的。
她就笑了笑,将他的碎发拂到耳后?,顺便很占便宜地,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
“清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本王带你去收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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