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苻缭惊异地瞥了奚吝俭一眼, 官家距离他已只有一步之遥。
眼下来不及多想,得先解决面前这个权力顶天的愤怒小孩。
他无从下手,只能略微往后退开几步, 尽量拉远一些距离。
万幸的是,虽然他嘴里叫着要处死自己, 但实际上他似乎更愿意直接用拳头泄愤。
苻缭灵光一闪。
对待小孩子, 自然还是用小孩的方式好。
“官家且慢。”
他好声好气, 声音不高, 却使官家愣了一瞬。
苻缭趁机道:“官家请看。”
他拉了拉银色的衣襟, 淡淡的疏离的冷漠颜色,在官家满身的明黄色下,被映得带上了一点黄色。
官家瞪大的瞳孔缩小了些, 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厌恶的银色逐渐失去他原有的色彩,只剩下自己的颜色在那布料上流淌,漂亮极了。
“臣并非挑衅官家, 而是想以此作为赠礼送给官家。”苻缭嘴角浅浅勾出一抹笑,稍微凑近了官家,“银色多么害怕官家这样的万乘之尊?一见到便着急要跑。”
官家愣了愣, 闻见身侧的淡淡香气。
这个瘦弱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侧后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挪了位置, 他却意外地不觉得有被冒犯到。
只有他不惧怕自己,也不是奚吝俭那样的傲慢自负, 潜图问鼎。
他还在继续说着。
“是谓明月再亮, 终究是不敌朝阳, 只敢夜间出没, 是不能与朝阳相比。”
官家听得一愣一愣,随后才想明白这话里意有所指。
原本乱作一团的大臣逐渐安静下来, 讶异的目光投向苻缭。
徐径谊得意一笑,望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没什么表情,只是摩挲着扳指。
所有人又紧张地等着官家的反应。
官家伸出了他金贵的手指头,挺起身摸了摸苻缭的衣襟。
银色出现一瞬,又被染上明黄,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他笑了一下:“好!”
众臣皆松了口气。
苻缭放下心,揉了揉额角,试图让已有些发晕的脑袋清醒些。
果然是得哄着。
方才见他如此讨厌奚吝俭,便指代了一下,果然是贬低奚吝俭,他便高兴了。
也亏得这银白足够纯粹,才能容纳嚣张的色彩在它身上反复镀着颜色。
“官家。”一直守在龙椅旁的太监忽然开口。
官家脸上笑意还未褪去,听见这提醒,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做,连忙咳嗽两声。
大臣们又集体整理好,恢复原状,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
苻缭看着那太监,和孟贽一样看不清神情。
既然是在官家身边的,那便是大总管米阴了。
他也是宦官党的首领,逼迫季怜渎接近奚吝俭的那个人。
官家三两步跑回龙椅上,重新坐下后大手一挥。
“朕看世子如此勇猛,不由得高兴!听闻世子并无官职,朕打算授世子为校书郎,世子看如何啊?”
苻缭眉尾微动,见米阴也忽然动了双眼,登时紧绷起来。
这棋子果然不是这么好当的。他苦笑一下。
“官家,世子已应允孤,愿意为孤训练羽林军。”奚吝俭忽然出声,特意转过身去,正眼看着官家。
官家咽了下口水,看了眼米阴。
“世子得官家青睐,璟王怎能在此时扫官家的兴!”
站出来说话的是徐径谊。
奚吝俭眉尾一挑:“这羽林军可是为出征而练,官家担心得紧,自该愿意忍痛割爱。”
官家被两边说得犯了难,可他又极希望奚吝俭立马带着他的军队滚得远远的。
“官家,不如……能者多劳。”米阴动了动嘴,提醒官家。
“可以!”官家眼睛一下亮了,“既如此,朕便封世子为秘书省校书郎,这与训练亦不冲突,便由世子与璟王商量着来。”
“这如何能够!”有大臣站出来说话,“校书郎是为文职,怎能让明留侯世子担任,不合礼数!”
苻缭看了眼他的着装,是文臣。
看来也有没倒向徐径谊的旧党。苻缭想。
看他的面容,确实比其他人年纪要大上许多,头发胡子皆是花白,人却格外有精气,被那双眼一看,恐怕是要震慑不少别有用心之人。
“祖大人不懂变通。文官武官分得如此清楚,那当年的还是文官掌兵,怎么不见祖大人去说?”徐径谊驳道,“何况祖大人年事已高,亦不见得为文人后生让出条路来。”
“就是!”官家附和,“朕不过想褒扬世子,何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行了,今日就这样,下朝!”
徐径谊连忙提醒:“官家,还有千秋节……”
“朕累了,明日再议!”官家双手一摊,已经起身,“退朝!”
官家极不耐烦地先走,末了还往苻缭这边看了一眼。
苻缭小心地冲他摆了摆手,便见到官家像被奖励般,转眼间又高高兴兴的了。
松了口气的大臣围上来,连连夸奖苻缭方才的随机应变,惹得苻缭不知如何回应。
这群人里大部分是徐径谊的人,但也有少数与他们看不过眼的,只对苻缭的应答感兴趣。
新党大多聚在奚吝俭那侧,虽然没几个上前与他交谈的,但目光也都在他这儿。
那日在逸乐宴上见到的面孔,大部分没有出现在这次的朝堂上。
大抵是借由吕嗔那事,被奚吝俭给处理掉了。
苻缭思忖着,目光不自觉移向想到的那人,却发觉他也在看着自己。
苻缭愣怔一瞬,想起他欺骗自己的事,忍不住冲他吐了吐舌头。
周围的人忙着互相找茬,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做完后苻缭才心有余悸。
他大概不会想着要把我的舌头割下来吧。
只在他犹疑的时候,奚吝俭并未上前,而是转身离去了。
留下苻缭茫然无措。
忽然,围着的大臣散开了。
面前出现的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臣,他哼了一声,鼻下的胡须也跟着动了两下。
“散了散了,围着人在这里,都成何体统!”他不悦道。
苻缭听见有人愤愤:“老顽固。”
他顿了顿,朗声道:“各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身子实在不舒适,这么多人围着更是喘不上气,还望各位体谅。”
众人一听也颇给面子地散了,苻缭与他们一并出了殿门。
大臣们出殿后各自离开,唯有那名老臣跟在苻缭身后。
苻缭这才转过身来:“祖官人。”
祖官人捋了捋胡须:“老夫有话与你说。”
苻缭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有些猜测。
祖紫衫说过她父亲是朝中重臣,又是姓祖,大抵就是这位了。
看样子,祖紫衫还没有把那些始末告诉她的父亲。
想到她的担忧,也是合理。
“你何必搅和到这泥潭来呢?”祖官人出了口气。
苻缭方知祖官人刚才的反驳,是不愿自己被卷入。
“身不由己。”苻缭简单应道。
祖官人哼了一声:“我看未必。你与虎谋皮,小心伤及自身。”
“不知祖官人说的虎是?”苻缭问。
看他与奚吝俭和徐径谊都不亲近的模样,苻缭不敢肯定。
“徐径谊还不配被称得上虎。”祖官人冷笑一声,“但璟王也绝非善类,他草菅人命、心狠手辣,更是罔顾伦理,你如何斗得过他?”
苻缭微微皱眉。
“未亲自见过,如何能确信风言风语?”他道。
祖官人有些意外苻缭面上露出的决绝。
“你看起来不像是未见过的模样。但你别忘了。”
他指了指苻缭的衣襟,漂亮的银色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苻缭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他的理由。”
方才的紧急情况,反倒让他想明白了奚吝俭为何要这么做。
祖官人沉默了会儿,叹了声:“罢了,你与我女儿一样,都是劝不动的。”
苻缭心下一惊,却见祖官人已然缓缓离去了。
*
璟王府邸。
孟贽为奚吝俭端了杯热茶。
奚吝俭瞥一眼殷如掣,眉尾挑了挑:“报仇了,不高兴?”
“啊?”殷如掣一激灵,“不是……”
他挠了挠脑袋,不解道:“殿下为何要置世子于死地?”
“他这不没死么?”奚吝俭凝视着眼前的薄雾慢慢消散。
他该怕了。
他生得太过谦逊,说话也和气,盖住了他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旁人的告诫吓不住他,他人的死亡吓不住他,这次他总该与自己疏远了。
殷如掣闻言,嘴角抽了抽。
如果那人不是世子,恐怕早就死了。
“殿下不是说一直缺少……”
“行了。”孟贽打断道,“不如去看看青鳞,小心它要把世子带来的绵羊吃了。”
他端下空的茶壶,带着殷如掣一并走了。
直到确定主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殷如掣才问:“殿下在想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你知道么?”
“殿下何时需要他人理解?”孟贽只是淡淡地应了,又要为奚吝俭去上茶。
主子自回府后便一直在饮茶,直到如今夜幕的降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以往如此,都是要与人夜谈。
可今日主子似乎并没有特别要见的人。
孟贽方端上新茶,便听见小厮来报:“殿下,明留侯世子求见。”
奚吝俭站起身,眉头陡然压低,手背上突出几根青色的血管。
指尖无意碰到桌边的瓷杯,顿了顿,他又坐下。
“让他进来。”他道。
孟贽不动声色地退下了。
苻缭的穿着与早晨一样,银色的衣襟在月光与烛火下泛出淡淡的白光。
他小心地倾着身子,走路也轻巧,似是怕吵到奚吝俭一般。
奚吝俭没从他的眼眸里看见失望和愤怒。
“回到府里就被家人拉住了。”苻缭甚至解释了他为何这么晚才来,“只能夜里借着缺口偷偷溜出来。”
他亮晶晶的眸子带着些期待与喜悦。
“我现在算通过殿下的考验了么?”
第23章 第 23 章
那眼神似乎比月亮还更明亮些, 双瞳剪水,所视之处的冰凉堂屋似乎都成了微微泛光的温玉。
若说朝堂上他还有些不满,此时便是这事从来没发生过, 只是来找人闲谈一般。
奚吝俭眼皮猛地跳了几下:“世子这是何意?”
苻缭抿着嘴,四下看了看, 见周围已经没人, 试探着向前一步。
奚吝俭眉头微皱, 并未开口。
苻缭才放下心道:“今日殿下带我上朝, 是为考验我能否为殿下所用, 不是么?”
他的话语轻盈,似是在夜间出没的妖精,一旦被察觉, 便要躲起来开始戏弄人了。
奚吝俭轻嗤一声。
“至于季怜渎,你与孤算是仇敌;至于朝廷,你答允了徐径谊, 孤为何要用你?”
这不是直接承认自己喜欢季怜渎了么。苻缭腹诽。
装都不装了。
“殿下用人,大抵是不在乎其立场的。”他应道。
这个“用”,不是擢用, 而是利用。
利用自是不必在乎对方是否忠心,奚吝俭一向喜欢这样, 让人卖了自己还替他数钱的一举两得。
也是如此,让他目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奚吝俭目光动了动, 落在苻缭被月光斜斜打在地面的影子上。
长长延伸到他的桌边, 悄悄的, 与自己的孑然的影子融到了一块儿, 不见踪影。
就像是他被自己拢于身前,柔顺的长发轻抚着自己衣裳上的鎏金。若是不从正面看去, 不会有人知道这人就在他的怀里。
奚吝俭眸色暗下。
他站起身,示意苻缭跟着他。
苻缭便与他走了一段路。
除了方才的大堂,其余地方均是黑灯瞎火,要走上许久才能看见一个挑灯的小厮,看来是奚吝俭故意而为之。
离了光亮,苻缭倏然发觉这里黑得连人影都难分辨。
他不禁提起了心,仔细地听着前面的脚步声,生怕自己迷路在一片黑暗当中。
那脚步声意外地缓慢,还从黑色里飘来一句轻笑:“世子怕了?”
苻缭知道他又是拿自己打趣,应道:“无光,自是害怕。”
“世子方才还见过月亮。”奚吝俭略略侧身,“是觉得其算不上光?”
苻缭看见路径尽头蕴着一潭月光。
映亮了被修剪整齐的花草,教他看见了璟王府里松弛的一个角落。
“倒也不是。”他默了会儿,认真道,“只是明月太过遥远,传说亦多,看不透其本来面貌,不敢接近。”
闻言奚吝俭顿时笑了,戏谑道:“你不敢么?”
苻缭一愣,便羞赧起来。
“不敢与不做不可同日而语。”他难得为自己辩驳一次。
二人一说起话来,苻缭便发觉这段黑暗的路行得快了。
奚吝俭带着他到了一屋前,看模样是他的书房。
殷如掣惯例守在门外,先瞧见了主子,行了一礼,抬起头来便看见苻缭。
他惊讶地瞪了一下眼睛,不过也只有一瞬,便目不斜视,直到二人进了屋内,又重新守在门口。
“说说。”奚吝俭自然地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
书房简洁得出乎意料,房内没挂任何字画,亦无古董珍玩,只摆了一长架子的兵器,若隐若现的寒芒让人后怕。
苻缭一踏入,便感到了阴冷的风直直袭来。
苻缭就要开口,便见奚吝俭眉头挑了挑:“世子不坐?”
苻缭一愣,只见除了奚吝俭坐的那张椅子,再有能坐的地方,便是靠在墙壁上的坐榻。
他道:“太远了,我说话该听不见的。”
“没让世子坐那儿。”奚吝俭眉尾动了动,“过来。”
苻缭眨了眨眼,不知奚吝俭附近还有哪里可以坐,毫无防备地走过去。
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奚吝俭抱到了桌上。
“殿下!”
苻缭要动,奚吝俭的手已经环上了他的腰。
“你说你的。”奚吝俭沉着的声音从略低的地方传来,失真得苻缭不大习惯,“孤不是说过还要再练?”
苻缭怔怔,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一点。
奚吝俭的手果然只是在他腰部的布帛附近动作,将有些凌乱的布料抚平,温热的大手隔着几层布料,仍是有股奇异的穿透感,似乎他直接覆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苻缭不由得想起那日,他在自己锁骨处半压半揉的举动。
当然,这双大手也足够把他拦腰截住。
一排兵器就摆在后面呢。
苻缭咳嗽两声,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来。
“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见地。”他道,“我只是想明白了,殿下不会让我死在这个时候。”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束腰的布帛被解开,最外层的衣裳顿时滑落一些。
苻缭身子不禁紧绷起来。
“继续。”低沉的声音带着点揶揄,“孤学着如何伺候人穿衣,世子是有什么疑虑?”
听奚吝俭这么一说,苻缭虽觉得哪里怪异,也说不上来。
何况他此次前来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先前殿下便说过,我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继续道,“那时我不明白是何意,而今我是想通了。”
“逸乐宴筹备需要人手,殿下想必很早就知道徐径谊的目标是我。”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我身为武人之子而身体羸弱,而今重武轻文之风甚重,加之我装出介意这点的模样,徐党便认为我心中定是不忿。”
“这样的身份,注定了要被选为斗争的棋子。”
苻缭感觉松开的布帛又被系回去了,很慢,但是没出过错。
“殿下故意不予理会,让徐径谊接近我,而我只要答应了徐径谊,反倒成了殿下牵制徐径谊的工具。”
“而我擅自捅破吕嗔为人,打乱殿下计划。”他苦笑一下,“又放弃追求季怜渎,我知殿下觉得万分怪异,便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次,以及警告徐径谊,殿下随时都能解决他布下的棋子。”
“所以,无论是那日的比试,还是今日在朝堂之上,殿下不会让我死的。”苻缭说到这儿,语气不自觉地轻松起来,“因为殿下需要一个让徐径谊以为他计划已成的信号,那就是我。”
不过会不会受皮肉之苦,自然是另说。比如被挖掉双眼,或是受廷杖之类的。
苻缭不免感慨自己运气不错。
奚吝俭慢慢将系好的布帛又松开,苻缭迟疑一会儿,道:“殿下看起来已是会了,何必要如此浪费精力?”
而且,能不能让季怜渎放下防备,不是一次两次早晚温情地穿衣脱衣能解决的。
“孤要试探什么?”奚吝俭没应他的话。
苻缭知道这是要略过,也没办法,接着道:“殿下是想试试,我能否接近官家吧?”
他边说边思索,浑然不觉自己身上的起伏清晰地传递到奚吝俭的手中:“官家身旁有米总管,且对殿下颇有微词,殿下虽是摄政王,也难以安插人手。”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其实我也有些奇怪。”他道,“殿下为何觉得我能够接近官家?”
原主未见过官家一面,自己亦没有多少了解,先前的交流也几乎没提过官家。
奚吝俭神情微妙地看他一眼。
“世子如此聪慧,不如自己猜猜?”
便见到苻缭眉头微微皱起,似乎这真是一个能让武人力竭,文人词穷的,谁也回答不上来的,故意刁难他的问题。
奚吝俭手上的动作紧了紧,布料摩擦,在他腰间抽出一声响。
苻缭小小地“唔”了一声,像是受惊的小兽。
目光想转又不敢转过来,却莫名认定这里是个安全的窝,也没想过要跑。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利用他,他将自己的目的猜得明明白白,好似自己这段时间的谋划都被夜风无声无息地卷走,递给晨间的清风,送到他那弱不胜衣的身板上。
只是独独看不透,自己与季怜渎在做戏。
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冰冷的目光射向后颈,苻缭浑身一颤,如同是被绑在架上,受着拷问的犯人。
苻缭深呼吸一口气。
奚吝俭都开始向自己讨教了!
也算是在目标上达成一大步,自然要继续下去。
“我已经说过了。”苻缭耐心道,“我真的只是想你与季怜渎能好好在一起。”
他的脸有些泛红,不知是这样太过直白的说明让他难堪,还是因为着急奚吝俭不信他的话。
“这几日来,殿下应当也看得见,我无意争权,亦未曾想从中获利。”苻缭坦然,“我的目的只有这个。”
奚吝俭松开捏着被他蹂躏许久的布帛。
心里的无名火遽然窜上胸膛,逼得他青筋都狰狞起来。
敢与自己交涉,愿以身涉险。
他还能为季怜渎做到哪一步?
苻缭好端端坐着,身子陡然一斜,长发掀起的凉风还没褪去,便被温暖的臂弯止住了。
撞进眼帘的,是奚吝俭深邃幽暗的目光,想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直到自己完全陷没进去。
鼻尖的距离陡然拉近,沉重的呼吸压在苻缭面上。
环抱着他腰身的手逐渐使出力气,教怀里的人不得动弹。
薄唇贴着他消瘦的下颚角,张张合合。
奚吝俭的声音如同厉鬼缠身,耳边落下几句低语后,便要将人吞噬殆尽。
“世子,你觉得,季怜渎可会喜欢这样孤这样做?”
第24章 第 24 章
熟悉的面容陡然放大了, 身体瞬间的失衡与突如其来的究诘教苻缭感到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而后便是脑袋不经思考便发出来的,迫切想要求生的急促呼吸。
苻缭如坠冰窖,以为自己难逃一死, 没想到奚吝俭脱口而出的话语竟是向他讨教的。
箍着他的那股煞气忽然散了。
惊惧也随之消失,绞着腰腹处的手臂与紧实胸膛的暖意似要将冰凉的手脚也渡热了。
苻缭微一侧目, 便能见到奚吝俭高挺的鼻梁与压低的眉心, 隐隐带着不悦。
他自是严肃的, 苻缭却觉得他却没到传言中那般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倒有些, 要求得不到满足的埋怨?
苻缭不自觉笑了一下。
果然, 奚吝俭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体会过这样友善温暖的情感。
连这般亲昵的动作,也不知道是代表的什么意思。
微凉的鼻尖在自己颊上动了动, 惹得那处有些发痒,更敏感地察觉到了他们肌肤之间的不同,以及这不同在摩擦间带来的微热与柔软。
苻缭不禁闭起被蹭到的那只眼睛, 下垂的眼尾被奚吝俭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他嘴角温和的笑。
“他自是不喜欢的。”
苻缭脑袋微微侧着,垂下的长发在奚吝俭肩窝处软软折了折,倒回来礼尚往来地骚扰着奚吝俭的下颚角。
痒。
让奚吝俭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苻缭自是察觉到了这力量, 不免失笑。
“季怜渎本就不喜欢虚与委蛇,先前要讨好那些重臣已是无奈之举。”他道, “殿下这样的举动太过亲密,会被当作暗示, 季怜渎自然会把殿下当作与那些人一样的人。”
他说着, 一手轻轻覆上双臂, 也没有强硬要推开的意思。
奚吝俭眯起眼:“他们能与孤相提并论么?”
苻缭笑了一下, 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有些埋怨的小孩子。
“自然不是。”他道,“所以更要让季怜渎识清楚。”
“而且, 这样的力道有些大,他会认为殿下太过强硬的。”苻缭继续道,“季怜渎下次回到府中,对殿下定是不满,殿下若是不希望他太过抵触,也得注意着点神情。”
一般而言,季怜渎这时候一定会与他大吵一架,而奚吝俭会嗤笑一声。
意思应当是:看,只有我可以庇护你,所以你哪儿都别想去了。
季怜渎自然会理解为他在嘲笑自己蠢,他觉得自己没有用处,反叛的心思自然也上来了。
奚吝俭斜了眼搭在他臂上的双手。
凉凉的,像酷暑里用来降温的冰,只碰了一下便已觉得舒适,若是摸习惯了,怕是要日思夜想。
想要存久一些,便不能总是捂着。
毕竟脆弱得很,不知何时便会全消失不见了。
奚吝俭长睫微颤。
“殿下也不要对其他人这样做,会让季怜渎误会的。”
苻缭说得郑重,似是怕奚吝俭忘记这事:“这种事只能对自己的心上人做。”
奚吝俭吐了口气。
一扯到季怜渎,他倒是什么都不怕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被他误会成这样,也不好再找补。
苻缭感觉到奚吝俭的双臂渐渐松了力。
“我可以下来了么?”他问,“殿下的腿还有伤,若是再严重了如何是好?”
苻缭又想起那日没送过去的藤梨。
奚吝俭亦不擅长接受人的善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他们是否别有用心。
就这样不见了,怪可惜的。
他微微垂眸,目光索然,恰好落在奚吝俭眼底。
“倒不如坏了好。”奚吝俭道。
苻缭一愣,旋即想起他以此推迟出征的借口,便是这腿上的伤。
只要没痊愈,他就有理由推脱。
“既然殿下不想去,为何不让朝廷直接派一个使臣去?”苻缭问道。
既然官家要求收复上木国,那和平收复自然也可以。
何况北楚分裂的原因是因旧党太过欺压新党,而今新党地位翻天覆地,只要谈好条件,不是没有招安的可能。
奚吝俭闻言冷笑一声。
“派过,被山林野虎吃了,被路匪截杀,溺水,你若想去,选一个。”
苻缭沉默半晌。
“虽然知道殿下自有分寸……”他眉头微皱起,转眼间又舒开了,“但殿下还是要爱护自己的身子。”
不像自己,走两步路便觉得呼吸开始困难,那日在马上更是颠得感觉心肺都要呕出来。
不过起码的感觉确实不错,就是太过紧张,后来又下了雨,没能好好体会。
苻缭不自觉触碰自己的胸口,揪紧了左边的丝帛,试图回忆起那日的感受。
最后落在回忆里的,是奚吝俭紧紧贴着自己,二人在冰凉的雨水中紧密贴合出一丝温暖。
连令人不适的颠簸都无法从中作梗,他清晰地听见奚吝俭的心跳。
还有自己的。
虽然乱了些,但一样是那么有力。
像奚吝俭令人安心的低音,像他果断踏在地上的声响。
恍惚间发觉奚吝俭的手松了力道,苻缭以为自己神游太久,匆忙起身。
“殿下明日还要上朝,不打扰殿下了。”苻缭略微倾身以行一礼,“待殿下日后得闲,再来与殿下讨论兼任的问题。”
奚吝俭怀里顿时空荡,只留下衣裳上的一片褶皱,以示意方才怀里的温暖是存在过的。
“明日便可。”他道。
苻缭一顿,似有些犹豫。
奚吝俭低低笑了声:“世子不乐意?孤觉得世子大抵更不想回到府上吧?”
苻缭苦笑道:“殿下真是神通广大。”
今早回了府后,苻鹏赋不知从哪儿听见了传闻,又没听全,只知道自己讨到了官家欢心。
他带着苻药肃与苻延厚一并过来,抓着自己就说开了。
苻药肃还好,苻延厚一脸的厌恶,就差没把讨厌自己写在脸上,连阳奉阴违的心情都没有,与他爹吵了两句便离开了。
苻鹏赋也不知在夸自己什么,苻缭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说自己比试那日在马上有多威风,所以官家才看中自己,得了个官职。
直到苻药肃提到自己是靠“言语”将官家哄高兴了,又被授了校书郎这样一个“文职”后,苻鹏赋才如梦初醒。
紧接着便是勃然大怒,大骂自己花言巧语,甘愿与旧党同流合污,还不知羞耻地担了个文职。
饶是苻缭,也被他瞬间的变脸吓得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苻药肃劝了许久,才将他爹劝好。
边劝还边提醒苻缭,他爹最讨厌文人之流,千万不能惹怒了。
苻缭点点头,寻了个借口便先回房。
苻鹏赋举止奇怪不假,但最先把那几个能惹怒他的点提了个遍的,不就是苻药肃么。
念及此处,苻缭不禁望向奚吝俭。
他会知道么?
可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是有些拎不清。
竟然想着奚吝俭会告诉自己。
但他确实不想再在明留侯府待着了。
苻鹏赋那表情,很显然是要与自己没完,他只想避开。
“那等明日殿下回府,我再来叨扰殿下。”
苻缭没发觉,自己面上的表情轻松许多,如同初春刚化开冰雪的溪流,看得人心情愉悦。
奚吝俭便是那欣赏之人。
“孤送世子。”他道。
苻缭顿了顿,并没有应答。
见到奚吝俭的第一日,他也提过要送奚吝俭出府,但奚吝俭没答应。
虽然那时更多的是他拒绝自己的言下之意,没给自己周旋的机会。
但他那时觉得没什么,那是奚吝俭对自己多有提防,相当正常。
而现在,他与奚吝俭的关系……大概也还没密切到这个程度至,少没好到他愿意屈尊送自己出门的程度。
他不觉得奚吝俭有什么企图,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不好。
真答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只要一想到,便让他生出退缩的念头。
“不必了。”他最终还是拒绝道,“殿下还是早些歇下吧,让小厮为我带路便好。”
奚吝俭面色一滞,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他深深看一眼苻缭,道:“那便让殷如掣送你。”
苻缭应了声,奚吝俭与他一并出了房门,低声交代殷如掣几句。
“世子请。”殷如掣也公事公办,就要带着苻缭离开。
清晨的微凉春风,到晚上便寒冷起来,苻缭不自觉瑟缩一下。
似乎还是璟王府里比较暖和。
尤其是奚吝俭的书房。
受冷风摧残的双手逐渐温暖了,像是覆上了一个人的体温。
“对了。”
苻缭就要走远,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如果季怜渎被带回来了,对他一定要谨慎些。”
照奚吝俭和米阴的办事效率,季怜渎被抓回来大概也快了,指不定就是他睡一觉起来的事。
“他抵触也是正常,这种事急不来。”他道。
奚吝俭凭借着身高微微俯视他,长长出了口气。
苻缭知道他是不耐烦了,连忙回过身,就要离开。
“对了。”
奚吝俭唐突地开口。
苻缭停住,转身看他,带着熟悉的神情。
每一次他都如此从容,含着点探求,仿佛随时做好了倾听他的准备。
“很酸。”奚吝俭眉尾微微挑起,再无表情。
苻缭一怔。
“藤梨。”奚吝俭道,“酸得要死。”
第25章 第 25 章
霎时间, 奚吝俭看见苻缭的眼眸亮了起来,愉悦得要超过房内跃动的烛火。
那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他再熟悉不过的油纸与物什上,恰到好处地修饰简朴的花纹。
他并未认真查看, 却也能感觉到,周围变得有些许陌生。
就像他现在没有仔细去看苻缭, 却也知道他的眼眸里满是自己。
“这时候藤梨不应季, 大抵是早熟或是去年冬日留着的。”苻缭浅浅笑道。
奚吝俭府上自是不缺应季的水果, 方才放在堂内的苹果橙子他也见到了。
他大概也知道这时候的藤梨不怎么可口, 但还是吃了。
其实他还是会回应人的嘛。
奚吝俭多看了苻缭两眼, 神色未变,简单应了声,便书房去了, 殷如掣也借这个空当引着苻缭出府。
路上鲜少有光,苻缭始终觉得书房的光格外明亮,即使背着身, 眼前似乎都还有微弱的光芒。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半个影子被映在窗户的油纸上,只能看见书房主人坐在桌前,而不知他的举动, 引人想要去一探究竟。
刚才自己的影子,也被投在了这上面么?
殷如掣发觉世子的脚步更慢了些, 疑惑道:“世子?”
苻缭小小地惊了一下,像是被人赃并获的小毛贼。
“没事。”苻缭将自己的视线与神思都拉回脚下, 隐约察觉到石板旁的花草戏弄着他的衣摆。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 明月依旧高挂。
“可以问殷侍卫一个问题么?”他忽然道。
“啊, 可以。”殷如掣挠了挠脑袋, “不过世子不用叫得如此生分的,毕竟我们……呃?”
殷如掣本想说他们也算相熟, 但转念一想,根本不熟。
但世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叫他忘了这事,更像是个认识多年的朋友。
苻缭一愣,笑道:“那便叫殷郎吧。”
“我想问,殿下的腿是如何伤的?”
苻缭观察殷如掣的神色,果然发现他脸色微变。
“若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他道,“只是那日看殷郎相当担心殿下的伤势,不免担心。”
殷如掣刚要回答,忽然抓住了话里的另一个重点。
“世子说的是哪日?”
“是那日走山,我见殷郎尤其关心殿下的腿,故而有此猜测。”苻缭见他面色不对,连忙道,“殿下只是默认了我的说法,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一概不知,故而疑问。”
殷如掣长吟一声:“那日啊……”
他猛然反应过来,登时泄了气:“原来那日殿下说抵掉了,是因为这个。”
“什么?”苻缭不明所以。
殷如掣只是长叹了口气。
“世子太敏锐了。”他道。
于是苻缭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让殷郎挨罚了?”
殷如掣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梁,神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苻缭。
“这算得什么事,也要挨罚?”苻缭微微皱眉。
殷如掣见状,连忙解释:“殿下也很少这样了,那日就是有些小生气吧,也没动怒。”
他其实觉得那日主子更像是恼羞成怒,又觉得这情绪不会出现在主子身上。
苻缭见他也不是特别肯定的样子,问道:“殷郎当时既不知道是因为何事,为何不问清楚?”
殷如掣皱了皱眉,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必要问呢?殿下就算是高兴了,要我在阶下跪三个时辰,也肯定有理由的。”他奇怪道,“不过殿下没这么做过就是了。”
“而且殿下若是真怕我不明白,自然会直说的。应当是没人能知道他的心思最好。”他道,“孟公公当初也和我说,少问多做。他跟在殿下身边的时间比我长,也不见得能完全懂殿下的心思。”
苻缭不大赞同。
这样一来,奚吝俭身边岂不是没有能够理解他的人了。
不只是他谋定的计划,还有他无处安放的情绪。
虽然奚吝俭定是觉得自己不需要,但周围若是能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大抵也不必终日冷着脸色。
十几岁开始便居于边疆,远离亲朋,而今又回到这个陌生的熟悉之地,这样常年的孤独确实会让他有这样的认知。
说起来,他的父母又是什么情况,才会让一个少年远离故土如此之久?
苻缭的视线涣散又聚集,终于意识到离大门不远了,连忙谢过殷如掣,趁着夜色回府。
直到回了自己房内,他才猛然发觉,关于奚吝俭的伤势这个问题,被盖过去了。
*
翌日清晨,苻缭借口与人游玩,早早地出门了。
他故意将此事告诉苻药肃,果然没一会儿,苻鹏赋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好在他似乎只对苻缭没去上任这件事而高兴,没说什么就让自己离开了。
其实只是任职的时间还未到罢了。苻缭腹诽。
到了璟王府门前,天才刚刚大亮,此时还未下朝。
苻缭原本想在外面候着,但恰好碰见殷如掣在检查府邸周围,便将他请进去了。
“殿下已经吩咐过了。”殷如掣是这么说的。
他的表情比昨日凝重不少,一股少年气的声音也显得沉重。
他负剑抱胸,察觉苻缭的目光,解释道:“今日早朝是要讨论千秋节的事,殿下与官家关于此事的意见不合许久。”
多的他不再说,教苻缭担心自己今日来寻奚吝俭,是否会给他添麻烦。
不过殷如掣很快补上了一句:“不过世子不用担心,殿下自有分寸。”
说罢,他停了停,还是继续道。
“世子似乎太过关心殿下了。”殷如掣目光移向别处,踢着脚下的石头,“自我跟着殿下起,没见过殿下出什么差错,无论是哪方面。”
苻缭顿了顿。
其实自己关心的是季怜渎才对,大概是常与奚吝俭说话,才让他生了这样的误会。
“殷郎应当也知我的心思在谁身上。”苻缭觉得这时候拿原主来说会更方便,“何况既然殿下心里有底,他没说明,自然是不碍事的。”
之前奚吝俭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最近他似乎更能接受了些。
“好像也是……呃,是这样么?”
殷掣挠了挠鼻子,回忆了一下,表情逐渐有些疑惑,不置可否。
两人正谈话间,一阵厉风忽然袭来。
苻缭突感不对,转眼便看见奚吝俭满脸怒容,从府门走来。
“世子来了。”他随意甩下一句,便往堂内走去。
殷如掣压低眉头,连忙跟在孟贽身后。
苻缭也看出奚吝俭情绪明显不对,想寻个理由离开,让奚吝俭自己处理一下。
却听见奚吝俭唤了声:“世子。”
苻缭看向他。
奚吝俭不说话,孟贽在一旁端上了茶盘,但奚吝俭没有要他倒茶的意思。
于是孟贽便一直举着茶盘,殷如掣立在椅子侧后方,低着脑袋,奚吝俭端坐在椅上,许久才眨了一次眼,像是被定格的皮影戏一般。
奚吝俭只是看着他。
苻缭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呼一吸都被奚吝俭看在眼里的感觉格外突出,就像他能透过双眸操纵自己的动作一般。
他看得出来,奚吝俭这是在无言地迁怒。
奚吝俭此时一定是异常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就像以前那般,有意无意地惩罚着周围的人。
他很痛苦。
但受着他怒火的其他人同样也是。
苻缭鬼使神差地上前。
他离堂内有些距离,不远,他却觉得自己走得从来没这么慢过。
奚吝俭的视线只是追随着他,没有其他反应,像是某种暗示。
苻缭端过茶盘上的瓷杯,又拿过茶壶,为奚吝俭倒了杯茶。
他有些紧张,瓷片相接的清脆声音格外刺耳。
奚吝俭静静看他将瓷杯递到自己手边。
“殿下辛苦了。”苻缭轻声道。
奚吝俭盯着那杯茶。
颜色很淡,并不浓郁,对他来说就像是白水一般。
在微微荡漾的水纹间,他看见自己眼底的些许青黑,而后是苻缭关切的目光。
“嗯。”
他应了声。
另外两人明显松弛下来。
奚吝俭长长地吐了口气,刚要说话,就有小厮谨慎地来报。
“殿下,门外有总管来了,说殿下落了东西。”
苻缭心下一空。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送来的果然是季怜渎。
大抵是被迷晕了,他难得如此安静地躺在袋中。
毫无防备神情在这五官上,美得像大自然藏在一处角落的独特风光。
而那人一走,季怜渎便猛地睁开眼睛。
他是故意借着宦官之手被送回来的。
苻缭来不及去想其中含义,便看见季怜渎眉尾一挑,就要开口。
而奚吝俭刚有点舒缓下来的脸色陡然变了,眉头遽然压低,似乎比刚才的怒气还要大。
他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瓷杯,就要往季怜渎身上泼过去。
“殿下!”
苻缭连忙护住季怜渎。
热气蹭着他的发尾,摔碎在大堂的角落。
奚吝俭喘息未定,已经冷静下来,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景象。
苻缭望着他,显得有些可怜。
又要被他说教了。
奚吝俭心里的烦躁逐渐化为一堆死灰,无力地残渣堆积在一起。
他兀自起身,去了书房。
奚吝俭擦拭着房内的兵器,如同往常一般。
看着它们的锋刃被擦得锃亮,他才停下动作,转而去了卧房。
一推开门,先与他打了招呼的是室内的淡淡檀香。
奚吝俭的手登时放在了佩剑上。
他的卧房里不曾有这样的气味。
“殿下来了。”
声音一出,他又放下手。
苻缭也有些紧张:“我觉得这种香挺好闻的,便点了一支。”
奚吝俭不语。
这味道他知道,是作安神用的。
“是我求殷郎放我进来的,殿下若要怪罪,只罚我一人便是。”苻缭道。
殷郎。奚吝俭在心底重复一遍。
“又想说我什么?”他直截了当道。
谁知苻缭有些意外,愣愣道。
“只是想说,殿下要好好爱惜身子。”
苻缭纤纤细指撩开那层薄薄的香雾,燃着的线香就在他身侧。
“殿下是没休息好,加之要应对朝堂之事,不愉快也是正常。”
他没说得太直接。
奚吝俭是会迁怒,但方式与今日表现的不大一样。
比如对季怜渎,他该会逼着季怜渎把那烫茶直接喝下,而不是泄愤般地直接甩在他身上。
他刚才可以说是失态了。
刚才说话,连自称都改了,像是不愿再纠缠般地投降。
苻缭看着奚吝俭眼底淡淡的青色。
大概昨日送走自己后,他没怎么休息过,连轴转地就去上朝了。
奚吝俭缓缓走近他。
没有说教,没有诘问,没有他异想天开的指导与他三句不离的季怜渎。
他眼里满是心疼,让奚吝俭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看错了人,他想说的对象其实是季怜渎。
而苻缭告诉他没有。
质地上好的丝织,里里外外叠了三四层,肌肤的颜色仍是若隐若现。
他就那样站在床边,怀里抱着那只乖乖的绵羊,眼尾微微落下。
“殿下近日辛苦了,不如今日早些歇下,好好休息吧。”
第26章 第 26 章
奚吝俭喉结微微一动。
幽然的檀香环绕, 渐渐地聚在鼻尖,似是有意地冒犯他。
他惯来不喜欢檀香的味道。
刚才念在它淡淡的,没打扰他与苻缭的份上, 他没去在意。
而如今,这股气味愈发浓重, 仿佛要无声无息地让他窒息。
如同那日冲天的火光, 不断侵吞着一切的黑烟。
“殿下?”
苻缭的声音犹如一眼温凉的清泉, 在黑压压的浓雾中破开了一道口子。
奚吝俭怎能不去回应。
他便见到世子温和眉眼藏着几分担心:“殿下可是不喜欢这味道?”
他的手已经挡在那线香前, 用外裳上的毛呢掩住丝缕白烟, 长袖微动,随时都能把那燃着的微弱红光给扑灭。
他这一挡,也挡住了那就要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
奚吝俭渐松弛下来。
“正是一日之晨, 岂可安睡?”他道。
苻缭感觉到气氛和缓下来,笑吟吟道:“若不休息好,晨间便如深夜般委顿, 深夜里又生晨间的忧思,哪还分得清日夜?”
即使奚吝俭话里不显,但苻缭也知道, 他此时实在是困顿。
他的卧房内除了床,便只有一个矮矮的圆凳, 小得不像是给人坐的,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东西了。
仿佛卧房的唯一作用, 就是安放床榻。
而这床榻, 亦不像是经常被使用的。
即使如此, 奚吝俭还是在这个时候来了, 那便是真的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这大概也是殷如掣为何这么容易便放自己进来的原因。他觉得奚吝俭不会在这儿休息。
奚吝俭的疲累定然不是只因着昨日没休息好,还有许多繁杂的事务都要他过目。
还有让他动怒的千秋节。
苻缭便要找个借口离开:“季怜……”
奚吝俭目光陡然冷了下去。
苻缭被刺得一惊, 奚吝俭面上却没变化,教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提到季怜渎了,那大概不是了。
是自己承认了喜欢季怜渎,就算再如何澄清,奚吝俭也会有所芥蒂。
苻缭抿了抿嘴,想转个话题,奚吝俭已经开口了。
“留下。”
奚吝俭知道这人就和他手里的绵羊似的,自己还没动什么,他就吓得要跑了。
果然,苻缭愣了一下,奇怪奚吝俭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过那困惑很快又化成了莞尔,像大旱后的第一场甘霖。
“会按跷么?”奚吝俭坐在床边,与苻缭不过一步的距离,“过来。”
苻缭不得不腹诽一声,奚吝俭使唤人是相当自然。
他却也高兴,奚吝俭愿意将自己疲累的一面展露出来。
“我给殿下按按脑袋吧。”他道。
他本想给奚吝俭按按肩颈,但一想到自己的力气与奚吝俭的体格,按着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苻缭不得不坐到床榻上,檀香味顿时被淡淡的沉香给取代了。
他有些许拘谨,但见奚吝俭不介意,他便开始了手上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碰到奚吝俭的额中,轻轻地点了点,见奚吝俭确实没什么反应,才慢慢按揉起来。
说是按摩,苻缭也只记得那一星半点儿的穴位,将常给自己揉的地方也用在奚吝俭身上。
“你有给别人按过么?”
奚吝俭冷不丁出声。
苻缭的动作猛地一停,缓过神来似的慢慢动起来。
“没有。”苻缭应道,“就是给自己按的,可有哪里不妥?”
奚吝俭轻出一声:“无妨。”
难怪。
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厉害,按在自己皮肉上却还是隐隐发痒,指腹与骨节在胀痛与不断搏动的穴位处流连,浅尝辄止地又换了下一个地方。
似是要拿他打趣一般。
教他起了握住那人的双腕,反剪过来,让那人切身体会什么才是按跷的心思。
他瞥了眼被收拾整齐的床褥。
刚好还有个合适的地儿。
身后的人似乎心余力绌,手上的劲儿努力地重了些。
奚吝俭无奈地轻出口气,把方才的心思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
苻缭的指腹总是冰凉的。
虽然他不曾特意触碰过,却总是觉得,苻缭的手足都该是凉的。
可一旦接触到自己的皮肉上,那人便会染上自己的温度。
一点一点地从指腹化开,再或多或少地返还给自己。
奚吝俭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眉心皱得如此紧,让那纤细的指尖也无从下手。
似乎也是因为这个,那双手隐隐有要离开自己的意思。
奚吝俭陡然睁眼。
“若孤想为季怜渎做这个,他会如何想?”
那双手果然停住了,连温和的呼吸都离他近了些,覆在后颈上,比他的触碰更令人心痒。
苻缭想了想,还是诚实地道:“目前来说,他大抵不会领情,还有可能吓到他。”
“不过他练习歌舞,多按按肩背四肢,总是有好处的。”
感受到手指重新沿着皮肤与骨头按揉,奚吝俭应了声。
“那你觉得孤现在该如何待他?”他又问道。
“季怜渎现在想要的,应该就是笙管令的位置了。”苻缭道,“殿下若有自己的考量,可以再和他说清楚点。毕竟官场上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与他心里有出入也是正常。”
奚吝俭默了会儿,道:“没了?”
苻缭一愣:“没了。”
说到底就是个开口说话的问题,他们俩说话都带着刺,又有自尊,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他看不见奚吝俭的神色,不知他忽然又皱起的眉心是什么意思。
“对了,殿下今日上朝,是在议千秋节吧?”他试探着问道,“是出了什么事了?”
奚吝俭侧目。
苻缭以为他又不高兴了,吓得手缩了回来。
奚吝俭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懊恼,又把脑袋偏回去了。
“你会知道的。”他道。
当晚,苻缭便知道奚吝俭是什么意思了。
他方要睡下,之敞便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主子!”他压低声音,一瘸一拐地用最大的力气朝苻缭走来,“主子,快起来!”
苻缭方要询问,便见到听见之敞身后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闷而杂乱,相比之下,来人身上的那身色彩斑斓的衣裳更吸引人的注意。
“见过官家。”
“世子平身。”
官家开门见山道:“世子,朕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
苻缭便明白了官家为何会来问他。
就如奚吝俭所预料的那样,官家对自己是有些偏爱。
看他旁边米阴的面色,就知道此次出行,是官家极力要求的。
“官家请说。”苻缭为官家让了位置,“屋内简陋,官家见谅。”
“是挺简陋的。”官家不客气地坐到椅子上道,“朕还以为明留侯府有多漂亮呢,根本不及朕的万花园的万分之一嘛。”
苻缭默了默。
他不过是礼貌性地说些谦辞罢了。
何况明留侯府可说不上“简陋”。
府里的庭院、水塘,凉亭一应俱全,占了大半条街。他自己的房间也相当大,放了两三个屏风,每日起来一睁眼,都空旷得让他心慌。
米阴咳嗽两声:“官家,时间紧迫。”
“哦哦。”官家这才坐直了身子,“世子,你对千秋节是什么看法?”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官家诞辰,普天同庆。”
官家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道:“朕就说嘛!世子一定也是认同朕的!”
苻缭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官家的脸立马又垮了下来:“可奚吝俭那个王八蛋不答应朕的愿望,这可是朕的诞辰!”
这哪是有问题来讨教,分明是告状来的。
不过为何偏要和自己说呢?
奚吝俭知道官家在背后这么说他么?
大抵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官家会来偷偷找自己。
“官家想做的,还有做不成的么?”苻缭有些奇怪,“是什么愿望如此独特,官家要特地在诞辰提出来?”
“朕想新修个园子!”官家嚷道,“就在皇城外,那片荒地上,秃秃的多难看啊,连司天监都说那里败了风水!奚吝俭竟然这都不肯同意!”
“原来如此。”
苻缭控制住自己的神态,双手不自觉捏紧了衣摆:“官家可是要我说动璟王?”
官家眼睛蓦地亮起来:“朕就知道世子能做到的!孤没有白提举你!”
说罢他还得意地对米阴说道:“你看,朕说了肯定可以的!”
苻缭难以置信,官家真的只是单纯为了这件事来的,在得到自己的答复后,便带着人离去了,似乎还要抓紧时间去玩一会儿。
要说严谨点,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应答他。
苻缭送到房门外,远远地便见到小厮们战战兢兢,直到这尊大佛彻底离开。
他长叹一口气,忽然听见缺口处的动静。
苻缭顿时放松下来。
“殿下。”
奚吝俭见他心有余悸轻抚胸口,却是浅浅笑着,似是终于摆脱了陷阱的小兽。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就这么答应了,不怕孤来找你兴师问罪?”
苻缭眉眼弯弯:“我也没答应呢。不过既然官家觉得我答应了,不敢不从。”
官家的确就是个小孩,除了会用他掌握不好的权力外,看不出任何君主的气势。
得靠哄,得听好话。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的了明君?
“那你想怎么做?”奚吝俭又问。
苻缭长长舒了口气。
他想问奚吝俭极力反对的原因,但看起来奚吝俭完全不打算说。
“见招拆招吧。”苻缭不想自己的回答有暗示性,“若是能解决这一麻烦事,殿下也更有时间……”
“陪季怜渎?”奚吝俭打断道。
他似笑非笑,微风摆弄着他的衣摆,无声地展示它们要去的方向。
“嗯?”苻缭愣了愣,稍稍迟疑了一番。
“嗯……是啊。”他最后笑道。
奚吝俭能念着季怜渎,是件好事。
苻缭目光落下些许,落在奚吝俭腰间的玉玦上。
缺了一小块的圆玉,让人更愿意对它的历史一探究竟。
其实他方才想的,只不过是能让奚吝俭更有时间休息罢了。
第27章 第 27 章
苻缭的眼眸忽地四下转了转, 像是没能等到友人赴约般,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
他以为夜色能将自己的神情藏起,却不知奚吝俭已尽收眼底。
但苻缭没给奚吝俭再开口的机会, 很快道:“说起来,季怜渎现在如何了?”
既然奚吝俭主动提到了, 就顺势问问吧。
早时奚吝俭那突然的举措, 教季怜渎也罕见地愣了神。看他当时的神情, 原本是有话要说, 也不知说出来没。
奚吝俭神色冷了些。
“跑不了。”他道, “锁链一拉,房门都出不去。”
苻缭眉头紧了紧:“殿下这不就是在囚禁他?”
“难道孤还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
奚吝俭深深看了苻缭一眼。
凭什么他能得到苻缭如此的关心?
“他该感激才是。”
感激这儿有个宁愿死了都要挂念他的人,感激他偏生能影响自己的决策。
奚吝俭看见苻缭没什么血色的嘴抿了起来, 在夜里显得格外伶仃,湿润的眼眸盯着自己。
就是这样。
奚吝俭心底生起一丝愉悦。
只有这样,苻缭才会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孤不想看见他的脸。”奚吝俭嘴角小小地勾了一下, 旋即落下,“你若真是好奇,来孤府邸, 自己去问。”
苻缭顿了顿。
“你不怕我再帮他么?”他问。
“你应该提防他再卖了你。”奚吝俭提点道,“他可是想你死的, 世子。”
苻缭眼神略显黯淡。
“是他太不容易信任人了。”他道,“殿下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
奚吝俭嗤了一声, 戏谑道:“纠结这些, 倒不如想想如何应付你爹。”
苻缭知道, 今日官家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了, 府里人肯定是知晓的。
苻鹏赋定是要来问个一探究竟。苻缭在应付官家前便悄悄让之敞先去院前守着,挡下来问的人。
否则如今站在他面前的, 就是苻鹏赋了。
苻缭也不担心:“明日我便要上任了,他没起时我都到宫里了。”
他说罢,细眉拧了一下。
果真是让官家高兴了,要什么有什么。
他对北楚制度都知之甚少,这样匆忙上任,是极不负责的。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
“校书郎就是个闲职。”他道,“北楚重新统一后,许多文书还没运回来,皇城内要整理的少之又少,若不当值,半日内都回得来。”
苻缭应了声。
见奚吝俭仍看着他,他试探道:“所以,无事时便可到璟王府里训练羽林军?”
虽然说了许久,但苻缭从没见到过北楚的军队。
而且羽林军大多是驻扎在皇城里的羽林苑,不过是由奚吝俭来控制罢了。
奚吝俭挑眉:“世子这可是替父赎罪。若是不愿,孤扒了苻鹏赋的皮也不是不行。”
苻缭忍不住笑了一下,复而想起苻鹏赋的古怪举动,不免疑惑。
他看向奚吝俭,后者也回应他的眼神。
不过话语让他略显失望:“孤对其中缘由不感兴趣。”
奚吝俭看起来万分厌恶苻鹏赋,眉头压低不少,陡生戾气。
“北楚如今的王侯大多是靠当年战功封的,你爹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出身草芥,但战功颇高,便封了侯。”
苻缭了然地点点头。
看明留侯府这气派的模样,苻鹏赋的军功定然是高出其他人许多,才叫他敢口出狂言,连奚吝俭都敢顶撞。
见苻缭若有所思,奚吝俭笑了一声。
“你觉得他那副模样,究竟能拿下多少敌人的头颅?”
苻缭一怔。
奚吝俭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
让苻缭想起他来时的动静。
大得似是故意要自己知道一般。
*
翌日,苻缭吩咐好之敞,趁着苻鹏赋未醒便离开府邸,去了皇城内。
他新上任,官家给他指了个小太监来引路。
苻缭认得这个小太监,他在早朝时就在阶下的柱子后候着。
小太监还打着瞌睡,苻缭脚步轻,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没醒过来,苻缭不得已将他叫醒。
“世子!”小太监一个激灵,连忙站直身子。
昨日师傅特地交代,一定得伺候好这位爷。若是没伺候好,他要状告到官家那边去,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他咽了下口水。
他的大师傅就是这么没的。
“小心。”苻缭扶住身形有些歪斜的小太监,“昨夜没睡好?”
那不都是因为您嘛。小太监腹诽。
不过也不怪他,都怪师傅,他还以为这世子是什么妖魔鬼怪难伺候的,还当了值,就没怎么好好睡过。
“劳世子记挂。”他嘿嘿笑了声,“不慌,奴婢习惯了。”
苻缭眼尾稍垂:“是这样啊。”
“世子,文渊阁里还有位郎中,是林家公子林星纬。”小太监接着道,“不过他脾气不大好。”
他强忍住呵欠,说话稍显模糊了些:“林郎中家世代都是读书的,即使现在也觉得唯有读书高,还望世子莫要见怪。”
他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文渊阁前,小太监见自己任务完成,立即退下。
苻缭走近阁内,见一青年与他差不多年纪,正在整理书案上的文稿。
他抱着摞书册,余光似是瞥到苻缭的进入,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收拾手上的东西。
苻缭怕打扰到他,便放轻了脚步。
直到那青年重新坐回交椅上,苻缭才正好走到他面前。
“林郎中。”苻缭试着打了个招呼。
林星纬下意识转过头来,见苻缭才站定,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苻缭发觉他有些面熟。
是那日逸乐宴上,被奚吝俭气势镇住而退到一边的年轻官员。
林星纬动作稍僵了会儿,没想到苻缭的语气如此平和,马上就要吐出口的不屑被硬生生塞了回去。
“好。”饶是如此,他也只是应付了一下,“见过世子。”
“平称便好。”苻缭道,“到了文渊阁,我也只是一名校书郎罢了。”
林星纬显得有些疑惑,但眉间的纠结仍没散去。
苻缭也不问,径自坐到他的位置上,询问了相关事宜后,便着手工作起来。
正如奚吝俭所说,校书郎的工作相当清闲,没有要特别紧急整理的文稿,每日整理的份额就那么些,两人来担任此职便是冗余了。
苻缭看林星纬迅速地完成了手上的事情,便端起书来,眼神却借着书的遮挡总往自己身上瞟。
苻缭见他忍得辛苦,便问道:“林郎中是有何事想问?”
小动作被识破,林星纬只迟疑了一瞬,便道:“为什么你要来当文官啊?”
苻缭愣了愣,道:“是官家授给我的。”
林星纬皱了眉,一脸不信:“怎么可能?不是你从璟王那儿要来的么?”
“这是听谁说的?”苻缭失笑,“我前几日才在比试上与璟王打成平手,璟王该把我当眼中钉才是,怎的反倒成了他给我官衔了?”
“我……”林星纬眼神闪了一下,“我听到我爹说的,虽然简略,但总不会有假。”
“听到”。
感觉像是偷听他父亲与人的谈话。
他们家既然世代读书,他又如此年轻便能坐到这个位置,父亲大抵也是朝中一员。
难道是和徐径谊?
林星纬没听真切,大概是把校书郎与训练官搞混了。
苻缭眨了眨眼,觉得现在不适合多说这个话题。
“你好像很讨厌璟王?”他换了个话题。
林星纬冷笑一声,看着他的表情立马带着敌意:“天下人谁不知道他是个大奸臣?还要装模作样让出皇位,那位置本就是官家的,他又不是嫡出,让如今的官家坐上皇位本就是理所当然。”
苻缭抿了抿唇,正欲开口,林星纬见门口有人影,脸色蓦然一变。
苻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跟着提起心。
“见过官家。”他跪下行礼。
“哼!”
官家狠狠地出了声气,苻缭感觉四肢渐渐发凉。
苻缭镇定下来,大着胆子问道:“官家可是哪儿不愉快了?”
官家哽了一下,才喊道:“你还敢问朕!”
他用力地跺了跺脚:“你不是答应了朕会说动奚吝俭的吗?!怎么他今天还是没有同意?”
轮到苻缭哽住了。
他昨夜来,今早上朝,就指望自己大半夜地说动奚吝俭么?
匆忙跑来的太监刚到门口,见官家大发雷霆,缩在边上不敢打扰。
官家发泄了一通情绪,才看见旁边还跪着人,更是生气。
“谁允许你在这儿的!滚出去!”他怒道,“不然朕要你死!”
苻缭趁着此时思考该如何应对。
“官家比我更熟悉璟王,他自然不会第二日就改了口风。”他没再抬头,只是看了眼官家握成拳的手,“官家不如明日再试试?”
官家闻言,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感觉确实有道理。
“好吧。”他甩了甩衣袖,“那朕明日再看看,要是还不成,朕就让你在这里跪到死!”
“官家。”
米阴出现的恰是时候。
官家这才咂咂嘴,临走了也没记得让苻缭起身。
苻缭默默听着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声音。
而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
深沉、稳重。
苻缭慨叹:“殿下。”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
“膝盖伤了。”他道,“是不是?”
苻缭一愣,奚吝俭已经走近了。
“起来。”
苻缭应了声,双手撑在地上试着用了些力,腿果然是麻了。
一动便是触电般的酸痛感,教苻缭小声地抽了口气。
眨眼间,他看见奚吝俭的大手出现在自己眼前。
身子一空,他被打横抱了起来,似是被随手抛开,却又稳当地落在交椅上,双腿刚好分开搭在两边狭窄的扶手上。
突兀的大岔开让苻缭脑袋宕机好一会儿,不知所从地呆在椅子上。
奚吝俭一只手已经覆了上来,就要把他的裈袴往上推。
“等等、殿下!”
腿上的酸麻感还未结束,温暖的触碰在此时如同雪上加霜,逼得苻缭眼角已经蓄了几滴泪水。
后几个字的声调也变了,他只能无力地仰起身子,试图抵御这种异样的感觉,发抖的手试图制止奚吝俭继续作恶。
奚吝俭喉结动了动。
“世子不喜欢?”
他的身形陡然压近,遮住了四周而来的光亮。
“那便直接脱了吧。”
第28章 第 28 章
苻缭闻言, 下意识按在下腹的裤头上。
与长裳呢布混在一起,凌乱无章地堆积在腰腹处,却并不臃肿, 繁缛交杂的云纹嵌珠将他略显疏离的风致润饰得更有生气。
松散的长发更是为这狼狈的场面加了把火。
不懂事的青丝胡乱搭在他的肩颈与胸背上,额上渗出的一点儿细汗教将它们勾连住, 眼尾红得可怜, 又是乖乖下垂的, 清秀的面庞也突然靡丽起来。
腿上过电般的酸麻消下去些, 但只要一动, 留有的余威还是他心脏不禁剧烈地跳了几下。
奚吝俭并没有动,不疾不徐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嘴角愉悦地勾了勾。
苻缭方意识到, 他只是在吓唬自己。
“殿下怎得开这样的玩笑?”苻缭的秀眉稍皱起来。
“孤可没开玩笑,这不是等着世子选么?”他话里带着些许调笑,“世子伤在膝盖, 可是有什么避讳不成?”
苻缭闻言,迟疑一瞬。
好像真是自己想多了。
但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苻缭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
他仍是一贯的神情,靠近时的话语也如往常一样。
他还能感受到奚吝俭的鼻息, 若有若无,不断提醒着他与自己的距离。
这距离不是没有过。
奚吝俭历来都是这样的么?
感受到耳后微妙的温热, 苻缭不自觉抓紧了手中顺滑的布料。
“这儿可是文渊阁,林郎中指不定就要回来的。”他自己都听出来这话说得有些气虚。
“那就是换个地儿便可以了?”奚吝俭调笑道。
“殿下愿意屈尊, 自然是可以的。”苻缭回应道, “看伤而已。”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今日是你当值。”他道, “林星纬可不大愿意当这校书郎, 这下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苻缭小心地收回双腿。
奚吝俭没动他,却是故意笑了一声, 含笑的双眸盯得苻缭进退两难。
双腿的线条隐在稍显厚重的袍里,似有似无,却是能清楚地瞧见其轨迹,最后缓缓收拢在交椅的正中,将视线也聚到了那里的正中心处。
“是这样么?”
苻缭眼里仍带着些谨慎,疑惑道。
方才看林星纬工作时一丝不苟,看他脸色也不像是硬把他撵上去的,他还质疑自己身为新党为何要来当校书郎呢。
“信不信由你。”奚吝俭不甚在意。
苻缭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那里现在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疼,还有些僵硬,小腿像是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要费些力气才能使唤得动。
和他看小说时,作者描写的季怜渎被罚跪时的感觉很像。
等等。
苻缭最后一点的难为情转为了纯粹的疑问。
“殿下来得如此巧,是早知道官家会来找我?”
“那又如何?”奚吝俭没否认。
苻缭眨了眨眼,抱着双腿缩在交椅上:“所以,殿下为何要等我跪完了才出现?”
“孤为何要中途打断?”奚吝俭嗤笑一声,“你受罪与孤有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苻缭想。
奚吝俭大概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呢。
他想借季怜渎受伤为他医治,借机拉近关系么。
追人的有点小心机无伤大雅,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心机,以及举动还得看人下菜碟。
见苻缭露出理解的神情,奚吝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揉了揉额角,感觉头忽然有些疼。
苻缭已经开口了。
“受伤了,能被人关切自然是好的。”他分析道,“不过若是故意让人受伤,再装作不知地去帮他,季怜渎很容易看出来的。这样不好。”
季怜渎是最受不了这种暗中故意使绊子,又装作好心,最后是要骗他的人。这对本就没有安全感的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衅。
在原文里,他第一个手刃的就是这样的小人。
“即使是微小的伤也不行哦。”苻缭揉着膝盖,“他肯定理解不了的。”
奚吝俭压不住心底的那口气了。
“那你呢?”他应得极快,像是故意冲犯苻缭,声音隐隐的震颤却像是认输一般,“你自己的看法又是如何?”
苻缭一愣。
“我么?”他一下卡了壳,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态度。
大概也觉得不好吧?可他也没多生气,他知道奚吝俭对这些事并不了解。
觉得好,那肯定又不是的。哪有喜欢一个人,还要他故意受伤的道理?
他张了张嘴。
“我是什么看法不重要,说到底这事终究还是殿下与季怜渎之间……”
奚吝俭无心再听下去。
他不是说希望自己也能幸福?
可他对自己的做法的反应,全是建立在季怜渎的基础之上。
这样恶劣的事情,他却全然没有反应。
不喜悦,亦不生气,好像做什么他都可以全盘接受,毫不在意。
这不是包容,这是冷漠。
他对自己始终如此。
“你以为孤为何寻你?”奚吝俭打断他,“你觉得他和你能相提并论?”
苻缭一愣。
“我自是比不上他。”
他有些欣慰。
奚吝俭终于不是只把季怜渎定位在棋子这个身份上了。
他们之间身份的疏离,也是造成两人误会的一个因素吧。
“我也不是他。殿下若想试探他的态度,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苻缭道,“就算失败了,他也跑不出璟王府,不是么?”
奚吝俭心中的不忿被苻缭的话噎了回去。
罢了,是自己无理取闹,竟真的对他几句话与举动骗得动了得寸进尺的心思。
这样也就足够了。
苻缭隐约感觉气氛不对,但奚吝俭也没说话。
沉默半晌,他才道:“殿下对千秋节这事,有何打算?”
“我方与官家说了且等明日,不知殿下明日可否要同意?”苻缭眉心紧了紧。
奚吝俭转眼看他。
不如再最后试探一次。
“孤有答应你么?”他一边眉毛微微挑起。
苻缭一愣。
好像也是,奚吝俭昨晚没答应他。
官家说的那一处地方,果然对奚吝俭万分重要吧。如此坚持,若是要提,怕是会惹他想起不好的回忆。
他这几日似乎已经挺不高兴的了。
而且要是答应了,官家便会当作这是示弱的信号,奚吝俭又要分心处理政局的变化。
“那我便想办法应付过去便好,官家还是好哄的。”苻缭若有所思,“殿下不同意便不同意了,本来多修缮一个花园确实浪费。”
他说完便兀自思考起来,好一会儿才察觉奚吝俭的灼灼目光。
反应过来时,身上莫名刺痛一下,似是已经被灼伤了。
“怎么了?”苻缭心里有些慌。
“为何不生气?”奚吝俭的语气里藏着几分失望。
苻缭怔怔。
“为何不问?”奚吝俭幽深的眸子盯着他。
为什么不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愤怒,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反对奚宏深的理由?
自己在他眼中就这么无足轻重,现在甚至连花在奚宏深身上的时间都要比自己长了?
“官家的性子你看到了,你这是欺君之罪。”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躁动,过滤出来的情绪冷淡至极,“还是在奚宏深的大好日子里,你觉得他还会像上次那样被你哄过去?”
苻缭意识到他生气了。
“官家见到银色暴怒时,生气程度不亚于方才。”他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官家也只是个小孩罢了,只要能哄好,顺着他的思路,是可以的。”
奚吝俭反复摩挲着扳指,而后紧紧握拳,虎口传来了许久没感觉到的生硬的疼痛感。
他想起曾经还很天真的自己。
就像当初自己故意弄伤手腕,拿不动弓,母亲却更在意用什么旁门左道能赢过他的兄弟。
她只想要自己赢,能被他的父亲看见。
没人在意他受的伤,除了他有意告诉过的母亲,也再没人发现他受了伤。
包括那个人。
他早该发觉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的母亲,兄弟,还有那个人,全都死了,尸骨无存。
只剩下奚宏深,被他父亲当作工具藏了几年,就为了防备那时还远在边疆的自己。
奚吝俭牵了牵嘴角。
苻缭见到他眉头紧皱。
比昨日按摩的时候还要紧,让他觉得连目光都无处落脚。
他双唇微张微合,可没等苻缭来得及探寻,那扇窄门便已关紧,迅速落尘,连锁也生了锈,警告任何人别再打他的主意。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教苻缭不敢相信那是会出现在奚吝俭脸上的神情。
他有点委屈。
苻缭顿了顿,福至心灵地察觉到奚吝俭的思绪。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他小声道,“不过因着担心殿下不愉快,便没来得及问,如今虽有些唐突,不知殿下能不能相教呢?”
奚吝俭喉结微动,面色恢复如初。
苻缭愈发觉得刚才那幕是自己的错觉,但话已出口,还是问道:“殿下是为何不愿同意官家的请求呢?”
奚吝俭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看起来他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冒犯了他。苻缭稍放下心来。还能解释自己心中的疑惑,也算歪打正着。
奚吝俭对上苻缭期待的目光。
“孤不说了。”他道。
第29章 第 29 章
苻缭被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
反应过来后, 他温驯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嗔怪。
没开口还好,一开口了,心底的求知欲便压不住。
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让苻缭自己都吓了一跳, 手忙脚乱地想掩盖这事实。
可奚吝俭虽是拒绝了,神情并不防备, 像是故意引诱苻缭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于是苻缭也明知故犯地问了。
“殿下因何不愿说?”他道, “殿下是在担忧哪一处?是园子本身, 还是土地?抑或其他什么。”
奚吝俭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动也没动。
苻缭顿了顿, 诚挚道:“我想知道。”
奚吝俭紧紧攥起的手陡然松开,皮肤下的血肉劫后余生般跳动着。
眉尾稍动了动,又被他定在原处, 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情绪。
“现在晚了。”
奚吝俭声音微扬,在话尾处又落下,似是想恫吓他。
但苻缭感觉到方才那股危险的气息消下去了。
他感觉到这并非奚吝俭的雷区。
“那到殿下觉得不晚的时候, 再说吧。”他笑眼弯弯道。
奚吝俭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自己伪装失败了。
虽没有失败的不忿情绪,但见到他笑得如此乖巧, 奚吝俭的喉结仍不禁动了动,直想把他扛回自己的巢穴锁起来。
“孤拭目以待。”他道。
*
翌日早朝。
苻缭这一次站在了右列最末尾。
他本不该来的, 校书郎的品级还没到可以上朝的程度。他是昨夜被官家的一道口谕命令来的。
虽未明说理由,苻缭也知道, 这是可以立即对他兴师问罪。
就在苻缭思忖的当下, 众臣与官家, 还有奚吝俭已经开始议论新修园林的事。
群臣的语气都很低迷, 想来是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
就连新党里也有不解奚吝俭行为的人,低着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耐, 却还是只能听着他们的争执。
只有奚宏深一人语气高昂,像是铆足了劲,就为了和奚吝俭吵架,还非要吵赢一样。
“朕不管!朕!就是!要!”奚宏深近乎是撒泼打滚,手在龙椅上锤了好几下。
“皇城内外仅供观赏的园林已有七座,上一座已经占用周边百姓耕地三亩。何况平关山走山造成的损失尚未修补,怎可如此大动干戈?”奚吝俭扬声道,“园林内的陈设花卉随季而换,官家可是还没逛够?”
苻缭眉头皱紧了。
奚宏深眉头一皱,怒道:“朕是没逛够!哪像你,不过是腿上被箭擦了下,又没射中!说得好像路都走不了一样,搞得好像朕是要故意让你死!”
众臣顿时噤声。
奚宏深吼完,也突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朝米阴寻求帮助。
“我、我没有……”他喃喃道,面色顿时变得苍白。
苻缭缓缓眨了下眼,闭上,再睁开,感觉眼皮有些钝痛。
奚吝俭腿上的伤,是奚宏深造成的。
还是被箭……
奚宏深的模样,一看就是没怎么练习过的,年纪又小,说不定弓都张不开。
奚吝俭是怎么被射中的?
奚吝俭轻笑一声,打破这阵沉默。
“总之,孤不应允。”
下一刻奚宏深尖锐的大叫便在他耳边炸开。
苻缭庆幸自己站在阶下,离声源还远得很。
再看看奚宏深左右的面色,都是习惯了的模样。
他再一眨眼,看见奚宏深已经朝自己这里看来。
“你你你……”
奚宏深正要发怒,忽然想不起眼前这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分明答应自己,却食言了。
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可是一国之君,他奚吝俭权力再大又如何,见到自己不还是一样要行礼,决定事务不还是一样要自己来说!
他怎么也敢和奚吝俭一样!
“官家。”
那人徐徐出列,声音相当镇定。
不慌不忙,似乎早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奚宏深愣了片刻。
他竟然已经开始想起了旁门左道!
动不了奚吝俭,难道他一个小小的世子还动不了吗?!
奚宏深一下红了眼眶,抽出一旁侍卫佩戴的佩剑。
拔出时,他还差点没站稳,身形晃了几下。
众臣皆惊,唯有奚吝俭佁然不动。
“且慢。”
一声苍劲的呵止教全殿都安静下来。
官家见到出列的人,表情更难看了。
提着重重的剑,教他一下也没了心情,无精打采。
“祖卿还有何事?”他道。
却见祖官人摇了摇头,对着侧边的奚吝俭道:“官家与往年相比,已是收敛懂事许多,璟王何故连这都不应?”
“理由孤已说过。”奚吝俭不屑抬眼,“若祖官人在此事上也向着官家,孤无话可说。”
奚宏深的眼里亮了一点。
连祖时这老家伙都认同自己,其他大臣也都支持自己,果然只有奚吝俭是错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老夫近日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再胜任工部尚书这一职位。”祖时捋了捋胡须,“老夫想在告老还乡前,为官家献上最后一份礼物。若璟王还不答应,老夫便只能抱憾终身了。”
苻缭一愣。
祖官人要主动辞官。
他记得,官家想他辞官许久,但祖官人不知因何,硬是在这官位上待着,怎么说也赶不走。
看他如此有精神,不像是生了大病,这就要辞官了?
奚宏深眼睛更亮了,嘴角压不住地上扬。
阶下静了一瞬,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空,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璟王,祖卿都这么说了,你可是想让祖卿的愿望落空?”奚宏深眼里不再放得下众臣,直勾勾盯着奚吝俭。
奚吝俭眯了眯眼,众人顿时又不敢说话了,教还在乱动的奚宏深格外突出。
奚吝俭嘴角勾了勾:“祖官人都这么说了,自然可以。”
众人皆看出那是冷笑。
徐径谊面色难看。
奚宏深响亮的一声“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祖官人的请求,孤岂能为难?”奚吝俭淡淡地补了一句。
奚宏深的面色又突然难看起来,好在想到花园又能落成一座,而且还是他强迫奚吝俭松口的,他又高兴得不得了。
再有要禀上的事宜,被他一挥手给推后。
苻缭快步出了殿门,发觉祖时已经在那等着了。
“祖官人,为何要帮我?”他开门见山。
祖时哼了一声:“老夫不过是单纯累了,想告老还乡,与你没什么关系。”
苻缭抿了抿嘴,双瞳剪水,凝视着祖时。
祖时受不了他这样无声的攻势,连连摇头。
“怕了你们。”他短叹一声,“你与紫衫都是,唉……”
苻缭一顿。
“紫衫的事,我早知道。”祖时低声道,“她当初执意要与吕嗔完婚便罢了,受了委屈也不愿和我说,到现在还以为我蒙在鼓里。”
“您是说,吕嗔对她做的那些事……”
祖时闭上眼,面色痛苦:“没想到他人都死了,紫衫还是瞒着我。”
“祖官人为何不主动与她说?”苻缭问。
“这不是家丑不可外扬么!”他抖了抖胡子,“她嫁出去了,这便是她的家事了,她不说,我怎么能管?”
苻缭默了一阵。
“您该早些关心她的。”他道,“祖娘与我说过原因,现在看来她说的确实没错。”
“说我古板是不是?”祖时哼了一声,“当初她要和吕嗔好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还不是吃了大亏!”
苻缭心里五味杂陈。
“祖官人贵为工部尚书,若要在公事上为难吕嗔,亦不是不可。”
“我若和吕嗔交恶,璟王岂不是要把我们这儿当突破口了?”祖时道,“我不屑与徐党同流合污,但也不想让奚吝俭乘虚而入。”
听祖时如此厌恶奚吝俭,苻缭的心脏莫名地痛了一下。
“但璟王其实知晓吕嗔之事。”苻缭道,“而且吕嗔……也不是当场死亡的,祖官人应当知道吧,璟王自然也知道前因后果。”
祖时脸色变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们狗咬狗,我还乐得清闲。”
苻缭漂亮的细眉微微拧起。
看书时,他在意奚吝俭总是滥杀无辜。
那些死去的人不过是与季怜渎有接触的,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加之他性子冷淡薄情,便显得不可理喻。
但近日与他相处下来,发现他做事总有原因,而且需要多想几层,并不如传闻那样冷酷无情。
只是他做事从不解释,也不在乎自己恶名远扬,于是诋毁之词甚嚣尘上。
“祖官人。”苻缭郑重鞠了一躬,“我不认为璟王其人是如您所说的那样。”
“老夫上次听你说了。”祖时呵了一声,“你与紫衫一样倔,老夫说不动你们。只是希望你别和紫衫一样,错信人。”
苻缭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笑:“但祖官人其实,多少还是抱有一些希望吧。”
他愿意把这职位交出来,不会想不到新党也要争夺这个位置。若是被奚吝俭的人得到,对他来说可算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老夫只是还个人情给你。”他眼神闪了一下,“这朝廷今后如何,也与我这乡野夫子无甚关系了。”
苻缭有些感慨:“还是要多谢祖官人。”
“是老夫该谢你。”祖时叹了口气,眉宇间显出疲态,“总算能见到紫衫了。太久没见,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
“见到了,恐怕要吵起来。”苻缭淡淡笑道。
“吵便吵了,吕嗔死了,她现在又是老夫的女儿了!”他胡子抖了抖,扬长而去。
苻缭忍不住提醒道:“她一直都是。”
祖时脚步滑了一下,没有回头。
*
璟王府内。
殷如掣面露难色地捧着今日的情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再有一口茶的功夫,主子就要叫他念出来了。
殷如掣瞥了眼孟贽,后者当没看见,听着一旁小厮的耳语。
“殿下。”孟贽躬身道,“明留侯世子求见。”
殷如掣喜上眉梢。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殷郎,这么高兴?”
殷如掣面色一变:“属下不敢,是世子执意这么叫的。”
奚吝俭眯了眯眼。
殷如掣汗如雨下。
主子何时这么在意这称谓了?
“殿下是不是哪里误会了……”他小声道。
“你当孤听不见?”
孟贽突兀打断道:“殿下,可否要见?”
“见。”奚吝俭手肘抵在椅边上,“看看世子又有什么想法要来商量了。”
奚吝俭似乎兴致缺缺,见到苻缭进来,也没什么动作。
“世子有何高见?”他道,“新修园林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
“嗯?”苻缭愣了一下,面带犹疑,“我不是来与殿下商讨此事的。”
奚吝俭扬了扬眉。
“是官家派我来的。”苻缭义正词严,“要我刺探殿下是不是在装病。”
奚宏深今日才朝苻缭发了火,怎可能还会与他密谈?
奚吝俭顿了顿,终于低低地笑出声。
“当真?”他问。
“当真。”苻缭回答。
奚吝俭端起才喝干净的茶杯,将脸挡了大半。
他瞥了一眼殷如掣。
孤确实有误会的时候。他想。
第30章 第 30 章
奚吝俭扫一眼身边两人。
孟贽见状, 立即带着不明就里的殷如掣退了下去。
两人一退下去,周围立时空了许多,微风毫无阻碍地扑到苻缭脸上, 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苻缭不解,“我真的不是来与殿下议论千秋节的。”
今日才终于定下能够新修园林, 工部手忙脚乱地商定各项事宜, 离最终开始实施更是有一段时间, 不知会有何变数, 不如暂且搁置。
而且, 他也更在乎奚吝俭的伤势。
“孤知道。”奚吝俭端详着他的眉眼,“这事本来也和世子无甚关系。”
苻缭一愣,不大自在地笑了笑:“可之前我便答应殿下了。”
奚吝俭唇角染上一丝笑意。
他扬了扬下巴:“走过来的?”
璟王府与明留侯府有段距离, 他要溜出门,自然不能惊动他府里的人。
苻缭知道奚吝俭的言下之意。
“饭后消食,便走到璟王府来了。”他莞尔道, “感觉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支撑的重心。
昨日跪得也不算久,大抵是身子的原因,一时疼痛, 淤青显得可怖,回家休养一夜后便感觉好多了, 府里也不缺伤药,那块乌青颜色也淡了许多。
奚吝俭眉头微微压低。
没什么太大变化, 在夜里根本瞧不出来, 可苻缭却感觉到他周边的气压低了一瞬。
似乎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回话。
苻缭顿了顿。
“不过还是有些疼痛。”他果断道, “昨日承蒙殿下关切, 让殿下费心了。”
“不费心。”奚吝俭闻言眉心稍紧,轻嗤一声, “孤也没关切到。”
苻缭难为情地以手抵唇。
昨日光明正大地坐稳之后,奚吝俭也没有再要看的意思。
不过感受不到那股沉闷之感了。
苻缭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那殿下现在可还要看?”
这话怎么听起来把自己说得像地痞流氓似的。
奚吝俭眼皮抽了抽,看向他:“孤说过么?”
“那不看了?”苻缭问。
奚吝俭张了张唇,顿了一下,问道:“可会刺痛?”
苻缭摇摇头:“只是钝痛。”
“那便没什么好看的。”奚吝俭捏了捏鼻梁,眼睛也闭起来。
苻缭有些疑惑。
奚吝俭方才那模样,分明是挺在意的。
两指挡不住他皱起的眉头,似是在懊恼什么。
苻缭盯着他的高挺鼻梁,不自觉出了神。
直到奚吝俭唤了一声。
“走。”
“嗯?”苻缭疑问。
“世子不是要刺探孤的伤情?”奚吝俭嘴角勾了勾,“难道就想在这儿打探?”
苻缭讪讪:“去书房么?”
奚吝俭幽幽看他:“世子可是要坐在桌上?”
苻缭耳根热了一瞬,道:“殿下别打趣我了。”
奚吝俭这才收了笑意,嘴角留着些大仇得报的愉悦。
苻缭跟着奚吝俭,迈出一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脚,差点跌倒。
慌乱之中,能够得到的东西就一个,苻缭想也不想便抓住了。
凭着上面精致的花纹,他认出这是奚吝俭的手臂。
“多谢殿下。”苻缭心有余悸。
“这叫好了?”奚吝俭挑眉。
苻缭小声抗议:“我也没说完全好了。”
不过,再如何,走路总不会凭空跌一跤的。
苻缭望着方才那地儿,发觉那里多出了一个小石子。
“过来。”奚吝俭将他的视线唤回来,“搭着孤。”
苻缭犹疑地看他一眼。
奚吝俭面色不改,等着他回应。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苻缭思忖。奚吝俭何必对自己用这种招式,要做也该是对季怜渎做。
“不必了……”
苻缭还未说完,奚吝俭已经近了他身。
苻缭心脏忽然猛烈地撞击着胸腔,想要逃离的思绪直冲脑门,可突如其来的恐惧威吓着他停留在原地。
苻缭机械地照做了。
指尖搭着奚吝俭结实的小臂上,方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之感又四下散去,教他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莫名而生的幻觉。
他小小地松了口气。
奚吝俭拧起眉:“孤很可怕?”
苻缭连忙摇摇头:“只是……心悸而已,老毛病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指腹不自觉地用了力,想紧紧抓住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奚吝俭垂下眸,微微启唇:“那便跟上。”
奚吝俭的手很稳。
他抬手横在腹前,好让苻缭搭在他的肘部,指腹触碰到袖上的花纹,皮革的质地稍显粗糙,厚实地隔绝了布帛下肌肤的触感。
他们走得很慢,就像是在府里散心般。苻缭的手与手臂的接触面积越来越大,最后不知不觉地,用手腕扣住了奚吝俭的肘窝。
沉香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迷幻得让人分不清方向,下意识地跟着身边人的步子。
奚吝俭侧目,便能看见那人清秀的面庞。
像一幅轻描淡写的山水画,面上的微红也成了最惹眼的风景。
教人驻足观赏,也情有可原。
夜风不敢近身,只在他们周围晃荡,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奚吝俭皱了皱眉。
他身子孱弱,若是不慎受寒,与自己的意图也南辕北辙了。
苻缭双眼漫无目的地游了好长一段时间,心中念头却越发坚定。
他像就这样搭在奚吝俭身上,一直走着。
不用说话,也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光是听着风声与花草树木的沙沙声,他便能一直走下去。
他没发觉自己与奚吝俭愈发靠得近了,近乎整个人都要倚在他的身上,像是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挪着步子。
奚吝俭也未提醒,只是脚步放得更慢,想从他片刻的失神中攫取更多信息。
苻缭的鼻尖动了动,奚吝俭便将手又递过去一些,果然见苻缭身子朝那处俯了些。
有檀香的味道。苻缭忍不住高兴。
他还高兴这王府很大,路很长,他们还能走很久。
……不久了。
苻缭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黄色的光晕,提醒他马上就要到了。
奚吝俭感觉身边的热度陡然消了下去,被夜风抓住突破口长驱直入。
他神色自若,将苻缭的手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有阶梯。”他提醒道。
便见苻缭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过来。
奚吝俭嘴角勾了勾,想要开口,却想到若是说了,这人怕是又要吓得不敢接近。
他便静静地与苻缭一步一步地走上那平常被他忽视的矮阶。
苻缭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奚吝俭的卧房。
那日点上的檀香似乎都没散去,纠缠不清地旋绕在房内每一处。
他点的时候,分明注意着用量。
苻缭反而被熏得清醒些,看着奚吝俭坐在床沿。
待苻缭反应过来,也跟着上前时,奚吝俭已经把裈袴拉起。
右腿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宽而长地砍在他如同石膏般硬朗平滑的肢体上。
苻缭不禁屏息。
奚吝俭失笑。
“不是这个。”他指了指,“箭怎么能造成这样的伤势?”
苻缭这才反应过来,顺着奚吝俭指的方向去看,才在那条大伤痕下发现了一条浅浅的,几乎要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的细小伤痕。
苻缭的紧张情绪顿时灰飞烟灭。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奚吝俭眼底蓄着几分愉悦。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啊。”苻缭佯怒。
故意皱起的眉头教奚吝俭的眼眸在他身上迅速动了动。
苻缭见奚吝俭一脸愉悦,心跳也莫名地被带快几拍。
奚吝俭亦是凡人,他同样有人的七情六欲,不过有些消隐了,而有些被扭曲了。
见苻缭盯着那条显眼的伤痕,奚吝俭淡淡道:“没伤到骨头。”
苻缭想问是不是在战场上伤到的,但还是没问出口。
他轻轻碰了碰那道细小的伤痕,有些黏,又莫名很滑,既像是摸到了刚上的药膏,又像是还没长好而微微暴露的血肉。
苻缭皱了皱眉。
这道伤痕的周围泛出淡淡的紫色,范围极小,并不显眼。
“这箭淬了毒?”他突然变了脸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苻缭连忙收敛住,没察觉奚吝俭的眉尾扬了扬。
“难道官家当真是……”
毒性若烈,碰到一点儿都怕是难保性命,更别提已经见血的。
“官家不是说了么,他没有。”奚吝俭不以为然,“他不过就是想给孤些教训,谁知要被人冠上杀兄的名头,吓得命令参加春猎的所有人都不能提及此事,结果还不是自己说出来了。”
那就是下毒的人想坐收渔翁之利了。苻缭想。
“不过毒性不烈。”奚吝俭默然盯着苻缭点在自己皮肤上的两根手指,在他要拿开时故技重施,“而且奚宏深那准头,若不是孤故意送上前去,他还真射不中。”
苻缭抬眼。
指腹果然停留在那处,有些痒,却并非来自被他触碰的地方,察觉时这难耐的感觉已经遍及全身,而源头狡黠地藏起来了。
让奚吝俭想让苻缭也亲自体会这种感受。
“殿下是故意的么?”苻缭心里已有答案,“那可是淬了毒的箭。”
他的神色少见的严肃,却没有责备之意,教奚吝俭长长地出了声气。
“孤当时也不知那箭淬过毒。”
“就算没有淬毒,也不好。”苻缭皱眉道,“就算殿下心里有底,也会让其他人担心的。”
想拖延可以称病,得了风寒或是高热还能拒不见客,何必要硬挨一箭?
苻缭只以为他追人会这样,没想到对自己也是如此。
奚吝俭凝视他许久。
“这里面包括你么?”
苻缭浑身一惊,收回视线,手也一并缩回去。
“不敢。”
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偏过头,借着捋动发丝的动作去看奚吝俭的衣摆。
“觉得孤在生气?”奚吝俭问他。
“没有。”苻缭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动怒。
“那为何不敢看孤?”奚吝俭道,“抬起头来。”
“不敢。”
苻缭忽然有些慌乱。
意识到自己在关心奚吝俭之后,他心里突然恐慌起来。
自己好像不该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该和以往一样,只看着其他人做事便好了,偶有交谈,都是必须之举。
他不想再多涉足。
“你在为孤忧心,不是么?”奚吝俭问,“为何不敢承认?”
苻缭沉默许久。
他没想着要解释什么,他解释不了。
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多留一会儿。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方才与奚吝俭在庭院里行走一般,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停下来。
他最终道:“我该走了。”
在起身时,膝盖忽然一软,眼前霎时间空白,直接向后倒去。
手臂被奚吝俭拉过,跌进他的怀中,贴上他结实的胸膛。
不仅是因为低血糖。
他的膝盖确实好得差不多了,怎么会突然就没力气了?
“世子的伤势似乎严重了些。”奚吝俭低声道,“不如今晚在孤府上过夜好了。”
苻缭想起那颗莫名出现的小石子。
“殿下——”他长叹一声。
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奚吝俭反而调笑一声:“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之前还想着,这种小心机得看人下菜碟,才能用得好。
但不得不承认,奚吝俭看得很准。
他就吃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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