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苻缭的长睫微颤, 盖住了眸子里的神情。
“不敢叨扰殿下。”
他有点儿发蒙,不知奚吝俭为何要自己留下,又压不住内心的喜悦。
“世子如今要回去, 再磨损了膝盖可如何是好?”
奚吝俭没动,苻缭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何况这里离皇城近, 世子明日还要赴班, 何必如此劳累?”
苻缭还是没动静, 身子蜷了一些, 似是将奚吝俭的身躯当做了筑巢的新窝, 小心试探着有没有危险。
奚吝俭顿了顿。
“世子,你觉得孤方才那样的做法,换做季怜渎, 他会发现么?”
苻缭终于敢抬起眼。
奚吝俭果然是有理由的。
“也许吧。”苻缭眼眸微动,“但风险还是太大了,他不喜欢这样。”
奚吝俭稍撑起身子, 额前碎发落在苻缭脸边。
他瞧着苻缭想动作,最后还是乖乖受着,不敢乱动。
他喉结微动。
“可孤确实是别用有心。”
他的声音不自觉更低了, 像是猛兽猎物前的低吼。
而猎物对此没有防备。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苻缭笑了一下,“对季怜渎, 还是真挚最重要。”
“是么?”奚吝俭道,“他对你可不见得。”
说到这点, 苻缭也无从反驳。
他道:“兴许只是误会。”
他说着, 感觉到鬓边的散发被奚吝俭挂到耳后。
指节蹭过耳廓, 像是被一支利箭猛然擦过, 教那处遽然红了起来。
因此让苻缭生出了疼痛的错觉。
他的呼吸也忽然乱了一下,险些接不上气。
“你觉得他会喜欢这样做么?”
奚吝俭问了一句, 苻缭终于稍冷静下来。
奚吝俭顿了顿,又试着碰了碰他的下颚角,沿着清晰的线条缓缓摸过。
苻缭眼神稍有躲闪:“殿下若真想知道,何不自己去找他一试?”
他又开始惴惴不安了。
奚吝俭面上的不悦,在苻缭视线扫过来的一瞬隐了下去。
苻缭一直不愿有意与自己接触。
无意识的举动自然得很,连扶着抱着他都不会别扭,可一旦他发觉时,即使只是轻微地触碰,都要迅速拉开距离。
独独提到季怜渎,能让他稍安下心来。
这是太过于把季怜渎放在心上,连与自己接触都觉得是越了界么?
事事都想着他,哪怕他没给一点儿回应。
回应,似是有的。
那日被苻缭匆忙打断的假话,虽没说出口,但苻缭一定清楚。
他把那话当真了么?
“是你想见季怜渎。”奚吝俭眼眸愈发晦暗。
先前觉得他性情大变,给的理由假得离谱。可他显出来的性子还是让自己迟疑了,一直到现在。
他终于发觉苻缭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苻缭以为奚吝俭又吃醋了,本想否认,又想起自己承认过喜欢季怜渎。
“是。”他应道,“实在有些挂念。”
奚吝俭默然放下触碰他的手。
“如此诚实,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他语带调笑,却冷了几分。
“殿下明知道的事情,若不诚实,便是愚蠢。”苻缭道,“愚蠢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你想见他,直说便是。”奚吝俭动了动唇,“何必硬寻个理由?”
苻缭双目微微睁大,从奚吝俭身上直起身子,像是私塾里端坐的学子。
“我没有硬寻理由。”他说得竟有些委屈,“殿下锁着他,又不与他交谈,越托关系会越僵的。”
奚吝俭沉吟一声,似是在认真思考苻缭的话。
苻缭眼睛亮了些,流露出些许期待。
奚吝俭嘴角微勾。
“你先去帮孤说道一番。”他道。
苻缭本想拒绝,又怕他们俩见面吵得不可开交。深思熟虑一番后,他还是去了。
关着季怜渎的小屋在府邸的最里面,门口有两名侍从把守。
苻缭出示了奚吝俭给的令牌,才被允许进门。
屋内幽暗,一根烛火无精打采地动了动,示意自己还在燃烧。
季怜渎无聊地坐在床沿,双脚戴着短短的铁链。
他听见动静,面色一沉,就要出言讽刺。
却发觉那人身形不对。
借着若隐若现的烛火,才看清来人面貌。
他阴冷的脸庞迅速换上喜悦:“阿缭!”
“阿缭!你是来救我出去的么?”他连忙拉过苻缭的手。
季怜渎的双手冰凉,苻缭忍不住瑟缩一下,还是反握回去,将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又分出去了些。
季怜渎感受到他的动作,愣了愣。
“阿缭,你怎么到璟王府来了?”他问。
苻缭想他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便与他说明了。
“官家的园林新修完成后,我会借口请你在官家面前献上一曲。”苻缭道,“之后便看你自己了。”
季怜渎漂亮的双眼在他身上游走了好一圈。
他没想过真的要让苻缭帮自己去做这件事。
沉默片刻,他才面露难色:“阿缭,璟王不会同意的。”
“可以的。”苻缭安慰道,“毕竟他心悦你。”
“他心悦……”季怜渎差点翻了个白眼。
陡然意识到他与奚吝俭在做戏,他连忙打住:“他、他是看上了我,但对我这皮囊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他并不是动了真心的。”
他慌乱的神情在苻缭面前,像是初尝甜味的孩子。
“不是的。”苻缭轻声道,“我这几日与他多有接触,我看得出来。”
为了与季怜渎接近,他花了不少心思在自己身上试验,总不能只是逢场做戏。
季怜渎面色愈发难看。
他抬眼,看向苻缭。
苻缭就在他的面前,两人双手交握,苻缭却没有再要进一步的意思,客气地保持着距离。
季怜渎眉眼间显出几分落寞。
“阿缭,你不喜欢我了么?”
苻缭一僵。
“阿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季怜渎声音里的委屈毫不掩饰,“我也心悦你,你莫不是因为璟王看上我了,便不愿与他争了?”
对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苻缭轻轻叹了口气。
“小季,我知道的。”他道。
季怜渎嘴角勾了一下。
苻缭继续道:“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感觉,你不用特意再装了。”
他的手忽然被用力地握住了,季怜渎渐渐变为面无表情的冷漠。
看来是误会了。苻缭警铃大作,决定沿用给奚吝俭的说辞。
“我确实心悦你许久,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机敏的人。我觉得我的身子太过羸弱,没有人喜欢,也配不上你。”他缓缓道,“我以为你更喜欢气凌霄汉之人,先前便一直装作颇有豪气的模样,以为你对我的心思会有那么一点儿不同。”
他垂眸,瞧见死死抓住他的手松开了些,几指骨节的疼痛也骤然散去不少。
苻缭便接着道:“后来见璟王强行把你赎了去,我开始也担心,但后来发觉他不只是把你当玩物,便生了退意。”
季怜渎愣愣地听着。
“虽然你与他现在势如水火。”苻缭隐去自己知道宦官的事,“但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还是会帮你的。”
季怜渎努力消化着听见的句子,难以置信地笑了:“阿缭,你在说什么胡话?”
苻缭摇摇头:“都是真的。我知道我的心思会让你为难,所以……”
季怜渎眼看面前的人要开始否定自己,连忙道:“没有,你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呃,我是说,我长得这么漂亮,喜欢我是应该的。”季怜渎连忙解释,“你看,奚吝俭也喜欢我呢。”
苻缭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在苦恼性取向的问题。
他便笑吟吟道:“是,小季真的很漂亮,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季怜渎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么?
为何以前没听人夸过?
赞美他的人不在少数,难道没有一个人夸过自己的笑容?
季怜渎想起来了。
确实没有。
他们都只说自己面容姣好罢了,他们对自己的笑容也不感兴趣。
季怜渎犹豫片刻,仍不大相信:“那你为何不记得我的生辰?”
苻缭愣怔。
大抵是原主犯的错。
不过原主不是暗恋季怜渎么,怎么他没记住?
“我怕送礼的心意太过明显,会被你察觉。”他镇静道,“而且,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被绊住腿脚。”
“毕竟你还有更想去做的事。”他淡淡笑了笑。
他一贯穿着浅色的衣裳,却不如先前那样华丽臃肿得惹人生厌,像夜晚里隐约可见的萤火,让人只想追着他的轨迹。
脚上的锁链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声。
苻缭知道自己的目的。季怜渎想。
他何时知道的?又是何时做出的这个决定?
手心的温度温和,却感觉能融化桎梏他的枷锁一般。
他就因为自己身子孱弱,而装了这么久的蠢货?
果然,北楚这尚武的风气不知害了多少人,而那些尸位素餐的肉食者只会借着前朝的借口继续打压他们。
什么时候,连生得美丽和体弱多病之人都成了被嘲笑与唾骂的对象?
苻缭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提点道:“兴许奚吝俭很快便会来找你谈谈了。”
季怜渎见他笑得柔和,心中一阵刺痛。
察觉苻缭的手就要松开,季怜渎连忙又抓紧了。
奚吝俭对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情感。
苻缭知道自己的目的,他暗自做了决定,却从没与旁人说过。
自己也不该瞒着他。
“阿缭,我和璟王——”
他的声音霎时间止住。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遮挡住二人的视线。
“看起来你们很愉快啊。”奚吝俭扫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
“殿下。”
苻缭便要起身,眉头皱了一下,奚吝俭便上前去,抵住他要向后摔去的身子。
“聊完了?”奚吝俭扶在他的肩头。
苻缭触到那热源,看了眼季怜渎。
“嗯,那我先去休息。”他道,“天色不早,我也乏了。”
“孟贽在屋外。”奚吝俭应道。
待房门被关起来后,屋内的气氛登时凝固。
奚吝俭俯视着季怜渎:“不是说要逃走么?”
“不逃几次,怎么让阉狗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呢?”季怜渎冷笑一声,“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就专挑着他们附近搜寻,生怕他不知道,演得真好。”
“演戏演全套。”奚吝俭眉尾微抬,“不过,不知道季郎还记不记得,那日在明留侯府,孤对你是怎么说的?”
季怜渎浑身一僵。
“耽于美色这个幌子,为你提供了不少便利吧?”季怜渎道,“连苻缭都被你骗过去了,耍他有意思么?”
奚吝俭一挑眉:“孤不过没说实话,而你可是计划着要他死。”
季怜渎变了脸色:“那不一样。”
早知道苻缭是这种想法,自己怎么会去设计他。
奚吝俭淡淡看他一眼:“孤要杀你不需理由,不过多了几条薄情寡义的骂名,没甚新意。”
季怜渎面若冰霜,微缩的瞳孔藏不住他的恐惧。
“我若死了,苻缭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的手死死抠住身下的草席,发出咔咔的声响,“他再如何也是明留侯世子,你哪能轻易脱身?”
奚吝俭微妙地顿了顿。
嘴角突兀裂出的冷笑让他浑身一颤。
“你说得没错。”奚吝俭慢条斯理道,“你暂时还死不了,你还有点东西能为我所用。”
“殿下真是会说笑。”季怜渎嘲了一声,“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贪图的?”
“你有。”
奚吝俭目光灼灼。
“而且迟早会是孤的。”
第32章 第 32 章
季怜渎愣了下神。
手心的温度被他拼命留下、揣摩。
他嘴角先弯了弯, 而后又立即抿起。
他想起苻缭与他说的那些话。
“奚吝俭,你不会是在嫉妒我吧?”他感觉这十分有趣,“他对我这样一个下三流的伶人关怀备至, 而你,璟王, 你却得不到他的关心。”
奚吝俭笑了一下。
一阵刺骨的冷风袭来, 让季怜渎以为他回到了被那宦官要挟的冬夜。
“你觉得孤需要这些无谓的东西?”奚吝俭道, “真让人失望。这明明是你死乞白赖都求不到的东西, 你还妄想孤也和你一样可怜?”
铁链猛然晃动起来。
“你懂什么?!”季怜渎几乎要冲到他面前, 被铁链一拉,脚踝上顿时刻出印记,“你这种人, 活该被背叛,活该死在众人的唾骂里!”
奚吝俭手一抬,季怜渎立时被打得倒回原位。
他眸子的冰冷似是要刺穿出来, 浓浓地展示着想要嗜血的欲望。
奚吝俭没再说话,似是疲于反驳,只想将人抹了喉咙了事。
他止住这个念头。
季怜渎有一点倒是提醒了自己。
自己的确不需要这些无谓的、会拖累自己的关切。
*
苻缭走出门, 见到孟贽在旁边候着。
他穿的深色衣裳,在夜色中不容易被察觉。
孟贽惯来少话, 苻缭知道是因着他喉部受伤,说话声也嘶哑得很, 常常一不留神就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不过孟贽应该是最常跟在奚吝俭身边的才是。
“殿下可是又有何事要忙?”他低声自语。
没见着殷如掣的身影, 若是机密要事, 就算问了孟贽, 他也不会回答。
“无事。”
孟贽突然出声,喑哑的嗓子像一根枯枝划在冻土上。
他目不斜视, 有时甚至将双目闭起。即使如此,他寻的道路也未曾偏离。
似是知晓苻缭疑惑,孟贽看了他一眼,难得多说。
“世子还是莫要与殷侍卫走得太近。”
苻缭一愣,却想不起他哪里有和殷如掣关系太近了。
孟贽又补了一句:“殿下不喜。”
“孟公公可否说得更详细些?”苻缭道,“我与殷郎并未有太多接触,实在不知是哪里犯了殿下的忌讳?”
奚吝俭也没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点。
孟贽咳嗽两声,加重了语气:“殷侍卫不该与他人有多余接触。”
苻缭听懂了。
“我唤他殷郎,是殷侍卫自己所提,他不愿别人叫得如此生分。”他解释道,“殷侍卫年纪也不大,与他这样平辈相称,可有不妥?”
孟贽的视线又转到前方去了:“即使如此,奴婢也帮不了世子什么。”
那便是要与奚吝俭去说了。
苻缭心下疑惑,思索间便到了先前他所歇息的客厢。
孟贽将人带到,便自行离开了。门外并没有专人把守,只是在院子的交界处有两名侍卫巡逻。
苻缭推开门,呼吸没受阻碍,并没有蒙尘的阻滞不适感。
桌椅和物什均未落尘,都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
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这府邸的主人,不过是暂时离开,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
刚生出这个念头,苻缭就小小瑟缩一下。
怎么能这么想。
他摇了摇头,兀自走向桌边,忽然脚边什么东西蹭了他一下。
“啊,你在这儿。”苻缭蹲下身揉了揉绵羊,“差点要把你忘了。”
第一次来,他就把这只小羊羔落在这儿了,第二次来,他还是忘记带回去。
这是第三次了。
苻缭眉尾稍落下。
说实话,他不知要如何对待这只羊羔。
得到它是个意外,虽然自家院内有藏身之所,苻缭却清楚,自己对于养只小动物来说,没什么太大的热情。
他没有做好与一个生灵相伴的准备,虽然他想。
大概是吧。苻缭叹了口气。
他很惶恐。
小绵羊安安静静的,好像也能理解苻缭的纠结一般,没有再去蹭他。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将小羊抱起。
“你是不是重了?”
苻缭发觉自己有些吃力,不由得感慨绵羊的发育速度如此之快。
小羊咩了一声。
苻缭闻到了幽幽的沉香味道。
如此熟悉。
他动作稍僵住。
“看来你被照顾得很好。”他笑了笑。
不如就放在这儿好了,本来也是他府里的东西。
不过,为何这几次见奚吝俭,他都没提到这件事呢?
忽然有人敲门。
“世子,可要沐浴歇下?”
苻缭一怔,心底不大自在。
好像还是穿过来之后,第一次用别人家里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初到生父的家,即使知道要一直住下来了,刚开始也不免局促。
他还是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小厮与婢女端着浴桶与用具上来。
房间并不狭小,但浴桶上的热气徐徐盘旋,不一会儿便蔓延至整个房间。
苻缭将其他人都劝了下去,自己才泡进浴桶里。
身子放松许多,思绪却愈发杂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敲门。
“还没睡?”
奚吝俭的声音。
苻缭瞬时惊醒,看着周围灯火通明,身子立即绷直了。
“殿下。”他应道,“我在沐浴。”
他说着,迅速出了浴桶换好寝衣,上前开门。
身上还未完全擦干,顺滑的布料有些许黏在皮肤上,沾着水滴,晕染出身体的线条。
奚吝俭还能隐约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面色带了点潮红,像是餍足后的懒散。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来晚了,还是来早了。
“殿下先进。”
苻缭将奚吝俭请进门后,奚吝俭扫了眼屋内。
“不喜欢有人伺候?”
苻缭稍稍侧过身,擦了擦发尾湿润处,几滴水珠落在地上。
“是。”他应道,“习惯如此。”
奚吝俭眉尾动得克制。
伺候别人倒是挺上心的。
“膝盖如何了?”他问。
苻缭实话道:“确实好多了。”
热水一泡,浑身都舒爽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说话变得更慢些,语气也放轻了,似是早晨半梦半醒时的呓语。
尤其还坐在床上。
“殿下的伤处还有用药么?”苻缭也问道,“伤口虽小,但终究还是有毒的。”
最怕的是平日毒性不显,让人掉以轻心。
奚吝俭垂下眼:“早已无碍了。”
又是这样的关心。
很常见。他想。殷如掣与孟贽也关心自己的伤势。
没有也无所谓,他不是为了求得这些而努力的。
没必要因为一个人稍留心自己,便如此念念不忘。
他不该陷入那么深,甚至被季怜渎说的无关痛痒的话惹怒。
连苻缭本人都不在意这些顾念,他做这些不过是多此一举。
待他知晓自己与季怜渎不过是做戏,他还会如此挂念自己么?
“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奚吝俭道。
苻缭以为他瞧见了自己的伤处。
“我的皮肤很容易变红的。”他解释道,“方才还沐浴了,刚刚熏出来的,看起来颜色有些可怖罢了。”
他说着,还撩开衣袖给奚吝俭看了看。
肌肤确实比之前更红了些,显得更有血色。
奚吝俭目光从他露出来的部分开始,一路随到被白衫遮住的部位。
寝衣本就轻薄,即使遮着也依稀能看见微透出来的肉色,不再是让人发寒的苍白,而是柔和的粉色,软软地晕开在他凝脂的肌肤上。
当真是没受过苦的。
可没受过苦的,又怎会如此体谅受过苦难的人?
受过苦的,得了几次好处就要开始依赖恩赐了么?
奚吝俭淡淡应了声。
两人一时间沉默。
“殿下与季怜渎谈得如何了?”苻缭转移话题道。
奚吝俭并未急着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在孤面前称呼他的方式,与在他面前的大相径庭。”他道。
苻缭惯用全名称呼季怜渎,似乎并非亲近,只有在季怜渎本人面前,才会叫得亲昵些。
苻缭动作稍缓了些。
“殿下莫要打趣我了。”他眼眸微敛,“近乡情怯而已。”
“是么?”奚吝俭眉头压低了些。
他是近乡情怯,自己这莫名的情绪又是什么?
心脏跳得比以往更愤怒些,盖过那复杂而纠缠不清的思绪。如同战场上忽然卷起的狂风,尘土迷了视线,再恢复时,才发觉自己已被包围进牢不可破的阵中。
大抵是苻缭的心思太过怪异,连自己也要被带歪了去。
“殿下……”
奚吝俭知道苻缭又要开始了。
“殿下可是有些头疼?”他果然在问。
“无事。”奚吝俭不想再给他关切的机会,“世子歇下吧,孤也乏了。”
他头也没回地去了书房。
*
翌日,奚吝俭下朝回来时,苻缭已经去文渊阁赴班了。
殷如掣带了他的口信:“世子说,多谢殿下的照顾,改日再来与殿下商讨园林事宜。”
那便是不回来了。
奚吝俭要去书房的脚步转了个向。
殷如掣认得,这是世子歇下的客厢。
主子进了屋便四下扫过一眼,似是在找什么。
殷如掣率先发现了。
“殿下,这不是世子的羊吗?”他惊讶道,“他又忘记带回去了么?”
奚吝俭看着被苻缭留下的绵羊。
第一次第二次忘了,他没提,是给苻缭过来的借口。
第三次苻缭还没带走,看来这羊对他也没那么重要。
不过是顺带关心一下。
“喂给青鳞去。”奚吝俭道。
殷如掣吃惊道:“殿下,这……”
“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他的了?”他显出几分不耐。
殷如掣稍犹豫一瞬,奚吝俭已经拎起那只羊。
它无助地咩咩叫着,却感觉也不是那么想要活着。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窜到了房门边。
青鳞舔了舔爪子,闻着主人的味道便靠过来。
奚吝俭眉尾一动:“刚好。”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青鳞知道这是表扬的意思,扒拉了一下主人的衣裳。
奚吝俭把羊放在它面前。
殷如掣忍不住道:“殿下,世子若知道了,恐怕会生气的。”
“他生气与我何干?”奚吝俭冷着脸,“孤何时要看他脸色行事了?”
殷如掣自知失言,不敢多说。
奚吝俭盯着那只小羊,见它没有慌乱跑开,只是一步步后退。
青鳞亦没有急着上前。
它似是认出这只羊是它恩人护下来的那只,兜兜转转,只向前踏出一步。
绵羊见状,竟然也学着它恩人一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
青鳞立即退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求助地望向主人。
绵羊不知其意,见它还没动静,甚至用那只受了伤的腿碰了碰青鳞。
青鳞吓得立即收回前爪,跑回主人身边,直接趴下了。
“没出息。”奚吝俭轻斥道。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第33章 第 33 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 林星纬已经在那儿坐了有一阵了。
他不慌不忙,悠闲地打点上下,仿佛自己是阁里的唯一主人。
苻缭已是提前来赴班, 没想到林星纬比他还要早些。而林星纬瞧见苻缭,亦略显惊讶。
苻缭对他笑了笑, 林星纬反应过来, 这人并不是他印象中那样目无下尘的。
他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别扭地朝苻缭点头示意。
苻缭今日要处理的是他州呈上来的乡试试卷, 这些试卷散乱而多有缺失, 均是战乱时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如今都要交到文渊阁汇总。
林星纬处理完手上的事,视线不自觉便飘到苻缭身上。
苻缭总是淡淡地笑着, 似乎每日都有好事发生,饶是想发难,见到他那张清秀而温和的脸, 又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了。
林星纬撇了撇嘴,见苻缭手上的事情还未处理完,有些不耐。
“要我教你么?”他看出苻缭真是一步步照规矩来的, 不免道,“你这样太麻烦了, 浪费时间。”
这些繁杂的程序,都是因先前北楚尚文导致宗册积压过多而定制的, 如今文书量锐减, 便不必反复确认。
苻缭不紧不慢:“做完了也没什么事干, 不如就慢点好了。”
林星纬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礼, 像是故意在苻缭面前摆出老人的优越感。
他懊恼一瞬,被苻缭看在眼里。
“林郎中怎的自责起来了?”他莞尔道, “我刚来有许多东西不熟悉,你看着着急是正常的。”
林星纬惊于他的敏锐。
他皱了皱眉:“倒不是因……”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性子的由来,不免厌恶,默然止了话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不时扭曲一下,似是陷入了不好的回忆。
苻缭手中的工作放慢了些。
“既然现在清闲得很,林郎中不如聊会儿闲天?”他道,“反正这儿偏僻,又没人来。”
林星纬闻言笑了声:“怎么没人,上次官家不久特意过来兴师问罪了么?”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兴师问罪的当事人就在自己身边。
林星纬连忙咳嗽两声,又想到了那日的事情。
“官家来找你做什么的?”林星纬道,“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
——而你最后安然无恙。
他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苻缭道:“为千秋节,官家让我说动璟王同意新修园林,不过璟王那日没同意,官家便有些着急。”
他拿镇纸将桌上的纸张压着,见林星纬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官家是小孩子嘛,一时间脾气大也是正常。”他笑道,“后来璟王同意了,他也没再找我麻烦。”
林星纬抿了下嘴:“官家让你说动璟王?”
果然还是和璟王有关系。
他脑袋偏了偏,不再对着苻缭。
“是,我因要训练羽林军,与璟王有接触。”苻缭见他如此,顿了顿才说。
“羽林军?”林星纬奇怪地歪了下头,“为何?”
苻缭仔细地看着他的反应。
“为了让璟王尽快出征。”
林星纬嘴角立即勾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你和璟王是一伙的呢。”
苻缭总觉得林星纬对奚吝俭的厌恶有些不同于常人。
“不过,你真有如此实力?”林星纬上下打量着苻缭,“竟然真能说动璟王?”
他忽然眼睛一眨,面色又阴晴不定起来。
“官家让我去办的,我也不敢不从。”苻缭应道。
林星纬揣摩其中意思,啧啧两声:“左右逢源。”
说罢,他又抿了下嘴,眉毛也拧了起来。
苻缭整理完手上的试卷,看着他笑道:“不过是会些让人不生气的法子罢了。”
林星纬意识到,苻缭刚刚是在转移话题。
他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纠结么?
林星纬不说话了,眼神躲了躲,手上无意义地摆弄着桌上早已被他收拾好的东西。
苻缭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像是没发现,留下林星纬一人兵荒马乱。
摆弄一阵后,林星纬才平静下来。
他偷偷看了眼苻缭,发现那人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上,好像方才他们从来没聊过天,他也不在意自己因何而纠结。
林星纬坐立不安了好一阵,苻缭还是不动如山。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苦恼么?”
苻缭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意外,让林星纬产生了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感觉。
他顿时生了失落之感。
苻缭眨了眨眼,解释道:“我只是看林郎中有些痛苦,不好再提,怕教你不高兴了。”
“我刚刚很痛苦么……”林星纬喃喃,又拧了拧眉。
“如果林郎中想说,我随时洗耳恭听。”苻缭打消他的疑虑,“倒是要看林郎中愿不愿意信我。”
林星纬一愣。
信不信……他没想过。
他只是觉得苻缭与传闻中大相径庭,他没法想象如此温和的一个人,竟然会被传成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纨绔。
“是不是璟王故意把你传成那样的?”他疑惑道。
“嗯?”苻缭没想到他会如此问。
“你们苻家不是早与璟王不对付了吗,特别是明留侯。”林星纬道,“肯定是璟王为了打压你们家,故意散了谣言抹黑你们。”
“你好像很讨厌璟王。”苻缭道,“因为他是新党?”
“新党旧党无所谓。”林星纬皱眉道,“你怎么也和那些老古董一样谈论起新旧党了,我讨厌璟王是因为他强词夺理,总喜欢强迫人按自己的意愿去做,还喜欢对人评头论足。”
苻缭眉头稍压低了。
“比试那日,他不是直接把你扛过去了么?”林星纬举例道,“说好的时间又要提前,这不就是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还要逼着人顺从么?”
苻缭只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形容,和奚吝俭微妙地稍对上了,又不是完全能应上。
像是提供给林星纬发泄的一个对象罢了。
他犹疑着问道:“你讨厌的,真的是璟王么?”
林星纬立时僵住,眼神发直,瞳孔微缩。
“我……”他痛苦地摇摇头,“我、哎……”
“其实我讨厌我爹。”
林星纬顿时泄了气:“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立即补充道:“不过,璟王也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他最后道。
他说完后便悒悒不乐,靠在桌边。
“我明明和我爹说了我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感兴趣,他非说我势利,想要往倒戈新党,硬是要给我安一个职位来。”他小小啐了一口,“他还好意思说我?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真以为我……”
说到这儿,他又止住了。
“我明明讨厌我爹那样,性子却莫名其妙越来越像他。”他道,“每次都忍不住对人评头论足,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林郎中能意识到这点,就已经与令尊不同了。”苻缭道。
林星纬叹了口气:“别说了,我爹马上又要升官了,到时又有理由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苻缭微微一愣:“不知令尊……?”
“千秋节后,他要接替祖官人的工部尚书一职。”林星纬道。
*
苻缭下值后回到府里,本来算好时间可以避开苻鹏赋,没承想在府门口便撞个正着。
苻鹏赋问道:“去哪了?”
苻缭见他像随口一问,应道:“出去逛了逛,有些无聊,便回来了。”
“放屁!”苻鹏赋立即怒道,“你还敢骗你老子了?!你分明就去当那个什么什么官了是不是!就那个看书的?!”
苻缭沉默一会儿,才缓缓道:“您连我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如此生气呢?”
苻鹏赋气得抽了一声,一脚跺在地面,周围像是轰然震动一般,苻缭感到些许眩晕。
“老子跟你讲,当这些文官就是没用的,读书也是没用的!”他指着苻缭大骂,“你别以为你读了书别人就能高看你,这早就不是以前了!你身子这破烂样,就没人瞧得起你!”
“爹。”苻药肃不知从何而来,按住苻鹏赋,“爹,阿缭先前玩心重,不知道这些很正常的,您怎么与他置气了呢?”
苻鹏赋被他一说,稍冷静下来:“哎,也对,阿缭啊,不是我说你……”
他此时的脸上又略带些歉意。
苻缭眼眸动了动。
他想弄清楚苻鹏赋为何对此事反应如此之大。
“我身子就这样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苻缭试探道,“我做点喜欢的事都不行了么?读书又怎么了,我多识点字可是对自己不好了?”
苻药肃眉头一皱,悄悄示意苻缭别再提这事。
“好啊,你胆子大了,敢忤逆你老子了是不是?”
苻鹏赋刚消下去的火气顿时被点燃了,拽下身边的一根柳枝,直接往苻缭身上抽过去。
苻药肃顿了一下,按着苻鹏赋的手松开了。
等苻鹏赋手里已经甩出柳枝,确实要打到苻缭身上时,他才意识到这一鞭下去会有多严重。
他立即要拉,但已经来不及了。
苻缭躲闪不及,眼见那还抽了几根嫩芽的柳枝就要招呼到自己身上。
脚下如同被钉住一般不能动弹,他下意识闭起眼,抬手去挡。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而是被沉香味给冲散了。
奚吝俭单手牵住那根纤细的柳枝,轻轻一拉,苻鹏赋便动弹不得。
“殿下。”苻缭眼眸亮了亮。
奚吝俭瞧见他松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见到自己的欣喜。
可他见到自己,有什么理由高兴呢?
“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苻缭问道。
奚吝俭的手没松。
“不要紧。”
他挑了挑眉:“孤只是来通知世子,你被免去训练官的官职了。”
第34章 第 34 章
听见奚吝俭的话, 大门内外霎时间安静下来。
苻缭笑容一顿,苻鹏赋如梦初醒。
是啊,怎么忘了他儿子还是羽林军的训练官!
当初那可是在自己面前说过的。
苻鹏赋手中的柳条直接脱了手, 又对苻缭破口大骂起来:“好啊你!苻缭,你真是不把你爹放在眼里了, 训练官这事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你故意想让老子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是吧?”
他的声音太过洪亮, 震得苻缭眼前发晕, 不自觉往奚吝俭身边躲了躲。
却躲空了。
奚吝俭不知何时让开了距离, 苻缭恰好挨不到他的身子。
苻缭双目微微睁大, 便往一旁的门槛靠了过去,才勉强站住脚。
苻鹏赋那边发着火,蓦地察觉一阵杀气, 瞧见是奚吝俭,嚣张的气焰才稍微收敛些。
“您作为我的父亲,不知我担任什么职位, 我才应该生气才是。”苻缭不喜苻鹏赋莫名地甩锅,“既然您知道我任了文职,那为何不知我还有另一职位?我还以为是您故意要为难我, 才不提的。”
苻缭说话虽清,在这混乱的场景下却是掷地有声, 周围立时安静下来。
苻鹏赋一下被架在道德难处上。
不只是奚吝俭阴鸷的目光,就连府邸里的下人听见苻缭的控诉, 都偷偷往自己身上投来目光。
“这是苻延厚那臭小子告诉我的!”苻鹏赋直接脱口而出。
苻缭有些意外。
他以为会是苻药肃告诉苻鹏赋的, 毕竟他刚刚故意放了手, 是要让那柳枝故意打在自己身上。
虽然他后面也反应过来, 想要止住。
苻缭越来越不明白这家子人各有什么秘密了。
苻鹏赋还在慌乱地解释:“那臭小子,老子早该知道他就知道玩, 能完全听出个什么来?!还敢故意耍老子……”
他像是又找到了一个出气筒,而这个出气筒恰好不在现场,便任由他泼脏水。
“都是那个小兔崽子,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苻鹏赋打定主意,心中有了底气,望向奚吝俭,“璟王可没有罢免官员的权力吧?”
旁边的苻药肃忍不住出声。
“爹,先别说了!”他连忙道。
“凭什么?你是爹还是我是爹?你让我说我就不说?”苻鹏赋气得上头了,说话开始口无遮拦。
“不罢免,可以。”
奚吝俭率先开口了。
苻缭遽然不能呼吸。
奚吝俭手一动,用柳条勒住了他的脖颈。
而且还在缓缓收紧。
“阿缭!”
苻药肃想上前,被奚吝俭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璟王,你想干什么!”苻鹏赋变了脸色,声音也颤抖起来。
“今日早朝时,孤要罢免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吏,也有人这么对孤说。”奚吝俭不疾不徐,“不罢免可以,换一个下场便是了。”
“怎、怎么回事!”苻鹏赋四下看了看。
他一向不关注朝堂,反正这爵位足够荫蔽他与他的子孙后代了,他何苦还要再捞一个官职每天累死累活?
旁边的小厮哆哆嗦嗦开口了:“璟王上朝时要罢免十二位官人,被官家否了后仍要如此,官人便说璟王无权升任罢免,于是璟王就……当场……”
他说着,缩了下脖子,退回原位。
苻鹏赋听得瞠目结舌:“怎、怎么没人和我说!”
小厮咽了下口水:“大街小巷都说道着呢……”
苻缭也吃了一惊。
他仰起头,对上奚吝俭幽深的眼眸。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仍然熏着沉香味,看不出他几个时辰前还在手刃人。
他感觉得到,奚吝俭并没有多用力。
每当收紧后,只要再过一会儿,那窒息感便会陡然松弛下来,给他一息喘息的时间。
而后又立即收紧。
但都微妙地维持在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似是想用此种方式警示他,有什么地方惹到了奚吝俭,又像是奚吝俭在和自己怄气,而他成了不幸被迁怒到的那个人。
奚吝俭确实蕴着火气,但至少不是因为眼前的事。
苻缭不知奚吝俭情绪为何变化如此之快。
或许不是突然转变,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只等爆发了,才迟钝地发觉不对。
奚吝俭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苻缭。
柳条下的淡红印记若隐若现,仰起的脖颈让锁骨更加明显,就在他略显宽大的衣襟内直直往自己眼眸里冲。
本就白皙的皮肤被阳光一照,更是像透明一样,看得见几条青色的血管,像是蛊毒,又像情丝,深埋在之中,又如此凶猛地撞击着皮肤,让人感觉触手可及。
他努力地呼吸着,像是搁浅的鱼,而且能让他活下来的水源就在眼前。
他只能祈求那水源高抬贵手。
苻缭的气息稍弱了些。
“殿下……”他听见那人气息不稳,“殿下对我有何不满,可以直说出来。”
奚吝俭先前也生气过,但他从来不说原因,发作前也没有明显的征兆。
长此以往,身子迟早要出问题的。
奚吝俭不以为意。
又是这一套。
气都喘不上了,还惦记着季怜渎呢。
苻鹏赋这个自私蠢货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的。
奚吝俭的手陡然收紧了。
苻缭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说实话,他已经不大能感觉得到了。
脑袋一片空白,身子开始酸软无力,他不得已用双手抵住绞在自己脖颈上的柔软柳枝。
“殿、下……”
苻缭方才意识到先前的力度,对奚吝俭来说只是过家家一般。
闻见苻缭的气息突兀变弱,奚吝俭遽然回过神来。
他顿时松了手上力气。
这是第几次了。
因为几句话便无端恼怒,还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
奚吝俭垂下眼,瞧见苻缭的胸膛急促而不成规律地起伏,渐渐归于正常。
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奚吝俭知道自己突然的失控,均是与苻缭有关,他却说不上这突如其来情绪因何而生。
只是见到这个人,他的心脏便跳得比以往更不成章法。
随时会溃不成军。
该远离他。奚吝俭想。
苻缭猛烈咳嗽起来。
奚吝俭看见他双手捂着脖颈,鲜艳的红色仍从白皙的细指里露出些许。
他的双手开始使力,想止住自己的咳嗽,但收效甚微,因恐惧和着急渗出的汗水挂在清秀的脸颊上,昭示着这个可怜的人方才经历了什么样的苦痛,反倒唤起作恶之人的廉耻。
是自己造成的。奚吝俭清楚地意识到。
该由自己负责。
最后一次。
他匆匆收了力,捞住苻缭。
苻鹏赋这个一家之主被吓坏了,更别提其他人,均是呆若木鸡。即使瞧见苻缭已无大碍,仍是不见有人敢动弹。
奚吝俭眸色深沉几分,带着苻缭就要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跑动声,奚吝俭面色顿时冷了下去。
“朕不同意!”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听见其自称,才如梦初醒,匆忙下跪拜见。
只有奚吝俭没动,当然苻缭亦没有力气动弹。
奚宏深瞪了奚吝俭一眼,但也只有一眼。
苻缭瞧见了,他是一人前来的,还气喘吁吁,显然是自己跑过来的,右边衣袖还被不知哪家铺子蹭了一点灰。
“官家怎么如此狼狈?又是自己出宫来的?”奚吝俭面若冰霜,“如此任性,怎么做一国之君。”
“任性的明明是你!”奚宏深大喊道,“不就是要修一个园林,至于那么生气吗?又没占你府邸的位置!你就在朕的大殿里杀了十二个人,血腥味现在都没散开!”
苻缭了然。
奚吝俭是借着这个被迫同意新修园林而泄愤的由头,在铲除异己。
“他们本就是贪腐之人,孤杀了又如何?”奚吝俭毫不在意,“倒是官家,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摆在眼前,为何还要驳回孤的决定?”
他幽幽道:“本来有些人只需要丢个官位,被官家这么一搅和,连命都丢了。”
“你、你……”奚宏深脸涨红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更像是害怕说出来。
奚吝俭已经替他回答了:“因为那些人里十有八九,都能让你开心,你想让他们继续哄着你,是不是?”
“我、我没有!”奚宏深竟是转过来看着苻缭解释,“是他胡说!”
“胡说?”奚吝俭指腹动了动,“忠训郎翁厂因为你厌恶其妾,便杀了她向你献上人头;军器监卢俟知道你内库空虚,便以次充好省下工费给你,致使东军的多名将士在刀枪马术演练上身负重伤,云麾将军得知后气得当场吐血而亡,你还在拍手叫好,是不是?”
奚宏深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想反驳,但发出来的音节已经支离破碎。
他期望苻缭能帮自己说话,但苻缭一直在小声咳嗽,看起来是没空理会他们之间的争斗。
奚宏深嗓子已然有些哑了,明明之前只要米阴还有那些个大臣一说话,奚吝俭便会与他们吵起来,自己只要说决定就可以了。
奚宏深想发火,但周围实在找不到人,一股酸楚情绪压在胸口,只能先把自己来的目的说了。
“你放开他!朕可是有事要交给他去办的,你若把他弄死了,便是杀了朕的钦差大臣!”
奚吝俭扬了扬眉:“官家最近还有什么要事需办?”
“就是给朕修花园的事!”说到这里,他颇有底气道,“还有璟王你!自今日起,此事全权交由你们二人来办!其他人供你们随意调度!务必在朕的生辰前完工!”
苻缭迷糊间有些不解。
他未来得及看奚吝俭的反应,便听见奚宏深又喊起来。
“只要出了一点差池,你们俩就都等着掉脑袋吧!”
第35章 第 35 章
众人一时间寂静。
最先出声的是苻鹏赋:“好!好好好!”
他喜上眉梢。
这可是官家钦点的大工程, 若是做好了,阿缭还不是一步登天,还能光耀门楣, 让他们明留侯府更是辉煌?
苻缭面色却不好看。
摆明了送给他们俩的陷阱,苻鹏赋还着急着把自己送进去。
府里下人皆松了口气。
苻鹏赋还想上前再问, 被奚宏深跺了跺脚又吓回去, 识趣地让所有的人都散开。
门口顿时空空荡荡。
苻缭不由得想起奚吝俭之前的话。
苻鹏赋这样的人, 真的有能耐用战功换取这样显赫的爵位?
奚吝俭将柳条缓缓收起, 又猛地甩在地上。
奚宏深顿时抖了一下, 防备地看着他。
“祖官人不是说要为官家亲自献上贺礼?”他道,“这就要不干了?”
“他给朕的最好贺礼就是提前回家。”奚宏深得意道,“他就特别听朕的话, 提前辞官了。”
苻缭心底感慨。
虽然祖时的目的是保下自己,但看到奚宏深这个模样,他还是觉得, 朝廷里需要多一些这样的人。
“所以你不许杀他!快把他放了!”
奚宏深趾高气扬起来,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苻缭,并不让人害怕, 反倒是要与他解释什么,生怕他跑了。
“孤有说要杀他?”奚吝俭道。
“你刚刚差点就把他杀了!”奚宏深指着苻缭脖子上的伤痕叫道。
奚吝俭啧了一声。
苻缭第一次见到他在交锋中处于下风。
还是因为一句话。
苻缭低声道:“殿下, 官家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奚吝俭的目光在苻缭身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按着他的手没松开力气。
苻缭又微微踮起脚尖, 不显眼地耳语道:“殿下若不放心, 在旁边听着便是。”
温凉的鼻尖触及奚吝俭的肌肤, 似正好划在那突突跳动的血脉上, 教它僵直一瞬,回味着蓦然间贴上来的微寒。
竟让那儿的更热了些。
罢了, 能保持一点距离也好。
奚吝俭无言松开手,便见到苻缭缓缓离开自己身边,朝奚宏深走去。
奚宏深看见苻缭,眼睛亮了亮,一门心思转移到他身上,忽然想起奚吝俭,再探头去看,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又看向苻缭,眼眶里的红色还没淡,整个人忽然低落下去。
苻缭轻声问道:“官家怎么了,是累了?”
奚宏深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顿时又冲出来。
“不许看!再看朕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他一边拿袖子挡着自己一边道,“这袖子怎么脏了啊,被谁碰到了,朕不要了!”
苻缭一时失语,上前,蹲下身用自己的手给奚宏深擦了眼泪。
奚宏深伤心坏了,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他刚想叫人,发觉惯例使唤的太监侍从都不在身边,哭得更厉害了。
“一点都不好玩……”他噎了一下,“你不许动朕,你这是以下犯上了知不知道!”
苻缭叹了口气,安慰道:“官家不如给我一个冒犯的机会。官家是怎么了,是谁胆子那么大,敢惹到官家?”
闻言奚宏深才怒道:“当然是奚吝俭那个王八蛋!我、我没有做那些……”
苻缭了然。他指的是刚才奚吝俭接他老底的那几名官吏。
不过苻缭亦不觉得,奚吝俭是空口无凭便抹人清白的人。
“这么说,是璟王污蔑官家了?”苻缭问道。
奚宏深眼睛亮了点,盯着苻缭一个劲地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朕的!”
只有这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不同于奚吝俭那样处处针对,也不像米阴那样总与他说七说八。
只有这个人,真正会听自己的话。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称心的玩具,开了话匣:“那个什么厂的,是他那小妾不给朕揪她儿子的头发,本就该死!还有那个军什么的,那朕的内库空了,本来就该补足的,对不对?”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再那么抽噎,似是肯定苻缭会认同他一般,期待地看着他。
苻缭沉默片刻。
“那官家为何还要将园林事宜交给璟王处理呢?”
“你怎么不回朕的话!”奚宏深喊道。
苻缭眼眸四下动了动,安抚笑道:“怕官家再说下去,要累坏嗓子。”
奚宏深一顿。
他挠了挠脸,也回苻缭的话道:“是米阴和徐径谊跟朕说的。他们说,只要这工程交给他办,朕就能从中挑刺,然后便有理由降他的罪了!”
苻缭眉头微皱了起来。
“那为何官家又想我也一并参与?”他问。
官家愣了愣,道:“给你一个表现机会呀!你要是把朕的园林修好了,朕可以赏你特别多的金银财宝,还可以一步登天!你不知道吗?这可是不少人这辈子的愿望!”
苻缭感觉自己额上已经出了些汗。
“可是官家若要挑出璟王的错处,便代表园林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耐心解释道,“官家方才不也说了,我也要一起受罚的。米总管与徐官人没有提醒官家这一点么?”
奚宏深被提醒了,才回过味来:“好像是哦……他们怎么不和朕说!是不是他们也别有用心,不把朕看在眼里!”
他说这话时,反倒没有多少愤怒,只是发泄不满。
苻缭大抵知道原因。
“他们二人常伴官家左右,定然是相当信任官家的。”他道,“兴许是他们确定官家一定不会降罪于我,才未提醒官家。”
奚宏深面上微红。他紧张地双手交握,不断捏着手指骨。
“是这样么?”他兴奋得像是不安一样,“朕就知道,还是有人关心朕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朕爹娘一样,嘿嘿……”
苻缭顿了顿,眉眼稍稍落下。
奚宏深不知怎的,突然有很多话想讲。这些话他不曾说给任何人听过,他知道他们只会敷衍自己。
“你知道吗,我爹娘就是大混蛋!”奚宏深小声道,“竟然还有那么多人尊敬他们!”
苻缭便也配合地俯身去听,两人像是在说悄悄话。
“他们怕死奚吝俭了,总念叨着他要回来抢皇位。”奚宏深情绪陡然低了下去,“生了我之后,他们竟然不告诉别人!就把我当野孩子养,搞得宫里不少人都不知道有我!他们见到我就欺负我!他们就是怕奚吝俭知道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苻缭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他朝奚宏深靠过去了一点。
“然后有一天,奚吝俭真的回来了!他特别高大,我藏在龙椅后面,都看不见他的脑袋,他就穿着一身亮亮的盔甲,上面全是血。”他咽了下口水,“那是我爹第一次让我待在龙椅后,我还以为他终于要对我好了……”
苻缭默默地听着。
“没想到他就是为了对付奚吝俭!!”奚宏深眼眶红得可怖,“他们生我就是不想奚吝俭坐上龙椅!我的作用就是这个,所以他们才故意瞒着所有人,就是为了骗过奚吝俭!他们根本不在意我!”
他说着猛地咳嗽起来,苻缭小小出了口气,轻轻地顺着奚宏深的背。
“凭什么?!明明我才是嫡子,我却要怕奚吝俭!我爹娘也怕他!为什么?!”
奚宏深终于忍不住趴在苻缭身上大哭起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抽抽噎噎地道:“你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朕就把你的舌头拔了,还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耳朵也割了,双腿也断了,还有……”
他哭着哭着,趴在苻缭身上睡了过去。
奚宏深虽然体型小,体重却是实打实的,苻缭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找到了!”
不远处终于传来了欣喜的叫声:“官……在这里!”
几名年轻的侍卫赶忙跑过来,苻缭连忙示意他们噤声。
见官家的状态,他们也立即放缓脚步。
其中一名侍卫有些怀疑地扫了苻缭两眼:“阁下是……”
苻缭抬头。
明留侯府四个大字的牌匾就在他脑袋上。
几人反应过来:“原来是世子……失敬失敬!”
他们说着,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几圈,神情莫名怪异起来。
苻缭不解。
但米阴紧随其后地来了,有些空洞的视线盯了一会儿苻缭,才淡淡地谢过,将奚宏深领走。
其余人的脚步一消失,奚吝俭的身影便出来了。
殷如掣跟在他身后。
“你的爱好就是听人倒苦水?”奚吝俭道。
“不是爱好不代表不能听。”苻缭笑了笑,面色有些凝重。
他大抵知道奚宏深这无法无天的任性是怎么来的了。
但奚吝俭在重回朝堂的那一刻,面对他父亲的防备,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看向奚吝俭,发觉奚吝俭的目光凝在他脖颈上。
苻缭下意识摸了摸。
大抵是勒痕,一圈一圈的有些发热,指腹少凉,触上去有种诡异的舒适感。
几道伤痕并不集中,可以清晰地窥探出柳枝是如何交错缠在上面的。
苻缭一点一点摸过去,冷热之间的交缠教他忍不住发了抖,思绪飘向记忆不多的窒息感。
发现苻缭察觉自己的目光,奚吝俭立即收回视线。
“殿下……”
他咳嗽两声,没有再问,而情绪依然隐在了说出口的两个字中。
“有功夫担心别人,不如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奚吝俭果然避开了这个话题。
“这不是在照顾了么。”苻缭不断地触碰着存在感渐渐增强的伤处,“这伤也急不来的。”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认输般笑了笑。
“这个急不来,那闲话呢?”他道,“今日一见,又要说不清楚了。”
苻缭一愣:“什么闲话?”
奚吝俭看了殷如掣一眼。
殷如掣不情不愿地站出来。
原本以为那晚世子打断了他的汇报,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逃过。
还要在世子面前说!
“就是……官家先前夜里找过世子。”他磕磕巴巴道。
苻缭点点头。
“这事不知为何传出去了,然后就有了些流言蜚语。”
“什么?”苻缭不知这能传出什么话来。
“说官家来明留侯府是为了,私会世子……”
苻缭一时失语。
“这是怎么传出来的?”他好不容易问出口。
殷如掣痛苦地闭起眼:“因为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官家年纪如此之小……”
大多人都以为官家年龄虽小,但也是个少年了,于是这种离谱的谣言才会甚嚣尘上。
“但知道官家年纪的人,不会当真吧。”苻缭勉强笑了一下。
“但是,呃,后面还有。”殷如掣嘴角抽了抽,“说是殿下不允官家要将世子接入宫,所以官家才冒险出宫……”
苻缭无辜地望向奚吝俭。
殷如掣见苻缭没大反应,有些着急。
“而、而且!”
世子该多回应殿下啊,殿下这不等着呢,怎么此时忽然又不在意了?
他咬咬牙,一脸的视死如归。
“而且,他们说殿下不允的原因是……”殷如掣道,“是因为殿下也看上了世子。”
第36章 第 36 章
几人顿时陷入沉默。
殷如掣自知失言, 却也没有办法。
要不是这谣言里带了殿下,他也不会知道。
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我?”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目光只下意识地扫过奚吝俭一瞬, 便立即收回,欲盖弥彰地只盯着脚下。
奚吝俭骤然压低眉头, 看着殷如掣:“你胆敢隐瞒情报?”
殷如掣一悚, 单膝跪下抱拳。
这算哪门子情报啊!
“属下不敢, 只是这传闻在先前禀报时并没有如此说法!”他如此辩解道。
苻缭脸上莫名更热了些, 像是脖颈上的痕迹不知何时已遍布他的脸庞, 要蚕食他的全身。
“怎么会有如此说法?”他轻声问道。
分明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与奚吝俭的关系。
话里带着的惊疑让先入为主之人愈发肯定自己所听到的。
“风言风语何须理由?”殷如掣道。
而且。
他偷偷看了眼苻缭。
世子这样的长相,最是容易被传些难以入耳的谣言。
苻缭又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见他神情淡漠, 并不在意的模样。
他悄悄松了口气,没意识到心底一瞬的空落。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就可以了。”
虽然那几个侍卫明知奚宏深的年纪,却还是用那种目光看他。
“世子不担心这流言会有影响?”奚吝俭问。
“无稽之谈,恐怕大家都是当作笑料来听。”苻缭应道。
“总有人会将信将疑。”
苻缭愣怔一瞬。
难道是在说徐径谊?
不料奚吝俭却道:“季怜渎若是当真了, 又该如何?”
苻缭刚想说不可能,但想到季怜渎确实敏感, 且奚吝俭在他心里的形象的确不好。
奚吝俭不就是一眼看上季怜渎,才把他带回府里的么?
苻缭沉默着, 奚吝俭已经轻嗤一声, 示意他上轿。
他的视线再度无意间滑过苻缭的脖颈。
“殿下还有何事?”苻缭咳嗽两声, “若不要紧, 我想先去府里拿些伤药。”
奚吝俭眼神微不可闻地闪躲一下。
都这个样子了,还没想过就此拒绝。
“如此麻烦。”他道, “上去。”
苻缭一顿。
意思便是,奚吝俭那里有伤药了。
然而上了轿后,奚吝俭却并没有动作。
“孤说过么?”他问得毫无愧疚。
眼睛却是紧紧盯着他,目光沿着他的面庞落下去一瞬,又倏地提起来。
苻缭眨了眨眼。
“但……”他试着示弱,“我身子不如常人硬朗,若是耽搁,恐怕会加重不少。”
他说着,又咳嗽两声,面容因为皮肤上的刺痛难看几分。
奚吝俭目光顿时凝在那片鲜红上。
他啧了一声,从衣裳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丢到苻缭怀里。
“自己擦。”
苻缭接过药瓶。
瓷做的小瓶子冰凉,磕在壁上有脆生生而不刺耳的响声。
里面的药油比水黏稠一些,并不黏腻,质地透明清澈,一看便是上等药品。
奚吝俭的身子完全靠在座椅上,苻缭清楚地感觉到两人的距离拉开了。
他本想道谢,见奚吝俭已偏过头去,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
他捂着药瓶,轻轻抵在下巴处,看了奚吝俭一眼,以示感激。
奚吝俭闭了闭眼。
“你不生气?”他问。
第二次了。
他不因自己如此过分的举措恼怒,甚至缺失了该有的情绪波动,像个被人描画了精致纹样的壳子。
苻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沙沙的刺痛感愈发明显。
“我感觉到殿下没有杀意。”他解释道,“而且现在我也没事,真想生气,现在也没那个情绪了。”
奚吝俭摩挲着自己的扳指,凉凉笑了一声。
是自己有错在先,而今却是他在给自己解释。
“我只是,不觉得……”
苻缭斟酌着用词:“我没期待殿下会分出多余的心思给我。”
对奚吝俭而言,能把与季怜渎的关系处好就已经不容易了,苻缭不多奢求什么。
包括苻缭自己。
奚吝俭视线瞄向他:“所以,你不在意?”
“倒不是这个意思。”苻缭应道,“就像我也不能要求苻鹏赋一夜之间对文人改观一样,我知如此,自然不会生气。”
他反倒有些奇怪,奚吝俭为何会在意这个。
奚吝俭的面色仍没好转多少。
“毕竟我与殿下,本该没什么关系。”苻缭想了想,又解释道,“若不是因为季怜渎,我又不居官场,要碰到都是难事。”
奚吝俭微微一僵。
“所以,我也不觉得殿下对我会另眼相看。”他道,“毕竟我的举动在殿下眼里看来挺蠢的吧。”
他说得十分平静,垂下眼帘,嘴角微扬,双手包裹着小瓷瓶,放在胸前合十。
他似是有些自嘲,又像出世的高人一样恬静地孑然一身。
“所以,你觉得我们本该是陌路人。”奚吝俭眼眸动了动。
他不想的。奚吝俭清楚地知道。
他记得苻缭眼底藏起的炽热,记得他看自己时偶然间那不同寻常的目光。
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渴望。
苻缭感觉奚吝俭的话陡然间锋利起来,不禁蜷起了身子,肩膀碰到微微胀痛的地方,忍不住抽了口气。
金属的锐利感遽然又散去了些。
“行了。”奚吝俭偏过头,止住了这个话题,“拿了药又不擦,倒是会作践自己。”
这挺好的。他本来也想离这人远一点。
虽然他也说过想要自己幸福,但终究他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
苻缭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拎起药瓶,开始给自己上药。
他仰着脖颈,余光却能察觉到奚吝俭的视线。
他目光是冷的,苻缭却觉得自己皮肤都要被灼伤了。
“世子有何不自在?”奚吝俭道。
苻缭偏过头,不自然地缩了下脖子:“只是不大习惯。”
“不习惯被人盯着?”奚吝俭微微挑眉,“那便过来。”
苻缭一愣,差点没拿住手中的药瓶。
“不必了。”他拒绝道,“小伤而已。”
奚吝俭反倒极其自然,他的理由让苻缭亦无反驳的余地。
“你不是要为了季怜渎?”他道,“过来。”
原来是又要在自己身上实验么。
总不能是因为这个,才故意将自己勒伤的吧。
苻缭抵着嘴角。
既然奚吝俭这么说了,是不是都无妨。
他瞥了一眼奚吝俭,嘴唇稍动,复又闭起。
还是有点在意。
但没必要问吧。
苻缭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奚吝俭身上了。
他顾不得紧张,脑海里尽是杂乱的思绪。
奚吝俭的手已经摸上的他的伤处。
苻缭抿了抿嘴,低声问道:“所以殿下,是故意弄出这样的伤口的么?”
奚吝俭顿了顿,立即明白了他为何会这么问。
这是一个对他们俩都好的机会。
他沉默片刻,道:“若孤说是呢?”
心脏被突然像是被揪了一下,教苻缭疼得有些眩晕。
奚吝俭似是没发现。
他垂眸,只盯着伤痕动作,注意并不在自己身上。
他指腹温热,使得药油更显冰凉,缓缓渗进,使苻缭不自觉屏息。
为何自己会有些难过呢?
不在于这对他人来说是出格的举动,而是奚吝俭的目的单纯地就在季怜渎身上。
这不是自己想见到的么?
苻缭眉毛拧了一下,像是被突然疼到了,鼻尖泛红。
“季怜渎若是知道殿下故意做如此行径,恐怕不会高兴。”他道。
奚吝俭的手停住了。
“你在威胁孤?”
“不敢。”苻缭道。
一阵心悸让他察觉出自己是害怕了。
他并不怕奚吝俭这样冰冷的怒火。
他怕的是……
苻缭眉眼微微垂下。
不能再想。
奚吝俭两指抵在苻缭的下巴上,抬起他的头颅,苻缭便再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凑得更近了些,鼻息淡淡地覆在苻缭脆弱的身躯上,手指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后颈的伤也被他照顾到,苻缭感觉到自己的下颌线隐约滑过他的耳廓,却始终挨不到一寸。
他们近极了,像一对恩爱的有情人。
苻缭却不紧张,亦不惊慌,心下生不出任何情绪,毫无波澜到让他自己都战栗一阵。
奚吝俭似乎完全把他忘了,眼中只有如何处理伤痕的问题,仿佛要原封不动地照搬到季怜渎身上。
就像是公式又机械地完成任务一样。
幽深的眼眸不再看得出波澜,死水一般,令人害怕掉入这深渊。
奚吝俭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告别似的轻轻一按,便恢复了端坐的姿态。
“好了。”他道,“三日内便能好完。”
苻缭还没回过神来,奚吝俭已经放手,示意苻缭坐回去。
“殿下,到了。”殷如掣掀开车帘。
奚吝俭应了一声,看着殷如掣将苻缭接下去。
也还好。奚吝俭想。
这再正常不过,自己也并没生出什么奇怪的情绪。
他闭上眼,一片漆黑中霎时间出现苻缭搭在殷如掣手上的细指。
指甲修剪得整齐而不死板,被几缕阳光照映得更加白皙,周围似是发着微弱的光芒,像是被埋在尘土里的珍宝。
他几乎整只手都交给了殷如掣。
殷如掣还握住了。
奚吝俭睁开眼。
“殿下——”殷如掣再次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主子的面色,“属下已带世子到那儿去了。”
奚吝俭这才敛了神色,下轿行到苻缭身边。
苻缭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荒地。
周围郁郁葱葱,唯独到了这里,便突兀地空出一块。
他回头望去,不远处便是皇城。
这里虽然荒凉,给他的感觉却不如皇城内的宫殿冰冷。
“这就是官家说的,要修成园林的荒地?”苻缭问道,“那片司天监说风水不好的地方?”
奚吝俭目光远眺,似乎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嗤笑一声。
“没有比这儿风水更好的地方了。”
第37章 第 37 章
苻缭闻言望向奚吝俭。
奚吝俭没有再说, 只是又凉凉地笑了一声。
他还是不打算说。
苻缭数着脚边的小石子,默了片刻才问:“这是官家划的起始位置么,还是终点?”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
“都不是。”他道, “官家根本就没说过他要多大的园林,亦不知晓这荒地为何荒凉, 又是自哪儿起。他只说要把这儿的荒地全覆一遍。”
苻缭看着这一望无际的荒地, 眼睛有些酸痛。
“官家看起来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他道。
“他一向如此。”奚吝俭道, “以为白米粥长在碗里, 以为脆桃生来就是不带皮的小块。他想做的事, 从来不用他亲自去做。”
“那这片地方……”
奚吝俭目光微动。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提。”他道,“只是孤不同意,他便坚定要与孤作对的心思。”
他似乎有些懊恼当时的反应过于坚决, 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苻缭见他并未生气,问道:“官家似乎一直在与殿下作对。”
不是出于政治原因。
他想起刚才奚宏深与他说的话。
大抵他认为,是由于奚吝俭, 他先前才会过得如此凄惨。
奚吝俭却笑了一下。
“孤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傻傻地冲孤笑。”他捻着腰侧的玉玦,“不过转眼之间, 他忽然便厌恶起孤来。”
苻缭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殿下不知道原因?”他问。
“若说单纯是因着身世, 有些勉强。”奚吝俭道,“只是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亦不排除是他周围的人日夜煽风点火, 他被熏得迷了方向。”
“所以, 他其实不想要园林, 只不过是能因此挤兑殿下,他便开心了。”苻缭道。
奚吝俭微微颔首。
“只要露出一块荒地, 他便有理由治罪。”
苻缭问道:“殿下想如何做?”
微风吹动他们的衣摆,迎面而来,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挤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两人的衣摆朝不同的方向吹开了。
奚吝俭仍是盯着眼前的空地,好像能看到什么一般。
“世子对此事大抵是一窍不通,不用操心了。”
他忽然冷漠起来:“这事由孤全程去办就好。”
“可这件事是官家交由我们二人来办的。”苻缭
他的重音不自觉落在“我们”上,教奚吝俭眼底的晦暗多了些。
“你对这件事的了解不比官家多。”奚吝俭强硬道,“既如此,便不用平添麻烦。”
“我可以去了解。”苻缭不解他为何要忽然推开自己,“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若非真正接触到奚吝俭,他也曾将那些流言蜚语当真。
奚吝俭的目光顿时扎了过来。
“你觉得你很了解孤?”
苻缭眼尾微垂:“不敢。”
一时冲动了。
腹部一阵钝痛,似是从内里向外烧起来。
自己上一次冲动,是在何时?
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
……似是有的,在梦里。
他差点便能接触的这个世界,那个始终过不去的坎。
眼前忽然晃了一下,苻缭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迫剥离这个世界,远离这个终究只是小说的世界。
远离奚吝俭。
接受奚吝俭不会和自己有任何交集的事实。
苻缭偏过脸,指节死死抵住唇齿以克制浑身轻微的颤抖。
奚吝俭心底生了几分愉悦。
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这念头一生,再看苻缭难受的模样,眼里带着惊慌与无措。
好像从此永不相见。
奚吝俭眼眸动了动。
苻缭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是我逾越了。”
苻缭忽然不敢再前进半步,勉强笑着却是步步后退:“不敢再打扰殿下。”
他说罢,便立即回身,如同被击溃的残兵败卒。
苻缭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上,脚底走得酸痛,仍是没停下来休息过。回到府上时,正赶上之敞收拾完卧房。
他感觉累极了,连之敞的招呼都没应,一闭眼就倒在床褥上。
脖子上的药油尚未干,浸濡了枕头,湿得很冷清。
感受不到一点儿奚吝俭的温度。
他本来就不该感受到。
“主子怎么不高兴了?”之敞连忙端来茶水,“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相对于关心,更显急切。
苻缭扭过头,目光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身上:“我怎么感觉你更想知道后者?”
之敞一僵,打着哈哈道:“主子你在说什么呀……”
苻缭反倒被他心虚的表情逗乐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比试那日,你来接我时,不是说看见龙王爷了?”
之敞一听便来劲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龙王爷。哎哟,看一眼都害怕,但他可是真真切切帮人的神仙呀!”
说罢他又兴奋道:“公子可是又遇到龙王爷了,他可有说什么?”
苻缭眼睛又闭上了,把之敞急得抓耳挠腮,才又缓缓睁开。
“他不是龙王爷,他是璟王。”苻缭奇怪道,“你没见过璟王么?”
之敞一愣:“大、大官人?不可能吧?这、这……那公子怎么和他同乘一匹马呢?”
苻缭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你先回答我,你没见过璟王?”他道。
吕嗔的事就是从之敞嘴里听来的,这样一个爱八卦的人,又当过兵,竟然不知奚吝俭的模样?
之敞挠了挠头:“公子要这么问的话,那确实是。大官人该是日日都在宫里呀,小的怎么能见到呢?而且,听说大官人虎背熊腰,目光凶煞,也不像龙王爷呀。”
苻缭失笑:“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之敞心虚地挪开眼:“就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嘛,大家没事就聊聊天……大家都闲得没事,便这样传开了。”
“与谁聊?”苻缭追问。
“之前的战友啊。”之敞应得很快,“这条街上很多的,公子上街应该经常能见到。”
之敞的形容有些怪异,苻缭皱眉思索一阵,意识到了。
“你是说……那些乞丐?”
饶是京州这片繁华的地方,也总有些衣衫褴褛的无家之人倒在路边,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苻缭见到过,也给过他们铜板,奇怪的是那些乞丐似乎心高气傲,道谢不说也就罢了,甚至没看苻缭一眼,好像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给他们钱。
“哎公子,他们不是乞丐,不过就是有些残疾罢了。”之敞纠正道,“小的不也受伤了嘛,但不是乞丐!”
“但我看他们面前都放了个碗,而且给了铜板他们也收着。”苻缭解释道,“我只是有些奇怪。”
他们衣衫褴褛,不顾形象地倒在街上,很难想象他们之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
其实看着之敞,也不像是有专门训练过的模样。
当时情况危急,想来是得不到什么充分的训练。
之敞“嗐”了一声:“反正都缺胳膊少腿了,路上一躺,要是能得点铜板也不错嘛。”
苻缭应了一声,心底有点发堵。
为何会为了那点儿铜钱,连尊严都不要了?
“朝廷没有发抚恤金么?”他问道,“何故如此?”
“有是有。”之敞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不过朝廷上发下来的,到咱们手上也没多少……而且当时乱糟糟的,名字长相都有难对上号的,所以……”
他耸了耸肩:“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苻缭眉头皱紧了。
之敞已经习惯,毫不在意道:“不过我们都是战友嘛,又不嫌弃对方,就常常聊天。”
苻缭眨了眨眼,问道:“那日官家来府上的事,你有与人说过么?”
之敞一听这话,轻松的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他不自觉弯下腰,嘿嘿笑了两声:“公子明察秋毫啊。这不是,最近没什么好聊的了,官家出宫那可是件大事!小的……小的就给说了嘛。”
生怕公子怪罪,他又替自己开脱道:“而且这事府里都知道了!就算小的不说,那也迟早会传开的,到时候指不定传得更离谱呢。”
苻缭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如何说的?”
“小的就……”之敞胡乱搓着手,像做贼一样,“就是官家不是来寻公子嘛,小的就这么说了……”
“说官家半夜三更来寻我,是为了与我私会?”苻缭道。
之敞顿时惊了一下:“公、公子,这可不是小的传出去的,小的就是描述了一下那夜什么情况,真的!那些都是他们以讹传讹!”
苻缭比划了一下奚宏深的身高:“你若如实描述,连我胸膛都不到官家还能被传成与我私会?”
之敞一愣:“不对啊,不对,官家哪有这么矮的!小的看到的官家,比公子高了大半个头呢!”
苻缭一顿。
这不是奚吝俭么?
“你看见的,是璟王。”苻缭想了想,补充道,“他来寻我是为了议论训练羽林军之事。”
不能把奚吝俭的真实来意暴露了。
“大官人?”之敞犹疑一阵,“不对吧?我记得大官人不长那样啊?”
苻缭觉得奇怪。
奚吝俭气质非凡,五官深邃,只要见过一眼便不会忘记,认错人更无可能。
“你不是说你没见过他?”苻缭疑问。
“是没见过,但与听过的描述实在不相干啊!”之敞眉毛扭得死紧,“那夜小的看那人背影,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与那粗鄙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嘛!”
苻缭哭笑不得:“那你不觉得他与你那日在马上看到的人很像?”
之敞这才想起来:“哦哦,那是龙王爷!”
转瞬他又反应过来,更惊诧了:“公子在和龙王爷私会?!”
第38章 第 38 章
“那是璟王。”苻缭纠正。
“啊?”之敞愣了一下, 发觉公子先前确实已经说过。
苻缭耳根有些热,又补充道:“而且我没有在与他私会。”
之敞转过弯来了。
对啊,公子不是有心上人了么!
他还和大官人在抢人呢!
之敞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亏得公子不计较, 否则现在自己怕是被剥了层皮。
之敞思来想去,咬咬牙。
“不行不行。”他道, “那我可得与他们说清楚, 不然大官人要是知道了, 指不定要找公子麻烦的。”
可他已经知道了。
苻缭止住之敞:“我与璟王……他都不让我接手园林的工程了, 还能麻烦到哪儿去?”
本来自己的目的也不伟大, 看奚吝俭渐渐摸清门道,又如此抗拒自己的接近,不再去打扰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啊?”之敞吃了一惊, “可这不是官家的命令?大官人他……”
苻缭微微叹了声气。
之敞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不行不行,而且官家这千秋节不也马上要到了吗, 要是被官家听见了怎么办!”
之敞坚持,苻缭也没办法。
转念一想,他也想去看看那些在街边的兵卒。
“好吧。”他应道, “那我和你一并去。”
之敞担忧道:“公子今日面色不大好,还是休息着吧, 若不放心,明日起来再听也好。”
苻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试图把愁容抹掉。
他疲乏地叹了声气:“无妨, 我去换换心情也是好的。”
聊来聊去, 最后还是说到他。
之敞只当公子是惯常的身子差, 在苻缭愣神的期间便为他拿好衣裳,两人便一同出门了。
街上的风景苻缭已经看习惯了, 而今重新再看,便发觉路旁那些靠在墙边、倒在地上的人格外扎眼。
苻缭扫过他们残缺的身子,不忍再去看。
之敞却是对他们相当熟悉,直奔着一个缺了双臂的人上前去。
那人仰倒在街边,闭着眼,双腿毫无礼节地岔开着延伸到路中央。
有马车经过时,他也不动,像是死了一般,还是周围有人看不下去,好心将他的身子给扶起来,硬拖着搬到安全的地方。
“老胡!”之敞叫了一声。
老胡眼睛没动,鼻子里哼了气。
“老胡,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讲的官家那事不?”
老胡眼睛缓缓地睁开,转了一圈,懒洋洋地回答道:“什么呀?”
“就是,官家、夜里、世子的那件事啊!”之敞有些着急,“当初我们七八个人,我们围着然后说的。”
老胡用脚挠了挠脑袋:“呃、怎么了吗?”
苻缭看出他根本没想起来。
“就是,这事是我看错了,不过我现在知道当时是什么状况了!”之敞忽然有些结巴,“你看看……你能不能再把他们叫来?我再和大家说道说道?”
老胡斜了他一眼,又看到苻缭。
“这谁啊?”他问。
之敞紧张地嘘了一声,怕公子不高兴了:“这是我家世子啊!世子特地来澄清这件事的,而且世子说的,那肯定是真的了!”
老胡嗤了一声:“怎么,世子就不会说谎了?”
“说谎了也当故事听嘛。”苻缭道,“听个乐呵不就好了。”
连他与官家私会的传闻都能流这么广,想来也没有人会真的求证事实。
之敞连忙接话:“对对,反正又不是你们讲,我讲给你们听嘛!老胡你去你去,把他们都叫来,就说有新鲜事。”
老胡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倒头叫了一个在斜对角发呆的人。
那人没了一条腿,视线出神地跟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却从没有真正聚焦在谁身上。
叫了几声那人,他没反应。之敞笑容有些挂不住,也跟着叫了两声,甚至有路人回头看他们。
“大黄没听见,换一个换一个。”之敞摆摆手,“小刘他们呢?”
老胡看了他一眼:“今早死了,人都拉去乱葬岗了。”
之敞面容凝固住了,喃喃道:“是、是吗。”
他只僵了一会儿,又拍拍旁边一个趴着的人:“老陈,凑过来呗!”
老陈面朝下趴在地上:“我好困……下次再说吧……”
之敞深吸了口气:“那让小李来!他总有空了吧!”
“你发神经了?”老胡给气笑了,“小李都听不见你让他来!让他来看你动嘴皮子?”
之敞尬笑一下,转头对苻缭解释:“那个、公子啊,就是大家可能都有点累,今天怕是说不了了。”
苻缭摇摇头:“无妨,那便回府休息吧。”
这帮人不情不愿,其实根本不想听之敞聊天。
之前大抵也是被之敞硬拉来的,只是听着时发觉有趣,便逐渐传播开。
他们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只是不想自己了结,每日都自暴自弃地过着,能活一天算一天,不能活了也就算了。
保家卫国的将士们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苻缭揉了揉额角。
奚吝俭对这一切知情么?
他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之敞还有些犹豫,苻缭见状便寻了个借口:“我明日还要与璟王谋划如何新修园林呢,我也想回去了,走吧。”
不料老胡是最先反应的:“璟王?”
苻缭一顿,回眸看他。
“不是说世子和璟王是水火不容?”他道,“还是璟王真看上你了?你们这些权贵果真是一窝子的恶心……”
之敞连忙捂住老胡的嘴,老胡便用脚踢之敞。
恰巧踢到之敞的跛脚,他一下没站稳,摔了一跤。
老胡顿了一下,还是要面子地哼了一声:“那个璟王还好意思叫什么大将军……不就是靠抢我们的军功得来的吗,还压着我们不让去告,他一个人倒是把好处全占了!”
苻缭一愣。
奚吝俭怎么可能会抢人军功?
不说别的,就这么低级的事情,他也做不来啊。
“璟王如何抢你们的军功?”他道。
“就那样抢呗!人头全被他割了,还故意还我们弟兄死的死伤的伤,老子死了都要变成鬼诅咒他!”
提到自己的弟兄,老胡眼里起了些凶光。
他是真这么想的。
想到之敞错认过奚吝俭,苻缭问道:“您见过璟王?”
“怎么没见过?他当年就是老子的将军!”老胡愤愤道,“那膀大腰圆的,说话粗俗还总喜欢发号施令的,是不是他?”
苻缭眉头倏然皱起。
这个特征……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苻鹏赋?
之敞也反应过来:“什么呀,那不是大官人!”
“不是他?不是他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之敞也急了,“大官人就是龙王爷!你那天不也亲眼见到了吗!”
老胡吃了一惊:“怎么可能?龙王爷那么年轻?”
“你管他老人家多大岁数……不对不对,他不是龙王爷,他就是大官人!”之敞快被他绕晕了。
“那璟王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啊!”老胡喃喃道,“还那么英勇……”
“大官人不就是官家的兄长,怎么不可能!”之敞莫名骄傲起来,像是在夸他一样,“老胡,原来是你一直误会了,我还说怎么回事呢!”
老胡吼他道:“那当初不是你拽着我们硬说那是龙王爷吗!是不是小陈!”
小陈不知何时翻过身来,默默点了点头。
之敞红了脸,挠挠头:“哎呀,这不是见识得少了嘛。”
“你见识可比我们多多了。”老胡哼了一声,“我们这连里,就你混的最好吧?王府月例多少啊?”
“哎呀,反正有你们的份就对了!什么时候少过!”之敞道,“行了行了,世子还要休息呢,改日再聊了!”
苻缭便与之敞一同离开,其间之敞一直低着脑袋,不想提起方才有些尴尬的场面。
苻缭很少见他这般失落的模样。
他缓缓眨了下眼,问道:“那些人……他们都没有回家么?”
之敞叹了口气:“缺胳膊少腿的,都不敢让自己家里人看到啊,而且没回去,朝廷以为人死了,还能多拿一点钱,那肯定就不回了。”
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有点心不在焉。
“还要麻烦公子扯谎,哎……”
苻缭看他如此模样,便转移话题。
“这有什么?不过,你们提了那么多次龙王爷,究竟是发生什么了?”
看那几个人对龙王都或多或少抱着敬意,苻缭不免去想奚吝俭究竟做了什么。
“就是当时旱了三个月,然后我们听闻大将军就去求龙王爷下雨了。”之敞想起那日,不由自主吸了口气,“小的就记得,没过几日,那大雨就真的下下来了!”
“这时候正好敌军来偷袭,我们就看见一个身影骑着骏马在雨里杀敌,杀得那叫一个轻松!”之敞抵着下巴,“小的看他身姿非凡,而且江边又一阵一阵的起浪花,然后杀完之后,他就不见了!我们那时都觉得是龙王爷显灵。”
苻缭认真听着,不禁去想那时的场景。
他看见奚吝俭不苟言笑神情、干净利落的起手与策马扬鞭的英姿焕发。
他又想起比试那日,奚吝俭与他共乘一骑。
心脏陡然跳动一下,像是压在上面的大石轰然滚落,留下些散乱的小石子,时不时便滑下一点。
“公子?”
之敞把他唤回神来。
苻缭笑了笑:“你说得绘声绘色的,我忍不住去想。”
忍不住去想他在战场上会想什么,忍不住去想他面对一片生灵涂炭时是什么念头。
忍不住去想他如今对这世间的看法。
想知道他对这一切的见解,想知道他的一切过往。
之敞听了苻缭的赞扬,喜不自胜:“哎呀公子过誉了,不过小的确实觉得自己有点说书的天分……”
苻缭盈盈欲笑,之敞方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连忙收声。
他怪不好意思的,却听公子已经开口。
“早点歇下吧。”苻缭道,“我明日还要去找璟王呢。”
之敞一愣:“可公子不是说……”
苻缭缓缓地眨了眨眼:“要去的。”
还是,要去找他。
想去见他。
第39章 第 39 章
文渊阁处于皇城边上的一角, 地势偏僻,占地也愈来愈小,多出来的地方均被官家修成了宫殿或是花园。
虽然这些东西多了无用, 但来者来此处便能见到如此繁丽的美景,一时也忘了驳斥这般场景是多么侈靡。
林星纬整理着手上的书稿, 目光时不时朝阁外望去。
苻缭仍是没来。
苻缭似乎每日都很悠闲, 还未到赴班时间他便早早地到了这儿, 也不急着完成手上的任务, 好像不觉得这是个官职, 就喜欢四处转悠,一回生二回熟地,已快要将整个皇城给摸透了。
不过还是自己更早。
林星纬内心生出一点小小的骄傲。
自打第一次苻缭比他提早到了, 此后他便每日都要抢在苻缭前面。
他爹看到自己这积极的模样,还以为自己改了性子,忙不迭就要和人炫耀自己儿子终于回心转意。
自以为是。林星纬皱了下眉。
他赶紧把脑海中浮现的他爹的脸给赶出去, 视线落在苻缭身上,心情才恢复过来。
后来苻缭便总是恰好晚自己一步到,待自己整理完书案, 他才刚刚入座,正正好好。
眼见还有一刻便到了赴班时间, 林星纬仍是没听见文渊阁外有一点儿声响。
他不免有些着急。
难道是病了?
他身子差,京州可谓无人不知, 走两步路染上风寒倒也不奇怪。
就算是, 也没听见他告病啊。
林星纬正胡乱想着, 回过神来时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他这才松了口气。
苻缭面上的笑容有些虚弱, 身子乍一看上去还消瘦不少,似是飘进来的。
“今日有些晚。”他咳嗽两声道, “林郎是有何要紧事?”
林星纬看着在他苍白面容下,眼底格外明显的乌黑。
他连忙敛了自己神色。
“哪有什么要紧的。”他也咳嗽两声,掩盖自己担忧的神情,“就是以为世子要光明正大地敷衍校书郎这清闲职位呢。”
自苻缭上任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俩的称呼比先前熟悉不少。
听出林星纬是小小地挤兑了他一番,苻缭也没生气,只是笑了笑。
而后眼尾迅速垂下,根本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林星纬顿了顿,刚想开口,便听见远远传来依稀的脚步声。
苻缭立即凝神去听。
他试图分辨出这杂乱的脚步声当中,有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可脚步声太弱,又想到奚吝俭大抵不会与这么多人走在一起,心底空落落的。
林星纬见他忽然出神,不禁问道:“你最近怎么了?”
他才发觉苻缭的不对劲早有先兆,比如完成手上的事情便开始发呆,或是本该下值时仍闭目久坐。
他并未睡着,但总需要叫好几声才能叫醒。
苻缭迟疑了一下,才对林星纬笑笑:“无事。”
心却不禁沉了下来。
说是要去见他,但这几日总下不了决心。
有一次都已经到了璟王府门口,可见到门口两名护卫看自己眼神变得警戒防备,苻缭便猜到是奚吝俭下了命令。
鼓起的勇气一瞬间便瓦解了,苻缭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懦弱,连上前询问的胆量都没有。
“苻郎可是在苦恼这脚步声?”林星纬以为他不知,“这是他们刚下早朝呢,听这脚步声一窝蜂的,八成又不知道在和官家熬什么呢。”
苻缭听完,笑着点点头。
林星纬意识到,他都能发觉自己的小动作,来文渊阁也有一段时间了,怎可能不知道这脚步声是哪儿来的?
可他一直望着门口出神,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林星纬略有担心,便顺着苻缭看过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还真给他看到了。
他爹。
现在已经是工部尚书的林光涿。
那个佝偻的身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殿门外,还以为自己没看见呢。
林星纬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心底生出熟悉的酸楚与愤慨同时生出,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便被苻缭喊了回来。
“林郎怎么了?”苻缭道,“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林星纬看见他爹便十分烦躁,火气还没收住,不过脑子回了句:“那也比你好得多。”
话音未落,他连忙咬住唇。
霎时间有许多个念头同时在他脑海里打架,牵着他的双眼去看苻缭有没有生气,又忍不住朝阁外看了一眼,发现那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只能先与苻缭解释。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心脏陡然间下坠,只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为掩盖心中慌乱,他又将这个烂摊子抛到苻缭手上:“我是说,你今天面色比之前都差,可是有什么心事?”
林星纬不免自责。
这毛病怎么就是改不过来?
还有他爹,好端端的绕远路过来作甚?过来了,又不作声。
林星纬心中不是滋味,感觉到腹部微微的灼热。
苻缭见他也不太好过的模样,生了同病相怜之意。
当局者迷,不如与林星纬聊聊,看看他有何建议?
“我……”
虽然想将心底百般复杂的情绪发泄出来,可他仍是感觉难以开口,唇齿像被黏住一般:“我与一个朋友吵架了。”
他只能这么形容。
“他不愿见我,但我想去找他,我不知如何做。”
林星纬的注意很快被他的话语吸引。
“你竟然也会与人吵架?”林星纬倒是有些不相信,“莫不是他欺负了你,还故意贼喊捉贼?”
看苻缭这模样,被人骗了才是最有可能的。
若说他要和人吵架?林星纬实在想不出他吵架是什么模样。
还有,什么人会与他吵起来。
苻缭小小地叹了口气。
“也不算吵架。”他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说法,“只是他现在不愿见我,甚至嘱咐了他家门前的护卫,这几日我也没与他见过一面。”
大门紧闭着,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音。苻缭觉得先前来的时候,这扇门也没有那么厚重。
他记得清楚,一走进去的右手边便有条小道,沿着那条道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能看见季怜渎的屋子。
那小道虽然偏僻,但周围都是繁花嫩叶,郁郁葱葱的,让人心情放松,一路上也再没其他建筑,仿若一片世外桃源。
他与季怜渎能稍微放下芥蒂么?苻缭不禁想到。他要是肯解除对季怜渎的囚禁,应当会一起从这条小道出来吧。
他与季怜渎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心底又会想什么?
会满眼都是季怜渎么?
苻缭掐着自己虎口的手愈发紧了。
为什么自己要去想?
这本来不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么?
他皱了皱眉,全神贯注地盯在自己隐隐发痛的手上,脸上的热意似乎都要喷涌而出。
林星纬琢磨着他的说辞,没仔细去看他脸色。
他啧了一声,面色稍显揶揄:“王府门前……你该不会是与哪家的小姐,闹得不愉快了吧?”
苻缭一愣,知道林星纬话里藏的意思,脸上更加红了。
“才不是。”他立即否定道,“就是一个朋友……兴许也说不上,所以才不知如何找他,也不知该不该找他。”
苻缭说得异常谨慎,林星纬见他在官家面前也未曾如此。
他便不敢再妄言,好奇道:“该不该找,你不是都到他府门前了么,那不就是想去找?”
苻缭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林星纬想了满肚子的话被他一句噎了回去。
“你不知道?”他奇怪道,“你不知道?你人都去找他了,为何还不知道?你分明就是在意他的。”
苻缭愣怔一瞬。
“你仔细看过你的脸色么?都差成这样了。”林星纬不知他怎么钻的牛角尖,直接给他拍板道,“你既然都去了,那就再多问一句又如何?死也要死得明白啊。”
苻缭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是这样么?”
可自己总没有实感,只觉得奚吝俭离自己很远,教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念头。
听林星纬一说,他才发觉自己的言行实在是不一致。
林星纬心道总算是找到这公子哥的弱点,忍不住笑了:“你竟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
“这可不是小事。”苻缭不恼地驳道。
林星纬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倒是你这般不敢上前,难道是你有错在先?”
“我也不知。”苻缭实话道。
林星纬一脸复杂。
他说话何时如此不明就里起来?
这般含糊,后面必定有鬼。
“你说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他忍不住追根究底。
苻缭苦笑一下:“林郎要如此问,我便要问方才站在门口的是哪位了。”
林星纬心下一震:“你看见了?”
“只隐约看见人影,不知何人。”苻缭应道。
见林星纬开始支支吾吾,苻缭又笑了笑:“看来我们都有说不清的事。”
林星纬脸红一瞬,才知苻缭竟是拿此事比喻。
虽然和他爹一样,总有与自己观点不同的地方,但苻缭这般说话却能让他能接受得了。
和他爹完全不同。
“我爹要是与你一般就好了。”他小小叹了口气。
“但你仍是敬重他。”苻缭道,“我看得出来。”
若是单纯的憎恶,他也不会如此纠结。
林星纬眉头仍未松开。
“就说千秋节那事,你不知道吧,我爹还想掺和呢。”他四下瞥了眼,“分明官家都给定了,他还想旁敲侧击地捞点油水……”
他又闭上嘴。
不该这么说自己父亲。他想。
可他做的事实在让人厌恶,以至于一想到他便生起气来。而且他做的事,那都是……
林星纬连在心里也不愿去想。
他知道他爹也是为了他这个儿子。
若非如此,自己还到不了这文渊阁做校书郎。
苻缭面色也凝重起来。
林星纬见了,连忙道:“不过我爹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他也动不了璟王……这点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苻缭眉间夹杂了点无奈。
但是奚吝俭会不会对他父亲做些什么,苻缭不敢保证。
他看着面前纠结的人。
也许自己辜负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他方才竟有一丝高兴。
因为他又有实在的理由去找奚吝俭了。
第40章 第 40 章
大殿的偏堂内。
这里不比金碧辉煌的大殿, 因着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筑,这儿常年见不到阳光,倒是能聚几团风来, 让人感觉阴冷幽暗。
除了万分惊恐或激动等着上殿面对官家的朝臣,几乎没人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几根幽幽的烛火也将人的身形照得晦明不清。
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道:“米总管, 这事, 真的能成?”
且不说奚吝俭会不会乖乖照做, 就是真能治罪, 他那腿伤的借口还能拖上好一阵。
偏生那箭上淬了毒!真不知官家是怎么想的, 把能将奚吝俭赶去边疆的大好机会,被一直拖到现在。
米阴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平平的语调听不出情绪:“事才开始, 徐官人何必着急?”
“怎能不急?”徐径谊道,“自他成为摄政王以来,总有理由留在这儿, 米总管就不着急?”
米阴默了一阵,道:“他心高气傲,官家尚且年幼, 总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我们乱了阵脚,反倒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米总管倒是会忍, 恐怕只是他还没敲到您的脊梁骨吧?”徐径谊哼了一声,“他因这新修园林之事而杀的人, 可都是老夫精心栽培的好苗子, 就这么白白送了。而你送过去的那伶人, 倒是够滋润的。”
米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 语气亦不起波澜:“死几个人又如何?官家想要事做成了,对你我都有益处。他在此事上让了一步, 威望便下了一阶。这不就是我们一直要达到的目标么?”
徐径谊面色变了几变。
“我们的真正目的可不止如此。”他狐疑道,“米总管莫不是已心生退意了?”
米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咱家有何理由?”
徐径谊顿住了。
他说的有理。米阴也是官家身边的大红人,从小看到大的,自然是有感情。
论说情分,所有人都比不上米阴在奚宏深眼里的地位。
“米总管说得是。”他收敛示弱,“是老夫太紧张了。”
他扫过米阴仍然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可他总觉得,米阴的目的与他不同,虽然他们算暂时的同盟,但只要米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会瞬间翻脸。
米阴平静道:“徐官人可还有事要商讨?”
徐径谊莫名惊出些许冷汗。
眼前的人身形瘦小,似乎从来都是低着眼眸盯着地面,看上去就是官家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太监罢了。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又止住脚步。
他为何要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
先前那自视甚高的小毛头,仗着自己出身世家,恃才傲物,瞧不起任何人,连他也敢无视。
最后还不是死在他手里。
徐径谊冷笑一声。
米阴眼眸微微向上一抬。
“徐官人。”他重复一遍,“可还有事?”
徐径谊回过神来,连忙咳嗽两声。
“无事、无事。”他应付两声便离开了。
米阴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目光才转向侧边的一根柱子,那儿有个不显眼的侧门。
周围静极了,这本就是偏堂该有的样子。
米阴唤了一声:“官家。”
奚宏深有些不情愿地从柱子后出现。
他似是难以启齿,担心遭到米阴的责备。
“官家怎么了?”
米阴蹲下身子,长袍坠在地上。
奚宏深有些紧张,即使是俯视着面前这个从小到大陪着他的人,他也不觉得轻松。
“朕把修花园的事交给他们两个了。”奚宏深道。
米阴牵过他的手,感觉上面的肉又厚了些。
“官家做得很好,可是还有哪里不顺心?”
“但是如果要治罪,是不是连那个世子也要死?”奚宏深眼巴巴盯着米阴,“朕不想他死。”
米阴眼眸深了几分。
他仍是用平淡的语气问道:“官家为何不想他死?”
“他对朕好。”奚宏深道,“而且朕不想他在奚吝俭身边了,凭什么呀,奚吝俭不是都不让他当训练官了吗?”
奚宏深鼓着脸,有些不服气:“为什么好的都被奚吝俭抢走了!”
米阴双唇抿紧,眼底下皱纹深得可怖。
“官家不怕,他抢不走世子。”米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世子是向着官家的,官家一定要记住。”
奚宏深闻言,稍显安定。
“对,他听朕的,他会听朕的话……”他嘟囔着,“那朕也不会让他死的,大家也都听朕的话。是不是等奚吝俭死了,世子就可以留在朕身边了?”
米阴的眼眸瞬间冰冷起来,按在奚宏深肩上的手突然用力,掐得奚宏深缩了一下。
“官家,若璟王殿下死不了呢?”他轻言细语,一如平日提醒官家记得用膳的语气。
奚宏深却生了恐惧之感。
米阴不是也讨厌奚吝俭么,明明许多主意都是他提的。
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奚宏深声音轻微地颤抖起来。
“死不了,不也还能把他放到边疆去么?”他问,“他在那里待了二十几年,本来就应该滚回去,不打扰朕的。”
米阴松了力气。
“当然可以,官家。”他回答奚宏深的问题,“官家想做的,都是对的,没人会不赞同。”
奚宏深眼睛亮了亮,用力点点头。
*
奚吝俭方回到府邸,孟贽已经为他备好茶水。
与茶水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份密报。
近来的密报少了些,大家都要忙活千秋节的事,而因为这个,官家的想法变了又变,他们的计划也要跟着变动。
于是磨蹭了这么久,才终于能有一封可以写的。
奚吝俭扫了一眼,将那张薄薄的纸放进灯罩里。
灰烬落下,老老实实地堆在一处,不弄脏一点多余的地方。
“明日,官家那边的人就该催着办了。”孟贽低声道,“这事已经拖了好几日,殿下接下来想如何办?”
“不办。”奚吝俭道,“他若要探查,做做样子骗过去就是。”
孟贽眉头皱了起来,拔高的嗓音让他嘶哑的声音更加难以听清:“殿下。”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
“你知道为何当初孤不担心中毒这事么?”
孟贽一顿,躬身等着奚吝俭的话。
“因为这毒孤中过。”奚吝俭道。
孟贽猛然抬起头。
他几乎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却从没听殿下提起过。
“不必自责。”奚吝俭道,“那时候你还在我母亲身边,自然不知。”
孟贽身子一颤:“是在娘娘……”
奚吝俭闭起眼,感受玉玦在自己手心里的温度。
“这毒影响极其微弱,除非是常年服用。”他道,“这么点外伤根本没有影响。”
孟贽闻言便疑惑起来。
“那此人目的究竟是为何?”
“想把矛盾转嫁给奚宏深,他巴不得我们两兄弟这就撕破脸。”奚吝俭眸色沉了几分,“腿伤的借口撑不了多久,且看他还有什么动作。”
他淡淡抿了口茶:“他还以为孤不知道当初也是他做的。”
孟贽一愣。
“孟贽,你还记得那天么?”
奚吝俭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空气的潮湿与冰冷。
与那日完全不一样。
“奴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奴婢当年的事。”孟贽道。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沉了下来。
奚吝俭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道格外突出的,比周围深一块的肌肤同样时刻提醒着他。
“知道当年之事的,还剩下多少人?”奚吝俭道,“当年也算无人不知,现在已经无人问津。”
尤其是当时的朝臣,为了自己利益使尽浑身解数,你争我抢。
最后在分裂的国土前又毅然决然地一同抗敌,带着对对方的算计一同死在战场上。
尸骨都捡不回来。
孟贽眉头陡然皱起,闭上眼,不愿再回忆那日。
奚吝俭揉了揉额角。
千般思绪,他能与谁去说?
他一贯是不说的。他不需要说出来,也能自我纾解。
但总有失控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
而最近这种欲望出现的频率愈发多了。
他听见小厮的脚步声。
他闭起眼。
小厮不敢直接通报,附在孟贽耳边悄声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告退。
奚吝俭睁开眼。
孟贽躬身,并未说话。
几日前,府里人均察觉了,不能再提到那个人,于是大家心照不宣。
却发现主子仍是不悦。
于是众人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甚至想买通主子身边的两人。
可两人与他们一样,仍是不知实情。
因为主子没提。
一个字也没提到,也没有让人盯着他的活动。
就像当年朝中人对主子母亲的死噤若寒蝉一般,只想快些撇开关系。
奚吝俭缓缓攥起手,扳指磕在实木桌上。
“让他进来。”他道。
孟贽松了口气,连忙让小厮通传。
来人浅色的衣裳如同一缕光芒,虽然微小,却也足够在这黑暗中为人寻得希望。
苻缭走得很轻很慢,带着犹豫,不敢贸然上前。
两人的视线交错一瞬,又默契地分开,而后又无意间碰到一起。
“殿下。”
奚吝俭听见了那个许久没听到的嗓音。
只是几日,不算很久。他想。
……也不算短。
那双眼尾稍有下垂的眼睛终于又出现了在他面前。
奚吝俭的手倏然握紧了。
即使他再想否认,此时也不得不败于凶猛跳动的心脏。
他发觉了,自己那想要与人分享心中思绪的欲望,不是他真的想要说。
而是想与这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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