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苻缭在府门前忐忑不安了好一阵, 发觉自己被毫无阻拦地请进府邸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脚步有些飘,努力稳住身形, 朝大堂走去。


    周围很安静,整个王府像是没有人居住, 又不会让人产生萧条之感。


    他有些难看见堂内人的身影, 恍惚间又害怕这是奚吝俭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 还是要杀掉自己这个与季怜渎密切相关的人。


    熟悉的沉香味让他神智稍放松些, 而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殿下。”他唤了一声, 才看见那人的背影。


    他没发觉自己喊的声音有些颤,无力到近乎空灵,完整的字词一说出口便散落在空气中。


    奚吝俭转过身来。


    眼前的人比自己印象里还要更瘦弱些, 身形似乎也矮小了点。


    奚吝俭发觉那是他身子不适,只能缩着四肢以寻求躯体的疼痛感减少些。


    他的面色比先前还要苍白,若不是身上的布料华贵了些, 又天生神清骨秀,真叫人难以想象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苻缭对上他的眼眸,下意识笑了笑。


    嘴角在他的脸庞上有些无处安放, 笑过后落回原位一瞬,又瞬间勾起, 最后还是不知所措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苻缭感觉自己从脖颈处就开始发热。他用手挡了挡,发觉无用后便放下了。


    他的神情与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 而仔细瞧过后, 才会发现那表情仿若钉在了他面容上。


    奚吝俭眼眸动了动, 反复搓揉指尖。


    苻缭见奚吝俭仍是没反应, 已经生出退意,单薄的肩背始终压在门边, 脚跟抵着矮矮的门槛。


    奚吝俭终于发话了。


    “何事?”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他纠结着,要以哪个理由入手。


    最终他还是选了个无关紧要的事。


    “我来……寻我的羊。”他抛出自己的借口,“先前带来,却忘记带走。”


    “你的羊?”奚吝俭顿了顿,挑眉道,“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了世子的?”


    苻缭无言。


    他知这理由本就站不住脚,只看奚吝俭给不给他台阶下。


    “养了一段时日,总有些挂念。”他不想那么快便扯到朝堂之事,硬着头皮道,“便想来见。”


    “养?”奚吝俭笑了一下反问道,“世子可真有养过它?不过是摸了摸抱了抱,要走的时候便再也不闻不问,这也叫养?如今又是出了什么事,才想起来要寻?”


    他语调冷漠,吐出的既是质问也是事实,让苻缭无法,也不敢反驳。


    苻缭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中恐惧油然而生,暗想自己是否已经没机会再接近他了。


    他眼神躲闪,身子又往门板贴紧,已经心生退意。


    藏在长裳下的双腿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踩在门槛上,随时都要迈步出去。


    奚吝俭眉头一压,当即欺身逼近,将苻缭吓得半步不能再动。


    “又想走了?”他克制着情绪,显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苻缭方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地退缩了。


    但他还怎么办呢?


    “殿下似乎不想看到我。”他感觉嗓子很干,“是我太失礼。既如此,我便回去了。”


    他说着话,眼神已经不自觉地放低看着门槛。


    只要多迈出一步,就能离开这里。


    想走很容易,苻缭深知这点。


    是自己不想走。


    奚吝俭发现苻缭的瞳孔缩小,身子不自觉地发颤。


    他不敢看自己,不敢让自己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发红了。


    他在害怕,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就因为自己问了他几句?


    他真的会只因这些,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奚吝俭一愣,按在门板的手忽然松了些力。


    他喉结动了动。


    “羊又不要了?”他微不可闻地放轻语气。


    “不要了。”


    苻缭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乱极了,甚至连奚吝俭问了什么都没大听清,目的也转变成了不想让奚吝俭再动怒。


    如果他们真的要从此交恶,苻缭不想让他对自己的观感再下降几分。


    苻缭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产生这样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发烧了,一时冲动才来找奚吝俭,又一时冲动毁掉了最后一个能与奚吝俭把话说开的机会。


    很丢脸。他想。


    他现在想要赶快离开了。


    “我……”


    苻缭话音未落,便听见奚吝俭声音陡然拔高:“不要了?”


    他的声音犹如锋利的剑刃,尖锐又冰凉地把苻缭定在原地。


    苻缭不动了,他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奚吝俭对他更加厌恶。


    奚吝俭也没动。


    他看见苻缭眼角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砸在地面,发出足以让人屏息的声响。


    他自己却没发觉,安静得如同一尊塑像,眼角的泪水不过是清晨凝结在上面的水珠。


    泪水还在不停地滑落,苻缭的眼神愈发空洞,仍是没有察觉。


    奚吝俭登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苻缭的眼尾越来越红。


    水痕在他如玉般的面庞上留下水痕,重重叠叠地加深了印记。


    “你……”


    奚吝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


    不过是哭了而已。他想。他当然见过人哭。


    哭着说不想死的人,哭着咒骂自己的人,哭着说伤处很疼的人。


    他却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苻缭的哭泣。


    他以为苻缭不是会哭的人。


    而他因为自己流泪了。


    苻缭被奚吝俭突然柔和下来的语气唤回了神,感觉到面上的异样感,才发觉自己在奚吝俭面前哭了。


    “我……”他连忙抹掉面上的泪珠,“我不是……”


    奚吝俭的手已经抢在他的话前面,拭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的手仍然是温热的,沉香味陡然靠近。


    再没有他责备的声音,苻缭又放松下来。


    他深呼吸了一下,神情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怎么了?”奚吝俭仍有些别扭,仍愣着语气,“孤可有哪儿误会你了?”


    “没有。”苻缭应得很坦然,“殿下说的都是事实。”


    他对那只羊……确实没有太深的情感,即使它很可爱,很温驯。


    “为何要哭?”奚吝俭又问。


    苻缭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被人说过,心理承受不来。”他应付得相当随意。


    “撒谎。”奚吝俭道。


    “我从进门时就撒谎了。”苻缭干脆道,“殿下知道我来,不是因为面上的原因。”


    见苻缭如此坦诚,奚吝俭一时竟说不出斥责的话。


    显得好像自己是更矫情的那个。


    “又是关于那处荒地的事?”奚吝俭道,“你该知道,不让你动,是怕你淌了这浑水。”


    “只有如此么?”苻缭反倒大胆起来,“可我觉得,是殿下不想多见我了。”


    奚吝俭被他如此直白的话噎了一下。


    “你我之间有什么需要多见的理由?”他道。


    这下轮到苻缭被问住了。


    “有。”他只能搬出他不愿意用,但又很有效的那个问题,“我想问问关于新上任的工部尚书的事。”


    奚吝俭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不是这个。


    虽然他无法肯定,但苻缭显然不是醉心朝堂斗争之人。


    就算与林星纬交好,也不见得会如此着急地来问。


    他有别的目的,这只是个托词。


    奚吝俭眉尾忽然一挑。


    他意识到苻缭方才为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坚信自己这莫名而来的直觉没错。


    他的心脏已经不可控地猛烈撞击着胸膛。


    苻缭仍继续在说:“林郎中是我的同僚,我也是无意间才得知林官人的事情。我听闻他似乎也……”


    “不对。”


    奚吝俭遽然打断他。


    “不是这个原因。”他道。


    苻缭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立即道,“林郎中是我的友人,我想知道实情,我不想他困扰。”


    “那孤在你心中算是什么?”奚吝俭亦不示弱,“林光涿妄图插手园林之事,损害的是你我利益,你可有为孤考虑过?为何只一心想着与你相处不过几日几时的友人?”


    苻缭一愣,额上顿时出了些许冷汗。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便道:“我没有不在意殿下。”


    奚吝俭嘴角微微弯起,眼底闪过一丝愉悦。


    “你来找孤,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再一次强调,“你没与孤说实话,告诉孤,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苻缭感觉自己被他逼入死角,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却不是因为极度的恐惧。


    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知道奚吝俭在故意逼迫他说出答案。


    奚吝俭已经猜到了。


    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么?


    苻缭有些害怕,可这种害怕并不如先前那般猛烈,带给他的反而是诡异的喜悦。


    他反而不愿这么快投降,他想让他们之间的交锋更长久一点。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们二人都是。


    “说吧,世子。”奚吝俭的话语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诱惑,像是耳边的轻声呢喃,“说出来,孤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对于苻缭来说,驱使他开口的语句是前半句。


    “我想见殿下。”他缓缓道,双眸直直撞进奚吝俭眼里,“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第42章 第 42 章


    说出这句话时, 苻缭发觉自己心跳的剧烈程度不减反增。


    他很渴望,他很期待奚吝俭的反应。


    同时又深深惧怕着他的面色会突然冷漠,两种极端的情感交织, 让苻缭分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神色,满眼只看着奚吝俭, 盯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指尖忍不住发颤, 快速而密集地戳在自己胸口。


    奚吝俭更近了一步。


    他高大的身形压得苻缭几乎喘不上气, 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逃脱, 心中的强烈欲望又把他的身子固定在原地。


    “很好。”


    奚吝俭的语气里带着些微妙的餍足, 源于暗含其中的征服欲,与自心底滋生而出的细密甜味。


    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满足于自己挖出了这人惯来毫无波澜的心底里的那一层细微的裂缝。


    更让他兴奋的是, 这条裂缝是关于自己的。


    奚吝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与被献媚不同的,被取悦的感觉。


    于是他也大发慈悲地给了苻缭机会:“不知世子现在更想先知道哪件事?”


    他知道, 苻缭接下来的答案也会让他满意。


    苻缭喉结轻微地滚动一下,在白皙的皮肤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露水流淌过他的脖颈。


    他眨了眨眼, 嘴唇微张微合,最终还是道:“我想知道殿下不愿同意官家新修园林的原因。”


    他一直想知道, 囿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得到回答。


    而今他才发觉, 奚吝俭其实是想说的。


    苻缭心跳又快了几拍。


    奚吝俭故意没说话。


    待到苻缭感觉脸上要热晕过去后, 他才慢悠悠开口了。


    “既如此, 世子与孤来吧。”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苻缭面上还留着些许泪痕, 与面上深深浅浅的红色交叠在一起,自他微微抖颤的鼻尖生出些旖旎的氛围。


    想拖着二人的脚步, 不让他们的理智打断这来之不易的风光。


    可惜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两人对视一眼,便都遽然冷静下来。


    苻缭整理了自己的仪表,见奚吝俭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色。


    他们重新来到那处荒地。


    路经皇城时,恰好碰到三三两两的官吏,有的下值,有的换班,苻缭下意识便躲着他们。


    奚吝俭只是眉尾动了动,便与他一并做着这莫名心虚的勾当。


    按说他与奚吝俭一起行动不会再惹谁怀疑,但苻缭发觉自己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许忧虑。


    这忧虑中带着点怯意,每当苻缭意识到这一点后,脸上总会出现不自然的热意。


    好在没人发现。


    奚吝俭眺望着这片荒地。


    “看出什么了么?”他问苻缭。


    苻缭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与上次来时并无二致。


    他眨了眨眼,稍歪了下脑袋,看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又提醒道:“没觉得哪里眼熟?”


    苻缭对这里本就不了解,面前的景色也与他心中所想的荒地没有不同。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托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抬了起来。


    “不要盯着地面。”奚吝俭道,“看远一点。”


    看远一点。


    苻缭心底默默地重复着,目光自然地随之向上。


    在目光所至的最远处,他看见了一个依稀的影子。


    是平关山。


    苻缭一愣。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清秀的面上更添几分乖巧。


    奚吝俭的手稍收紧了,抵着他的骨头用了点力,带着一丝强迫,狠狠地箍住了他刚有一点儿转向的脑袋。


    隐隐的痛感自下巴蔓延开,肌肤紧密相接带来的酸麻感让他不禁闭起了眼,试图更确切地感受这份自奚吝俭而来的,并不让人惧怕的压迫感。


    奚吝俭的指腹抹到他的下唇。


    很软,软到奚吝俭以为自己的薄茧会刺伤他绵软的皮肤。


    “孤带你去看。”他眼神晦暗几分。


    苻缭点点头,待到奚吝俭转过身去带路时,才敢碰了碰方才奚吝俭摸到的地方。


    纤细的五指遮住了他嘴角的淡淡笑意。


    他跟着奚吝俭,从这一大片荒地中直直穿过。他踩到了不少尘屑石子,时不时便一脚深一脚浅,才发觉这荒地并非他看上去的那么平整。


    再走下去,就要连人声都听不见了,只能面对毫无阻碍的风。


    苻缭虽然走在奚吝俭身后,视野被挡了大半,但他也逐渐发觉,这块地方变得有些熟悉。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高耸的东西。


    那是城墙。


    沿着城墙根后面的一条小径,逐渐看过来,便是他们现在踩着的这条路上。


    苻缭心中忽然一阵。


    他连忙转开视线,在周围搜寻起来。


    他发现身侧正正好好有一道缺口。


    这是那天夜里,祖紫衫带着他出城的远路。


    这时再看平关山,似乎就在眼前。


    他不可思议地望向奚吝俭。


    这片荒地竟然与城外连到了一起。


    反过来说,从城外沿着这条路径一直走,便能接近皇城。


    而朝廷一直在拖延这道缺口的修补。


    若是再在上面建上园林,在外人眼里,这条小路便会永远被遮住。如果有人要从这里来,周围的人难以察觉。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


    而且,奚吝俭竟然也知道,他那晚与祖紫衫的行动。


    苻缭的表情似有嗔怪,看得奚吝俭心脏无端漏了一拍。


    “想先问哪个?”他自然知道苻缭的疑惑。


    苻缭看着平关山。


    这一处并不是他们比试的主要山路,但还是能瞧见侧边因走山遗留下来的一地狼藉。


    虽然没有完全堵住道路,但只要有人经过这里,变得更加小心,行动也愈发不便。于是在那一处的山脚,苻缭看见了已经被踩出一条额外道路的土地。


    苻缭眼睫颤了几下。


    他看着奚吝俭的双眸。


    “殿下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官家新修园林的么?”


    奚吝俭顿了顿。


    他没料到苻缭会先问这个问题。


    他轻声叹了口气。


    熟悉的感觉。


    这个让他百感交集而难以言表的感觉。


    “你的疑问就是关于孤的?”他忍不住问道。


    他有那么多问题可以问。


    问这段道路的来历,问自己如何知道他们的动向,还可以问奚宏深或者徐径谊对这条道路是否知情,问他们迟迟不愿修补城墙的原因。


    偏偏要问到自己身上。


    苻缭毫无阻碍地点了点头。


    “反正不是只能问这一个问题吧。”他眉眼带了点小小的笑意,“殿下方才说过的。”


    惯来温顺的绵羊也会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神情。


    奚吝俭挑了挑眉。


    “不是。”他回答道,“不是因为这个。”


    苻缭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但还是静静等着奚吝俭的下文。


    奚吝俭也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卡住了。


    他发觉自己说不出来。


    这原因说起来太过漫长,长到他又要回忆起兵器相交与漫天黄沙鲜血的日子。


    又让他想到皇宫内还在莺歌燕舞的奢靡。


    心底的烦躁陡然而生。


    这不就和先前的苻缭一样么?为何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他啧了一声。


    苻缭看出些许端倪。


    “殿下可还是不愿意说?”他问道。


    奚吝俭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与不是,都让他把自己架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


    他看向苻缭。


    他分明是想与面前这个人说的,可长年累月的习惯已经让他无法对一个人坦然地开口。


    奚吝俭看见苻缭的表情逐渐敛起。


    他会不会很失望?


    是自己逼迫他说出这个问题,而自己又没能给他解释。


    奚吝俭的眉头陡然压低了,眼底晦明不清地积杂着情绪。


    手腕忽然被一阵温凉碰了一下。


    是苻缭小心地触碰了他的手。


    “没关系的,殿下。”他及时道。


    他仍有些拘谨,害怕自己的举动让奚吝俭不满。


    就像那只受惊的小绵羊。


    他并没有失望,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可以等到殿下想说的那天。”


    舌尖润湿下唇,他看着奚吝俭,认真补充道:“我会等的。”


    第43章 第 43 章


    奚吝俭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没应声, 半晌才忽然开口。


    “你知道平关山诈降之事么?”他问。


    苻缭点点头。


    奚吝俭第一次的挂帅出征,没人能想到他竟然会用诈降的战术。


    苻缭亦觉得这极需要沉得住气。


    奚吝俭当时年轻气盛,没有急着展现自己的才能, 而是把自己的臣民都骗了一下,成功地诱敌深入, 全歼了敌人。


    他能走到今日, 不是没有理由。


    奚吝俭目光放远了。


    “那次并非孤故意如此, 而是万不得已。”


    苻缭愣怔一瞬。


    “你看到了, 这条道路直通皇城, 当时的敌军就在山脚下。”奚吝俭目光扫过他所说的地方,“只要派人侦查,这里便会暴露。”


    苻缭明白了奚吝俭的用意:“所以, 殿下是为了引开敌人,才不得不诱敌深入。”


    奚吝俭听着他的叙述,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他总是用敬称。


    对殷如掣和林星纬倒是叫得亲热, 到了自己这儿便是一口一个殿下,生分得很。


    他略微颔首:“对面将领狂妄自大,激他一下便上钩了。”


    他话里带了些冷笑, 苻缭听到,有些难过。


    奚吝俭是在意北楚的。


    否则, 他完全可以请君入瓮,待敌军杀了先皇等人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却没这么做。


    奚吝俭看他的模样, 便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怎么, 又觉得孤是好人了?”


    “好与坏, 不是我一人能评判的。”苻缭应道, “亦不是当今世人能评判的。”


    他的声音藏着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愠怒,面色陡然凝重起来。


    奚吝俭顿了顿。


    “没必要生气。”他缓缓眨了一下双眼, “这有何好生气的?”


    苻缭被他一说,方察觉自己有些失态。


    他耳根热了一瞬。


    “天气不好,心情也受了影响。”他借口道。


    如今快到清明,天气时晴时阴,乌云存心戏弄人一般来了又走,致使这几日都沉闷得很。


    奚吝俭闻言,眼底忽然浮起一丝笑。


    这笑里没什么感情,更像是怒极反笑。


    “你知道官家诞辰确切是在何日么?”他忽然问苻缭。


    苻缭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便摇摇头。


    千秋节为期大约有半月之久,几乎每日都是盛大庆典,官家与民同庆,大家都把这个当假期来过,至于具体是哪一天,没人特意提到,苻缭也并不清楚。


    “过了这么多年的千秋节,你还不知道官家的诞辰?”奚吝俭颇有深意地问道。


    苻缭不免激灵了一下。


    奚吝俭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了?


    不过这次相比于之前,并不让他害怕。


    苻缭小心地看他一眼,清澈的瞳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奚吝俭面前。


    好像是……因为奚吝俭并没有用“世子”称呼自己。


    这称呼听上去是尊敬,但这两个字完全可以暗含讥讽与威压,不显山露水地便能让人生出寒意。


    奚吝俭并没追问下去,嘴角微微勾了勾,像是报复成功的笑容。


    两人沉默片刻,并不尴尬,像是一并登上山顶后享受日出的宁静时刻,让人心底生出一丝轻微的甜意。


    苻缭望着美中不足的那处。


    未被处理的山石堆积在本就陡峭的道路上,更显艰难险阻,只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殿下。”他唤了一声,目视前方,“我们该商量如何为官家新修园林了。”


    奚吝俭长睫微微动了动。


    “不必。”他淡声道,“孤没打算在那片地上动土。”


    苻缭瞳孔立时缩了一下,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自知让他误会,啧了一声。


    “不是不让你插手,是孤本就不想动。”他道,“官家说了又如何,只要不动,他除了毫无意义地发火还能做什么?”


    “殿下不就不担心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苻缭皱起眉头,“这可是欺君之罪,恐怕很多人等的就是这一天。”


    这事一传开,徐径谊等人定然要逼死奚吝俭,就算奚吝俭手握权势,但官家的地位摆在这里。


    不然当初奚吝俭也不会选择只做一个摄政王。


    他完全有能力废掉现在的官家。


    “他们可没敢想过让孤死。”奚吝俭道,“他们不过是想让孤赶快收回上木国而已。”


    美其名曰将功抵过。


    奚吝俭早帮他们想好该如何说了。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不必去猜奚吝俭和上木国是否究竟是传闻中那样有关系,只要奚吝俭一出了京州,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要回,就只剩下杀回京州这条路。


    不过那时,奚吝俭手里的兵将怕是也不够支撑他完成这件事了。


    北楚没有再征兵,他们是想把奚吝俭耗死。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入套?”苻缭不解,“难道这事真的没有解决方法?”


    奚吝俭看他一眼。


    “没有回旋的余地。”


    苻缭知道是说不动他了。


    “那殿下可有应对的方法?”苻缭心底忽然有些慌乱。


    奚吝俭难道真要把自己送出京州?


    不可能。苻缭立即掐灭了自己想法。


    季怜渎还在这儿呢,不会的。


    而且奚吝俭对皇位也是虎视眈眈,怎可能这么容易就让权了。


    苻缭只能用这两个理由给自己解释。


    想着想着,心尖莫名一酸。


    自己也不想他离开。


    虽然在他心里,自己没多少分量吧。


    这再正常不过,但悄无声息的怏怏不平还是席卷了苻缭全身。


    他连忙掰着自己的手指,停下这个念头。


    指尖因为他的来回蹂躏微微发红。


    一只手突然拍到了他的肩上。


    苻缭猛地惊醒,发觉奚吝俭已经说完了,自己没听见一个字。


    “怎么了?”奚吝俭拧着眉头,似是因为他的出神而不满。


    苻缭连忙摇摇头。


    奚吝俭眉尾挑了起来。


    “上木国迟早要被收复。”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那就是真的有这个打算了。


    苻缭舌尖抵着贝齿。


    这打算像是突如其来,苻缭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修园林这件事,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么?”他问。


    奚吝俭眉头压低:“为何如此坚持?你可知修成一座园林有多劳民伤财?”


    “殿下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便不同意,那定然是有解决方法。”苻缭咬咬牙,道,“殿下刚处理过一批人,他们的家产可以充公,人手也可以让囚犯来替,这怎么不能做成?”


    说到底,是奚吝俭不愿意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他知道奚吝俭有苦衷,对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说也无所谓。


    但苻缭知道总有一天,季怜渎会知道奚吝俭的一切。


    这些他已经知道的,还有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虽然自己愿意等,但奚吝俭兴许真的不愿说。


    奚吝俭没急着回话。


    半晌,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眼眸直直盯着苻缭:“世子为何如此坚持?”


    苻缭动了动嘴。


    “因为这件事是我与殿下一并完成的,如果殿下不想做,也会牵连到我。”


    他知道这谎话会被奚吝俭看穿。


    其实自己也不想说心里话,与奚吝俭没什么区别。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又期待着奚吝俭会像先前那样逼着他说出实话。


    但奚吝俭只是笑了一声。


    “世子这是在……”他琢磨着用词,玩味道,“撒娇?”


    苻缭顿了顿。


    果然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的心思注定不会交到自己身上。


    苻缭眉尾落下,没有看奚吝俭。


    他仍是笑着,嘴角淡淡的笑意中蕴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尝得到的苦味。


    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时,最后一点苦笑已经被风掠走。


    “对,我在撒娇。”他道。


    第44章 第 44 章


    凉风习习, 如履平地,毫不费力地拨弄苻缭额前的细发。


    眸中秋水在那一汪小小的干净瞳孔中泛起细微的波澜,只一瞬便归于平静。


    他的眉眼自然落下, 身后便是显得荒凉的平关山,为他的孑然更添几分萧瑟。


    他虽然如此说, 但奚吝俭知道他并无此意。


    苻缭情绪忽然低落了。他看得出来。


    这转折突如其来, 苻缭的目光又如此坦诚, 像是从容前赴刑场的高洁之士。


    苻缭在他之前开口了。


    “殿下不生气么?”他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几下。


    “为何要生气?”奚吝俭眉尾抬了抬。


    说罢也不见苻缭要开口, 在话彻底落到地下时, 奚吝俭才又抬起来:“你又没和季怜渎这般说话。”


    既然都做戏了,苻缭也这么以为,那便做到底好了。


    奚吝俭揉了揉额角, 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苻缭的呼吸明显了点,胸膛的起伏却没有方才规律。


    这才是他认识里的奚吝俭。苻缭想着,更多的是在安抚自己。


    奚吝俭没生气的原因也不是他已经能接受与自己嬉笑怒骂了, 而是他根本不在意,只要自己没对季怜渎做什么。


    奚吝俭默默地看着他,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觉重了些。


    他还是如此在意季怜渎。


    若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做戏, 他还是会放弃季怜渎么?


    奚吝俭眉头一紧。


    “只要你有办法,可以。”他立即引开话题, “和孤回去。”


    苻缭一愣。


    奚吝俭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总不能真是因为他在“撒娇”。


    苻缭闭了闭眼。


    总之,没再继续说方才那个话题便好。


    一想到那个名字, 他就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火焰烫了一下, 而这个名字从奚吝俭嘴里说出, 更是为这团火长了气焰。


    不应该。


    苻缭清楚地知道他先前不是这样, 甚至是完全相反。


    他会很高兴奚吝俭惦念着那个人。


    他现在也可以为此高兴。


    苻缭努力地提了提自己的嘴角,跟上奚吝俭。


    他们又回到了那片荒地, 随着时间流逝,在夕阳下的黄土便显得孤寂与悲凉。


    即使他就在繁华的皇城后面。


    “奚宏深的要求是自这片树林起,一直延伸到另一边园林的接壤处。”奚吝俭从右到左为苻缭指明,“孤要的是这两个土丘之间的地方不被动工。”


    苻缭歪了歪脑袋。


    那两个土丘极不显眼,若不是奚吝俭给他示意了一下,他以为那只是地势本身崎岖不平罢了。


    这样看来,奚吝俭不想动的地方恰好被新园林包围着,要唐突空出一块地来的确是难事。


    但好歹并不是这一整片区域都不能动,比他预想的难度还是要低不少。


    “官家……大抵不知道这一处对殿下意义重大吧。”苻缭猜测道。


    若是真要与奚吝俭作对,只对这一片地动手才是奚宏深的作风,而他只是笼统地将这一大片区域都划成了他的新园林,在与自己或是奚吝俭说话时亦没有特意强调。


    奚吝俭冷笑一声:“他能知道什么?”


    苻缭静静等着,待到他隐含的怒气消下去后,才又问道:“那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奚吝俭眼眸晦暗几分。


    “也许。”他最终嗤笑一声。


    苻缭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没说有,那便可以当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了。


    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是有利得多。


    “怎么样,世子,心里可有想法了?”奚吝俭面上的阴暗很快褪去,看着他道,“明日监工的官吏就要来了。”


    “监工么……”苻缭思索片刻,“官家看起来挺重视着园林的,他会亲自来看么?”


    “他什么都不重视。”奚吝俭嗤之以鼻,“他要这园林,只是想与孤作对,指不定连这片荒地有多大都不知道,才说得如此无所顾忌。”


    面前的荒地可谓是一望无际,苻缭也不敢想象,这一片都要修成皇家制式的园林,在短短十几日内该如何完成。


    耗费的人力物力,一定超乎想象。


    “所以,他不会来看,实际上也不知这工程具体要如何完工。”苻缭抓住奚吝俭话里的重点。


    奚吝俭颔首。


    苻缭眼眸动了动,看向奚吝俭:“可以再去另一边走走么?”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走走”。听起来像是要与他散步一般。


    苻缭的神情和动作似乎也是如此表示的,带着些许紧张与担心被戳破的害怕。


    他似乎还有些煎熬,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他并不如面上那么平静。


    奚吝俭心尖忽然颤了一下。


    ……是自己想多了。


    他方才还在意着季怜渎,怎么可能……


    奚吝俭面色不自觉冷了几分。


    “季怜渎若有你这么主动就好了。”奚吝俭淡淡道。


    他知道自己的怒意有些藏不住,言语里的挤兑不言而喻,但苻缭大抵不知自己是什么意思。


    苻缭眼眸动了动。


    既然说到季怜渎,他想开口问问。


    话到了嘴边,他又抿起唇。


    现在问的话,是不是不大好?


    显得自己相当关心季怜渎,是另有所图。


    他的双眸迅速在奚吝俭面上扫过,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幽深的眼眸随时做好吞吃他的准备。


    他大概也猜到自己要问了。


    苻缭小小地吸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彻底咽了下去。


    不想问。问了又能怎么样呢。若是关系好些了,奚吝俭的重心就会放在季怜渎身上,若是没有,自己还得出谋划策,让奚吝俭把重心放到季怜渎身上。


    殊途同归。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


    明明进行得顺利,但为何心脏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苻缭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该这样。


    奚吝俭是喜欢季怜渎的,季怜渎对奚吝俭也并非没有情意。


    只要越过了那道坎,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在这当中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一如在自己现世的家里。


    一如在这世上。


    可有可无。


    “在想什么?”奚吝俭打断他的思绪。


    声音比他听过的都要缓和,让他想起在璟王府里宿过一夜后,翌日清晨还未睁眼便闻见的淡淡沉香。


    苻缭摇摇头,嘴角习惯性地勾出浅浅笑意。


    奚吝俭看着苻缭。


    他还以为苻缭会顺势开口,又教他些没用的,所谓能与季怜渎拉近关系的招式。


    但苻缭似乎开始心绪不宁起来。


    苻缭说不清自己是否渴望,但他并不抵触与人产生联系这件事。


    可惜他从没遇见过,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绕圈圈。


    时间久了,他甚至再没有这样的想象,习惯了一个人看着这世间百态而没什么作为。


    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询问他的意见。


    奚吝俭算是……第一个。


    虽然是自己接近他在先,但他是第一个给自己回应的,甚至是在自己没有主动的情况下,强硬地把自己拽进他的世界里的人。


    苻缭并不讨厌这样的举动,甚至他开始生了些依赖。


    在他还没发觉时便悄悄在心底肆虐,如今发觉已是来不及了。


    他看着一旁的树林,那里的叶片也逐渐翠绿起来,为底下的土地投下一簇簇好看的阴影。


    “我想到办法了。”他轻声道。


    他看向奚吝俭。


    既然奚吝俭不在意,那他真正撒一次娇也没关系吧。


    “但我需要殿下的帮助。”他眉眼弯弯,轻柔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惑人,“殿下会帮我的,对吧?”


    第45章 第 45 章


    “世子这么快便有想法了?”


    奚吝俭嘴角的笑意代表着他此刻的心情。


    “殿下一定有办法的。”苻缭并不自傲, “殿下比我了解的多,怎么会想不到?”


    只是奚吝俭不愿意去做罢了。


    奚吝俭挑了挑眉。


    “看来我们所见略同。”


    苻缭闻言,才彻底放下心。


    “殿下算是同意了么?”


    奚吝俭的眼眸也染上了些笑意:“自然不能辜负世子。”


    苻缭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 心中却还是有点紧张。


    “那……”他小小地得寸进尺一番,“我还能知道原因么?”


    知道奚吝俭为何不想动那块地的原因。


    他紧紧盯着奚吝俭的表情, 随时准备转移话题。


    奚吝俭长睫微动。


    “只要你能知道官家诞辰在哪一日。”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 “你就会知道。”


    苻缭有些奇怪奚吝俭的说法。


    但奚吝俭已经率先离开了:“该回去了。”


    他们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街上, 苻缭脚步迟疑一瞬, 见奚吝俭没有开口, 便转向跟着他回到璟王府。


    奚吝俭只是待到他进门后,才看他一眼。


    “还有事?”


    “有。”


    苻缭目光闪了闪,心中没底。


    “问。”奚吝俭道。


    苻缭看着奚吝俭, 迅速眨了几下双眼,眸中带着些许期待与无辜。


    “那只羊……还在府里么?”他问。


    奚吝俭顿了顿。


    他冷着一张脸:“给青鳞吃了。”


    苻缭扬起的眉尾顿时落了下去,恰好被额边的碎发挡住。


    “这样啊。”


    他应了一声, 以手抵唇,遮住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的神情。


    奚吝俭无言看他。


    先前说他的话没有一丝虚假,他确实不在乎这只绵羊如何, 但如今看他神色,又不像是漠不关心。


    他对许多事物皆是如此。


    随口一说, 他便不再问了,好像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装作关心的模样, 以展现自己那颗怜悯之心。


    实际上他并非这样的人, 这也让奚吝俭的视线更加不肯放开他。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掩在恰好刮过叶片的风声中。


    额前碎发坠下更多, 随着他逐渐压低的头颅落在自己双眸前,拦截了他的视线。


    说没动摇是不可能的。


    若是那日将绵羊带回去了多好。


    虽然没做好养它的准备, 但看它如此乖巧,当是不会添麻烦的。


    他心底生了些不舍。


    想到那只小羊羔乖乖看着自己的眼神,想到它通人性般地贴在自己腿边却并不扰人,不知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害怕被人讨厌。


    但狼吃羊本就自然,那只羊又并非什么珍贵的宠物。


    怎能因这件事而质问奚吝俭什么呢。


    奚吝俭眼眸晦暗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堂外灰色的身影一闪,苻缭还未看清,那身影便贴了上来。


    “青鳞。”


    苻缭心尖颤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青鳞还认得这位恩人,兴奋地围着他转圈,鼻尖时不时动一下,企图立起身搭在他身上。


    苻缭嗫嚅一声,伸手去摸它的脑袋,青鳞没有躲开。


    是啊,青鳞也不过是奚吝俭养的一只狼罢了,它天性如此,自己又怎么能怪得了他?


    世间本就是这样。


    哪一方都没有错,但也许哪一方都不满意自己获得的结果。


    苻缭鼻尖微微酸了一下,又将这份感觉硬生生塞回心里。


    他逃避般地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青鳞身上,殊不知奚吝俭轻轻踢了一下青鳞的小腿。


    青鳞立时抖了抖身子,把苻缭吓了一跳,手也松开了。


    青鳞便低低呜咽一声,绕出大堂,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有规律而迅速。


    不一会儿,它嘴里便叼着只白花花的绵羊过来了。


    苻缭一愣。


    “这是它么?”


    苻缭忍不住揉了揉那团显然大了许多的棉花,感觉它身上的毛更加松软了。


    羊羔已比他印象中大了许多,教苻缭发觉这些时日真是白驹过隙,如今看它的体型,自己也是抱不动了。


    绵羊被青鳞放下地来,乖乖地蹭了一下他的腿,便缩着不动了。


    看来是的。


    苻缭眉尾又提起来,惊喜地碰了碰它的前腿,也是完全好了。


    青鳞上前嗅了嗅绵羊,踩了两步,舌头刚伸出来,绵羊一动,它又被吓回去了。


    苻缭望向奚吝俭。


    眼眸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天子也触碰不到的星星。


    “你并非无动于衷,为何不表现出来?”奚吝俭挑了挑眉。


    那伤心又要极力忍住的神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却不敢说。


    为何不敢?


    奚吝俭发觉苻缭的胆子比一开始小了许多。


    他开始害怕自己会动怒。


    不同于以往的疏离的客气,像是不愿让自己了解他一般,直愣愣地把自己推开了。


    苻缭顿了顿。


    “殿下没做错什么,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道。


    原来奚吝俭看出来了。


    苻缭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奚吝俭大抵也不会以为自己对这只羊有多深的情感。


    他有些无地自容。


    “你既然难过,不就代表孤的做法对你而言有错?”奚吝俭眯了眯眼。


    苻缭的动作停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怎么?”奚吝俭面色显出些恐吓般的不耐。


    “殿下……现在也会这么想了么?”苻缭相当意外,甚至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又慌忙垂下嘴角。


    连带着眉尾也一起垂下了。


    他目光游离,以此躲开奚吝俭的视线。


    奚吝俭开始会些以己度人了。


    放在以前,他哪里会管别人是什么心情,何况是这种他本就没做错的事。


    一只绵羊而已,他连杀人都不眨眼,真要闹起来,还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这样一点点进步,很快便能与季怜渎把话说开吧。


    届时便不再需要自己了。


    奚吝俭眉头猛然压低,自知失言。


    “孤如何不会?”他迅速掠过这个话题,“说起来,当初你为青鳞包扎时,见到它腿上的伤痕了吧。”


    苻缭点点头。


    奚吝俭表情有些玩味:“你可知那是何人所为?”


    “难道不是青鳞在郊外不慎弄伤的?”苻缭疑惑。


    平关山地势险阻,在山林间不小心被折断的树枝划伤都有可能。


    奚吝俭冷笑一声:“青鳞受孤训练,怎会莫名跑出城外?自然是受惊了,才会跑到一个它从没去过的地方。”


    苻缭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殿下可有找到此人?”他小心问道。


    奚吝俭直直盯着他:“自是找到了。”


    “那殿下是如何……处置他的?”苻缭心跳陡然加快了。


    奚吝俭挑眉:“他让青鳞如何,我便让他如何。”


    苻缭如坠冰窖。


    他立即跑向季怜渎在的屋子。


    青鳞与绵羊被他吓了一跳,在原地绕了绕后竟然也跟了上去。


    奚吝俭面色一沉。


    当真如此关心他。


    他步子一迈,也跟了上去。


    苻缭的体力不支,即使有心去跑,被后面奚吝俭三两步便赶上,甚至连脚边的白团子都比他快出半步。


    苻缭脑袋一团乱麻。


    奚吝俭不会把他的腿废掉一条吧?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到季怜渎正在书桌前读着东西。


    烛火跃在他的侧脸,认真的模样宁静美好。


    听到响声,他先是皱眉,而后发现是苻缭,稍愣一下。


    “阿缭?”季怜渎少见地生了些紧张。


    这是苻缭戳破窗户纸后,自己与他第一次的重逢。


    “你怎么来了?”季怜渎连忙退开椅子,就要过去接他。


    路走到一半,他遽然被拉回,脚踝上的疼痛教他退了好几步。


    苻缭见他没有行动困难,不禁往他腿上看去。


    他的左腿行动自如,而右腿被禁锢住了。


    甚至比上一次看到的还少了一个镣铐。


    “世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奚吝俭的声音自而后飘来,“看来世子也知道季怜渎会做这种事。”


    季怜渎面色一僵。


    “你告诉他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分明答应了我不告诉他的!”


    “孤可没告诉他。”奚吝俭毫无愧色,“是世子自己猜到的。”


    季怜渎面色更难看了。


    他不敢去看苻缭,生怕自己在苻缭心中的印象会被打碎。


    他只能怒视奚吝俭:“少玩你那点强词夺理的花招。”


    “你在世子心中的形象是什么样,孤可不知。”奚吝俭嗤了一声,“不过现在看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季怜渎连忙看向苻缭。


    苻缭咳嗽两声:“小季没事就好。”


    “你以为孤对他做了什么?”奚吝俭话里带了些嘲弄。


    “我以为殿下……会伤害小季。”苻缭头还有些晕,不得已扶着墙,意识到身后是奚吝俭,又勉强站直身子。


    奚吝俭看着他柔顺的黑发。


    “孤就算做了,又如何?”


    “做了,我……”苻缭忽然有些无力。


    “我就会生气。”他道。


    自己生不生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奚吝俭稍知道了推己及人,但也不代表他会这么做。


    奚吝俭一滞。


    “真的么?”他问。


    身后突然空了一块,苻缭被凉风袭击得脑袋空白。


    “嗯。”他小声地应道,也不在乎奚吝俭有没有听清。


    片刻后,奚吝俭才开口了。


    “孤不会做的。”


    第46章 第 46 章


    苻缭感觉这声应答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灌在耳边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怎么能是因为自己?


    苻缭轻轻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


    大抵只是想和自己表明他在慢慢转变罢了。


    这样想着,心跳还是忍不住加快。


    奚吝俭见他久久停在原地, 提醒道:“你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么?”


    苻缭一愣。


    和季怜渎……确实,他们几乎已经没话可说了。


    自上次把话说开, 自己与季怜渎的关系应当是越来越远, 而今看到他没有受伤, 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何况季怜渎看起来也很尴尬。


    他看向季怜渎, 却发觉他急躁地想摆脱脚上的束缚, 想要与自己说话。


    苻缭当他是要提醒自己向官家举荐他做笙管令一事,连忙上前。


    谁知季怜渎一碰到他的手,就猛然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阿缭, 你知道的,他养的那头狼可凶了。”季怜渎拽住苻缭的手腕,面上甚至带了些哀求之意, “我是一时着急,我太想出去了,我好久没出去过了, 所以才……”


    苻缭被他突如其来的解释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他止住季怜渎越发急躁的声音。


    “我知道。”


    苻缭主动握住他的手, 两人掌心贴合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季怜渎猝不及防,身子立时后仰, 显得抗拒, 可另一只手死死抵住木椅, 不让自己挣脱出去。


    握着他手掌的温软没动, 季怜渎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那些人。


    没有赤裸裸写在脸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也没有故作清高实则背地里肮脏到极点的衣冠禽兽。


    “我知道你想出去。”苻缭闭目勾唇,安抚道,“我没有生气,或是对你失望,不用担心。”


    季怜渎心下一紧。


    漂亮的双眸望着他,稍有水光聚在眼角。


    季怜渎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小兽:“真的么?”


    苻缭看得出他并非做戏。


    “你为何会觉得我生气呢?”他笑道,“难道你也认为自己做错了么?”


    季怜渎一愣。


    是啊,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就不想让他知道呢?


    那只狼烦人得要死,天天就在他房门口晃荡,这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自己本来就没做错什么。


    现在竟然担心起一个无关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了。


    季怜渎双眸迟钝地在苻缭面上游离起来。


    大抵是,这个人太好了。


    自上次苻缭与他敞开心扉,他才终于得知这个人的真实模样,知道他在心底究竟是什么想法,才后知后觉他牺牲了多少来装作若无其事。


    是自己有愧于他。


    所以,这等肮脏龌龊的见血之事,无论有多微小,他都不想让苻缭知道。


    不是想要维持自己在苻缭心中的单纯,而是自己不想苻缭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秽物。


    也算是不能回应他心意的一点补偿。


    当然,这种话他自是说不出口的。


    季怜渎咬着自己的下唇,贝齿在柔软的唇肉上反复碾压,企图消磨内心的煎熬。


    他握着苻缭的手愈发收紧了。


    苻缭拍了拍他的手背,凑上前去,强行在季怜渎的眼眸里占了一席之地。


    “我能理解的,好吗?你不用害怕。”他再一次安慰道。


    季怜渎渐渐从惊惶中回过神来。


    “真的可以么?”他轻声道。


    苻缭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太想出去了,而且你也不喜欢青鳞。”他道,“那种情况下,你想一石二鸟。”


    听见自己的意图被苻缭看得明明白白,季怜渎不免拘谨。


    谁知苻缭不仅没有怒色,反而有些纠结:“何况我的看法无关紧要,你该多注意着殿下。”


    季怜渎顿了顿,方反应过来,面色难看几分。


    “青鳞毕竟是殿下养的,而且他又……”苻缭声音渐小了下去,未说出口的意思不言自明。


    季怜渎抿了抿嘴。


    怎么听起来苻缭与那只灰狼关系很好的样子。


    他想着,正看到那只狼面露凶光,一条腿抬起来,就在他房门口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季怜渎瞳孔一缩,却看见苻缭已经对灰狼做了“嘘”的动作。


    也不知它是不是真的看懂了,有些埋怨地躲在奚吝俭腿边,尾巴扫来扫去。


    季怜渎眨了眨眼。


    “你和它……”


    苻缭当他是怕青鳞,应道:“之前帮它包扎了一下伤口,多少认得我些,它不会过来的,殿下也管着呢。”


    季怜渎动作更加僵硬。


    他之前还企图欺骗奚吝俭,是自己帮这灰狼疗伤。


    奚吝俭那时就知道了。


    他故意等到现在不处置自己,就是想让苻缭知道这件事。


    他想挑拨苻缭与自己的关系。


    季怜渎看向奚吝俭,后者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云淡风轻。


    反而有一丝的不耐。


    他没看自己一眼,目光完全落在了苻缭身上。


    季怜渎顿了顿。


    发觉苻缭还在看着自己,他连忙应声。


    “璟王……不还是这样么。”他摇了摇头,“天天把我锁在这里,我都出不去。”


    “但你的脚镣已经少了一个。”苻缭倒是有些高兴,道,“而且这件事,他没怪罪你,不是么?”


    听他提及这个,季怜渎也不知奚吝俭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换作先前,让自己跪上两个时辰再散播消息出去,肯定是少不了的。


    而今许久没了动静,连阉狗他们都想方设法地打听自己的状况,一是害怕自己早就死了被压着消息,二是怕自己与奚吝俭合谋。


    季怜渎冷笑一声。


    苻缭当他是对奚吝俭仍未改观,眉尾不自觉落下些:“他可有与你说什么?”


    苻缭关心的语气让季怜渎生出几分愧疚与心虚。


    但这事不能说。


    如今自己没有自保能力,再如何也该等到入宫后,才有机会向他吐露真相。


    但苻缭话里话外似乎都向着奚吝俭,让季怜渎不自觉警觉起来。


    “阿缭,虽然他没对我做什么,但他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咬着牙,眉头蹙起,“他这算什么心思……把我关在这里,便可以说是看上我了?”


    “殿下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想法的人。”苻缭道,“他能为你摘掉一个脚镣,将来也一定能让你出门的。”


    季怜渎舌尖抵着牙根。


    他垂下眼,若有所思,见苻缭一脸关切,又放下心来。


    苻缭见他似乎兴致缺缺,也觉得当着奚吝俭的面说太久不好,便道:“那,我先走了。”


    季怜渎又拉住他的衣袖:“阿缭,你能多来看看我么?”


    “这……”


    苻缭局促地以手抵唇,看向奚吝俭:“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且殿下愿意让我来见你一次,已是万分不容易了。”


    季怜渎看了奚吝俭一眼,嘴角勾了一下,又迅速收起。


    “没关系,你这次不都见到我了么。”他道,“你是世子,他不敢动你的,只要能来璟王府,那就是有机会的。”


    说罢,他又暗自扫了奚吝俭一眼。


    苻缭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声好,与奚吝俭打过招呼后,便在不远处等他。


    青鳞留在奚吝俭身边,绵羊迈着步子跟在苻缭身边。


    待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季怜渎才开口道:“计划落空了,很生气吧?”


    奚吝俭微微挑眉,轻嗤一声:“比你那惊惶失措的模样好得多。”


    他面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冷到了极点,让人不寒而栗。


    季怜渎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即使如此,他嘴角仍是勾起几分,双眸微眯,眼里的笑意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你以为你刚刚说的话,我没听见么?”


    奚吝俭目光顿时刺向他。


    季怜渎瑟缩一下,却知自己抓着了他的死穴。


    “怎么,反应这么大?”


    兴奋油然而生。


    他听到了。奚吝俭和苻缭的交谈。


    他从没见过奚吝俭这般谨慎与严肃,只是回答苻缭的一句无心之言。


    季怜渎低低地笑了几声。


    “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有今天。”他昂起下巴,像只抓到猎物的猫咪。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似是不解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季怜渎一愣。


    奚吝俭该不会……没意识到吧?


    “别装了,你对苻缭的心思,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


    季怜渎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可一想到面前这凶煞惯来的模样,又觉得不是没可能。


    奚吝俭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感觉到青鳞无聊地扫了扫他的脚踝,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孤对他能有什么心思?”


    我对他能有什么心思。


    奚吝俭偏过头去,瞧见苻缭站在柳树底下,长长的枝条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让人更容易想到那日他脖颈上泛红的勒痕,与那双润湿了的眸子。


    奚吝俭没再理会季怜渎,任由侍卫将他房门关上,把季怜渎的声音隔绝了。


    苻缭听不见这边的声音,见奚吝俭来了,笑道:“殿下。”


    奚吝俭发觉自己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虽然苻缭只用敬称,但唤得这两个字本身都温柔许多,仿佛是给他戴上的冠冕。


    眉头松开些许,可季怜渎的话仍在他心头盘旋。


    七弯八绕的,最后绕成一个死结,缠得心脏都没法动弹,只能无力地喘息。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吝俭最终下了定论。


    他为何要在意这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这又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看见苻缭这样笑吟吟的面庞,能听见他温声细语地说话,像只绵羊一样温驯地在自己身边。


    可惜虽然乖巧,但并不主动。


    “孤没动他。”


    于是奚吝俭先开口了。


    苻缭摸着绵羊的手停住,微微歪着头看他。


    “孤没动他。”奚吝俭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青鳞在他们二人之间急切地踩来踩去,一会儿扒着苻缭的下裳,一会儿又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奚吝俭看,似是为自己刚才的听话讨要奖赏。


    奚吝俭盯着他的目光,亦是如此。


    第47章 第 47 章


    青鳞叫了一声, 见两人一时都没理会它,无聊地拨弄着面前的绵羊。


    绵羊下意识地躲在苻缭身后,不过一瞬又闻到青鳞身上熟悉的气味, 便跑出来站在青鳞身边。


    青鳞不敢动它,久而久之便习惯这只不能吃的食物, 绵羊也知道它不敢动自己, 安心地抵着它的脑袋叫了两声, 听起来似乎它的地位还比青鳞要高些。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眨了眨眼, 喉咙生了些许干涩, 让他喉结不自觉动了一下。


    “……好。”他弯起眉眼,笑吟吟道,“我看到了, 他比上次看起来好多了,我很高兴,谢谢你。”


    苻缭眼眸看着奚吝俭, 俯身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他的动作与眼神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青鳞和他的主人都很受用。


    奚吝俭轻笑一声:“谢孤做什么。”


    “殿下知道我在谢什么。”苻缭笑着应道。


    对季怜渎的态度有所改善,的确让他惊喜。即使知道是他让青鳞受伤,也没有再加罚他。


    虽然这样对青鳞不公平。


    想到这儿, 他又揉了揉青鳞的头部柔顺的毛发。


    “早好了。”奚吝俭看它一脸舒服样儿,轻哼一声, “还想借着这个理由躲懒。”


    青鳞察觉到主人话里的一丝威胁,抬头望他。


    “毕竟是真受伤了, 让它多休息几日也无妨。”苻缭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一人一狼打圆场, 想了想倒觉得这情形十分有趣, 不禁笑出声。


    “既知道它实打实受了伤, 为何还能如此体谅季怜渎?”奚吝俭微微挑眉,“你与它也不算生分。”


    苻缭眨了眨眼。


    “殿下向我说这事, 就是想让我对季怜渎失望么?”


    如此煞费苦心,不想让自己再挂念季怜渎,也是辛苦他了。


    奚吝俭看着苻缭的眼神,知道他又误解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就当是。”他道,“你知道,他想离府有很多方法。那日他已经向殷如掣求情,还要多此一举。”


    苻缭有些意外:“这件事我倒是不知情,不过这么看来,殷郎确实挺好说话的。”


    奚吝俭捏了捏鼻梁。


    “你何时叫上他殷郎了?”他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快。


    苻缭一愣,说实话他也记不清了。


    “交谈过几次,殷郎觉得先前的叫法有些生分,我便这样叫了。”他眉头微蹙,“可是有什么不妥?”


    若真不合适,也没听殷如掣说过。


    奚吝俭眼皮抽了抽,没再说什么。


    季怜渎的话又在心中回荡起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本就是个常见的称呼,他也这么叫过林星纬。


    ……才与他共事多少天,林星纬那脾气他还愿意这么叫。


    为何不能……


    自然不能。


    奚吝俭止住这个念头。


    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已经很少人会这样尊重地称呼他了。


    但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奚吝俭心中的不快愈演愈烈。


    似乎有什么他想得到的东西,被这尊敬的称呼挡在了外面,让他面上看起来风光罢了。


    “说起来,似乎没见到殷侍卫了?”苻缭道。


    奚吝俭看他一眼:“不必特地换掉称呼。”


    “可是殿下看起来很在意。”苻缭察觉了他的异样,“礼尚往来,我也不愿看见殿下不高兴。”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奚吝俭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改口又不是什么难事。


    “孤不在意。”


    奚吝俭偏过眼,看见青鳞和自己的食物混在一起,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嗯……”苻缭笑了笑,识趣地没有再提,“近日是没看到他呢。”


    奚吝俭沉吟一声。


    “清明将至,他有要祭拜的人,不在京州。”他道。


    苻缭发觉奚吝俭的神色露出些许倦意,不一会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踌躇片刻,试探地问道:“殿下……也有要祭拜的人么?”


    奚吝俭闭上眼:“清明正处在千秋节的时日里,官家不许京州有祭祖吊唁之举,认为那会脏他大运流年。”


    苻缭半晌无言。


    “其他地方他看不着,倒是躲过一劫。”奚吝俭道,“所以殷如掣这几日离京,清明过后便回。”


    苻缭朝奚吝俭靠近了些。


    一阵清风吹过,大抵是错觉,他从未觉得奚吝俭的躯体如此单薄,好像有一刹那要被这柔风吹倒,倒在看似一片祥和的美好里,倒在他看似只手遮天而身陷囹圄的无奈中。


    “你在轻看孤?”奚吝俭嘴角勾起几分。


    “没有。”苻缭轻声道,“只是……”


    只是心疼。


    他知道奚吝俭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至少不是需要自己的。


    他看了一眼小屋的方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离他们远去。


    奚吝俭瞥视他看过去的目光,眼底的狠戾一闪而过。


    “所以,你能理解季怜渎的作为。”奚吝俭道,“即使他为了自己的目的,不计任何代价。”


    “他性子如此。”苻缭应道,“若不是他这样的作风,殿下恐怕也遇不见他,不是么?”


    季怜渎在被米阴威胁后,暗自要再寻一个靠山,于是将计就计让奚吝俭发现他,这也是他自己拼出来的一条生路。


    奚吝俭该会欣赏这样的人才对。


    但苻缭感觉奚吝俭暗含着愤怒,可又不仅这么简单。


    “殿下也是如此。”苻缭有些奇怪,“应当能理解季怜渎的想法。”


    奚吝俭自己都杀了多少人了。


    虽然这朝廷也乌烟瘴气的,但奚吝俭做事毫不留情,目的就是威慑他人,好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奚吝俭啧了一声,并不满意他的说法。


    在于苻缭说的是事实。


    他自己清楚得很,可苻缭这样毫不膈应地就理解了季怜渎的做法,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绝无仅有的那个。


    青鳞和绵羊玩够了,发现主人和恩人还站在原地,不免着急,想催着他们开饭了。


    它带着绵羊踢着小石子,一路把零零散散的碎石堆到他们脚边,又用眼巴巴的目光望着两人。


    苻缭有些讶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它在生气。”奚吝俭面无表情。


    苻缭一看就知道青鳞没生气,所以生气的不是它。


    他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


    从奚吝俭试图掩藏情绪的双眸里,他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原因。


    但奚吝俭的眼神诱惑着他不断肯定这个推断,以至于瞳孔有些放大,只能倚靠在柳树旁稳住自己的身形。


    这般揣测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可他觉得,得安抚一下奚吝俭。


    “虽然……我是能理解许多人不能理解的想法。”他谨慎地看了眼奚吝俭,却将后者的渴盼勾了出来,“但对于殿下,我有好奇的事情。”


    “比如殿下不愿意动的那块土地。”


    苻缭忽然有些胆怯,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奚吝俭看。


    对他而言,这已经算得上万分赤裸与坦诚,逼着他想起奚吝俭盯着他的深邃目光,诱使他说出心底真正想法的低沉嗓音。


    苻缭感觉耳根热得难受。


    “我来找殿下,就是因为这件事,殿下难道忘了么?”


    他微微抬起下巴,像是恃宠而骄的小兽在埋怨主人没给他带点小零食磨牙。


    “而对于季怜渎,我说过我已经断了这个念想。”


    苻缭说得自己脸上发烫,便借口转了话题,让自己好受些:“我既然说了,殿下便不用担心我会食言。”


    奚吝俭满腔的积怨消散不少,面庞也不如先前紧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脸上有些酸麻。


    “嗯。”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孤说过会告诉你的。”


    苻缭点点头。


    虽然是有条件的。


    “虽然对殿下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眉眼稍落下去,“但是,我很期待,也很高兴。”


    高兴你愿意和我说。


    高兴我与你不再相见前,还能知道一些你的过往,你的秘密。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苻缭想。


    建立在奚吝俭不愿谈论的创痛过往上,这会成为属于我的,美好的回忆。


    苻缭抬眼,发现奚吝俭不知何时已走出一段距离。


    青鳞甩着尾巴站在二人中间,还冲他叫了一声,似是提醒他快跟上来。


    “怎么又有活力了?”苻缭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青鳞,看着奚吝俭笑道。


    奚吝俭看了眼青鳞,又看着他。


    “因为它高兴了。”奚吝俭道。


    第48章 第 48 章


    “真的不生气了么?”


    苻缭大着胆子走上前, 两人的衣袖飘然碰在一起,从奚吝俭身后探出脑袋看他。


    “嗯。”


    奚吝俭出了声气,目不斜视, 青鳞快步迈过主人,朝着自己进食的地方去了。


    绵羊没跟着它, 短短咩了一声, 留在原地与苻缭相望。


    “你不和青鳞一起么?”


    苻缭想抱起它, 却发觉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绵羊并不苛求, 低头嗅了嗅石径旁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杂草, 甩甩脑袋。


    “口味这么刁?”苻缭笑道。


    奚吝俭轻嗤一声:“给它惯的,不是最新鲜的草料都不要,还能看得上杂草?”


    苻缭蹲下身摸了摸绵羊, 笑道:“看不出来。”


    绵羊不叫不闹,也不怕人。


    先前觉得是万分乖顺乖顺,现在看来, 倒像是知道没人敢动它一般。


    能把它性子养成这样,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丢在府中就能养出来的。


    苻缭看着奚吝俭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感激。


    “青鳞不吃,算他命大。”奚吝俭淡淡道, “随便养养,也不是孤在照料。”


    话虽如此, 苻缭却知道奚吝俭定然是特地嘱咐过的。


    “多谢殿下。”


    他嘴角勾起,眉眼弯弯, 与后院的花草一同构成了幅漂亮的画。


    奚吝俭瞥他一眼, 目光又转回去了:“多此一举。”


    没有恶意。


    苻缭又笑了一下, 跟上奚吝俭不动声色放慢的步伐。


    奚吝俭松口后, 荒地上的工程便迅速建立起来——工期本就短暂,加之奚吝俭冷处理几日, 他们还要在上面做些手脚,若不加快速度,便真的完不成了。


    而该赴班的还是要赴,这日正好是苻缭当值,林星纬便先离开了。


    他离开后,文渊阁门口才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苻缭心思并不在面前的书上,一眼便看见了他。


    那人见苻缭的目光投来,便直接作揖:“世子。”


    苻缭并不认得他:“您是……”


    那人哈哈笑了一声:“犬子林星纬,与世子是同僚啊。”


    “林官人。”


    想起林星纬对他的态度,苻缭得体地应了一声:“我听林郎中提起过您。”


    听他说到林星纬,林光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后又转变成无奈。


    “那小兔崽子,嘴上不把门。”他抖了抖胡子,“他是不是把老夫升任的事说出来了?好在世子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不然看老夫不教训他。”


    既如此,便是代表旧党而来的了。


    苻缭眉头不自觉蹙了一下,问道:“不知林官人来找我是有何事?”


    林光涿啧啧两声,压低声音:“这不是,要为千秋节做准备嘛。世子也知道,老夫本就是工部尚书,照理来说这工程本就该是有老夫负责的一份的。”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面上笑容不减。


    “可这是官家亲口交代的,而且璟王也不会给这个机会。”


    林光涿哎哟一声:“老夫当然知道璟王不许,他一个新党,自然是要卡着咱们的。世子还不知道吧,就是他给官家施压,不许他人参与。官家咽不下这口气呀,也只能勉强把世子你塞进来。”


    苻缭攥紧衣袖,语气相比于林光涿要冷淡许多。


    “这样啊……”他沉吟片刻,问道,“徐官人那边怎么说?”


    林光涿显然没料到苻缭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这,自然是徐官人的意思了。”


    苻缭默了片刻。


    徐径谊是存心想让林光涿死。


    官家要他们两个修建园林,是冲着问责奚吝俭去的,明白人都知道不该掺和进来,这就是给奚吝俭下的套。


    林光涿不可能没有这个意识,想来是徐径谊与他打了保票,他才敢试图横插一脚。


    林光涿这个年纪能做到工部尚书,也该知足了。看他的模样,与林星纬虽有矛盾,但也仅限于家事,当是要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苻缭抿了抿嘴:“那林官人可是……”


    他故意顿了一下,观察林光涿的反应,亦显得这话意味深长。


    林光涿面色立时布满阴云,脸上的皱纹与皮肉层层堆积。


    还以为他纠结什么呢,原来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他心里骂完,面上赔笑。


    “这自然不会亏待世子……”他凑近苻缭,比了个三,“这个数,如何?”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林光涿以为他是不满意,已经僵硬的笑容差点让他唇齿都分不开了。


    “世子,这可就是你一句话的功夫。”他劝道,“除了你、我、官家,可没人再知道了,就算真东窗事发,官家这么看重世子你,你还能受到什么责罚不成?”


    苻缭本不想把话题引到这方面,可既然林光涿都说上了,不如再多套些话出来。


    见林光涿一脸的期待,苻缭忽然意识到林星纬先前一直不愿提及的事。


    林光涿贪污受贿,定然不止这一次了。


    “这事若做得太明显,怕是会被林郎中发觉。”苻缭试探道。


    林光涿脸色一变。


    “不可能!”他摆了摆手,“那小子哪知道这些事。”


    “林郎中与我年纪相仿,怎么会发觉不了?”苻缭趁机道,“林官人莫要掩耳盗铃,我看林郎中对这举动不满许久。”


    林光涿额上渗出些冷汗。


    看得出来,想到他儿子时,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心慌的。


    “他、他知道,才更应该明白老夫这样的良苦用心!”他梗着脖子,“老夫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他?他倒好,竟还想与新党学习武艺,殊不知新党倒台是迟早的事,没点眼力见!”


    “这怎么算为了他?”苻缭抵在椅背上顺了顺落下来的几缕黑发,“要是一不小心,璟王那性子……怕是殃及池鱼。林官人就不多为自己家人想想?”


    就算不说奚吝俭,贪污也是重罪。瞒着官家做的事可算是欺君之罪,照官家这性子,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


    “这怎么不是为了他?”林光涿被他说得恼火,“老夫站得越高,将来他能得到的荫蔽也越多,不然就他那臭脾气,能在官场混多久?”


    他说着,猛地咳嗽起来。


    缓过来时,声音顿时苍老许多,似是行将就木。


    苻缭见状,不再多说什么。


    林光涿这话不是给自己找补,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即使在他心里,这种事也是不光彩的。


    而林星纬知道他爹背地里在做什么,但毕竟林光涿是自己的父亲,他自是无法与人言说。


    他又生于书香世家,自小被繁杂的伦理纲常熏陶,父亲的意义对于他来说,定然是远超其他人的认知,所以才如此痛苦。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等我做成了再说。”他应道。


    他想与奚吝俭商量之后,再做打算。


    如今荒地应该是开始动工了,拨下来的银两都在奚吝俭手里,他就算想捞上一笔,怕是也与他预想中相去甚远。


    林光涿满肚子怒火没发出来,顿时烟消云散了。


    “好好好,那老夫就等世子消息。”


    他当苻缭是要面子,不好推脱又临时改主意,当这事十拿九稳,没再纠缠便离去了。


    苻缭看着书案上刚整理好的卷宗,又被林光涿的动静弄乱了,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整理起来。


    下值后,他便去了璟王府。


    “林光涿一定要死。”


    这是奚吝俭告诉他的结论:“奚宏深不处理他,那就孤来。”


    苻缭心中也是偏向奚吝俭,却不由得担心起林星纬。


    “又有顾虑了?”奚吝俭问他。


    “恰好与朋友有关,不免担心。”苻缭知道奚吝俭清楚情况,没想藏着掖着。


    “朋友。”奚吝俭念着这个词,“他已经能算得上是你朋友了,就凭着每日赴班的几个时辰?”


    苻缭也觉得这个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奇怪,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似乎从来没有用这个词真正介绍过谁,便显得自己在说这个词时相当青涩。


    上一次倒是用其在林星纬面前代指奚吝俭,不过在他心中,奚吝俭也没有被划分在“朋友”这个概念里。


    应当是,还要再更紧密些的,让他一有这个念头,心跳便会漏一拍的地方。


    “殿下能意会的。”苻缭的语气带了些央求,像是不想再让奚吝俭探究下去,“而且,我也能理解殿下的。”


    奚吝俭顿了顿,知道他要旧事新提。


    偏偏这能堵上自己的口。


    “林星纬大抵不会理解你。”奚吝俭挑眉,“你在孤与奚宏深面前都说得上话,他自然会质问你。若宴乐大殿上沾染了血迹,而你夹在新旧党之间并没周旋,其余人也不会理解你。”


    苻缭定了定神。


    “我知道。”他揉了揉额角,“但殿下也能理解我,这就足够了。”


    能理解他与所有人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过分热情,有时又相当冷淡,性子似乎比天气还要多变些。


    奚吝俭被他柔和的目光刺了一下,眼神一偏看向别处。


    他不理解,只是接受了。


    这不坏。更重要的是,奚吝俭发现几分苻缭裹在寒凉绉纱下的灼热。


    是独独关于他的。


    他自然不会放过。


    但苻缭反复几句话,都像是在点他方才的冲动一般,让他生出些许火气。


    这怒气难以消除,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难以发泄,也不想随意发泄。


    需要罪魁祸首自食其果,才能让他舒畅些。


    “不必再强调这件事。”奚吝俭语气不咸不淡。


    “要的。”苻缭笑了笑,“我要强调。”


    不等奚吝俭发作,苻缭便蹲下身子揉了揉绵羊。


    “因为我知道它很在意。”他抬眼看着奚吝俭。


    漂亮的脖颈毫无阻碍地暴露在奚吝俭面前,引着他的目光,沿那流畅的线条往下看去。


    奚吝俭感觉心中的火气又大了几分。


    不等他发作,苻缭下半句便看向绵羊,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无辜:“什么时候开饭,对吧?”


    第49章 第 49 章


    奚吝俭满腔的情绪被苻缭低下去的眼眸骤然打断, 似是故意戏弄他一般。


    待苻缭转回视线后,看他的眼神里礼尚往来般带着些笑意。


    被打断的情绪悄悄地蔓延,重新一点点包裹住他, 不同于方才的积愤,此时竟然生出了些甜味。


    “那殿下要让他插手么?”苻缭道, “这样一来, 要治他的罪就很容易了。”


    “林光涿不会亲自掺一脚。”奚吝俭却道, “他定然是塞些随时可弃的棋子来替他, 再说些官话把你和奚宏深糊弄过去, 这样好处被他占尽,要倒霉时,就是他们倒霉了。”


    苻缭闻言, 眉眼垂了下去。


    奚吝俭顿了顿,道:“既然他想插一手,让他来便是。”


    “但照殿下所说, 岂不是很难抓到现行?”


    虽然徐径谊是把他当弃子,但也不是随便浪费的,若他能多牵制奚吝俭一点, 能保下来的为什么不保呢?


    奚吝俭嗤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苻缭一眼。


    苻缭方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 又做过什么事。


    他杀人哪需要理由,就算说是看不顺眼都能抹了人脖子。


    想到这里, 苻缭发觉奚吝俭到目前为止, 都没有因为谁接近过季怜渎而杀人。


    与他在书中看到的大相径庭。


    何况季怜渎被关在璟王府里, 也没人能接触他。那书中写到的, 有他人接近季怜渎的部分去哪了?


    奚吝俭怎么一直没放季怜渎出去?


    就算是为了宦官党的情报,现在也该让人去外面多接触些人了。


    而那些被杀的人……


    苻缭试图回忆起他们的名字。


    那些剧情太过零散, 不重要的人物大多以官职相称,苻缭看的时候也有些囫囵吞枣,导致碎片的字句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他终于想起来一些。


    司州知州碰到了一下季怜渎,被乱棍打死。


    这是吕嗔。


    苻缭瞳孔骤缩。


    陈郎中多看季怜渎一眼,被剜了双眼。


    陈元蓟。当初在逸乐宴上得意的那人,被吕嗔案牵连着在平关山死于奚吝俭剑下。


    翁忠训郎冲季怜渎说话大声了点,便永远说不了话了。


    ……翁厂,与军器监卢俟一并被奚吝俭诛杀在大殿,面上是作为奚吝俭不得不答应修建园林的发泄。


    他们确实都死了。却不是因为季怜渎。


    而他们并不如书里写的那般无辜。


    奚吝俭没有胡乱杀人。


    但书中为何会写到他们的死都是因为季怜渎……


    苻缭反应过来。


    这是奚吝俭杀人的借口。


    即使没有季怜渎,他们也要死。


    季怜渎知道这件事么?


    他可是因为奚吝俭滥杀无辜而憎恨上他的,其中就包括这些人。


    奚吝俭的性子,自然不会亲自开口。


    苻缭深深吸了口气。


    得寻个时间去与季怜渎说明。


    可这样看来,奚吝俭其实相当理智,也不像是有占有欲的样子。


    苻缭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跳过太多剧情,从而误解了奚吝俭。


    但最终他仍是死在季怜渎手下。


    “怎么了?”


    奚吝俭见苻缭一瞬间低落下去,眉头不禁皱起。


    方才没说错什么话。


    苻缭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容有多难看,连忙摆摆手,挡住大半张脸:“心……心病犯了,有些不舒服。”


    奚吝俭顿了顿。


    也是,这几日让他一人自顾自焦灼,又东走西跑的,天气渐热,怕是也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再走。”他直接下了命令。


    苻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齐贝般的牙齿稍露出一点,藏在冷白的指节与粉色的唇肉之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苻缭眨了眨眼,告诉奚吝俭自己知道他的意思。


    奚吝俭看他一眼,偏过头藏住勾起些许的嘴角。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


    苻缭回到自家院子时,听见院内有人在说话。


    “大哥,再给一点吧。”


    苻延厚皱着眉头,双手握拳,面部与语气极不协调,一边带着怒气,一边又是央求模样。


    看来他的耐心也快被耗到极点了。


    “爹昨日不是才给了你十两么?”苻药肃惊奇地问道,“就赌完了?”


    “没有!”苻延厚狠狠地跺了跺脚,“是那个大局十两不够下注,大哥你再借我十两,赢了能有六十两呢!赢回来了我就还给你!”


    苻药肃眉头稍稍压低,犹豫着眼睛眨了眨。


    “大哥——”


    苻延厚使劲摇着他的手:“我知道大哥最好了,大哥,你就给我一点吧!五两也行!”


    苻缭停在庭院外,


    这幕恰好被苻缭看见,苻延厚立时变脸,手一甩,衣袖留在空中抖了几下。


    苻药肃有些尴尬,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阿缭。”


    苻药肃与他打了声招呼,似是一下子脑袋应付不过来,不能同时处理两人的事务,他顺势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眼睛也没看苻延厚,就递给他。


    苻延厚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噔噔噔就跑走了,而苻药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样看着苻缭。


    “大哥。”苻缭笑了笑,看着苻延厚远去的背影,“延厚这是……”


    苻药肃无奈地摇摇头:“昨晚才从爹那里要来十两,一看就是赌输了,不敢和爹说。”


    苻缭问道:“爹是管得严么?”


    苻药肃又摇摇头:“爹自己都……只是最近延厚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的月俸也就二万钱,他开口就要十两,我也不敢给他出多少。”


    “这样宽容,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苻缭眉心微紧。


    他不觉得苻药肃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人管苻延厚,他迟早死在赌桌上。


    凭方才他说的那些话,苻缭大致都能猜到他就是欠了债,否则不会退一步只要五两银子。


    苻药肃亦不像是软弱之人,虽然他是纠结,但并不怕事。


    可他最后还是给了苻延厚银子。


    明明自己的出现可以说算是帮他解围了。


    “不给他,他又要生气了。”苻药肃淡淡苦笑道。


    “药肃。”


    一个女声从苻缭身后传来。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见到苻缭有些惊讶,稍屈膝道:“见过世子。”


    苻缭意外。


    苻药肃竟然有孩子了,自己连他有夫人这件事都不知道呢。


    他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应道:“嫂嫂何必如此见外。”


    “阿兰。”


    苻药肃连忙接过她怀里的婴儿,面色立时放松下来,看着对他笑的婴儿,也不自觉笑起来。


    苻缭隐约感觉到,只有在面对自己妻儿时,苻药肃的感情才是真实的。


    而对于他们,苻药肃总是有一种抵触感,虽然礼貌,但与此时他的神态对比,便显得怪异。


    苻缭想起自己穿过来后,第一次见他时他紧张的神色,还有他故意松开苻鹏赋拿着柳条的手。


    而又像是立时反应过来地重新抓住。


    阿兰手上空了出来,对苻药肃笑笑,与苻缭对上视线时,便谨慎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她仍然得体,却是有些害怕苻缭似的,绷直了身体。


    苻缭见状,试图安抚地对她笑了一下,她眼神回应得也很快,但眼里的紧张没有消散。


    “嫂嫂可是不舒服?”苻缭试探道,“都是一家人,不用端着什么,若有不适,还是快请郎中看看。”


    “世子莫要折煞妾身了。”阿兰得体地挂着一个微笑,“只是鲜少见到世子,怕失了分寸。”


    苻缭微微歪了下脑袋。


    她好像不是在害怕自己。


    他看了看苻药肃。


    亦不像是在畏惧她的丈夫。


    倒像是有些……担忧与心慌。


    苻缭看了一眼苻药肃怀里的婴儿,恰好对上苻药肃的视线。


    “阿缭……”他张了张嘴,说得有些犹豫,“你要不要……也和、延厚一起去玩玩?”


    苻缭立在原地、沉默。


    苻药肃单手托着婴儿,另一只手想伸进袖子里拿钱袋,婴儿被硌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吓得阿兰连忙抱过哄着。


    她朝苻药肃靠近了些,苻药肃还在动的手又停住了,只是看着苻缭。


    苻缭咳嗽两声,笑着应道:“不必了,赌场挤得很,我不舒服的。”


    苻药肃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摸摸婴儿的脑袋,面色又稍凝重一些。


    “好。”他道,“我听闻官家钦定你去修建园林,这几日都会很忙吧,要多注意……休息。”


    苻缭点点头,阿兰便拉着苻药肃离开了。苻缭感觉他们离开的脚步有些快,像是要逃离自己身边。


    苻缭目送着他们远去。


    蹲在墙角的绵羊慢悠悠走出来,在他脚边咩了一声。


    小家伙——现在也不算小了,这一次主动跟着他离开璟王府,苻缭便不好再推脱。看它能自理的模样,便由着它跟自己走了。


    苻缭用脚踝蹭了蹭它。


    “人真是复杂啊。”他轻声道,“你觉得呢?”


    绵羊嗅着脚底下的杂草,熟悉着明留侯府的环境,没空理他。


    天色已晚。


    苻缭叹了一声。


    他猜到苻药肃的想法了。


    苻药肃是庶出长子,是他们的大哥。苻缭与苻延厚分别是嫡长子和嫡幼子,所以苻缭是明留侯世子,将来可以直接承袭明留侯的爵位。


    苻延厚讨厌苻缭,大抵也是这个原因,虽然家里百般宠爱,但终究没有能越过苻缭的地位。


    而苻药肃要考虑的就更多了。


    他有一个孩子,他自然是希望他的孩子也能过得好。


    他说了,他的月俸只有二万钱。看来这对他来说,完全不够用。


    他想要世子的位置。


    所以只能让自己与苻延厚出些意外。


    比如那日的柳条,还有方才试图引诱自己去赌场,是他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最好是能让他与苻延厚反目成仇,两败俱伤。


    苻延厚已经陷进去了。


    但苻药肃也很纠结。


    苻缭同样看得出来。


    苻药肃最后还是拉住挥着柳条的手,虽然奚吝俭比他更快一步。而刚才他听见自己说不想去赌场时,反而放松下来。


    他不愿害自己。


    他的妻子阿兰也不大赞同,所以见到自己与苻药肃在一起会紧张。不过她对自己叫得相当生分,若说她完全不想,她恐怕也不敢这么讲。


    苻缭感觉舌根泛起淡淡的苦涩,又莫名笑了笑。


    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呢?


    他想说苻药肃太想平步登天,但他除此之外又实在没做过什么坏事。


    至少对自己是这样。


    他觉得苻药肃有些像林星纬,虽然他看起来更像林光涿。


    一时间许多身影在他眼前重合,还有奚吝俭的话。


    “林光涿一定要死。”


    苻缭眩晕了一下,搂住绵羊的脑袋,抵在它螺旋的羊角旁。


    “你想不想见青鳞呀?”他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虽然你们才分别没多久。”


    绵羊晃了晃,蹄子刨了一下地。


    “你想见他。”苻缭看着绵羊的眼睛,“对不对?”


    半晌,他又认输般地放开绵羊,蹲在他身边。


    “我知道你无所谓。”


    苻缭注视着月亮,企图分到一点它洒在璟王府里的微光。


    “但我又想见他了。”


    第50章 第 50 章


    “阿缭!”


    季怜渎正出神着, 意识到门被打开。看清来人后,眼睛一亮,连忙起身:“你又来啦。”


    “小季。”


    苻缭打了声招呼, 见到这房间比之前更加明亮,心底也不自觉放松许多。


    “这么快, 我还以为璟王总要借口刁难你。”季怜渎忍不住笑道。


    苻缭只是淡淡地应了声, 浅浅勾起一个笑容。


    “璟王在皇城那边忙千秋节的事, 也算是让我钻了个空子。”


    虽然奚吝俭知道自己要来。


    来时想了许多要说的话, 可一面对季怜渎, 就会想起他与奚吝俭的关系。


    自己好像骤然被推开,挡在了外面。


    实际上也该是这样。


    苻缭犹豫片刻,没有开门见山。


    “怎么了, 是有什么事要说?”季怜渎看出他想开口,把他拉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下。


    “嗯……现在园林已经在修了,等千秋节官家前去时, 我便向官家提及你。”苻缭慢慢说道。


    “璟王可同意了?”季怜渎惊讶道。


    “他……”苻缭有些摸不准,“他没有反对。”


    早些时候他与奚吝俭提起过,他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好像要去献舞的人不是季怜渎一样。


    笙管令的位置是季怜渎很早就提出来的筹码,拖了这么长时间, 奚吝俭该不会继续压着了。


    他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季怜渎看着苻缭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缭。”他试探着问道,“你觉得璟王真的心悦我么?”


    苻缭一愣。


    季怜渎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是奚吝俭给了他什么压力, 还是又做了什么事让他开始动摇?


    他思索片刻, 问道:“小季, 你对璟王是什么看法呢?”


    一直以来, 他都专注在奚吝俭身上,却忘了季怜渎这个本该是主角的人。


    也是奚吝俭看重的人。


    季怜渎抿了抿嘴。


    看来苻缭也没有意识到。


    他们两个, 让他自己都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苻缭没有发觉也是正常。


    季怜渎心下稍绷紧了。


    毕竟他的心思不是都花在了我身上了么。


    奚吝俭倒是意外的迟钝。


    季怜渎忍不住笑了一下。


    活该。


    “阿缭,你不要被璟王骗了。璟王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做过的恶事只多不少,新党也是如此,他们都是蛇鼠一窝。”季怜渎蹙着秀眉,“这重武轻文的风气就是被他们带起来的,你我都深受其害。”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并非如此。


    他今日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对他有些误会。”苻缭解释道,“我正想说,他并非无端杀人,虽能一举两得铲除政敌,但也并非不讲理的。”


    季怜渎歪了下脑袋,苻缭便将昨日想起来的那些人说与他听,却见季怜渎有些茫然。


    “你不知道他们么?”苻缭意外道。


    “名字倒是都听说过……但那又如何呢?”季怜渎道,“指不定就是狗咬狗呢,如今在官场上,谁手上是干干净净?”


    苻缭不解。


    可书中写到,这些人都是或多或少帮过季怜渎的,只是奚吝俭借此以各种扭曲荒唐的理由将他们杀死,季怜渎才对奚吝俭如此憎恶。


    “你与他们没有什么交集么?”苻缭问道。


    书里写的虽然简短,但也是实打实有这些片段的。


    “自然是没有。就算有,我一个伶人,他们不过花钱买一时欢愉,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我哪能够傍上他们?”季怜渎冷笑,“不过恩人没有,仇人倒是有一个。”


    苻缭的心不禁提起来。


    “谁?”


    千万别是奚吝俭。


    季怜渎眼睛眨了几下,有些失落:“其实……我不知道他是谁。”


    “但是他害了我的朋友。”季怜渎目光渐冷,“他虽然出身世家,但也没轻看我,还特别有才华……却被人害死了。”


    苻缭不禁皱起眉头:“你如何确定他是被人害死?”


    “他死在一个池塘里,说是醉酒后摔进去溺死的。”季怜渎道,“但他从不喝酒。”


    “我能认出来那个人,一定是他,他一直嫉妒我朋友的才华!”他语气陡然坚定起来,直勾勾盯着苻缭,“我只知道他在朝廷里当官,而且肯定是位高权重的那种,把我朋友的死掩过去了,他可是世家子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发起抖来,说得有些着急,还把自己呛住了,猛地开始咳嗽。


    苻缭连忙顺了顺他的背,感受到季怜渎逐渐冷静下来。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长相么?”苻缭道,“我帮你留意着。”


    季怜渎却摇摇头,面色凝重:“你已经帮了我许多,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己去做。”


    “所以你才着急想入宫。”苻缭明了,“既然还有这层关系在,你没有试着与奚吝俭提过么?”


    这对于他们俩来说算是双赢的事,奚吝俭多少会考虑一下。


    季怜渎面露嫌色。


    “为何要与他说?虽然那人看上去是旧党,但说到底都是同流合污,我要说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苻缭听了有些难受。


    季怜渎看出端倪。


    “阿缭,你不同意我说的么?”他不大高兴,“你难道真觉得奚吝俭是什么好人?”


    苻缭看着他,缓缓问道:“你觉得你自己是好人么?”


    季怜渎一愣。


    苻缭已经接着道,眉眼稍落下来,眼里流露出些许哀叹。


    “如果你觉得你是,那他也是。如果你觉得你不是,他也不是。”


    季怜渎对奚吝俭的误解还停留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对奚吝俭改观,即使奚吝俭已经软化了些态度。


    季怜渎沉默许久,张了张嘴。


    “阿缭,虽然这话不好听。”


    他面色有些复杂:“但被关在璟王府里的是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总不能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也只能听他或者我的一面之词,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判断,我不认为是正确的。”


    “而且,你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了。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季怜渎真诚道,“你可是世子,何必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苻缭越关心他,他越觉得难以承受。


    一个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仍要帮助他的人,他感觉无以回报。


    苻缭怔怔。


    他一下变得无所适从:“是么……”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季怜渎。


    “你应该没有厌烦吧?”苻缭道,“是我太烦人了么?”


    季怜渎连忙摆了摆手:“当然没有!我只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回应不了你。而且……”


    而且你似乎与奚吝俭站在了一条线上,世子。


    季怜渎眯了眯眼。


    他们从出身开始,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了,即使苻缭性格再好。


    歉意与警惕一同藏在眼底,季怜渎咬住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它们显露。


    季怜渎这话一说,苻缭也有些惭愧。


    这只是自己编出的谎言而已,没想到季怜渎会这么在意。


    他以为季怜渎会更冷漠些,甚至继续无所谓地利用他。


    似乎他也与书中描写的不大一致。


    是因为没有经历该发生的那些事么?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但季怜渎不知道,自己花在奚吝俭身上的时间比他要多得多,以至于可以说是忽略了季怜渎的意见,就像现在这样。


    他说得对,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两个总要磨合,总要一起面对分歧。


    是自己太好为人师了吧。


    奚吝俭的人生里本来就没有自己,是自己硬要凑上去,缠在他身边。


    苻缭不禁打了个寒战,像是身后有一只无形的野兽正盯着自己,垂涎三尺。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几分,惹得季怜渎大惊失色。


    “阿缭,你没事吧?”他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你别难过,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苻缭见他一下放松下来,像是玩闹的孩子,又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没想到苻缭会应得如此快,季怜渎反而有些无措:“哦、好……”


    “那我先回去了。”苻缭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季怜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搞砸了什么,已经来不及补救。


    “那你还会再来见我么?”


    “我来见你,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苻缭平静应道。


    “说……说璟王啊,你不是很在意他的态度么?”季怜渎有些着急。


    苻缭对季怜渎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了。”


    他头也不回,快步离开小屋。


    没有走那条已经熟悉的小径,他把自己抛在璟王府的其他不熟悉的地方,企图让新鲜的光景填进还在刺痛的心脏。


    随后他发现他对整个璟王府都有所了解。


    是奚吝俭带他走过,为他介绍过。


    他们曾并肩过。


    苻缭盯着面前的大门出神。


    他以为上一次在门前纠结时,会是最后一次。


    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么?


    是自己天生不该与别人有太多接触,静静地待在无人在意的地方过完这一世就好了么?


    苻缭以为自己已经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一想到奚吝俭,委屈与不甘便会在心中膨胀直至炸开,落得满地狼藉。


    不该这样。


    是自己太强人所难。


    他深深吸了口气,就要离开,忽然从大门外传来好几声喧闹。


    紧接着大门被慌乱地推开。


    苻缭看见孟贽。


    “孟公公。”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孟贽看清是他,斟酌片刻。


    “殿下与林官人起了些争执。”他并没有压低声音,似是故意要所有人都听见一般,“林官人动了手,导致殿下腿伤复发。”


    说着,有两名郎中被带到,孟贽又叫了些侍卫,一群人又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


    苻缭怔怔站在原地。


    他看着孟贽迈出的步子,也想跟上,踌躇许久,最后还是停在原地。


    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吧。


    奚吝俭那伤口小之又小,他还给自己看过,林光涿年纪稍大,又是文官,再怎么动手也不至于能到“复发”的程度。


    不过是让好林光涿被当作弃子罢了。


    所以不去看奚吝俭也没关系,他没事,不需要自己多余的关心。


    苻缭出了府门,转身,抬头看着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的牌匾。


    他与孟贽越行越远,回到自己府上。


    偌大的院子隔绝一切外在的嘈杂。


    绵羊懒懒趴在地上,之敞也不在,只有微弱的风声,也像是要被骄阳烤干了般发出些干枯的声响。


    *


    奚吝俭闭目,摩挲着扳指,听着身边人来人往动工的声响。


    孟贽在他身边,躬身道:“照主子的意思散布出去了。”


    奚吝俭应了声。


    林光涿早已不见身影。


    这是他最不该做的一件事。


    他一走,落人口舌,这件小事便能要了他的命。


    不过自己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奚吝俭心不在焉地想着,见孟贽已经合上嘴。


    “可有什么成效?”奚吝俭不动声色挑起眉。


    方散布不久,哪能这么快见效?


    孟贽不解。


    主子该很清楚才是。


    他摇摇头。


    半晌,奚吝俭终于开口问道:“他呢?”


    孟贽一怔。


    “他不在府里么?”奚吝俭继续问。


    “在。”孟贽应道。


    “没反应么?”


    “奴婢不知。”孟贽身子躬得更低。


    “没有一点儿问候?”


    “并无。”


    长长的睫毛盖住奚吝俭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


    孟贽双膝跪下,缓缓道:“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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