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临近年关,学生放假,附近的公司也早早开了年会,一派要过年的氛围。
连着几天店里都没什么客人,谢淮在小年夜关了农家乐,买了牛肉和番茄回家包饺子。
他想自己和面,搞了半天和出一团湿漉漉的浆糊,打电话给夏夏求救。
夏夏刚下班,走在地铁站看到谢淮发来的照片哭笑不得。
南城气温日渐降了,夏夏抱着手臂站在地铁的黄线外和谢淮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面前玻璃门上划出她的影子,牛仔裤、粗孔白色毛衣,套着军绿色的大衣,头上戴顶圆沿羊毛帽。
倒影中女孩白皙清秀,一双杏核般的眼睛璀璨明亮。
她头发长了,挂着细细的卷,弯弯垂到腰间,鬓边碎发毛绒绒的张扬。
夏夏伸手将不安分的头发捋到耳后。
这几年她模样没怎么变,穿着打扮气质却变了不少,乍一眼看上去不再像稚嫩的中学生,开始有一丝成熟的味道,然而说上几句话,笑一笑,身上的少女感其实也丝毫不少。
谢淮:“今天怎么这么慢?以后干脆还是我去接你算了。”
夏夏随着人流挤进地铁,将电话换了只耳朵:“不用。”
天气越来越冷了,民政局离家挺远,谢淮因为熬夜免疫力差,每天接送她在寒风里来回两趟,这个冬天感冒了好几次。
夏夏不让他来接,自己坐地铁上下班。
夏夏到家,刚打开门就被谢淮抱了个满怀。
他将她手里的包放下,拖她进屋:“快救救饺子——”
他的面揉得像稀泥,夏夏洗手加面粉把面和好,又把谢淮粗制滥造的肉馅重新剁了一遍,加调料拌匀。
“你还不如去买现成的速冻水饺。”夏夏剁肉剁的腰酸背痛,趴在沙发上哀嚎,“就会折磨我。”
“别不知好歹,我是想亲手包饺子给你吃。”
“我看你是想累死我。”夏夏说,“给我揉揉。”
谢淮乖乖说:“好的。”
他走过来,夏夏回头瞥见他眼神,本能说:“算了,哎——”
谢淮笑得蔫坏,夏夏又一阵哀嚎:“我让你揉腰,你别乱碰——”
夏夏被他欺负得满脸通红,眼角泛泪的模样纯情又勾人,谢淮比小孩还幼稚,揉完又挠她痒痒。
夏夏挣扎无效,只能装哭,可她很久没装可怜了,演技退化,谢淮根本不信,按着又挠了一顿,挠着挠着夏夏真被痒哭了。
谢淮看着女孩一边哭一边骂他的模样心疼得要命,不敢再闹,可夏夏还是哭得停不下来,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谢淮指天发誓再挠她痒痒自己就是狗,把人哄笑以后老老实实做饭去了。
*
腊月二十九,夏夏放假。
清晨,谢淮早起将行李箱搬到楼下保安亭,回楼上叫夏夏起床。
昨晚谢淮以回家后隔音太差,乔茹睡眠又浅,没办法为所欲为当借口,哄骗着夏夏行不可言说之勾当,折腾到凌晨餍足地抱在一起睡过去。
夏夏被他叫醒时才凌晨五点,两眼发懵。
谢淮推她去卫生间刷牙,夏夏刚睡醒手软脚软没有力气,整个人赖在他身上,像个软糯的娃娃。
谢淮把电动牙刷按开塞进她嘴里,夏夏勉强清醒了点。
昨晚她因为要见谢淮的家长焦虑了一晚上,害怕谢淮妈妈不喜欢她,逼迫她跟谢淮分手,提议让谢淮一个人回去,自己留在南城过年,不管谢淮怎么说她都摇头,甚至打算拿出手机退票,被谢淮按着收拾了一顿才老实。
睡了一晚,夏夏那点忐忑的心思又出来作祟。
“你妈不喜欢我怎么办?她觉得我不漂亮、不贤惠怎么办?她看我不顺眼怎么办?”夏夏哭丧着脸给自己进行心理施压,五官皱巴巴挤成一团,“她如果给我五百万让我离开你,怎么办?要不我还是别去了——”
“五百万?”谢淮冷淡道,“那也得她拿得出来。”
夏夏被谢淮打包丢上出租车,又打包丢上飞机。
飞机落到漳市时,地面正在下雪。
夏夏许久没有呼吸过北方的空气,走出机场被冷风一裹冻得瑟瑟发抖,上了出租车她还在抖。
谢淮问:“有这么冷吗?”
夏夏快害怕死了:“你妈讨厌我怎么办啊?”
谢淮:“……”
夏夏眼神瞄向窗外,忽然喊:“停车。”
她跑到路边的花店:“要给阿姨买点礼物,她喜欢什么花?”
谢淮摸摸后脑:“不知道,没买过。”
夏夏挑了几支香水百合的花苞,插上满天星,用浅色的花纸包成一扎。
年关将近的冬日花市,百合四十一支,夏夏那一捧花几百块钱,谢淮要付,被夏夏按住。
“我来。”她执着。
谢淮:“过不了几天就蔫了,有这钱还不如给我买肉吃。”
“要买的。”夏夏轻声说。
她看过谢淮手机上乔茹的照片,岁月没有在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穿着豆绿色的亚麻上衣,头发用木簪子挽出一个高高的髻,她温婉端庄,弯唇露笑的模样如山林的清风,只是看着,就沁得人心脾清凉。
乔茹从前生活精致,会插花会茶艺,闲时会烘焙会去做瑜伽。
谢淮很少对她提起破产后的生活,但她多少也能窥知些许端倪。谢淮住的房子是舅舅家的旧房子,每月交租,从前的家当大多被法院查封,写在乔茹名下的房子车子也为了还高利贷卖掉。
谢淮每月会固定给家里打两万块钱,乔茹做了一辈子全职太太,家务样样不会,也出去租了个小店面开烘焙教室。
乔茹一定喜欢花,夏夏笃定。
她也笃定,乔茹一定许多年不曾给自己买过一束花了。
*
老式小区没人清扫积雪,只在路中间留下一排人来人往踩出的脚印。
天气寒冷,融化的雪水结冰,踩上去一脚一个跐溜。路两边的松树上堆着厚雪,谢淮路过,孩子气摇晃树干,洒了夏夏一头落雪。
夏夏面色严肃,比面试时还正式。
乔茹开门的前一秒,她差点要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屋里温暖的热气铺面而来,夏夏手脚冰凉。
乔茹真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皮肤莹白细腻,状态丝毫不输二十岁的夏夏。她眼睛明亮,眼角没有丝毫细纹,只是耳后横生了稍许白发。
正对门的客厅侧摆着一个神龛,供着佛像,他们回来前乔茹刚点过香,满室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
夏夏刚要鞠躬打招呼,乔茹穿着棉拖走出大门给了她一个拥抱。
她穿着家居服,体型很瘦,身体却温热,她下巴亲昵地蹭了蹭夏夏肩膀,手掌摸她后脑。
“夏夏你好。”乔茹声音温柔,“我是小淮的妈妈。”
夏夏被她抱着,闻到她身上在屋里沾染的檀香味道,原本紧张的心情一瞬间舒缓。
她脸红了,低声说:“阿姨好。”
乔茹拉她进屋,帮她脱掉粘满雪的外衣挂好。
谢淮慢悠悠跟在后面,见乔茹把夏夏从他身边拉走亲热挽着她手臂,有些不开心,但憋住没说话。
他们回来前乔茹打扫过家里,窗明几净,地暖温度正好,透过脚底板向上蒸着干燥的空气。
茶几上是乔茹准备好的圣女果、金桔、坚果和糖瓜,乔茹拉夏夏坐到沙发上,目光一刻没离女孩清秀的脸,眼神里满满都是喜爱,她转过头,看到抱着花的谢淮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谢淮将花递给她:“夏夏送你的花。”
乔茹接过,手指轻轻触了触含苞待开的骨朵:“谢谢夏夏,我现在就去插上,正好过年摆在客厅。”
夏夏脸上烫起的红刚褪,声音还是小小的:“谢谢阿姨。”
谢淮:“?”
乔茹一愣,温柔地看着她。
夏夏反应过来自己因为紧张话都说错了,连忙摆着手改正:“……不是,我是说不客气,阿姨您喜欢就好,我……我很开心。”
乔茹忍不住笑,她看出夏夏有些拘谨,善解人意地拿上花瓶去厨房插花,把大厅留给两人。
谢淮回到家就缩进沙发,手臂一揽把夏夏抱在怀里:“都说了我妈人好,你别拘束了成不?”
夏夏眼眶不知怎么泛红:“你不懂。”
“你从前的生活我从没接触过,虽然现在回不去了,但那些经历带给你的东西是这辈子都抹不去的。”夏夏垂着眼,“当我看着阿姨的时候,我完全可以想象出她从前过着什么样子的日子,想象出她从前多优雅多精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可是我……”她顿了顿,“换成我妈妈、我的家里人,我想也不敢想。”
谢淮愣住。
“我很害怕见你家里人,也很害怕让你见我家里人。”
“你妈妈不喜欢我,抑或是我父母不喜欢你,我都会很难过。”
夏夏说话时很小声,怕乔茹在厨房听见:“阿姨是真的喜欢我吗?她不会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这么客气吧?要不我还是别在这过年了,你也一年多没回家了,她一定想多些和你相处的时间。”
她言语里没有明说一个字,但谢淮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夏夏自卑。
平日两个人手里都没什么钱,她掩饰得小心翼翼,谢淮也没发现。
可当她来到了他生活的圈子,见到了乔茹,那隐藏在心底深处,害怕因家境不被认可的恐惧就控制不住蔓延而出。
那是和平嘉澎在一起时心里落下的病根,那段日子耳畔最不缺的风言风语就是她因为家境贫寒而傍上平嘉澎,夏夏嘴上不说,却暗自把每一句话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谢淮不会在乎这些,可还是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你真是够傻的。”谢淮笑,“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就算自卑,那个人也该是我。”
“我妈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你客气,她是在讨好你,你没看出来吗?知道我欠了那么多钱,还不离不弃愿意做我女朋友,这样的傻子跑了,下家可不好找。”
谢淮捏她脸:“我说得明白吗?”
“小淮。”乔茹在厨房叫他。
谢淮倾身,趁乔茹背过身去,在夏夏唇上吻了吻,他威胁:“再敢乱想,当心晚上淮哥收拾你。”
乔茹把百合插在淡青色的长颈瓶里,拿剪刀修剪枝叶。
她笑眯眯的:“妈妈表现得怎么样。”
谢淮嬉皮笑脸:“不错,可以给奖励。”
“夏夏似乎有些紧张,没关系吗?”乔茹忧心,“是不是我刚刚看上去太严厉了?”
谢淮:“严厉倒没有,就是……”
他认真而严肃地说:“本来这话我不想说的,怕影响你们婆媳关系,可是妈,你能别上来就抱着夏夏吗?还有一直挽她手臂,我们俩现在热恋期呢,男朋友的事情让你做了,你让我干站着吗?”
乔茹笑:“哟哟哟,不得了,还吃妈妈的醋了。”
乔茹备好了午饭的材料,四菜一汤,全是她提前问谢淮得知夏夏爱吃的。
她把花修剪好摆在一旁,随口问:“夏夏晚上跟我睡,还是睡你屋?如果睡你屋,我下午找条毯子给你,晚上你就睡沙发吧。”
“睡沙发?”谢淮说,“开什么玩笑。”
乔茹:“你都二十岁了,睡妈妈屋里也不像话……”
“谁要睡你屋了?”谢淮神色带着几分洋洋得意,“夏夏跟我睡。”
乔茹怔了片刻,随即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还有,老妈。”谢淮打量她一身亚麻料轻薄的衣服,这衣服她穿了很多年,一个线球都没有,得体又舒适,看上去不很像家居服,穿出去上街都没问题。
“就我们三个在家,随便穿穿就行了。”
他砸吧嘴:“你都给夏夏吓坏了知道吗?本来就紧张,穿这么正式,夏夏都快给吓成鹌鹑了。”
乔茹看了眼自己的装束,洗手回了卧室。
几分钟后,她出来,换了条谢淮初中时穿剩下的大裤衩和底边露了线的白汗衫。
她笑着把水果推到夏夏面前:“夏夏,多吃点呀。”
*
夏夏的见家长综合征在和乔茹吃了一顿饭后终于缓解了。
她要帮乔茹做饭,乔茹说什么也不准,一个人没用多久就把饭做好了。吃饭时她讲话很注意,一句都没有提过夏夏的家里,也没有涉及隐私,她偶尔会问两人在学校的生活,大多数时候是在给夏夏讲谢淮小时候的糗事。
夏夏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家庭氛围,既觉得温馨又有些想哭。
饭后乔茹也不用她洗碗,把谢淮赶去了厨房,她拉着夏夏看她养的多肉和芦荟,兴奋地跟她说水仙马上就要开花了。
腊月二十九已经到了置办年货的时候,下午谢淮带两人去商场买衣服。
乔茹很注意分寸,没有过多缠着谢淮,也没有再搂着夏夏。
她原本安静地一个人走在身后,是夏夏觉得让她一个人走不像样,主动放慢步子挽着她手臂。
比起母子,她和乔茹反而更像一对母女。
乔茹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拉夏夏进店试衣服连价格都不看,只要觉得合眼就让谢淮去付钱。
夏夏最贵的衣服不过是那年谢淮卖唱买给她的一千多块的风衣,她在试衣间偷偷翻乔茹拿给她的衣服标价,看到五千六的价格心脏都要停了。
她不好意思要乔茹这么贵的衣服,都没有上身试,打算直接拿出去跟乔茹说不合身。
谢淮和乔茹站在试衣间的拐角说话。
“我没有教过你要怎么对女孩子吗?”
乔茹语气不满,她手里抱着夏夏的大衣,一手抚在上面摸料子。
“你就给夏夏买这种衣服?”
夏夏脸一红,那外套是她夏天清仓时淘来的反季节商品,一百多块,学校里的女孩们的生活费不多,大家都这么穿,夏夏不觉得有什么,但这衣服显然入不了乔茹的眼。
夏夏窘迫,可听到乔茹接下来的话,眼眶又泛热。
谢淮对面料好坏一无所知,茫然:“这她自己买的。”
“那你的衣服呢?”乔茹对比谢淮身上显然高档很多的料子,淡淡问道。
谢淮:“也是夏夏买的。”
乔茹:“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谈恋爱的男孩子能不能对女朋友上点心?”
她冷着脸把谢淮教训了一顿。
“现在不比从前,钱不用抠搜着花,人家姑娘愿意跟你同甘共苦,你就不能好好对人家?”
谢淮懊恼:“你别造谣行吗,我对夏夏哪里不好了你说。”
过来会,他问:“胡书荣真的走了吗?”
“你舅舅托人去打听了,说胡书荣跑到南方去了……”
隔壁试衣间帘子撩开,一个漂亮女孩抱着几件试过的衣服走出来。
她没看到夏夏站在拐角处,抬头就看见谢淮和乔茹。
陈曼希:“谢淮?你在陪伯母逛街吗?伯母好。”
乔茹显然是认识她的,她弯弯的柳叶眉上挑,目光不咸不淡从陈曼希身上略过,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转头去看垃圾桶。
陈曼希一阵尴尬,她又看向谢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淮那不咸不淡的目光和乔茹如出一辙,他弯唇笑,一言不发。
乔茹见夏夏走出来,主动接过她手里的衣服递给服务员:“麻烦包起来,这件我儿媳妇喜欢。”
陈曼希:“……”
*
夜里风凉,陈曼希乘电梯到了负一层停车场,娇美的脸蛋染上一层寒霜。
她开家里的车来逛街,上车后发现左右两边的轿车离得太近,她车技不算好,直接倒车难免刮蹭。
她见隔壁车上有人坐着,拉开车窗敲对面的玻璃。
车里的人没回应她。
她下了车,怒火冲天拿手包砸对方的车窗:“能不能让让?靠这么近让人怎么过?”
她话音刚落,车上下来两个穿黑色兜帽带口罩的男人,粗鲁拽住她将她扯到车上。
陈曼希大惊失色,用脚蹬踹,小腹挨了男人一拳,她痛得如虾子般弓起身体,人老实了,脸色惨白,汗水涔涔朝下掉。
驾驶座的男人转过头来,色眯眯看着她:“大哥,她就是陈曼希。”
陈曼希觉得这声音耳熟,抬起脸看见一张似乎在哪见过的脸,可她一时也想不起来。
坐在副驾驶的男人戴着墨镜,用低低的鸭舌帽遮着脸,闻言嗯了一声。
他摘下墨镜,凌厉的目光在后视镜里与她对视。
陈曼希没来由一阵发冷。
“谢淮的女人?”他问。
陈曼希本能摇头:“不是,我不是。”
驾驶座的男人说:“操,你放你妈的屁呢,就算不是谢淮的女人也是谢淮最在乎的女人吧?他当年为你干的那些事多轰动,你敢说他不喜欢你?”
陈曼希捂着小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她咬着牙:“孙峰。”
胡书荣无聊地玩着手里的墨镜腿:“谢淮欠我钱,你应该知道。最近准备出去避避风头,可手头有点紧,想让他把欠我的钱一次性还清,可手里没点有分量的筹码,总觉得不太。安心。”
“还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陈曼希:“我跟谢淮不熟的,他妈妈在家,你们为什么不去绑他妈?”
她身边的男人嗤笑:“那年绑他妈,老子被捅进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谁敢碰他妈?”
“那你们可以绑他女朋友啊!”陈曼希尖叫,“他女朋友就在楼上商场,他们刚刚还一起逛街。我跟谢淮高中就分手了,他早就不喜欢我了,你们绑我没用的。”
她吓得眼泪横流:“我说得都是真的,他女朋友叫夏夏,和他一个大学的。”
“夏夏现在应该住在他家,不信你们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游游想出去玩,今天多更了好多,相当于两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八岁之前,夏夏的每一个新年都活在恐惧和尴尬里。
夏军会在年三十的傍晚打上一桶劣质高粱酒,让吴丽包一锅白菜猪肉的饺子再炒一盘花生米下酒。
电视台的春晚声开到最大,他坐在炕头小酌,夏夏在地下的矮桌前坐着小板凳写寒假作业。白炽灯的钨丝年岁久了,光线昏暗微弱照不分明,夏夏又挪到门边,对着门玻璃上透进来的雪光写字。
夏军喝醉了,手舞足蹈大吼大叫,玻璃瓶子摔得炸碎发出碰棱的声响。
他时常会心血来潮把她拎到面前,罚她在板凳上站稳不准动,动一下他就抽她一巴掌。
春晚无趣,小脸惨白、眼眶潮红溢着泪花,肩膀缩成一团的夏夏有趣。
夏军看马戏一样捧腹大笑,直到酒精的后劲涌上来才趴回炕上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又会把睡意正朦胧的夏夏从床上薅起来,让她穿上像样的衣服,戴上红色的针织帽,带上她挨家挨户串亲戚。
每年如此,夏夏虽小,但也能清晰读懂那些人眼里至极的不屑和厌恶。
夏军总是谦卑地笑,咧唇时因抽烟牙垢褐黄牙齿参差不齐:“夏夏啊,快给舅姥爷拜年。”
夏夏低着头、垂着眼,声音闷闷小小地问好,随即脑瓜被夏军甩了一巴掌:“大点声都不会吗?”
老人家不喜夏军,但见这场景也尴尬,淡淡掏出二十块钱说和:“大过年的,别打孩子。”
夏军收了钱,准备拿去买酒,笑眯眯地不再说话。
八岁以后,夏夏住进魏金海家。
从此除夕夜没了例行的恐惧和羞辱,日子平淡如白开水,魏金海抠搜着过活,大鱼大肉不舍得买,挂鞭烟花也不舍得买,就连门上的对联横幅都是吴丽找筒子楼一层收废品的老头免费写的。
魏金海向来是守不到十二点的,他一个人挤占着客厅的沙发,十点多就两眼模糊睡过去。
夏夏不出客厅,她在一道帘子之隔的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静静坐着,听窗外彩炮齐鸣,看无数柳叶状的烟花在无边黑遂的天空依次绽放。
魏金海睡着后,她会悄悄下楼踩雪,用地上堆得薄薄的、脏脏的积雪垒砌一个小小的雪人。
再抬眼时穹顶被十二点的烟花炸得明亮耀眼,一年又这样过去了。
去年她没有回家,一个人留在海城打工。
除夕夜家教的小孩回老家过年,夏夏去超市找了份临时的兼职,过年时兼职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可也累,从早站到晚一刻不得闲,她十点下班,路上打不到车子,一个人慢悠悠走回住处时已经十一点了。
春晚的歌舞节目已到尾声,声音喧哗气氛热烈。
夏夏却融入不进这样的氛之中,她累得浑身散架,煮了包速冻饺子就睡下了。
她第二天早起时才看到谢淮给她发的消息。
谢淮问她睡了吗,许久得不到回应后尝试给她打电话。
那晚他打了七个电话,夏夏一个都没接到。
*
乔茹早早就把家里过年的摆置一一添好,门上的对联要放到除夕夜再贴,但阳台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已经早早挂好,客厅左右一边一颗金桔树,上面缀着黄澄澄的小橘子。
夏夏买的百合话被乔茹放在餐桌最显眼的位置,她修剪好花枝,拿营养液浇着,期待能在过年前开花。
家里的许多物件都被换成了红色,床单、被套、枕巾,喜庆得像要嫁女儿一样。
乔茹还给谢淮和夏夏买了红色的内衣和袜子,尺码她早早问过谢淮,不大不小正合适。
夏夏没用多久就适应了谢淮家庭的氛围。
来之前她那些疑虑和担忧通通被打散,那发自内心的喜爱和热情装是装不出来的。
乔茹是真的喜欢她。
夏夏放松了很多,也拿出平日在谢淮面前的可爱劲,甜甜叫乔茹阿姨,抢着和她做家务。
晚饭是夏夏煮的,乔茹养尊处优了二十多年,厨艺是这两年迫不得已才慢慢学会的,然而也仅仅处于加油加盐把菜炒熟的入门水准,夏夏喜欢吃的红烧肉和鱼香肉丝这样复杂的菜式她是提前问过谢淮,在家练习失败了十几次才能做出入口香甜的口感。
其他菜她还是两眼抓瞎——会不了多少。
“多吃点。”乔茹给夏夏夹菜。
谢淮洋洋得意:“怎么样?我说夏夏做菜好吃吧。”
“还好意思说。”乔茹淡淡道,“夏夏做饭,你做什么?”
“我洗碗。”谢淮扬眉,“洗衣服、拖地,修灯泡刷马桶,还有专门负责收拾……”
夏夏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他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还有专门负责收拾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乔茹不明所以,只见夏夏脸红,谢淮也脸红。
夏夏脸红是羞的,谢淮是疼的。
吃完饭,谢淮去厨房洗碗,乔茹带夏夏进了自己房间。
谢淮探头探脑要跟进来,被乔茹赶了出去,她拉夏夏坐到床上,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大的彩色铁皮饼干盒。
乔茹:“这是谢淮小时候的相片。”
夏夏眼睛一亮,接过来打开。
相册厚厚一沓,硬质地的封面上是谢淮一家人的彩照。
那时谢淮还小,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粉雕玉琢得漂亮,乔茹给他穿了一件橘红色的小衬衫,在他锅盖头的短发上绑了一个小小的啾啾,谢淮被谢致生抱在怀里,搂着他脖子捏他耳朵。
谢致生和夏夏想象里不一样。
她原本以为曾经靠倒卖破铜烂铁起家的漳市首富,一个敢于纵身跳进硫酸池的人怎么也要长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肌肉纠结在一起,腹肌至少八块,肱二头肌能让小孩拽着在上面荡秋千。
可谢致生却出乎她意料的斯文。
他是标准北方男人的个子和身材,一米八多,看着清瘦却不给人白面书生的弱感。他手上带着谢淮那串菩提珠,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衬得气质像个教书匠。
“这是谢淮爸爸。”乔茹见她在看谢致生手上的菩提,笑笑,“手串是我们结婚时谢淮外公送他的,他原本也打算在谢淮结婚时亲手送给未来的儿媳,可他没机会见到你,只能让谢淮送了。”
她温柔地眨眼:“谢淮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夏夏:“去年冬天,我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
乔茹唇边的笑容一直扬着,她翻开相册,给夏夏看谢淮的相片。
“这是谢淮一岁半的时候,他说话早,已经会摇摇晃晃走路叫爸爸妈妈了。”
“这是谢淮三岁,他小时候脾气怪得很,三岁还要吵着穿开裆裤在路上跑,见到漂亮姑娘就要人家抱。”
照片上的谢淮穿着天蓝色的小短裤,上身赤着,露出软白的肚皮和小鸟,见有人拍照还骄傲地挺着腰。
夏夏吃吃地笑:“真流氓。”
“小时候脾气怪但可爱,越长大越难琢磨了。”乔茹说,“上学以后就喜欢装酷,玩那些男孩子玩的汽车模型和篮球,从前我买给他的衣服也不穿了,嫌颜色像女孩子的。”
“我当初就想要个女孩,顺产后在产房知道生的是个男孩,我还难过得哭了好半天。”乔茹笑容无奈地收了收,“不过他爸出事以后,我又庆幸谢淮是个男孩,否则这样的日子真不知道要怎么过。”
夏夏声音柔软:“阿姨别难过了,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乔茹目光流连在她腕间的手串:“他爸爸留给他的手串,我们最难的时候他都没有卖掉,谢淮舍得送给你,一定是把你喜欢到心坎里了。”
夏夏抿着唇,低下头不让乔茹看见她脸红。
她翻相册,看谢淮五岁时抱着皮球在一栋四层别墅的大花园里拍球,周围聚集了一帮小孩。
六岁时谢淮打着红领巾,戴着小黄帽被谢致生送到小学门口,小豆丁谢淮不情不愿扁着嘴,被乔茹硬拉到学校门口摁着拍了张照。
八岁时谢淮长高了许多,和谢致生穿着亲子黑色泳裤在自家的泳池里游泳。
十一岁的谢淮在同龄人里已经长得很高了,脸颊微微稚嫩,但依稀能看出现在俊美的模样。他在学校文艺晚会上表演节目,西装革履,戴着领结,耀眼得像个闪闪夺目的小王子。
十三岁,谢淮早恋被校领导当场逮住,从小乔茹教他要礼貌低调,那时学校里没人知道他是谢致生的儿子,校领导怒不可遏叫了家长,谢致生顶着一张时常出现在漳市晚报上的脸进到办公室后,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和缓了。
校领导笑眯眯和他聊了半天,又笑眯眯把谢淮放走,走时亲热地叮嘱:“早恋是美好的,一定要好好珍惜现在纯洁的真挚的感情,但是不要影响学习。”
乔茹为了纪念儿子的初恋,无视校领导奇异的目光,兴高采烈硬拉着谢淮在办公室拍了张照片,还将那女孩一起照了进去。
“这就是谢淮的初恋?”夏夏手指在这一页顿住。
照片上的女孩黑黑瘦瘦的,平心而论是放在人堆里一眼望过去很容易被忽略的样貌,夏夏曾经无数次想过第一个让谢淮动心的女孩该是什么模样,但她从来没问,怕自己知道了自己吃醋。
可当她真的见到时,发现自己还是在意的。
这是谢淮的初恋,是他第一个女孩。
夏夏有些沮丧,可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谢淮喜欢他哪里,问:“她一定很优秀吧。”
乔茹:“她是谢淮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当初和谢淮告白的时候承诺以后每天帮他写作业。”
夏夏:“…………”
“谢淮喜欢她吗?”
“谢淮喜欢打篮球。”乔茹说,“这女孩帮他写了作业,他每晚就多出两个小时的打球时间。我知道以后把他们拆散了,还把谢淮骂了一顿,不过不是因为我反对早恋,而是因为他的动机不纯,他这种做法太伤人心。”
夏夏哭笑不得。
“今天在商场遇见的那女孩我也见过,和谢淮在一起后第二天提着礼物登门拜访,还给我和谢淮的爸爸做了一顿甜品,很漂亮也会来事。”
“可我原本就不看好他们。”乔茹看向夏夏,“一个人的嘴巴会说谎,表情会骗人,可一个人的眼睛瞒不住事情。陈曼希看谢淮的眼神很热烈,可里面掺杂了许多别的东西,她和你不一样,你喜欢谢淮,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夏夏笑了:“淮哥他很好,只是从前他的好被别的光芒遮掩了,别人发现不了。”
“你对他的滤镜真重。”乔茹损儿子时一点也不像亲妈,“从前谢淮性格古怪得很,这两年才慢慢变好,他去年回家时和我说起你,眼睛亮得发光,那时我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能让他把坏脾气完全改掉,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夏夏想起刚认识谢淮时,他坐在路边摆摊,眯着眼对人爱答不理的死样子,又想起他对她凶,摆出淮哥搞你那一套,心想现在的谢淮确实变了很多。
她说不清这种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她发觉的时候谢淮已经很温顺了。
他温柔、体贴、爱撒娇。
乔茹不提,夏夏都快忘记谢淮以前的生人勿近的拽模样了。
夏夏思绪恍惚回到学校时的一堂课。
冬日金黄的阳光洒进墨绿色的课桌,谢淮趴在桌上,无聊地拿手表晃来晃去,将阳光折上教授胸口的亮晶晶的钢笔帽,在他条纹衬衫的胸口落了道漂亮的光斑。
“自我感情与爱,是对立的或是补充的,如果把自我看作是意识中的一座城堡——外围设防,里面藏着许多挑选好的财宝,那么爱就是宇宙中不可分割的共享物——”
教授发现了谢淮的恶作剧,他停下讲话,扶了扶眼镜腿,笑笑不理。
谢淮手腕上抬,又将光斑投在他脸上。
教授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语气里淡淡威胁:“谢淮。”
谢淮调皮地朝他挥了挥手,安分地坐好,本子摆正低头写笔记。
“在一个健全的大脑中,自我与爱彼此促进对方成长,对于那些我们强烈地、长久地爱着的事物,我们很可能就会将其带进城堡,认为那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库利认为——”
“谢淮。”教授见谢淮头也不抬,停下来温和地问,“你怎么认为?”
谢淮歪头想了想:“爱会促进自我成长。”
教授微笑点头:“还有呢?”
“爱会让人放下防备,将爱人带入自己意识的城堡。”
“还有呢?”
谢淮扬眉:“老师,您已经问了我两个问题了。这么多人不问偏偏提问我,是不是羡慕我有女朋友啊?”
谢淮有了女朋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夏夏窘得拉他衣角让他坐下,不让他继续张扬。
见夏夏在笑,乔茹看向她。
夏夏解释给她听那节课上发生的事情:“……我觉得谢淮也许并没有因为我改变,他只是和我亲近后,将我当成了他的一部分,所以才会对我不加设防……”
“谢淮他性格依然古怪,依然很拽,但我喜欢他拽。”夏夏有些害羞,但还是直视乔茹的眼睛,只是声音小了小,“如果他对所有人脾气都好,我也会吃醋的。”
乔茹莞尔,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夏夏,你真可爱。”
夏夏手下相册停到最后一页,那张照片上的谢淮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头发理成很短的板寸,脸颊凹瘦,下巴壳尖尖,脸色苍白而虚弱。他发现镜头在拍他,眉梢蹙得不耐,抬手放在脸前想要挡住。
“这是谢淮舅舅去接他时拍的。”乔茹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他在少管所待了七个月,瘦得不成人形。”
夏夏抬眼,惊讶地看着乔茹:“少管所?”
谢淮站在门外敲门,脸上带着倦意:“你们聊完没?已经十点了,明早还要早起逛批发市场。”
乔茹将相册收好,夏夏被谢淮带回房间,刚进门就被谢淮掐着腰抵在书柜上。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他在她耳边吹气,弄的夏夏直痒痒。
夏夏认真想了想:“说你三岁还吵着要穿开裆裤,露着叽叽在外面走不要脸。”
“我靠。”谢淮说,“我就知道我妈肯定会揭我的糗事,还说什么?”
“还说你的初恋。”夏夏说,“淮哥牛逼啊,为了篮球甘愿献身,一份作业就收买了你全部的灵魂。”
谢淮:“……”
他嬉皮笑脸,试图把这件事揭过去。
夏夏脸上没有笑,她推开谢淮,趴在他床上躺着。
夏夏睡觉很安分,从不多动,只老老实实睡一个床角。
她喜欢侧躺的姿势,总是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团,看上去极度没有安全感。
刚同居的时候,谢淮对她这样的睡姿很不满意,每晚一定要拉扯着把人按进自己怀里,搂上一晚不松手,久而久之,夏夏也习惯了在他怀里睡着,在他怀里醒过来。
夏夏很久没有缩到床角睡觉了。
她静静躺着,谢淮以为她生气了,不敢嬉皮笑脸,蹲在她面前,先认错再哄她。
“……你别不理我呀。”谢淮抓耳挠腮,“那算不上初恋,初恋难道不是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那时候是我年轻不懂事,要不你打我两消消气?”
夏夏手捂着眼睛,鼻子翕动,隐约有微弱的水音。
谢淮:“……你哭了?”
他不由分说拨开她的手,见夏夏真的在哭。
她眼里蓄了满满一汪眼泪,原本死死憋着,被他看见再也忍不住搂着他的脖颈哭出了声音。
谢淮僵住,他直觉夏夏不是因为那个初恋的女孩而哭,可他一时也不明白她在难过什么。
夏夏嗓音哽咽:“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什么?”
“少管所。”夏夏指甲抠进他肩膀上的衣服布料里,直到刚刚从乔茹嘴里听到谢淮待了七个月的少管所,她才彻底明白谢淮休学那一年是去做了什么。
谢淮没想到是这件事,无奈地笑:“你也没问啊,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
他将夏夏抱到床头,让她靠着自己坐好,拿抽纸给她抹点眼泪:“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夏夏止住哭,情绪一瞬间失控的时候,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到底是在哭什么。
“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个老头子要包养我吗?”谢淮语气听起来很平淡,“我之所以答应是因为胡书荣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我一个星期内还清八百万,我当了十六年败家子,除了给他烧冥币就只有卖屁股这一条路走,可我最后还是没去。”
“他们绑了我妈。”谢淮搂着她,下巴无意识架在她头顶的发旋上蹭,“我赶到的时候我妈衣衫不整躺在地上,屋子里两个男人都被我捅进了医院,其中一个进了重症监护室,最后判定故意伤人,但我未成年,待七个月少管所了事。”
夏夏咬着嘴唇:“阿姨她……”
“我去得早,他们只是把我妈衣服扯烂了,还没来得及动手。”谢淮眼里带着股狠劲,“他们如果真敢对我妈做什么,拼着坐一辈子牢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让你待在我身边了?”谢淮轻声说,“我怕给不了你未来,更怕保护不了你。”
夏夏沉默了一会,问:“那七个月里,他们打你了吗?”
“没怎么挨打。”谢淮含糊不清地说,随即看着她笑,“心疼了?”
夏夏仰头与他对视,眼圈红红地问:“如果我也被他们抓走了,你会怎么办?”
谢淮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还是别做这个设想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也许会发疯。”他说。
“如果我被他们抓走了,你千万别做傻事。”夏夏忽然严肃地说,“你现在已经成年了,要付出的代价比从前多得多,没了我你只是失去一个女朋友,可你如果动手,失去的可能是你的一辈子。”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不要为我悲伤。”夏夏陷入自己构想的苦情剧里无法自拔,“找女朋友时擦亮眼睛,陈曼希不能要,她太败家,一定会花光你的钱。你记得娶赵珊琪,珊琪温柔又可爱还有个有钱的老爸,你可以吃她软饭,积攒力量东山再起——”
“——然后为我报仇。”
谢淮先是蹙了下眉,随即起身把她按在床上,埋首在她脖子上恶狠狠咬了一口。
夏夏一阵惨叫。
在目的达到以后,谢淮满意地起身看着自己留下的清晰的齿痕,威胁道:“娶谁?有种你再给我说一遍。”
夏夏不敢说了,讨好地搂着脖颈亲吻他唇角。
谢淮回吻,含住她柔软的嘴唇轻轻吮吸:“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有什么资格和你在一起,还承诺你未来?”
夏夏甜甜地笑。
谢淮手机响了,他接听,忽然起身穿衣服。
“谁啊?”
“齐达给我带了一箱闸蟹,我出去拿。”谢淮说,“你先洗澡,我一会就回来。”
夏夏看了眼窗外深沉的暮色,大雪纷飞,在地上堆了层厚重的积雪。
她问:“明天拿不可以吗?现在这么晚了。”
谢淮穿好衣服,俯身吻她额头:“齐达明天就回老家过年了,开车路过漳市特意来找我的。”
夏夏慢吞吞穿拖鞋:“那你注意安全,我去煮牛奶,你喝吗?”
“喝。”谢淮说,“记得打个鸡蛋。”
谢淮出去了,夏夏去厨房煮牛奶,乔茹正在厨房泡豆子,打算明早磨豆浆。
乔茹见她出来,笑笑什么都没说,夏夏不由有些尴尬,心想这房子的隔音也不知道好不好,说不定刚刚自己情绪爆发时矫情的哭声和叫谢淮去娶赵珊琪的话都被乔茹听见了。
她试探地问:“阿姨,你刚刚听见什么了吗?”
乔茹疑惑:“没有啊。”
夏夏安下心,心想家里隔音应该挺好。
乔茹忽然说:“是不是有人敲门?”
夏夏静着耳朵去听,发现确实有敲门声。
“可能是谢淮回来了。”她将煮好的牛奶花倒入玻璃杯里,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把牛奶放在窗边降温。
乔茹示意她别说话,走到门边,警惕地问:“谁?”
门外是个男人,嗓音沉沉地回应:“物业,楼下说你家厨房漏水,我们要进来看看。”
乔茹瞬间将房门反锁,速度熟练到夏夏来不及反应。
她伸出胳膊将夏夏挡在身后,声音极力保持平静:“我们家没有漏水,你还是让他们检查一下是不是自家水管漏了。”
门外响起一阵铁器碰门的声音,紧接着是钢丝插进锁孔的声音。
“说不定是地暖漏水,你开门。”
在锁孔自外面被插进东西那一刻起,夏夏也发现不对劲了。
她掏出手机毫不犹豫拨了110,对面刚接了电话,整座楼的灯在一瞬间熄灭。
小路上夜里的雪没人清扫,齐达的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大路上洒过盐的地方。
谢淮一步步踩着雪出了小区,他走出很远,不经意回头看了眼,发现自己家那栋楼停电了。
手机上接到一条夏夏发来的消息。
【淮哥,千万别回来。】
他所有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后疯了一样折身朝回跑。
作者有话要说:爆更使我快乐!!
敲键盘敲到手疼,尼古拉斯游游矫情地说道。
注:教授讲课内容忘记摘自哪里,不过大概好像是库利说的,书名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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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一片寂静中,乔茹回过神来。
她吞咽下因紧张而分泌的口水,跑去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取出存折,而后把夏夏推进房间:“他们只是来要钱,拿了钱就会离开,你不要出来,也别发出声音。”
乔茹要把房门反锁,夏夏按住她的手,目光在黑暗里黢黢发亮。
“阿姨,我不进去。”她声音轻柔但坚定,“如果来要钱大可以敲门堂堂正正进来,他们直接撬锁,还刚好是在淮哥不在的时候,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们一定是蹲点很久冲你来的,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外面。”
乔茹:“没关系,警察很快就会过来……”
“警察没那么快。”夏夏说,“昨晚下暴雪把路堵了,就算大路洒了盐,雪天路滑他们也不敢把警车开太快。何况胡书荣知道警察在找他,也肯定把你报警的时间算进里面了,他敢直接上门,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谢淮出去了,如果他回来以后您出事了,我怎么跟他交待?”
乔茹苦笑:“这是我们的家事,是谢淮爸爸作下的孽,理应由我来承受,把你牵扯进来我才没办法和你家人交待。”
夏夏说:“您不用和我家人交待,估计他们也不想认我了。”
“而且。”她顿了顿眸子明亮看向乔茹,“你们的家事,不也是我的家事吗?”
撬锁声越来越大,防盗门一阵接一阵晃动。
乔茹回头看向大门,趁这空隙,夏夏忽然抢过她手里的钥匙和存折本,反手把她推入房间,她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手脚利落把房门反锁,将钥匙从五楼的窗户上扔了出去。
“夏夏!”乔茹在房间里扭门把手,“你干什么?快把门打开!”
“阿姨您别出声。”夏夏轻声说,“让他们听见了我们两个都得完蛋。”
她说完又去把厕所、厨房、书房和另一个卧室的门通通锁上用以混淆视听,哪怕有人闯进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房间藏了人,一扇一扇门打开需要时间,如果运气好,乔茹足以撑到警察过来。
夏夏紧张,贝齿咬住嘴唇。
如果是来要钱最好,如果这帮人还有别的目的——
夏夏刚才注意到乔茹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和在黑夜里眼中清晰的恐惧。
谢淮不在,绑架和强。奸对女人的伤害是难以估量的,夏夏不能眼睁睁看这些人再碰她。
夏夏对高利贷的人而言是张生面孔,她之前也隐约听过道上的规矩,要债归要债,无关的人不碰。
她在外面反而安全,还能帮乔茹拖延时间。
夏夏手里攥着茶几上削水果的小刀,又将乔茹刮眉的刀片藏进牛仔裤的后口袋。
门锁咔哒一声响,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夏夏神色仓皇,如受惊的小白兔,慌乱看着门外两个身穿黑色兜帽外套的高大男人。
照明没有恢复,女孩面孔在黑夜里不甚清楚,只能勉强看出一个纤细的身影轮廓。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们是谁?为……为什么擅闯我家?”
瘦高的男人掏出手机:“胖子,打个灯。”
胖子拿手电朝夏夏脸上照去,夏夏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了眼睛,抬手挡住,紧接着听男人说:“妈的,谢淮那小子真是有福气,女人一个赛一个漂亮。”
瘦男人笑得猥琐:“是了,就是她,跟姓陈的给的照片一样。”
夏夏柔弱地说:“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
胖子:“谁让你不开眼找谢淮当男朋友?他欠我们老大钱,知道吗?”
夏夏茫然摇头:“他欠了多少?”
胖子撇嘴,色眯眯看着她:“别问这么多,你今天得跟我们走一趟。”
夏夏以为他们是来找乔茹麻烦,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冲她来的。
胖子上前粗鲁地拽她手臂,夏夏甩开他的肥手,转身朝卫生间跑,瘦男人咧嘴笑了笑,手里的工具箱遥遥一甩,在漆黑的屋里正中夏夏的后脑。
夏夏被猛地击中,捂着头跪在地上。感觉到脚步声临近,她咬牙看着手里的水果刀,头疼得厉害,别说伤人,就连反抗都成问题。她犹豫片刻,把刀丢到沙发底下,不让男人们看见。
“你再跑啊!”瘦男人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按着她的头磕到玻璃茶几上。
夏夏疼得脸色煞白,汗珠子一滴一滴沿着额角朝下滚。
“你有种再跑啊?”
夏夏鼻尖一红,说话一抽一抽的:“求求你别打我了——”
胖子看了眼:“二条,下手轻点,别把脸打花了。”
乔茹在屋里发疯地敲门:“你们有什么冲我来,动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二条把夏夏揪出门外,看向房门:“乔茹,我们老大的手段你也知道,你敢报警,我保证这丫头死无全尸。”
夏夏被他在嘴里塞了一团口罩,扯着头发拖下楼梯。
家里暖气温度高,夏夏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手臂赤在外面,拉扯间在楼梯扶手的木刺上划出长长的血痕。
夏夏眼泪扑棱扑棱朝外流,肩膀颤抖:“你们放了我吧,救命——”
她脸上挨了男人一巴掌,有邻居听见声音,拉开防盗门上的小窗看外面的情况,被胖子用手电照了回去:“不想死就别多管闲事。”
楼后停了辆高轮越野车,车轮上打着防滑链。
夏夏被塞进后座,胖子开车,二条将她双手绑在身后,死死按着她。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大哥,到手了。”
夏夏还在抖:“哥哥们,你们放过我吧,如果你们想要钱过个好年,楼上存折里有六万块……”
“六万,你打发叫花子?老子冒着这么大风险过来绑你不是为了捡破烂的。谢致生跟大哥借了五百万,连本带息还八百万是谢淮亲口答应的,现在只还了一半,我们大哥马上要离开漳市,这笔钱能这么算了?”
夏夏满眼带泪,看上去楚楚可怜“我跟谢淮感情很一般,我死了他顶多掉几滴眼泪,转过头就能去找新欢了,何况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的。”
“那可未必。”胖子说,“他舅舅上个月刚卖了房子,听说手里有一笔闲钱。”
二条蹙眉:“你跟她废话什么?”
车里不敢开灯,沿街路灯的光透过车前玻璃映在夏夏脸上,将她原本就漂亮的脸蛋镀上一层橘红的色泽。
二条偏头看她,见她白软的脸蛋被他那一巴掌打得红肿,带着凌虐的美感,手忍不住犯贱般痒痒。他挠了挠裤。裆,又拿出来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味道,而后在夏夏没有丝毫防备的瞬间欺身压了上去。
“这女的好香。”他笑容淫。邪,“一身奶味,就他妈跟刚奶完孩子一样。”
他凑近去闻,身上的烟味钻入夏夏鼻孔。
她发出惊恐的惨叫,二条连忙堵她嘴,夏夏白眼球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二条拍她脸颊:“醒醒。”
夏夏没动静。
他咒骂:“操,谢淮的女人可真够孬的。”
*
谢淮疯了似的朝家跑,手机铃声催命似的响,他停在路边,眼睛猩红喘着粗气。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谢淮接了。
“别白费力气了。”
胡书荣的音质独特,他嗓音很沉,但说话总带着几分上扬的音调。
谢淮五年前见过他一次,对他声音的记忆过了这些年也没能忘。
“夏夏,对吧?”
谢淮捏紧手机:“你想做什么?”
胡书荣说:“我在你爸的厂子等你,你随时可以过来,不来也行,但这几个月东躲西藏,我那些兄弟风餐露宿,脾气不好,耐性也不好,难保憋得久了还能管得住自己的下半身不对你那小女友做什么。”
谢淮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死死的,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别碰她。”
“我只能保证在我耐心耗尽之前不碰她,这就要看你什么时候过来了。”胡书荣说,“谢淮,我是个亡命徒,好好想清楚是一个人来还是带一群警察来。你要知道,警察解救一个人质也许需要几天的策划,但我动手做了她一分钟都用不到。”
“我跟你保证,如果让我发现警察跟来,你能得到的只是你女朋友的尸体。”
“我身上那么多人命债,死后是一定要下地狱的,也不怕再多一条。”胡书荣轻笑,“别做傻事,明白吗?”
谢淮不答,他声音发狠,又重复了一遍:“你别碰她。”
胡书荣挂了电话,谢淮站在漫天纷飞的雪里。
手心隐隐刺痛,他冷漠摊开手掌,掌心正中的位置,被他捏拳时指甲划破,留下四道清晰的血印。
*
夏夏装晕,偷听他们说话。
“操。他妈的,老子什么都没干就吓成这样,胆子还没陈曼希大。”
胖子蹙眉:“你脑子里能不能别光想着那点破事?等把钱拿到手了有的是时间给你玩。”
“操,我能不想吗?”二条丧气地说,“当初那么多兄弟,条子一锅端下来就剩我们几个,跟大哥东躲西藏了这么久,找个小姐都不敢,老子三个月没泄火了,你说我他妈能不想吗?”
“兄弟一场,我劝你一句。”胖子冷静地说,“谢淮的人能别碰就别碰,我可不想看你再进一回ICU。”
二条舔了舔牙尖,狭长的眸子泛着冷光:“放心,这事我还没忘。”
车子开出四十分钟停了下来。
二条把夏夏扛下去,雪夜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夏夏冷得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面前是座废弃的工厂,建筑物断壁残垣,被烧得焦黑一片。
二条进了厂房,随手将她丢在地面堆的麻袋上。
夏夏被麻袋上弥漫起的灰尘扑脸,重重打了个喷嚏。
她冷得缩住肩膀,环顾四周,一个黄发男人倚在柱子上玩手机,远处有两个男人开着电烤炉一边烤火一边打牌。
黄发男人走来托住夏夏下巴,他吹了声口哨,动手动脚捏她的脸:“知道我是谁吗?”
“孙峰。”他自我介绍,冷笑道,“不知道谢淮有没有跟你说起过我。”
夏夏:“说过。”
“哦?”孙峰饶有兴趣,“说什么?”
“说你是个傻逼。”夏夏说,“抢女人都抢不过。”
孙峰脸色一僵,揪着她头发:“再说一遍。”
夏夏嘴唇哆嗦,不敢再说话了。几个男人哄笑成一团:“看她吓得那样。”
夏夏心想你们先笑吧,等谢淮带着警察来救我有你们好看的。
头顶的悬梁上吊着发黄的灯泡,映得厂房每一个角落都清清楚楚。
厂房一共两个门,大门敞着,北风呼啸灌入卷进纷飞的雪片子,另一个侧门在角落里,被卷帘门锁着。
夏夏正对着风口,被风吹得半边身体都麻了。
她嗫嚅着朝看起来最温和的胖子说:“哥,我冷,你能不能让我去那边烤烤火。”
胖子把她带了过去。
夏夏靠着墙壁,那两个烤火的男人朝她投来目光,和她刚刚所见二条淫中带欲的眼色不一样,那目光深沉凛冽,仿佛有形有相,只是看着就足以让她起层鸡皮疙瘩。
胖子提醒:“你最好老实点,这里的人跟着老大出生入死,手上都不干净,把他们惹急了,有你好受的。”
“哥你也是吗?”
胖子神色不自然:“我是撬锁的。”
门口停了辆车,两个烤火的男人起身去迎。
夏夏朝门口看,根本不用任何人指明,她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人是胡书荣。
胡书荣样貌平凡,普通的国字脸,高鼻梁。
可他气场很强,哪怕只是穿着朴素的白衬衫,也盖不住他身上那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质。
谢淮曾跟她说过,高利贷原本只是胡书荣的副业,他是靠开夜总会起家的,生意做大后慢慢在漳市发展了放贷的行当,比起经营夜总会,高利贷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谢淮也对她说过,胡书荣是真正意义上的黑。社会,早几年有人在夜总会闹事,直着身子进去,被蒙着白布抬出来,而夜总会第二天照常营业,丝毫没受影响。他做放贷人以后手上沾的血更是数不清,将人装进水泥桶里投进水库是常有的事。
可夏夏看着面前的人,他手腕戴着一串佛珠,嘴角甚至挂着温和的笑,丝毫不像传说里那样。
胡书荣蹲在她面前:“你就是夏夏?”
夏夏装了一路傻,妄图扮猪吃虎先降低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危险值,而后找机会逃走。
可她所有的伪装在胡书荣面前根本使不出分毫,他一双眼睛盯着就叫她头皮发麻,仿佛能看透她所有的小聪明。
她鼻子动了动,神经质地觉得胡书荣身上有股血腥味。
夏夏喉咙干巴巴的,轻声说:“是。”
胡书荣没再说话,他仰头静静看着厂房天窗上洋洋洒洒下来的雪光。
那两个烤火的男人围在他身边,胖子、二条和孙峰他们没有过来,一群人俨然分成两个团体。
不多久,门口望风的人进来:“大哥,谢淮来了。”
夏夏呼吸都要窒住了,只是她自己还没怎么怕,也许是因为这世界上除了谢淮本来也没什么牵挂,死就死了。可谢淮一来,明明该是让人有安全感的事情,她反而全身僵直,难以抑制打了个冷颤。
比起谢淮跑来救她,她宁愿他别来,不来至少他是安全的。
胡书荣没有回头。
谢淮从大门走了进来。
明明才分开没多久,夏夏却觉得这时间走得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谢淮进门视线就急切地投向她,夏夏轻轻摇头,示意他自己没事。
胡书荣转过身,看着谢淮微笑。
谢淮脸色阴沉:“不就是要钱吗?欠你的人是我,你把她放了。”
胡书荣说:“两个多月前,我开在市区的一家歌厅被警察查封,紧接着我上了公安系统的黑名单,当时我人在外地旅游,侥幸躲过一劫,有人告诉我,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因为有人把我的名字写在邮件里发到了扫黑办。”
“一百多封邮件,和你有关吗?”
谢淮说:“我不知道。”
“但愿你是真不知道。”胡书荣冷笑,“我所有的账户和产业都被查封,身上只有几万块现金,临近年关,日子也不好过。”
“还记得这里吗?”胡书荣眉角蹙出一条干涩的皱纹,“那年谢致生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他时运不济,半个月内工厂接二连三发生事故,其中最严重的一次是这里的爆炸。”
“十死二十五伤。”胡书荣眯了眯眼,“工人家属聚众闹事,谢致生为了补偿家属,同我借钱。”
“因为他是鼎鼎有名的谢致生,我甚至连担保人都没要。”
“谢淮。”他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认不认?”
谢淮目光从夏夏身上挪开,与胡书荣对视。
他沉默片刻,答:“认。”
“谢致生从我这借走五百万,把我戏耍一通,让我成为道上的笑柄,这事你认不认?”
“认。”
“五年前你伤我的人后闯进我的舞厅,恳请我别伤害你母亲,并答应父债子偿,连本带利还我八百万,你认不认?”
谢淮嗓音沙哑:“认。”
“那好。”胡书荣说,“既然你都认,现在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不瞒你说,我很缺钱,从前每月两万按时还款我恐怕等不及了。”他抬腕看了眼手表,“都说债不过年,现在十二点整,距离明年正好二十四个小时。”
“你还欠我四百二十万,二十四小时后我在这等你。”
“你也看到了,我这五个兄弟,全都年富力强。”胡书荣望向夏夏,虽然笑着,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每迟到一个小时,我就让人玩她一个小时,等他们玩腻了你还凑不到钱,就不用回来了。”
胡书荣说:“去卧龙江里捞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520,大家一定吃狗粮吃腻了,为了大家的身体健康着想,我来发点刀子中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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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da 45瓶;将安将乐20瓶;肥宅来一瓶肥宅快乐水10瓶;蓝色的猫咪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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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胡书荣的话落地有声,铮铮回响在空旷的厂房。
地砖罅隙洒满黑色焦灰,挨了呜咽的北风,和碎纸片般的雪花混在一起沿着碎裂的砖石翻滚。
雪与灰吹到谢淮的脚面,被他如横生枝蔓突兀竖起的鞋带勾住。
头顶的吊灯一晃一晃,犹如摇曳在风里燃到尽头的烛火,下一秒就要熄灭。
谢淮面孔背光,夏夏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他攥着拳头,抬起了头。
她心像悬在万丈深渊的刀尖上,因谢淮的动作摇摇颤颤,怕他控制不住情绪爆发,惹得胡书荣暴怒,连带着两个人一起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尸骨全无。
谢淮声音从喉咙缝里逼挤出来:“放她走,钱我一分不少还你。”
胡书荣:“‘我会还钱’,这些年我不知从多少人嘴里听过这句话。曾经我也信过,可后来才懂,人这一张嘴,骗起人来可以说得天花乱坠。我现在放了她,你转头就去报警。”
“手里没有筹码,全凭口头承诺,我不相信。”
夏夏想要站起来,孙峰一巴掌扇在头顶将她推回地上,喝道:“老实点。”
谢淮推开拦着他的两个人男人,阔步走到夏夏身边,揪住孙峰的衣领一拳抡在他鼻梁上。
孙峰鼻骨当场被他打断,鼻血喷泉般朝外涌。
谢淮将他后脑抵到墙上,眼睛赤红,森森吓人:“你他妈再敢打她试试!”
孙峰捂着鼻子,鲜血沿着指缝流出来:“我不还手,你最好一次性打够本,不然等你拿不出钱来的时候,看老子不玩死她。”
他半张脸被血浆糊住,笑得丑陋:“少爷,现在怎么沦落成这样啊?”
谢淮目光迸发的怒意燃烧如烈火。
他理智尚在,甚至清醒,可正是这理智驱使他再一次扬起了拳头,拿着孙峰的头狠狠撞墙。
胡书荣身边两个男人先是站了一会,见孙峰被打得头破血流才过去制止。
男人手上戴着四指虎,掰过谢淮的肩膀手握成拳,猛地捣在他小腹。
“谢淮,孙峰打你女人,我默许你还回来。”胡书荣声音响起,“可他只打了一下,你这样不合规矩。”
谢淮脸色瞬间惨白,小腿骨被男人踩住要让他跪下。
他膝盖微弯,稳住身体想要站起来。
男人走到他面前,将指虎戴紧,又狠狠给了他十几拳。
他一松手,谢淮不受控制倒在地上,他掌心撑地直起身,哇地吐出一口血。
夏夏:“谢淮——”
她跌跌撞撞跑过去,肩膀撑着他的下巴,谢淮灼热的呼吸落在她肩膀。
夏夏低头,看他腹前的衣服被血染红了一片。
“让我看看。”她要看他衣服下的伤势,被谢淮按住。
谢淮揩去嘴边的血,说话时嘴里喷溅出丝丝血沫。
他看着胡书荣:“她必须跟我走。”
胡书荣不作声。
谢淮唇角微勾,笑得混不吝,仿佛吐血流血的人不是他一样:“要么她跟我一块走,要么你把我们俩一块弄死。”
他挑眉:“老子不怕死,老子的女人更不怕。”
“要杀要剐随便你,但我绝不可能把她留在这……”
男人走上前,照着他侧脸给了一拳,隔绝住他后面的话。
谢淮脸上的皮肤划出一道血口,先是明显肿出四个鲜红的印子,而后迸开,血丝渗出,淌了满脸。
夏夏发疯般尖叫:“别打他了——”
她被胖子拉开,谢淮想还手,但余光瞥见夏夏的脖颈被人用小臂勾住,那人拧眉看向他,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他捏起的拳头缓缓松开,死死咬着牙,一手未还。
指虎打人最疼,一拳下去就能破皮,多打几拳身上铁定出现几个血口子。
男人停手。
夏夏眼角干涩,见谢淮满脸是血从地上爬起来,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她双手被缚在身后,指尖向下,去勾裤兜里的刀片。
一双温厚的手从后攫住她纤弱的手腕,紧接着,她听见胖子压低的嗓音:“不想死就别掏出来。”
谢淮抬手去抹脸上的血,可血是从伤口里流动出来的,任他再怎么擦也没少了多少。
他面色可怖,比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更慑人,可一双眼睛却明亮异常。
他盯着胡书荣:“那年你只给我一个口头承诺,我信了,今天你也信我一次。”
胡书荣静静听他说,脑海中勾勒出少年五年前稚嫩青涩的模样。
那日同今晚一样,也是个北风呼啸的雪夜。
谢淮一个人闯进迪厅,彼时场里气氛正浓,钢管女郎脱得只剩蕾丝内裤和透明乳罩。
他被手下人拧着送到胡书荣面前时,狼狈的模样不比现在好上多少。
胡书荣还记得少年冷静的眼神,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依然记忆犹新。
“我爸欠你的我会还,报复女人算什么本事。”
胡书荣耷眼:“谢致生欠我五百万。”
少年眉眼桀骜:“我还。”
“我是放高利贷的,五百万可远远不够。”
谢淮说:“只要你别再为难我妈,钱我慢慢还,还到我死,总有还清的一天。”
胡书荣问:“要是我为难了呢?谢致生让我颜面扫地,我凭什么给你时间慢慢还?”
谢淮静了静:“那我就只剩这一条命,你拿去吧。”
他顿了顿:“可我不会站着让你拿,我就算死,也要拉一个人垫背。”
……
许多年后,胡书荣回想起谢淮那时的模样,记忆最深的不是他请求他不要伤害乔茹的话,也不是他一口应下还钱的承诺,而是他的神情——冷静、淡漠,他没能从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身上看到半分恐惧。
他孤身一人来到这,看似莽撞无知,但显然已经考虑过最坏的结果。
——他根本没想活着走出去。
胡书荣人生第一次妥协,不是因为心底被一个孩子激起了怜悯,而是他知道,他不答应,谢淮真的会以命相搏。
胡书荣不惜命,更不惋惜谢淮的命,他心底滋生的念头古怪离奇。
谢淮死了,五百万打了个水漂,该丢的面子半分没少。
只有谢淮活着,想着正在折磨谢致生的家人,并会折磨一辈子,会让他心中产生一种报复的快感。
可此时此刻——
胡书荣蹙眉,生存的解决都成问题,他没有心思再想如何报复。
他需要钱,这是当务之急。
“既然答应了我就会还钱,这是男人的承诺。”
“只要你让她跟我离开,我绝不报警。”谢淮目光瞥向四周漆黑的厂房墙壁,“如果你不信,我以我爸起誓。”
胡书荣略微思考:“松开她。”
胖子松了夏夏手上的束缚,却依然扯着她的手臂不准她去谢淮身边。
胡书荣淡淡说:“我也跟你保证,在你没回来前,不伤她一根汗毛。”
谢淮静了半晌,嗓音嘶哑:“你还是不肯放人?”
胡书荣:“我已经表现出诚意,再纠缠就是你不识抬举了。”
“你或许不怕死,但我不信你真舍得让她跟你一块死。”
“大不了这钱我不要,拿你们两条命抵这四百万刚好。”胡书荣说,“我容忍你在这放肆这么久已经足够宽容了,你别试图挑战我的底线。”
“当年这里的爆炸事故死了那么多人,今天多你们两条命也不嫌多。”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男人划开折叠刀,刀刃蛮横抵在夏夏白皙的脖颈上。
谢淮抬手,将脸上的血蹭到衣袖。
他脸色因剧烈疼痛胀成熟透的李子色,胸膛似汹涌的波涛起伏,每道呼吸间气管都发出吭哧如破旧鼓风匣子的抽拉声。
两个戴指虎的男人不动声色朝胡书荣靠了靠。
一片紧绷的寂静中,夏夏开口。
她轻声说:“谢淮,你先走。”
谢淮看着她,眼神里是她读不懂的深沉稠厚的情绪。
她偏头,黑白分明的眼珠看向拿刀的男人:“放开我。”
男人得到胡书荣的示意,将刀收起。
夏夏挣跑到谢淮身边,捧着他的脸检查伤口。
谢淮身上很冷,从外面粘了满衣服雪花,大半融成水珠,还剩小半挂在羊绒衣的毛领上来不及融化。
他眼睛通红,红血丝布满白眼球。
夏夏握住他,通过交握的手,清晰感受到他身体在颤抖。
“淮哥,我没事。”
她安抚地理顺他头发,看他一身血,几乎要心疼死了。
“你先去医院包扎,然后想办法凑钱,我会保护好自己。”
她抱住他,谢淮一动不动,像个孩子般被她揽在怀里。
“我等你回来。”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喃喃说了句话。
她要放开手,谢淮死死拉住不放。
夏夏笑笑:“别做傻事,我还想好好跟你走下去呢。”
那一刻她见谢淮抬起眼,眸子里的情绪一反往常。
——是她能一一细数出来,不可言说的绝望。
*
夏夏脑袋蒙了一个粗麻袋,又被丢上了车。
几经辗转,车停在郊区一栋废弃的破楼前,夏夏头上麻袋摘下来的时候,面前只有胖子、二条和孙峰。
胡书荣和他的心腹都不在,其余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夏夏身上裹着谢淮留给她的外套,可怜巴巴窝在墙角,没精打采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三人把电热器带过来,温度调到最大围在一起打牌。
二条心思不在牌面上,打着打着眼神就瞄向夏夏,夏夏困得要命,似有感应般睁开朦胧的眼瞥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二条心思活络起来。
他摔了牌走到夏夏跟前,手上不知粘着什么油乎乎的手指摸她脸颊。
夏夏躲开,他笑:“脸上有脏东西,你看。”
他手指上是谢淮沾在她脸上的血,已经干涸成痂,硬硬地黏在夏夏脸颊。
女孩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解释而动容,她目光警惕,厌恶地瞪他。
二条抿了抿干涩的唇,回头和孙峰对了个眼神:“我说,你们不会真觉得老大说不动她是认真的吧?他也就骗骗谢淮哄他去借钱,我们跟了老大这么久,他犯得上因为这点小事难为我们?”
“而且话说回来。”二条本性难移,色眯眯略过夏夏的T恤下玲珑有致的身材,“咱们只要轻一点,别给她身上留印子,回头老大问起来,你觉得他是信我们还是信她?”
夏夏脖颈纤细,靠近下巴的位置印着朵淡红色的痕迹,是几小时前谢淮和她玩闹时弄上去的。
二条看着,眼睛不由热了:“我靠,这娘们可真玩得开。”
孙峰嗤笑:“谢淮都沦落成这样了,还上赶着给他搞。谢淮最喜欢的女人甩掉他跟了我,他现在的女人还得在老子身底下挨操,他过去那么拽,现在混得连狗都不如。”
夏夏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又冷又累,听见他这话,眯了眯眼睛。
孙峰不满她的眼神,踹了她一脚:“你他妈瞪谁呢?”
夏夏吃痛,闷哼一声,她压着嗓子,酝酿出潮潮的哭音:“我没有……”
她哭得鼻涕眼泪混了满脸,仿佛被吓破了胆,可怜又纯情。
二条咒骂了一句,他色。欲熏心已久,眼球被不可启齿的心思激得通红。
他拽着夏夏把她拖到角落里积满灰尘的垫子上,跪在垫子前解裤带。
夏夏咬着嘴唇,说了句:“谢淮不会给你们钱。”
夏夏泪水朝外流,因为恐惧白皙的小脸染得潮红:“如果我有什么闪失,谢淮绝对不会给你们钱的。”
“也许胡书荣会信你们说的没伤害我,但我说你们伤害我了,谢淮也一定会信。”夏夏噎住眼泪,“你们敢碰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谢淮见不到我的人,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们。”
“你觉得如果胡书荣拿不到钱,会不会迁怒你?”
二条一愣,原本兴奋红润的脸即刻冷却下来,被欲望冲昏的脑子也清醒了些许。
他恨恨咬着牙,虽然不敢真的动她,但还是耐不住心里的燥和愤怒,抬脚把夏夏踹在软垫上。
夏夏蜷缩起身体,尽量保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二条踹得不解气,又捡起地上的棍子抽她。
胖子坐在路边烤火,出声道:“差不多得了,你给她打伤了,老大问起来怎么办?”
二条把棍子甩飞,骂骂咧咧在屋里走了一圈。
夏夏抬起头,脸上沾满垫子上蹭来的灰。
她被呛得打了个喷嚏,泪水一融,黑乎乎的痕渍沿着脸边流下来。
“操。”二条烦躁,“老子要去找小姐,现在就要。”
他拿上皮夹和车钥匙就要出去,孙峰拦住他:“你他妈疯了?满世界都是条子,你怕他们找不到你?你自己死不要紧,别他妈连累我们,傻逼。”
二条挥开他的手:“你他妈才傻逼,我们犯什么事了要躲条子?你高中辍学跟着老大混都干了些什么事?不就上门要个债,给厅子看个场?我呢?别说吃香的喝辣的,老子这些年连个汤底都没喝着!”
“唯一那么一次……”二条话说到一般,恶狠狠瞪着夏夏,“还特么被谢淮那小子捅进医院,我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条子要抓的是老大,脏事都是他们干的,老子什么都没干,老子不怕。”
胖子似乎觉得屋子有些冷,将电暖气温度调高:“他们扫黑名单上有你,你就是从犯,想跑也跑不掉。”
“操。”二条情绪有些失控,抱头蹲在地上哭,“老子做什么错事了要被条子追得满世界跑,连个小姐都他妈不能找,我他妈不就打过几个人吗?那些脏事都是老大他们干的。”
他骂了几句,摔门出去。
胖子蹙眉,对孙峰说:“你跟去看看。”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胖子在烤火,还有夏夏啜泣的声音。
她被灰尘呛得难受,小声说:“哥,能给我块纸吗?”
胖子起身,撕了张卷纸,他躬身递给她,脖子上的项链掉出来。
那是条金链子,上面拴着个心形的框,框里镶嵌着小小一张大头贴,照片里是个白皙漂亮的婴儿。
“我女儿。”胖子说,“刚满两个月,她出生的时候我没能回家,我老婆拍了照片发给我的。”
“警察对老大势在必得,我们几个家里人也被盯着,我老婆不敢用手机发给我,还没出月子就跑到小区外面的网吧……”
夏夏擦干眼泪:“她很可爱。”
她倦得很,捂着小腹蜷缩到墙角假寐。
她听见寂静的夜里北风拍打窗户的声音,夜更深时孙峰和二条回来了,胖子去睡觉,两人轮流在炉边值夜。胖子清晨醒过来,他关了电烤炉,拿了瓶矿泉水在角落里漱口。
夏夏一晚上没敢深眠,每当觉得要睡过去的时候就用手指偷偷掐自己清醒。
胖子开门出去,半小时后买了一袋子面包和和火腿回来。
他替给夏夏一包吐司:“年三十,外面没东西卖,凑合吃吧。”
夏夏小声道谢,她嚼了几口被冻得干巴巴的面包,忽然捂着嘴巴干呕。
她吐得眼角泛红,胖子看了眼保质期,离过期还有三天。
夏夏抹掉因呕吐挤出来的眼泪,低声说:“我怀孕两个月了。”
“谢淮的?”胖子问。
夏夏没胃口吃了,把面包放在一边,无力地点头。
*
清晨。
乔波拉开门,差点踩到坐在防盗门外的人。
谢淮一身干涸的血渍,静静靠着白色的墙壁,他外衣留给了夏夏,只剩件单薄的卫衣。
他一晚没睡,抬眼看乔波时满眼难掩的疲惫。
乔波穿着过年买的棕色夹克,脖子上戴着红色围巾,一家人喜气洋洋准备开车回家过年。
“舅舅。”谢淮开口时嗓子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哑。
乔波连忙拉他进屋:“这是怎么了?先进来坐。”
“不坐了。”谢淮说,“我是来借钱的。”
乔波身后的女人一听,脸当即板了起来:“听说过年前还钱的,还没听说过年前借钱的,我们家这些年给你们姓谢的做得还不够多吗?一到吸血的时候又想起我们来了?”
乔波蹙眉:“借多少?”
谢淮问:“你有多少?”
话题僵住。
谢淮静静道:“胡书荣昨晚去我家,夏夏为了保护我妈被他带走了,我需要四百万。”
“四百万?”女人惊叫,“你干脆去抢算了,我一辈子还赚不上四百万,当你舅舅是冤大头吗?”
谢淮抿唇,他给认识的朋友打了一晚上电话,借到手的不过寥寥十几万,离四百万还差得远。
“小淮。”乔波说,“这事你应该去找警察,警方现在正在找胡书荣,他们完全可以帮你把夏夏救回来。”
“胡书荣的人一直跟着我,刚才我进来之前他们还在你楼下。”谢淮说,“他能在道上混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都考虑不到,如果我报警被他们发现,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生活不是影视剧,我不能拿夏夏的安全冒险。”
“警察想要的是胡书荣,今天过年,他们未必什么时候出警,就算出警也未必能百分百保证夏夏的安全,我不在乎胡书荣进不进监狱,我只要夏夏平安。”
“你给他钱就能息事宁人吗?”乔波愤怒,“如果他拿了钱不放人呢?那你不是人财两空?”
“舅舅。”谢淮平静地说,“我是来找您借钱,不是来听您教训我。”
“胡书荣只给了我二十四个小时,现在已经快过去一半了,您如果不想借说一声就行,我立刻就走。”
乔波没说话,女人尖着嗓子说:“借钱?怎么个借法?按照你们家那无底洞大的窟窿,谁能受得了你这么借啊?”
“你爸活着的时候我们也没捞着多少好处,你爸死了以后要债的都追到我们家了。你外婆看你妈可怜,把自己的房子卖了给她还钱。是,你妈可怜,我们就不可怜啊?你舅舅把我们家的老房子都你们住了,每个月才要四百块钱房租,你还想怎么样啊?”
“你也别怪你舅舅无情,你弟弟妹妹马上就要读大学了,一年光学费就好几万,将来还要给你弟弟交首付买房子,这房价一年年涨,钱借给你了等你弟弟结婚的时候买不起房子,你给他找媳妇啊?”
女人冷漠地说:“今天要被绑走的是你妈,你舅这个当弟弟的怎么说也得尽一份心力,可你女朋友谁认识啊?我们现在借你钱,怎么就知道她以后会不会跟你分手,你们俩要是不能在一起,那钱不是白打了水漂?”
“要我说你也别拿钱换她,让她死了算了,自己都一穷二白,还谈什么女朋友?”
女人的话字字刻薄,却句句在理。
谢淮什么也没说,他身上血腥味浓得刺鼻,怕沾在沙发上,坐都没坐。
他的表弟表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无聊地啃苹果看电视,偶尔抬起头瞥他一眼。
他犹记得,在谢致生没出事前,他虽然在外面胡闹,回到家时总记得给弟弟妹妹带一份礼物,或是新款的psp游戏机,或是女生最爱的潘多拉手链。那时两个孩子还小,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跑叫他表哥。
谢淮不记得多久没听过这句称呼。
两个孩子投来的眼神,冷漠而遥远,仿佛陌生人一样。
“舅舅。”谢淮人生从未有哪一刻如此狼狈,“这些年过得再难,我也没朝你开口借过一分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当年开店的本钱是我爸借你的,营业许可证也是我爸找关系……”
“别说得好像你舅舅的一切都是你爸给的一样。”女人一听这话仿佛被踩到痛脚,打断他,“你爸是借钱给我们没错,可那又怎么样?那钱他自己说过可以不用还,我们现在的家业是你舅舅亲手挣来的,跟你没关系,难不成你还想来抢啊?”
谢淮静了静:“不是抢,是借。”
“我在南城的店正在联系朋友转手,只要拿到钱,我一定尽快还你。”
乔波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钱我可以借,但我这一次借了,还有下次怎么办?”
“就算乔茹是我亲姐姐,我也不能被她拖累一辈子。”
谢淮没吭声,乔波说:“今天我把钱借你,从今往后,你家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和我没关系。”
女人:“你有病吧你……”
谢淮眼圈干涩,嗓子也干,他用沙哑含混的声音说:“谢谢舅舅。”
“只能借你一百万,我得留点钱为你弟弟妹妹的将来打算。”乔波递给他一张纸,“如果真的想好了,就把欠条打上,按银行的利息算,十年本息一起归还……”
……
谢淮走出小区,下了整晚的雪在这一刻停了。
除夕夜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车子,世界银装素裹,空荡安静。
阳光破开云层投下朵朵的金光,映到雪上,一块一块灿莹莹的亮。
雪光反射回去,光芒耀得世间如两个白昼般绚烂。
远处街角闪过两个男人的身影,谢淮掌心的手机发烫。
谢淮拆掉手机外壳,零件的某一个部位贴着一个小小的圆形铁片。
他站在雪地中央,耳边不可控制地回响起夏夏昨夜在耳边的低喃:
“淮哥,别听他的,你一定要报警,一定要。”
作者有话要说:两章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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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除夕这天,街上静得出奇,世间一切仿佛销声匿迹了。
暴雪停在破晓时分,天际流云压沉,层层卷卷,在旭日初升那刻破开一条金色缝隙,灿烂至极的日光倾洒下来。
夏夏朦胧着睁开眼,见天光大亮。
她没有再被束缚,扶着墙走到窗边朝外看。
昨天夜里黑幽幽一片,看不清外面的景色,隐约里只记得被带着爬了好几层楼。
脚下大地白茫茫一片,积雪压弯了松树的枝梢。
她站在四楼窗边,望着楼下高大的松树,巧克力色的松果簌簌掉下来,如黑宝石般镶嵌在雪面,松针翠绿欲滴,扬展着锋利的尖端,风一滑过,虚虚刺开头顶的雪花,于冬日的寒风里招摇。
这是四楼。
夏夏苦恼,四楼的高度想逃也逃不了。
胖子值了一晚上,被换去睡觉,夏夏装作漫不经心瞥了眼唯一的大门。
孙峰打着呵欠,捧着手机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玩斗地主。
他感受到夏夏的注目,回视她。夏夏刚一接触他的目光,就红着眼睛肩头颤抖把视线挪开,孙峰很看不上她这模样,冷笑:“比起你来,陈曼希倒算是个有种的。”
夏夏惊惧不止:“……陈、陈曼希是谁?”
“陈曼希你都不知道?”孙峰不可思议,随即嘲讽道,“你不认识她,她倒是认识你,如果不是她,我们都还不知道谢淮带他女朋友回家过年了。”
一整天,夏夏没精打采,她不吃不喝恹恹窝在墙角。
孙峰打了一天游戏,二条睡醒了,喝了两罐冰啤酒坐着和他聊天。
从他们的谈话里夏夏得知,她所在的地方是漳市郊区的一栋废弃民房,周围五公里内都是工厂和拆迁村落后未完工的工地,荒无人烟,就算她能逃离这栋房子,也不可能从这里徒步跑回市区。
胡书荣和他的心腹躲在别的地方,就连三人也不知道在哪。
那是一个更隐蔽也更安全的处所,哪怕警察真的找到孙峰他们的藏身之处,胡书荣依然可以逃得游刃有余。
胡书荣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懂不能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能将买卖做得这么大,还敢在警察眼皮子下回漳市要债,夏夏丝毫不感到稀奇。
“老大的人刚从谢淮舅舅家出来。”孙峰看着手机,忽然说,“他舅劝谢淮报警他还不敢,借完钱就走了。他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借钱,没有一个电话是打到警察局的。”
他言辞不无可惜:“这他妈还是当年的谢淮吗?孬种一个。”
二条耷拉着眼皮:“他借了多少。”
“一百万。”孙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钟,“剩七个小时,还有三百万。”
他呵了一声,捏起夏夏的下巴:“我已经忍不住想一会要用什么姿势操。你了,我们这么多人,希望你体力别太差。”
夏夏捂着小腹,干呕吐出一口酸水在他手上。
孙峰:“……”
“对不起。”夏夏弱弱地说,“我孕吐严重,不是故意的。”
孙峰作势要打她,胖子拎着一兜饭店打包来的米饭小炒进来:“先吃饭。”
二条啐了口:“年夜饭就吃这个?”
“难不成你还想吃满汉全席?”胖子在地上铺了两张报纸,饭菜摆上去放好,“快点吃完,晚上还要干活。”
他单独给夏夏买了炒饭,没让她凑到他们面前一起吃。
夏夏饿了一天,扑鼻的香味从饭盒里飘出来,让她忍不住分泌口水。胖子给自己点的菜都是重油盐的肉菜,给夏夏点了份青菜炒饭,上面盖着蘸着盐巴的水煮牛肉和卤蛋。
夏夏把饭端在手里,没动筷子。
“毒不死你。”胖子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道,“运气不好,这可能就是你最后一顿饭了,吃不吃随你。”
夏夏动了筷子,她吃得很慢,吃一会就停下来捂着胸口,一脸难受。
胖子给她递了瓶水,夏夏接过,抬头看了他一眼。
日落已经很久了,暮色深深垂着,一望无际的黑夜笼盖无垠的大地。
除夕夜的烟花从七点陆陆续续开始,天幕被轰染成斑斓的彩色,混在月色和星光里,模糊绚烂。
夏夏贴墙边坐,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烟花灿景。
一整个夜晚,她心里想了很多事情,有小时候吴丽抱着她在院子里数星星,有读书时平嘉澎带她去海边踏浪,但最多也最清晰的还是谢淮,那几乎占据了她思维与记忆的全部。
夏夏将认识至今,谢淮同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点一滴,一丝不敢漏地仔细回味。
美好而清晰,是她人生仅有和全部的甜蜜。
夏夏脑袋贴着墙,汲取瓷砖上的凉意,好让一天一夜没睡的自己保持清醒。
一朵粉红色的烟花炸在遥远天边,也许是精神太过疲惫,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样没什么不好。
如果就这样死了,或许会有遗憾,或许会有点疼,但死在谢淮最爱她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好。
谢淮会记住她最漂亮的模样,说不定还会记上一辈子。
夏夏反应过来时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呆了,连忙晃晃脑袋坐直,将那想法赶出脑海。
还是要好好活下去,她想,该体验的世界她才只触摸到小小的一角,该看的风景谢淮也还没有陪她去看,如果就这样死了,那她大概不会瞑目。
她又想到谢淮。
谢淮现在该在做什么?
她发挥全部的想象力,想他拼了命四处筹钱的样子,想他无助又绝望的眼神,眼角忍不住泛酸。
*
万家灯火璀璨通明,十字路口烧纸的铁桶燃烧着熊熊火光。
路上行人稀少,店铺漆黑一片,只有烟花爆竹的小店生意兴隆。
谢淮鼻尖被冷风吹得通红,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染血的卫衣,飒飒寒风一吹,衣服裹紧,现出他瘦削的身形。
没有处理的伤口已经结痂,脸上的创可贴失去了粘性,上扬着翘起尾梢。
谢淮在路边的小店买了一墩纸钱和一个打火机。
他回头,远处街角两个男人死死盯着他,指尖夹着刚刚点燃的香烟。
谢淮站在烧纸的桶前,将纸钱投进去。
火舌热烈燃烧,风将纸钱刮出桶沿,火星点点蹿出,碎成飞灰散过谢淮的眉眼。
他眼中的绝望在这一刻消失不见,剩下的唯有少年人澄澈坚毅的眼神。
“爸。”
谢淮将手里剩下的纸钱扔到桶里压住火苗,乌云遮盖星华,天上飘起了雪花。
他轻声说:“你一定要护着夏夏。”
*
胖子正拿手机看春晚直播,孙峰推门进来:“到点了。”
夜里十一点,胡书荣发来交钱的地点,让他们带夏夏过去。
胖子接过手机,眉头蹙紧,可他没说什么,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还回去。
孙峰和二条下去开车,胖子掏出麻绳绑夏夏的手。
“哥。”夏夏后退,躲过胖子伸来的手。
她先前懦弱颤巍的神色敛然一空,与他对视:“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只是个撬锁的,为什么要跟他们做这么危险的事?”
胖子不动声色:“我只是个撬锁的?警察可不这么想。”
夏夏:“如果今晚的事成功了,不管我和谢淮是死是活,你都在警察的黑名单上,只能东躲西藏一辈子。要是失败了……你也不想以后你女儿有个坐牢的父亲吧?”
“我可以帮你作证。”夏夏说,“你以为跟胡书荣真的能混出头吗?他让你们去接头,自己躲在后面,如果谢淮带警察来呢?他根本没把你们的性命当回事。”
夏夏声音柔软:“如果警察朝你开枪,你女儿才两个月大。”
她低头看自己小腹:“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甚至也许都没机会到这世界上看一眼,你也是吧?”
胖子眼神出现一瞬间的动容,随即板正:“你说这些没用,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如果我放了你,不用警察动手,胡书荣就能弄死我。既然下场都一样,还不如搏一搏,哪怕我死了,也能给我女儿挣点嫁妆。”
“我没有让你放了我。”夏夏说,“我只是想和你做个交易,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将手反背到身后,示意他来绑:“哪怕你心里有了决定,也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不是吗?万一被捕,你也不想连自己女儿都没看上一眼,就一头栽到监狱待上十几年吧?”
胖子沉默片刻,问:“什么交易?”
“你告诉我胡书荣定的地点在哪里。”夏夏说,“还有绳子,给我留个活扣。”
胖子绑她的手顿了顿,他只是一愣,又紧紧把夏夏手腕缚住。
夏夏咬着嘴唇,以为自己的劝说没有用。
这二十四个小时的相处她看似一直在睡觉,实则暗地里观察着三人,二条是典型的街头混混,跟着胡书荣挣口饭吃,他没读过书,满脑子都是钱和女人,离亡命之徒只差一步,讲不通道理。
孙峰上过学,读书时家里条件也不差,可他对谢淮积怨已久,巴不得看谢淮落魄狼狈,因为也是一个绝对不能说动的人。
只有胖子。
夏夏不是无缘无故对他说这些话。
白天他们闲聊时夏夏得知,胖子从前只是街头配钥匙的,自己爱瞎琢磨,熟能生巧练了一身开锁的本事。
他给胡书荣做事只是意外,源于某天胡书荣场子里锁衣服的柜子坏了,客人的东西取不出来,请原厂的人来修至少要三天,有人把胖子请去,不到三十分钟,柜门全开。
胡书荣觉得这手艺有用,就留他在舞厅给了一个安保的闲职。他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走上这条路的人,况且刚有了孩子的男人,几个人还会真的想在这条道上一头走到黑?
胖子闷不吭声,将她手腕绑得紧紧的。
——不知是死结还是活结。
过了许久,久到夏夏已经放弃的时候,胖子拢了下外套:“卧龙江。”
“在卧龙江边。”
“胡书荣根本就没想让你们活,等拿到钱,他会直接把你们绑上石头丢进江里。”
*
卧龙江是本省最长的淡水河,源头在常市,一路蜿蜒下来,于漳市入海。
胡书荣交易的地点选在上游一个偏僻的桥上,这段水流湍急,水底暗石层叠不穷,来往的渔船都很少经过。
车子停到桥边。
借着天上烟花璀璨的光,夏夏看到谢淮倚在桥头。
他脚下放着两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听到车声后,原本盯着幽深江水的目光转还,望了过来。
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不知是不是为了吃糖缓解紧张。
胖子坐在副驾驶,他先下了车。
胡书荣不在,他两个心腹开着另一辆车从远处过来,和他们的车并排在一起。
谢淮踹了脚箱子,人却不过去。
他神色冷漠:“我要见夏夏。”
男人说:“我先检查钱,没问题就让你见她。”
“我要先见人。”谢淮不退让,“你不同意,我就把箱子从桥上丢下去。”
男人见他执意,给二条比了个手势。
二条拉开车窗让夏夏探头出去。
谢淮眼睫颤动:“把她放了,钱就在这。”
男人轻蔑地笑:“我们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检查钱无误了,我们一定会放人。你可以继续坚持,我也告诉你,箱子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未必会散架,人掉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不信你就试试。”
谢淮静了静,把脚下的箱子踹过去。
胖子喊:“二条,下来数钱。”
二条原本在后座看着夏夏,拉开车门刚要下去,回头看了眼孙峰:“你自己没问题吗?”
孙峰不屑:“能有什么问题?就一个娘们而已,别说她绑着,就算没绑,怂得跟个卵。蛋似的,我也不信她敢对我做什么。”
“别忘了把后备箱的东西拿上。”孙峰舔着牙尖。
二条拿出后备箱里的麻袋,麻袋里装着绳子和石块。
夏夏背在后面的手微微动了动。
隔着远远的距离,她清晰看到谢淮的眼神。
——眼神明明不会说话,但夏夏却瞬间明白了他想传递的信息。
孙峰在后视镜里看她,女孩无畏回视。
孙峰:“你看什么?”
夏夏反问:“你看什么?”
孙峰斜着眼角,伸手去旁边拿烟:“我看你的样子,像活不过今晚——”
他低头点烟,车子忽然猛地一震,后座的女孩瞬间暴起,以一个让他眼花缭乱根本反应不过来的速度环住驾驶座的靠椅,刚从裤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体温的刀片横在他颈部的动脉上。
她手腕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脱落在座位上,孙峰也无暇细想她手里的刀片是哪里来的。
“开车。”
那个几个小时前还眼泪花花,他稍稍靠近就眼圈发红、颤颤巍巍的女孩用他听过最冰冷的声音说。
孙峰晃过神来,才发现冷的不是她的声音。
少女的音质柔软,带着独特的香甜,她靠近时身上淡淡的香味一起喷进他鼻端。
可孙峰没心思去仔细闻那味道,他找到了让他觉得冷的根源。
——夏夏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持着刀片,她发狠,用了全部的力气。
刀子刚贴上他颈部,已经割开一条锋利的切口。
“开车。”夏夏又重复了一遍,“否则活不过今晚的人就是你了。”
孙峰抬手去摸方向盘,夏夏手中刀片缩紧,毫不客气在他脖子表皮割了一刀:“你敢按喇叭,我就敢保证下一刀划开的是你的喉咙。”
孙峰疼到嘴角抽搐,他从镜中看见夏夏淡漠的眼。
——那根本不是一个懦弱、畏手畏脚的人该有的眼神。
孙峰发动车子,夏夏冷静地说:“打开远光灯,开到谢淮旁边。”
孙峰知道她懂车子的构造,不敢再试图用喇叭又或是危险报警灯提醒同伴,径直朝桥上开过去。
男人打开箱子,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一万一扎的人民币票子,他探手下去掏,却掏出来一手浅黄色的冥币。
他阴森森的眼看向谢淮,刚要发作,听见身后车轮碾路的声音,两人回头,刚好被打开的远光灯刺得睁不开眼。
谢淮在车子停到身边那一刻,拉开后座的门跳上了车。
他面色沉稳而冷漠,接过夏夏手里的刀片,抵住孙峰的动脉。
孙峰咬着牙,一言不敢发。
车子飞速驶过桥,没开出多远,忽然急刹车停下。
夏夏抬眼,见前方的路面正在修路,一片砖瓦狼藉的景象,警示牌高高立着,黄底黑字写着禁止通过。
路上全是石块混着瓦片,车子开不过去。
谢淮拔了车钥匙,拉夏夏下车,反手将孙峰锁在车上。
后面男人的车追了上来,停在路口,几个人下来围住他们。
“跑啊。”男人冷笑,“你们怎么不跑了?”
他手里抓了一把黄色的纸钱,是从谢淮的箱子里取出来的:“谢淮,敢耍我们老大的人,你是第一个,你不按规矩做事,今天命恐怕要交待在这了。”
谢淮却也坦然,他嘲讽地笑:“是胡书荣不按规矩在先。”
“我说过,既然答应了,钱我就一定会还,可他敢动我的人,这事没完。”
“我命就在这,有种你来拿。”
他握紧夏夏的手,朝江边朝下游狂奔,男人们一路追着。
夏夏体力在女孩子里还算不错,可这一通跑下来也几近脱力。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跨年的夜里,天上万千烟花同时绽放升空,五色斑斓交织在无垠的天幕上。
夏夏第一次和谢淮跨年,怎么也不敢想是这样被黑。社会一路追杀的场景。
丝毫没有电影里的刺激和惊心动魄,有的只是冷风刮脸的疼痛和嗓子口甜腥的血味。
沿江的水流稍稍和缓,谢淮终于停了,后面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谢淮扯掉夏夏身上碍事的羽绒服:“待会一定要屏住呼吸,懂吗?”
夏夏跑得气喘,被耳边的烟花轰鸣声炸得听不清谢淮说什么,但本能知道他的意思,她吓得摇头:“不行,淮哥,我不会游泳。”
“别怕。”谢淮温柔地抱住她,“我不会放开你的。”
谢淮死死搂着她的腰,带她跳入湍急的水里。
冬天的水冷得刺骨,夏夏刚进水那一瞬间就感觉自己被冻麻了。她四肢僵硬,嘴里呛了几口水,眼前一片模糊,在水里根本无法视物。她脑子混沌不清,只觉得有双手一直紧紧拖着她的腰,将她带上水面。
急促的江水擦身而过。
夏夏被水淹没,神志不清,浮出水面的空隙,她听到了耳边响起警车的鸣笛声。
那声音隔得很远,又似乎很近,她又听见男人慌了阵脚的嘶喊。
“不可能,我们一直跟着他,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报警?!”
一声过后,夏夏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溺水了,肺部憋到爆炸,谢淮不准她呼吸的话早已忘在耳边。
手指冻得麻木,沿途而下水流骤急,冲散了谢淮揽着她的手。
缓缓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夏夏脑海一片放空,最后一个念头是后悔。
昨晚和谢淮躺在床上,她不该撒娇让他取赵珊琪做老婆。
夏夏此刻心里只剩悲伤和难过。
——如果谢淮真的娶了赵珊琪,那么她大概做鬼也不会瞑目。
她明明该让谢淮记她一辈子的。
……
*
夏夏吐出一口积水,缓缓转醒。
她睁开眼,入眼是谢淮湿淋淋的脸,他的伤口被水一泡全都胀开,朝外流着淡红色的血水,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脸上的神情是夏夏从没见过的无措,双手正放在她胸口给她做心肺复苏。
他见夏夏睁开了眼睛,先是一滞,随即弯身死死抱住了她。
夏夏咳嗽几声,谢淮又松开了她,手掌捧起她的脸检查,又去检查她浑身上下:“没事吧,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夏夏虚弱地摇头,耳边警笛声越来越响,她才发现在溺水前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谢淮脸上全是水,初时夏夏以为是沾的江水,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他在哭。
她从没见过谢淮哭,他不出声,眼球红得令人害怕。
他死死抱着她,身体忍不住颤抖,夏夏原本浸了水就湿的肩头被他眼泪滴滴答答打着,心里也难以控制涌起一股难过。
她揽住谢淮的腰,头发轻轻蹭他下巴:“淮哥,我没事。”
一辆轿车停在江边,车上下来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
“谢淮。”齐达面色凝重,“警察只抓到三个人,胡书荣跑了,你带警察来抓了他的人,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谢淮静了很久,冬夜寒气自脚底弥漫起。
他用了很久才控制住颤抖,松开夏夏时脸色阴沉得渗人。
他站起来,嗓音冰冷:“帮我把她送回常市。”
夏夏一愣:“淮哥?”
谢淮一言不发,也不上齐达的车。
夏夏拉住他:“我回常市,你去哪里?”
谢淮甩开她的手,沉默不语,一个人顶着最猛烈的寒风在夜里走。
夏夏追上挡在他面前,两人浑身湿透,如同两只可怜巴巴的落水小狗。
“我可以回常市,也可以不给你添麻烦,但你要去哪里,做什么,至少要告诉我吧?”夏夏被他这态度一瞬间记起怒火,但说着说着话言语又不由得软下来,她看着他身上的血渍,“你的伤还没处理,我们先去医院。”
她说:“我陪你去。”
“你凭什么陪我去?”谢淮没有因她的话动容,而是冷漠地问。
夏夏被他言语里的冷意吓到了,谢淮从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
她怔了怔,小声说:“当然要陪你去,我是你女朋友啊。”
“女朋友?”谢淮挑眉。
他猩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她:“我这种人,配有女朋友吗?”
“我昨晚才说过我能保护你,我能给你未来,我能不让你出事,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结果呢?”谢淮如一只愤怒发狂的幼狮,在冬日冷风里嘶吼咆哮,“他们动你的时候,我束手无策,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他妈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谢淮的情绪频临失控,夏夏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安静站着,听谢淮嘶吼,等他发泄完所有的情绪,展开手打算抱住他。
谢淮挡住她伸来的手臂,他语气淡漠疏离:“从现在起,你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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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齐达抬眸,兴趣盎然的目光落在后视镜里的女孩身上。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她浑身衣物湿透,披着他的外衣,疲惫地以头抵着车窗玻璃。
女孩仿佛卸尽全身力气,自上车起就一言不发,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
高速路洒了融雪剂,雪压的路面被车轮碾过,淌着沥黑的雪水。
轮胎缓缓驶过,粘着路面的雪吱嘎吱嘎响。
“我说。”齐达笑笑,“你是不是得对我表示下感谢?虽然相遇的过程不怎么美好,但怎么说你和谢淮也算是我撮合的。”
女孩耷拉了整晚的眉眼终于松动了一下。
她语气疑惑:“你刚没听到谢淮跟我提分手?我谢你什么?谢你送了我一段失败的恋爱体验吗?”
齐达痞笑:“多漂亮一姑娘,火气别这么大。”
夏夏闷声用头撞车窗:“谢淮这个狗,他是不是有病?我去他——”
她想起乔茹春风拂面般的气质和对她的善意和温柔,生生把准备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去他妈的”给咽了回去。
齐达:“别撞了,玻璃撞坏不要紧,你脑袋撞出包谢淮肯定要找我麻烦。”
夏夏眼圈红了:“他都跟我分手了,才不会管我……”
齐达没说话,狭小的车厢之内气氛有些沉闷,雪夜安静,耳边一时只有女孩强忍着低低的抽泣声,齐达将车停在服务站,给谢淮发消息。
【你家小妹妹在我车上哭得昏天黑地,眼睛哭肿了不说,头还磕了个大包,我很难办。】
夏夏见他在给谢淮发消息,倾身抢他手机,噼里啪啦打了几行字上去。
【她发高烧了,做梦还在喊你名字。】
【我把她送回你那吧。】
齐达提醒:“我劝你不要,警察今晚让胡书荣跑了,他那种人睚眦必报,但凡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一定会回来报复。”
“谢淮让我送你回家,也是担心你的安全。”
夏夏:“谢淮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傻逼,就算胡书荣真的要报复也不会只报复他一个人,我回了常市又怎么样?漳市到常市三个小时车程,他去找我很难吗?你现在送我回去,说不定明早我就上常市晚报了——”
“——花季少女被黑社会先。奸后杀,正月初一横尸街头。”
女孩表情淡得出奇,仿佛她口中横尸街头的人不是自己一样:“你现在就打电话给谢淮,让他想清楚了再赶我走,你问问他,如果我在常市出事,他会不会自责一辈子?”
“就算胡书荣要来报复你,先踩上的也一定是谢淮的尸体。”
“你和谢淮在一起这么久,还不了解他吗?”齐达冷静地说,“胡书荣动了你,谢淮哪怕死,也一定会拉他一起进地狱。”
夜深两点,万物寂静。
彼时热闹的新年盛景消失殆尽,穹顶没了烟火华彩,余下幽深的黑。
服务站空无一人,自助咖啡机在黑夜里亮着电源的蓝灯。
齐达买了两杯美式,递给夏夏。
夏夏头发被车内的暖气烘干,披着齐达的大衣,衣摆垂到小腿倒也不觉得冷。
她靠着车子,疲惫地说:“我不想让胡书荣下地狱。”
“我只想要谢淮好好的。”夏夏捧着温热的咖啡,方才被江水浸得冰凉的手掌慢慢渗出暖意,“我熬过暗无天日的十八年人生,好不容易才遇见谢淮,我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他过生活,还没来得及让他好好爱我。”
热咖啡被冷风一吹,热气散在凉夜的空气里。
“那种垃圾。”夏夏将手中温了的咖啡饮掉半杯,因为苦涩的口感忍不住蹙起眉,“那种垃圾,有什么资格让谢淮陪他下地狱?”
她轻声呢喃:“苦。”
奶精在齐达手里,他摊开慢了一步。
夏夏倒掉剩下的半杯咖啡,随即决定:“我要回去找他。”
齐达拦住:“不行。”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夏夏定定看向他,“谢淮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齐达顶着她思索的目光,别开眼睛,解释,“我他妈跟谢淮交流也不多啊,他昨晚一个电话说胡书荣把你带走了,害我大过年的连老家都没能回,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跟我说……”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说……”夏夏顿了顿,毫不留情戳穿他的谎言,“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卧龙江?谢淮离开的时候,胡书荣派人跟着他,还在他手机里装了监听,他没办法打电话报警,警察是怎么知道胡书荣在这的?”
齐达尴尬地笑:“我和谢淮打小认识,熟得不能再熟,一起打了十多年游戏,有好多别人听不懂的暗语。胡书荣盯得他死死的,他给我打电话表面是来借钱,可真正的意思只有我懂,毕竟兄弟一场,这忙我不能不帮。”
夏夏:“兄弟一场,熟得不能再熟,你连他在想什么都猜不出来?”
齐达见夏夏不好骗,索性不装了,坦然道:“对不住,猜出来也不能告诉你。”
夏夏说:“不用告诉我,你把我送回去就行。”
“那不行,我答应过谢淮。”齐达正色,“如果你出危险,这责任我担不了。”
“真不送?”夏夏静静看他。
“不送。”
夏夏脱掉身上的外套,拉开车门扔了进去。
她身上依旧是那件昨晚在家穿的T恤,经过一天磋磨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她藕节般水白的手臂被寒风一吹,不多时就冻得红红的,她抱着手臂,耳边碎发被吹得凌乱。
“我自己走。”她冷漠地说。
齐达:“……”
“……你知道这里到市区多远吗?等你走回去天都亮了。”他眯眼威胁,“你再闹我就给谢淮打电话,让他亲自收拾你了啊。”
“谢淮回你消息了吗?”夏夏问。
齐达瞥了眼手机,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谢淮不知道在做什么。
“知道他为什么不回你吗?”夏夏淡淡道,“我刚刚忽然想起,落水的时候谢淮的手机装在口袋里,就算没有被江水冲走,泡了那么久估计也报废了。你还要继续打吗?”
齐达放下手机,无奈地仰头看天,打算拖延时间想想办法。
可他什么也看不到,天上除了厚厚的乌云和飘落到他脸上的雪花,屁都没有。
夏夏转身,沿着空荡漫长的高速路一个人走。
齐达:“你们俩的事自己说清楚,别折磨我一个外人行不行!”
夏夏充耳不闻,固执踩着路边没有完全消融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朝漳市的方向走。
齐达追上去,被女孩搞得几近崩溃:
“——这都他妈什么野路子啊?”
*
清晨。
光线朦胧,太阳未完全从地平线升起。
街上行人稀疏,偶尔有车辆穿行在笔直的城市街道上,年初一的鞭炮声立体音般轰鸣在耳侧,无数受到惊吓的犬吠声从城市林立的高楼间绕出,和爆竹声一起嚷得鼓膜隐隐作痛。
谢淮走出警局,身边警察一再叮嘱:“如果胡书荣再来找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谢淮淡漠点头,警察的话响在耳畔,又被更响的鞭炮声冲散,过了他耳朵,却没入耳朵。
他身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近三十个小时没睡,人被寒冷和困倦包裹,几近麻木,对疼痛的感知已经不明显了。
那噼啪的声音响了很久,带着谢淮的思绪回到很久之前。
他恍惚记着,某年某月的某个清朗冬日,他也听过这样炸耳的鞭炮声。
那时的他前拥后簇,走到哪里身边都围着一群人。
——或赔着笑脸小心翼翼,或勾肩搭背一起胡作非为。
高一期末,班上一个平日寡言的女孩被数学老师强。奸,苦于证据不足无法立案,犯罪的人洋洋得意,将女孩叫到办公室言语侮辱,这事被同学无意听见,回到班上气愤地对同伴讲述。
谢淮前一晚打了通宵游戏,趴在桌上午睡,被耳畔嘈杂的声音吵醒。
同学们义愤填膺,嚷着要一起翘掉下午的数学课,联名上书给教育局,请他们开除数学老师。
谢淮靠窗坐,灿烂的日光落在他俊美的脸旁,白闪闪的光圈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
他被晃了眼,不耐蹙起英挺的眉:“吵什么?”
有男生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少爷继续睡,我们吵我们的,跟您没关系。您老每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学校里那么大的事听在您耳朵里也就不知道是谁放了一个屁。”
谢淮被讽刺一通,却没发脾气,他忍着躁意,又问了一遍:“你们吵什么?”
下午学生们没能翘课成功,闻讯赶来的班主任将人堵在班里大骂了一通。他骂完已经过了上课时间,可数学老师还没有赶来,和他一起消失的,是永远不学习,上课只知道坐在角落里看漫画书的谢淮。
……
谢淮犹记得将一万响的鞭炮绑在那人身上时的心情。
平淡如无波纹和浪花的水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担忧和同情。
他拇指按动打火机,眉眼轻抬:“你去自首,或者我点火,选一个吧。”
男人惊惧:“谢淮,我是你的老师!你怎么敢胡来!”
他因为恐惧脸上淌着大片汗水,看上去油光满面,嘴里碎碎地念:“可不敢胡来,可不敢胡来——杀人是犯法的,你不怕警察抓你坐牢吗?”
谢淮提醒他:“老师,我今年不到十六岁,杀了你不会坐牢。”
他疑惑地问:“况且,我有什么可怕的?杀人犯法没错,但您配叫人吗?”
……
数学老师吓尿裤子去警局自首后,课任老师看见谢淮全都躲着走,生怕自己不当心招惹了这位凶神被他玩心大起拿去绑鞭炮,班上同学对他的态度也变得微妙。
从前只敢偷看他打球的女生一夜里变得勇敢,写满爱慕的便利贴与小纸条堆满他的桌洞。
从前对他满是不屑的男生也没有再阴阳怪气喊他少爷,下课三五成群抱着篮球喊他去操场打球。
谢淮窝在一堆书后,乏味地摆弄着月初刚用零花钱买来的新款智能手机:“不去,晒。”
男生:“谢淮,你胆子真的太大了,那种事都敢做真他妈酷,你当时绑那畜生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屏幕响起谢淮最爱的佐罗动画开场前奏:
“在深夜里,我化妆出发,举起锋利的剑来主持正义——”
“没怎么想。”谢淮戴上耳机,淡淡道,“中二病犯了。”
……
谢淮从来没有说出口的是,当年的他除了少年热血的嫉恶如仇,更多的是家大业大的有恃无恐。哪怕事后被谢致生骂得狗血喷头,他也不觉得怎样,吊儿郎当耸耸肩膀,全当耳边听了声蚊子嗡嗡。
那时他捏打火机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稳稳当当停在鞭炮上方。任凭男人吓得疯狂嘶吼,他也无动于衷,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如果他拿不稳松掉手,这条人命会何去何从。
——年少的谢淮从不瞻前顾后。
他性子里生来带着不服管教与胡作非为的基因,他身后有足以荫蔽他一生的大树,无需细想后果,反正谢致生能帮他摆平。
七小时前刚跨过农历新年,二十一岁的谢淮站在警局的门口。
冬日淡薄的太阳在遥远山涧里露出一抹柔红色的边角,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脑海里晃过许多事情,有从前、有现在、也有他曾幻想过的未来。
他脑海中出现最多的,是女孩或温柔俏皮,或嗔怒无常的脸。
“你每迟到一个小时,我就让人玩她一个小时。”
“等他们玩腻了你还凑不到钱,就不用回来了。”
“去卧龙江里捞她吧。”
耳畔胡书荣的话一遍又一遍回响。
句子不长,却足以燃烧起他心底全部的暴戾火焰。
谢淮去街旁的商店买了一盒烟,他从前被狐朋狗友教过抽烟,但他不喜欢烟味,不爱抽因此也没沾上烟瘾,只有偶尔压力极大的时候才会抽一两根清醒。
他太久没睡,神经绷紧成一条细弦,一根烟下去脑子爽快了很多。
一辆车停在路边,夏夏从里面下来。
她的薄T恤根本挡不住清晨的凉意,寒冷透过身上皮肤每一个毛孔朝身体里钻。
齐达拿着外套跑下来,尴尬地看着谢淮:“她不穿我衣服……”
谢淮把烟掐了,转身就走。
“谢淮。”夏夏叫住他,“你真的要走吗?”
女孩嗓音柔软,带着不用细听就能感受到的颤抖,说话时含着破碎的水音。
谢淮心里多暴戾的火焰都在一瞬间被浇灭,通通化成绕指柔。
他回过头,见女孩眼圈湿红,鼻尖也红。
“你今天凌晨跟我提分手。”
“我知道你是怕我受伤,怕我作为你女朋友再被胡书荣报复,可我特别难过,我会当真的。”
夏夏望着他:“我再问一次,你真的要和我分手吗?你如果说是,我绝对不纠缠你。”
她哽咽:“你想好,如果你还是执意分手后,就算你把事情解决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答应你了。”
“你凭什么觉得,在你最难的时候不准我陪在你身边,过后我还会原谅你?”
谢淮眼睛一疼,似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看见夏夏哭得满脸泪花,身体里某根神经相连,心也跟着疼。
谢淮眼里红血丝多得吓人,他一言不发,沉默看着她。
夏夏一边哭一边说:“我现在就给平嘉澎打电话,还有赵晋松。”
“那么多男人喜欢我、排队追我,你不要我了,我现在就去找别人——”
谢淮嗓音沙哑冷漠:“你敢。”
他言语霸道,夏夏却没生气,温柔地问:“那还分手吗?”
谢淮薄唇死死抿着,如同一个苦恼的小孩,心里的念头一刻不停在两座杠杆之间摇摆。
夏夏没有逼他,她抹去脸上的眼泪:“我好冷啊,你要抱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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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光秃秃的树枝尖落了两只挥翅的黑色乌鸦。
夏夏倒计时:“三、二……”
谢淮动容,他伸手:“过来。”
夏夏问:“你为什么不过来?”
谢淮拿她没办法,他天大的气性和脾气也忍不下心对着女孩一张柔弱无害的面孔发。
他走过去,抬手摸她头发。
夏夏没让他摸,而是躲开:“还分手吗?”
还分手吗?
她眸中含喜含嗔,樱桃色的唇抿紧,一双圆溜溜的猫眼倔强地瞪着他。
谢淮昨夜那句以后没有任何关系说出口时不经脑子,只想将她推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他身边。
在警局待了一整晚,他一刻都没有合眼,人生第一次眼睁睁看着云是怎样缓缓挪动遮住月光,看夜是怎样渐渐破晓露出太阳。
他整夜都很清醒,哪怕身体已经到达极限,精神却依然没有倦意。
他翻来覆去,脑子里全部揪扯的痛苦在听见她这句话后瞬间释然。
——从来也没想过分手,那只是一时情绪失控说的疯话。
谢淮按着女孩后脑将她按在胸口:“对不起。”
夏夏肩膀微颤,挣出他怀抱,扬手朝他脸上甩了个巴掌。
她力道用得很轻,谢淮的脸甚至没被打歪,一声啪嗒过后脸颊连个印子都没有。
“疼吗?”她问。
齐达站在一旁吓傻了,从前打过谢淮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他犹记得,中学时揍过谢淮的人被他找人不知几倍揍了回去,拿书敲过谢淮脑袋的老师事后在办公室当着校长和家长的面老老实实给谢淮道歉……他印象之中还没见过他哪任女朋友敢动手打他。
唯一印象中某个女生跟他闹脾气耍小性子玩冷战那一套,她不理人谢淮也不找她,一个星期后女生灰溜溜回来找话题求和,谢淮却一脸茫然问人家:“咱俩不是分手了吗?你……你叫什么来着?”
完了,齐达心想。
刚破天荒头一回听见谢淮和人道歉,这才过去不到十秒,马上又要见证一对恋人的感情破碎了。
谢淮说:“不疼。”
夏夏又给他另一边脸颊一下,第二次问:“疼吗?”
“不疼。”谢淮顿了顿,“别打了,手不酸吗?”
“你如果不解气,我自己来。”
谢淮甩手给自己一巴掌,耳光声响亮,正好打到侧脸被指虎刮出的伤口上,疼得嘴唇直抖。
他没吭声,问:“满意了吗?”
夏夏也不说话,静静看着他,谢淮又甩了自己一巴掌。
齐达:“……”
他受到冲击的还不算完,谢淮打完后,认真地问:“两下够吗?现在可以抱了?”
夏夏垂眸,盯着脚下斑斓的大理石地砖,故意不看他。
谢淮摸她手臂,那被冷风浸透了寒意,如刚从冰柜里掏出来的冒白烟的冰棍,触手冰凉。
“是我犯混,是我该打。”谢淮哑着嗓子,“别生气了。”
夏夏刚刚才收住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眼圈立马又红得不像样子。
她被谢淮抱在怀里,偏头用锋利的虎牙咬他肩膀。
“狗东西。”夏夏边哭边骂,眼泪将谢淮肩膀的衣服浸湿,“如果再有下次,我真的不要你了。”
*
齐达盯着后座安静的两人。
夏夏脑袋靠在车窗上浅眠,谢淮侧枕着她大腿,许久没放松的神经到了令他感觉到安全的地方,不多时就睡着了。
车子漫无目的在城市的主干道上开,车轮颠簸进一个坑洼,夏夏脑袋被坚实的窗玻璃撞了一下,由眠转醒。
她低头看向谢淮,他睡得很熟,平静的睡颜如婴儿般惬意。
夏夏尾指卷住他耳侧的碎发一圈一圈打弯,玩得正开心,齐达憋不住问:“我已经开了一个小时,车都快没油了。”
夏夏听出他潜台词是想让她找个地方停下,可只装作听不懂。
她继续玩谢淮的头发,轻声说:“再让他睡一会吧。”
齐达无奈,又瞥着后视镜里的夏夏,正巧女孩也在看他。
“齐达。”
夏夏嗓音很软糯,长相也甜美可爱。
可经过昨晚今早这一套下来,对于她嘴里无缘无故喊自己名字的事,齐达心里有些抗拒。
他将平日败家子的气质抛之脑后,乖得像个问老师要糖吃的幼儿园小朋友。
他笑眯眯地问:“姐,什么事?”
夏夏问:“谢淮是不是没打算报警?”
齐达一怔,见夏夏目光里的情绪认真,不是跟她说笑,也收起玩笑的意思,正经道:“你可能不了解胡书荣,这个人之所以有名不止是因为他开舞厅放高利贷,而是因为他睚眦必报、不死不休的做事方式,他妈的比牛皮糖还难缠。”
“做生意的人多少都信些神鬼之说,前几年胡书荣在南京路新开了家迪厅,对家搞他,花大价钱请绝症病人去他店门口自杀。开业第一天死人是最晦气的,胡书荣那场子当晚就关了再也没开过,你知道后来他怎么报复的吗?”
齐达点了根烟,夏夏瞥他:“谢淮在睡觉。”
齐达只能把还没来得及飘出味的烟给掐了,懊恼地说:“他舍得下血本,每天请打手守在对家店门口,来一个客人打一个,搞得人家生意不景气,又使绊子把对家彻底搞黄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绑了人家老婆和女儿……”
齐达没继续说下去:“……死在他店门口那人生前得了肝癌,为着死后赚点钱给家人生活,可胡书荣连他也没放过,一把火把人家房子烧了。你说被这种人缠上怎么办?谢淮把他小弟搞进局子,他咽得下这口气?”
“谢淮当然没打算报警。”齐达目视前方淡淡道,“胡书荣犯的事够他死多少回都不嫌多,但多数脏事都在暗处,过去那么些年了警察根本找不到证据,就涉黑一点来说,他撑死在里面待个十几年,到时候表现良好减个刑,出来照样能报复你们。”
“报警有什么用?安心过个十几年,往后还不是要提心吊胆?”
齐达看着夏夏:“谢淮根本就没想让胡书荣活,只有他死了,你和阿姨才是绝对安全的,明白吗?”
夏夏不动声色,心底却倒抽一口凉气。
她其实心里已经猜到谢淮想做的事,可真正从齐达嘴里听到后还是难免手脚冰凉。
“你不拦他?”
“我怎么拦?我凭什么拦?”齐达苦笑,“不管怎么想,胡书荣死了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换成是我,用十几年牢换我家人平安,我也觉得不亏。”
“不亏个屁。”夏夏嘴上骂着,手上的劲不当心大了大,狠狠戳了下谢淮的脸,“我觉得亏死了。”
谢淮在深睡中不安地动,脑袋贴在她大腿,额头朝她小肚子上蹭了蹭。
夏夏收手,温柔地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
齐达正开车,又听夏夏叫他。
“齐达。”
齐达耐着性子:“姐,我在。”
夏夏:“如果我没记错,当初给谢淮约。炮的人是你吧?”
她音调无比柔软,却硬生生被他听出一股恐怖的秋后算账的味道。
齐达打了个哆嗦,本能去看车里的温度,觉得今天暖气开得还不太足。
他哆嗦过后,老老实实说:“这事真的是个意外,高考出成绩那天,谢淮和他妈吵了一架,他想留在漳市赚钱还贷,阿姨非要他去南城读书,他心情不好才来常市找我玩……”
“所以你就给他找个炮。友纾解情绪吗?”夏夏眉眼浅淡,“真是好兄弟。”
齐达:“……你别光算我一个人的啊,你不也是出来——”
他对上夏夏恐怖的眼神,那句“你不也是出来约。炮才遇见他的吗”根本说不出口,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妈的,他想,谢淮这都找的什么女朋友?
——看上去又软又甜,谁成想里子凶成这德行。
夏夏垂眸,又变回那副乖巧可爱的邻家妹妹模样:“你玩你的,别带上谢淮,再让我发现你带谢淮去那种地方……”
“好的姐。”齐达机灵又懂事,“我绝不再犯了。”
*
直到齐达的车没油停到加油站,谢淮才醒过来。
他刚睡醒还没完全清醒,搓眼看着四周窗外略过的风景。
齐达问他去哪,他才慢腾腾回过神:“找个地方停车,你回去吧。”
齐达看夏夏:“她呢?”
谢淮握着夏夏的手,闭眼靠在她肩头醒盹,声音夹杂着些许疲倦:“她和我一起。”
齐达有些惊讶,谢淮笑笑:“谢了,耽误你这么久,害你都没能好好过年。”
他带夏夏在市中心的商业区下车。
近些年来新年的氛围没从前那么浓烈,许多年轻人更喜欢留在城市里。年初一许多广场都大门敞开,餐厅、电影院、KTV齐齐开门营业,店里挤满了人,一派新年的热闹氛围。
“饿吗?”谢淮问,仿佛前夜的惊心动魄和昨晚的隔阂不曾发生过。
夏夏点头,又摇头,谢淮不懂她意思。
“先洗澡,然后去医院。”夏夏指指他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换身干净的衣服再去吃饭。”
谢淮带她去附近快捷酒店开了个大床房。
夏夏钻进浴室洗澡,谢淮去楼下的女装店给她买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夏夏洗澡出来时,他正坐在飘窗上吃棒棒糖,目光落在窗外,不知道看向哪里。
屋里空调温度开得高,热度足够。
夏夏裹着条浴巾出来,从背后抱住他瘦削的腰。
“在想什么?”
谢淮静了静,弯起唇角:“想你现在抱着我,香喷喷软绵绵的。”
酒店提供的沐浴乳是桂花香氛的,夏夏沾染了一身香味直冲冲钻他敏感的嗅觉,他摸了摸鼻子,忍不住笑。
“还有呢?”
谢淮唔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夏脸颊在他背上轻柔地蹭了蹭,“不用齐达说,我也知道。”
她放开他,将他身体掰正,让他正视她。
正午明黄的光线从背后的窗户穿透而来,雪过天晴,耀得人眼睛发晕。
夏夏调皮地笑了笑,躲在谢淮身体为她撑起的暗影里。
她心安理得窝在他胸口,贴近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你是个男人。”她笑,“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我不干涉你的决定和选择。”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受伤,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等你回来。”
“就算你杀人进了监狱,我也会等你回来。”夏夏别开目光,不想让谢淮看见她湿润的眼,但她哽咽的声音却掩饰不了,“就是……就是你出来以后我可能就老了,老了不漂亮,结婚穿婚纱拍照会不好看……”
“还有生宝宝,听说高龄产妇生小孩很危险。”
“如果胡书荣真的找到了你,你在动手的时候能不能稍微想一想我,还有我们的将来。”夏夏一天之内哭了太多次,嗓子都哑了,“保护好自己,别下太重的手。”
她仰起晶晶亮的眼凝望谢淮:“你想要我吗?”
“我以前怕疼,从来都不让你做到最后,如果你进监狱,要好久都见不到女人了。”夏夏提议,“我们做。爱吧,或者现在去结婚,我看国外的片子,囚犯服刑时妻子是可以探监的……”
谢淮噗嗤笑了,这是许多天来,夏夏第一次见他笑。
他温柔低头,额头与她相抵:“别他妈胡说八道了。”
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会陪你变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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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谢淮照警察给的地址来到一座老式小区。
小区前有条热闹的年货市场,夏夏拉他过去。
谢淮:“有什么可买的?”
夏夏:“当然要买,你见谁过年去别人家空手的?”
“她男人差点把你害死,你还给她送年货?”谢淮不耐烦,“随便买箱八宝粥得了。”
夏夏蹲在摊子前称了一点柿饼和干果,又买了几斤水果。
“付钱。”夏夏结了账,示意谢淮给钱。
谢淮说:“我容忍你给她买东西已经很不错了,你还要我付钱?”
“那谁付,难不成要我付?”夏夏指着自己鼻尖。
那当然不行,谢淮想。
一起逛街还要让媳妇付钱,这不是男人干的事,
可他只要想到夏夏要把这些东西送的人,掏钱的手就带着几分不情愿。
手揣进兜里,他顿住。
夏夏问:“怎么了?”
谢淮尴尬:“身上没钱了。”
除夕那晚他只凑到一百多万,远远不够胡书荣要的数额,他担心过了时间不到胡书荣会伤害夏夏,又不敢耽搁,只能在箱底塞满冥币,上面盖着人民币去了卧龙江边。那一百多万现金被他垒在箱子上,警铃响起的时候,一张不漏,都被胡书荣人带走了。
夏夏干巴巴地问:“一百万,全都没了?”
谢淮嗯声,夏夏神情沮丧,皱巴着脸说:“不合算。”
“有这一百万,你都能换个新女友了。”
谢淮掐她腰,夏夏哎哟一声,可怜巴巴揉着腰上的软肉:“淮哥,为什么掐我?”
谢淮目光带着警告:“再说一遍。”
夏夏嘻嘻笑,掏钱把账结了,她把东西扔给谢淮拎着,偎在他怀里扯他衣角。
谢淮没让她就此揭过去,捏她耳朵:
“我让你再说一遍,还有那晚让我娶赵珊琪的话,你敢再说一遍,我就敢合了你的心意。”
夏夏讨好地勾他小指,又是软绵绵贴着他蹭,又是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谢淮才回勾起她的手。
他体温炙热,如碳烤的炉子,夏夏依偎在他怀里,觉得哪怕前方有望不穿的迷雾和未知的危险,这世界上也没有一个比谢淮的怀抱更安全。
“只有你。”谢淮忽然说。
夏夏望他,少年低头,吻她蓬松的发丝:“这辈子都只有你。”
喧嚣的闹市隔在耳后,谢淮的视线一刻不离她。
那蕴含其间的眸光闪耀、专注、熠熠生辉,明亮得如日光。
这辈子都只有你。
谢淮说:“所以,别再说这种话惹我生气了。”
*
夏夏站在防盗门外,按了两遍门铃。
女人警惕的声音响起:“谁?”
“你好。”夏夏礼貌地问,“我找陈兰,请问她在吗?”
猫眼闪过一抹亮色,女人急促地说:“不在,你找错人了。”
夏夏对着纸条上的房门号又看了一遍,确认没有找错地方,耐下性子:“我知道你就是陈兰,能不能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屋里没动静了,安静的楼梯间只有谢淮站在门侧磕松子的声音。
谢淮将松子壳吐在脚下的簸箕里:“那么麻烦干什么?”
屋里传来婴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谢淮拍了拍手上残余的松子壳,将刚刚剥出来的一把松仁放在夏夏手心。
他不客气地用拳头砸门:“陈兰,开门。”
他嗓音沉着,带着威胁的意味:“大过年的,大家都要点面子。你丈夫昨天被警察抓走的事情想必还没传开,你要是不怕我在这闹得邻里皆知,就继续在里面装缩头乌龟。”
谢淮见猫眼有人在看,笑了笑,转身去敲邻居的房门。
邻居开了门,摸不着头脑:“你是谁啊?”
谢淮站在门口,痞笑:“你认识对面的人吗,他们家男人……”
他话没说完,陈兰打开门,脸色阴沉:“进来。”
谢淮牵着夏夏进了屋。
夏夏把买来的东西递给陈兰,陈兰不要,冷漠地说:“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赶快说,说完就走。”
女人两眼无神,面色疲惫。
她穿着袖口开线的睡衣,头发干枯蓬乱,看人的目光冷冰冰的。
夏夏不介意她的态度,甜甜地笑:“嫂子好,我是来道谢的,宋哥前天帮过我的忙。”
她口中的宋哥就是胡书荣身边的胖子。
陈兰眼色出现一瞬间的动容,随即又被警惕和不信任取代。
她嗤了一声,面向墙壁上的挂钟,盯着秒针滴滴答答走针,一眼都不看他们。
谢淮打量屋里的布置,家具和装修陈旧,墙皮颜色发黄,沙发破损不堪,地板也坑坑洼洼,大过年桌上连糖果瓜子都没有,只放了两个干瘪的橘子。
——每一处都彰显出这家主人的生活水平不会太高。
婴儿的哭声撕心裂肺,谢淮问:“不去哄吗?”
陈兰戒备,夏夏把年货放在茶几上。
路过楼下的母婴超市时,她还特意带谢淮进去买了一套小衣服和两罐高级奶粉。
陈兰目光落在奶粉上。
“宋哥说他有一个两个月大的女儿,特别可爱。”夏夏笑,“我可以看看她吗?”
“你口口声声说他帮了你,你也知道他女儿才两个月大,那你为什么还要害他?”陈兰听到她反复提到丈夫,原本淡漠的神情一点点变得激动,“他救了你,你不仅不知感恩,还带警察去抓他?”
相比之下,夏夏神色平静很多:“我如果要害他,今天就不会来这里了。”
“你丈夫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到此收手也许会坐几年牢,可继续跟着胡书荣会怎么样?”夏夏说,“警察在通缉胡书荣,他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你想让你丈夫去帮胡书荣杀人放火,然后判无期死刑吗?”
“害他的人是胡书荣,不是我。”她问,“你了解胡书荣吗?”
陈兰眼眶红了:“警察已经来过了,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余的我不知道。”
谢淮问:“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他在玩茶几上的烟灰缸,手指推着它在大理石的桌面打转:“胡书荣的手段我知道,你怕话说多了被他报复,这些我懂。”
“毕竟你女儿还这么小,换我也得考虑仔细了。”他笑笑,话锋一转,“可你有话藏着掖着不肯说,就不怕被我报复吗?你丈夫帮过夏夏没错,可说到底,如果不是他撬开我家的锁,夏夏也不会被绑。”
“我们算不算得上有仇?你自己说。”
陈兰身体绷紧,夏夏想叫谢淮别吓他,嘴唇刚动,手被谢淮握住。
谢淮沉着脸的模样冰冷又暴戾,任谁看了都得胆战心惊。
“把你知道的告诉我,胡书荣他绝对没有机会报复你。”
“可如果你不说,等胡书荣找到我的时候,姓宋的临走前给夏夏松绑这件事,我一定会如实相告。手下的人临阵倒戈,你觉得他会怎么处理你们?哪怕我死了,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你以为只有黑。社会才来这套吗?我也会。”谢淮淡淡道,“警察遵纪守法对你礼貌有加,我不一样。”
“——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陈兰的脸被他气得涨成红色,指着他骂:“我女儿才两个月大,你这样做跟畜生有什么两样?你就是畜生!”
“你说是就是。”谢淮不怒反笑,言语里极致冷意让陈兰打了个颤栗,“告诉我,或等着胡书荣上门报复,你有别的选择吗?”
放他们进来是看夏夏笑靥灿烂,一副温柔的小姑娘模样,却不想跟在她身后的少年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陈兰身体颤抖,嘴唇发白,气得几乎背过气去。
谢淮松开夏夏的手,在她掌心捏了捏。
夏夏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陈兰担心家人安全,一开始态度温和好言相劝未必能问出结果,只有以暴制暴,表现得强硬、无赖,一点点击碎她的心理防线,让她明白眼前的人并非好惹,才能最快最有效达到目的。
而谢淮只是言语上的威胁,总不能真去和胡书荣说,因此在撂完狠话后就要夏夏来扮演另一个角色。
一冷一热,一红一白,多数人都抵不过这样的伎俩。
夏夏按住谢淮,温声说:“你别吓唬她。”
她嗓音恬淡,垂着柔软的眸:“谢淮说话不经脑子,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宋哥帮过我,我绝对不会恩将仇报。”
“他给我松绑的事……”她与陈兰对视,目光诚恳,“如果我向警察证明他没有伤害过我,不出意外是可以减刑的。”
“只要你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我一定会去对警察说。”
陈兰沉默。
“我凭什么信你?”她嘲讽地说,“他们那些人最讲信义,我出卖了他们,一旦被发现连我的家人都要跟着遭殃。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胡书荣没有机会报复我?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还会被他要了这么多年债都摆脱不了吗?”
“我爸欠的那笔烂账我既然认了就会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摆脱的。”谢淮眉眼凛然,“可他用我最重要的人威胁我,这一切就要从头算起。”
“警察要的是业绩,而我想要他死。”
谢淮冷漠:“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想他死,这理由够吗?”
陈兰犹豫。
谢淮手下的烟灰缸磕落,烟灰飘在他指尖:“风险和利益是相对的,看你敢不敢赌。”
陈兰静了许久,低哑地说:“胡书荣身边那个叫强子的,他姘头在南京路开发廊,门口亮着红灯招牌,店里好几个年轻姑娘。我以前在南京路的超市收银,下夜班看见他进过那家发廊几次。”
谢淮蹙眉:“只是姘头?”
“相好的吧,我也不知道。”陈兰咬唇,含糊不清地说,“南京路偏僻,如果他们还在漳市,很有可能在那里……强子跟了胡书荣十多年,胡书荣做的事都有他参与,只要他落网,胡书荣犯下的事就跑不了……”
“……你们答应我了。”陈兰哽咽,“你一定要告诉警察,孩子爸爸不是坏人……”
夏夏递纸巾给她。
婴儿安静不多时后又陷入啼哭,陈兰连忙跑进房间去哄。
夏夏跟在她身后。
婴儿房的布置得温馨精致,与客厅的潦草破旧格格不入。粉红色的墙纸,象牙白的小软床,米色地毯上铺满大大小小的娃娃,一旁书柜上放着一副相框,照片里是陈兰和胖子依偎在一起笑得温馨甜蜜。
傍晚云影映进窗户,微明的光线落入夏夏眼脸。
她低头,见婴儿颈下小小的枕侧,也落了一抹光辉。
婴儿止住哭泣,脸颊的皮肤比果冻柔软,在夏夏的注视下吱呀吱呀笑起来。
谢淮站在身后,夏夏笑靥如花,回头看他。
他回以温柔的笑。
那一刻,夏夏忽然觉得,哪怕春日尚早,却有暖风拂面。
在这密闭的空间,从窗户的风口里,从地板的罅隙中,四面八方吹拂而来。
夏夏闭上眼睛,仿佛闻到雨后天晴,晚风里呢喃着青草的香味。
谢淮靠近婴儿床,陈兰还有些警惕,伸手拦住。
谢淮从臂弯中夏夏的大衣外套里掏出两张粉红的纸币,他弯腰,将钱别在床垫下面,权当是给了压岁钱。
孩子咧唇笑,粉红的嘴唇如一尾金鱼吐出圆润的泡泡。
谢淮指尖戳了戳小孩的脸颊,触感软滑,充满青葱欲滴的蓬勃生机。
——那是沐浴在日升月落下,完整、崭新的生命。
*
夜里风凉。
暴雪过后,天空压的厚重云翳撤散,露出一弯清冷的月亮。
谢淮提议去看春节档的电影,夏夏摇头。
谢淮又提议去吃顿像样的晚饭,夏夏依旧摇头。
“你想做什么?”谢淮问。
夏夏蹦蹦跳跳在前方的甬路踩雪,回头看他:“跟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她站在路灯细碎的光影里,温柔的光线落入她眉间,将她照得梦幻虚渺。
谢淮静静看着她,仿佛也跟着沉醉入梦里,那是永远也看不够、挪不开眼睛的画面。
酒店就在前方,谢淮停下脚步。
夏夏站在几米外的地方张开手臂,她身上谢淮买来的外套很大,套着她略显笨拙,像只软绵绵的熊。
“淮哥,过来。”她眉眼弯弯,俏皮地笑,像在唤小狗。
谢淮抱住她。
人声鼎沸的街角在这一刻寂静,耳畔一切嘈杂的人声、车声与烟花礼炮的声音全都静音。
夏夏埋在他胸口蹭,她比幼猫还粘人,蹭得头发乱糟糟的才仰起头:“那晚在卧龙江,警察没到,钱也没凑够,如果我没有让孙峰把车开到你面前,你打算怎么办?”
谢淮:“我知道你会让他开过来。”
他嬉皮笑脸的:“夏姐这么聪明,怎么可能想不到办法?况且我们有心电感应,你的想法我都能感知到……”
夏夏正色:“你认真点。”
谢淮收敛起玩笑的神情,静静看她:“如果我说没有打算,你会后悔和我在一起吗?”
夏夏问:“为什么要后悔?”
谢淮不答,但她随即在他眼里读出答案。
夏夏歪着脑袋思考:“在一起第一天你就问过我‘怕吗’?”
“我当然考虑过和你交往的风险,但我对你的喜欢远远抵得过那些害怕。”
“说不怕死是假的,怕还是有一点点怕的。可既然你都不后悔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我当然也不会后悔呀。”她甜甜地笑,“再想到就算是死也会和你手拉手一起,听起来又不太可怕了。”
夏夏扁着嘴巴:“如果没有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吧。我从前总觉得世界无趣,直到遇见你才想用尽力气生活,比起你不在我身边,其他所有事情都没什么可怕的。”
夏夏认真看向他,眸光澄澈:“虽然不害怕也不后悔,但我还是想和你好好活下去。”
“你呢?”夏夏问,“还要扔下我一个人,拉胡书荣去死吗?”
谢淮将她按入怀里:“我哪舍得。”
“夏夏。”他叫她,偏头去闻她头发上的香味,嗓音喑哑,“你会跟我一辈子吧?”
不等女孩回答,他手臂收紧,用恨不能揉进骨血的力气死死抱住她。
他贴在她耳边低语,炙热霸道,替她做了决定:“等我回来,你必须跟我一辈子。”
“一口一个淮哥叫了这么多年,勾引我、诱惑我,跟我装无辜装可怜,让我死心塌地,眼里只能看见你。”
“你要对我负责。”谢淮偏头,滚烫的唇擦过她光滑的侧脸,“除了你,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人共度一生了。”
“等我回来,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
夏夏在酒店待了五天,除了白天去楼下买饭以外足不出户。
她晚上会把门窗的锁扣好,再栓上防盗链,然后把电视柜拖到门边堵住。
她白天睡觉,晚上看剧,听到一点动静就关掉视频将手机拨到报警的快捷键上。
外出的时候,夏夏偶尔会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不确定那阴测测的感觉是否真实,就算是真的,市中心人流量大,年假更是摩肩接踵,那些人还在被警方追捕,也不敢在人声喧哗的大街上对她做什么。
夏夏始终记得谢淮临走前叮嘱她的话,精神一刻不敢松懈。
她白天睡多了,夜里总是失眠,常常裹着被子翻从前和谢淮发的消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
最初认识,两人的交流仅限于夏夏给谢淮发整理好的订饭名单。
谢淮要么不回,要么只回一个“嗯”或“哦”,众多消息间夹杂着谢淮给她转账的消息,那时她穷得被子都买不起,头一个月只能靠谢淮日结的工资过活。
再渐渐,谢淮话多了,可聊的内容也多了。
他会叫夏夏晚上一起吃饭,会叫她下来帮忙看摊子,和赵一雷姜景州的聚会也会叫上她。
谢淮表面看上去大男子主义,私下却很细心。
从夏夏军训时因痛经在操场晕倒后,往后每个月临近她例假前几天,谢淮都会提醒她多喝热水。
他第一次提醒时夏夏还摸不着头脑,将他多发的五块钱红包退还回去。
谢淮不收,夏夏善意地说:【淮哥,钱给多了。】
谢淮酷酷地回复:【员工福利。】
夏夏不懂:【什么意思?】
谢淮更酷了:【去买红糖。】
夏夏翻到这条消息,忍不住在床上咯咯笑。
她笑着笑着肚子疼,去卫生间一看发现来例假了,夏夏换了内裤躺在床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也掩盖不了酸麻的痛楚。她侧躺了一会,又趴在床上用身体压着小腹。
好久没这么难受了,夏夏疼得神志不清。
在南城时谢淮带她看过中医,可用中药调理总不见好。同居时正逢秋冬,每逢她来例假,谢淮都会提前将电热毯烧得暖暖的,将人裹成蚕蛹包在被子里,他会热上好三个热水袋,一个暖脚、一个暖肚子、一个暖被窝。
一切做完后,他钻进被子里抱着她,用在热水袋上烫热的手掌轻柔地捂着她的小腹。
那时也是疼的,可是谢淮在身边,精神有了依靠,恋爱的甜蜜麻痹了神经,让她时常觉得那疼痛也还可以忍耐。现在谢淮不在,麻痹不了自己,一阵阵难言的痛感接踵袭来,犹如山崩地裂在身体里齐齐进行,她快要晕过去了。
夏夏睁开眼睛,透过模糊的玻璃看窗外诡谲莫测的天气。
才放晴几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太阳,远处天端的云层又积卷迭起。
夏夏疼了一整夜,直到天际破晓,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枕巾被汗沾透,她脸颊惨白,毫无血色。
手机铃声催命般响,夏夏从睡梦中惊醒。
陌生号码的归属地是漳市,夏夏睡意朦胧接过,对面吵闹嘈杂,人声熙熙攘攘。
一个柔和的女声急促促问:“是谢淮的家属吗?”
夏夏出现一阵短暂的耳鸣,在某一瞬间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片刻的怔愣后,她听力恢复正常,攥着手机的掌心被汗液浸湿,单薄的肩脊止不住颤抖。
“这里是漳市第一人民医院……”
“……请您现在马上带着病人的身份证和医保卡来医院,如果家里有献血证也记得带上。”
夏夏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
清晨堵车。
夏夏坐在出租车后座,一言不发,怔怔望向窗外的风景。
司机是典型的北方汉子,同她侃天侃地,可他自言自语半天得不到半分回应,也落个没趣,讪笑着开车,不再说话了。
他打开出租车内的对讲机,一群男人的声音传出。
“南京路出车祸封路,一大早警车和救护车全过去了,估计短时间内通不了车,大家今天别走南京路。”
“怎么不早说?我刚从南京路经过,路面全是血,救护车把人抬出来白布都蒙上了。”
“何止白布,我去的时候人死在路边,头滚到马路中间了,我车上的乘客刚巧看见,早饭吐了一车。”
……
前方路面拥堵,夏夏恍惚抬头,看见熟悉的小区熟悉的街角。
小区院墙探出的松针上积雪已经消融干净,在阳光下泛着翠绿欲滴的光泽。
救护车在前面呼啸而过,司机眼皮子睁了睁。
他不经意朝窗外看,见几个警察在小区门口拉起警戒线,地上滴滴答答落满溅射的血迹。
“今天怪事真多。”司机拿起对讲机,“钢厂家属院门口也拉警戒线了,一堆警察围着,不知道怎么了?”
他说着话,从后视镜瞥见后座的女孩。
她靠在窗边,指尖紧紧握着腕间的菩提手串。
她目光落在窗外,司机顺着看去,见小区大门抬出来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女人。
阳光微薄,打在女孩脸上,映得她面无血色,漂亮的脸蛋和纸似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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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北风凛冽,夏夏跑进医院时,几乎被刀割般的冷风浸透。
她拉住擦身而过的护士:“南京路车祸送来的人在哪里?”
陈兰口中强子姘头的店正好开在南京路,出租车上夏夏听司机和朋友聊了一路关于南京路的车祸。
据说警察今早在南京路追捕犯人,犯人拒捕,从路边直直冲向马路中央意图逃跑,和另外两个在人行横道过马路的行人一起被极速驶过的轿车撞飞到对面车道的货车车轮下,车轮碾过,一死两伤。
现场的血腥程度无意间看到的人都被吓得够呛。
医院的电话叮嘱她带上东西来医院后挂得很快,夏夏大脑一片混沌,什么都不知道,只在车上听司机们聊天时说。
——死者是个男人。
夏夏一想到南京路的车祸和医院那通电话,心就像被屠戮在刀尖卷刃上,一抽一抽,疼得快要窒息过去。
护士:“你是南京路车祸的伤者家属吗?”
夏夏嘴唇不停颤抖,疲惫地点头。护士同情地看她:“跟我过来认一下吧。”
夏夏脑袋懵了,吭吭巴巴地问:“认……认什么?”
她被带进一间屋子,初入时只觉得冷,手心冒汗,随即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眼睛落到屋子中间那两张蒙了白布的床上,全身神经绷得死死的。
她腿脚发软,一步都不肯朝里面挪。
护士轻轻揭开白布,夏夏眼泪瞬间就涌出来了。
“一位在救护车上咽气,一位抢救无效刚刚离世,你来认认。”
夏夏不敢仔细看,只擦过去一分眼角的余光。
床上的人浑身是血,左边的男人一头黄发,不是谢淮,另一张床上是个女人。
夏夏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整个人没有一丝力气,扶着门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是。”她哽咽。
护士扶她起来:“都不是?可南京路送来的伤者只有这两位。”
夏夏情绪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理智渐渐回笼。
刚刚的电话只是要她带着谢淮的身份证和医保来医院,院方没有说谢淮是因为什么入院,她在车上听了南京路的车祸,本能想到是谢淮去找了胡书荣,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觉得谢淮不会那么冲动。
他说过要两个人好好在一起,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夏夏虚惊一场,浑身冷汗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她重拨号码,刚按下第一个键,几个医护人员推着两辆担架车从门口进来。
车子擦过身旁,她抬眼,看到谢淮被血染红的白色上衣。
“谢淮!”她冲上前,随即被医护人员挡回来。
“谢淮的亲属?”那医生说,“谢淮失血过多昏迷前留了你的联系方式,我们现在要抢救,你去给伤患办理手续。”
夏夏说话时声音都在颤:“他会死吗?”
“情况难说。”医生说完,推开她匆匆离开。
后面那辆担架车上的乔茹伤得更重,家居服上除了血已经看不到其他颜色。
夏夏愣愣站着,眼前一阵花,医院洁白的走廊在眼前剧烈地晃,她要伸手扶住墙才能稳住不让自己摔倒。
急救室的红灯亮起。
一位警察跟在后面进来,夏夏眼睛湿红,拽他衣角:“谢淮为什么会受伤?”
警察先是一怔,随后问:“你是夏夏吗?”
“几天前谢淮报警,说胡书荣可能藏在南京路,我们便衣侦查了几天,今早才最终确定他的位置。胡书荣拒捕,车祸当场死亡。”警察说,“可他被捕前给同伙发了消息,两个同伙一直守在谢淮家楼下,收到消息后闯进了家里……”
夏夏倒抽一口凉气。
“事发时谢淮正在南京路协助我们,我们接到消息赶回去时乔女士已经重伤。”警察说,“这些人都是亡命徒,胡书荣被捕他的同伙也没想逃跑,打算以命换命。”
“后来抓捕时其中一名嫌疑人逃出居民楼,谢淮去追,撕扯过程中被捅了两刀……”
他顿了顿:“但犯罪嫌疑人已经全部落网了。”
“谁管他们有没有落网?”夏夏咬着牙,声音因为愤怒逼成一条线从牙缝里钻出,“你们不是警察吗?警察的职责是抓坏人,可谢淮他只是一个普通公民,你们为什么要他帮忙协助?”
她明白自己的话有因为谢淮受伤而迁怒的成分在里面,可她无暇思考,脑子混乱不堪。
警察说:“胡书荣很警惕,他藏身的红灯区人流量大,如果抓捕计划不够完善会造成误伤,谢淮和胡书荣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比我们要更了解犯人,是他主动提出要协助我们的工作。”
“胡书荣确实拒捕,但他身亡是个意外,当时人行道是绿灯,肇事司机醉酒驾驶才会造成事故。”
“至于在钢厂小区发生的事。”他歉疚地说,“……是我们的失误。”
夏夏疲惫地抱头,静静坐在椅子上。
她听见警察又说了几句抱歉,但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整个人被窒息似的绝望紧紧包裹,快要化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蛹。
她偏头,看抢救室的红灯闪烁。
警察安慰她:“医生鉴定过伤情,谢淮只是失血过多,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乔女士的伤比较严重。”
“你让我安静一下吧。”夏夏声音微弱细小。
那警察又道了声歉,犹豫一会,转身离开了。
夏夏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朝外流,谢淮和乔茹都在抢救室生死未卜,她不敢想如果谢淮没能抢救回来她会怎样,也不敢想如果乔茹没能活下来,谢淮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心像被戳漏了一个孔洞,发了疯得疼。
可她不能晕倒,也不能消沉太久。
夏夏哭了一会,把眼泪擦掉,打起精神去服务台咨询办理手术和住院手续的相关事宜。
*
谢淮两刀都伤在小腹,刀口不深,因为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他被推出急救室的时候脸色薄如白纸,身上血渍已经被清理干净,不见刚刚那浑身浴血的恐怖模样。
乔茹的手术是下午结束的,从急救室出来后就被推进了ICU。
她伤得比谢淮更重,全身被划了二十多刀,可每一刀都特意避开了重要部位。
这是黑。社会折磨人的惯用伎俩。
——一刀一万,当欠债人还不出钱来,通常会以这种方式“抵债”,可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逼债的手段,常常刀子挨完,钱还是要还。
如果不是警察赶来及时,胡书荣的同伙会一刀一刀把乔茹的血放干净。
失血过多是其次,乔茹最严重的伤在后脑,那里被硬物击打过,也是她至今昏迷进ICU的主要原因。
夏夏守在谢淮的病床边,看着他昏迷的侧脸,一言不发。
他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平日睡觉很不老实,总是说梦话磨牙,尤其喜欢翻身用手臂紧紧抱着她。
现下他面色苍白,安静得过分,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如果不是时不时将手指探到他鼻下去感受呼吸,夏夏几乎要以为他心跳静止了。
她从早上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胡书荣的死、警察的抓捕、谢淮受伤……一切如疾风骤雨般接踵而至,来得太快,她甚至都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
夏夏起身去卫生间换卫生棉,因为疼痛腿软得几乎走不动路。
她面皮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冷汗涔涔沿着额角渗出。
同病房的病人家属见她摇摇晃晃的,连忙过来搀扶住她:“你没事吧?”
夏夏摇头,小声道谢。
医生推门进来,低声问:“哪位是乔茹的家属?”
夏夏走到他面前,医生说:“ICU病房需要先缴纳住院费,多退少补,连带手术费用,一共八万块钱……”
夏夏接过他手中的单据,上面密密麻麻是她看不懂的仪器和药费,问:“现在?”
“是。”医生说,“一楼大厅缴费。”
夏夏说:“能不能通融几天,我现在……”
“ICU一天的费用很高,我们也没办法承担,不能按时缴费院方会暂停治疗。”医生叹了口气,“病人还没有清醒,如果停了仪器和用药,情况会非常危险。”
“我明白了。”夏夏说,“我会去交钱的。”
医生离开后,夏夏回到谢淮的床边。
病床靠近窗户,蓝色床帘掩了一半玻璃,落在谢淮脸上的光蓝盈盈的。
她看了一会,伸出指尖触了触谢淮的脸颊。
——冰冷、僵硬,毫无生机。
“你听到警察说的话了吗?”夏夏轻声说,“胡书荣死了,伤害阿姨的人也落网了,我们以后什么都不用怕。”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啊,你不想看看我吗?”
夏夏说着说着嗓音潮湿,抑制不住哭音:“淮哥,你快点醒吧,阿姨进了ICU,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
ICU病房一天花费很高,担心有拒绝缴费的刺头病人,院方也不敢大意,一个下午催住院费的人来了三趟。
夏夏大学四年的存款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多块,比起乔茹所需的住院费用杯水车薪。
她尝试给谢淮的舅舅打电话,对面接听的是个女人,她刚说明来意,对方就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谢淮上次来借钱的时候答应过他舅舅,从今往后他的家事和我们没关系。”女人冷笑,“这才几天就把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
夏夏低声说:“乔阿姨现在情况很危险……”
女人挂断电话。
夏夏静了片刻,继续打下一个电话。
打了五通电话,一分钱都没借到,再一次挂断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她被胡书荣绑走的那天,谢淮已经把他能想到的人都借了一遍,他的社会关系虽多,但大多不十分熟络,熟到能开口借钱的人此刻基本已经无钱可借了。
夕阳爬上云端,又隐在山影之间,余晖照亮病房的白色墙壁。
医院第四次来催钱,神色已经很不耐烦了。
夏夏翻了翻自己的电话簿,打电话给祝子瑜。
祝子瑜很爽快:“我去问智明借,夏夏你别急,肯定能想到办法的。”
她安慰道:“你再去问问珊琪,她一学期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些,我们凑一凑,八万块而已……”
听她气息微弱,祝子瑜问:“你没事吧?声音听起来很没有精神。”
夏夏轻声说:“没事。”
她蹲在走廊的角落,一天没吃饭胃隐隐作痛,加上经期小腹的疼痛,已经站不直身体了。
病房里的人夜里休息早,她没办法待在屋里打电话。
夜光披洒下来,映进走廊尽头的窗户,将模糊的月色打在她脸上。
赵珊琪接了电话,跟她再三确认:“是谢淮的妈妈?”
夏夏感到很疲惫,身体上的痛苦尚且可以忍耐,可那是源于心底,五味杂陈、绝望难言的心情。
赵珊琪说:“你先等等,我的压岁钱在爸爸那里,我去问他拿。”
赵珊琪放下电话匆匆离开,不一会回来:“夏夏你等我一下,我要跟我爸谈谈。”
“我爸爸不准我借钱,不过你别担心,我挂几个包在闲鱼上,卖出去了我就转钱给你。”赵珊琪听起来快哭了,“等我一个星期可以吗?需要一点时间。”
“没关系。”夏夏轻声说,“为难就算了。”
电话那头传来赵晋松的声音,紧接着赵珊琪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谁挂断了。
手机弹出来一条收款信息,是祝子瑜给她转了五千块。
祝子瑜:【智明说他前几天刚把钱拿去投资,现在手里没钱,我把我所有的钱都转给你了,珊琪回话了吗?】
夏夏没有回她。
昏暗的走廊里终于亮起顶灯,她坐在冰凉的地面抱着膝盖痴痴看着。
那光线明明不亮,晃在眼里却仿佛带刺一般叫她下意识蹙起眼睛。
她忍不住想,在那二十四个小时里,谢淮是否也和她一样的心情,一次次被人拒绝,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安全,更何况谢淮所承受的压力要远远大过她所承受的,她忽然可以理解那晚谢淮情绪爆发和她提分手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
可我不是谢淮啊。
夏夏绝望地想,在她心里谢淮是无所不能的,他强大又坚毅,没什么可以将他打倒。
今天以前,夏夏觉得自己也不是懦弱的人,可现在她却忍不住想让自己懦弱一点。
——如果懦弱有用的话。
谢淮昏迷前将她的联系方式给了医生,如果在他醒来前乔茹出了什么事情,夏夏不知道要怎么和谢淮交待。
她将前额抵在直起的膝盖弯上,裤子濡湿,被眼里淌出来的泪渍沾染一片。
这辈子流的眼泪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哭的多。
手机铃声响起,她瞥见来电,是赵晋松的号码。
夏夏按了接听,对面许久没有声音。
过了好一会,赵晋松那极有特色的低沉嗓音响起。
“还记得那天我送你回学校时,你在车上跟我说的话吗?”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你说二十岁的年轻人,穷一点也没什么,现在还这样认为吗?”
夏夏极力咽下泣音,爬起来握紧电话:“赵叔叔,您能借钱给我吗?利息随便您定,我一定会还的。”
赵晋松笑了:“珊琪平日跟我要零花钱是以万为单位,她最便宜的大衣也要四位数起。”
“在你看来,我是差那点利息的人吗?”
夏夏说:“我知道八万块钱对您而言不算什么……”
“夏夏。”赵晋松打断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从前的你宁愿跟一个二十岁的穷小子也不愿意跟我,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夏夏沉默不语。
“我不准珊琪借钱给你,是因为那晚你说的话让我很受伤。”赵晋松嘲弄地说,“我用了半辈子打拼,才有了现在的家业和社会地位,我愿意放下姿态去追求你,可在你心里我连一个毛头小子都比不过。”
“八万块对我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哪怕扔到垃圾桶里我也不会心疼,可就是这八万块钱,是你现在最需要却拿不出来的东西。”
夏夏脸颊残余着干涸的泪痕,在灯光的打映下脸颊惨白。
“我不会借你钱。”赵晋松说,“我只给你钱。”
“要与不要选择权在你,可我不是慈善家。”他问,“我是个商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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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如果谢淮是珊琪的男友,别说八万,八十万我也会给。退一步讲,哪怕谢淮只是珊琪的同学,家里突遇事故,举手之劳我也义不容辞,可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同我借钱?”
“谢淮拒绝了珊琪,你拒绝了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你都没有开口的立场。”
夏夏一言不发,连呼吸的声音都轻柔无比。
赵晋松漠然:“我给你时间考虑,但我耐心不多,想必医院的耐心也不会太多。”
“年轻人飞蛾扑火的勇气我很钦佩,不过夏夏,好好考虑清楚,你们现在是否有对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负责的能力。如果你有,或是谢淮真如你口中所说能给你未来,你为什么还要来求我借钱给你?”
夏夏挂了电话。
她垂下眼睑,敛去所有存在感,安静坐在走廊尽头的角落。
头顶的节能灯忽明忽暗,光线微弱,她不出声,路过的人几乎发现不了她在这里。
护士柔软的鞋底踩着楼梯咚咚上来,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又出来张望,好不容易找到夏夏,过来提醒她:“天已经黑了,马上就要下班了,你现在跟我下去缴费。”
夏夏撑着墙壁的瓷砖站起来,她一天没吃东西,因为低血糖眼前发黑,膝盖打弯,腿一个摇晃,身体直直前倾。
护士搀扶住她:“哎,这是怎么了——”
夏夏捂着额头,等那阵眩晕的感觉过去才敢慢慢走动。
护士:“你先回房间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我知道这种情况对你打击也很大。”
她神色不忍,但想了想还是开口:“八点前一定把手续办好,否则过了八点他们会把病人转到普通病房,我们重症病房每一分钟都是要花钱的,医院不是救济站……”
夏夏不知道今天第几次轻声重复:“知道了,我会付钱的。”
她回到病房,四周病人都已熟睡,陪床的家属还侧躺在折叠床上用手机看剧,一片黑暗里闪着一点莹莹的光。
谢淮依旧维持她出去前仰躺的姿势,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夏夏坐在床边,头轻轻枕在谢淮的手臂。
她不敢压着他,只是用侧额的发丝在他刚刚有了些温热的手臂上蹭了蹭。
失去意识的谢淮面容如孩子般纯净,不见平日的张扬,也没有平日和她玩闹时笑起来帅气却幼稚的模样。夏夏从没见过他这样安静、逆来顺受,和她记忆里的谢淮完全是两个人。
夏夏第一次觉得人生命之脆弱,仿佛一张轻飘飘毫无重量的薄纸。
哪怕攥在指尖,揣着含着,也会因为这世界上数之不清的意外潮湿或弯折。
但真正可怕的不是意外。
夏夏在黑暗里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无力地想,比意外更可怕的,是在意外来临时手忙脚乱的贫穷。
屋外响起高跟鞋踩地的哒哒声,病房的门被吱呀推开。
陈曼希拎着挎包站在门口,夏夏从床上直起身,把谢淮的被子掖好。
她没有问陈曼希怎么知道这里,也不问她为什么会来,只是看着她。
陈曼希先开口:“听说谢淮住院了。”
“你别这么看我,我爸爸在警局有朋友,最近发生的事我都知道。”
“你当然知道。”夏夏嗓音清淡,“你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谢淮的女朋友和他回家过年,就住在他家。”
陈曼希一听脸色变了,夏夏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自保才会把我说出来,可我现在情绪很差,不会用理智思考。”
“你最好在我没发脾气之前离开,再多待一秒,我不保证会对你做什么。”
陈曼希:“……我只是来看看谢淮。”
“他没有女朋友吗?”夏夏挑眉问,“为什么要你来看?”
她一身的刺和棱角,扎得陈曼希不爽。
陈曼希从挎包掏出一个封好的红包放在床头柜:“这是我一点心意。”
夏夏看了一眼,薄薄的一张,总不会超过一千块钱。
她疲惫收回视线:“拿走。”
陈曼希:“我听护士说阿姨的住院费还没交,你别死要面子了。”
夏夏没有死要面子,她笑笑,问:“住院费八万块,你拿得出来吗?”
陈曼希全身上下的名牌加起来总价恐怕都要超过八万,她想了想,犹豫:“……如果是谢淮需要这笔钱,我可以想想办法。”
言下之意,需要这笔钱的人是乔茹,她不会想办法了。
夏夏将红包封好,塞回陈曼希挎包里,而后将她推出病房。
她去找到值班的护士,请她不要让陈曼希进谢淮的房间打扰,而后披上衣服一个人下到楼下大厅。
刚刚上来叫她去缴费的护士在收费窗口整理东西,离下班只剩半个小时,夏夏走过去敲了敲窗户:“姐姐。”
女孩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嘴唇薄弱得失了颜色,任谁看了都我见犹怜。
她吸着鼻子,轻声问:“我能不能先交手术费和今天的住院费?你们不要把阿姨转到普通病房,明天的钱我再想办法,如果逾期交不上,你们再换病房……”
护士为难:“医院的住院费都是一次性缴清,哪有你这种交法?”
“求你了。”夏夏说,“我的钱真的不够。”
临近下班的大厅没什么人了,护士看了她好久,心里不忍。
她问:“你有多少钱?”
夏夏自己的存款加上祝子瑜借给她的一共两万块。
护士说:“ICU一天要一万块,加上手术费,哪怕我现在只收你一天的住院费,你的钱也不够啊。”
夏夏脑子嗡嗡作响。
护士看了看她,问:“你什么血型?”
“B型。”
“身体怎么样,最近有来例假吗?”
夏夏红着眼圈看她,护士解释:“剩下的钱我可以给你想办法,医院最近有一个志愿者捐血项目,正好急缺B型血,如果你体检合格,400cc可以拿到四千块补助。”
夏夏问:“是卖血吗?”
“不是,国家不允许卖血。”护士给她解释了一下这个项目,问,“你想好没有?体检科的大夫现在已经下班了,不过我可以找认识的大夫帮你做体检。”
夏夏点头:“我可以。”
护士惯例询问:“今天吃饭了吗?”
“没有。”
“经期失血量大不可以捐血,你上一次例假是什么时候?”
夏夏顿了顿,说:“半个月前。”
“跟我来吧。”
夏夏跟她上楼,终于从厚重的绝望里看到一丝希望。
她甚至忘了因痛经而翻腾不止抽痛的小腹,步子迈得很急,想快一点上楼快一点把体检做完。
她才刚做了心电图,体检的大夫就蹙眉看她:“后面的不用做了。”
夏夏愣住,大夫问:“你心脏有问题,体检肯定过不了,以前查出来过吗?”
上一次听到这话是大一军训,那时夏夏对生活没什么激情,后续也没有去正规医院检查。
大夫不提她都快忘了,这么多年她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和常人有异,除了偶尔激烈运动后气喘得厉害,时不时心跳忽然加快、胸闷气短,可只要熬过那几分钟,身体也没有明显不舒服的感觉。
她问:“是不是看错了?我身体没问题的。”
大夫指着心电图给她看:“这么明显的多导联st-t改变,还没有问题吗?我不是心内科的医生,具体什么情况你明天再来检查一遍,但这个体检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你肯定过不了。”
夏夏:“出了问题我自己承担,你们不要管了,直接抽血吧。”
“胡闹。”大夫骂她,“什么叫你自己承担?你出了问题我们医院也要承担责任的。”
护士拉过夏夏的手臂:“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总有些亲戚朋友吧,你父母呢?”
夏夏一瞬间从希望重新掉回沾满灰尘遥不见光的绝望里,几乎快哭了,但她没有在科室里哭,拿上心电图出去了。
冬日天冷,医院大门紧闭,大厅空气油腻而沉闷,夏夏快透不过气了。
她出走到楼下花园里,今夜气温尚好,一些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在楼前散步。
花坛里立着禁止喧哗的标识牌,夏夏一路走出医院大门。
门前车水马龙,宽阔笔直的马路两侧林立着明亮的路灯,炫目的光入眼,混着积攒在眶里的眼泪,世界顷刻间一片模糊,仿佛被光晕染得似的,只看得到闪闪水润的橘色。
夏夏蹲在路边,手指将心电图攥得变形。
她压抑了一天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扶着手边落光叶子秃秃的树干,嚎啕大哭。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总有些亲戚朋友吧,你父母呢?”
耳畔护士的话隆隆回响,夏夏哭得头疼,按着太阳穴止痛。
她是有家人的,可对魏金海而言,哪怕此刻是夏夏躺在ICU需要钱维持生命,他也不会掏一分钱出来。
这样的家人,有比没有还让人无力。
夏夏崩溃地哭,崩溃地想。
——如果换作是别人呢?如果谢淮的女友不是她,而是其他别的女孩子。比如赵珊琪,比如陈曼希,她们也会像自己这样一无是处,举手无措吗?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否定了。怎么可能?哪怕换成一个再普通不过家庭的女孩,总也能想办法凑出钱来,没有人会像她一样因为几万块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哭得声嘶力竭。
只有我自己。
夏夏难以抑制地想,谢淮昏迷不醒,乔茹需要钱救命。只有她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
夏夏记不清自己哭了多久,嗓子痛得像被刀子剐过。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驻足,有的还拿出手机来拍照,一个漂亮女孩不知因为什么伤心成这样,这激起了人们探知的欲。望。
夏夏掏出手机,翻到最近通话记录上赵晋松的号码。
她手指颤抖,泪痕沾湿的脸颊苍白如雪,嘴唇被自己咬出一排渗血的齿印。
她哭得哽咽,却依然做不出决定按下那个号码。
在某一瞬间,她心里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现在躺在ICU的人是乔茹,如果躺在ICU的人是谢淮呢?
如果是谢淮,她恐怕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那一刻,夏夏心底忽然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厌恶。
——厌恶无能、贫穷、一事无成的自己。
很久后夏夏回想起这一天以及因这一天种种心境而做出的选择,从没觉得那时的决定有错。
热恋里的人充满勇敢和坚毅,他们想当然以为这世界上所有的坎坷都可以用爱化解,而自己只要和爱人在一起,就可以什么都不畏惧。等到爱情慢慢消磨,从前被遮掩起来的矛盾绽露头角——如果在那时爆发,会一发不可收拾。
总归要解决的事,只在一个早晚而已。
……
“……夏夏?”
夏夏听到一个声音,抬起头看见平嘉澎。
他穿着得体的大衣,身后跟了一个清秀的女孩子。
平嘉澎拉她起来,语气不可置信:“刚才在马路对面我觉得像你但又不敢认,结果真的是你,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夏夏无暇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漳市,她拽着他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她动作间手机猛然落到地上,屏幕亮在赵晋松号码的页面还没有熄灭。
夏夏哭音浓重,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平嘉澎仔细听了两遍,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问的是:“那年在操场上你给我看的那双鞋子,你还想要吗?”
平嘉澎身后的女孩走上前来,她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看着夏夏拉住平嘉澎衣服的手。
“那双鞋子已经绝版了。”平嘉澎想了一会才记起她说的是哪双鞋子。
“我有。”夏夏手背揩去眼泪,“我可以卖给你,不,先抵押给你,你借我点钱可以吗?”
平嘉澎静了片刻,问她:“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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