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姜静行钓鱼
这一觉姜静行睡得很沉, 白日无梦,醒来时窗外已是昏黄一片,朦胧的日光照进来, 让姜静行思绪有些混沌, 她睁眼看着头顶的帷帐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竟然快日落了。
动了动脖颈,身上有些酸痛,又觉得莫名轻松。
姜静行很少生病,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在病愈后都是这种感觉。
胡思乱想间, 身边突然一声呢喃, 姜静行歪头看了看, 这才看见伏在自己手臂的姜绾。
也不知从哪搬来的绣凳, 低低矮矮的, 刚好比床沿低了一截, 小姑娘坐在绣凳上, 单薄的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小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白嫩的脸蛋儿睡得红扑扑, 乖巧又可爱,一点都看不出离家出走了好几日的模样。
看来和胡绮楠相处的不错。
混沌的思绪慢慢清明,姜静行看着看着便忍不住笑了。
比起初入京时的姜绾,现在的姜绾活泼自在了许多。
屏风后人影晃过,姜璇走进来, 见本来睡着的人醒了, 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笑容, 可走近两步,待看清床上的人在做什么时, 那抹笑容转瞬即逝。
姜静行看女儿睡得香,不愿打扰,便曲肘支起半个身子看女儿,看的无聊了,便用手指点在女儿头上,这摸摸,那拨拨,和以前逗猫的样子如出一辙。
姜璇气急,她上前拍开姜静行捣乱的手指,压低嗓音道:“别吵着绾儿。”
看姜绾还睡着,姜璇松口气道:“一听说你病了,她连马车都等不及,急匆匆骑了马回来,午膳也没用几口,你睡了这么久,她吓坏了,说什么都不走,就要在你身边守着。”
姜静行抬头对着妹妹笑了笑,随后落在姜绾身上的目光温柔如水。
男人算什么,还是女儿贴心。
姜璇看着她,不知不觉噤了声,她在姜绾身边坐下,有些嗔怪道:“你也是,要不是大夫说你只是寻常热症,我都要往宫里递帖子请太医了,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都不长记性,你都多大的人了,病了也不说……”
姜静行听着耳边轻柔的数落声,心头竟生出几分恍惚。
其实这样就很好,细想起来,她这辈子过得也很不错。
权势富贵不缺,身边有着一二好友,女儿渐渐长大,妹妹也慢慢放下了过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她其实不必再去强求什么,只需维持住现在的日子就好,放下那些功名利禄,往后只尽到该尽的责任就好,这世上没有不会覆灭的王朝,大雍会在陆执徐手上越来越好,等过个十几年,她便随了女儿的心愿,抛下所有牵绊,寻一处宅子,带着她四处游玩,只管留恋大好河山。
似乎是想象的日子太美好,姜静行唇角微翘,不禁用指尖勾了一下姜绾头上的流苏,本来好好的发叉歪了几分。
姜璇瞥到她这番动作,气恼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你别动。”
可惜虽是好意,但一时忘了收声,姜绾被惊醒,迷糊糊地抬头,等对上姜静行的目光后,顿时惊喜道:“爹爹,你醒了!”
“刚醒不久。”姜静行懒洋洋道。
听到这句话,姜绾不禁红了眼圈。
姜静行哭笑不得为她拭泪,“怎么还哭了,长大了反而越发爱哭了,不生我的气了?”
“我怎么会生爹爹的气,我就是,就是……”姜绾轻轻抽了抽鼻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就是不愿意父亲什么事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姜静行坐起来,摸了摸姜绾的头顶,“以后不会了。”
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她不禁叹息道:“你在魏国公府住了好些日子,想来那胡家五小姐应该都告诉你了,这桩婚事不过是咱们府上和魏国公做的交易,我看你满心念着去惠州求学,那胡家小姐又与你交好,便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也许拖到最后就不了了之,谁知胡家竟是些嘴上不把门的浪荡子,传的满京城都是。”
说起此事,姜静行语气也变得无奈。
姜绾却笑了,“去求学要好些年,所以父亲才让女儿问一问绮南,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同去惠州是吗?”
姜静行颔首,她的确是这个打算。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姜绾坐直身子,她感觉发钗有些松散,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刚才压散了,便扶了扶两鬓的发钗,撒娇般抱怨道:“以后府上出了什么事,父亲可不许再瞒我了。”
姜静行目光落到女儿一侧面颊,丝丝缕缕的碎发乱飞着,看的人几番想帮她捋一捋,不过顶着身旁姜璇看来的目光,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你的好姐妹怎么说?”
姜绾笑的清丽动人,红润的樱唇吐出几个字,“不知道。”
她起身抚顺衣裙折痕,嘴里随意地说道:“绮南说要想想,过几日给我答复,不过女儿今早就回来了,自然就不知道了。”
姜静行听得无奈,“随你吧,没坏了你们小姐妹的情分就好。”
姜璇帮侄女理了理发髻,她听了半晌,依旧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姜绾看出她的疑惑,便倚在她身边,简单交代了一下前因后果,听罢,姜璇又拍了姜静行一下,怒道:“你就造孽吧。”
正如姜璇听不明白父女两个打的哑谜,姜绾也听不出她话中的深意,她见窗外天色晚了,便催着门外侍女叫大夫过来,大夫一直在偏房等着,有人来叫,提上药箱便来了主屋,等大夫给姜静行搭过脉,说脉象如常后,姜绾才敢说回自己院子梳洗一番。
姜璇看了看窗外天色,见天色不早了,便嘱咐她一会儿来主院用膳,嘱咐完,又不放心后厨饭菜,虽然姜静行身体无恙了,但到底是初初病愈,还是吃的清淡些好,索性亲自带人去看看。
趁着姜璇离开的这段时间,姜绾趴在床沿,状似随意地问道:“父亲,府外那位夫人怎么办呀?”
姜静行不解地看她,等对上女儿清凌凌的目光时,才恍然大悟般想起来怎么回事。
这不巧了吗,她扯了扯唇角,“分了。”
姜绾微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即脸色变得颇为古怪,虽说分了是件好事,可听父亲说起此事的语气,明显是伤感的,难不成是?
姜静行倚在床头,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叹道:“我和他不过偶然,如今我和胡家小姐的婚事传的沸沸扬扬,他当然不愿意,不过,也许他喜欢权势富贵更胜过我这个人吧,分了也好,我给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也陪了我几月,也算互不亏欠。”
姜绾听完,气的眼都红了,心底止不住暗骂何人如此不长眼,她当然不喜欢自己多几个小娘,可她更不愿意父亲伤心!
姜绾咬了咬唇,狠心道:“分了便分了吧,这世间美人无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不了父亲择几个美人入府,总好过那人贪图富贵。”
姜静行听得哭笑不得,不过她也知道姜绾说的都是些气话,当不得真,于是敲了敲小姑娘额头,将人赶去梳洗。
等姜绾都走了,姜璇也回来了,她拉着姜静行也去梳洗。
姜静行随她的意思做事,等坐到桌前,才感觉到饿了,一天没吃东西,她也饿的狠了,因着这场病,摆上桌的都是些易克化的食材。
等用完晚膳,也不过酉时末。
恰好管家过来叫她,她便带着管家去了书房。
身后刚合上门,管家便将秘报递上。
黄昏时的假想终究只是臆想,等清醒过来,还是要回归现实,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只袖手旁观他人夺权,别说来日,眼下的日子都不见得能维持住。
姜静行拿着奏报坐到书桌后。
之前她怀疑荆州豪门世家借盐税收拢钱财,是为谋反做准备,便去信荆扬两州,嘱咐韩燕一众心腹留意兵马调动,可如今康家家主已在天牢,全程并未做出过激之举,便证明还有些她没查出来的事存在,如今韩燕再次来信,很有可能是抓住了背后主使的马脚。
展开秘报,姜静行看的很细,却是越看脸色越差,待看完上面全部内容后,更是怒斥道:“混账东西!”
管家抬头,他知道这话肯定不是骂韩燕,便问道:“大人,可是荆州出事了。”
姜静行扶额摔进椅背里,俊美的面容怒气尤甚,眸光湛湛,似有怒火在烧,“原先我以为康家贪污是为自己,谁知是去私下勾结端王!一群蠹虫蠢货!在朝中结党营私也就算了,竟然还敢私送银两给边疆异族,意图借兵谋反!陆奕炳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个蠢货来,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量,竟然觉得一群喂不饱的野兽会帮他,我看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静行忍不住骂端王,骂着骂着,连带着武德帝也骂了几句。
子不教父之过,怎么养儿子的!
管家听得目露寒意,身为皇子,勾结异族意图夺位,不是傻了就是疯了!
管家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姜静行听到,嘴角不禁噙起冷笑,“可不是疯了吗,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从龙之功,谁不想搏一搏,权势富贵在眼前吊着,只要舍了良心,什么干不出来,也不见得端王早有打算,估计是这段日子在朝中不得力,再加上不少朝臣上书请立太子,被逼得急了,就想着先留上一手,日后也好赌一把。”
姜静行并不觉得端王敢造反,最大的可能便是想着留个后手,可惜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一场大雨,冲出了荆州暗藏的龌龊,引出康家来,继而让端王露了马脚。
姜静行捏着秘报,沉住气道:“先将事情落实了,等三法司审完盐税案再说,若有人吐了此事出来,便将证据密送去辰王府,若没人敢张嘴,直接找人敲鼓送去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事到临头了,能有多少蠢货跳出来。”
管家肃声应道:“属下遵命。”
姜静行挥手叫来暗卫,命他们盯紧端王府和安王府,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错过。
管家退下,书房重归寂静,姜静行又将密信浏览了一遍,思忖片刻后,她将信纸对折,用墨玉镇纸压在桌角,纸张轻薄,被沉重的镇纸压得严严实实,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只要拿起镇纸,便会发现底下藏着的小纸条。
一般来说,密信看完都会即刻销毁,但眼见武德帝钓鱼钓的多了,姜静行也想试一试。
正好家里养了一池子鱼。
她将桌上摆着的茶盏一饮而尽,随后起身走到门外,招手唤来阶下站着的侍女。
第142章 绝不空军
白秀是一等侍女, 平日里不用值夜,但书房重地,只有平日里奉茶的白秀能进去, 旁的人只能在外面站着。
至于日常洒扫, 以前是姜璇自己动手,但偌大一个国公府,每日要处理的事务也不少,何况都是大小姐了, 总不能这点小事都要主家自己来, 姜璇便将整理书房的杂事撇了出去, 想着一事不劳二主, 以后谁进书房奉茶, 谁就负责有关书房的所有杂事。
好巧不巧, 今夜当值的侍女和白秀关系最为要好, 正好随了姜静行的打算。
侍女小步上前行礼, “大人。”
姜静行面色如常,气度威严却不失温和,“我去看看绿阁, 你让白秀斟壶热茶过来,把书架上搁着的游记换一本,回来我看。”
“奴婢遵命。”
姜静行颔首,顺着长廊向后院走去,侍女看主家去的方向正是绿阁住的院子, 不禁目露艳羡, 不过她也知道大户人家的日子不好过, 能有眼下安稳的日子过,便已是极好了。
侍女去给白秀传话的功夫, 姜静行已经来到绿阁住的院子。
院门口站的小丫鬟见她来了,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进屋去叫绿阁。
姜静行叫住她们,独自一人向屋里走去,绿阁听到屋外的动静,刚想起身出去看看,便见心心念念的人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心中激动,不慎牵动肺腑,“咳咳……”
刚张嘴,便忍不住捂着朱唇咳了几声,比起数月前,本就纤细的腰身更单薄了几分。
“大人怎么来了?”
姜静行抬手按下她起身的动作,在榻尾坐下,“怎么还在咳,大夫给你开了药,可有按时吃?”
绿阁点点头,散着发髻半倚在榻上,望着姜静行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亮光,姜静行温柔地笑了笑,然后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开了半扇的花窗,“夜里凉了,入睡前别忘了关窗,明日让绣娘给你做几身厚衣裳,等天冷了,你也好穿上身,药也要按时吃。”
绿阁强撑起笑容道:“多谢大人,枉费大人送了好多药材过来,是奴婢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姜静行听得眉心微蹙。
等咳声渐止,绿阁低垂着眉眼,欲言又止道:“奴婢听说大人要迎新主母进府了,不知是什么时候?”
姜静行不知她为何问这话,到底是替自己问的,还是替身后主子问的,因而并未回答,而是深深看了她两眼。
绿阁不解回望,姜静行突然笑道:“前两日管家来报,说兖州铺子缺个总管事,举荐了几个人上来,我没应下,说过几日给他答复,以前我提过两次让你去外头做个管事娘子,你都没答应,如果我再问你一次,你可还要拒绝?”
绿阁脸色白了几分,“大人是要赶走奴婢吗?”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过几日再说也不迟。”
看着姜静行噙着冷意的眼神,绿阁全身绷紧,素白的手指慢慢抓紧了膝上的锦被,平滑的背面被她攥出几道折痕,然后像是蹦到极致的琴弦,再也受不住力,蓦地蹦断开来。
绿阁总算意识到哪里不对,她忍受不住般松开手,喉头哽咽道:“大人何时知晓的?”
姜静行叹口气,回她:“一开始就知道。”
绿阁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声道:“大人为何不杀我?”
姜静行听她这么问,不由笑了,“你说呢?”
绿阁不语,姜静行拾起几分在朝堂杀伐果决的气势,冷声道:“之所以不杀你,是念着你没动什么歪心思。”
“没来主院之前,阿璇说起过好几次你,说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说自从救你回后,你伺候她极为用心,所以我便好奇了,既然是知恩图报,又怎么会离了恩人,主动来主院。我心里不解,便让管家查了查,谁知你身后的人手段不小,瞒的挺严实,竟查了好几月才查清。”
绿阁闻言神色木木,脸上满是灰败之色,“大人心思细腻,奴婢自叹不如。”
“你不是自叹不如,你是被一时的情爱迷了眼。”
姜静行也不怕绿阁怨恨自己,直言点破了她对自己的心思。
“大人今晚来见奴婢,怕是已经知晓了全部,来处死奴婢的。”绿阁垂泪道,颇有些心死之意。
“本公要想要你的命,还需亲自来。”
说完这句话,姜静行便不再言语,她看破了绿阁心里的慌乱,便等着她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这么聪明的姑娘,不会自寻死路。
绿阁见她无动于衷,终于死了心,老管家的手段如何,她也是见识过的,生不如死不外如是。
冷静下来后,她抹去两颊泪水,哑声道:“大人想问什么。”
姜静行挑眉,知道她这是做出了选择,正好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即便问了出来,“上京遍地权贵,是独独挑中了我,还是说哪家的后院都有人?”
绿阁默声片刻,缓缓摇头,“奴婢不知,但和奴婢同院出来的人,大多是以妾室或歌舞姬的身份潜入后院,像奴婢这般的细作,只有三人。”
虽然只有三人,但两人都被送进了靖国公府,别说姜静行奇怪,就连绿阁自己也想不通。
姜静行沉吟片刻,再问道:“你可知收留你的人是谁?”
这回绿阁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反而沉默下来。
姜静行看她抗拒的模样,突然叹口气,感慨道:“说起来,多年前我还曾见你父亲,韩兄有名仕儒雅之风,你有几分随你父亲。”
绿阁蓦地抬头,随后像身处数九寒冬里,止不住地颤抖。
姜静行看出她的挣扎,却并未步步紧逼,只因她刚才说的不是假话,多年前,她的确与绿阁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她居然会再次和故人之后扯上关系。
因着这份因缘际会,姜静行不想要了绿阁的命,便起身道:“不管你领了谁的话来接近我,那人都是舍了你的命,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明日给我个答复。”
说完不管绿阁作何反应,姜静行径直走出了小院。
院门口守着的两个小丫鬟满脸遗憾地目送她远走。绿裙小姑娘踮脚看了看,嘴里小声嘟囔道:“国公爷怎么走了,也不说多陪陪绿阁姐姐,姐姐还病着呢。”
另一个则拉住她,提醒道:“快别说了,主子的事也是你能说道的。”
小姑娘不满地嘟嘟唇,她是被绿阁捡回来的,自然满心都是绿阁,“绿阁姐姐那么好,国公爷肯定喜欢姐姐,肯定是太忙了才走的。”
等彻底看不见姜静行的身影后,二人才转身回了院子。
姜静行不知身后的悄悄话,她回到自己院子时,藏在角落里的暗卫跳出来,走近低声交代了两句。
姜静行推门进去,书房还是原来的样子,镇纸也待在原来的地方,只桌上换了盏新茶,姜静行立在桌前,拿起压着的秘信看了看,果然有被动过的迹象,右下角多了一处被捏过的细微褶皱,说明有人在她走后翻看过。
姜静行叹口气,掀开茶盏将纸条扔进去,合盖后便返回主屋,她将今日发生的事回想了一遍,没发现错漏,才兀自脱衣躺下,入睡前,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是时候清一清家里了。
人一旦念着事,便没时间胡思乱想了,姜静行念着绿阁和白秀,一夜无梦到天亮。
翌日的早朝平静无澜,却任谁都能看出这底下的风波,知晓这一时的平静,不过是风雨的前响。
姜静行置身事外,只在户部提及今年的武举时,不得不站出来说了几句。
武举比不得科举受重视,随着大雍蒸蒸日上,出头的武将越来越少,武举出身也不及文举的进士受重视,因而户部以武官冗杂为由,上书提议裁减今年武举财耗,提议只在指定的几个州郡里举行武举。
兵部当然不愿,这分明是借武举打压武将,裁减的也是兵部开支。
两部尚书你来我往。
姜静行横插一脚,站出来道:“陛下,此举不妥。”
武德帝端坐宝座上,犹在斟酌此事。
见事情有了转机,兵部尚书脸上怒色稍减,拂袖退回原位,户部尚书则老神在在地伫在原地,势要听姜静行说出个一二来。
姜静行正色道:“禀陛下,军中四品以下武职多由世荫承袭,或是行伍出身,凭借军功逐步提拔起来的,武举选将不过只做补充,况且武举乡试录取名额只有文举乡试一半,各州郡也不过六十余人,若是再做削减,长久以往,只怕会无将可用,无兵可战。”
都督府两位都督佥事也站出来,霍辛只是声援姜静行,倒是另一位都督佥事朱严有话可说。
比起身旁膀大腰粗的霍辛,朱严更像是位文官,亦是朝中有名的儒将。
他也是武举出身,因此对姜静行说的话深有体会,多年来主张“将材武科”,可因近些年文官势大,始终找不到个合适的机会改革武举,所以眼下才立即站出来,接着姜静行的话趁机觐言。
“陛下,武举之重不可轻视,本朝武举沿袭前朝,初场试武艺,二场试杂项,只偶尔几年设内场考察士子营阵兵法,可带兵打仗怎可只依仗武力,臣请旨意将内场设为第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策、论所熟悉者言之。”
此言话落,诸臣议论声迭起。
姜静行不由挑眉,她知道朱严的话很有道理,可改制不是说改就改的,便没有多嘴,只看向御座上的武德帝,等着他拿主意。
武德帝面露沉思,肃声道:“朱卿言之有理,可兹事体大,还需卿拿个章程出来。”
朱严并未奢望今日就将此事落实,能得陛下首肯已是喜出望外,当即行礼应下这桩差事。
退朝后,武德帝让内监请姜静行过去。
行至太液池,姜静行犹在寻思刚才早朝提及的事,目光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落了片刻,等回过神,便看向了身前脸生的小公公。
见是张以前没见过的面孔,她不禁好奇问了一句:“许久没见鹿公公了,他怎么没在御前伺候,也病了?”
小公公神色不变,答道:“劳国公关怀,鹿公公得了陛下吩咐做事,奴婢平日只能在殿外伺候,可比不得鹿公公,又哪能知道鹿公公的事呢。”
这话说的拈酸,姜静行闻言笑笑,不再说话,只在心里存了个疑影。
可谁知明光殿门口还有位意料之外的人等着她。
第143章 面熟的鹿公公
随着小内监一路沉默到明光殿门口, 姜静行看着迎上来的人,不禁面露惊讶道:“张公公?”
没想到以为早死了张公公,居然还活着!
自从干儿子小鹿子成了总管太监后, 谁都知道曾经的张公公是过去事了, 谁想得到还有再见的一天。
脸生的小内监上前卖乖道:“干爷爷。”
“去去去,一边站着去。”
摆手轰走了小内监,笑成一朵菊花的老太监躬身上前,站到姜静行跟前笑道:“哎呦, 老奴可有些日子没见到国公爷了, 国公爷可还好啊。”
姜静行将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见没什么变化, 便挑眉笑道:“好, 倒是公公才是让人吃了一惊, 许久不见了, 公公的病可是好全了?”
“托国公爷的福, 老奴这把老骨头还能在伺候陛下几年。”张公公还是像以前一样将人迎进去,路上不紧不慢走着,说了几句闲话后, 便主动说起那日在玉堂殿的事来。
言语间不乏唏嘘:“老奴也是老眼昏花,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竟着了别人的道,幸亏陛下仁慈,才没拿了老奴这条小命, 只是打了顿板子后赶去冷宫养伤, 本以为就是等死的命了, 谁知还有再伺候陛下的一天。”
姜静行安静听着,暗道这皇宫可真是太有趣了, 让人稀奇的事是一出接一出。
她揣袖走到主殿阶上,临进殿前,多看了两眼殿门口两边儿站着的小太监,谁知还是没看到小鹿子。
她便看向身边的老太监,疑惑问道:“许久没见小鹿子,他人呢?”
到底是混迹皇宫几十年的老人,张公公可比小内监端得住,老脸上的笑都没抖一下,只道:“他是个有出息的。”
“国公快进去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殿里熏着暖香,姜静行被扑面而来的香气扑了一身,等吸到鼻腔里,只觉异香扑鼻,连鼻尖都多了一丝香甜。
以前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也许是初病愈,对气味比较敏感,再加上有好一段日子没来明光殿了,乍然闻到这种香气,便觉得有几分突兀。
可还不等她多想,隔间珠帘被宫女撩起,武德帝已换了身玄色常服出来。
武德帝一边往外走,一边打量她的脸色,见她精神不错,才落座开口道:“为何突然病了,可是累着了?”
“不过有些发热,睡了一觉便好了。”姜静行随口答他。
武德帝坐在上首,两鬓一丝不苟地束进红玉冠里,冷硬的眉宇间夹杂着倦意,他一手指了指身侧摆着的圈椅,示意姜静行坐下说话,一手轻轻按在鬓角。角落里立着的小太监极有眼色,一人递茶,一人不声不响地上前为他锤肩捏头。
姜静行顺从地坐下,语气稀松平常:“臣许久没见张公公了,刚才看见了人,还以为眼花了呢。”
“他伺候朕多年,一点半点的错罚过也就算了,换了其他人在身边伺候,总是用的不顺心,觉得差了点意思。”
姜静行便点头不再多问关于张公公的事。
按理来说,皇宫里的事怎么也用不着她一个外臣追问,她也不想管武德帝身边的事,不过刚才接连问了两个人,都没问出来小鹿子的去向,她还就真好奇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小鹿子有些面善。
姜静行看向武德帝,笑问道:“说起来,臣也许久没见过鹿公公了。”
武德帝一时沉默,只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些晦涩,“伯屿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不等姜静行反应,他便移开视线道:“朕吩咐他去宫外查件事,不过是个太监,不值得你上心。”
武德帝并未隐瞒姜静行,他直言小鹿子的行踪,可查的什么事却没说。
姜静行看出武德帝不欲多说,她拿捏着为人臣子的本分,自然不会追问,只等着武德帝接下来的话。
武德帝从案上拿起常常把玩的檀木佛珠缠在手上,沉吟道:“如今朝政繁忙,朕本想过些日子再着手此事,今日你既然看出些端倪,便也问问你的意思。”
说到这,他突然冷笑一声,继而才道:“自朕登基以来,虽对外偶有征伐,内政却还算得上清明,可前几日辰王上了道折子,回禀了他来去荆州这一路上的见闻,朕这才知地方上藏污纳垢,有着多少贪官污吏在,就连朝中都有蠹虫之痕,长久以往,本朝怕是也要走上前魏末路,落得个分崩离析,天下大乱!”
姜静行赶紧起身,肃容道:“陛下息怒,荆州一案虽有人祸在,可如今案子也破了,可见陛下知人善用,朝中亦有贤才,陛下实在无需担忧至此。”
武德帝闻言怒气稍减,又见姜静行站着,便捏着眉心道:“你坐下。”
待姜静行坐下后,他又道:“朝中确有贤才,朕身边却缺个鹰犬之才。”
姜静行听得心里一个咯噔,面上却不显:“陛下欲重设内卫?”
她继续道:“陛下需知,圣人曾言君不疑臣,臣不负君,前朝内卫自设立之初便引来百官猜忌,内卫之权重过督察院,经手之事往往不经大理寺和刑部核查,时常严刑逼供造就冤案,朝臣心生惶然,何况便是当年的内卫统领勾结外戚擅权,才造成了前魏三王之乱,陛下圣明之君,尚能辖制内卫,若是后继之君仁慈温和,内卫便如野马脱缰,迟早生乱。”
姜静行一番劝阻,句句直击要害,尤其是后继之君这些话,寻常臣子哪敢直言。
武德帝听得颔首,看她的眼神越发柔和,直直盯着她笑道:“朕有你在身边,如鱼得水。”
姜静行笑笑不接话,心里却有些厌烦,她错开视线,垂眸看向地面,掩饰住了眼底的复杂。
没有哪个臣子愿意天天被人盯着,何况内卫是在和三法司夺权,而三法司又是陆执徐的地方,内卫只能依附皇权,武德帝设立内卫绝不仅仅是为了吏治,怕也是为了应对朝中越发紧迫的太子之争。
而被君王忌惮的太子,走上帝位的路向来都比常人艰难。
武德帝也无意在从言语上暧昧,只是看向姜静行的眼神深沉许多。
“朕意已决,伯屿无需再劝。”
姜静行皱眉抬头,问道:“那对于内卫统领,陛下可有人选?”
武德帝嘴角不觉浮现出笑意:“朕本有意让你兼领。”
姜静行面不改色地听着,只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因为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她好好一个大将军,一位朝堂正臣,怎么可能会沾手这些脏事。
果然,武德帝嘴角的笑容转瞬即逝,眼神微眯道:“你劝阻朕说的话,朕也考虑到了,内卫之所以擅权,全因自身私欲而起,朕不欲从朝中选人,既是全然听从于朕,那内卫首领便无关身份才干,只求忠心于朕便是。”
姜静行脸也顺着他的话说道:“所以陛下才决定任用宦官对吗。”
武德帝脸色淡淡,“你一向最懂朕。”
姜静行的确懂,武德帝是个不愿分薄皇权的皇帝,所作所为,皆为收拢皇权。
她起身拱手道:”陛下既已意决,那臣无话可说,便告退了。”
武德帝眉头稍松,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在椅柄上,望着她轻笑道:“你先别急着走,都督府呈上的折子朕看了,魏国公抱病卧床,诸事不管,大小事都落在你身上,难为你事事都要过问了。”
“臣应有之责。”姜静行笑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武德帝也病了几日,她心念一动,问道:“臣不过偶感小疾,陛下龙体一向康健,又勤勉朝政,前些日子为何病了好几日没上朝?”
武德帝不以为然,随意道:“头痛罢了,不过一时贪凉引发了旧疾。”
姜静行听得眉头一皱,但转念想到太医院每隔一日便要请脉,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下药这么阴损的事,皇室素来多有防备,应当轻易得手不了。何况武德帝有旧疾她也是知道的,毕竟上过战场的人,身上难免有些小病。
可一想到如今把持后宫的是云贵妃,姜静行心底还是有些揣测,那可不是个心软的主儿。
为防云贵妃真想不开,姜静行觉得自己还是提醒一二为好。
“陛下,不知殿里点的什么香。”
姜静行望向御案上摆着的错金博山炉,“臣以前没闻过,倒是好闻,不知陛下可否割爱,赐给臣一炉。”
武德帝略感诧异,他知晓姜静行对熏香无甚喜爱,相识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向他索要香料。
但看她望着香炉目带思索,眉头微皱的模样,不由也跟着看了几眼。也就是这几眼,让他明白了姜静行的意思。
武德帝不由失笑,觉得她是多想了,但想到她是担忧他,本来为朝政烦躁的心情便好上不少,当即便叫来内监,吩咐御用监往靖国公府送去些香料。
“只是偶感风寒罢了,不用多想。”武德帝轻声道。
姜静行本意也不是为了香料,见武德帝明白她的意思,便不再多说。
今日武德帝叫她过来本也没什么事,见人病愈无碍,便放人走了。
姜静行也不再多想,总归有没有内卫都不影响她。
她行礼告退,出宫打马便去了都督府,今日轮到她坐堂,进来都督府事务不少,在宫里耽误的时间越长,她晚上回去越晚。
等姜静行走后,武德帝批了几份奏折,抬头时不经意瞥到香炉,心里到底是存了个疑影,脸色冷了冷,还是命人给撤下去。
明光殿的事只是小小意外,可内监得了吩咐,却是一刻不得停地去了御用监,除去前朝后宫,宫里还有专门为宫里办差的衙门,紧挨着宫女太监住的西林苑设立,这二十四个衙门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各司其职,日夜不休。
御用监掌理御前所用围屏、摆设器具的事务,管事太监是个姓刘的老太监,他一见是御前的人,赶紧丢下手里活计迎了上去。
“什么风把小李公公吹来了?”刘公公监笑的谄媚。
被称了一声小李公公的内监却受的心安理得,毫不客气道:“是件要紧的差事,刘公公得赶紧办了。”
刘公公笑眯眯道:“您说着。”
小李公公负手而立,高声道:“今早陛下召见靖国公,国公闻了殿里的香气,喜欢的很,开口向陛下讨要,公公也知道,靖国公要的东西,咱们陛下就没有不应的,所以赶紧着吧,赶紧装上一车,给靖国公府送去。”
第144章 逐渐病娇的贵妃
刘公公点头, 对着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招手,喊道:“都听见了,还不赶紧着。”
几个小太监立即分散开, 刘公公本人则向屋里摆手, “我这得了些好茶叶,小李公公里面坐。”
小李公公推脱,客气几句便转身走了。
刘公公目送他远走,等看着人出了院门, 变脸似地收回老脸上的笑容, 骂道:“山中无老虎, 猴子敢称大王了, 真跟那小鹿子一路货色, 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骂归骂, 差事还得办。
眼下宫里就属小鹿子最得力, 原本以为张公公被叫回来了, 小鹿子也该倒了,谁知道不仅没倒,反而带了一杆子人帮陛下做事, 还得了出入宫禁的特权。
又琢磨了一下香料的事后,刘公公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凑近耳语几句,将人打发去了临仙宫。
正可谓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 得了吩咐的小太监一路小跑。
临仙宫位置算不上顶好, 离明光殿有段距离, 可里面住着的人掌着宫权,各司各局自然是紧着最好的送来, 这不刚过秋分没几日,其他宫还不到做秋衣的时候,尚衣局的掌事却一早带人过来了。
明光殿的事只是小小意外,可内监得了吩咐,却是一刻不得停地去了御用监,除去前朝后宫,宫里还有专门为宫里办差的衙门,紧挨着宫女太监住的西林苑设立,这二十四个衙门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各司其职,日夜不休。
御用监掌理御前所用围屏、摆设器具的事务,管事太监是个姓刘的老太监,他一见是御前的人,赶紧丢下手里活计迎了上去。
“什么风把小李公公吹来了?”刘公公监笑的谄媚。
被称了一声小李公公的内监却受的心安理得,毫不客气道:“是件要紧的差事,刘公公得赶紧办了。”
刘公公笑眯眯道:“您说着。”
小李公公负手而立,高声道:“今早陛下召见靖国公,国公闻了殿里的香气,喜欢的很,开口向陛下讨要,公公也知道,靖国公要的东西,咱们陛下就没有不应的,所以赶紧着吧,赶紧装上一车,给靖国公府送去。”
刘公公点头,对着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招手,喊道:“都听见了,还不赶紧着。”
几个小太监立即分散开,刘公公本人则向屋里摆手,“我这得了些好茶叶,小李公公里面坐。”
小李公公摆手推脱,客气几句便转身走了,刘公公目送他远走,等看着人出了院门,变脸似地收回老脸上的笑容,骂道:“山中无老虎,猴子敢称大王了,真跟那小鹿子一路货色,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骂归骂,差事还得办。
眼下宫里就属小鹿子最得力,原本以为张公公被叫回来了,小鹿子也该倒了,谁知道不仅没倒,反而带了一杆子人帮陛下做事,还得了出入宫禁的特权。
又琢磨了一下香料的事后,刘公公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凑近耳语几句,将人打发去了临仙宫。
正可谓上头一句话,下面跑断腿,得了吩咐的小太监一路小跑。
临仙宫位置算不上顶好,离明光殿有段距离,可里面住着的人掌着宫权,各司各局自然是紧着最好的送来,这不刚过秋分没几日,其他宫还不到做秋衣的时候,尚衣局的掌事却一早带人过来了。
云贵妃懒懒地倚在太妃椅上,面容昳丽莹润,锦绣候着一侧,另一侧则坐着两位宫妃,一轻盈一丰满,正轻声闲谈着。
几人五步开外,两排宫女垂首站开,每人手里都捧着布料。
长相颇为圆润的掌事女官立在一旁,为几位娘娘耐心介绍着每一匹布料的材质样式。
“娘娘您瞧,这是荆州独有的映影纱,托在手上,就跟没放东西似的,罩在衣裙外,走动间格外摇曳生姿,今年荆州遭了水灾,映影纱只供上来几匹,可全在娘娘这了。”
云贵妃只随意看了一眼,并未说什么。
见她对衣料兴致廖廖,较为丰满的宫妃眼波一荡,转头说起自己听来的闲话,“娘娘听说了吗,昭阳长公主极爱这映影纱,以往每每都要拿这纱裁制新衣。”
另一位宫妃接话道:“今年没要?”
“没要,长公主病了好几日,听说是因着靖国公要娶亲了,长公主心中郁郁,这才病了。”
那位宫妃以扇掩唇道:“英贵人说的可是真的?那长公主岂不是相思成疾。”
“谁说不是呢。”英贵人点点头,她是上京长大的,有关靖国公和长公主的风言风语,她可是听了不少,可公主府势大,靖国公更不是好惹的,谁又敢说什么呢,左不过是隐晦地说上几句。
见人好奇,英贵人起了谈性,谁知刚张嘴便被截了话头。
只见上首的云贵妃神色慵懒道:“娶了又如何,不娶又如何,这世间男子只要有些富贵,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若是娶了便是真心,岂不可笑?一颗真心分了几份儿,哪儿还称得上是真心。”
笑完世间的男人,她拨了拨指甲,又讽笑道:“长公主若真痴恋靖国公,总有法子嫁给心上人,耽搁了这么多年,可见也没多少真情在里头。”
云贵妃自然知道陆筠痴心姜静行,可她更明白武德帝。
以武德帝的脾性,绝对不会允许妹妹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至于那胡绮楠,更是完全不被她放在眼里。
食色性也,只当是伺候姜静行的女人。
其实云贵妃也不在意姜静行会不会娶亲,总归以二人的身份肯定是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么姜静行是否娶亲,对她又有何影响?
听出云贵妃话中的嘲讽,那位长相娇小的宫妃面色讪讪,她比不上云贵妃位分高,也得罪不起长公主,只好诺诺不说话。
可英贵人性子直些,出身也好,别人不敢说的话她敢说,“娘娘说的不假,可靖国公这么些年都没娶亲,又不纳妾,可见对发妻如何情深,如今要娶魏国公府的小姐,定是有几分钟爱在的,说不定是哪日碰见了,俩人一见钟情呢。”
云贵妃笑容不变,掐着护甲道:“正是念着发妻,才对新妇没多少真心。”
英贵人被这话噎的不轻,她年岁轻,对情爱还抱有一丝幻想,可让云贵妃这么一说,那点幻想也没了。
正巧外头进来个小宫女,二人立即起身告辞。
云贵妃让尚衣局的宫女也跟着走。
等人都走了,来传话的太监跪下将香料的事儿抖出来。
听完,锦绣不禁目露担忧地看向云贵妃。
自从知道了她家娘娘的心思,她是日夜担惊受怕。
那香料虽不会直接要了人命,可长久用下去,也损伤五脏内腑,让人长久不到哪里去。
谁知云贵妃不急反笑,“既然陛下不喜新送来的香料,便换回原先的吧。”
说完挥退小太监,等屋里没了外人,她看向身侧的锦绣,语带可惜道:“真是可惜那些药了,让人处理干净了,可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锦绣默声点头,手心浮起一层冷汗。
云贵妃还是觉得可惜不已,不禁自言自语道:“真是可惜了,都用了好几日了,只需用上半年……可惜啊。”
锦绣面无表情地听着,犹豫片刻后,还是走上前低声劝道:“娘娘,那药是韩妃送的,奴婢总觉得韩妃不怀好意,虽说韩妃待在冷宫里,可安王还在宫外呢,说不定这母子二人心里想些什么呢,娘娘行事还是小心些吧。”
云贵妃不以为然,朱唇微翘,眼中隐隐疯狂,“本宫当然知道韩妃不是好惹的,在宫里这么多年,独独她让人看不透,不过也不重要了,就算她是利用本宫为她儿子铺路,本宫也认了。”
锦绣听得欲言又止,可云贵妃脸色说变就变,她笑意晏晏地问道:“你说‘他’会不会将我说出来?”
这个‘他’是谁,锦绣心知肚明,可她只能低声道:“奴婢不知。”
云贵妃用手指支着额头,笑吟吟道:“本宫告诉你,她不会的。”
“她对女人总是很心软,只要我不伤害她身边的人,不做危害社稷的妖妃,她便不会杀我,顶多让我吃吃亏,以牙还牙,教训教训我。”
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敌人,便是暗恋你的人。
姜静行的确不喜云贵妃,却也怜悯她,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便不会动杀心,只可惜燕王了,替自己亲娘承接了姜静行大半的怒火,眼下还被禁足呢。
傍晚下值归来时已是戌时一刻,今日都督府公务繁多,姜静行不得不将剩余的文书带回家处理,待用完晚膳,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期间姜璇来过一回,见她实在是忙的不行,只好放下一碗参汤便走了。
姜静行也没在意,直到月朗星稀,批阅完桌上最后一份文书,她觉得有些口渴去端茶盏,才发觉竟然亥时过半了,参汤早就凉透了。
她喝了一口,味道不错,干脆将整盏一饮而尽。
此时靖国公府早落了灯,窗外漆黑一片,只余主院书房亮着。
主院侍候的下人熟知她的习惯,知道她若是在书房待过亥时,便会在书房留宿,因而早早在里屋备好了热水和新衣。
姜静行揉着酸胀的脖颈,慢腾腾向里屋走去。
入夜后的靖国公府极为幽静,路过小厅时,门外闪过一道人影,明月破云而出,照亮来者衣裙。
姜静行望着走过来的人,神色幽幽,慢慢放下抬着的手臂,负手立在厅中。
来人走进屋里,跪下磕了个头。
姜静行今夜是真的累,累的她险些忘了还有绿阁这桩事。她挑了把离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道:“想通了?”
绿阁神色端凝,慢慢点头。
她早已不是世家贵女,为奴为婢多年,能活全靠那股心气撑着,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散了大半,若日后能堂堂正正地好好活着,她自然愿意。
可望着姜静行那张也曾温情脉脉的面容 ,她还是奢望,“大人昨夜说的话可还算数?”
姜静行毫不留恋,颔首道:“自然。其实你今夜不来找我,看在你父亲的情分上,我也打算送你走。”
绿阁心中戚戚,仰头苦笑道:“大人饶我一条命,我感恩戴德,可大人昨日问的事,我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如何说。”
姜静行疑惑这话的意思,“你说说看。”
绿阁艰难开口道:“大人既已查到我的身世,应知我父亲姓韩,原是前朝户部侍郎,后来因上谏被贬为白身,便随伯父投效了当今陛下。”
姜静行颔首,目光平和沉静。
第145章 少年人的热情难以招架
被她如此看着, 绿阁心里的惶恐去了不少,也有了继续往下说的勇气。
“当今陛下登基后,父亲他不愿再投身官场, 便带着母亲回了老家, 我是家中幼女,父亲对我极为疼爱,因外祖家是武将世家,母亲也弓马娴熟, 几位哥哥不愿学文, 便随着母亲学武, 那时父亲见了, 每每都要气急, 便常常坐在廊下数落哥哥们, 然后教我读书识字。”
说起幼年平安喜乐的日子, 绿阁不禁低头弯弯嘴角, 却看得人格外心酸。
那些日子如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散了。
她继续道:“七年前, 陛下登基不过一月,当时是家中伯父主持族中事务,我们一家子远在幽州老家,一日官差突然闯进家里,说伯父贪污受贿入狱, 被判牵连三族, 男丁流放, 女眷为奴,那年我十岁, 父亲早已不是官身,我不得充入宫禁为奴,只能任人买卖,便是那时被人买了回去。”
说起自己的经历,绿阁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买走我的是一蒙面女子,那时我虽小,却知道那女子就是奔着我来的,之后便被她带走,和许多落难的官宦女子养在一方小院里。”
姜静行脸色微沉,“为何独独买走你,只因你是官宦之后吗?”
绿阁终于红了眼,她语不成句地低泣道:“自那之后,我只见过那蒙面女子一次,可一次,我便认出,那女子与我母亲眉眼间很是相似,虽从未见过,但应是母亲娘家的姐妹。”
绿阁说的泣不成声,却让姜静行迟迟不得展眉。
她有一种预感,这一年来京中发生的事,马上就要有个突破口了。
她不禁追问道:“倘若真是你哪位姨母,你为何不认得?”
绿阁颤着嘴唇,反问一句,“大人可知,父亲他为何要带着妻儿远离上京城?”
姜静行摇头表示不知,绿阁虚弱地笑了笑,为她解释道:“我母亲姓张,与前朝废后同出一族,当年张家军被末帝忌惮,遭人诬陷流放,就连张皇后也被冠上善妒之名,被迫迁居冷宫多年,我外祖家虽也姓张,但早早分家出去,万幸并未因此受到牵连,可母亲幼年时在上京城长大,父亲怕母亲被人认出来,才带着母亲远走他乡。”
姜静行怔住了,本来混沌的思绪霎时清明。
她总算想起来了。
为何她那日会觉得长相英气的韩妃眼熟,因为她曾经见过张皇后,虽只是隔着千军万马,立在城楼上远远见过一面,却莫名与韩妃有些像。
可是不对,年岁对不上。
姜静行捂着额头梳理眼下的情报,高挑的身影陷在椅背里。
张皇后死在她箭下。
那年她才混进军营一年,还在彼时的魏国公手下做事,刚任职左营前锋不久,便要随军出征。
犹记得当年上京城十月飘雪,比去年早了近一个月,上京城中粮草困乏,守城的残余兵将饥寒交迫,她受命领兵攻城,张皇后在冷宫被人磋磨多年,早已是强弩之末,可还是拖着病体登楼,之后收拢残兵,硬生生扛了月余,而就在这短短一月里,魏末帝和前魏文武百官决意南逃,弃北方大好江山而去。
这也是姜静行打的最艰难的一场仗,即便最后攻下了上京城,却也让魏末帝带人逃了。
当然,魏史书上记载的是因战乱南迁。
姜静行第一次听闻这位张皇后的故事时,心中便十分敬佩,只可惜立场不同,只能刀剑相向。
而那时张皇后是位四十有余的女将军,韩妃大约二十岁,已经嫁给武德帝,甚至安王都生了。
若韩妃真是张皇后亲眷,又怎么会流落到陆家门前,还嫁给了武德帝?而这些事情,武德帝又知道多少?
姜静行倚在圈椅里,心里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她暂时想不通其中关窍,只好凝神看向绿阁。
绿阁跌坐在地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前,贞静宛如仕女图。
看她一副等死的样子,姜静行觉得有些好笑,不由问道:“你可曾见过玢柔和韩妃?”
绿阁不解其意,缓缓摇头。
姜静行压着眼睑看她片刻,忽然说道:“没见过也好,也没什么好见的。”
韩妃身份不明,玢柔也不是什么柔弱小白花,和这么两朵食人花扯上关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绿阁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姜静行也没有为她解释的打算,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便没有再将人留在身边的必要了。
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淡声道:“你若想留在府上住,就在院子里住着,若想从头开始,就去找管家,让她给你做个假身份送去兖州,倘若不想做管事娘子,就支些银两走吧。”
给绿阁换个身份不过是小事,看在故人之后的份儿上,她不介意帮上一把。
绿阁不敢置信,猛地仰头道:“奴婢若是走了,定要打草惊蛇,大人为何……”
姜静行揉揉昏涨的额角,她懒得从头解释,只留下一句“你自己决定”便走了。
本来她就没指望绿阁能说出什么,今天绿阁能全盘托出,就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重点还是在白秀身上,论职业素养,白秀可比绿阁称职多了。
绿阁呆愣地跪坐在原地,呆了半晌,才强忍着双膝上的酸痛起身离去。
*
过了几日沐休,姜静行一早醒来便让人传膳,过去沐休日,她常常因政务在身不在府里,姜璇见她起的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还以为她是要出城办差,毕竟军帐大营就在城外,要下正是开城门的时刻。
“午膳可要回来用?”
姜璇夹了盘中最后一个蒸饺给她,随后搁下玉箸,将屋外的侍女唤进来。
侍女抱着一只纯白的狸猫进来,用帕子裹着猫爪,小心放进姜璇手里,小猫一挨着女人柔软的掌心,便抱着爪子开始撒娇地喵喵叫,勾得姜璇赶紧给它顺毛。
姜静行抬眸表示不解,她吃下蒸饺,交代道:“我今天不出去,一会儿都督府有人来拿文书,若是陛下不传召,今日我一天都待在家里。”
“好。”姜璇随意点点头,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膝上小猫吸引了过去。
姜静行看的无奈,低头搅了搅碗里的金黄的米粥。
和小猫玩了一会,姜璇抬头见她快用完早膳了,便说道:“长公主病了好些日子了,和公主交好的夫人们都送了些药材过去,我想问问你,咱们府上要不要也送药过去。”
姜静行舀粥的手一顿。
姜璇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由低头轻声道:“长公主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幼年生母便过世了,驸马也早早去了,如今她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公主府里,陛下也不管不问,连个太医都没派去,你们好歹相识一场,你……”
“不必。”姜静行打断道。
姜璇还想说些什么。
姜静行叹了口气,她知道姜璇心软,又和陆筠交好,难免看不过去此时陆筠的处境,但她对陆筠的了解更深,她知道陆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害。
“阿璇。”
姜静行耐心道:“我知道你是觉得长公主错付了真情给我,所以想替我补偿她,可你实在无需如此。”
“她毕竟是公主,即便陛下此番无视她,公主府的日子也不会难过,顶多丢些脸面。而陛下这么做,我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因为她长公主的身份。”
姜璇面露不解。
姜静行耐心解释道“她作为公主,不仅结交几位皇子,还试图插手几位皇子争权,陛下早有不满,才试图借我警告她。”
更别说陆筠还杀了驸马,与宗室来往过密。
姜璇怔怔无言,“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姜静行继续喝粥。
姜璇坐在原地思考她说的话,也不再想着补偿陆筠什么。
姜静行喝完粥,去一旁漱口净过手后又折了回来,下人们正在将桌上的膳食撤下去,不一会,侍女端了壶新茶过来,荷叶也将一摞账册搁到姜璇手边。
她坐在椅子上托腮,看姜璇一边撸猫一边管家。
今早她穿了身圆领襕袍,是过去的旧衣,满头发丝用纯黑的发带束着,腰带犀钩,勾勒出劲瘦的腰身,整个人风华内敛至极,直看的人两颊生热。
哪怕是日日相对的姜璇,都感到些不好意思,抬眼便瞪了过去。
“看什么呢?”
姜静行微笑,奉承道:“就是觉得你今日格外好看。”
姜璇顿时面红耳赤,她敛眸看了看自己,寻常的枣红衣裙,平常的发饰妆容,也看不出哪里好看来。
心中微恼,姜璇停下撸猫的手,拂了拂面颊,抱怨道:“哪里好看了,都老了。”
“你才多大,怎么就老了。”
姜璇还不到三十,自己却是实打实的三十整,姜静行换了个姿势坐着,撑额道:“我是看你每天抱着账册看,管着府上百来多人也不出错,心里敬佩你,不过这么多年你也不歇歇,我都替你累的慌。”
姜璇又瞪了她一眼,“大将军这是笑话我呢,百来人算什么,做大将军才威风呢!”
姜静行笑笑,不再说这一茬,朝她怀中的小猫抬了抬下颚,“我听绾儿说,霍家那小子隔几日就给你送东西,珠宝玉石也就算了,连小猫小狗都有。他前日邀你去城外看花,结果你答应了却没去,霍家那小子站在江边吹了一夜冷风,回去就病了,惹得霍辛还以为我是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人,昨日把我拦在都督府,求我高抬贵手,放他儿子一条小命。”
姜璇给小猫顺毛的手一顿,垂眸不以为然道:“我是被他缠的没办法,随口糊弄他两句罢了。”
说着从桌上端起清亮的茶汤,掩饰般喝了一口,可端起了就一直没放下,一张俊脸在脑中闪过,本以为只要她坚持不给个好脸色,霍鉴琦就放弃了,谁知道人不仅没放弃,反而越发的没脸没皮了。
少年人的热情,着实让她招架不住。
姜璇定定神,放下茶盏,转而将矛头对准了姜静行,“还说我呢,你最近怎么不出去了,每日下了值就回来,你回来这么早,我一时还不习惯呢。”
姜静行看出她的不自在,不由露出促狭的笑容,至于姜璇打趣她的话,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浸淫疆场朝堂多年,姜静行心态稳得很。
虽然偶尔想起陆执徐,还是有些伤感罢了。
这时侍女进来行礼,说门外侍卫有事来报。
姜静行叫人进来,侍卫进来躬身行礼,随即凑到她身边低语两句。
姜璇听不太清,只听到“出府”“密信”零星几个字眼。
第146章 和猫犯冲的姜静行
她见姜静行脸色平静, 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姜静行挥退侍卫,对着她笑道:“今日我替你管家, 你也歇一歇, 拿些银两出去逛铺子吧。”
姜璇闻言面露稀奇地看她,姜静行却径直看向她身后立着的荷叶,肃声吩咐道:“去传本公的话,半个时辰内, 除了两位小姐贴身伺候的丫鬟们, 府上所有下人, 府外所有管事婆子, 都过来主院。”
荷叶被对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得呆愣, 她下意识看向姜璇, 却被姜静行喝住:“还不去!”
“奴婢遵命。”
荷叶下了一跳, 她脸色一紧, 赶紧出门去叫人。
姜璇听得心中不安,抱着猫起身挨着姜静行坐下,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姜静行慵懒地抬眸看她, 解释道:“咱们家树大招风,有些人看我脾性好,还以为我拿不动刀了,今日我得空闲,好好清一清家里混进来的杂碎。”
姜璇听出了她话中的血气, 恍惚间, 仿佛又看到了早年间的姜静行。
姜静行学她的动作, 也用手指摸了摸她怀里的猫。
可谁知刚碰到一点,一向对姜璇撒娇卖痴的小猫居然反手就是一爪子, 要不是姜静行躲得快,她手背上准要添上几道血痕。
姜璇吓了一跳,“哎呀!”
也许是自知做错了事,小猫一溜烟跳下姜璇大腿,沿着墙角溜走了。
姜璇也顾不上去捉它,赶紧去看姜静行有没有伤到,“真是怪了,小白怎么突然发怒了,它以前可从来没挠人过。”
姜静行默默撇了撇嘴,暗道自己还真是和猫这种动物犯冲,就连像猫的人都不行。
*
天色尚早,长明街上空中飘着缕缕炊烟,周围的人家也在享用早膳。
北方初秋清晨寒气漫漫,靖国公府主院院落宽敞,青石板从月亮门一直铺到厅堂石阶下,昨夜凝起的露珠还未散去,院中沿墙种着花木,几缕露水顺着枝叶滑落,打湿了坛中泥土,花枝娇嫩,落了不少花瓣,下人来不及打散,只能任由枯花哑叶散在墙角。
院墙西侧的圆拱门敞开着,不断有人小跑进来,不过一刻钟,半个院子便跪满了人。
厅堂正对着的廊下摆着两把紫檀圈椅,姜静行携姜璇落座,慢条斯理地饮着热茶。
不消片刻,姜静行的话便传遍全府,姜绾和朴家人也知晓了主院的事,朴家遣了个长随来问,没进院子就被拦下,管家姜秋三言两语将人打发走了。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姜秋点了点,说人都到齐了,随后领着侍卫们站到一侧。
姜静行打量过跪在最前面的一排人,除绿阁外,她院里三个一等侍女都在,再往后便是府外有些脸面的管事们。
院中跪着的各路人不敢抬头,国公爷一向待下人宽和,今日这一出,让不少人心头疑惑,待瞥到侍卫们手里攥着的棍棒,有些人额间便开始冒汗。
姜静行坐在上首,势如渊岳,跪着的众人屏息凝视,一动都不敢动。
她搁下茶盏,先看向姜璇道:“一会场面不好看,别吓着你了,出去等着吧。”
姜璇闻言捏紧手上帕子,看着地上跪着的白秀摇了摇头,她刚才听姜静行简单说了两句,又是细作又是刺客的,着实有些让人心惊,她一个寻常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些。
姜静行知道她性子倔,便不再劝了。
她面向众人道:“本公征战在外,常年不在府上,你们偶尔做错了事也不打紧,可没想到我人都回来了,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本公眼皮子底下生事!”
白秀按捺住心底的不安,随着众人跪倒:“奴婢不敢。”
姜静行懒得废话,直接递了个眼神给管家。
老管家心里门儿清,当即对着身后侍卫指了指人群后头跪着一个小厮。
那小厮穿着灰裤短褂,看样式,应是外院负责培育花木的下人,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便将人拽出来按倒在地。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小厮神色慌张,侍卫们将人提到姜静行脚下,呵斥道:“别乱动!”
小厮慌了神,对着姜静行连连磕头求饶,“国公爷,不知小人做错了何事,小人姓赵,爹娘是外头铺子里的管事,管着丝绸买卖,从不坏账贪钱,一家子都是忠仆啊!”
姜静行言简意赅:“打!”
院中顿时惨叫不止。
见此,人群跪着的小厮爹娘也膝行过来,连忙磕头求饶,鼻涕眼泪一道流下来 ,哭喊个不停。
“大人饶命啊,饶命啊,不知小人儿子做错了什么事啊,大人打杀仆从,总要有个说头啊,小人做了府上十年管事,您不能寒了忠仆的心呢!”
不愧是做买卖的人,赵管事还能撑着给儿子要个说法。
可听着耳畔儿子的惨叫声,眼间就这么会儿功夫,儿子已然去了半条命,他身旁穿着富贵的妇人顾不上尊卑,更不顾丈夫阻止,径直站起来扑过来护住儿子,挥手道:“快住手,别打了,别打了!”
这一幕惊了不少人的心,又见姜静行不为所动,不说明缘由便要杖杀下人,一时更是胆寒不已。
许多胆子小的女婢低着头不敢看,独独角落里跪着的一个粉衫小丫鬟直直盯着看,清秀面容上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来。
行刑的侍卫皆是姜静行亲卫,她不叫停,谁都不敢停手。
棍棒挥了半刻钟,地上的母子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院中多了几道血腥气,姜璇扭过头不敢再看。
还在狡辩的管事撑不住了,他挣脱侍卫,捶着胸口惨叫一声,“是小人儿子做了混账事,欺辱了府上丫鬟,小人认罪,认罪!可不能再打了!”
姜静行总算叫停,“将这一家子送去京兆府。”
看到赵管事一家的下场,院内下人无不面露畏惧。
姜静行不以为然别说什么她残忍无情,她战场上杀的人多了去了。
一个敢趁着她不在家摸到内院欺辱女婢的人,打死都不为过。
今日他注意打在了女婢身上,可是女婢住的地方离后院不远,要是他胆大包天潜入了主家的院子,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事来。
即便没有出事,只传出去对女子声名都是极大的损害。
赵管事一家被拖了下去,姜静行又将目光对准了白秀,白秀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也沉得住气,没显出什么慌张的神色来,她行事一向小心,消息又是等了好几日才送走的,就算姜静行怀疑她,也不见得有实证。
“白秀。”
白秀一惊,后背被层层冷汗浸湿。
相比上一个,这回姜静行多说了几句,“作奸犯科还能送去见官,可你做的那些事,本公一时竟不知该将你如何了。”
白秀双手撑在地上,冷颤连连道:“奴婢,奴婢不知大人何意……”
姜静行微微向前倾身,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他人质疑的威仪,“你是自卖进府的,当初看你可怜,大小姐买了你回来,你却背主贰心,卖主求荣,这些日子你吃住在主院,日日提心吊胆做事,也是难为你了。”
白秀牙齿打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此时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被发现了,她居然被发现了!
还是刚才的侍卫,刚才的棍棒,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男人,白秀瘫软在地,拼命向姜璇坐着的方向爬去,惊慌道:“小姐救我,奴婢什么都没做啊,小姐救救我,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做!”
姜璇坐立不安,她不忍熟悉的人死在面前,起身向屋里走去。
“小姐……”白秀睁大眼,来不及呼喊便被侍卫堵了嘴,要说的话自然也被堵了回去。
她怎么也想不到,姜静行不问缘由,也不审问她,居然直接想杖杀她,更让她更想不到的是,一向温柔的姜璇,居然会见死不救,对做过她贴身侍女的自己视而不见!
姜静行眼底略过一抹戾气,“都抬头看着,这就是背主的下场。”
原本低着头的下人颤巍巍地抬头。
虽说以往也有人做错事被发卖,可杖毙下人这种事却是第一次发生在靖国公府,不少人看的瘫在地上干呕。
就连胆子颇大的红锦也摇摇欲坠。
娇艳的脸蛋变得惨白,心里再也没了过去对姜静行的嫙旎心思,只剩下无尽的畏惧后怕。
即便被塞住口舌,白秀的惨叫声依旧飘在每个人耳边,足足响了两刻钟才渐渐低弱,最后再无一丝声响,只余棍棒闷闷作响。
阳光破出云层照在身上,却没人觉得暖和,反而从心底生出来一股寒气。
这时院外有人张望,姜静行起身往主院书房走去。
主院只是个笼统的称呼,东西两苑以花园为界限,而坐落在花园后头那一片坐北朝南的院子,皆属于主院范围,姜静行常住的院子居中,左边前后连着偏厅和书房,刚才她是坐在偏厅自带的院子里惩治下人,如今要去书房,就要穿过整个院子。
沿着院中长廊一路向后,绕过一片朱墙绿瓦,月洞门站着的侍卫将她迎进去。
书房中。
早已等候多时的都督府主簿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躬身行礼道:“大将军,都督府今日换值,下官来取昨日您带走的文书。”
姜静行越过他,指了指桌上昨夜批阅好的文书,又从中抽出一封放在最上头,“这是嘉峪关来的急报。”
主簿知晓轻重,小心接过,“是。”
说起正事,姜静行脸色颇为凝重。
大雍立国不久,闽南一带并不归心,那种地方虫蛇遍地,与中原民俗诡异,冒然出兵围剿得不到任何好处,不过这些小族人口稀少,战力不足,不敢和朝廷硬碰硬,倒还算安分,而武德帝对他们也多以安抚策略为主。
相较之下,突厥扎根在大西北,来去无踪,更让人忌惮。
姜静行和他们交过几次手,深知这些人温顺皮毛下藏着何等的狼子野心。
百年前,大西北几支部落互相征伐,最后得胜的鲜卑族曾立国西夏,可惜后继君主无能,最后国度四分五裂,而突厥原是西夏皇族的分支,近些年逐渐壮大,靠吞并草原上其他族群,一路由草原深处向颍川郡和雁门郡一带迁移,其昭昭野心,世人可见,就像是对着肥肉垂涎欲滴的野狼,一旦大雍露出颓势,便会狠狠咬上一口。
姜静行目光落到桌案摆着的镇纸上,想起绿阁和白秀来。
第147章 早年间的姜静行
白秀死了, 绿阁已成废棋,可不管背后之人是何身份,都和韩妃母子脱不开干系。
安王诗文出众, 曾以一篇祭稿在礼部扬名, 颇受现任礼部尚书夸赞,不管这夸赞是否真心,礼部朝臣多依附安王府却是不容置疑的事。
若端王真与边疆异族勾结,那多半就是突厥, 其他小部族受大雍庇护, 不敢生出二心, 更何况是和皇子倒卖粮草兵器, 想来只有野心勃勃的突厥, 才胆敢插手大雍皇子夺权。
主簿正要告退, 却听姜静行指尖敲了敲桌面。
姜静行吩咐他道:“突厥换了位可汗, 三日前, 有人打着进京拜见陛下的名号带兵扣关,来人是新可汗一母同胞的兄弟,名叫拓跋宏, 你写封奏折递到中书省和礼部,催着礼部赶紧安排,拖得久了,恐生事端。”
主簿愣了愣,当即应下。
这种事本不应由他经手, 可姜静行着重提了一嘴, 他一个主簿哪来的胆子拒绝。
姜静行命人将他送到大门口, 书房与庭院不过一墙之隔,路过偏厅角门时, 他耐不住好奇撇了一眼,正好看到管家指挥下人往地面泼水,血沫子糊了一地,而之前的惨叫声已没了。
主簿心中一凛,心里那点懈怠瞬间散去,一出靖国公府大门,骑上马便往六部衙门坐落的方位急奔而去。
人走了,姜静行扔话给门外侍卫,让院子里众人散去。
等院子收拾妥当后,姜璇又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等将白秀向她求救的模样从脑中抹去,才心有余悸地带着荷叶出来。
她站在门口,招手叫来一个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大人呢?”
丫鬟白着小脸答道:“大人往书房去了。”
书房不能随便靠近,听到这话,姜璇只好撇了身后侍女,独自沿着长廊往书房走去。
此时书房外,姜静行正坐在廊庑石凳上喝茶养神。
姜秋站在一旁听她吩咐:“如果路上不出错的话,那个突厥可汗的胞弟拓跋宏五日内便会入京,到时候让人盯紧了,看看端王府会不会联系他。”
“大人是觉得,和端王买卖粮草兵器的人不是普通异族,而是突厥?”
“多半是。”
姜秋点点头,见月洞门口姜璇来了,便退走了。
姜璇走过来,扶着额角叹了口气,姜静行抬眼看她,俩人对视,姜静行见她脸色不如早膳时分,便打趣道:“让你走偏不走,吓着了吧。”
“我是被你吓着了。”姜璇捏着帕子坐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你好歹让人带出去,偏生在自个儿的院子里用刑,一大早就见血,你也不怕晦气,刚才我路过的时候,都不敢往院子里看。”
姜静行对她这番话不置可否。
家里有问题的可不止两个人,除小厮外,她亲自出手料理白秀,已经是很给背后之人面子了。
至于其他违法乱纪,或抱着各种心思混进来的,她相信管家私下会处置妥当,今日这一出,主要还是为了杀鸡儆猴,如今朝中风波不断,可她要做的事,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由不得她日后徐徐图之,只能下狠手震慑众人。
姜璇不愿再提刚才的事,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册子,“昨日你回来的晚,又一心扑在书房里,我就想着等你今天沐休再说。”
姜静行指尖敲着石桌上,若有所思道:“胡家要来下聘?”
姜璇点头,说快也是真快,就说前些日子,她还为其中一个姑娘筹谋着及笄,谁知道眼瞅着都要嫁人了。
换了别家,若是婚事不顺当,三书六礼走上一两年的人家都有,她也是没想到,离提亲纳彩不过一月,魏国公府那边儿就走完了问名、纳吉,还着人从泰安寺合好八字,让人送了吉兆过来,说是打算着过几日就来提亲。
姜静行微皱眉,“这么快?”
“可不是。”姜璇面上有些踌躇,猜测着说道:“我也不是人家亲姑姑,就想着是不是月娘大祭到了,朴家嫂子怕冲撞了,索性快点定下来。”
“不过是急了些。”
姜静行心想不见得是朴家着急,怕是魏国公府哪里出了些岔子。
眼下魏国公府看着是荣华富贵,可日后却不见得还有这么风光,等老国公一走,胡重光能不能顺利承爵还要另说,即便成了,怕也要削爵降等。
“有说哪日来下聘吗?”
“说是初八或下月初。”
朴玲这门婚事注定日后多磨多难,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姜静行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她想了想,便嘱咐姜璇道:“来下聘就来吧,到时候你看看送来的聘礼,从我私库里出东西,拨出来三成给玲儿添份嫁妆,好让她风光出嫁,至于其他的事,你就别插手了。”
姜璇也不是愿意给自己揽事的人,可一听是从私库里出东西,她便有几分不愿意,当即回绝道:“朴家豪富,还能少了女儿的嫁妆不成,别人家比照着嫁妆单子添上三分就是厚礼了,你可大方,一送送三成,我看朴家给女儿备的嫁妆都不见得有这么多。
给亲戚家姑娘添妆是常事,可也不是这么个添法儿,何况还涉及到姜绾,在姜璇心里,姜绾就和她亲生的女儿没什么两样。
她指着库房的方向,高声道:“你库里东西大半是御赐,谁家敢轻易送人,那是给绾儿攒的嫁妆,你不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送出去!大不了咱们府上添妆添到五分,三成绝对不行!”
看她像护崽的母兽,一通话都不带换气的,姜静行哪敢打断。
她的确不太懂如何添妆添礼,这些琐事向来是由姜璇自己拿主意。
不过看着面露不满的姜璇,她默声几息,还是那话,“就从我库里拨三成出来,至于有些什么,你看着挑。”
姜璇闻言大怒,“哪有你这么送礼的,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若是让绾儿知道了,你让她怎么想!”
姜静行沉声道:“就按我说的做,不过是些身外之物,绾儿不会在意。”
见她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思,姜璇不由气得牙疼,抬手便将锦帕砸进她怀里,然后捂着脸转过头不说话了。
姜静行强忍着躲开的本能,在半空把帕子捞在手里,又见她扭过头不愿搭理自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幸好院子里没别人,也省的叫人看见了笑话。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待姜璇脸色恢复如常后,姜静行才低声为她解释。
“魏国公府真正想娶的是绾儿。”
姜璇听得一愣,扭过头来道:“那怎么?”
“怎么是朴玲?”姜静行替她说完未尽之语,再开口时,脸色淡漠许多,“这是朴玲自己的决定,我不过寻机帮了她一把,抢在魏国公开口前先一步提出来,有朴玲落水一事在前,胡家不占理,魏国公怕我怨恨,只能被我逼着应下了这门婚事。
说到此处,她顿了顿,“至于我和胡家五小姐的婚事,不过是魏国公觉得朴家不过分量,才算计着再嫁个女儿过来。”
姜璇听得一愣一愣的,官场上的事她不太懂,但身为一个女人,她深知媳妇不受婆家重视的后果,此时再想刚才姜静行的话,便明白这是在给朴玲撑腰。
所以她迟疑着问道:“那玲儿知道胡家看上的是绾儿吗?”
姜静行一时沉默,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谁又知道呢。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姜璇觉得这话未免太过无情了,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凭她对姜静行这么多年的了解,知道她这么做,肯定有别的什么深意在。
眼见事情就这么定了,姜静行把手里帕子递还给她。
姜璇怒气未消,揪着帕子白了她一眼,“眼瞅着胡家都来下聘了,你就不说做点什么,等你娶了胡家小姐,再来撑做姑父的场子也不晚!”
姜静行被她挤兑地右眼皮一跳,却也知道姜璇这是在变相提醒她。
姜璇知道她真实的身份,自然不会真催着她娶个女人回来。
她安抚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你心中有主意就好。”姜璇对她是全身心的信任,便不再说和胡家的婚事,人心里总有个亲疏远近在,比起姜绾,在姜璇心里,朴玲明显要排在后头。
待下聘的事说完,她又提醒姜静行别忘了眼前的事,“你每日早出晚归,估计也看出来。”
姜静行不解,伸手去端桌上的茶盏润喉,“看出来什么?”
果然如此。
姜璇面露苦涩道:“前些日子绾儿不愿见你,你只当她是不想姐妹成了后母进门,却忘了月娘大祭就在眼前。”
她提醒道:“虽说她们母女情分浅,可到底是亲娘忌日,她哪能不上心呢,你忙着惩治下人,却不知她一早驾车去了泰安寺,说是要亲自去请几位高僧来念经超度,这几日你多陪陪她吧,起码过了这月再说别的。”
姜静行心头忽然发酸,茶也喝不进去了。
怨她不上心,竟忘了这回事。
人没了就是没了,祭祀再多,也是做给还活着的人看,再隆重的祭祀,再多的法师,也是为安活人的心。
“我知道了。”姜静行起身上前抱了抱姜璇,“多谢你,阿璇。”
姜璇埋首在她怀里,闷声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
傍晚酉时,赶在晚膳前头,姜绾风尘仆仆地带人回府。
迈进房门,她解下披风给身后的侍女,秋禾抱走放到外面架子上,侍女春桃端来热水给小姐净手。
姜绾擦干净手上水珠,用掌心贴上冰凉的两颊,小小吸了一口气,问道:“父亲在府上吗?”
屋里侍女们各司其职,只顾低头做事,所有人都目睹了今早那一出,白秀血淋淋的尸身犹在眼前,如今在主子跟前,个个都小心翼翼起来。
凑到跟前的春桃面如土色,小声说在主院。
春桃将今早赵管事一家和白秀的惨状说了一遍,姜绾听完没说什么,只坐着慢慢喝茶。
此时秋禾抱着一身干净衣裳回来,正好听见后半程白秀被杖毙的事。
今日她随姜绾出去的早,只知道前半程,现在正好听完了全程。
她边进屋边嘟囔道:“你们怕什么,国公爷不过打杀了两个做错事的下人,你们只是看着,棍棒又没打在你们身上,要是换了别家,可不管你有没有做错事,主子哪天不顺心了,随意打死两个人也不稀奇,遇上国公爷这样的主家,你们合该给佛祖上香才是。”
第148章 有武功就有江湖就有教派
春桃也知晓是这么回事, 但还是后怕道:“奴婢怕见血,一时有些吓着了。”
姜绾放下茶盏,语气平淡道:“怕见血不碍事, 父亲不会滥杀无辜, 你们只管安心做事就是。”
“小姐说的是。”
春桃打起精神,她从秋禾手里接过衣裳,服侍姜绾进去里间沐浴更衣。
等换好衣裳出来,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华灯初上。
姜静行向来是个知错就改的人, 白日听了姜璇的劝告, 晚上便嘱咐后厨换了姜绾喜欢的菜肴, 又让人叫女儿来主院用膳。
姜绾自然不会拒绝。
用完晚膳后, 姜静行陪女儿闲聊了半个时辰, 问起她今日去泰安寺如何, 姜绾只道寺里僧人都是极好的, 她已经和主持谈好了,主持也一一应了。
“对了。”姜绾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托腮笑道:“爹爹还记得古安大师吗?女儿今日遇见他了, 他说过几日要和师兄去游历四方,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呢。”
“挺好的。”姜静行也笑了,古安大师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小和尚。
说起游历,她也想起来女儿要去游学的事,便问道:“打算何时动身去惠州?”
“女儿不想离开爹爹。”姜绾将手臂交叠在桌上, 倚在手臂上撒娇道。她仰头看着灯烛下丰神毓秀的父亲, 小声问道:“爹爹你不开心吗?”
姜静行垂眸看她, “为何有此问?”
姜绾将脑袋埋进臂弯里,闷闷道:“我也不知道, 就是觉得爹爹你不开心。”
“我挺开心的。”姜静行默声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算是给这繁忙的一天画了个温馨结尾。
有人时刻陪着,姜绾上香时牵引出的感伤情绪渐渐消退,等回屋躺下快要入睡时,嘴角噙着的笑容都没落下,也不知想着什么,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而主院的姜静行便没有这般好梦了。
原来在姜绾走后,老管家给她送来一份信,说是绿阁写的,让她亲启。
此时姜静行捏着那信封,问管家:“什么时候走的?”
管家叹口气,可怜道:“午时走的。”
“平日里看着也是个沉稳的姑娘,谁知内里也是倔脾气,今早埋了白秀后,她去看了看,给上了柱香,回来就收拾东西走了,只留下这么一封给大人的信,嘱咐丫鬟带话,说要大人亲自打开才好。”
闻言,姜静行沉默片刻,打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页纸,正中写着三个字。
寒衣教。
看着这三个字,姜静行无声笑了笑,心里所有猜测终于落地。
“大人,绿阁姑娘说什么了?”
虽然是潜进府里来的细作,但老管家识人无数,能看出来这是个好姑娘,绿阁在靖国公府待了这么多年,事事勤恳恭谨不说,碍于性命传出去的那些消息,也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可见她根本就没害人的心思。
“她想走就走吧。”
姜静行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挑开手边灯盏,将信纸放了进去。
管家看她不愿多说,只好退下走了。
姜静行没在意管家的离去,她一个人盘腿坐在软塌上,静静看着油盏里烛火将信纸吞噬干净,猛然窜起来的火苗左右跳跃,使得她本就俊丽的眉眼不免生出几分酷烈来。
从初春那场宫宴刺杀开始,先是前朝女官露面送舞女进宫,进而查到了韩妃宫里的太监,韩妃也由此受到牵连进了冷宫,之后便是泰安寺桃林刺杀,而刺客是何身份,也始终没个着落,也不知是真查不到,还是不便公之于众。
想到这里,姜静行感到点后悔,这两件事明面上皆是陆执徐负责的,如果没分手的话,她倒是可以直接去找人问清楚,可远比她在这瞎猜的好。
又叹了口气,脑中的思路再次回到绿阁给的信上。
寒衣教。
当年刺杀魏末帝的江湖组织居然死灰复燃了。
姜静行对此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寒衣教到底想做什么。
十五年前,前朝张皇后守城而死,可作为丈夫的魏末帝却贪生怕死,不仅扣着守卫皇宫的禁军不出兵,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去,更在最后不顾大臣劝阻,弃满城百姓而渡江南逃。
即便姜静行不愿回想往事,但事实就是事实,城破后的长安城堪比地狱。
长安城毕竟是国都,早在攻城之前,城中百姓早已闻风而散逃离了长安,只等战乱过后再回来,可敌军尚有爱惜百姓之心,而本应守卫皇宫的禁军,却在决定南逃的皇室宗亲和南方世家的默许下,肆意残杀百姓,收拢金银物资,以供南渡之后继续维持他们奢靡的生活。
可杀红了眼的人哪还会在意刀下是何人,外城的百姓也好,内城的官员也罢,皆杀不误,等城破之后,只余满街尸首。
正是应了那句,乱世之下,兵与贼同,哪有什么长安。
所以大雍立国之后,长安城也被武德帝改名上京城。
南渡之后,前魏皇室在南方世家的扶持下苟延残喘,与此同时,寒衣教凭空而出。
最开始时,并没有人把一个江湖组织放在心上,可之后短短两年,寒衣教便吸引了众多教众,在百姓间流传甚广。而流传最广的还有一首诗歌:连山去无际,流水何时归,含悲思旧国,白露催寒衣,皆道锦衣济,寒衣作冥衣。
此诗句句直指前魏皇室残杀百姓,弃城南渡。
回想到这里,姜静行再次想到了当年尸横遍野的情况,还是觉得有些反胃。
其实要是眼下不站在对立面的话,她还挺佩服寒衣教的。
当年寒衣教两次刺杀魏末帝,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就成功了。
南方富庶繁华,魏末帝南渡之后依旧过的纸醉金迷,甚至还被人撺掇着选了一回秀,狗皇帝本人也妄想着日日做新郎,当即便应了。
而前魏最后一位贵妃胡媚儿,便是在这次选秀被选进了宫。
比起云贵妃来,这位胡贵妃才真是堪称妲己转世,不仅独宠后宫,四处挑拨离间,接连弄死了几位皇子,更是在魏末帝五十大寿当日,当着百官的面,人家不装了,摊牌了,直接给皇帝来了一刀,给天下百姓送了一份大礼。
事后,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胡贵妃当夜自焚而死,死前反复唱着寒衣教的歌谣。
平平无奇的寒衣教由此扬名天下。
“唉——”
姜静行接连唉声叹气。
杀了前朝皇帝还不行,还非要杀今朝的皇帝,寒衣教这是杀皇帝杀上瘾了不成?
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传说寒衣教是由一位前朝官宦女子组建,这女子家人在城破那日惨死,因此决心复仇,但这女子是何身份不得知,而眼下,又与韩妃有没有关系也不得知,而韩妃和张皇后是何关系也不得知。
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全都不知道。
姜静行翻了个白眼,直直往后躺下。
算了算了,明日她还要上早朝,还是早点睡吧。
想再多也没用,毕竟该来的总会来的。
*
姜静行心态很好。
就这么过了几日,九月初八这一日,魏国公府如期来下聘。
原本姜静行知道是这一天后,还亲自去西苑问了问朴夫人,朴夫人只道早点来下聘也好,早些定下婚期,朴玲耳边的闲话也少些。
听罢,姜静行便不再说其他。
既然事情没了转圜的余地,那早点儿定下来也好。
真到了这一天,她下朝后便告假径直回府,早早同姜璇并朴夫人在正堂坐着。
此时姜静行端坐上首,足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一旁坐着的朴夫人却没这感觉,她早听女儿说了实话,知道眼下这门婚事,乃是姜静行亲手促成的。
朴夫人喜气盈面,穿的也喜庆,撒金的裙摆垂在鞋面上,发髻高挽,一整套的红玉头面穿戴在身上,富贵又雅致,姜璇看到后是夸了又夸,直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又见她眼神时不时撇向门口,可见对女儿婚事之满意,姜璇不由松口气。
靖国公府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姜璇也看的开怀,二人正说着何时来的话,门口便急匆匆走进来个朴家的婆子,婆子喜得两眼眯成一道缝儿,连连喊道:“夫人,人来了。”
按习俗,门口候着的管事先将来一群人迎去偏厅喝茶,等受了聘书,两家长辈才敢见面。
这习俗也是有缘由的,话说过去有两户人家,祖上有些龌龊在,可小儿女却看对了眼,两个人非卿不娶,非君不嫁,闹到最后,男方寻期来送聘礼,女方喜气盈盈地将人迎进门。
可谁知聘书还没送出手,两家长辈先在言语上起了龌龊,好好一门婚事,只得当日作罢,平白坏了一桩姻缘。
是以,慢慢便演变成女方家先收聘书,唱完礼再见面,也是不给人反悔的余地。
而魏国公人老成精,为给长孙脸面,也知长子长媳不满孙媳妇,怕二人坏事,本想着让老妻亲自去,谁知胡重光听后,当即让病榻上的祖父安心,自己却舍脸跪在祠堂里,一番陈述,亲请了族中宿老为他下聘,此举一出,震慑了胡家不少人。
老国公听说后,沉默良久,当着众人面叹了一声后继有人,又惹出来一番风波。
此时魏国公府如何暂且不提,只看靖国公府,不一会儿,便有官媒迎着几人过来。
胡重光一袭绯红袍走在前头,自打出了魏国公府门口,他笑容就没落下来过,行至阶下,俊朗挺拔的身形在院子里站定,朝着屋里人拱手行大礼。
等起身时,媒人将早备好的聘书递进去,本意是递给姜静行,可姜静行没接,而是示意递给身旁的朴夫人。
朴夫人笑着接过,擦擦眼角泪珠,说了一声善。
接下来便是唱礼了。
靖国公府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对活雁和两张鹿皮打头,每唱一声便有一台聘礼抬进去,一声接一声传到后院。
后院秋霞院里。
朴律霖在外头堂厅坐着,面上不见多少喜色,只安静坐着。
而里屋里,朴玲盛装坐在窗边,她身边围了一圈丫鬟婆子,个个喜得不行,争先恐后向她道喜。
就连旁边坐着的姜绾也打趣她两句,“早就知道胡重光衷心表姐,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下聘了,妹妹在此恭喜表姐了,不过日后表姐嫁去魏国公府了,可不许有了夫君便忘了妹妹,若得了什么新奇首饰,更不许忘了送来。”
朴玲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但还是羞红了脸,一双杏眼覆满莹莹水光。
听着耳畔一声接一声的贺喜,她心底的茫然渐渐退去,展颜随着众人笑。
路是她自己选的,她会自己走好。
第149章 这年头,保皇党不好当啊
靖国公府热闹了一整日, 姜静行陪坐半日,直到月上树梢才歇口气。
她回想白日里的喧嚣,心底却无波无澜, 唯一让她感到些安慰的人便是胡重光了。
看样子是痴情朴玲许久, 真心来求娶,不管这里头有多少龌龊,总归结局是郎情妾意,她也算做了桩好媒。
又过了几日, 姜静行和胡家的婚事也传到了府里。
朴玲如何想不得知, 朴夫人却搂着女儿好一阵惊疑, 心想上京城这些权贵们的心思, 寻常人还真是参不透。
不过有了这层关系在, 朴夫人对女儿婚事的日子也安心不少。
毕竟朴家根基不在京城, 儿子虽说在太学, 却是还未成亲, 兄妹之间难免有些话说不出口,而且她也怕靖国公府和魏国公府日后起了龌龊,到时再连累了她女儿可如何是好。
如今便好了, 两府紧密相连,她女儿头上有了庇佑,她这个做娘的也能松口气。
而朴玲的婚事定下了,靖国公府另一桩大事也提上了日程。
三日后便是朴月璇大忌。
从今日起,靖国公府上下皆要斋戒食素, 直到祭祀结束。
大忌那日要用的香烛纸钱和三牲祭品早已备好, 就连做法事的和尚, 也是姜绾亲自去泰安寺请来的高僧。
东苑有间院子放着朴月璇的牌位,到那日也要换新。
大忌前一日。
这日用过午膳后, 朴夫人带人去库房清点祭品,路上听靖国公府的下人说起早逝的朴月璇,往事不禁浮上心头,当即脸色便淡了,等回了院子,只觉心里哪哪都不舒坦,她想了想,便遣人来请姜璇过去。
女儿的婚事定在明年春日,还有着大半年的时光,总不能一直住在亲戚家。
原先她心灰意冷,本打定主意,说等过了朴月璇大忌便回清河郡,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回去还是要回去的,总赖在亲戚家也不是一回事,她不如带女儿回家待嫁。
是以,便想着提前知会一声才不算失礼。
至于姜璇此时,正舒舒服服靠在罗汉榻上假寐。
姜静行不让她插手朴家婚事,她也就像寻常亲戚,只要事不递到眼前,一概不管不问,全推给朴夫人拿主意,至于姜静行要娶亲的事,她也只当没听说过。
榻尾支着张黄木红漆矮几,右边摆着茶点,左边摆着一摞书册,姜绾执笔坐在案后,偶尔勾画两笔,嘴里念念有词。
虽说入秋了,可秋老虎来势汹汹,午后的日头更是毒辣。
丫鬟在一旁为姑侄二人打扇,凉风拂过面颊,姜璇迷瞪着睁眼。
“姑姑醒了?”姜绾从书堆里抬头,动了动酸痛的肩头。
姜璇清醒过来,见侄女还坐在桌案后苦读,便有些不赞同道:“怎么突然就对看医书着迷了,咱们府上又不缺大夫,就算谁病了,也不用你这位小姐费心,快放下书歇歇,吃块点心填填肚子。”
姜绾合上手中医书,浅笑道:“就是一时感兴趣罢了,那日父亲发热,我坐着无聊,就让人拿了几本医书看,谁知就看入迷了。”
姜璇失笑道:“你爹身子骨好得很,要是换了别人,哪能睡一觉就好,你且安心吧。”
姜绾乖巧地点头,命人将医书收起来送回她院子里,等闲暇了,她再接着学。
不过医术不比习武,习武不懂了,她还可以去问父亲,可学医遇到难处,便只能她自己钻研,或去府外请教坐诊的大夫。
可就算问了,人家也不一定愿意教她。
所以还是要想个法子,找个懂医的人教她。
姜璇不知侄女心里想的,她午睡后起身去里间换身衣裙,刚出来,朴夫人遣来的侍女就到了,她只好让姜绾先坐着,随侍女去了西苑。
西苑紧挨着秋霞院的一处院子里。
朴夫人将手腕搭在侍女手上,亲自站门口候着,一见姜璇来了,忙亲热地拉着她坐到屋里,喊着丫鬟们看茶。
“嫂子快歇歇,都是一家人,哪用这么客气。”
姜璇接过茶水坐下,拨着茶盖浅缀一口,赞道:“真是好茶。”
朴夫人笑着谦虚,“能入妹妹口便好。”
她不是个拖沓的性子,旋即开门见山道:“妹夫他忙于朝政,我一个妇道人家不便相见,今日请妹妹过来,是有些话求你替我转达妹夫他。”
姜璇自然说好。
朴夫人将身边几个丫鬟赶到屋外,随后坐下叹气道:“我来上京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万幸有你和妹夫帮衬着,这才有惊无险到今日,朴家是商户,若没个门路,到死也不过家财万贯,幸亏妹夫他害念着律霖这个侄儿。”
“嫂子哪里的话。”姜璇不敢替姜静行揽功,忙道:“律霖本就才学出众,就算不做官,也是顶好的郎君,兄长不过给了门路而已。”
有道:“说起律霖,我也许久没看见他了。”
“前些日子他去太学结识了几位同窗,少不得多些应酬。“
朴夫人放心儿子的才学本事,并不拘束他,反而放在女儿身上的心思更多,“今早我收到他爹送来的信,问我们母子何日归家,律霖脱不开身,我便想着带玲儿回家去看看。”
原来是这么回事,姜璇听明白了。
见她明白,朴夫人和声细语地说道:”她爹疼她疼得紧,就盼着她回家呢,她自个儿也念着回去尽孝,再说过完年就要嫁人了,婆家的日子可不比在娘家痛快,想我以前催着她嫁人,可真要嫁出去了,我这当娘的却舍不得了。”
说着说着,便说起了真心话,朴夫人不禁红了眼。
姜璇听得心酸,忙道嫂子莫哭,“是这个理,嫁人前总要在双亲跟前尽孝才好,不然等嫁去别家,就是一辈子的憾事。”
朴夫人抹抹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让妹妹见笑了。”
“不碍事,嫂子也是慈母心肠。”姜璇撑着笑脸说话,“那不知嫂子打算着何时动身。”
“我已着人打听过了,十月初一有大船出京,这船两月一返,若是错过了,就只能驾车回了,到时候寒冬腊月里赶路,也是桩苦差事,只能是那日动身。”
姜璇喝了口茶水,“嫂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和玲儿安心住着,明日就是大嫂大祭,十月初一走不碍事,来得及。”
朴夫人笑着点头,这时进来个丫鬟说厨房送来盘新做的桃酥,朴夫人赶紧让人端进来。
就着点心喝了会儿茶水,姜璇便起身告辞。
走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她突然叹了口气,白皙莹润的脸上带着些愁容。
荷叶问她怎么了,姜璇摇头不语,等回屋见姜绾还在,才又扬起笑脸。
姜绾从账册抬头,俏声道:“姑姑回来了,舅母说什么了?”
姜璇将刚才发生的事悉数告知她,又道:“等晚上你爹回来了,也给她说一声。”
姜绾一向藏得住心思,她和舅舅一家感情不深,也没什么舍不得,坐在案后不在意地嗯了一声,便继续埋头理账目。
看她又在忙,姜璇也坐过去,随后吩咐侍女去里屋拿针线过来,自顾自倚在罗汉床上绣东西,闲暇之余,时不时抬眼眸看一眼姜绾,哈当爹的潇洒自在不同,侄女完全当得起温柔娴静四字,随便性子怪了些,也是难得的好姑娘。
姜璇看的入神,暗道这么好的姑娘,必定要择一位十全十美的郎君才配的上。
其实她原本是有其他打算的,这打算还在朴夫人头上。
原本她想着,既然朴玲的婚期已定下,那场没办成的及笄礼便该提上日程了,按她的打算,她是想着借此连姜绾的一起办了,正好姐妹两个年岁上就差两个月,也说的过去。
这里头藏着姜璇的私心。
侄女生而丧母,注定不能在生辰之日大操大办,就连及笄礼也要避讳着,按理来说,是只能闭门在家里小办一场,之后放出去话,告诉别的人家,自家有女长成,已过及笄,到许人的年岁了。
可姜璇不愿这样委屈姜绾,这十五年来,为避生母祭日,小姑娘连个像样的生辰都没,只能躲在屋里吃碗长寿面。
她看着都心疼的慌。
所以就想着从中取个巧儿,谁知她连姜静行都没来得及说,朴夫人却先她一步说要带着女儿回清河郡。
事到如今,只能作罢。
晚上姜静行下值归来,姜璇将白日里发生的事说起她听。
姜静行满脑子朝堂上的事,听完也没往心里去,她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九月上旬发生了不少事,除了靖国公府,朝堂上也是风起云涌。
俗话说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却拦不住百姓的叫好声,又一家从荆州盐税得利的豪族入狱,上京城内一片沸腾,可这声声喧嚣下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康白礼领命入京,看在他治水有功的份上,武德帝不仅免了他的死刑,更是让他官复原职。
督察院右佥督御史上书此举功过相抵不妥,武德帝知晓御史们上奏也算合理,因此只将奏折搁置,并未发怒。
谁知,恰好此时三法司奏报呈上御案。
奏报上附了张单子,简单一算,荆州盐税贪污近百万白银。
而这位右佥督御史,正是从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中升上来的,专管巡视盐务,所责之地正是荆扬一代。
武德帝怎能不怀疑这是徇私报复,又怎能不怒。
翌日大朝会,他当庭怒斥督察院众御史渎职,骂的一帮老御史们脸色涨红,最后所有御史罚俸一年,而原本的右佥督御史,直接换了个人上任。
随后武德帝又下旨严查,不计一切,也要将这群蠹虫清理干净。
姜静行看了一眼新上任的右佥督御史,又瞄了一眼垂首伫立的陆执徐,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下朝后。
霍辛在宫门口挤上了靖国公府的马车,车里坐着的姜静行翻了个白眼,到底也没将人赶下去。
霍辛一屁股坐下,开门见山道:“辰王领着三法司,都察院也算他半个地盘,可今早这一出我就看不太明白了,他这不是自己砍自己胳膊吗。我看这新上任的都御史原本是礼部的人,所以是安王安排的这一出?还是陛下不满辰王势大,有意打压?”
姜静行闭目养神,不予理会。
霍辛急了: “兄弟,你可别给我打马虎眼!”
姜静行睁眼道:“无论是谁,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总归是陛下下的旨。”
霍辛闻言一叹,他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保皇党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姜静行倏然一笑,叹道:“你这是看好辰王了。”
霍辛不语。
第150章 想砍人的霍辛
姜静行敲了敲车壁, 外头马夫驾车拐了个弯,一路驶进了长安街,两道满是商户摊贩, 喧嚣声透过车壁传进二人耳里。
霍辛撩开车帘看了看外头人群, 总算开口道:“你也知道我那大儿子给辰王做过伴读,原本我是想着做个伴读也没事,可前些日子我才发觉到不对劲。”
说起这事儿来,霍辛就想砍人。
大儿子将来肯定是要继承他的爵位, 因而他也早早把手里的人脉交了一部分给儿子, 至于儿子拿这些人做什么, 他也很少过问, 谁知不问还好, 一问就出了问题。
更可气的是这小子根本就没想瞒着他, 直说了是帮辰王查人, 查的不是别人, 正是今早两位新旧右佥督御史。
他绷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咬牙低声道:“这臭小子私下一直在帮辰王做事!”
说到此,霍辛深吸一口气, 怒道:“我倒是想学你做个保皇党,可难做啊。”
姜静行笑他:“所以你就想着,干脆一条路走到黑算了。”
霍辛无奈道:“不然老子怎么办。”
“我看来看去,咱们陛下这几位皇子啊,也就辰王有个做皇帝的模样。”
此时马车也驶出长安街了。
霍辛脸色古怪地下车, 直到走进了家门口, 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辰王可不见得是砍得自己的手。”
“而且老霍啊, 我说句实话,你儿子可比你有眼光。”
……
大朝会过后。
三法司拿着圣旨在京都势如破竹。
几日过去, 主犯康白乾尚且在押,攀附康家的荆州大小官吏却判了斩首,刑部尚书亲自监斩,据说那日人太多,刽子手砍得刀都卷刃了,一刀下去没砍死人,惨叫声足传出去三里远,刑场上的惨状可止小儿夜啼。
轮到最后一人时,已然吓破了胆子,疯癫地嚷嚷着有证据。
年鸣英青着一张脸迈进刑部大堂,将证词递给陆执徐。
“殿下早知此事?”
“有所猜测,并未落实。”陆执徐淡淡颔首。
如此多的钱财,能用来做什么?
不外乎招兵买马。
可大雍境内马匹皆有专人买卖,军马更是管束严格,稍有动作便会露出马脚,如此,便只能和疆外异族做生意。
年鸣英却没他这份儿淡定,他脸色比外头天色还阴沉。
这荆州织造使是个贪生怕死的二世祖,靠蒙荫入仕,人不聪明,胆子更小,为了活命,将端王让他做的事吐了个干净。
原先他还不明白,为何明明握着端王府贪污受贿的证据,陆执徐却隐而不发,只让他等着合适的时机,原来根源在这儿呢,皇子通敌这种事说出去,还不够叫人笑话的。
这时刑部尚书也从门口进来,佝偻着身形,脸黑的要吃人。
刑部尚书这辈子最恨贪污之人,他以为端王只是贪财,还怕有皇子身份给人兜底,不能严惩,这下好了,贪财是不假,可贪来的钱全进外人嘴里了!
他向上首坐着的陆执徐拱手道:“陛下将荆州一案全托付给了殿下,殿下认为此事如何处置?”
陆执徐将证词递给身旁的乾一,叹了口气,眼中似有怒意,“兹事体大,理应由陛下定夺,可这不过是犯人一面之词,又是刑场临时反悔招供,恐有为脱身而攀咬之嫌,可这事也拖不得,不如先查证一日,若有实证,明日在入宫面圣。”
刑部尚书眯眼,暗道陆执徐这话说的好,句句不提端王,句句都是端王。
他想了想,负手道:“殿下主意是好的,可若是查不出什么呢,难道要当这证词不存在吗?”
陆执徐脸上挂着斯文笑容,眉目清隽,极为平静地看着刑部尚书,“若是查不到,本王只好带着一纸证词入宫了。”
刑部尚书听罢,点点头不再说什么,随后不顾年鸣英要来搀扶的手,拱拱手转身走了。
年鸣英看着恩师远走的背影,不禁面露愧意,恩师是清流一派,从不参与党争,如今他违背恩师教诲投效辰王府,着实心中难安。
陆执徐看他一眼,吩咐道:“看好了,人别死了。”
“殿下放心。”
年鸣英当即要行礼离去,他很忙,不过走之前,他忍不住多嘴了一句,问道:“殿下不在刑部等消息吗?”眼见最大的竞争对手要完了,可不得亲自盯着。
陆执徐轻扯嘴角,“你最近的话真是太多了。”
年鸣英感到微微尴尬,他想起上回陆执徐扔进湖里的古琴,总算长了个教训,闭着嘴巴告退了。
人走了,陆执徐问乾一,“什么时辰了?”
“巳时一刻。”
听到已到巳时,陆执徐起身向刑部府衙外走去,身后的乾一撑开伞,握着剑柄问自己主子,“殿下要去泰安楼吗?”
陆执徐冷着脸不搭话。
乾一心里没底,干脆学年鸣英闭紧嘴,心里却止不住嘟囔。
自从上回在外院墙头遇见靖国公后,他们王爷就成了这副模样,外表看不出什么,在外人面前,谈笑举止一如既往温文尔雅,可眼底却总沁着几分凉意,让人难以琢磨。
门外候着辰王府的马车,陆执徐抬步坐进车里,前头车夫持缰等着主人吩咐,谁知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身后传来三个字,
“泰安楼。”
今日是九月十六,宜祭祀移柩。
靖国公府门口一早站着不少人,管家举伞站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指挥丫鬟小厮们赶紧将东西搬上车。
为首的马车敞开着轿门,里头坐着的姜璇看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差错,便拿帕子挡住吹来的雨丝,问车外撑伞站着的荷叶,“还没来吗?”
荷叶朝前探头望了望,摇了摇头。
管家走过来,“有风了,大小姐先放下帘子进轿子里坐着吧,大人说了,夫人的祭礼要紧,若是时辰到了,就让咱们先走,她随后骑马追上。”
“再等等。”姜璇唉声叹气,“陛下怎么赶在这时候将人叫进宫了。”
荷叶一个下人哪敢回这话。
姜璇也就是随口抱怨一句,她看了看身边坐着的姜绾,宽大的袖袍掩在胸前,紧紧抱着怀中的牌位,素白的小脸一派的平静淡然。
姜璇默道真是随了当爹的,旋即放柔语气道:“绾儿,咱们先走吧,一会儿外头雨下大了,路就不好走了,再不走可就误了时辰了。”
姜绾摇头道:“再等一等吧。”
姜璇无奈,只好道:“那就再等等。”
车外荷叶正要放下帘子,街角便拐过来个骑马的人影。
荷叶惊喜出声,“小姐,大人回来了。”
整条长明街被湿漉漉的雨雾笼罩着,姜静行披着一身青色薄氅,冒雨骑在马上。
换作旁人冒雨前行,不说稳不稳,狼狈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换成了姜静行,周身的气势硬生生压过了周遭一切,远远望去,欣似鹤立,让人见之忘俗。
荷叶将手中油伞向前递了递。
姜静行拉住缰绳,摆手没接,一会儿她要骑马,拿着伞不方便。
听见外头的响动,后面马车里坐着的朴家兄妹也打开轿门,隔着雨幕向姜静行行礼问好。
兄妹二人俱是一身素服,身上不见半点配饰。
可姜绾更甚,满头青丝用发带绑着,连个簪子都没戴,少女玲珑的身形裹着麻衣素服,看了便让人心生怜爱。
姜静行朝朴家轿子点头示意,摆手让兄妹两个进去。
轿子里坐着的朴夫人见了,忙将儿女拉进来,脸色淡淡吩咐儿子,“外头飘着雨呢,还不将帘子放下来。”
朴玲无感,朴律皱眉却从这话中感到些异样,今日是姑母大祭,身为嫡亲的侄儿,他和妹妹一早起来准备妥当,更是早早去了前院和姜绾等着,可一向八面玲珑的母亲却不见有多上心,这点差异旁人察觉不到,他身为儿子却看得分明。
朴律霖看向自己母亲,见人只顾闭目养神,只得听从地放下帘子。
罢了,也许是因着二人之前不和,他只能这么想。
最前面的马车里,姜璇搂着侄女坐着,姜绾见父亲淋在雨里,蹙眉劝道:“父亲还是坐轿吧,雨下起来了,路上马蹄打滑了可怎么好?”
姜静行摇摇头,接过下人递来的蓑衣披上身。
她夹着马腹靠近轿子,一手持缰,一手按在门框上,“你们在轿子里坐好,别吹病了,绾儿,把你娘的牌位给我。”
倒不是她有苦硬吃。
大祭本应由亡者儿女捧着旧牌位一路步行,等祭祀完了,再捧着新牌位归家,可眼见雨下起来了,要是真一路步行出城,别说姜绾一个柔弱小姑娘,就是青年壮汉也不一定撑得住。
可牌位不能没人陪着,只能她亲自来了,再说骑马也是个折中的法子。
这是姜静行提前和姜璇商量好的,姜绾也知道其中缘由,可事到临头,她还是有些迟疑。
姜璇在一旁看的欲言又止。
姜静行唤了声,“绾儿。”
姜绾抿唇,将怀中的牌位小心递出去,“女儿不孝。”
姜静行哑然,她接过牌位放在怀里,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又从怀里拿出一道圣旨递到她手里,姜绾和姜璇俱一愣,赶紧伸手接过。
姑侄两个惊疑不定,“这是……”
“你们打开自己看。”
雨越来越大了,姜静行怕女儿听不清自己说话,倾身过去说道:“一会儿烧给你娘。”说完便放下帘子。
见事情安排妥当了,姜静行骑马上前打头。
旁边站着的管家一扬手,车队便动起来了,辘辘声混着雨声,从长明街朝城外驶去。
老管家目送车队拐出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叹着气转身回府,“天公不作美啊。”
雨幕里,车轱辘碾过青石板,最后在一处暗巷里停下。
陆执徐接过乾一递过来的油伞,踩着积水从后门进入泰安楼。
楼里管事早已命人备下热水新衣,陆执徐衣襟湿了一片,待换了一身玉色直缀出来,等候许久的暗卫递上一道口信,“殿下,城外传来消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午后证人便可乘船到京都,不过有一事颇感蹊跷,荆州来信说还有一伙人再查,一路尾随而来,见人入京了,那些人便退走了。”
“是何人?”乾一好奇道。
暗卫朝乾一拱手道:“禀大人,好像是靖国公府的侍卫,那些人武功不低,兄弟们追到长明街便不敢靠近了。”
乾一闻言眼角一抽,赶紧去看陆执徐的神情,可惜陆执徐侧身坐在窗边,只能看清一侧脸,具体是喜是怒就不清楚了。
“殿下,要不属下往靖国公府递个口信问问?”
陆执徐目露冷意看向他,“还需你递话去问,你要真想知道,大可现在就去楼下等着,等一会儿靖国公府马车经过,你拦住问问不就知道了。”
乾一心一紧,赶紧正色道:“属下多嘴。”
等陆执徐背过身去后,他脸色一松,霎时皱的跟吞了一斤黄莲一样苦。
他跟随陆执徐多年,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可主子和靖国公的事,他也看分明,两个人身份摆在这,一点小打小闹也成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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