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骗人的是小狗
窗外雨雾蒙蒙, 陆执徐坐在上次姜静行坐的位置环顾屋内,屋内陈设一成不变,自荆州水患事发以来, 发生的种种事一一从他脑海中浮现, 一件接一件,犹如昨日重现,越发清晰明了。
可记得越清楚,胸腔涌动的戾气也越深重。
陆执徐屈肘倚在窗沿上, 五指微张搭在自己眼睑上, 也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静了片刻, 他突然问道:“人在哪儿?”
乾一按住剑柄上前, 指了指泰安楼对面一处脂粉铺子, “春夫人身边两名武婢跟着, 出不了错。”
陆执徐微微颔首, 望着窗外的雨景出神。
举目山河虽异,风景非殊,也不知那日姜静行决定让他去荆州, 到底是何心态。
乾一立在一旁回想这段日子发生的事。
他们殿下将春娘母子扣在王府有些日子了,做儿子的还算安分,当娘的起初也安分,可这段日子小动作越来越多,不是贿赂婢女帮她带话出府, 就是隔三差五往西苑跑, 求着他们殿下放他们母子出去, 也不知道再怕些什么。
可这个女人身份特殊,是打不得骂不得, 着人查过她说的事,可过去太多年了,那些事早已无从查起,唯一能证明的,便是已逝的朴家大小姐确实有个随嫁婢女,其他话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年鸣英怀疑陆执徐扣着春娘母子是为威胁,可乾一不这么想。
靖国公和他们王爷什么关系,当时没将人杀了一了百了,而是严严实实地瞒着,那肯定是有深意在的。
他思来想去,觉着他们殿下这么做,八成是为了靖国公着想。
你想想,京里其他武将都是虚职,虚担着名头,手里却没兵,可靖国公不一样,身为军卫指挥使,手里握着几万的兵,实打实的实权不说,还没人弹劾,这是为了什么。
除了深得帝心,还不是因为靖国公府就一个小姐吗,要是哪天冷不丁冒出来个儿子,朝中大臣该怎么想,宫里那位该怎么想。
一想就要出事。
抱着足足八米厚的滤镜,乾一觉得他们殿下对靖国公真是一往情深,不仅帮人费心瞒着,还帮人养儿子,为了一解小妾的相思之苦,还安排了这一出,可不比戏文里唱的深情。
就在乾一一会儿一个表情的脸色中,长安街前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泰安楼下。
街上没多少人,姜静行行至泰安楼,似乎是心有灵犀,微微抬头便对上了窗边坐着的男人。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一眼。
马蹄不停,目光很快便错开,姜静行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目光下意识扫过街边铺子。
这一扫不要紧,却又对上了别人的目光。
泰安楼建在长安街寸土寸金的位置,能在它周边做生意的铺子,顾客自然也不是一般人,街边脂粉铺子里坐着一妇人,看衣着不俗,应是哪家的贵妇人,姜静行不以为奇,可让她皱眉的是那妇人看她的眼神,满是惊疑惶恐,见她看过来,跌跌撞撞上前两步,直直盯着她走过也不错开眼。
姜静行心生疑惑,下意识拉了把缰绳。
车夫见她停下,也赶紧跟着停下,车里坐着的众人晃了晃,一时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
姜璇搂着姜绾坐稳,后面马车里的朴律霖打开一侧小窗,探头出来看看,也撇见了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妇人。
春娘看见他身后的朴夫人,顿时睁大了双眼。
朴夫人也有些失态,一时不知是认错了人,还是大白天见了鬼。
万幸姜静行确认自己不认识此人后便恢复了平静,再次驾马前进,身后马车也紧随着动起来。
待靖国公府一行人走后,脂粉铺子的春娘也跌坐在椅子里。
其实这一切发生不过瞬间,三楼坐着的陆执徐目睹全程,看着姜静行渐渐消失在雨幕里的身影,轻轻一嗤,扬颈倚在圈椅里不动弹,嗓音轻不可闻,“姜伯屿啊……”
乾一听在耳里,后背猛地窜上来一股凉气。
“将人带上来吧。”
“属下遵命。”乾一走到门口,吩咐人下去叫人。
楼下,辰王府的武婢尽职尽责地守着,可自姜静行走后,春娘就一动不动地坐着。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走进春娘,低声唤道:“夫人怎么了?可是看见刚才过去的人了?“
另一名武婢的话紧随其后,“夫人不必伤心,靖国公没认出您来也是情有可原,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看不清人也正常。”
“不是!不……”春娘下意识反驳,眼中满是惶然,可她很快便意识到什么,赶紧噤声,可微颤的肩头还是暴露了她的不安。
武婢将她这番变化看在眼里,起了些许疑心。
春娘不敢和她们对视,她掐住掌心,慢慢站起来,“我累了,咱们回吧。”
武婢摇头,拦住她道:“殿下要见夫人,夫人请随奴婢来。”
春娘闻言脸色霎时惨白,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可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愣了一会儿后,只得被人簇拥着进了泰安楼。
楼外雨声潇潇,乾一将人带进来,武婢倾身将春娘在铺子里的异样回禀,乾一眉心微动,便让武婢进去回话,随后以衣衫不整为由,指了个楼里的婢女带春娘先去梳洗。
春娘尚处在慌乱不解中,也没察觉到不对,等被人带到陆执徐面前,才冷静几分。
她颤着心尖上前行礼道:“民妇参见殿下。”
此时陆执徐早听武婢回禀了春娘的异样,他从窗前移到榻上坐着,身前摆着一方空白棋盘。
“夫人请坐。”陆执徐执棋子摆出一盘残局,侧头一瞥,一眼便看破她强撑着的镇静,淡声道:“夫人许久不见夫君,今日一见,怎么脸上不见一点儿喜色?”
春娘一惊,支支吾吾道:“妾身许久没见夫君了,一时惊愕……今日既然见着了,多谢殿下,改日妾身带着儿子去寻,到时候一家团圆,也是,也是苦尽甘来……殿下就放妾身和孩子走吧。”
春娘在陆执徐的注视下说的颠三倒四,随着陆执徐脸色变冷,她的嗓音也越来越低。
说到最后,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姜尉!
春娘跌坐在地上,泪眼朦胧,面带哀求地望着陆执徐。
陆执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眉目清隽,神情不见丝毫变化。
可就是这样一张绝色清艳的脸,让春娘胆怯地低下头,甚至还防备地往后动了动。
陆执徐低语:“自从入京后,夫人好像一直都在害怕,如今又是在怕什么?”
春娘颤抖不已,咬紧牙龈不说话。
她不傻,儿子的话她时刻铭记于心。
他们母子两个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全因她在荆州说的那番话,能住在王府,也是因为王府主人要拿她们母子威胁靖国公。
若是让人知道有人顶替了姜尉,那靖国公府便和他们母子没关系了,到时候……春娘不敢再想。
陆执徐面色冷淡,目光冷锐地盯着她,“夫人想见夫君,本王便让夫人见了,可夫人不仅不激动,反而害怕了,为何?靖国公府就一位小姐,你儿子可是独子,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你怎么反而畏惧不已?”
陆执徐拿棋子敲打棋盘,一字一句也敲在春娘心底,“是你身份有假,自知理亏,还是儿子不是姜尉的,怕被人看破。”
春娘还是强撑着不说话。
陆执徐也不逼问她,早在荆州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着人打听过,春娘母子在常家村的日子生不如死,那名为常五的酒鬼时常去镇上赌钱嫖妓,因而时常是春娘一人带着儿子住在村里。
换句话说,春娘有很多机会离开常家村,且常家村民风也算淳朴,并不是什么拦着妇人不让出门的地方,若她真早有夫君,为何不在知道夫君去向后便设法离开呢,为人妾室最起码可以吃饱穿暖不是,为何还要带着儿子留下吃苦。
当然,畏惧主母,或是无法上京,这皆是理由,但总有些地方说不通。
屋外的雨声越发小了,眼见就要放晴。
屋里的气氛却越发凝重,陆执徐看着地上的女人轻笑,嗓音依旧清越 ,“来人,将常嘉带过来。”
暗卫拱手应下,转身出了屋子。
春娘见儿子要受自己牵连,再也撑不住了,连忙哀求着喊道:“不要,不要,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还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闻言,陆执徐眉梢微动,不容置疑道:“说吧,你知道什么。”
春娘低着头,目光躲闪道:“那不是我夫君。”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夫君要更高一些,更壮些,更无……此般俊美的容貌。”
“夫人这样说,便是承认诓骗本王了。”
春娘连忙解释:“不,不是,妾身不敢欺瞒殿下,可那人的确不是我夫君。”
陆执徐挑眉,神情不明。
饶是他智多近妖,也猜不到姜静行不仅冒名顶替,还是个真女人假男人。
可尽管猜不到真相,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来日便可生根发芽。
门外乾一进来,命人将春娘带回府好好看管。
屋内静寂无声,陆执徐看着眼前的残局,唇角掀起一抹轻笑,“姜伯屿,你最好没什么事骗我。”
*
九月秋雨来去匆匆,出了城门不久,大雨渐歇,等姜静行一行人行至西郊,天色已然放晴。
一轮暖日破云而出,山野间添了几分清新气息。
苍山脚下有排屋舍,门外候着靖国公府郊外庄子上的管事和平日里守灵的下人。
姜静行勒马上前,没有立即下马,而是坐在马上放眼望向四周。
月娘的坟茔就在半山腰上。
上京城西郊山峦起伏,山下绿水环绕,四季分明,可独独半山腰常年花果繁茂,当年有位风水师途经此地,本是为自己选好的墓地,谁知醉酒后一不小心说漏嘴了,说此处是极佳的风水宝地,传来传去,竟也引来不少高门窥视。
姜静行不信这些,但世人皆信。
月娘去世时,她身无长物,只得草草为她收敛尸骨,后来随武德帝在京都安家落户,才又将人迁过来葬在此地,可自那之后,她便再没来过这里。
她与朴月璇不过数月的相处,故人的音容笑貌实在难以想起。
就在姜静行回忆往事时,姜璇等人也下了马车,管事带人弯腰行了个礼,姜璇嘱咐他先将马车后面装的东西卸下来看看,若是有被雨水淋湿不能用的,赶快遣人换新的来。
他们要在山里住上五日,眼下正是秋天,山里蛇虫野兽最多的时候,可不能马虎。
第152章 男主是能随便偶遇的吗
吩咐完管事的, 姜璇提着裙摆走到姜静行马前,“你这是怎么了?”
姜静行将心思藏好,深吸了一口气后笑道:“天公作美, 山里景色不错。”
说着翻身下马, 谁知她刚一落地,许久没出现的系统突然上线了,它急切道:“宿主,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姜静行一顿, 脱下披着的斗笠交给下人, 随后面色如常地带着众人进去, 跟来的下人们四散开, 回屋子将带来的东西摆放好。
管事将一行人引到正堂做坐下, 将午后祭祀的仪式简单说了几句, 姜静行没听出什么错漏来, 便让人退下了, 厅里气氛一时沉闷。
朴夫人还在想刚才遇见的人,她简直是坐立难安。
恰在此时,侍女回话一切皆收拾妥当, 她便寻了个梳洗的理由便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屋子。
姜璇叫来荷叶,回屋子核对要用的香烛祭品单子去了,堂厅里便只余姜静行和姜绾。
等人都走了,姜静行带姜绾来到院子后面的祠堂,祠堂仿照朴家老家建筑的样式, 四角高高翘起, 肃穆又精致, 雨刚停,乌黑的瓦檐还在淅淅沥沥地滴水。
姜绾走在姜静行身边, 目带担忧地看着她,父亲与母亲感情甚笃,她怕父亲触景伤情。
姜静行注意到女儿的视线,瞥了一眼她袖口露出一角的圣旨,抬臂将小姑娘拢到自己大氅下,“先进去给你娘磕个头。”
说着推开门,带她走进去。
祠堂里灯火通明,每日都有下人来洒扫,因而并不见纸灰异味,香案上的旧牌位早有人撤下去,以便今日换新,香案左右两排冥烛日夜不停地烧着,姜静行在桌前站定,直到这时才将怀里的牌位拿出来摆上。
姜绾紧随其后将圣旨摆上。
姜静行看着小姑娘有条不紊地烧香,磕头,最后跪在蒲团上不知再想什么。
她等了一会儿,问道:“不烧给你娘吗?”
姜绾摇摇头,仰头望着姜静行道:“父亲,绾儿能问您一件事吗?”
“你问。”其实姜静行知道姜绾要问什么。
果然,姜绾问道:“为何母亲今日才被诰封为靖国夫人?”
礼记说夫贵于朝,妻荣于室,可她母亲一直未有封号,所以在小时候,姜绾曾数次想过,是不是因为父亲心里根本没有母亲,才会将她养在外祖家,或是曾经夫妻恩爱,如今早已忘却了。
姜静行看着小姑娘低落的神情,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数次拿月娘做借口拒绝武德帝,武德帝自然不会喜欢月娘,不说有多厌恶,却也从不主动提起,只是全当没月娘这么个人,对此,她作为臣子体察上意,也就一直没为月娘请封。
姜静行不想欺骗女儿,所以只好说一半留一半,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早些年,为父封侯的时候曾为你娘请封过,不过那时与陛下在朝政上起了些争执,陛下怒气未消,迁怒到你娘,也就一直没个答复,后来便搁置下了。”
姜静行略过今早她去请旨意时,武德帝难看至极的脸色,淡然道:“其实今年年初的时候,陛下也说过这事,可惜这半年来政务繁忙,直到这两日才想起来,也怪我不上心,拖到了今日。”
“怪不得父亲。”
听完姜静行说的话,姜绾心中一松,不仅没埋怨,反而展颜安慰姜静行道:“其实想想,都是虚名吧了。”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给亲娘加道虚名,只是幼年时的心结作祟,一直想要个答复而已,不管父亲说的是真是假,姜绾只要知道父亲不是忘了就好。
直到此刻,幼年寄人篱下的阴影才算真从姜绾心底消散了。
山里的时光好像格外慢些,从祠堂出来后,早早用了一顿午膳,也不过午时过半。
未时一刻,大祭正式开始。
扫墓上香,诵读祭文,开坛做法。
一应仪式齐全后,一场祭祀也走到了尾声,从山上回来,已是日光昏黄。
姜绾兄妹三人作为小辈,夜里还要住在山上草庐里守墓,姜静行让侍卫护送姜璇和朴夫人下山,自己留下来陪着,方才算是结束了第一日。
等到夜景人深时分,被屏蔽了一天的系统终于被放了出来。
系统气的跳脚,只觉自己一片好心遭到了辜负。
伴着草庐外的风声,姜静行躺在床上冷笑一声,觉得它这是飘了,“我叫你的时候你不应声,轮到你说话了,我就必须听着是吗?有话快说,别打扰我睡觉。”
系统被她说的心虚,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解释不清。
它这段时间的确不称职,自从宿主和男主搞在一起后,它就完全摆烂了,一半多的时间都在沉睡。
姜静行听它解释听得昏昏欲睡,直到系统识破天惊的一句“男主好像知道你的身份了”,才猛然惊醒,醒来后便是不敢置信,怒道:“你是不是又坑我了!”
这下系统更心虚了,赶紧安慰道:“你放心,他没发现你是女的。”
它把春娘的事模糊了一部分,毕竟这是它当时的失误,谁能想到姜尉还有位妾室活着,它只敢说道:“男主在荆州遇到了姜尉的熟人,还把人带回来了,所以就发现你不是姜尉了,不过你放心好了,不就是冒名顶替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男主查不到什么的。”
姜静行闻言怒极反笑,她怎么敢放心,被系统坑了这么多次,她要是敢放心就见鬼了!
“你最好没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系统见势不妙,更是心虚的厉害,丢下一句晚安就走了。
姜静行气的深吸一口气,顿时睡意全消。
她起身穿好衣裳,捂脸坐在床边思考陆执徐是怎么发现的,想来想去,唯一让她感到异样的,便只有今日在泰安楼偶遇陆执徐,还有街边铺子里坐着的妇人,想来八成就是那位姜尉的故人了。
再次回想白日里的事,姜静行不禁以手埋脸闷笑两声,想她真是鬼迷了心窍,怎么就觉得那是偶遇呢。
陆执徐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是能随便偶遇的人吗。
可荆州是她让陆执徐去的,兜兜转转,一切起因竟然还在她自己身上。
草屋简陋,只角落里点着蜡烛,姜静行眉目隐在晦暗中,直到许久过去,才叹口气躺回床上潦草睡去。
算了算了,是陆执徐总比是别人好,走一步看一步吧。
可睡过去的人却不知,此时上京城里,才是真的有人彻夜难眠。
荆州织使造刑场改口供的事根本瞒不住,大理寺两位少卿作陪,年鸣英连夜提审了还未行刑的康家人,也终于明白了自荆州回来后,陆执徐为何迟迟不曾提审康白乾。
康家家主康白乾是个狠骨头,即便身陷囹圄也保持着世家贵族的淡然风度,只可惜陆执徐比他更淡定,手段也更狠。
因着倒卖官盐,康家连坐三族,成年男女皆判了斩首,只八岁以下的幼童被判了流放,虽说流放不一定能活下来,可尚有家族复起的一线生机,总比受宫刑为奴为婢来的好,一番威胁下去,康白乾终于开了口,给端王勾结突厥王族买卖粮草兵器,还有马匹的事定了罪。
与此同时,姜静行先前的安排也有了回应。
按她先前的吩咐,远在荆扬两州的韩燕等人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虽说人证被辰王府的侍卫先一步带走了,可还有些单据账册在,姜秋命人趁着夜色,将这些证据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刑部大院。
而在两日前,突厥可汗的胞弟拓跋宏入京觐见,被礼部安置在了鸿胪寺。
鸿胪寺与刑部不过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等这些人得了消息,想连夜出京时,却被礼部的人拿了个正着,随后安王赶到,从一人随身衣物里搜出了端王府送来的密信。
密信直指端王与拓拔宏私通书信。
此事不仅落实了突厥野心勃勃,更将礼部以及背后的安王扯了进来。
凌晨时分,昨夜发生的种种事传进宫里,武德帝下旨命羽林卫围了端王府,又接连召朝中重臣和两位王爷入宫,霎时惊动了整座上京城。
明光殿。
南书房,灯火通明。
陆执徐和安王一身亲王蟒袍,二人身后站着两位皇室宗亲和朝中重臣。
窗外晨光微熹,等日头升起来,上京城便是天翻地覆,可以预料,朝堂也将迎来新一轮的洗礼。
刑部尚书将一干证据递到御案,不欲多说什么,反倒是礼部尚书站出来,对着突厥的野心怒声斥责,引得殿中大臣群情激奋。
旋即又伏地痛哭道:“膝下,突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端王私通敌国,是为大不忠,身为帝子,不思自过,为父分忧,是为不孝,荆州水患,惨死百姓可达数万,此难缘起端王,是为不义,此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有何脸面存活于世,若不依法裁判,必将大失人心,不得不严惩啊,陛下!”
余音绕梁。
后头站着的霍辛脸皮抖了抖,论腻歪人,十个他也比不过一个礼部尚书,他是真羡慕姜静行提前告假三日出城扫墓去了,才免受了这群文官荼毒。
武德帝阖眼靠着身后软囊,一直没出声,但礼部尚书越说越激动,他只得轻轻撩起眼皮,让礼部尚书先起来。
“李相和魏国公还没来吗?”
明明语气是温和的,可配着眼中的冷酷和压抑无声的气场,令殿中朝臣不寒而栗。
门口内监小跑进来,跪下答道:“回陛下,李相和魏国公皆说病重不得起身,请陛下恕罪。”
武德帝淡淡颔首,“来人,宣端王,朕要亲口问问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陆执徐只是奉旨查案,不曾提及端王一句,安王自然也是如此,兄弟两个安静站着,全当自己不存在。
端王府早被羽林卫围着密不透风,不过一刻,端王便被带来了明光殿。
武德帝看着底下跪着的人,难得感到些惘然。他虽算不上慈父,却也不会肆意折辱打骂子嗣,他不缺女人,更不缺儿子,可端王到底是他第一个长成的孩子,他也曾对其给予厚望过。
“你有什么话说。”
端王冷哼一声扭过头,许是知道死到临头了,一向脾气急躁的人反倒格外平静,眼神却越发阴鸷,“儿臣无话可说!”
武德帝捏着椅柄起身,将那摞证据摔在他脸上,随后踱步绕过御案,直接一脚踹了过去。
心口硬生生挨了一踢,端王一口鲜血喷在空中,霎时惊了百官的心!
“畜生!”武德帝怒声道。
端王挣扎着爬起来,脸色狰狞道:“我是畜生,那父皇你是什么!”
他环顾大殿,指着站在一旁的陆执徐,对着武德帝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只敢背后阴人的小人!他是辰王,我就是端王,凭什么!就凭他是该死的嫡子吗,我母妃嫁给你这么多年,过得跟死人一样,明明我才是长子,可父皇你就是迟迟不肯立太子!”
不顾武德帝难看的脸色,端王捂着胸口骂骂咧咧,将这些年的委屈一吐为快!他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被人指着鼻子骂的陆执徐不为所动,神情依旧淡然。
武德帝面无表情听着儿子埋怨自己,抬腿便要踢第二脚。
离得最近的刑部尚书赶紧上前阻拦,单看武德帝第一脚用的力道,要是再来一脚,端王怕不是要命丧当场。
子杀父不好听,可父杀子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可老尚书到底慢了一步,斜刺里扑出来个人影,抱住武德帝的大腿就开始痛哭:“父皇喜怒,千错万错都是二哥的错,父皇勿要伤及龙体!”
安王这一举动像是发了个信号,刚才还装聋作哑的大臣们此时纷纷站出来,请求发落端王。
武德帝眼角气的微微抽搐,他压着心里的杀意,将抱着自己大腿的安王踢到一边,冷声道:“你还有什么二哥,传朕旨意,端王悖乱行事,意图谋逆,即日起削爵圈禁,变为庶人,王府亲近之人一律杖毙。”
安王白净的脸皮一抽,默默移到旁边站着。
不仅是安王,听完武德帝对端王的惩处,不少朝臣也在心里叹息,只是削爵圈禁,看来陛下还是看在李相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了。
立刻就有羽林卫进来,将瘫软在地的端王押走了。
就在此时,人群中跪下来个御史,朗声道:“陛下,端王贵为皇子,尚且能留下性命,可党附之人罪大恶极,万万不可轻纵,长恩候李贽玄,扬州司马胡敬之,皆与端王行从过密,臣恳请陛下下旨查抄长恩候府与魏国公府,以正视听。”
明光殿顿时鸦雀无声,朝臣们面面相觑。
人群中,霍辛粗浓的眉毛狠狠一皱。
陆执徐也眼神一凝,视线在这名御史身上打了个转儿,再回到武德帝脸上,深深皱起眉头。
长恩候府也就算了,可魏国公府……大臣们总算想起来今日缺了个人,靖国公竟然不在!
第153章 报复心极强的小皇子
天际刚翻出一道鱼肚白痕, 鸡鸣报晓,上京城各处街坊也热闹起来。
长安街口的早茶铺子刚支起来,便听见街道前头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重甲在肩, 整齐划一的羽林卫踩着清晨的日光行至长安街, 在街口分为两路,一路由陆执徐带着去了□□街,一路内宦服饰的人往杨楼街赶。这两条街上住的皆是官宦人家,宫里抄家的旨意传出来后, 便早早约束家人不许出府看热闹, 闻声赶来的姻亲旧故也被拦在门外。
抄家这种事, 陆执徐还是第一次做, 同行的还有大理寺卿和司礼监太监李忠。
这件差事是他自己揽上身的, 武德帝可有可无地应了。
羽林卫持剑冲进长恩侯府, 院中的丫鬟小厮叫喊逃窜着, 被跟来的小太监骂了两声才终于安分些, 李忠读了圣旨,羽林卫进屋拿人搜查,不一会儿, 长恩侯府上下老少便跪在院子里哭嚎。
至于侯府主人李贽玄,早在羽林卫围了端王府的时候,便被压去了天牢受审。
李二被人从屋里拖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羽林卫不为所动, 将人按在院子里跪着。
李清婉死死攥着丫鬟胳膊, 发髻散乱, 眸中含泪,眼底满是惶然, 哪还有往日的高傲清丽。
见弟弟被人拖了出来,她忙扑上去询问道:“你们做什么,我爹呢?我爹呢!”
羽林卫剥开她的手,将人推倒在地。
李清婉看着乱糟糟的院子害怕极了。
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明明昨日姑母还在劝她安心,说朴家不过商户,即便表哥定亲了,也会想法子让她嫁过去,可今日她们长恩侯府便成了阶下囚。
羽林卫冷脸做事,对李清婉的哭求不予理会,李清婉无奈,只好对着陆执哭求道:“辰王哥哥,都是一家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执徐看着这位从未亲近过的表妹,轻轻叹喂了一声,“陛下旨意,只得听从。”
李清婉还想说些什么,可旋即对上陆执徐的眼神,便被他眼底的凉意钉在了原地,明明眼前的男人笑的温雅,却让她心底窜上来一股恐惧。
倒是一旁的长恩侯夫人听出了这话中的深意,赶紧将女儿拽过来抱在怀里。
一向盛装的贵妇人早乱了妆容,别人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
当年年宴上,已逝的章皇后被人指控谋害皇嗣时,也是说了这么一句“陛下旨意,只得听从”,之后便迁居冷宫,没过多久溘然长逝了。
院子里哭声一片。
大理寺卿命人搬了椅子出来,好整以暇地坐下同陆执徐一同监工。
李二恨极了陆执徐,拜姜静行那口黑锅所赐,他现在还以为自己手臂是被陆执徐打断的,当即破口大骂道:“陆执徐你个卑鄙小人,用下三滥的手段陷害我们长恩侯府,我要见陛下!我爹是陛下亲表弟,我是陛下亲侄儿!陆执徐你有什么脸坐在这,你早晚不得好死,还有姜静行那个小白脸,长得跟个女人是的,就是个卖屁股啊啊啊!”
乾一上前一剑鞘抽在他嘴上。
李二目眦欲裂,吐沫横飞地往陆执徐身上冲,李忠挥手,让人赶紧堵上嘴拉下去,然后转头对陆执徐谄笑道:“殿下,杂家领了陛下的旨意抄家,好搜查长恩侯府勾结端王的证据,您看,奴婢这就开始吧。”
陆执徐面上喜怒不显,可心中的杀意一层压着一层,他看向一旁坐着的大理寺卿,轻描淡写道:“本王没做过抄家的差事,还是由韩大人拿个主意吧。”
这抄家就是抄家,能有什么主意。
大理寺卿一时没听明白这话有什么深意在。
不过在瞥到蜷缩在地的李二时,他眼中也多了几分厌恶和痛快,作为长恩候的独子,李二作奸犯科也不是一两回了,可以前有太后护着,亲爹压着,他们大理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啼血。
他心思转了转,想到了当年先皇后的事,当初一帮人在朝堂喊着废后,除了礼部那群老古板,喊的最欢的便是长恩侯府一派的人。
大理寺卿不动声色地看了陆执徐一眼,心里顿时明白过来。
只见一身官袍的文官捋了捋胡须,斟酌道:“既是搜查证据,那抄家不过是手段罢了,不如先审问审问府中之人,若是能吐出什么来,也省了公公一番功夫。”
李忠心思也透,当即让羽林卫分成两队,一队人进去搜,另一队人则将包含李二在内的侯府亲信拉到隔壁院子里审问,不一会儿,偏院便传来阵阵惨叫。
李清婉听着弟弟的惨嚎,和长恩候夫人相拥啼哭不止。
和家族倾覆在即比起来,什么姜绾什么胡重光,还有什么重要的。
在一片哭嚎声中,羽林卫从长恩侯府抄出来了百来箱宝器,金银更是数不胜数,至于都是不是赃款,还需有人加以定夺,除此之外,太后在世时赐下来的逾制之物不知凡几,也被悉数抄没,充入国库。
曾经辉煌贵极的长恩候府,终于走到了末路。
正应了那句盛极而衰,李家由武德帝而起,也由皇权而落。
陆执徐看着被贴上封条的长恩侯府大门,恍惚了一瞬,只觉心头一层阴霾散去。
当年他母后被长恩侯府联手韩妃诬陷残害皇嗣,太后下旨废后,他外祖家博安侯府也如今日这般得了一道抄家的旨意,可搜来搜去,也没搜出来什么,只有满府哭嚎声。
如今数年过去,外祖父一夜苍老的面容犹在眼前。
都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他还是觉得太晚了。
陆执徐将长恩侯府的一切撇在身后,负手登上街口停着的马车。
长恩候府事毕,大理寺卿跟着李忠入宫面圣,临走问陆执徐,“殿下可要随臣进宫?”
“本王去魏国公府看看,韩大人先行入宫吧。”陆执徐坐在马车里,双眸漆黑幽深,“魏国公为大雍征战四方,乃是大雍基石,父皇有旨意不许任何人叨扰魏国公养病,可人心难测,抄家的圣旨一出,难保有些人失了敬畏,扰了魏国公清净。”
大理寺卿闻言也有些慨叹,长恩侯府没了也就没了,他们文官一向不愿与这些气焰嚣张的外戚同流合污,可魏国公府不一样,魏国公府树大根深,姻亲旧故遍布朝堂,今日这一倒,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那殿下去吧,臣会为殿下在陛下那里说明。”
“多谢韩大人。”陆执徐微微一颔首。
这话一落,乾一驾着马车便动起来,直向长安街的方向驶去,片刻后,来抄家的羽林卫也原路退走,留下满街的喧嚣叫好。
日光破晓,天光大亮。
昨晚闹了一整夜,大臣接收的信息太多,如今还在消化,武德帝体谅诸臣,所以今日的早朝便取消了。
此时武德帝负手伫立在窗边,听大理寺卿回禀长恩候府的事,待听到陆执徐转道去了魏国公府时,眉心皱了一下。
“依法查办吧。”
大理寺卿立即躬身朗声道:“陛下圣明!”长恩侯府到底是太后娘家,他原本还怕陛下也会网开一面。
武德帝摆摆手,向窗外看去。
昨日夜间又落了场雨,如今雨过天晴,天空澄碧如练,从明光殿俯揽下去,隐约可见羽林卫蜿蜒前进,最后消失在朱雀门外,武德帝深深吸一口气,坐拥天下带来的极致痛快氤氲在胸腔,从五脏六腑流向四肢,荡涤着全身。
唯一可惜的就是他想见的人此刻不在眼前。
“伯屿啊……”
霍辛从宫里出来后,骑上马便往靖国公府赶。
姜静行和魏国公府的婚事传的沸沸扬扬,今日这事一出,可别人还没回来,岳丈家先没了,要不然可就真是出笑话了。
霍辛策马来到靖国公府,门房将人迎进去,茶也没喝,他就站在院子里将明光殿发生的事告诉了管家姜秋,让他赶快通知城外的姜静行。
一柱香后,靖国公府的侍卫往城外飞骑而去。
意外来的就是这么猝不及防。
昨日遇见陆执徐是个意外,端王事发也偏偏赶在她不在京都这两天,巧合的让姜静行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人算计好了时间,特意挑着她不在的时候搞事。
听完侍卫带来的消息,姜静行脸一沉。
长恩侯府随着端王府倒台是早有预料的事,李贽玄事事为端王出谋划策,怎会不受牵连。可魏国公府不一样,牵扯进去的不过是一个任职五品司马的二公子,在李相府且安然无恙的情况,又怎么会落到个抄家搜查的地步。
除非武德帝早有打算。
姜静行只觉一阵头疼,不管武德帝有何打算,她和魏国公府在军中如同两颗根系交错生长的大树,牵一发而动全身,魏国公府若没了,她也要元气大伤。
不管武德帝是为了巩固皇权,还是为了别的目的,都是在压制她手里的权利。
来传话的侍卫不敢打扰,姜静行沉思片刻,命人备马入京。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必须回京看看。
说走就走,姜静行回屋换了身儿衣裳,快步向门外走去。
正巧姜璇这时带着侍女走到院子里。
姜璇见她急匆匆出来,脸色凝重的吓人,不由一愣,“这是怎么了?”
“我正想叫你去用早膳呢,你是要去哪儿?”
姜静行来不及解释太多,但依旧沉着道:“阿璇,陛下下旨查抄魏国公府,我现在要回京一趟,如果今夜我没回来,明日的法事一结束,你就带着绾儿回家,明白了吗?”
姜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知晓轻重,赶紧点头道:“明白,你放心。”
姜静行闻言却是苦笑,放心这两个字,她真的听了太多次了。
“我走了。”
望着院门外姜静行翻身上马的身影,姜璇眉心的忧愁压都压不住,不禁冲她喊了一句:“雨后路滑,路上千万小心。”
姜静行摆摆手,扬鞭走了。
山间小路泥泞难行,但她骑术高超,半个时辰后,便来到了城外,看着不远处的城门,姜静行想了想,调转马头向另一条官道拐去。
以老国公的谨慎,即便投效了端王,也绝不会帮着端王卖国,就连倒卖私盐的事,都是他二儿子瞒着亲爹做的。武德帝不会不清楚这些事,且老国公病重避世,早早就放开了手里的兵权,对武德帝也没什么威胁。
可在这种境遇下,武德帝还是冒着骂刻薄寡恩的风险,让人查抄魏国公府,最大的可能便是魏国公府还牵扯进了其他什么事。
抄家的旨意是一早发的,她一人也阻止不了,倒不如先入宫问问情况。
第154章 自己来怎么能算是招之即来呢
太和门位于长安城西侧, 离皇宫和众官署最近,也是从城外进宫的捷径。
而就在离太和门不过三十丈开外的地方,姜静行本想策马而过, 可在瞥到城墙角停着一辆马车时, 立即拉住缰绳调转马头。
马蹄急速踏在地上,掀起一阵灰尘。
马车旁的黑衣侍卫快步过来,躬身道:“国公,您此时最好不要入城。”
姜静行眼神从他身上掠过, 径直看向他身后的马车, 冷声道:“为何?”
乾一不知从何说起, 正在他犹豫时, 马车车帘被两根素白的手指挑起来, 露出来陆执徐半身亲王服饰。
从昨日忙到现在, 他没时间换衣服, 也就一直穿着这一身儿, 暗红的亲王服饰糜丽夺目,却压不住主人眼角的清隽冷淡。
姜静行策马越过乾一来到马车跟前,面色如常, 丝毫没有见到老情人的尴尬,她再次问道:“为何?”
车帘只挑开一角,陆执徐的面容一闪而过,车帘便放下了:“进来说吧。”
闻言,姜静行倒也没犹豫, 直接翻身下马钻进马车里, 陆执徐亲自将她拦在这里, 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是小事。
可真坐下了才知道有多尴尬。
姜静行暗骂自己早该想到的,陆执徐肯定不会乘着辰王府的马车出城招摇过市, 如今二人坐着的马车不过是寻常车架,里头的空间自然也不过方寸。
车厢里静悄悄的,如今两人面对面坐着,稍一动便会碰到对方的膝盖,而且陆执徐身上熏香的味道比以往还要浓重。
姜静行只好让脊背贴着车厢,尽量放缓呼吸。
可闻着闻着,她便从浓重的熏香中嗅到一丝腥甜,然后就忍不住问了一句,“伤还没好?”
“不劳靖国公关心。”陆执徐幽幽抬眸道。
姜静行微笑了一下,然而转瞬即逝,快到让人难以捕捉。
不过眼下情况紧急,她也不想废话,直接低眼望了他袖中的文书。
陆执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拿出来递给她,“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魏国公府的事。”
姜静行翻了翻手中几页纸,这是几份证词,说的正是寒衣教的事,看画押时间,最早的一份当是宫宴刺客的口供,果然,有关寒衣教的事,三法司早已察觉到端倪,也一直往深里查着。
翻看前几页时,姜静行尚且面不改色,可在翻到最后一张时,她脸色微变,默声片刻后,将文书还了回去,“证词可信吗?”
陆执徐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为她解释道:“我从荆州回来总共遇见了五批刺客,有荆州来的,也有京城来的,可唯独最后一批人查无出处,但看衣着招式,应当与泰安寺后山那些杀手是一路人,为首之人也是女子。”
“彼时羽林卫护卫车架左右,活捉了三人,两人自尽,一人重伤得以从活,入京后便被宫里来人领走,只知道看押在天牢,由陛下从宫中派人亲自审问。”
姜静行缓缓吐出一口气,暗道武德帝派去审问的人应该就是小鹿子,但为什么由个小太监来审,她暂时还没心思思索,反倒是眼前的事更出人意料。
姜静行眉心皱的死紧,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招供寒衣教首领是魏国公之妻,早已避世多年的胡老夫人。
乍然得到这一消息,她难免惊愕,可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突兀。
军中早些年便有传言,说胡老夫人是落难的官宦女子,后来偶然被魏国公救起,才会嫁给他,当时众人只道老国公好福气,如今再想,只觉得处处都是蹊跷隐患。
姜静行露出个苦笑,怪不得以武德帝对她的心思,知道她要娶亲了,居然没过问一句,唯一一次质问,还是做戏给背后的陆筠看,原来是早有借机发落魏国公府的打算。
既然想到了武德帝,姜静行目光不由落到陆执徐脸上。
陆执徐不躲不闪地和她对视,眼中的温和渐渐退去,缓缓变成了讥笑:“本王是今早得的消息,今日将国公拦下是为全往日的情分,如今该说的也说了,国公便下车去吧。”
姜静行没理会,依旧稳当地坐在车上不动。
她看着陆执徐眼微微的青黑,不期然想到了上次在辰王府,两人说的那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觉得这句话就没一个字是对的,好比此时,明明派个人来拦她就行,偏偏要冒着风险自己来,末了还怨她对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陆执徐被姜静行看的脸色发青,他知道姜静行很喜欢他这张脸,可这不表示他就愿意被人盯着看,尤其是突然加快的心跳,让他猝不及防。
他咬牙道:“还请靖国公下车。”
“将臣叫上来的是殿下,此刻让臣下车的也是殿下,殿下对臣还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听了这话,陆执徐一时被噎住了,但他转瞬便反应过来,语气冷而轻道:“有何不可。”
姜静行下意识回复:“自无不可。”
她看着脸色空白的陆执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眼底荡出一抹笑意,旋即起身下了马车。
等她走后,陆执徐狠狠闭了闭眼。
可即便闭上了眼,姜静行含笑的面容还是在他脑中晃来晃去,尤其是‘自无不可’四个大字,在他心底反复响起。
陆执徐突然有些恨自己,但更恨姜静行。
恨姜静行明明对他无情,却次次都要招惹他。
姜静行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简简单单四个字蕴含着何等的杀伤力,只是想说便说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她下了车便骑马进了太和门,皇宫不必去了,她现在要去一趟魏国公府。
谁知刚走到杨楼街,便迎面被一眼熟的老人拦住了马,姜静行还没说话,那老人先开口道:“不知国公可否记得老奴?”
姜静行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魏国公府,记起他是老国公身边的老仆人,上回她来魏国公府,正是这位老人家迎接的,所以当即应道:“记得。”
老仆人看起来比上回更苍老了几岁,唯独嗓音还算雄健:“主人说让老奴来街口迎迎大将军,没想到还真就迎到人了,您随我老奴来吧,如今府中乱做一团,怕是要怠慢大将军了。”
姜静行默声下马,随他向魏国公府走去。
魏国公府如今的光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光这一年发生在魏国公府的事,就足够让人唏嘘的了。
两年前胡重光及冠,引来上京城半数的权贵人家来观礼,城里的官媒有一家算一家,隔日险些踏破了魏国公府大门口,不知多少待字闺中的女郎们翘首期盼,盼着这样一位文武双全的郎君能成为自己夫君,谁知两年过去了,胡重光正妻的位置让一个商户女占了不说,往日众人巴结的魏国公府也面临着阖府沦为阶下囚的境遇。
姜静行到时,魏国公府门口进进出出着不少人,往日紧闭的正门大敞着,胡重光身姿挺拔地立在门口等着,虽不见笑脸,礼数上却无一差错,上来给姜静行鞠了一躬,“侄儿拜见姑父。”
这是随着朴玲叫姑父。
姜静行受了,虚扶了一把让他起身。
胡重光看向她身旁的老仆人,淡声道:“胡爷去歇着吧,我带姑父去祖父院里。”
老仆人点点头,被一旁的小厮扶走了。
等人走后,胡重光摆手道:“叔父随侄儿来。”
姜静行意识到他在称呼上的变化,微微一挑眉,迈步跟着他进去。
二人一路走过去,路上全是来去匆匆的各色身影,给华贵的府邸平添了几分慌乱空荡。
躲过拐角处一个跑过来的小丫鬟,姜静行看着地上滚落的香烛微微皱眉,心里冒出来一个不好的猜测。
小丫鬟跪着地上不知所措,胡重光温声让她下去,转头致歉道:“叔父见谅,刚经历了抄家,她们也是吓着了,才会一时失了分寸。”
姜静行自然不会和一个小丫鬟计较,便趁机问起魏国公府眼下的境遇来。
胡重光简单说了说。
虽然同样是被抄家,但魏国公府情况却比长恩侯府要好一些,最起码陛下没有当即下旨收回国公爵位,胡家人也还能继续住着魏国公府,不过包含他在内,胡家人身上的官职全部落下,日后是否还能官复原职,还要等宫里的旨意。
姜静行宽慰他道:“你有才干,不缺出头的时候。”
胡重光笑道:“多谢叔父一番好心。”不过转瞬这笑容便消失了。
姜静行看出些异样,便问他怎么了。
这时二人正好走到花园一处假山旁,见四下无人,胡重光停下脚步,转身又对着姜静行鞠了一躬。
“你这是做什么?”
胡重光神色黯然道:“祖母半个时辰前过世了,如今府上正在操办丧事,治丧的帖子还未发出去,可以眼下府上的光景,陛下怕是不会夺情起复侄儿,侄儿有意请调西北边陲,自知前途不明,日后生死无常,便不愿耽误朴小姐终身,今日拦下叔父,是想请叔父转达朴小姐,愿她令觅良缘。”
心中猜测落实,胡老夫人果然过世了,可具体什么情况还不得而知。
姜静行想着寒衣教的事,听到一半便知胡重光要说什么,此时看着他明明不舍得还要强撑着模样,不由觉得好笑,便道:“你自己去和她说吧。”
胡重光一愣,姜静行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甩袖直接走了。
分手就要当面分,让别人转达算什么。
姜静行记性极好,没人带路,也走到了地方,她站在院门口等着身后的胡重光跟上来。
依旧那方小院子,院子里翠竹依旧,却没了往日的宁静,偏厅传来女眷们高低不平的哭声,石阶下挤满了哭啼的侍女小厮。
胡重光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忍着悲意道:“祖父不许人带走祖母,便暂时停灵在此。”
“带本公去见见老国公吧。”
说着便向左边儿堂屋走去,路上,姜静行慢下脚步,侧首问身旁的胡重光道:“老夫人是……”
胡重光神色不明道:“今早我本在都督府当值,府里来人叫我回来,说祖母她老人家旧疾发作,要我回府侍疾,我便告假回到家中,谁知……”
谁知回来便见祖母端坐屋里,手握匕首,脖颈处鲜血流了半身,面容却如同他记忆中那般淡然。
胡重光不是傻子,他祖母走的蹊跷,紧随而来的便是宫里抄家的旨意,他心知他们胡家必定牵扯进了其他事,只是祖父从未告诉过他。
想到这,胡重光缓缓吐出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姜静行拍了拍他的肩头。
第155章 谈恋爱怕什么麻烦
来过一回的地方轻车熟路, 她径直掀开帘子,屋里也跪了一圈人,一眼扫过去, 除了入狱的二公子, 胡家子孙们都在这儿。
察觉到有人进来,众人哭声一低,认出来人是谁后,或明或暗的目便光纷纷投向榻上坐着的父女。
榻边, 胡绮楠一身孝服坐着, 端着药碗起身向姜静行行了个礼。
“伯屿来了?”
等来了想见的人, 榻上始终闭着眼的老人总算睁开了眼。
一见人醒了, 地上跪着的众人瞬间有了主心骨, 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凑过去, 叫人的叫人, 说话的说话, 庆幸和眼泪混着,一时乱糟糟的一片,唯独胡重光和胡绮楠姑侄两个在人群外站着, 场面着实滑稽的很。
姜静行站在门口等着。
“都给老子滚!”一声怒喝,叫停了所有人。
胡季精神烁熠,深沉的目光扫屋里围着的一群人,最后落在屏风旁站着的姜静行身上。
姜静行心底一沉,莫名想到了回光反照四字。
胡家大公子胡敬易自知让人看了自家笑话, 脸上顿时青红不已, 哎哎唤道:“爹……”
胡季疲倦地摆摆手:“都出去吧, 都去看看你娘,给她磕个头。”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胡敬易便绷不住了,四十多的中年男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伏在亲爹身上嚎啕大哭,“爹啊,咱们家到底出什么事了,不就是二弟他贪污吗,陛下怎么抄了咱们家啊,还有娘,娘她为何,为何啊!”
一想到自己一日之间便没了媳妇和娘,胡敬易便哽咽不止,大哭道:“娘啊!”
屋里众人也想起了今早两遭噩耗,先是老夫人猝死屋里,随后羽林卫便来抄家,一时悲上心头,也忍不住哭起来。
胡季也想到老妻,一时泪如雨下,哽咽道:“都出去吧,都去看看你娘,”
“绮南啊,你过来。”
胡绮楠踉跄着上前,胡重光红着眼搀走了自己父亲,众人也随之退到偏厅去哭丧。
这时候姜静行才有时间仔细打量一番这位她传说中的未婚妻,的确如同传闻里那般温婉端庄,眼中的明亮与姜绾如出一辙,可比起姜绾被她宠出来的两分随性,又多了几分稳重坚韧。
胡季招手示意姜静行上前来,姜静行便坐到了刚才胡绮楠做的位置。
这时老国公苍老的面容忽然变得平静,让人窥不见半点波澜,“想来该知道的你也都知道了,是老夫对不起你,原本想着在事发之前把孙儿幼女托付给你,可还是瞒不过陛下,想老夫戎马半生,竟落得个如此地步。”
老人语气中满是落寞。
一旁的胡绮楠再也忍不住了,她不忍再看榻上的父亲,扭过头哭出了声。
姜静行反倒笑了,直到现在她才能看清全局,原来从弹劾韩燕那份奏折起,她就被人算计了。
仔细想想,怕是韩燕早就被魏国公府的人盯上了,即便陆执徐不拿韩燕试探她,韩燕也躲不开被人弹劾一回,就算没有韩燕,她也会被老国公想方设法拉上船。
于是姜静行真心认输道:“我不及大将军许多。”
胡季闻言哈哈大笑。
他太清楚姜静行的脾气了,看似温和,实则骨子里比谁都清傲,能让这样的人中龙凤认输,当浮一大白!
等老人家笑完,姜静行看向了偏厅的方向,低声道:“大将军何时知道的?”
胡季吐了口气,无所谓道:“我一早就知道。”
他眼中浮现起泪光,哼笑道:“都四十多年了啊,当年她带着个女娃娃跪在街边自卖,我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合该给我做媳妇,我就走过去说你嫁给我做媳妇,生几个娃娃,你怀里这个我也给你养,她就跟我走了。”
姜静行听得哭笑不得,将来这女娃娃应该就是韩妃了。她便叹了口气,问道:“那女娃娃呢?”
胡季也叹了口气,闭眼道:“她给送走了,你也猜到了,那女娃娃出息,给自己寻了个好郎君。”
胡绮楠在一旁听得脸色微白,她不知道二人在打什么谜语,但她很聪明,也许家里如今的局面便是由此造成的,可如今父亲对姜静行全盘托出又是为何?
她低低唤了一声,“爹……”
胡季从往事中回神,对女儿招了招手,“绮楠你过来,爹有事交代你。”
胡绮楠抹了抹眼泪,上前跪倒在榻边。
胡季抬起枯瘦的手掌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眼角泪花闪烁。
看着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儿,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妻子,那是陪了他几十年的人啊,两人一起走过了无数风风雨雨,哪怕知道她瞒着自己很多事,他也舍不得松开手。
就这么瞒着瞒着,一辈子也过去了。
“绮楠,爹知道你想维持着这个家,可你是爹最小的女儿,这不是你的责任,以后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想嫁给谁就嫁给谁,你兄长们如何就别管了。爹给你存的那些嫁妆多半也要充国库了,但剩下的那些也够你好好过日子了。”
嘱咐完女儿,胡季转头看向姜静行,笑道:“我女儿花骨朵的年岁,合该有个少年郎君配着,你就算了吧。”
姜静行笑的扶额,应道:“自然,自然。”
胡绮楠也笑了,可眼中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端过一旁的药碗,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说道:“爹,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喝药了,不然药凉了,就更苦了,咱们先喝药吧。”
胡季望着小女儿,听话地躺回去。
药里有安神的功效,等服侍父亲喝完了药,见人睡了,胡绮楠和姜静行才一同从屋里退出来。
姜静行没有立即离开,她知道这个同姜绾一般大的小姑娘还有话和她说。
二人站在廊下,胡绮楠屈膝行了礼,哭过的嗓音还有些微哑,“多谢国公,绾儿将去书院求学的事和我说了,我知国公不欲娶我,但我有桩交易想说与国公听。”
见姜静行没出声拒绝,胡绮楠便缓缓说道:“我常听绾儿说起国公,知道国公不是爱慕美色之人,那日答应父亲娶我,虽有父亲胁迫之意,但以国公的本事,想拒绝应该不难,我想国公肯定还有着自己的思量。 ”
姜静行承认道:“确实如此,所以你是想继续这门婚事。”
胡绮楠缓缓攥紧掌心,再次行礼道:“还望国公成全,若国公能保全胡家,我便将魏国公府在朝中经营多年的人脉暗桩作为嫁妆带去靖国公府。”
姜静行望着她眼底的坚韧不屈,慢慢皱起眉头,其实对她而言,找个人假成亲的好处的确多于风险,不仅能帮她掩饰身份,在许多不方便她出面的事上,也有个人能代劳。
而这确实也是她最初的打算。
姜静行望着强撑镇定的小姑娘突然笑了一下。
但其实她早已经不这么想了。
因为太缺德了,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她给不了对方正常的婚姻生活不说,以她所处的位置,只会将一个无辜的女人拖进危险里,扼杀对方本应该享有的幸福,就像当初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认姜璇为义妹,而不是把人娶回家。
如果当初她真和姜璇做了假夫妻,陆筠还会和姜璇交好吗,云贵妃还会对姜璇客气吗,不说这些人,只说霍鉴琦,他还会如同今日这般对姜璇穷追不舍吗,怕是以上种种都不会。
她不能为了掩饰自己女人的身份,而毁了另一个女人。
“你应当听你爹的话。”
姜静行捻了捻袖口,对胡绮楠劝解道:“你没喜欢过一个人,所以才会觉得婚姻无所谓,可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等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或是人生有了别的追求,这段婚姻便会成为束缚你的枷锁,这些枷锁有无形的,也有有形的,届时你只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太过草率。”
就好比她和小皇子。
感情成了枷锁,落得个惨淡收场。
看她犹在犹豫,姜静行便意味深长道:“难道你想嫁给我守活寡吗。”
这下胡绮楠怔愣住了,一是为姜静行的直白,二是为话中说的事。
她的确没有想以后的事。
但她也有自己的看法,胡绮楠垂下眉眼徐徐道:“我没有成过婚,也从未体会过男女之爱,可说来可笑,我却有着和国公不同的看法。”
她抿唇道:“绮楠认为,爱一个人,便不会觉得对方是束缚,夫妻本是一体,当同进同退才好。”
姜静行揣手凝神,蹙起的眉眼有些漠然,“即便对方会带给你很多麻烦。”
“不知什么算是麻烦呢。”
胡绮楠转身看向偏厅,轻声道:“就像母亲和父亲,风雨同舟几十年,也有意见相左,争吵不休的时候,可只因两个人心里只有对方,便能携手并进一生。”
“我不知国公为何会有“麻烦”一说,但国公若觉得麻烦,大可流连秦楼楚馆,以国公身份姿容,想来有无数花魁娘子投怀送抱,届时国公觉得麻不麻烦?”胡绮楠看着姜静行,隐约意识到她可能是在说某个具体的人,便劝道:“万事都说不准的。国公天纵英明,应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真放不下,不如试着和那人共同面对。”
姜静行觉得她想的太天真,便反驳道:“落子无悔。”
胡绮楠笑了:“那只是棋局,以死物自比,岂不可笑?我只知真心之人最为宝贵,若是错过,便是一生之憾。”
姜静行默声不语。
胡绮楠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却也想明白了,刚才在屋里时,父亲那番话不是在宽慰自己,而是在劝解此时的自己,父亲不想她拿自己的婚事做筹码。
毕竟真心之人最为宝贵不是吗?父亲一片爱女真情,她不该辜负。
胡绮楠眼眶微湿,再次屈膝道:“多谢国公。”
“你不必谢我。”姜静行回神,她看着比自己要矮一头的小姑娘,默声几息,倏然笑道:“是我该谢谢你,你这一番话也让我看清了许多事。”
说到底,她还是怕自己在一段感情里陷得太深。
姜静行剖心自问,她为什么会怕。
也许是因为她觉察到了陆执徐对自己太过情深,而自己却不能回报同样的深情,所以遇到点问题便想退却。其实仔细想想,就算韩燕被弹劾会牵连自己又如何,于她而言不过是桩费些心思便能解决的小事,况且以她和武德帝现在脆弱的关系,还怕这点猜忌了。
胡绮楠闻言一愣,旋即好像明白了什么,笑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姜静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去了偏厅。
胡老夫人的尸首还放在棺中供人祭拜。
姜静行过去上了柱香,至于棺中尸首,实在是没看的必要。
一是不敬,二是没意义。
胡老夫人自尽而亡,本身便已经说明了许多事,也许当年胡老夫人的确是寒衣教的首领,可如今的寒衣教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当年的寒衣教勉强算的上是绿林好汉,杀的也是为非作歹的贪官和狗皇帝,可如今的寒衣教却是搅弄风云的邪教。
就连背后的教主,怕也早换了人,至于这人是谁,除了韩妃,她想不到任何人。
所以姜静行还是决定入宫一趟。
胡绮楠看着姜静行远走的身影,还是觉得有些遗憾,过往父亲的感慨再次浮现在她心头。
如果你是个男子便好了。
可这句话一闪而过后,母亲对她的教导反而更鲜明。
她非男子不是她的错,生做男女乃是上天所定,又岂是人力能左右的。
何况谁说女子不如男,世间男女之位,岂因长短而判。
胡绮楠定了定心神,忍着丧母之痛,折回屋里开始筹备母亲的葬礼,不管母亲因何而亡,她都要让母亲风风光光地走。
等从魏国公府出来已是午时,姜静行不想每次和武德帝见面都碰巧是在用午膳的时候,便转道去了隔壁长安街上的泰安楼。
楼里管事认出她,忙叫人带去了二楼雅间,一听她是来用膳的,便又叫了一桌席面过来,最后恭敬问道:“国公可要用酒水,殿下之前从王府往楼里搬了不少美酒过来,嘱咐小人不对外卖,若是国公来了,便拿出来给您喝着。”
姜静行夹菜的手一顿,“拿一壶过来。”
管事笑道:“那您吃着,小人这就让人去窖里取一壶过来。”
等人走后,姜静行只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越吃越郁闷,吃到最后只顾喝酒了。
她拎着那壶酒坐到窗边,时隔多日,总算有了点分手的悲伤心情。
第156章 过于繁忙的一天
姜静行最后也没入宫见到武德帝。
从泰安楼出来后, 她骑马直奔皇宫,却在四神门被值宿的羽林卫拦了下来。
而拦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回宫宴有过一面之缘的柳其。
当时姜静行便是靠着他提醒才提前察觉到有人刺杀, 事后为报此恩, 姜静行着人将其从羽林卫前军调到了羽林右军,官职也从五品校尉升为从四品车骑将军。
柳其突然在宫门口见到姜静行有些诧异,便挥退身后羽林卫,上前拱手道:“属下并未得知陛下召见将军, 将军怎么入宫了?”
姜静行不好多说, 不管是寒衣教还是韩妃, 皆是隐秘之事, 便只道:“本公有些事要与陛下面谈。”
又见他行色匆匆, 身后一干羽林卫也是仪容狼狈, 便不解道:“宫里出什么事了?”
柳其面上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 还是凑到姜静行跟前道:“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要面圣,不如将军明日再来吧,此时过去可不是个好时机, 今日陛下心情不好,在明光殿发落了不少人。”
姜静行以为他说是端王勾结突厥一事,谁知柳其接下来的话让人大吃一惊。
“就连云贵妃都被陛下训斥了一番,听说已经被贬到了妃位,眼下正闭宫思过呢。”
姜静行不明所以, 一头雾水, “怎么还和云贵妃有关?”
柳其犹豫了一下, 见左右无人,便上前几步道:“这消息眼下被陛下下旨封着, 只是将军您问了,我才敢说几句。”
“你说。””一个时辰前,云贵妃在御花园清凉台那边宴请娘家人,于是请了宫外的杂耍进来逗乐,谁知出了岔子,表演时一不留神走了水,这时节日天干物燥的,火势扑都扑不灭,一直从清凉台烧到了冷宫那边。”
说到冷宫,柳其神色越发凝重,“冷宫住了不少废妃和犯错的宫女太监,这一把火烧死了不少人,好些人烧的面目全非,听说原先的韩妃也住在那一片冷宫里,眼下安王也入宫了,正在明光殿等消息,陛下大发雷霆,问责了值守的羽林卫,还迁怒了不少参宴的妃嫔。”
交代完今日发生的事后,柳其微微后撤,抬头却发现姜静行的脸色也没比自己好上多少。
姜静行冷脸道:“还真是天灾难料。”
柳其不明所以地应了声“是”。
姜静行面无表情地望了眼明光殿的方位,嘱咐柳其掩下她来过的踪迹后,便立即甩袖往宫外走,玄黑的衣角在空中划出道弧度,可见主人心中怒气有多大。
人什么时候死不行,偏偏就死在这时候,这是打量她是个傻子吗。
被老国公算计也就算了,毕竟人老成精,何况以老国公的身子骨也活不久了,算计的也是女儿和孙子的前程,说穿了,若是她真娶了胡绮楠,还是她占便宜了,因此她实在无需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太多。
可韩妃不行,这女人躲在宫里搞事的本事尚且是一等一的强,若是假死脱身了,还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波来。
可不是她杞人忧天,她可没忘记送到自己身边的白秀和绿阁二人,鬼知道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姜静行在宫门口站定,在想了想如今的局面,骑马再次回到泰安楼,这回她到了泰安楼后巷,推门把马鞭往门口暗卫怀里一扔,径直往三楼走去。
暗卫拦不住人,只好在前面带路。
一路走来,姜静行胸臆中的怒气也渐渐减弱,可越往细里琢磨,她越有种捉到了鱼尾,却始终不能入篓的焦灼
心念至此,姜静行抬脚越过身前的暗卫,不顾门口乾一讶然的神情,直接推开了长廊尽头的房门进去。
她知道陆执徐在里面。
屋里罗汉榻上坐着的陆执徐陡地抬眸,手腕一顿,指尖夹着的白玉棋子便滑落在地上,泠泠作响,一直滚落到不速之客脚边。
而坐在他对面的章云彻则惊得张开了嘴,磕巴道:“靖,靖国公。”
章云彻脸色扭曲地转头看向自己表哥,见他不为所动,心底大为佩服,于是闭嘴狠狠咽了口口水。
姜静行弯腰将脚边的棋子捡起来握在掌心里,走到了二人跟前。
章云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眼前这是个什么情况,更不明白为何靖国公能找到这个地方。眼见两人都不说话,他只好讪笑道:“表哥,我爹叫我回家吃饭,我先走了哈。”说着便起身离开了屋里。
姜静行瞥了一眼章云彻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见自己跟见了鬼一样。
她解下薄氅坐到陆执徐对面,扫了一眼棋局后,在右上角的位置落了一子,陆执徐挥手让跟进来的乾一退下,随后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棋局,的确是他刚刚要落子的地方。
陆执徐便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挥袖将整盘棋局扰乱了。
“国公来做什么,不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吗。”
说着低头品茶,掩饰的行为不会再明显了。
这一刹那,姜静行一下没忍住,直接笑弯了唇角,心底的怒气忽然如同冬雪见晴般化了个干净,脸上的阴霾也随着这一笑而消散,整个人又恢复到往日的从容淡定。
虽说被人算计很恼火,没抓到算计自己的人也很恼火,但眼下确是开心的。
姜静行看着傲娇嘴硬的小皇子,突然想到了上辈子听到的一句话,如果你不确定是否要坚持一段感情,那便试着回忆一下过去,若是你觉得开心,不妨再试着坚持下去。
看着对面的陆执徐,姜静行试图回忆了一下过去,果然还是开心的时候多。
心念至此,姜静行低头一笑,帮他把散在榻上的棋子拾到棋盒里,最后将两盒棋子递到他眼前,正色道:“韩妃走了。”
这话一落,陆执徐眼神锐利地看向她,眼底透出几分审视:“你如何知道她是走了,而不是被烧死了。”
姜静行挑眉,微微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她是偶然撞见了柳其,那陆执徐又是从何得知的?
陆执徐看她一眼,低头合上棋盒盖子没说话,就在姜静行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忽然听到:“后宫有位齐美人曾得我母后救助,她为报恩受我差遣。”
姜静行笑了,可不是巧了吗,柳其冒险告知她此事也是为报恩。
看来生而为人,还是要多行善事啊。
“你消息倒是快。”
陆执徐不置可否。
然而姜静行在心底将有关寒衣教的事捋了一遍后,还是觉得韩妃是逃了。
她经历过当年寒衣教名满天下的时候,便越发觉得为首之人的深不可测,而如今的寒衣教,比之当年要更为势大,更为隐秘,也更为莫测,只是眼下寒衣教并未浮出水面,武德帝到底知道多少韩妃的底细也尚不可知,敌在暗,我在明,也没有什么缉凶的好办法。
最好的办法便是引蛇出洞,可拿什么做饵,她一时也没有头绪。
陆执徐见她思索着什么,想起两人几个时辰前才在郊外见过面,一时也想不明白她来的目的,便静静等着不去打扰,只品着手边一盏清茶。
案上檀香袅袅,桌后之人青衣白盏,木簪墨发,越发地相得益彰。
姜静行思索片刻,刚想抬头说些什么,便被他这副模样吸引住了,食色性也,而她一向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心念一动,便先放过了寒衣教,试图和他分享另一件事。
其实姜静行隐隐明白自己心里的想法。
她后悔了。
她在这个世界十几年了,可也只遇到一个像小皇子这样合她心意的人,何况两个人还甜蜜了一段时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根本做不到像预期里那样一刀两断,这段日子她试图去忘记陆执徐,可事实证明这很难,即便她装作无事发生,可忘不了就是忘不了。
两人四目相对,姜静行听着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把心一横,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为色所迷,旧情难忘,好马也吃回头草。
“我们和好吧。”
陆执徐一下子愣住了,他神色怔怔地看着对面的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耳力好的惊人,因为姜静行叹口气,又说了一遍:“我们和好吧。”
起了个话头,接下来的话却有些难以启唇,毕竟上回分手两个人闹得不太愉快,姜静行想来想去,便只能从两个人闹矛盾的根源开始说起,“今天我去魏国公府见了魏国公,我和胡家的婚事本就当不得真,这回算是解决了,又顺道见了那位胡小姐,的确是一位聪慧佳人,她说的一些话让我受益匪浅。”
说到这,姜静行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也许我们……”
陆执徐这回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呼吸猛地一窒,打断她道:“闭嘴!”
姜静行诧异地看他,不明白他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陆执徐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可一想到她刚才说的话,今早她那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便又浮上心头。
永远都是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说分开便分开,说和好就和好。
陆执徐顿时气红了眼,盯着姜静行一字一顿道:“你把我当什么!”
姜静行一愣,下意识回答:“自然是……”
是什么,姜静行哽住了,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情人?还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了今早两人在城外见面的事,那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姜静行顿了顿,她看着陆执徐难看的脸色,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好像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在按照自己的喜恶做事,过去她觉得自己喜欢小皇子,便把人抱到怀里,后来觉得烦了,就将人弃之如敝履,如今后悔了,又来挽回。
至于陆执徐的心情,她似乎从未深思过。
窗外阳光晃得人眼疼,姜静行站起身,暗道是她想岔了,若是陆执徐答应了,可不真应了那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不能这么作践人。
她侧过脸不敢看陆执徐,嗓音有些哑:“我就是一时昏了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过。我来就是想提醒你一句,韩妃此番逃走所谋甚大,你以后做事也需万事谨慎。”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陆执徐却不允许她再逃避,直接拽住她的手腕道:“你把话说清楚。”
姜静行唇舌突然发涩,她转身对上他的目光,通透冷静,像是深秋凝起的白霜,看着便让人觉得冷。
而就迎着这股冷峭,姜静行蓦地低头失笑,等再抬头时,又恢复到了过去的从容淡定,她毫不犹豫地启唇道:“我说,我后悔了,我们和好吧。”
陆执徐掩在袖口的手指渐渐捏紧,在看了她一眼后,突然就松开了手,似有千头万绪在他脑中缠绕攀扎,又好似只有一个念头在胸腔鼓动,而一但有了这个念头后,便跟扎了根的藤蔓般顺着血肉生长,绞得他整个心脏难受,最后在喉咙绕成一团,催着他问道:“你为何后悔?”
姜静行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后悔还要什么原因,不过转念一想,她很快再从陆执徐这一问里察觉了什么。
看来念念不忘的不止是她自己啊。
她唇角微勾,当即笑道:“还不是因为扶摇你太好看了。”
陆执徐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句答复,看着她不正经的样子,顿时恼羞成怒,咬紧了牙龈,抬手指着门外道:“姜伯屿,你给我滚!”
姜静行当然不会滚,她又不傻。
当初她能把人哄到手,现在也能再把人哄回来,何况生气的小皇子眼角飞红,兼之乌发红唇,眉眼清幽,清清冷冷的,颇有些不落凡尘的美,反倒越发好看了。
陆执徐被她看的喉结微微滚动,转身恼道:“你走不走?”
姜静行没动,只看着他幽幽道:“你真想我走。”
陆执徐闻言一滞,不过只是一瞬变化,很快他便冷着脸道:“好,你不走,我走。”
姜静行当然不会让他走,一边拿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边说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何后悔吗,你要是走了,我还说什么。”
陆执徐走到门边的脚步一停,也没转身,只道:“这世上美人无数,若是为了容色,你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姜静行挑了挑眉,总算明白了一二他的心结,原来是觉得她爱慕美色,才有先前的求和,不得不说小皇子不是一般的敏锐。
不过就算她当初是为色所迷又如何,起码现在不全是,毕竟她若是只喜欢美色,又何苦执着于一人,以她的身份地位,她就算养几个男宠也无人敢置喙不是吗。
姜静行笑了笑道:“我从来都只喜欢过你一人,你的容貌自然也是你的一部分,我喜欢也不过分吧。”
听到这话,陆执徐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春娘母子,若是常人定只以为这是哄人的话,可陆执徐不一样,他了解姜静行,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更何况对发妻生的女儿这般疼爱,即便说情话哄他,也决然不会把话说的这般绝对。
春娘的话再次浮上心头,她不是姜尉……
陆执徐垂下推门的手,转身看向姜静行,凉凉道:“真是只有我一个。”
姜静行当然点头,这还能有假。
陆执徐眼眸注视着她,倏然笑了,“那春娘呢?”
“你说谁?”系统来不及阻止,姜静行下意识问道。
系统:……
看着陆执徐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姜静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春娘不会就是系统提到的姜尉以前的故人吧,听名字好像还是个女人。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姜静行默默喝了口茶压惊。
陆执徐好似没看出她的异样一般,慢慢从门口踱步到她身边坐下,时隔好几日,两人终于又坐在了一起。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一直都有事瞒着我?”陆执徐盯着姜静行的侧脸勾了下唇角,似是笑了一声,又好似怒极冷笑。
姜静行不清楚事情始末,但此刻她出于直觉,觉得再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事情将会滑向一个很危险的境遇,所以她必须做些什么阻止。但该怎么做呢,姜静行冥思苦想。
“说话,姜静行。”陆执目光讥讽,语气轻飘飘的。
要是她姜尉的身份真是假的,那姜绾自然不会是她亲生的,那岂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他曾经的吃味嫉妒岂不是都成了笑话!
想到这些,陆执徐目光冷然,控制住心里想掐死姜静行的心情,死死盯住她脸上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谁知姜静行突然就叹了一口气,然后搁下手中茶盏,捏住身旁人的下巴就吻了上去,唇齿相依间带来暧昧的水啧声,陆执徐想推开她,却被按在脊背的手掌阻止,慢慢上移覆在他后脑,熟悉的温度让陆执徐轻而易举的沉入进去,本能的追逐唇齿间的挑逗。
等陆执徐反应过来的时候,屋里早没了人影。
隔窗望着楼下某人远走的背景,陆执徐的脸色堪称跌宕起浮,精彩至极!
姜静行从泰安楼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屏蔽了在嘲笑她的系统。
然后她翻身上马,纵马狂奔了半个时辰,从泰安楼一路来到苍山,山里天气冷,迎着凌冽的山风,她心底的尴尬才终于不在蔓延,最后她勒马停在一处峭壁旁,自言自语道:“人生果然处处都是意外,哪哪都有惊喜。”
一不留神就吓人一跳。
彼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山野间的一草一木都笼罩着一层粼粼金光,正是山里景色最好的时候。
她望着山下辽阔景色,拿马鞭蹭了蹭低头吃草的马儿,“你也陪我跑了一天了,暂且歇一歇,也赏赏景。”
忙了一天,直到此时姜静行才得了片刻宁静,就这么看着落日西垂,一点一点向山后滑落,最后全部消失在眼中,等到夜色降临时,一轮残月挂上天幕,姜静行这才打起精神,不紧不慢地骑着马往庄子上走。
月上树梢。
此时姜璇刚陪姜绾诵完一卷经书,朴家兄妹被朴夫人唤去后屋用膳,荷叶看好时机走进来,轻声问道:“小姐,时辰不早了,可要摆膳?”
姜璇扶着荷叶的手站起身,走到祠堂门口望了望天色,已经幽黑到看不见人影了,她看了看身后姜绾的脸色,也是倦意满满,便道:“摆膳吧。”
明日便是大祭最后一日了,姜绾将诵完的经书收拢好,吩咐人送她房里去,一会儿用完晚膳,她还要将经书誊抄一遍,以便明日上香时一道烧了。
不过今日的香也不能少了,姜绾点了三柱清香奉上,对着牌位说道:“娘,爹爹有急事脱不开身,女儿便代爹爹给您上香。”
姜璇看的心酸,走上前去将人拢在怀里摸了摸脸蛋,果然冰凉一片,“京里偏偏赶在这时候出事了,你爹今晚怕是赶不回来了,咱们也不等了,先去用膳吧,山里夜风冷,入睡前可别忘了让丫鬟在你屋里多点几个炉子,万万不能着凉了。”
姜绾点点头,一张俏生生的小脸在昏黄的烛光下映出莹润的光泽,她将头倚在女人肩头,喃喃道:“也不知京里出了什么事。”
才会让魏国公府落得个抄家的地步。
姜绾心中隐忧,她和胡绮楠交好,自然担心小姐妹的处境。
可姜静行今早走的匆忙,姜璇也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她也有些忧虑,眼下这消息她只告诉的侄女一人,朴家那边儿尚且全然无知,若是魏国公府真没了,朴玲的婚事可要如何才好。
这时有丫鬟过来回话说膳食备好了,姜璇便不再多想,她拍了拍姜绾的肩头,“有你爹在呢,你且安心。”
说着带着她和一干侍女往祠堂外走去。
山里暗下来后便是漆黑一片,此时山顶上的雾气也弥散到了山下,真是应了那句伸手不见五指,可偏偏这山里用火也不如在府上来的方便,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若是不小心起了山火,便是一桩天大的灾祸,为了安全起见,庄子里也没有什么亮光,只两个侍女在前头打着灯笼引路,又是在祠堂周围,当真是幽静极了。
打着灯笼的侍女突然停下步子,惊声道:“谁!”
姜璇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姜绾,“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姜绾并不惧鬼神,只以为是侍女看花了眼,将花木看成了人形,她蹙眉顺着侍女指向的方向看去,谁知夜色中居然真有道时隐时现的身影,她顿时绷紧了身体,庄子外头一直有侍卫守着,此人能无声无息进来,绝对是个高手。
一干侍女吓得不敢说话,她们身后就是祠堂,生怕是冲撞了哪处阴神。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姜绾悄悄摸向头上发簪,心里也在斟酌来人的身份,此人选在父亲不在的时候闯进,怕是早有准备,她必须寻个机会一击致命,不然便要任人宰割了。
姜绾临危不乱,放缓了呼吸,谁知来人突然停下,对着她喊道:“绾儿,是我。”
姜绾一愣,赶紧插好簪子迎了上去,惊喜道:“爹爹,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姜静行应了一声。
姜璇霎时松了口气,连忙带着侍女们走过来,两柄灯笼照出一片亮光,将暗中的身影映的清清楚楚,哪是什么鬼魅,分明是这庄子的主人。
姜璇气的嗔了她一眼,怒道:“不是说傍晚回来吗,都这时候了,怎么才回来?”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我以为你们睡了,就没叫人出来。”姜静行看向身旁的小姑娘,眼色有些古怪,她视力极佳,自然没有错过刚才女儿的小动作,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冒然上前,而是先出声警示了一下。
姜绾笑的温婉,一身雪白的流仙裙,一根木簪挽发,便有清水芙蓉般的清丽,此时抱着姜静行一侧小臂,更添了几分纤纤弱质。
姜静行收回放在女儿身上的目光,假咳了一声,“外头冷,先进屋吧。”
“那快走吧。”姜璇催了一声。
有姜静行陪着,她心里安定不少,也不觉得周围的景色可怕了,安安稳稳地走回了屋里。
等用完晚膳,姜静行屏退了身边下人,说起今日京里都发生了何事,待听到端王被圈禁,两府被抄家后,姜绾蹙眉不语,姜璇却好一阵心惊胆战,等平复好了心情,也随之愁眉不展。
她看了一眼姜绾的神情,见她面无异色,便对着姜静行叹道:“朴家嫂子还不知这事,那玲儿的婚事可怎么办,若是胡家落了罪,难不成还要玲儿嫁过去吃苦吗,何况……”
她欲言又止,何况还有个胡绮楠在。
她倒是不介意家里多口人吃饭,可嫁人和娶妻终究不一样。
姜静行神色淡淡,招手让姜绾来自己身边,“绾儿你来。”
姜绾不解:“父亲?”
姜静行问她:“你怎么想的?”
姜璇也随之看向姜绾,小姑娘抿了抿唇,思忖半晌才启唇道:“还是让表姐她自己选吧。胡家和父亲的婚事已不作数,且是魏国公亲口为女儿退了父亲这门婚,却偏偏只字未提孙儿的婚事,便是放任自如的意思,不管表姐嫁与不嫁,胡家都不会说什么。”
姜静行满意地颔首。
姜璇还有些迟疑,但见姜静行点头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她也累了一天,便起身回屋歇着了,姜绾见父亲神色倦怠,也行礼告退回屋去抄写经书,便只余姜静行坐在屋里静思。
姜静行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腰间玉佩上,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没错,趁着陆执徐失神,她把那块被自己送出去的玉佩又拿回来了,如果日后小皇子不来找她要,那就是默认两个人合好了。
月娘大祭第二日也就这么过去了。
第157章 深的帝心姜静行
时间来到九月二十一这日, 今日是朴月璇尾祭,姜静行决定次日再回京。
一是夜间山路难行,她怕出什么意外, 二是此时的上京城正值风急雨晦, 她不欲蹚趟浑水湿了鞋袜。
从当年太后宫宴陷害章皇后算起,武德帝接二连三地打压外戚,又设法削弱相权,想要收拢君权的心思已然放到了明面上, 那她作为心腹臣子, 自当识趣些才好。
况且山中岁月漫长, 景色颇佳, 姜静行也乐的自在。
而就在她不在京中的这几日, 上京城确是发生了不少事。
头一件便是武德帝以病推脱早朝, 一应政务只需各府衙呈报至中书省。
其次便是端王谋逆案要如何收尾了。
都道雪中送炭难, 锦上添花易, 却不知落井下石更为容易。
端王府和长恩侯府一倒,各式弹劾端王和李家不法的折子便堆到了御案上,不管这些事是真是假, 圈禁旨意一传出宫,不少朝臣都认为以端王勾结异族,意图谋反之罪,只落得个圈禁实在是太轻了,有几个胆子颇大的年轻御史更是上奏武德帝应按律赐死端王。
武德帝自然留中不发。
后来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民间, 一夜之间便传的沸沸扬扬, 上京城一众学子静坐宫门前, 联名上书武德帝赐死端王,要皇家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也偏偏在这时候, 许久未踏出宫门的端王生母德妃娘娘,居然时隔二十多年回了娘家省亲。
一时之间民间朝堂非议不断,直至李相府一封启骸骨的折子递上去,朝臣们才恍然大悟。
没过多久,宫里便传了旨意出来,将端王由圈禁改为流放,也算给了宫门口静坐的士子们一个交代,随后羽林卫便将这群人轰走了。
折子递上去后,李伯同便遣散了家中所有仆人,只余一老管家侍候左右。
次日清早,羽林卫带着武德帝应允的旨意到了李相府,在一干子孙门生的挽留声中,李伯同长捋须慢笑,勉励诸人几句后,便登上了回老家的马车。
不少老臣得知此事后感慨不已。
悠悠青史千载,不知多少留了多少王侯将相的名号,可善始善终的又有几人?人啊,能在临老急流勇退,也需莫大的勇气。
一生清骨的老丞相,算是用自己手中的权柄留了外孙和宫里的女儿一条命。
可端王尚有外祖父相救,李家便没有这般的好命。
刑部判决出来后,武德帝丝毫未顾及已逝太后的颜面,只道了句依法裁判,便再未过问。
最后依判决,李家成年男子全部枭首示众,未及十五岁男丁流放雁门关,女眷皆没入教坊司为奴,只族中出嫁女未受到牵连,可李家出嫁女,如今只剩下魏国公府的大夫人,而魏国公府将来如何,却依旧悬而未决。
与此同时,冷宫失火也显露在人前,人们虽有些意外韩妃在此时身亡,却也没有多想,相较之下,反而是安王接连留宿宫中的事更引人瞩目。
武德帝不是慈爱子嗣的君王,如此关心一个儿子,在一些不知真相的人看来,便是安王颇得圣心了。
如今最为势大的端王府倒了,朝中成年的皇子便只剩下三位,太子之位犹在空置,新一轮的站位眼看着又要开始了。
朝臣们闻风而动,而就在姜静行回府的这一日,上京城西城大雁塔突有一名女子自焚而亡。
正值金秋九月,登塔远望的文人雅客不知凡几,火势突然窜起来,以那女子为中心,迅速向周围蔓延开来,离得最近的几人来不及逃离,不慎被卷进火里,一时大雁塔里咒骂求救声不断,可火烧在塔顶,想救人都无从下手!
彼时塔下围满了面露恐惧的百姓,熊熊烈火中惨叫连连,女子尖利的狂笑声响彻云霄,“家国不存,何以为生!”
“狗皇帝,你杀我教主,不得好死!荆州大水便是天罚!只要这世间还有贪官污吏在,我寒衣教便生生世世存在!”
说着砰的一声,一道人影跳了下来,吓得人群四散逃离。
此事一出,围观百姓议论纷纷,有询问这女子是谁的,也有念道着天罚的,还有好奇何为寒衣教的。
年纪轻的不明所以,倒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吃了一惊。
道边茶水铺子里,一群歇脚的青年脚夫听旁边一老人念念有词,便喊了一声:“老翁,这寒衣教是什么,你既知道,便说出来听听,也让我们乐呵乐呵。”
老人长叹一声,指着他们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子,那寒衣教是让你们逗乐的吗!要真想知道,自个儿回家上坟去,好问问你们祖宗爹娘!”
随后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铺子里一群被唬住的小年轻。
此事还不算完。
案子一出,京兆府的官差便立刻赶来了大雁塔,为首者驱散了周围的百姓,拨开那女子尸首一看,顿时头冒冷汗。
虽已看不清面容,可看残存的衣着首饰,这女子分明是宫里的宫女!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时,又有一队皂靴黑衣人走了进来,不顾周围官差的呵斥,径直走到了女尸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匆匆赶来的京兆府尹高声喝道。
正在观察女尸的黑衣人站起身来,这时周围人才看清来人是何面貌,那黑色披风下罩着的居然是个面容阴柔的男子,貌若好女,肤色如雪,不似寻常汉子粗狂,倒像是宫里的……太监!
看清来人后,京兆府尹脸色当即沉了,然而不等他张口,一块令牌便递到了他眼前。
果不其然,绣衣卫三字赫然刻在那令牌上。
看着眼前的太监,五大三粗的京兆府尹冷笑一声:“本官乃大雍三品正官,可从未听说过大理寺和刑部还有个什么绣衣卫,你们若想插手这案子,便拿陛下的圣旨来!不然京兆府的大牢,可少不得要让你们走一遭了。”
小鹿子低眉冷声道:“若我真拿了陛下的圣旨来,怕是大人也要去天牢走一遭了!”
“你!”京兆府尹气急,正要说些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羽林卫打断了。
那羽林卫马都没下,只高举令牌喊他道:“陛下口谕,传京兆府尹刘言入宫。”
这旨意来的恰到好处,京兆府的人面面相觑。
刘言脸色难看至极,却也只得先跪下接旨,待起身后,他冷哼一声,憋着一口气甩袖走了。
次日一早,姜静行刚迈进太极殿,便听殿中朝臣议论纷纷,尤其是督察院那群言官,几张嘴聚在一起说话,比长安街的早市都热闹。
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不约而同地沉着一张脸,见姜静行进来了,也只拱了拱手问好。
姜静行知道昨日发生了何事,简单回礼后便站到霍辛身前。
霍辛忧心忡忡,压低声音道:“兄弟啊,陛下这是想干什么啊,这李伯同刚走,几个尚书个个都盯着丞相的位置不放,就盼着自个能坐上去呢,可陛下倒好,罢了三天的朝,紧接着又弄出来个绣衣卫,说是为了清查寒衣教暂设,可你看看,这殿里头谁信呢?”
起码他是不信,不过就是内卫换了个名字罢了。
姜静行没说话,她早就知道武德帝要设立内卫的事,实在很难有多惊讶。
她顺着霍辛的话看了一圈殿中朝臣,果然个个脸色凝重,毕竟没哪个臣子愿意每天吃了几道菜,晚上睡了哪个小妾都有人报上去。
天子耳目多了,做臣子的便难了。
不过造成眼前局面的,除了横空出世的绣衣卫,怕也有着另一层缘由。
今日是武德帝罢朝以来头回小朝会,短短几日,朝中却没了许多熟面孔,先是荆州盐税死了一波人,后端王谋逆又死了一波人,如今能站在太极殿的,不是背靠大山,便是不涉党争的清流砥柱,再不济也是如姜静行这般的保皇党。
大雍多沿用前朝官职,虽偶有变动,却依旧是三省六部制,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议,尚书省执行机关。
其中六部不必多说,六部本隶属尚书省,可尚书省左右仆射的官位空置多年,相应权利早被六部尚书分薄,三省中的尚书省不过名存实亡。
至于中书和门下二省,早在武德帝重用翰林院,将草拟政令之权交付时,门下省便并入了中书省,时间一久,大臣们也习惯了合称二省为中书门下,在实权上,除去形同虚设的中书令,侍中等虚称,平时都是由左右丞相主持中书政务,如今李伯同告老还乡,右相的位置空置,左相不过是个虚职,且但着这虚职的还是刚被抄了家的魏国公,也就怪不得人心浮动了。
姜静行猜到了武德帝意图废除相位,却没有和任何人说的打算。
霍辛看着她淡定的神情,胸腔里猛地跳了一下,他怎么觉得他这兄弟早就什么都知道呢。
他顿时意识到问题不简单,将嗓音又压低了几分道:“兄弟,我可不如你得帝心。”
姜静行闻言失笑,冲着殿门方向抬了抬下颌,“陛下心思如何,不是明摆着吗。”
霍辛觉得她这话大有深意,于是扭头朝殿门口看去。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从外头躬身进来,朝臣认出他是武德帝跟前伺候的宫人,便有人上前询问陛下何时过来,朝会何时开始。谁知小太监浮尘一摆,谁也不理,谁也不应,微微抬头,对着满殿大臣道:“传陛下口谕,陛下龙体不适,今日早朝便免了,大人们且散了吧。”
第158章 和上司对着干是会被辞退的
宣完旨意, 小太监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徒留满殿喧嚣非议内卫如何如何。
只要是个大臣,就没人愿意皇帝设立内卫。
姜静行听得脑袋疼, 既然武德帝铁了心要重设内卫, 废除相位,她又何必陪着这群人去找不痛快,随后不顾几个大臣的阻拦,径直出宫回了靖国公府。
而霍辛见她走的痛快, 心中隐隐明悟, 知道这事儿阻止不了, 于是三步做两步的也跟着走了。
靖国公府。
今日天冷, 姜静行出门前说了一句想吃羊肉锅子, 姜绾听在耳中, 便一早去了后厨忙活, 姜璇见侄女兴致勃勃也不好阻止, 便想着去寻朴夫人聊一聊,谁知还没出院子,侍女便来回话说胡家来人了, 来的还不是别人,正是胡家长孙胡重光。
姜璇想着上回姜静行让她不要插手的话,霎时歇了过问的心思,左右想了想,干脆抱着自己的小猫窝在后院暖厅里绣东西, 只等着姜静行回来后一同用羊肉锅子。
见她无聊, 荷叶便讲起了这几日府外发生的事, 不是别的趣事,正是昨日大雁塔自焚的案子。
只过去不到一日, 这案子便传遍了上京城。
丫鬟们一听是这事,赶紧围了进来,姜璇也不生气,还叫她们自己在屋里寻地方站着听。
荷叶讲的绘声绘色:“听说那女子不是上京人士,也不知是那年生的,只知道叫秋娘,长得一副花容月貌。这秋娘原本是官宦女子,也学了琴棋书画,更是弹得一手好琵琶,只可惜她幼年家里遭了难,有个哥哥也被充了军卒,不知死了什么地方,为了有口饭吃,她便自卖进了教坊司。”
“也是个可怜人。”姜璇叹道,联想到自己早年的遭遇,有些唏嘘。
见荷叶停了,一旁同听故事的侍女忙追问后续如何。
荷叶便继续道:“这样聪明可怜的女子,自然有人想为她赎身,可秋娘孤苦无依,说世间男人多薄情,因而并不愿走,直到一次去城外上香,她心善救了个被蛇咬的老妇人,那老妇人听了她的身世,便道你是个好姑娘,随走我吧,我认你做女儿,秋娘也觉得老妇人面善,又推脱不过,只好磕头认了亲娘。”
“那老妇人是谁?”突然有人插嘴道。
荷叶没反应过来,回道:“自然是寒衣教教主了。”
姜静行站在门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评价道:“故事不错。”
没几天就传出来这么多版本,可见寒衣教这回是来势汹汹。
众人一惊,荷叶反应过来自己在和谁说话后,立即起身向身后行礼。姜璇也吓了一跳,“诶呀,你进来怎么也不出声,吓死个人了。”
“我看你听得入迷,哪敢扰你。”姜静行带着一身寒气坐到她身边。
姜璇从桌上拿过一盏热茶递给她,又叫人把角落里的暖炉搬来一个给她烤火。
姜静行喝了口热水,见荷叶神色不安地立在一旁,便敲打她一句:“以后这些不知真假的话不要乱说。”最起码人家不是教坊司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宫女。
荷叶白着脸,赶紧屈膝道:“奴婢知错。”
姜璇见气氛不对,赶紧打了个圆场:“不怪她,是我在屋里坐的无聊,叫她给我说些新鲜事听,也就是些打发时间的话,我们谁也没当真。”说着将屋里一众侍女驱散,又把在自己膝上睡觉的白猫抱给荷叶,让她带去屋子外喂食。
荷叶低着头上前来抱猫,小猫扒拉着姜璇不放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抱起来。
姜静行看了那白猫两眼,突然问道:“它这么黏你,咱们去山上这两天,它养在哪儿了?”
姜璇面色一僵,随意道:“能在哪,不就是家里。”
说完,忙催着荷叶抱走。
姜静行看出了她的不自在,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姜璇察觉到,轻咳一声撇开了头,有些迟疑道:“我就是……”
姜静行只道:“我知道,不用想那么多,你怎么开心怎么来就好。”
等荷叶走后,姜静行才对她嘱咐道:“大雁塔那事不简单,从今天开始,你管着府里人不许再提这事儿。”
姜璇当即应下,见她神色不愉,便将屋里人都赶到外头去,问她怎么了。
姜静行沉默不语,她不想将朝上的纷争带给身边人,可眼下小皇子正盯着她的假身份不放,她也不好主动凑过去,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和谁说说心里话。想了想,她措辞片刻,便对着姜璇简单说了几句寒衣教的事,末了,又说了几句如今朝中的局势。
她道:“陛下手段强硬,朝臣们若一直死咬着不松口,便是要见血。”
姜璇最听不得她说这些,又见她神色忧虑,连忙打断道:“你又不是御史言官,快别想了,再说那寒衣教也不过是个江湖教派,哪值得你一个大将军费心,自有该费心的人跟着费心。”
姜璇想的简单,话说的也轻松。
姜静行却听得哭笑不得,不由靠在榻上抚了抚额角,可转念一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自然如此,她便有招接招吧。
姜璇攥住她揉捏眉心的手指,替她抚平蹙起的眉峰,柔声道:“上回绾儿给我说你这段日子不开心,我还没当回事,可我看你这几天皱着眉头不松,也没个笑模样,才知绾儿说的不假。”
姜静行张口欲辩解,姜璇却按住她的唇角。
“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想着说些让我安心的话了。”姜璇面露关切地看着她,“你说的那些朝堂正事我不懂,可我懂你,你从来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你心里装着事呢,我也不问你是什么事,但不管如何,心里总压着事也不是个办法,你总要有个决定才好。”
姜静行听她这么说,一时心里滋味难辨,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是姜尉的事肯定是瞒不住了,她倒也不担心,假冒身份这事说大不大,要想寻个理由混过去也不难,主要是她不想再骗小皇子了,这才是她纠结的地方。
姜璇见她神色低落,便倾身上前把她抱在怀里,像母亲一样拍了拍她的脊背。
姜静行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香软玉,在黑暗中慢慢眨了下眼,她后悔了,以后还是让管家把霍鉴琦打出去吧。
这样待了片刻后,姜璇突然听怀里的人说道:“阿璇,你下回遇见霍鉴琦了,帮我问句话。”
话题转变的太快,姜璇一下没反应过来,她神色茫然地低头问道:“什么?”
姜静行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正色道:“我实在舍不得你嫁人,你帮我问问他,他愿不愿意入赘。”
姜璇哪知她会说这话,心底的羞恼突然就冒了头,然后一股脑窜上了脸,她红着脸推开了姜静行,喝道:“胡说八道!”
姜静行没反驳,只低头看向了她手边绣了一半的绣品。
那是个男人样式的香囊,上面各色的花木活灵活现,十分好看,但正中间的花木却是株红梅花,可巧了不是,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红梅,因为总让她联想到泼洒的鲜血,而因为她这点喜好,靖国公府从不种梅树,更别是梅花样式的饰品了。
所以这香囊不是绣给她的。
姜静行抬头,意味深长道:“是我胡说八道了,你若无聊了,就叫上绾儿出门逛逛,我先回屋换身衣裳。”
姜璇见香囊露了自己心思,一时微微窘迫,竟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岔开话题,又见她要走,忙拉住人道:“你先别过去,花园那边有人,先等一会儿。”
见她眼神诡异,赶紧解释道:“人家是来找玲儿的。”
哦,原来是胡重光。
姜静行撇撇嘴,没了看热闹的心思。
虽然都是武将出身,但比起心思深重的胡重光,她还是更喜欢心眼虽然也多,但在感情上是个憨憨的霍鉴琦。
这时姜璇也冷静下来,可想起刚才姜静行拿她打趣的话,还是有些窘迫,脸颊也不受控泛着红晕。
姜静行笑而不语,从一旁盘子里捏了快点心吃,“这桂花糕挺好吃的。”
姜璇面无表情道:“好吃你就多吃。”
姜静行一扫心中烦闷,笑的更开心了。
姜璇是知道她骨子里那点恶趣味的,正想刺她几句,荷叶却从外头走了进来,朝二人行礼道:“国公爷,朴夫人表小姐过来了。”
俩人对视一眼,姜静行拍了拍手上的糖霜,“让她们进来。”
姜璇也正了正神色,对她道:“一会儿你别说话,今早胡重光是带着婚书来的,眼下朴家人过来怕是来说一声婚事要作废了,你若是贸然开口,再惹的人家小姑娘对你旧情重燃,便真是造孽了。”
姜静行不置可否,但在姜璇紧盯着她的目光下,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端了一盏茶在手上。
不一会儿,朴夫人携着女儿走了进来,她有些意外姜静行居然也在。
姜璇忙叫二人坐下,“我听闻胡家来人了,正想叫人去问问嫂子如何打算,谁知嫂子就过来了。”
朴夫人勉强笑笑,带着女儿落座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朴夫人想着女儿在婚事上是一路的艰难,心里十分受挫,此时颇有些放任自由的意思 ,“那胡家小子本意是来退婚的,可玲儿和人见了一面后,自己拿了主意。”
姜璇有些诧异地看向朴玲,问道:“玲儿,你是怎么想的?”
姜静行打量了朴玲一眼,见她眼角还有些红痕,便知是哭过的。
朴玲起身行了礼,抿唇道:“我和他约定好了,将婚事推迟三年,等他守完孝,若那时我还想嫁给他,他便来娶我。”
“这……”姜璇不知该如何说了,转头看向朴夫人,“嫂子怎么想呢?”
朴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要说她的意思,她自然是不同意女儿和人见面的,既然胡家落了难,又主动上门退亲,那顺势退了便是,可女儿执意如此,她也无可奈何。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姜静行冷不丁开口问道:“既如此,便三年后再说吧。”
迎着屋里几人看来的目光,她轻轻压住姜璇抓着自己袖口的手指,缓声道:“谁家没几个不肖子孙,魏国公府虽被抄家,可爵位还在,等风声过去,胡家再次复起不难,若眼下退了婚,不仅是错过了一桩良缘,也有落井下石之嫌。”
朴夫人拿不准她话里的真假,追问道:“妹夫此话当真。”
姜静行看着朴玲沉静的面容,颔首道:“此话不假。”
等朴夫人带女儿走后,姜璇深呼吸了一口气:“这算怎么回事?”
姜静行笑笑没说话。
第159章 经典三选一
姜静行的确没说假话, 眼下武德帝抓着设立绣衣卫的事不放,若是走了个李相还不行,再逼死一个老将军, 岂不是坐实了他刻薄寡恩的名声。
而武德帝到底还是看重自己为君者名声的。
九月廿八霜降这一日, 魏国公府迎来了宫里赦免的旨意,胡家人顿时悲喜交加,喜的是魏国公府爵位还在,悲的则是陛下并无夺情起复胡家人, 包括魏老国公在内, 胡家人只能卸去一应官职, 老老实实为胡老夫人守孝三年。
那日去宣旨的是翰林院一位姓张的翰林, 也不知这人说了什么, 曾经的长恩侯府大小姐, 今日的胡家大夫人, 在他走后居然就一病不起了, 连来年的春日都没见到,人便走了。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只说眼下, 既然朴玲自己决定不退婚,那胡家送来的聘礼自然也无需归还,一切还是按原先的安排走。
翌日一早,商船靠岸,朴家着人将聘礼和一干路上要用的东西搬上船, 因着是明日清早开船, 送行宴便办在了当日晚间。
等朴夫人带着朴玲回到清河郡, 已是十月下旬。
这一日上京城冬雪初至,大雪纷纷扬扬铺了满地, 北风呼啸,吹在人脸上,针扎般的生疼。
自宫女在大雁塔自焚后,寒衣教便浮出了水面,至今也过月余,可始终也没什么实际的进展,反倒是这一月以来,绣衣卫大肆追捕寒衣教教众,在上京城内惹出了不少风雨。
而都察院御史们闻风上奏,屡次觐见弹劾绣衣卫提督鹿鸣不尊法度,请奏武德帝裁撤绣衣卫,将案子归还三法司,只可惜皆如雪花入海 ,一点浪花都没溅起来。
而随着这些石沉大海的弹劾,武德帝和朝臣们的嫌隙越来越大。直到冬至这日,御史中丞张清连上三道奏折,谁知只一顿午膳的功夫过去,张清人就进了昭狱,而那三道奏折上的内容,隔日便被人传了出来:一道是请旨裁撤绣衣卫,一道是谏言丞相之位不得空缺,最后这一道居然是请立太子。
这三道奏折一出,顿时在朝野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因为张清不仅是随着武德帝打天下的老臣,更是天下有名的贤臣谏臣,如今只因上奏便进了昭狱,岂不是证明了当今是昏暴之君,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民间流言蜚语不断,矛头直指武德帝。
武德帝不得不给个回应。
若是三封奏折都不应,那便是和百官撕破脸了。
姜静行便在此时被召进了宫。
张公公亲自将人从宫门口领进了明光殿,天上雪花飘个不停,姜静行进来时,门外正有两个小太监清扫丹墀上的积雪,一挥一收,足像两个手脚僵硬的雪人。
见她进来,武德帝从宝座上走下来,负手拿着三道奏折踱步到殿中央的暖炉旁,他望着炉中青焰,语气比外面积雪都冷:“张清那老匹夫是在逼朕做选择。”
姜静行拢着大氅站着,眉眼泠然道:“那陛下打算选哪个?”
其实她大约猜到了武德帝会如何选。
寒衣教屡屡生事,眼下已经迫在眉睫,绣衣卫又是帝王手中的刀刃,面对别人的逼迫,此时唯有握紧刀刃才能自保。
可若在丞相之位上妥协了,以后再想废除相位,可就难了。
想来想去,也就在册立太子上有些余地,毕竟今日册立了太子,日后也可以废除,毕竟是自己儿子,尚在掌控之内。
不得不说,姜静行将君王的心思摸得极准。
明光殿有着片刻冷寂,武德帝将手中两封奏折扔进炉里,只剩最后一封奏折捏在手里,炉中光影映出男人眼中的狠辣,可等视线移到姜静行身上时,又变为一片幽深。
武德帝走到姜静行身边,开门见山道:“当初朕问你,你看好朕哪个儿子,你不愿多言,只道和皇子们接触不多,无法评说,如今朕在问你,你还是无法言说吗。”
姜静行看着他眼中的冷意笑道:“陛下想臣如何说?”
武德帝将手中奏折递给她,只道:“实话实说。”
姜静行微微一笑。
武德帝这是在逼她承诺自己保皇党的立场不变,然后借她的口立太子呢。
既然立太子只是一时之策,那自然是立个好被君王拿捏的才好,比如燕王,或是后宫哪个还未入朝的年幼皇子。
可姜静行偏偏不如武德帝的意,她凭什么要陪着他站在百官对面。
她学着武德帝,也将手中奏折扔进碳炉里,随之敛容道:“自古王朝立储不外乎三句话,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立贤不立愚,陛下长子早逝,几位皇子也都是有才能之人,这第一句话和最后一句便不适用了。既如此……”姜静行跪下拱手,垂首道:“陛下若真想立储的话,臣请立辰王殿下为储君。”
殿里一时静默无声。
姜静行低头跪着,等了片刻也不见武德帝回应,刚想抬头,谁知就有一只手伸了过来。
武德帝抬起她的脸,冷色道:“你果真是实话实说。”
姜静行垂在身边的手颤了一下,她强忍着不适道:“臣实话实说。”
武德帝本来也没多想,可看着她微颤的眉睫,只觉手上捧着一块温凉的玉石,下意识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肌肤。
“啪!”
姜静行拍开了脸上的手,顶着武德帝惊愕的眼光站起身来,狠狠擦了擦下颚。
武德帝看着她嫌弃的动作,冷着脸慢慢收回了自己被拍红的手背,“你放肆!”
放肆怎么了,又不是第一回了。
姜静行皮笑肉不笑道:“臣告退。”
话落不等应允,转身大步走了。
门口的张公公见靖国公一人出来吓了一跳,抬头望了望她身后,见一个引路的太监也无,便赶紧走了过去,谁知走进才发现,一向待人和气的靖国公居然沉着一张俊脸,那脸色欺霜赛雪的冷,让在御前伺候多年的老太监都唬了一跳。
这次明光殿的谈话无疾而终。
而就在姜静行走后,许久未见的小鹿子终于现身明光殿。
不过现在他早已不是过去沉默寡言的小公公,而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鹿鸣鹿提督。
鹿鸣一身区别于寻常内监的青织金妆花飞鱼服,跪在殿中将这几日查到的事一一回禀。
武德帝站在雕窗旁盯着姜静行远走的背景,等看不见人影了,才施施然收回视线,落在他那张面若好女的清秀面容上。他负手而立,拨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抬起头来。”
鹿鸣一顿,微微抬头露出眉眼。
“可查清了,魏国公可知晓自己夫人的身份?”
鹿鸣眼中一片冷漠,回道:“陛下,不管魏国公本人是否知晓自己夫人前朝叛党的身份,都有窝藏包庇之罪,即便错杀,也万万不能轻纵。”
武德帝微微眯起眼,“你想如何?”
鹿鸣磕头道:“奴婢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武德帝看着他笑了,笑意却不及眼底,“你比你干爹聪明,可就是太聪明了。”
鹿鸣闻言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多嘴了。
见他还算知情识趣,武德帝也无意再敲打他,只隔着大敞的窗柩望着外头白茫茫的天色,问道:“你刚才进来可见到靖国公了?她可和你搭话?”
鹿鸣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不动,低头恭敬道:“在外殿门口遇见了,靖国公对奴婢视而不见。”
武德帝眸光深深,对着他招手,“过来。”
鹿鸣撑地的手一僵,起身走过去,温顺地跪在他脚边,角落里站着的小太监深深埋下头不敢多看。
武德帝用虎口钳着他的面颊将人提起来,鹿鸣忍痛闷哼了一声,死死忍住想要求饶的冲动,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他深知谄笑媚态不能惹来君王任何的怜惜,只会越发让人不满意,倒不如学几分那人的血性,反倒能让人高看几眼。
窒息的痛苦让小鹿子涨红了脸,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被掐死的时候,武德帝终于松了手,看着他伏在地上喘息的模样,武德帝拿串珠蹭了蹭他的脸颊,警告道:“认清你的身份,朕任用你是因为你知情识趣,盯好你该盯的人,尤其是那些谋逆妖言惑众的人,尤为要切记哪些人你惹不得。”
鹿鸣自然知道“哪些人”是谁,也心知肚明这句“惹不得”什么意思。
他伏地道:“奴婢明白。”
“罢了,你下去吧。”
“奴婢遵命。”他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到殿外。
外殿门口,张公公见他捂着脸出来,便知他在陛下跟前没落得个好,耍了下拂尘示意他跟自己来。
鹿鸣没吱声,随着他走到一处隐蔽的墙角。
在张公公面前,他还是躬身行了礼,叫了声干爹。
听着他这声干爹,老太监不禁在心底哀叹一声。虽说这干儿子是踩着他上位的,但他在宫里这么些年,早见惯了忘恩负义之人,因此倒也不觉得多么意外,何况在他养病这段日子里,要是没小鹿子送来的药材,他这把老骨头还真不见得活下来。
宫里的人就是这么复杂,往往今日救你的人便是来日害你的人,常事罢了。
想到这,张公公眯眼打量他这身服饰,暗道人各有命是不假,可就怕有些人不认命。
他用拂尘敲了敲小鹿子肩头,劝道:“你既还叫我声干爹,我这当爹的就少不得要给你提个醒。”
鹿鸣沉默听着。
张公公在宫里多年,看事情也看得更深些,他指了指鹿鸣身后的方位,那地方只有一座宫室,便是云贵妃所居的临仙宫。
“眼下陛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能抓住机会走到今日是你的本事,可你要记得,谁才是咱们主子,不然啊,你现在站的有多高,来日跌下来就有多疼!你跟我在御前伺候了这么些年,也知道咱们陛下对靖国公什么心思,但你要是想拿靖国公作伐子往上爬,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小鹿子眼神阴郁,全无外表的无害,“还望干爹教我。”
张公公面色复杂地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便是:“听命做事。”
至于听谁的命令,那便要自个儿斟酌了,他在宫里活了几十年,伺候了不知多少主子,靠的便是忠心二字,至于背主二心之人,往往都活不长久。
言尽于此,张公公不欲多说,便拍了拍他的脸走了,只在转身后叹了一句,“你这张脸啊,不知是福还是祸。”
是福还是祸?
自然是福。
冷宫的日子太难熬了,吃不饱穿不暖倒是其次,最可怖的其实是一眼望不到的绝望,而冷宫的存在,便彰显着这世间人命有多轻贱,也许昨日还是金尊玉贵的宠妃,今日变成了人人可欺的蝼蚁,只有在冷宫待过,才知活着有多难。
鹿鸣刚进宫的时候只有十几岁,那年同他一起进宫的还有锦绣,那时的锦绣不叫锦绣,只是别人口中的无名无姓的小宫女,反倒是他更幸运些,还能留着自己的姓氏,被冷宫的娘娘们叫一声小鹿子。
小鹿子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为何会有还受宠的宫嫔来冷宫,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带走了锦绣。
他习惯了在人前低头,唯一一次抬头便是送锦绣走出冷宫的时候,那时正好御前的公公来送一个美人进冷宫,说是这美人坏了规矩,看见了些不该看的,谁知美人并不认你,进了冷宫还要拼命挣扎,逃跑时拽掉了他的帽子,原本不为所动的老太监突然叫住他,然后他也出了冷宫。
当时他只道老天保佑,直到每次在御前伺候,干爹都要嘱咐他低头,他才终于察觉到些端倪。
不过小鹿子无所谓,他只求和锦绣一起活着。
其实他觉得也不是那么相似,除了陛下和云妃,也没人敢觉得他长得有三分像靖国公。
目送老太监远走后,鹿鸣也回了自己在宫里的住所。
天放晴了。
锦绣早在院子里坐着等他,见他回来了,便回屋拿出来个食盒,搁在石桌上打开道:“还热着,快来吃吧,我一会儿还要回去当差。”
鹿鸣看了看食盒里的东西,薄唇紧抿,面色却柔和不少。
锦绣将那盘桂花糕端出来,坐下笑道:“是我亲手做的,尝尝味道有没有变。”
“你今日怎么来了?”鹿鸣夹起一块咬了一口,慢慢吃完这一块便搁下筷子,抬头盯紧了对面的女官,“云贵妃被贬为云妃,眼下正在禁足,你身为她的贴身女官,不在临仙宫伺候,反而来我这里,怕不是来叙旧的。”
闻言,锦绣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便道:“娘娘她此次完全是无妄之灾,韩妃不过一届废妃,根本不值得娘娘大动干戈,如今娘娘她被圈在宫里,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我心疼她。”
鹿鸣脸色冷了,“锦绣,我早告诉过你,离那女人远点,她就是个疯子。”
“过几日我寻个机会,把你从你心中调走。”
“我不走。”锦绣直言婉拒。她当然知道云贵妃是如何的喜怒不定,可那是别人,云贵妃一直待她极好。
“娘娘想见你。”锦绣只道。
鹿鸣听到这话险些笑出声,锦绣见他满脸嘲讽,也有些不忍,便低声道:“娘娘不会害你。”
鹿鸣冷哼一声,满眼嘲讽道:“她的确不会害我。”
都是疯子,武德帝是疯子,云妃也是疯子,这对夫妻算是疯到一起去了,个个求而不得,只能拿个太监做念想。
第160章 晚安,好梦
最后鹿鸣还是去了临仙宫, 不为别的,只因这是锦绣的请求。
他劝不住锦绣,只能用手中的权利让她在宫里过得轻松些。
可云妃无疑疯的彻底, 临仙宫里静的可怕, 宫女们站在角落里,都不如架子上摆着插花来的有生气,锦绣知道主子要留鹿鸣一人说话,临走的时候带走了殿里所有人。
鹿鸣跪下行礼, “奴婢参见娘娘。”
“你来了。”殿里响起女人柔媚的嗓音, 珠帘后伸出来一截洁白的玉臂, “你过来, 让我看看你。”
鹿鸣木着脸走过去, 贵妃榻上的女人懒懒睁眼, 伸手搭在他肩上, 示意他跪下, 等女人柔嫩的指腹抚摸上自己的眉眼时,他才觉得这张脸是灾祸。
云雍雅看着他扬唇一笑,等察觉到他眼中的不情愿时, 突然间沉了脸,伸出涂着豆蔻的手指攥起他的前襟,“怎么,不愿帮本宫做事?既然你不愿意,那日后便让锦绣来做!”
鹿鸣脸色微变, “奴婢不敢不听娘娘的话。”
云雍雅冷嗤一声, 推开他, 支着头道:“你帮本宫做事,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你, 可别忘了,是谁帮你坐上绣衣卫提督的!”
说着闭了眼,“出去,让锦绣进来!”
自从知道武德帝对姜静行的心思后,云雍雅便厌恶透了武德帝,这种厌恶不是因为武德帝喜欢男人,而是因为他喜欢的是姜静行,可就是因着这份厌恶,一些不在意的事也变得在意起来,一些不在意的人也入了眼。
看着走出去的鹿鸣,云雍雅自得地笑了。
瞧瞧,就算她是个攀附男人才能活的柔弱宫妃又如何,她照样能一点一点绞杀皇帝。
锦绣听见里面的响动赶紧进来,她示意门口的鹿鸣先走,然后代替他跪在了云雍雅面前。
云雍雅让她上前来,俯身对她低语几句,锦绣听完,面上露出迟疑和惊恐,不过片刻后还是磕头道:“奴婢遵命。”
见她如此乖顺,云雍雅心情好了不少,总算又笑起来。
至于锦绣得了她什么吩咐,此是后话。
姜静行出宫的时候天色还早,其实她不是无视小鹿子,而是远处还有个人,她只顾着看那人了,实在是分不出心思看这位新上任的绣衣卫提督,自然也就没留意抬起头来的小太监,居然在眉眼间与自己有些相似。
天公作美,姜静行一出明光殿,天便放晴了,远处霞光万丈,两侧的宫殿官舍鳞次栉比,在光晕中颇有些朦胧意境,陆执徐随着引路的宫人走在雪地里,宛如画中仙人,不沾染丝毫烟火气。
姜静行站着不动,拱了拱手,“辰王殿下怎么入宫了?”
谁知陆执徐目不斜视,直接略过她向明光殿走去。
他身后的乾一见此,只好替自己主子回礼,快声道:“拜见国公,今日是十五,殿下来入宫向陛下问安。”
姜静行揣袖嗯了一身,可目光还放在已经走过去的人身上,可人家不搭理她,她也只好转身走了。
而此时背道而驰的两人,丝毫不知这次见面有多难得。
武德帝已经做好了决定,午后张清便从昭狱里放了出来,没过几日,一道封太子的圣旨便送到了辰王府,连带着还有让辰王入住东宫的旨意,消息一经传出,霎时四方惊动,百官止声!谁也没想到,引出无数风波的太子之位,便如此突然地落到了辰王府!
动荡数月的局势,也终于随着这道旨意尘埃落定。
陆执徐成为这场君臣博弈的最大赢家。
可真就如此突然吗?
姜静行不知道外头人怎么想的,她自己只觉得是顺理成章。
自三王出宫开府后,朝臣们便苦于太子之争,有人想借此得利,自然也有人盼着大雍有位贤明的储君。
小皇子蛰伏多年,这一年以来带着三法司办下无数大案,桩桩完美无缺,件件公正严明,早是不少朝臣心中隐形的储君。之后又在荆州搏了个爱民如子的名声,如今能力,贤名,出身,样样都齐全了。武德帝若是不立这个儿子做太子,百官岂可善罢甘休?其他皇子又岂会甘心?
若是再来一出端王勾结异族的事,到时候又是无数风波。
武德帝到底不是短视之君,即便君臣之间斗的再厉害,他也不想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二世而斩。若大雍立国不久便陷入皇子乱斗,日后又岂可长久?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辰王手段要高出其他皇子一等。
嫡子上位,总归比其他皇子名正言顺。
所以说一切都是必然罢了。
万事俱备,礼部在短短一月内安排完备了太子的册封仪式。与此同时,工部也开始大肆修缮东宫,只等赶在年底前让太子妥当入住。
十月转瞬而逝,十一月下旬,上京城下了场小雪。
伴着夜间的落雪声,戎马半生的魏国公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许是为了缓和君臣之间的嫌隙,也或是为了弥合自己作为君王仁德的名声,武德帝并未在老国公的身后名上吝啬,追封太子太师,谥号武宁,赐葬苍山之阴。
姜静行知道后无言许久,等从魏国公府治丧回来,便一人坐在院子里赏雪饮酒。
她望着缓缓踏雪而来的人,挑眉笑了。
“你上回不是还装看不见我吗,今日怎么亲自登门来了。”
姜静行促狭道:“嗯?太子殿下。”
陆执徐掀起斗篷在她对面的石凳上落座,同望着满院雪景没搭话。
按武德帝的旨意,下月他便要入住东宫,这不仅意味着他成了大雍的储君,也意味着之后的日子便是他们父子二人博弈了。
同时他住在东宫,自然也不能再像过去那般,想去哪去哪,想见谁见谁。
姜静行望着不远处廊庑下的红灯笼,突然意识到下月便是腊月了,也不知道姜璇是何时指挥人将府里素色纱灯都换成了一水的红灯笼,此时在雪色的映衬下,真是平添几分凄冷。
而想到新年,她又想到了姜绾。
等过了新年,姜绾也十六了,原本打算去书院求学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在和胡绮楠商量好后,小姐妹两个最终定下来了来年开春的日子,说到时候春暖花开,便一路游玩过去,才不算辜负大好春光。
这样一想,她居然马上就要成孤家寡人了。
姜静行啧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陆执徐望着庭院雪景,目光悠远,突然低声道:“母后生前,最爱赏雪。”
姜静行去端酒杯的手一顿,旋即把这杯酒推到陆执徐手边,转而拎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往嘴里倒了一口。
陆执徐提起先皇后时神情幽幽,看不出怀念,也看不出悲伤,让人难以琢磨。
姜静行却知道他心情不好,从这一句简单的回忆中,她莫名窥见了陆执徐心底的遗憾。
怎么能不遗憾呢?
皇后嫡出,却幼年失母;少年时并无错处,却遭生父不喜;长大后被人忌惮,无奈手足相残;如今成为太子,又要面临父子猜忌。
姜静行拎着酒壶慢饮,没喝几口,银壶的酒水便见底了,再算上石桌上那两壶,也到了能醉倒一个壮汉的量。
醉意从胸臆慢慢向四肢氤氲,她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额头,拍了拍陆执徐肩头,“不要回头,向前看。”毕竟人生就是一场场离别,而她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深知只能尽量去看淡。
姜静行没管听到这话的陆执徐作何感想,径直起身往屋里走去。
路上遇见下人,又随口叫人送一桶热水过来。
回了里屋,已经有人将沐浴要用的东西摆好,姜静行自己动手除去外衣发冠,懒洋洋抬腿泡进去,浴桶中热气升腾,催的原本三分的醉意也化作了五分,等换好里衣躺到床上,已是昏昏欲睡。
外间珠帘响动,陆执徐绕过屏风走进来。
姜静行感觉身边床榻往下沉了沉。
她耷拉了一下眼皮,见是陆执徐坐在床边,心里也没当回事,甚至还往旁边移了移,给他留出来半张床。
陆执徐见她浑不在意地睡过去,心里微微有些发堵,想他犹豫了好几日才决定来靖国公府,可这人倒好,喝完酒倒头就睡,根本不过问他来做什么。
陆执徐看着床榻里半睡半醒的人,忍不住把她摇醒,“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解释的?”
姜静行忍着睡意,无奈地睁开眼,语气毫无波澜道:“如果你是想问我到底是不是姜尉,那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
陆执徐听她毫不在意的语气,痛意一瞬间涌过心头,那么令人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倾身压了上去,薄唇含着唇舌,来回啃噬轻吮。
姜静行被他闹的没脾气。
感受着已经移到下颌和脖颈间的湿热,原本昏沉的意识瞬间回笼,她抬臂挡在两人胸前,好歹藏住了另一个秘密。
垂眸看着埋首在自己肩颈旁不肯起来的小皇子,姜静行心里明白几分,于是发自灵魂地疑惑道:“现在?”
陆执徐薄唇轻抿,在黑暗中犹豫了一会儿,不过很快他便下定了决心。
他启唇含住嘴边的耳垂,嗓音含糊,却也格外坚定:“就现在。”
姜静行沉默了。
冷战这么久,又时隔多日不见,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吗。
所以现在他们两个人到底算不算和好了?
姜静行仰头望着头顶帷幔深思,深思如果她现在再拒绝的话,以后两个人还有没有复合的机会。
见她不动,陆执徐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似笑非笑道:“要么你动,要么我来,就现在。”
姜静行为他难得的直白挑了下眉梢,然而还不等她回应,陆执徐便已经替她做了选择。他解下头顶发冠扔到地面绒毯上,俯身下来,乌发如瀑,一缕发丝垂在脸颊轻轻摇晃,在夜色中暧昧到极致,见姜静行还是没有动作,陆执徐喉结微微滚动,修长的手指挑开绸被滑了进去。
姜静行叹息着按住他往下走的掌心,一手扶住他肩头,稍稍用力,两人便上下换了位置。
“还是我来吧。”姜静行又叹息了一声。
陆执徐身子一僵,深吸一口气后没有拒绝,只慢慢舒展深陷在软枕间的脊背。
雪停后的世界恍若无声,在夜色莹莹生辉。
床榻上两道身影交叠,水乳交融的气息氤氲又绮丽,窗外一轮冷月照进屋里,照亮陆执徐震惊到空白的面容。
陆执徐想推开身上的人,但一动便是难以忍受的折磨,他颤着嘴唇,望着身上的女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骗子……”
姜静行淡定颔首。
没错,她就是个骗子。
不过……姜静行伸手捂住他微微睁大的眼眸,俯身在他耳边温柔地吐息,调笑道:“好扶摇,惊喜吗?”
屋内陷入无言的沉默。
惊喜吗?
当然是惊喜极了!
陆执徐看着身上的女人,死死咬住牙龈,恨不得张嘴咬死她!
然后再一口一口将她吞吃入腹,只有这样,才能勉强消一消他心头的怨恨!
上回被姜静行反问“如何信你”始终是他的心结,可如今再看,明明是这人把他玩弄在骨掌间,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实话!
陆执徐气急,挣扎着要起来。
姜静行怎会如他愿,箭都在弦上了,不发也得发,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床上摸索到一件衣服把人绑在了床头,然后抚着身下人怒气满满的眉眼,好声好气地说道:“这可不兴反悔的,我们不是说好了我来吗,你别乱动,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陆执徐束在头顶的手臂微颤,胸膛起伏不定,两人就这么僵持片刻,最后还是他闭上了眼。
姜静行看他那么乖,心顿时就软了,手下动作也轻柔几分。
……
一切终了,室内混杂着不可言说的暧昧气味,床头熏香在雪夜中甜腻到令陆执徐头皮发紧。他看着姜静行从自己身上抽身下榻,脸色平静地披着外衣去叫水,心底蓦然升起一股古怪的心情。
在这种古怪的情绪作祟下,陆执徐浑身湿汗地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这人是不是过于熟练了。
姜静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沐浴回来后看他冷着脸不动,只以为是冲击太大,他还没缓过神来,一时心虚,便假咳了一下,试探道:“想来我的顾忌你也明白了,原谅我好吗。”
陆执徐面无表情看她一眼,起身向屏风后的浴桶走去。
姜静行看他心情还算平静,心里也松了口气。
她知道陆执徐是个心性坚韧的人,能自己调整好情绪,但事出有因,她女扮男装也算大孽不道,正常人突然知道这种事,肯定也要缓上一两天才好,何况陆执徐还是在刚刚那种情况下知道的。
姜静行躺在床上继续酝酿睡意,陆执徐披着湿发进来,再次把她摇醒,“姜伯屿,你把话说清楚!”
姜静行无语地睁开眼,她明早还要上早朝,真的要睡几个时辰才行好吗。
姜静行叹了口气,可看着陆执徐目光灼灼的样子,她只好懒洋洋开口道:“真相就是你眼前的事实,我是姜静行,也只是姜静行,至于其他,不过是我用来掩饰身份的装饰。”
陆执徐觉得牙龈又恨得痒痒:“你骗我。”
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这回姜静行连眼都没睁开,轻轻一嗤,“对,我骗你,不过你也不亏,现在你手里也算有了我的把柄,我们扯平了。”
陆执徐眼神晦暗不明,坐在床边不动,自然也无人看到他眼中的落寞。
万幸姜静行熟悉他的脾性,哄他的经验也丰富,抬手便将人拉进了床幔里,搂在怀里轻声哄道:“你不是觉得我不相信你吗,现在我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总该安心了吧,你父皇认识我十几年了,我可都没告诉他,所以你就别乱想了,日后只管好好坐稳你太子的位置。”
可姜静行越是这么说,陆执徐越觉得心冷,因为他知道姜静行从来没想过要和他长久,只是图一时欢愉而已。
眼下肯告知他身份,也只是基于暂时的喜欢。
陆执徐躺在姜静行身边,扭头看着她沉静的眉眼突然眼神发狠,心底暗道,如果将来姜静行喜欢上了别人,他绝对把那人碎尸万段!
想通这一点后,陆执徐翻身把姜静行抱在怀里,凑到她耳边小声问道:“姜绾是你亲生的吗?”
姜静行抚着他的脊背,闭眼失笑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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