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压抑的低叫,谢松亭还没看见是什么,身旁的缅因已经一个前冲,抱住来猫厮打起来!
“……干什么?”
没猫理他。
两只毛团打架速度极快,抱住对方脖子滚倒在地上,后腿飞速踢蹬!谢松亭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飞起的一缕猫毛粘在鼻子上!
是泡泡,它咬下一团缅因的胸毛,还不忘叫嚣。
“臭缅因!看我咬死你!”
谢松亭一向不怎么干涉动物之间的事,小区里的动物他见了也当没听见没看见,不然让它们知道有一个能听懂它们说话的人类,那个人类肯定会很忙。
可现在面前是他的猫,还在凶猛地打架。
谢松亭没见过泡泡打架,此时看它打架没有犹豫,招招刁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它是小区的猫王。
只是没想到缅因一个幼猫竟然也不落下风。
显然泡泡对身体的掌控感比缅因好,但缅因对时机的把控比泡泡更强,棕虎斑在泡泡一个疏忽里看准时机,一口咬住它尾巴中段,死不松口!
“啊!啊!疼!疼死我了!放开!”
缅因低吼,任凭泡泡怎么踹自己,就是不松嘴。
谢松亭怕两败俱伤,伸手想分开它们。
泡泡这时刚好回身伸爪,磨得尖利的指甲刷地刮过拦猫的谢松亭!
手背皮肉薄,立刻留下鲜红的五道血印。
两只猫同时停下了动作。
谢松亭:“这回能和好了吗?”
泡泡无措地收回爪子:“你要去打狂犬疫苗吗?我今年的巩固针疫苗还没打!你你你你不会死吧……”
谢松亭:“不碍事。”
他把手背过去,“你们两个先互相道歉,我一会儿再去打疫苗也不晚。”
缅因先低头。
它走上前蹭了蹭泡泡的脸。
泡泡不太适应地躲开,偷偷瞄了一眼棕虎斑,走到谢松亭面前,还是不高兴。
这会儿装什么大度,刚才都贴谢松亭身上了,它泡泡又不是瞎子!
“别躲了,尾巴给我看看。”
奶牛的尾巴整体白色,尾巴尖黑。此时被缅因的口水浸湿,蔫哒哒地垂着。
谢松亭扒开它的毛看,只是留下一块红印,掉了点毛,没有伤口。
缅因收手了。
泡泡迅速收回尾巴。
“因为什么见到就打架,泡泡,你说。”
泡泡兴师问罪:“你们两个刚才在干嘛?”
“嗯?”谢松亭没搞懂它的问话逻辑,“它贴着我,怎么了?”
“你怎么能让它贴着你?!”
“因为你不贴着我。”谢松亭一句话把泡泡给堵死,“要么你进屋舔毛,等我拆完快递咱们聊聊,要么你在这舔毛,看着我拆完快递再聊聊。”
泡泡憋闷地往地上一坐,选了后者。
谢松亭回屋找了条毛巾给它,拿着剪刀解决放在一起的两个大木箱。
第一个木箱里全是猫砂和猫粮。谢松亭清点了一下,猫罐头120盒,猫砂一包2.5kg,80包,猫粮一包1.5kg,8包,一个能装下这些猫粮的真空桶,一个猫砂盆,还有些猫玩具。真空桶里塞满了营养品,都是些谢松亭不认识字的罐子。看来快递的主要重量都在这。
这一楼里七个住户,把木箱放在门口怕被偷,他只好一趟一趟往家里运,运到最后,头晕目眩,嘴唇发白,靠着墙角喘气。
缅因想帮忙,被正在朝毛巾上蹭水的泡泡一张嘴呲了回去。
占它的地盘还抢它主人,不是装不会说话吗,看你说不说话!
棕虎斑看了它两秒,妥协地坐回去。
他是只猫,帮不上忙,还可能把袋子咬烂。
这是他第二次后悔当了个猫。
第二个木箱则不太一样。打开盖,最上面放着一张对折的硬纸,没有信封那么正式。里面装的也是吃的不错,却都是人吃的。
谢松亭拿过纸打开。
【谢松亭,你好,我是席悦。】
【微信这种快社交软件上说这些似乎太过正式,我思来想去,给你写了封简信。】
【不知道养猫这件事是否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听你说家里还有一只猫,想必两只猫要先磨合。思思和我说过你,他说你是个倔强的孩子,所以我想,如果两只猫磨合得不好、关系不和,你也不会告诉我、麻烦我,只会自己想办法默默解决。】
【以防你太辛苦,给你寄了点吃的喝的。一些吃食能真空包装我就真空包装了,还有稻香村新打的盒子,在最上面,日期新鲜,希望你尽快吃,不知道运输途中有没有压碎,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所以没给你打第二盒。这一箱里面大部分零食是我按自己和思思的口味买的,我自觉口味大众,吃起来味道不错,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不爱吃的话就当尝试,不用有心理负担,送人、二手转卖或者扔掉,都是可以的。】
【小猫刚到家没有一个月,思思没给它起名字,不知道你给它起了吗?起了还请让我知道。我对你印象很好,如果以后有时间去蓉城,还要麻烦你招待。最近思思出事,我本人又事务繁杂,在首都走不开身,有机会一定当面感谢你。】
【最后,望保重身体。非常欢迎你与我沟通。】
【席悦】
这封简信言辞恳切,谢松亭像拿了张烤了火的锡纸,烫手,放也不是,收起来也不是。他从没接受过这样的关心,以至于神色茫然。
谢松亭翻来覆去地盯着这张纸,看着看着,右眼掉了一颗眼泪。
直愣愣的,从眼中掉到地上,碎成几瓣,在背景嘈杂的雨音里悄无声息。
甚至没在脸上留痕。
谢松亭见过席悦几次。
高三时,席悦每天晚自习放学都开车来接席必思。每次看到那辆他不认识车标的车,谢松亭都觉得自己的家庭像一滩烂泥。他自己则是里面最臭的一堆。
他只会羡慕,只会嫉妒,只会从长长刘海下面露出半只眼睛远远看着,像看一个美丽的幻梦。
这幻梦不属于他,连让他看见都是个巨大的意外。
和高三才转学过来的席必思一样。
席必思很快和同学们打好关系,他抽屉里情书不断,他体测成绩非常突出,年级排名也一样,他很会在高压的学习环境中苦中作乐,一到换座位,男的女的都想坐他旁边。
就算他什么不做,只是站在那,就像个耀眼的光斑,把缩在角落的谢松亭逼得连连后退,觉知到自己只是世界上无数悲惨的人中的一个。
最烦的是……
他对谢松亭其实很好。
就像对其他人一样。
他越这样,谢松亭就越是厌烦。
谢松亭左手无意识地抠挖袖子上硬硬的血块,捏碎,扎进指甲盖里,消化自己扭曲的过去。
他想得累了,蹲下来用头抵着木箱。
长发沉甸甸地垂下来,挡住他的表情,有一部分沾到地面的灰。
缅因起身往前走。
这次泡泡没有拦它,它走到谢松亭面前,从他头发里冒头,舔他落在地上的头发,认真程度堪比舔自己的毛。
谢松亭很久后才动。
他手放在缅因头上,明明没抽烟,嗓音却哑得让人心惊:“别管我……舔你自己去。”
他脑袋扣得实在低了,缅因努力抬头,湿润的鼻尖竟然能碰到他嘴唇,轻轻顶了他一下。
凉凉的。
谢松亭脑子嗡地炸开,什么席必思,什么嫉妒,什么阴暗,全部飘飞,半个字也没有了。
半晌,他按着它脑袋把缅因从自己的头发堆里推出去,闷着声音,也闷着自己发红的脸,说。
“……出去。”
缅因趴在他脚边,趴在他头发上,听见这话,晃晃鸡毛掸子般的尾巴。
收拾完东西已经下午。
平时这时候,谢松亭已经睡了,今天他还要解决泡泡和缅因的矛盾。
他跟在泡泡身后,带上卧室门,把缅因留在客厅。
运动过量,还困,谢松亭力竭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泡泡仍没消气,气冲冲地跳进自己窝里。
它的毛已经全干了,又变回肥嘟嘟的可爱奶牛小猫,智商不高的样子。
谢松亭歇够了,问。
“为什么打缅因?”
“看它不顺眼。”
“为什么不顺眼?”
“……”
“说话。”
“那你为什么让它贴着你?”
“它过来蹭,我蹲着。我应该怎么办?我把它推开?”
“你该把它狠狠地推开!”
“……我是疏忽你了吗?”
“你还好意思问?自从它到家,你就全围着它转,它还那么大,家里还到处都是它的气味,你把我放哪里了!这个家里还有我吗?”
谢松亭太阳穴一丝一丝地疼,像有人拿着钓鱼线卡在他脑子中间,拉小提琴似的来回磨。
“最近总是关注它是我不对,可是你整天出门,也不爱和我待在一起,我不明白它贴我一下,你怎么生这么大气?”
“你身上全都是缅因的味道!”
泡泡一股火窜起来,积怨已久,出离愤怒了:“七年前是你先说养我的!可你养了什么!你把我当过你的猫吗?!你除了猫粮和吃的别的给过我吗?!除了逗猫棒我连个玩具都没有!和有些家养猫聊天,它们有的我都没见过!我不出去玩去哪玩!你还好意思怪我不在家!现在你高兴了!来了个新猫比我乖比我帅,你总算能不用搭理我这个脾气古怪的老猫了!”
谢松亭越听越觉得脑子嗡嗡。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了为人父亲一样的角色,现在就像在听孩子正在抱怨他的不公。像数年前的他自己。
“我不把你当我的猫?”他愣愣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怎么没有?!现在它才是你的猫!我走了算了!以后在小区里你就装不认识我吧!你还好意思怪我不贴着你,要不是你的病把我吓到,我怎么会……”
泡泡说出口就后悔了,立刻换了一句:“反正它才是你的猫!你肯定觉得当初救我是个错误!”
谢松亭嘴里苦涩。
他想说他救泡泡的命是因为泡泡妈妈拜托了他,而他当时刚好有点钱,把泡泡从鬼门关拉回来之后是他那一年最高兴的时候……
他想说他连自己都顾不好,不去过多亲近泡泡是怕自己发病,而且给泡泡的已经是他能给的所有东西了,可是听起来像狡辩。
他恍惚了一下。
都怪他能听到动物说话,果然人和猫还是不能沟通了好,沟通总是带来误会,不沟通的话,每天把猫喂饱,就能当猫很高兴……
能和猫说话之后,表面上容易和猫沟通了,实际上增加了巨大的情感需求。
动物像人一样需要理解,而谢松亭承受不住这些。
他的感情实在太匮乏了,没人正常地爱过他,所以他也不知道怎么正常地爱一只猫。
谢松亭百口莫辩,窒息感像逐渐升高的海平面,从脚底慢慢将他淹没。他喉咙被掐着,胃火烧一样痛。
无助网一般拢住了他,将他的皮肤划开,吮吸他的血液,肆意壮大。
连他养了七年的猫都觉得他对它那么不好,而他无法反驳。泡泡说得对,他要是没得病就好了,没得病就能和小猫好好相处……
怎么和猫好好相处呢?
一个声音轻轻问他。
没被正确地爱过的人……不知道怎么爱别人。
低语有远有近,嘶嘶声像老式的黑白电视,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做错了,你又做错了。
“泡泡,”谢松亭痛苦地闭上眼,“它不是我的猫……”
“缅因不是我的猫……”
这满屋堆满的猫粮猫砂根本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价格,赛级棕虎斑的猫毛状态也不是谢松亭能养得出来的。
谢松亭更没法给缅因一个和原来家庭一样好的生活环境,这只猫就和它的主人一样,和谢松亭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抓着头发向下扯,大滴大滴地流泪,语调颤抖。
“我连名字都没给它起……!它不是我的猫!它不是……它不是!我不懂……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意什么!它是席必思的,不是我的!就算我对它好,你也还是我的猫啊……”
他对名字的偏执异于常人,之所以泡泡叫泡泡,是因为救下它时它高烧不断,不停感冒,总是冒鼻涕泡。
他没起名字的宠物不是他的宠物,棕虎斑的名字也不该他来起……它不是、不是……这是席必思的猫……!
他不敢把这只猫占为己有,只要缅因站在那里,他就知道那是席必思的东西,不是他的!
他根本搞不懂怎么又是席必思,怎么为了他的猫和泡泡闹成现在这样!
泡泡感知到他濒临崩溃,畏惧地向后蜷缩。
它不靠近谢松亭。
它见过很多次谢松亭发病。
那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阴暗情绪对感官灵敏的动物来说尤其恐怖,几乎像个罩子把猫罩在里面喘不过气,更何况散发情绪、正在经历的病人自己。
猫无法理解他怎么了。
猫只会无数次觉得畏惧。
很早之前,不记得几年前了,泡泡被发病的谢松亭抓回来过。
被他抓着问你为什么从我身边逃跑过,被他无神的双眼死死震慑过,被他凌乱得像只黑蜘蛛一样爬回床上的身影吓到过,被他严重的自毁情绪和病态的占有欲惊得大气都不敢喘过。
那是它的主人。
可它害怕得无以复加。
它不敢贴近他,不敢在他醒时喝水吃饭,不敢留在家里,直到近几年谢松亭状态转好,才敢在家里睡觉。
屋里,泡泡浑身炸毛,想逃跑却不敢逃;
门外,缅因听完全程,感受到谢松亭的情绪后恼怒地撞门,想进去却进不去。
猫给了你就是你的!你又不是不配!
他第三次后悔自己穿成了猫,他想跳起来下压门锁打开门,结果怎么用力门锁都下不去——门反锁了——只能烦躁地在门口转圈。
谢松亭精神状态太差了,他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去精神病院?
缅因随即想到之前泡泡和谢松亭的谈话,狠狠给了何不食肉糜的自己一猫爪。
泡泡说谢松亭浑身上下只剩八百五。
精神病院不是慈善机构,要住院费,八百五十块连药都买不齐,更遑论住院?
谢松亭住不起。
不行……不行……他得变回人!
变成猫虽然能接近他,但完全帮不了他!
他得回到自己身体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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