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庄玄在路上已经从裴府丫鬟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原是裴老夫人在园子里忽然昏厥,口吐白沫意识全无,恰巧季云芙在一旁,同裴燃问了些裴老夫人旧疾相关的事宜,主动提出帮忙救治。
但裴家人如何信得过一个小女郎?便是裴燃,也不尽信于她。
可季云芙清楚人命关天,若一味等大夫来,裴老夫人不待救治,许要先被喉中异物呛死。
换了旁人也就罢了,以季云芙的性子,绝不会在遭主家拒绝后还执意要救人。偏那人是裴老夫人、裴燃的祖母。她知晓裴燃最是孝顺,与其祖母更是十分亲厚,她不忍将来裴燃难过,才决心出头。
故而顶着非议,和两个响亮的耳光,以自己的法子救了人。
她自小博览医书,熟知医理,祖父在世时,还与曾为太医的祖父学过一段时日,后来更是久病成医。饶是如此,她也未曾有托大的念头,只迫切想着帮人清理喉中秽物,余下的等大夫再来瞧就是。
如此,裴家人也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女郎,或许还是心思不纯的小女郎。
看着季云芙脸侧的伤,庄玄怒从中来,冷笑一声,“是让人见笑,这便是裴家的待客之道?”
许是男子声音太过恐怖低沉,嘈杂的四周忽地静了一秒。
便是这一秒,被人扶着在凉亭坐下的裴老夫人抬眼望了过来。
“方才发生了何事?”裴老夫人哑着嗓子,有气无力地问。
裴燃将事情经过道出,他适才一颗心全都悬在裴老夫人身上,也未曾多留意季云芙竟与人起了争执。
他只记得自己慌乱间拉了季云芙一把,示意她莫要添乱,然后便转身去交代下人出府请大夫。
再回来时,已是眼下这般情形。
好在祖母已经转醒,他心下卸去一块儿重担,走到季云芙面前,下意识想要伸手去碰她红肿的侧脸,被庄玄伸手拦下。
“庄大人?”裴燃略有不解,不明白对方为何阻拦自己。
庄玄盯着他,冷着脸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这时候,一直不曾说话的裴燃母亲余氏出来打圆场了。
她与裴老夫人交换了一计眼神,笑眯眯地挽过季云芙的手,“都是误会,误会!适才大家皆是慌乱,许是哪个不长眼的,不小心碰到了季姑娘。”
“季姑娘,你说是吧。”她亲昵地拍了拍季云芙的手背,随和看向她。
季云芙缓缓垂下眸子,不是谁不小心碰到了她,而是裴家二房的夫人动手打了她。
可是......
且不论刘氏乃是裴燃的婶婶,单说裴老夫人还在一旁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便实在不是她这一晚辈该计较的时候。
于是她抿了下唇,并未接话。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管家焦急的招呼声:“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众人的注意力转瞬间便重新转移到老夫人那处,余氏也轻飘飘松开季云芙的手,快步跑到老夫人跟前。
季云芙脱了身,脸上神情依旧很淡,她朝着庄玄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庄大人了,我这点儿小事,实在不足挂齿。”
庄玄理解她的顾忌,来日还要与裴家结亲,此事的确不易闹大,便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或许还能博裴老夫人一个好印象。
“大夫在哪儿?”
众人眼巴巴往管家身后瞧,下一秒,待那大夫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央后,那些翘首以盼的目光忽地又变了味道。
原因无他,来府上的竟是个女大夫。
大晋虽有女子行医,但毕竟是少数。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男子学医尚且遭人轻视,遑论女子学医又该是何等之艰难。
是以,人们压根儿不信会有医术高超的女大夫。女子就算是学医,学些皮毛,能专研妇科儿科已是极限。
“怎么是个婆子!大夫呢?”说话之人,正是方才针对季云芙的裴家二房夫人刘氏。
女大夫乃是京中最大药堂回春堂的,似是经历过许多次这等场面,她脸上并无任何慌乱情绪,平静报上家门,“我便是回春堂的大夫,何人要问诊?”
“去去去,我家老夫人岂是你能瞧得好的,现在什么人也敢自称大夫了。”刘氏压着先前的一口恶气,不好对季云芙发作,便趁此机会指桑骂槐起来。
女大夫依旧面色不改,不卑不亢,又问一遍:“那府上是不需要大夫了?”
“快走快走,这里不需要你。”刘氏挥着手中帕子,嫌恶地瞪了管家一眼,“这就是你寻来的人?”
管家有苦说不出:“二夫人您点名道姓要请回春堂的大夫来,可现在回春堂的大夫就只有周大夫一人,其余皆是出诊了。”
“无人要的,你便请来我们裴府?”刘氏怒道:“你当裴家是什么地方,什么阿猫阿狗也能来。”
如今裴燃入仕,裴氏一族身份自是水涨船高,二房一脉又独揽皇商诸事,刘氏脾气自然越发跋扈,也愈是眼高于顶。
周大夫闻言,行了一礼,转身告辞。
季云芙犹豫一阵,目光瞥向坐在亭中的裴老夫人,轻轻扯了下裴燃衣袖。
她知晓如今裴燃在家中也颇有些威望,便开口同他商讨道:“裴老夫人瞧着实在难受,要不然便留周大夫给瞧瞧?”
她见裴燃神色凝重,似有纠结,心中隐隐猜到缘由,压低声音道:“还是说,你也觉得女大夫便不行?”
裴燃与季云芙对视,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字。他知晓季云芙从小便爱钻研医术,正是如此,他才不好多做评价。
但他一言不发,何尝又不是一种表态。
季云芙没再多言,最后扫了裴老夫人一眼,见庄玄告辞,她也一同借故道别。
“阿云,今日是裴家招待不周,我二婶是个莽撞之人,你莫要同她置气,我代她与你道歉了。”裴燃追出几步,愧疚地同季云芙说。
看吧,裴燃从来不蠢,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季云芙胸口一闷,艰难挤出一抹笑,“无妨,你快些回去照看你祖母吧,我就先回府了。”
一场寿宴,终是因裴老夫人身子抱恙,不了了之。
季云芙跟在庄玄身后,一路行至裴府门口,对方让她稍等片刻,转身从车上取了一件轻薄的披风。
“舍妹的披风,季姑娘若不嫌弃,可暂且一用。”
季云芙道谢接过,转身上了谢府的马车。
*
一直到月尾,季云芙都不曾再见裴燃。着人打听,才得知裴老夫人竟中风瘫了。
细算日子,便是寿宴当天。
听闻消息的季云芙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托信一封宽慰裴燃几句。
裴燃回信,粗略带过家中琐事,末尾请她原谅,道是提前应好的求母亲上门提亲一事,恐要推后。
转眼便入了秋,谢家唯一出嫁的二姑娘也随其夫君调任,回到京城,谢家忽地热闹起来。
不过这份热闹似乎与季云芙无关。
她到底不是谢家人,无法真的融入其中,况且她同这位许久未曾谋面的谢家二姑娘谢玉娇颇有几分不对付。
更确切讲,是对方处处看她不顺眼,以前未曾出嫁时就总喜欢刁难她。
季云芙唯恐惹人生厌,便尽可能地避着她,总好过让表叔知晓了,在其中左右为难。
偏生谢玉娇却是个好事的性子,明知季云芙有意躲她,还非要找上门来寻她不痛快。
近来更是得知裴家之事,开始连带着奚落起她,直道季云芙是个不祥之人,这桩婚事多半要黄。
季云芙懒得同她争执,总归谢玉娇已是外嫁女,在府上住不了几日,她装聋扮哑躲着便是。
日子不咸不淡地悄然而过,谁也没料到长公主所办的赏花宴上会发生一桩大事。
长公主失足从台阶上跌下,竟摔地早产了!而帮她接生并接骨疗伤之人,正是那日被裴家拒之门外的周姓女大夫。
一时间,周大夫名声响彻京城,许多知晓当初裴家之事的人都免不了唏嘘,暗道或许那日裴家人不将周大夫赶出门,裴老夫人也不至于落得个瘫痪在床的下场。
有人赞扬周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以女子之身行医,乃菩萨转世;但也有人批评她,道自古男尊女卑、女子短见,就该安于内宅,女子抛头露面行医却不在家中相夫教子乃是违逆祖训。
众人对她褒贬不一。
但鲜少有人知晓,那日长公主受伤,恰在府上的季云芙也帮了不小忙。这次倒不是她主动,而是那周大夫听闻她先前救治裴老夫人的法子,知晓她通识一些医理,央她搭了把手。
季云芙于长公主有恩,长公主顾及她未出嫁的女儿身,特下令不允许在场之人将此事外传。
话虽如此,还是免不了走漏风声,不过人们碍于长公主威严,也只敢私下调侃。
这一日,便是裴家二房次子得知此事,专程说到了裴燃面前。
裴燃二叔裴永辉掌管近京一代生意,其膝下有二子,长子裴殊,次子裴浩。
今日将裴燃堵在官道上的便是纨绔裴浩。裴浩一向看不惯裴燃,既知晓季云芙与他的关系,又得知此“趣事”,如何能忍得住不在他面前打趣一番。
裴燃不厌其烦,却架不住裴浩没脸没皮死缠烂打。
“瞧不出你那小青梅竟还有这本事,啧啧啧。”裴浩讥讽道:“她将来嫁进咱们裴家的门,不会还要继续出门抛头露面,行什么医、救什么人吧?就像那劳什子的周老婆子?”
因裴老夫人一事,裴浩对周大夫颇有微词。
裴燃咬牙,恶狠狠瞪着他,瞪红了一双眼。
“你不最是能言善辩么?怎么今日哑巴了?”裴浩道:“还是说,你也管不住这季小娘子?”
“也对,人家如今可是长公主的救命恩人呢。”裴浩嗤笑:“管不住,你便将来时时带着她,许她能帮你结交许多贵人,什么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都让咱这位季姑娘去瞧瞧治治,你也做个顺水人情不是?”
“裴浩,你再胡说,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胡说?我哪一句是胡说。”
裴浩越说越下流,眼瞧裴燃吃瘪失语,更是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笑得愈发肆虐。
然而下一秒,他嘴角的笑容霎时凝固。
裴浩的视线穿过裴燃,先是看到了自家兄长裴殊,紧接着,看到了另一位连他兄长都需卑躬屈膝以对的尊贵人物。
一身飞鱼服,京城再无第二人穿得。
“谢......谢大人。”裴浩余光瞥了眼谢西泠身后的裴殊,心中捉摸不定,不知这位大人对其府上侄女的态度如何。
犹豫半晌,试探开口道:“谢大人,方才我们正巧聊到您府上那位表侄女......”
话音未落,一截飞鞭便“失手”甩在他嘴上。
谢西泠双腿一夹马腹,居高临下,冷冷道:“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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