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结束已是深夜,谢探微跟随父母的车驾来至谢府门前,却还是不进去,行礼告辞又折回了两条街外的将军府。
“新岁年节,阿兄怎么也不回来住几天,况且我才见了,晏将军亲在宫门站班,也不会回将军府。”
一路进门,谢探隐嘴里嘀咕,声音或大或小,却都打搅不了走在前头的父母。而父母兴致盎然,口中也在不停说着。
“竟不知赵家如何教出这样的女儿的,生得出挑就罢了,说得那番话,我几辈子也学不来!看来我儿果是眼光不俗。”李氏是最掩不住兴奋的,自宴席间就是这般。
谢道元虽沉稳得多,可眼中惊奇之意只多不少,“阿颜,你可知,那孩子所说正是陛下克复古制的用意,朝堂百僚,恐也有至今不解圣意的,但她情急之下,轻轻松松,竟说得无不精准!就算当初我也同你那犬子明说过,他也是昏头昏脑的。”
“我那犬子?不是你的犬子?什么话!”李敬颜难得见丈夫夸人,可又舍不得夸自己儿子一句,而虽则嗔怪,却也合不拢笑口。
谢道元挥了挥手,又道:“我是说实话,我家是不如人家,那孩子若是个男儿,必是朝廷栋梁。你看她面君的态度,有理有据,却不是强辩,直言圣德,却毫无奉承,高洁之意,有古君子风度。”
说话间,一家人已进了中堂,下人奉茶稍歇,李氏这才见小儿子还跟着,便问道:
“你还不去睡?”
谢探隐一脸沉顿,两眼来回看着父母,说道:“阿耶阿娘如此喜欢赵家小女,是不是就要给阿兄提亲去了?”
夫妻二人不是不知道谢探微和露微的缘故,只是还不曾虑到此处,相视一眼,李氏道:“你阿兄岂不比你着急?”
谢二郎点了下头,眼珠转动,说道:“是啊,从便殿出来就没见人,宴席虽非朝堂,可在宫里未免失礼,我都一直担心着阿兄,怕他又有所冲撞。”
谢探微的行动自也不止二郎一人瞧见,但夫妻却也没提。此刻说来,李氏不免紧张,哪壶不开提哪壶,怕又要触动谢道元的脾气。
“你下去吧,少说这些。”李氏一面嗔怪小儿子,也不免瞥眼谢道元的脸色,倒还算平静。
然而,谢探隐见父亲并不表态,又道:“我知道,阿兄的婚事是家中最要紧的大事,可我又听说,赵家女儿其实并非亲女,还曾嫁过人。我们家虽无俗见,可阿兄若娶了她,将来难免受人闲言,赵家女自然也会受委屈的。阿耶阿娘该未雨绸缪才是。”
夫妻两人既然还没想过提亲的事,便更没有细究过赵家的这些家事,可听完这几句话,倒也不免引动深思。
沉默片刻,李氏转过脸看向了谢道元,“德初,二郎说得有理,你是怎么看?”
谢道元深提了口气,似也经过了一番思索,开口却是对准了二郎:“下月便是春闱,你看看你有几分心思还在读书上!”
……
“娘子这是要往哪儿去?可同家翁说了没有?”
一早,露微便要出门,但在院子里就遇上了乔晴霞。她是真有其事,倒也不怕乔氏约束,直接解释道:
“昨日贤儿上街遇见了将军府的人,说晏将军病了,便传话过来。我曾受将军恩遇,此时应该去探望,我和阿耶说了,他知道的。”
乔晴霞微微一顿,“他不是大将军么,看上去十分健壮,怎么突然病了?”
露微听出了质疑,不解道:“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再健壮也是血肉之躯啊。”
乔氏一笑,“我的意思是,宫宴那日我在皇城外候着,还见将军门下站班呢,那时看着并无异常,这才几天。”
提到这个,露微想起那天谢探微说过,原本晏令白也应来便殿,却非要亲自守备,“将军身负重任,新岁年节守卫事大,他一定是用心过度,累病了。”
乔氏轻叹了声,叫丹渥拿来氅衣为露微加上,“那便去吧,早去早回,天气还冷着呢。”
露微一笑点头,没再停留。而乔氏望着露微离去,却难免忧从中来:晏令白就是露微生父之事,如今世上只有她和晏令白知晓。她虽已警告过晏令白,可若露微长久与之来往,也总怕晏令白会守不住这个秘密。
她觉得,露微现在过得很好,再也不必另起风浪。
……
露微出了府门,杨淑贤已在等她,于是两人上了一驾马车。其实露微也不知淑贤要去,想想没理由,便问:
“你是不是又在家呆不住了,借我这个由头出来?”
淑贤却咂咂嘴:“一半一半吧!我阿兄快回来了,他也几年不在家住了,院子里缺东少西的,我就是因为近日总出门采买,昨天才偶遇陆冬至,知道将军生病之事。不过我今天没事,就想跟你一起去,我还给将军带了礼物,又不空手去。”
露微上车前已看到杨家小仆手里抱着礼盒,反正淑贤之前也去过将军府多次,她并非觉得不妥,只问:“我上回见你阿兄还是淑真和仲芫成婚那日,都三年了,他如今是调任回京?”
“没错!”淑贤颇是骄傲地一笑,“他从为官起就一直在苏州,长姊成婚也是告假回来,现在总算升了吏部员外郎,能一家团圆啦。”
露微听来惊讶:“那岂不是和我阿兄同部为官了?没记错的话,他们还是同岁同榜的进士,只是我阿兄名次高些,未曾外任。”
淑贤耸了耸肩:“是啊,虽然你阿兄人品不行,但当年,他和我阿兄两人可是打破前例的,二十二岁的进士郎,朝野谁不称羡?可现在风水轮流转,我阿兄成了他的上司了。”
露微没忍住,笑出声来。赵启英回京后授官吏部主事,八品之职,而杨家长兄杨君游外任了五年,如今摇身一变,就是从六品了。
“不过,他们现在都在谢尚书手下为官,我可得好好巴结着阿姊,不然咱们结个金兰?让赵伯父收我作义女吧?”
露微白眼回之。
……
到了将军府,两人才一下车,没想到陆冬至正在门下,一问才知,是刚送走陛下遣来的医官。晏令白病的这几日,他和谢探微都是间错开上职,保证一人能侍奉在侧。
“阿姊,将军也四五十的年纪了吧,为何没有自己的妻儿家人在身边?未免凄凉孤寂了些。”
一路进到中堂,淑贤小声在露微耳边询问,可露微也只能摇头,这个问题她早就疑惑过了。
“将军到底是什么病?严重吗?”露微问陆冬至。
陆冬至叹气道:“其实将军体健,从前至多是战场受伤,并不大见他病。但这次断断续续倒有一个多月了,常是通宵不眠,加之年节事忙,便一下没撑住。医官看了说是肺气瘀滞,气阴耗散,是过度伤神所致,我听不懂,但应该不严重。”
看来露微猜得不算偏,大致是积劳成疾。
“陆执戟,将军的药好了。”
正说话间,下人将一碗汤药端了进来,陆冬至便要去接,被露微先了一步。
“我去吧,你也歇一歇。”
陆冬至脸上的倦容也掩不住,况且间错上职,只怕晚上也歇不了,又想来是替谢探微尽孝,露微便没有什么可迟疑的。
……
露微熟悉将军府的布局,但也是第一次进晏令白的正院。到时,守在廊下的小奴说医官才走,将军正醒着,她才放心进去。
所见第一眼,晏令白坐在外间平榻上,一手扶在凭几,一手撑着额头,面色灰沉,双目低垂。
“将军。”四下太过安静,露微更着意放轻了声音。
但晏令白仍是一惊,病容上亮过一丝警觉,“露……你怎么,来了?”话语出口,每顿挫一下,就柔缓一层。
露微一笑,稍解释了几句,将药碗端到了晏令白面前,“将军曾同我说过,金吾卫是守护天子的紧要之师,连天子亲率的羽林卫都无法替代,那将军自也是无可替代的,就请将军善保千金之体,早归紧要之师。”
晏令白一时未动,晦暗的眸子里渐渐有了些光,又看了片刻才接药喝下,“外头这样冷,你何必跑一趟呢?”
药碗是温热的,但露微通红的双手却很明显。
“将军对我有恩,阿耶也说我该来。”露微将空碗端到一侧,又顺手挑了挑碳炉,“从前阿耶生病,我也是这样侍疾的。将军若不嫌弃,就将我看做陆冬至,谢探微他们一样吧。”
“你阿耶能有你这样的孩子,是常人不能有的福气。”晏令白说着侧转了脸,隐藏起不能显露,也生怕显露的情绪。
不知是不是被淑贤进门时那一问勾动了心思,露微越发觉得晏令白的身影过于落寞,她很想解惑。
“将军,”她在案前矮凳坐下,稍稍仰望着,“我一直想问,为何将军身边只有谢探微一个义子,将军的妻儿呢?难道,他们怕咸京不惯,就留在甘州了?”
晏令白本是沉默,这样的疑问就更让他陷入了绝境,可露微双眸透来的澄澈,又教他不忍回避:
“甘州地僻,无缘娶妻。”
……
中堂里,一自露微去了正院,淑贤便就安心等候着。可陆冬至也只站着没听露微的话去休息,眼珠左转右转,就落在淑贤身上。
“你怎么不和露微一起进去啊?”
淑贤却看着陆冬至摇头,“你啊,脑子从来不知道转弯。阿姊去侍疾,是为谢中候全孝义,他们要是哪天成了亲,将军也就是阿姊的义父。我白跟着干什么?打扰了将军养病。”
陆冬至果然才绕明白,嘿嘿一笑。这时,忽从廊下进来一个小仆,端着一只三足盘,里面盛着各色饼餤。他一见,忙接过手,亲自放到了淑贤面前:
“吃吧,我才叫人去买的。”
淑贤既没见他何时嘱咐人,又惊于这个举动,倒不好意思了,“你,买这么多……专门给我买的?”
陆冬至点头,细数着说道:“我见你前几回来时就喜欢吃,那些也都是我买的,因为只有我喜欢吃。谢探微有时还说我,一点俸禄都花在嘴上了。你看你能叫上名吗?脂花餤,骆蹄餤,还有珑璁餤,这三样我最爱了。”
淑贤原是在听,渐渐就听不进了,目光直愣愣地看着专心数饼的这人,“是你的俸禄,自然由你支配,别管别人怎么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陆冬至沉浸其中并没听清,一抬眼:“杨娘子,我可以吃一个吗?其他的都给你。”
淑贤咬唇忍笑,拿起一个举了过去,“家人和阿姊都叫我贤儿,你又何必饶舌。”
陆冬至双手接下,“贤儿,那我吃了?”
“吃吧,我们一人一半。”
……
约莫一二时辰,服侍了晏令白用饭,露微便退了出来。可回到中堂一见,陆冬至趴在案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的氅衣分明就是淑贤的。而淑贤两手撑着脸,眼睛就盯着陆冬至。两人中间还隔了个空空的三足盘。
“他就在这儿睡?”露微走去拍了下淑贤。
淑贤一惊,忙作嘘声,将露微拉远了好几步,“虽说将军并不严重,但他们都很担忧,连着几天没有睡过好觉。我叫他回房去,他又怕我一人冷落,就这样了。”
露微瞥眼陆冬至,一笑,“冬至是个心地纯真的人,想来是和你有相似之处的。”
淑贤也看去,圆润的脸颊上泛出淡淡的粉红。
然而,宁静的气氛并未延续下去,不一会儿,笃笃的脚步声就将谢探微的人带到了跟前。
“微微!”他口中呵着冷气,也似稍喘,急切而更兴奋。
露微不期然能看见他,只是未及一语,陆冬至先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抓起身上的氅衣,懵头懵脑。
“走,带你出去醒醒。”
杨淑贤向露微挤了挤眼,很快拎着陆冬至出去了。
也不及二人走远,谢探微佩剑一放,立马就将露微牵住了,虽是刚从寒风中走来,掌心却热得出汗,“我才见门外马车,就知道一定是你来了!”
露微抿笑,“我可不是为你来的。”
谢探微不说话,眼中尽是笑意,慢慢将露微两只手都合拢在自己掌中,“反正你来了。”
见面自是两心愉悦的,但露微亦从这人面上看出和陆冬至一样的疲态,细想之下,说道:
“我知道你和冬至近日为兼顾将军很是辛苦,刚刚便问了将军一个冒犯的问题。我问他为何没有自己的妻儿在身边,他告诉我不曾娶妻。你说,他会不会介意我这么问,心里生气?”
谢探微的神色忽然一凝,“我小时候初到甘州的那两年,记得曾有个女子常来军营外头找阿父,只是军规女子不得入营,我从未正面看过她。只知道,她一来,我就有馄饨饼吃。哦,馄饨饼就是咸京的馄饨。”
“那将军除了在营中,就不曾在甘州安家吗?或许这女子就是将军的家眷呢。”
当年的谢探微只有六七岁,在晏令白的管束下几乎不出军营,更不至于问起尊长私事,“阿父要么醉心兵事,要么教导于我,很少离开军营。等我再大些,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子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